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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青玉獅子 -【亂清】《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4:42 PM     標題: 青玉獅子 -【亂清】《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4-5-18 07:55 AM 編輯

【書名】: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內容簡介】:

    孤燈一盞, 新月高懸,

    美人如玉, 萬里江山。

    一名小博物館的兼職講解員,經歷了史上最悲催的穿越,死而后生,絕地求存,誓要憑一己之力,禍亂宮廷,顛覆王朝,開創一個全新的世代——

    吾今欲將大筆,重寫春秋,天下尚且如此,況一家一室和幾個內眷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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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4:48 PM

第一卷 明園烈火 第一章 悲催的穿越


    這倒楣催的天氣。

    京郊的八裏橋博物館中,關卓凡坐在窗邊,看著天邊翻卷的烏雲,歎了口氣。眼見就是一場暴雨,今天的生意是不用指望了。

    作為一名曆史係的級研究生,他趁著暑假,聯係了這家隻有兩個工作人員的博物館,給遊客做義務講解員——事實上,那兩位大媽恨不能把整個博物館都扔給他。旁邊的一間屋子,櫃台裏擺滿了屬於他的各種廉價紀念品,講解之餘,便向遊客做些推銷。

    一百多年前,發生在這裏的八裏橋之戰,是中國軍隊與英法聯軍之間,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大規模野戰,雖然敗北,但仍有些軍迷和歷史迷願意到這裏來,做一番緬懷和追思。客人雖不多,好處是沒有競爭者,而若是遇到外國遊客,更能憑著自己熟練的英文,多賺幾個。

    但真正吸引他到這裏的原因,卻是館中的一件展品。

    那是玻璃罩中的一把騎兵戰刀,雖然做過防鏽的處理,但刀上原有的斑斑鏽跡卻無從修複。這把刀和旁邊陳列的一截旗杆,據說都是那場大戰遺留下來的,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文物。關卓凡真正感興趣的,是刀身近鍔處所刻的幾個字:“關三卓凡。”

    不消說,這位犧牲在戰場上的騎士,與他同名,在家裏行三,因此刀上才會刻有這幾個字。有了這一層巧合,他曾無數次把自己幻想成刀的主人,在八裏橋的烽煙之中縱馬拚殺,甚至幻想自己變成那位指揮戰役的蒙古鐵帽子王,名動八表的僧格林沁,如何進退趨止,如何誘敵深入,如何將英法聯軍一鼓蕩盡。

    然而現實還是現實,他還是那個除了一份口才,便一無所有的窮學生。他既沒在書中找到“顏如玉”,也沒在書中找到“黃金屋”。

    “但凡有條出路,誰願意幹這個。”他環顧這個破落的小博物館,自嘲的一笑。

    屋外已經是暴雨如注,白茫茫的雨簾仿佛將博物館與外麵分隔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接一個的滾雷在頭頂炸響,威勢非常。關卓凡一時心血來潮,打開玻璃罩子,伸手握住了冰冷的鋼製刀柄,再一次沉浸到英雄的幻想當中去。偏偏就在這時,一道枝形的閃電忽然透窗而入,再穿過玻璃罩子,不偏不倚地擊中了刀身。

    他只覺得眼前一陣雪亮,跟著便是一黑,身體仿佛陷入了一個漩渦,無盡地墜落下去。在暈過去之前,他隱約記得自己心中最後的念頭。

    再也不裝逼了。

    *

    *

    雷聲還在響著,耳邊是人群嘈雜的喧嘩聲,還有鞭炮的劈劈啪啪聲。眼前是晃動的人影,仿佛是劣質鏡頭的攝影機,拍出模糊而虛幻的影像。關卓凡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隻覺得頭暈腦脹,兩臂和身體動彈不得,拚命努力了半晌,才把渙散的瞳仁聚焦起來。

    博物館不見了。

    剛才的暴雨,就好像根本沒有下過,頭頂是一片蔚藍的豔陽天。對面遠處的灌木叢前,影影憧憧的,是大批穿著深藍色軍服的人,中間的空地之上有硝煙彌漫,倒斃著不少人和馬匹。低頭再看自己,原來是跪在地上,身上橫捆著四五道繩索,手臂彎在身後,能感覺出來也是被緊緊綁著。自己的前麵還跪著兩排人,每排四個,身側也跪著人,都是面朝前方。

    不妙的是,每個跪著的人,腦後都有一條粗大的辮子。而更為不妙的是,每個跪著的人,身後都站著一條大漢,手裏提著雪亮的鋼刀。

    天上沒有打雷,也沒有人在放鞭炮,那劈劈啪啪的響聲和滾滾的雷聲,是槍聲和炮聲。

    關卓凡一個激靈,心中泛起了一個恐怖的念頭。他盡力擰轉頭,向兩側望去,果然見自己的左側,陣立著大批執刀握矛的戰士,右側是大批執韁帶馬,靜候指令的騎兵。許多人身上已經掛了彩,而他們所穿的服飾,關卓凡是在是太熟悉了,絕不可能看錯。

    那是清朝兵勇的號服。

    “穿越了?”他腦子一片混亂,那道閃電,那把戰刀,那些辮子,那些清軍的服裝,似乎都在向他證實著這一點。而右側遠處那道赫然聳立的三孔石橋,已經清晰地告訴了他,現在是身在何方。

    八裏橋。

    度過了穿越後最初的混沌狀態,他漸漸恢複了思考的能力——剛才自己握住了那把刀,然後一道閃電,把自己送回了……八裏橋之戰?

    也就是說,現在是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爭,英法聯軍攻陷大沽口,登陸北犯,一路勢如破竹,八裏橋已是扼守通往京師廣渠門的最後一道關隘了。英法軍一共八千人,穿深藍色軍服的是法軍,穿紅色軍服的是英軍,裝備前膛燧發槍,能發射榴霰彈的野戰炮……

    而在英軍和法軍的結合部,那一片黑雲一般,身披烏甲的騎士,是那支凶殘的“普羅比”錫克騎兵團麼?那些正在一個個步兵空心方陣側翼遊弋的騎士,是英國人那支著名的“女王”近衛龍騎兵麼?

    好吧,好吧,趕快想一想,如果我指揮清軍,我應該……我應該……

    想不起來了,他居然想不起來了。曾經幻想過無數次的那些無比牛逼的製敵之策,到了槍炮齊鳴,子彈橫飛的真實戰場上,就好像忽然變成了陽光下的雪人,消融得無影無蹤。何況,還有一個最現實,最迫切的問題擺在他的麵前。

    我被綁起來跪在地上,為什麼?

    “卓木克勒,費莫,薩克達,剛林!”不等他的腦子轉過來,旁邊一個軍官已經大聲咆哮道,“臨敵返逃,按軍律當斬!”

    “斬!”身後一個洪亮的聲音斷然下令。

    站在第一排犯人身後的四名刀手,毫不猶豫地揮刀就砍,噌噌噌噌,四顆頭顱被腔子中的血激得跳了起來,然後咕嚕嚕地向前滾了足有丈許遠,才停了下來。

    我操你大爺!關卓英隻覺得頭皮一炸,哭死的心都有了——千穿萬穿,誰聽說過穿越後立馬被砍頭這種破事?

    “馬登,白加,伊勒根,布勒默齊!臨敵返逃,按軍律當斬!”

    “斬!”

    又是一陣刀光閃過,跪在第二排的四名軍犯,向前仆倒在地,無頭的屍首,就在他的眼前抽搐著。

    “但凡有條出路,誰願意幹這個。”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剛才在博物館中說的一句話。老天爺啊老天爺,我是說過這句話,可是……綁起來殺頭,這尼瑪也能算是一條出路麼?

    “關卓凡,阿爾哈圖,蔡爾佳,圖們!臨敵返逃,按軍律當斬!”

    果然是“關卓凡”,果然是穿越到了這個同名同姓的本家身上!接著便是恍然大悟,自己這個本家,不是犧牲在戰場上,而是甘犯軍律,被自己人殺了頭的。想到自己還曾無數次地幻想成為那把刀的主人,他的身子簌簌地發起抖來,一口冤氣充塞胸膛,無處發泄,忽然撕心裂肺地仰天大叫起來。

    “我不服——!”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4:54 PM

第一卷 明園烈火 第二章 絕境求存


    “嗯?你不服?”身後傳來一聲冷笑,“你他麼熊包軟蛋慫玩意兒!剛衝出去十丈就嚇得勒馬往回跑,還沒行刑就嚇得暈過去,瓜爾佳氏的臉都被你丟光了!就憑你——還敢不服?!”

    自己所穿越的這位“本家”,竟然如此不堪,關卓凡隻得在心中暗暗叫苦。但是現在只要能多說一句話,就能多一分活命的指望,那還有什麼客氣的?也顧不上細辨身後那人話中的語意,跪在地上,梗著脖子嚷嚷道:“我不服!我不服!這麼死我心不甘!”

    “新——鮮!好,要怎麼死你才肯服?”

    “我……”關卓凡的意思,當然是最好能夠不死,所以這句話問得他一時語塞,忽然看見遠處穿著深藍色軍服的法軍,咬了咬牙,說道:“給我刀和馬,我要是死在法國鬼子手裏,我就認了!”

    其實他一介書生,平日哪裏有這種衝鋒陷陣的膽色?只是兩害相權,在地上跪著,肯定殺頭無疑,若是衝向敵陣,還有一線生機——他的腦子雖然幾乎被嚇蒙了,但是八裏橋的這一仗,他幾乎天天替人講解,實在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清軍兩萬五千人,戰死八千有餘,可見活下來的希望還是有的。

    他這一說,身後的那人似乎頗感意外,一時沒有答話。就在這時,一名材官飛奔而至,在旁邊單膝跪下,對著他身後那人打了個千。

    “克帥!”他氣急敗壞地報告,“僧王的蒙古馬隊頂不住了!”

    原來身後的人叫“克帥”,關卓凡緊張地思索著……克帥……克帥……這是勝克齋,勝保!

    八裏橋一役,主帥是蒙古親王僧格林沁,左翼是勝保統帶的五千京營,右翼是瑞麟統帶的四千綠營,而僧格林沁的主力,則是他的蒙古騎兵。關卓凡知道,蒙古騎兵頂不住了,意味著戰役失敗的開始,這時的法軍,很快將會聯合英國人的近衛龍騎兵,分兵去抄僧王的後路,力爭圍殲清軍的主力。

    聽明白自己身後的人是勝保,關卓凡心中又多了一份指望。勝保是熱河副都統,字克齋,人雖然有些剛愎,但他打仗還是有一套,帶兵也還講道理,算是滿人中難得的將才,不像都統瑞麟是個糊塗蛋。

    肯講道理就好!關卓凡估摸自己的身份,大約還不到稱呼“克帥”的地步,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說:“勝大人,僧王一退,要防法國鬼子分兵,突擊僧王的側翼,截斷他的退路。”

    四周的人一片沉寂。一個跪在地上等死的人,居然向赫赫有名的二品大員指授起作戰方略來了,這不是扯淡麼?

    “放屁!”監斬的那位驍騎參領回過神來,勃然大怒,“你一個就要殺頭的外委藍翎長,九品的官兒,這裏有你說話的地方?!”

    跟關卓凡一起等著殺頭的軍官,還剩下六個人。他們起先見關卓凡和勝保說上了話,都把生還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等到那位參領一吼,這六位先嚇得齊齊把腦袋一縮。

    “僧王的側翼,有瑞都統保護。”勝保的聲音意外的平靜,然而平靜之中卻帶著懾人的威壓,“為什麼要我來防備?”

    “瑞都統擋不住!他的綠營兵,接仗半刻隻怕就要潰散。”勝保和瑞麟一向不對付,盡人皆知,關卓凡索性再奉上一記高帽,“要拖住法國鬼子,還得靠勝大人的京營。”

    勝保默不作聲。關卓凡心裏正在七上八下,卻看見對面的法軍左翼,果然已開始有集合移動的跡象,紅衣的英國龍騎兵,亦向北麵馳去。

    “鬆綁!”身後的勝保忽然吩咐道,“把刀還給他們,給他們帶馬!”

    關卓凡暗暗籲了一口氣,知道他的話既說到了實處,也搔到了勝保的癢處。捆在身上和手上的繩索鬆開,這才覺得渾身又疼又麻,轉過身來,偷眼看著這位有名的統兵大員,見勝保是個紅臉,身形壯實,唇上兩道油亮的八撇胡,替他平添了幾分威嚴,頭頂的大帽子上,赫然綴著一支單眼花翎。

    “我倒不知道,你竟還有這份見識。”勝保沉吟著說,“不過軍令如山,既然饒了你們七個不斬,你們就得就按自己說的,打頭衝這一陣,你雖然是我的族親,也不能例外。這一仗下來,你若是不死,我抬舉你一個七品翎長的實職。”

    我是你的族親?關卓凡楞了一下,但現在不是琢磨這事的時候。打頭衝陣沒有話說,不過衝陣歸衝陣,怎麼一個衝法,卻大有講究,不知勝保現在是要往哪裏去衝?

    “克帥,標下願意帶本部的一千馬隊,先衝雷家窪!”不等勝保說話,那名驍騎參領用手向右前方一指,大聲請令道,“等我衝亂了他們的隊形,克帥再率大隊衝法兵的方陣。”

    關卓凡瞟了他一眼,心說這個參領,見識倒也不短,知道雷家窪是法軍和英軍的結合部。衝擊兩軍的結合部,從道理上來說是沒錯,不過……

    “勝大人,雷家窪的洋兵後面,是錫克騎兵團,不好……不好硬拚的。”關卓凡硬著頭皮說道。

    “你胡扯!”那名參領見這個剛才還要殺頭的藍翎長,居然敢跟自己頂嘴,又是大怒,喝道:“什麼錫克、鐵克,洋人全靠槍炮,要是敢騎兵對騎兵,看老子砸他個稀巴爛!”

    算你有種,你去衝吧。關卓凡不敢當真跟他放對,低下頭,暗暗撇了撇嘴,心想:砸個屁,你大概還在做夢吧,還以為你們的“八旗勁旅”,可以天下無敵呢?

    被殺頭的恐懼既然卸去,他的腦子便漸漸活絡開了,平時在博物館中無事之時,反複琢磨出來的應敵之策,便一項一項又浮現在腦海中。

    與許多人想像的不同,在這次戰役中,英法聯軍並不僅僅是槍炮上超過了清軍。事實上,同步兵和炮兵的進步一樣,近代歐洲的正規騎兵也發展出了遙遙領先於世界的戰術體係,成為戰場上的決定性衝擊力量。

    他們的作戰方式,是排成密集而整齊的線形陣列進行白刃衝鋒,每條線列衝擊敵人後,並不像古代騎兵那樣陷入散亂的單兵混戰,而是強行頂著敵人的射擊或砍殺,快速撤離,重新結陣,反複列成整齊隊形衝鋒。這種始終依靠整齊劃一的力量、密切配合的集體衝擊方式,能夠輕易擊潰所有傳統模式的騎兵。

    關卓凡可以確知的是,自從近代西方正規騎兵出現以來,世界上就再沒有任何傳統騎兵,能夠在正面衝鋒中戰勝正規騎兵。

    這一點,勝保卻不知道。他不以關卓凡的話為意,讚許地對那名參領說:“蘇成額,有你的,我讓你立這一功!只要你一得手,我的大隊立刻發動!”

    “嗻!”

    “第一標上馬!第二標上馬!第三標上馬!”見蘇成額領了軍令,勝保身邊的一位副將開始大喊著下令。

    所有的騎兵都按照號令,依次翻身上馬,抽出長刀。關卓凡等七個人,也都利落地跨上戰馬,抽刀在手,等待衝鋒的號令。人到了鞍上,關卓凡的心裏才微微一驚:我上馬和抽刀的動作,怎能如此純熟?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騎過馬,更不要說玩刀了。再偷眼向手中的長刀一瞄,果然刻著“關三卓凡”四個字,心中長歎一聲:這把該死的刀,害苦了我!

    右側的一千人,是見蘇成額的本標馬隊。他將刀高舉片刻,向前一揮,便帶著這一千人裂陣而出,向英法聯軍的結合部疾馳而去。

    清軍的陣型一動,洋兵的陣地上也起了變化,等到判明了這一支騎兵的意圖,那一片黑壓壓的“普羅比”錫克騎兵團,立刻蠕動起來,瞬間便擺開了陣型,數百支閃亮的長槍斜斜上指,緩緩馳出陣列,接著由慢到快,也發動了衝鋒。

    兩支敵對的騎兵,在戰場中央迅速接近。清軍的人多,但隊形不整,錫克騎兵雖然隻有數百人,但陣列緊密,不見絲毫散亂——這不是能夠輕易做到的,需要相當高難度的大量配合訓練,對於衝鋒時該何時慢跑,何時加速,何時大步,何時飛馳,都有極嚴格的明確規定。而他們胯下的阿拉伯軍馬,更是在血統論的培育方式下,所誕生的一些自然界本不該出現的極端物種,空前高大健壯,衝刺力極強。

    這樣的對壘,結局早已注定。第一回合的對衝,清軍騎兵的隊形便被完全打散,錫克騎兵團彷如幾堵移動的牆壁,碾過清軍騎兵之後,毫不停留,從戰團中向左馳出,兜轉了一個小小的弧形,重新麵對剩餘的清軍,舉起帶血的長槍,立刻再次發動了衝鋒。

    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曾經不可一世的滿洲騎兵,終於遇見了比自己更為強悍的對手。錫克騎兵的第二次衝鋒,便將蘇成額的馬隊完全打崩了,扔下了兩百餘具屍體,潰不成軍地向本陣奔逃。錫克騎兵團卻也並不死死追擊,在戰場中央停留片刻,便退回陣中去了。

    前隊忽然一敗塗地,大隊自然也就無從衝起。勝保看著跪在自己馬前,狼狽不堪的蘇成額,臉都白了——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一仗敗得這樣快,這樣慘。又斜著眼看了看身側的關卓凡,心想,倒被這個小子說中了。

    然而不動亦不是辦法,勝保咬咬牙,就想發狠下令,直衝法軍方陣,賭一把勝負。

    “勝大人,”關卓凡見了他咬牙切齒的樣子,低聲說道,“洋兵的方陣,衝不得。”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4:59 PM

第三章 決死的衝鋒



    仗打到這個份上,再想翻盤,那是千難萬難了,然而就算行險,也要找一條可行的路子。正面衝擊步兵方陣,且不說洋兵三排線列戰術的巨大殺傷力,單說阿姆斯特朗重炮的火力與步兵刺刀密集層疊的組合,就足以讓騎兵一籌莫展。

    “不衝他們的方陣,如何拖住法軍?”這一回,勝保不能再小看關卓凡了,皺眉問道。

    自然是要找準對方的弱點。關卓凡並不是軍事專家,但八裏橋這一戰,在後世已經被史家研究得非常透徹,法軍的布陣,過於托大,有顯見的弱點。

    弱點是他們兩處炮陣中,靠北的那一處。為了攻擊方便,這處炮陣設置得靠近戰線,要依靠步兵的火力和機動的騎兵來保衛。

    關卓凡知道,英法聯軍為了這一次戰爭的勝利,一共從世界各地調集了三支精銳騎兵參戰。英國的近衛龍騎兵已經向北移動,準備去包抄僧格林沁的主力,而另一支強大的騎兵團——法國在非洲殖民地組建的“西帕希”騎兵團,這個時候應該還正在趕來戰場的路上。現在隻要把對麵的錫克騎兵引開,讓法軍的炮兵陣地失去翼護,那麼清軍也許有僥幸得手的可能。

    “請大人派一支偏師,把錫克騎兵引出來,向南走。”關卓凡抬手指給勝保看,“大隊則直接衝法軍左側的那處炮陣,不管是穿陣而過還是繞陣而過,總之隻要逼得向八裏橋運動的洋兵回援,給僧王重整陣線的工夫,到時候無論是打是撤,功勞都要算在大人的身上。”

    這是最後的機會,全看勝保能不能聽得進去了。

    勝保緊張地考慮著,終於緩緩點了點頭,轉頭向他的副將德明說道:“老德,你帶五百騎,往雷家窪再衝一次,隻要跟那些黑甲騎兵一碰,就轉向南麵,把他們帶開——記住,無論如何,不許回歸本陣!”

    “成,交給我了!”德明領了軍令,臉上的肌肉抽搐著,凶狠地望著前方,舉起了手中的馬刀,向前一揮:“第一標第一佐,跟我衝!”

    五百名騎兵,沿著蘇成額第一次衝鋒完全相同的路線馳去,做出又一次突擊的樣子。毫不意外的,錫克騎兵團也再一次發動,向前迎擊。眼見得兩彪騎兵輕輕一觸,清軍便向南走,錫克騎兵也毫不猶豫地咬住,要擊潰這一股清軍。

    這一下,大家都知道,真正的全軍衝鋒就要開始了。

    “關三,”跟關卓凡一起被鬆綁的那六個人,都列馬陣前,聚在一起,其中一個絡腮胡子的軍官,低聲說道,“一直以為你沒膽子,沒想到你小子這麼有種!今天不管死剩下誰,哥幾個都承你的情!”

    關卓凡點了點頭——他既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叫什麼,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人家認得自己,自己卻不認得人家,這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略略打量了一下自己現在的身體,是個頎長的身形,然而剽悍有力。

    “克帥,”勝保身邊的另一位參領,忽然指著遠處的八裏橋,低聲說道,“你看,是僧王。”

    關卓凡不由自主地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遠處的八裏橋頭,那些經過數次衝鋒,死傷慘重的蒙古騎士,再次頑強的陣列成一線,當中立著一匹高大的戰馬,馬上的將領,雙手擎起一面巨大的黃旗,在漫天的炮火和硝煙之中,左右擺動,仍然在向對面的英軍,表示挑戰之意。

    原來這就是那位剽悍的蒙古鐵帽子王,關卓凡心中一動,想起了博物館中的那截旗杆。而僧格林沁這個英勇的舉動,對勝保和他的京營,亦算是一個很大的激勵。

    “兄弟們,咱們再衝一陣,把法國鬼子的炮陣衝垮他!建功立業,就在今日,要用洋鬼子的血,祭奠死去的英靈!”勝保執刀大呼,“中軍的七人當先,給我殺!”

    “殺——!”騎兵們以山呼海嘯的吼叫做出回應。關卓凡咬著牙,把心一橫,雙腿一夾馬腹,衝出了陣列,與其他六匹馬一起,當先向對面的法軍陣地衝去,身後則是三千多名狂暴的京營騎兵。七個從鬼頭刀下撿回一條性命的人,沒有退路,心中都是同樣的念頭:不死,就享福!

    法軍的炮響起來了,榴霰彈聲聲炸響,從關卓凡身後,不斷傳來人和馬的悲鳴。再向前衝了幾十步,從兩側的步兵方陣中,傳出了密集的排槍聲,他身邊的幾匹馬,開始一匹接一匹的忽然摔倒。

    戰場是個很奇怪的地方,人被逼到死地,反而會把平日裏掛心生死的念頭拋去。關卓凡被一股莫名狂熱的情緒裹挾著,右手揮舞戰刀,左手控韁,俯身向前飛馳,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衝進去,衝進去砍死這幫狗日的!

    他的計策成功了!無論是正在追擊副將德明的錫克騎兵,還是正去兜截僧王後路的近衛龍騎兵,此刻都已經慌忙調頭,試圖攔截,可是到底不能轉瞬即至,變作落在急馳的清軍後面,只能銜尾急追。兩側的法軍步兵,也急忙移動,試圖彌補陣型上的這個缺陷。

    哪裏還來得及?京營騎兵,死抗著來自兩翼的槍火,亦不理會身後追來的洋騎兵,就從這個小小的缺口之中,終於迫近了法軍設有十四門大炮的炮陣,彷如大海潮生,勢不可當,轉眼便淹沒了炮陣。

    炮陣之上的法軍,亂成了一片,炮長、火門手、彈藥手四散奔逃,或是於炮架之下藏匿躲避,或是拿起步槍,裝藥射擊,作負隅頑抗,卻往往隻發得一槍,便被洶湧而來的騎兵砍翻在地。

    關卓凡飛馳在最前面,將刀在空中揮出閃亮的刀花,心中充滿了奇特的自得和難以言喻的痛快之情——哥牛逼大了!

    現在剩餘的兩千騎兵,完全在追隨他這匹黃驃馬,因此他沒有停下來砍殺,否則這一隊騎兵,立刻會陷入法軍的重圍,有覆亡之虞。於是,在法軍炮兵的慘呼聲中,整支馬隊透陣而過,從東面穿出,繞了一個大圈子,向本方的陣線飛馳而回。關卓凡深知,法軍每門十二磅的重炮,需要八名炮手的配置。現在炮陣上這近兩百名法軍,傷亡過半是一定的,這處炮陣,已經等於完全癱瘓。

    這一次突襲,乾淨漂亮之極。身後另一側的法軍炮陣,從慌亂中清醒過來,開始對這支騎兵做報複性射擊。眼見得本陣已經遙遙在望,關卓凡真的想哈哈大笑,對不時炸開的炮彈,完全不放在心裏。

    就在這時,一顆炮彈在他的右前方炸響,關卓凡連人帶馬被爆炸的氣浪掀翻在空中,眼前一黑,再一次暈了過去。

    *

    *

    不知過了多久,關卓凡才悠悠醒轉。睜眼一看,夜色沉沉,當空一輪皓月,把自己身在的空地照得甚為明亮。白天戰鬥中所遺棄的兵刃旗幟,人屍馬屍,都淩亂地散布在他的周圍。對陣的兩軍,卻已無影無蹤,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

    他站起身,借著月色把自己審量了一番,看上去沒受什麼外傷,這才放下了一條心,知道自己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想起自己早上還在博物館抱怨著天氣,現在卻幾度從生死一線之間走了過來,不禁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本來就是隔世嘛。”關卓凡苦笑了起來。從史實中八裏橋之戰記載的日期來看,今天應該是清朝咸豐十年的八月,距離自己穿越之前,何止百年。

    他開始佩服起自己的灑脫——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他不知道的是,穿越後忽然遇到的這種生死血火的考驗,讓他的心態,在極短的時間內得到了巨大的磨煉,掩蓋住了穿越後那種難以承受的心理絕望感。

    真是難以置信,自己居然是被雷劈死的……

    有沒有可能再穿回去呢?關卓凡用眼光搜尋著,終於在不遠處的地上,撿到了自己那把雪亮的戰刀。他想像著,在某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自己象標槍一樣佇立在某山絕頂,將這把刀高高舉起,指向蒼穹,直至一道強勁的閃電劈下,擊中刀身……

    多半會被燒成一根焦炭吧,他搖了搖頭。被雷劈這種事,經歷一次就好,萬萬不可再裝逼了。

    想起另一個世界上,自己的父母、朋友、同學,他的心裏不免還是一陣煩亂。然而不管怎麼樣,總不能說抹脖子上吊,不活了吧?

    那麼,就好好的在這個時代生存下去吧。

    這個決心一下,忽然覺得渾身輕鬆起來。他找到自己那匹倒斃的黃驃馬,從馬鞍後的行囊中掏出水袋和乾糧,靠坐在馬身之上,一邊吃,一邊靜靜思索自己眼下的處境。

    現在這個時代,幾乎是中國最黑暗、最混亂的時代。盤踞中原兩百餘年的滿洲朝廷,已開始日薄西山,洪秀全的太平天國,建都金陵之後,也已經迅速墮落沉淪,而來自西方那些可怕的強敵,則正在以堅船利炮,敲開這塊東方大陸的國門。

    這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可是,自己這一個小小的穿越者,在這樣的局面之下,又能有一番什麼樣的作為呢?

    自己所穿越的這個家夥,多半是個膽小如鼠的窩囊廢,在被綁起來要殺頭的時候,不是嚇暈就是嚇死了,所以自己才會穿越到他的身體上。這家夥刀馬上的功夫,似乎還過得去,作為原來身體記憶的一部分,被自己繼承下來了。

    至於勝保所說的那句話——“雖然你是我的族親”,則不知道這個族親要遠到哪裏去了。旗人喜歡攀親,藤蔓糾纏,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家人,也能嘰裏拐彎地攀到一起去。再考慮到自己的身份,估計勝保怎麼也不至於主動來和自己攀親,多半是自己家裏不知怎麼巴結到勝保府裏去的。

    瓜爾佳氏?有意思,有意思......說起來,這個身份,豈不就是一層最好的保護色?

    這麼邊吃邊想,不一會便覺飽足。抹了一把嘴,站起來,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遠處八裏橋的影子,辨明了方向,把刀收進刀鞘,行囊甩在肩上,向北行去。沒走幾步,心中忽然一凜:我帶走了這把刀,它便再也不能出現在後世的八裏橋博物館裏了。

    我會改變歷史。

    那又怎麼樣?關卓凡暗笑自己為一把刀大驚小怪,緊了緊行囊的帶子,不再遲疑,繼續向前趕路。

    先要去弄清楚,我是誰。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07 PM

第四章   離魂症


    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到勝保的大營。

    今天戰鬥的結局,他雖然沒有親眼目睹,但在一場有代差的戰爭中,清軍最終的敗退大概是難以避免的。所不同的是,因為那一次成功的突襲,大概不至於全軍覆沒。

    他知道,清軍兵敗之後,勝保本人會退居定福莊,要在那裏整軍,收容敗兵流卒。定福莊在八裏橋的西北二十餘裏處,關卓凡估摸著自己走了不到兩個小時,便見到了莊外的軍帳。

    他之所以要急著趕赴這裏,是因為急於要找回自己的身份。

    到現在為止,他只知道自己是京營中的一名低級武官,職位是九品的外委翎長,其他的,便一概不知。而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是無法在這個世界上存活的,他要找到他的同袍,想辦法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誰,家住哪裏,家裏還有哪些人。另有一件聽上去很古怪但卻必須打聽清楚的事,是自己的年齡。

    到了營邊,他便把今天跪在地上侯斬時,監斬官最後一次所喊的幾個名字,報給了哨兵——阿爾哈圖,蔡爾佳,圖們。這些是與他一起衝鋒的人,不知道有沒有活下來的。

    敗軍之中,各種部隊的番號繁雜,因此找人反而成了正當的理由。關卓凡的運氣好,很快哨兵就帶著一個人來接他了。

    “關三!”出來的是那個絡腮胡子的武官,略略一蹲,一把抱住了關卓凡的腰。

    抱腰禮是旗人好朋友之間的一種禮節,一般是由年少者向年長者行禮。關卓凡見這個絡腮胡子明顯比自己的年紀大,行這個禮,當然是因為感謝今天他一嗓子喊出“不服”來,救下了眾人性命的緣故。

    “先到我的帳子裏去坐,我已經讓人去叫老蔡了!”絡腮胡子攜了他的手,一路把他帶進了大營中的一間帳篷。帳子裏卻已經坐了一個人,五短身材,極是健壯,見到關卓凡,眼中放出驚喜的光來,站起身,居然就地給他請了一個安:“小關,多謝你!”

    這就比抱腰禮更重了,見得感激之情尤重。關卓凡正要還禮,卻被兩個人拉住了。

    “你這就甭客氣了,我跟老阿這兩條命,都是你小關賞下來的。”

    這個是蔡爾佳,絡腮胡子的是阿爾哈圖。關卓凡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兩人,問道“別的人……”

    阿爾哈圖的目光黯淡下來,搖了搖頭:“一起衝的七個,活著的就剩我和老蔡,本來以為你也回不來了……”

    “別說這個了,都是天數!”老蔡揮了揮手,對關卓凡笑道:“你今天是威風極了,老阿也不差,他親手砍了一個洋兵。”

    “有這樣的事?恭喜阿大哥!”關卓凡心想,原來陣亡的敵軍中,有一名是被老阿殺的。

    “要緊的是搶了首級回來,這可是個稀罕物兒!”老蔡興致勃勃地說,“大帥說了,要保老阿一個驍騎校,這以後在驍騎營中,可不就是咱們的正經上司了麼?”說罷哈哈大笑。

    關卓凡心說,原來咱們是驍騎營的。驍騎校是正六品,跟綠營裏的千總大致是一個級別,若是實職,那也很值錢了。

    阿爾哈圖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擺手攔住話頭:“可不許再說這些沒意思的話。來來,咱們喝酒!”說罷,從鋪後掏摸出兩個大的油紙包,一個葫蘆,得意地笑道:“老祥記的醬牛肚,鹵羊肉,不壞吧?酒是在街上的大酒缸打的燒刀子,將就喝。”

    三個人在帳中喝酒吃肉,不覺都有了些酒意。

    “兄弟,”阿爾哈圖感慨地說,“我們原來都看錯你了,沒想到你是深藏不露啊。”

    “阿大哥,這話我當不起,”關卓凡笑道,“今天也就是一時僥幸罷了。”

    “老阿說的沒錯。”老蔡接上了話頭,“小關,我一直說你人挺好,就是太過膽小窩囊,有時候麼……嘿嘿,有時候還有點草包,誰料想今天見了真章兒!你跟勝大人回話,那份神氣喲,我當時跪在地上想,這小子八成是瘋了吧,誰知道勝大人還真吃你這套!”

    關卓凡一直有個疑問,見說到這,便乘機問道:“兩位大哥這麼豪壯的人,怎麼今天也犯了臨陣返逃的軍律,弄得要殺頭呢?”

    “我跟老蔡是吃了同一個虧。”阿爾哈圖苦笑一聲,搖著頭說,“我們這十幾匹馬,是生馬。頭一次衝鋒的時候,對面鬼子剛射了大火箭過來,這些畜生就炸了,四處亂跑。往前跑的沒事,往左右跑的也沒事,偏偏我們兩個被一直馱到大帥跟前去了,勒都勒不住!你說,不殺我們殺誰?沒地兒說理去啊。”

    原來如此,關卓凡聽得笑了起來。

    “對了,營裏的烏佐領,剛才還來問過你。”阿爾哈圖忽然想起來一件要緊的事,“大帥是應承了你的,只要不死,給你一個翎長的實缺,我明天就帶你找烏佐領辦去。”

    “這個……”關卓凡沉吟了片刻,還是說道:“這個缺,我不打算要了。”

    “什麼?!”老蔡驚呼一聲,“你小子八成是又瘋了吧?”

    清朝自平洪楊的軍興以來,連年征戰,以軍功被保舉的人極多,加上清朝有捐官的劣制,導致名器濫觴,品秩就變得不那麼值錢,一個官的位子,倒有三個人等著去坐。曾有大將的親兵,積功保至三品大員,然而無官可授,只得還是繼續當他的親兵。這些事在後世,是被當做笑話來說的,但同時也說明,實缺才是最讓人眼紅心熱的東西,因此老蔡有這樣的反應,毫不奇怪。

    但關卓凡也有自己的考慮。兵凶戰危,高收益帶來高風險,即使是七品實缺,過的畢竟是刀頭舔血的日子,不見得次次都能像今天一樣死裏逃生。既然是打算好好地在這個時代活下去,他還是想替自己尋一條別的路,先求一個穩當,安定下來再說。

    可是這些話,是沒有辦法跟蔡阿兩人明說的。關卓凡想了想,覺得正好把自己編造的一個理由,向兩人提出來。

    “不瞞兩位大哥說,”他歎了一口氣,做出一副迷惘的表情,“小弟現在,除了看見兩位大哥,還能記得起來,今天之前的事,卻什麼都忘了。”

    蔡阿二人,目瞪口呆地聽著關卓凡把自己失憶的經過講了一遍,他是如何中了法國鬼子的一發炮彈,如何靠了黃驃馬的遮擋才大難不死,如何暈厥於地整天不醒,如何步行半夜才打探到大營的所在,如何見到兩位大哥便象見到了親人……諸般種種。說起來,除了失憶兩個字外,其他的倒是句句不假。

    兩人聽完,又是吃驚又是感動,對望一眼,還是由老蔡先開了口。

    “小關,你這是離魂症!”自以為見多識廣的老蔡,鄭重其事地說,“西洋人的兵器,最是邪門,大炮一響,多少人都是失魂落魄!不過不要緊,我看你三陽俱在,神有所屬,只要回家靜養一段時日,丟掉的一魂,自己就能慢慢地尋回來。”

    這個說法好!關卓凡心想,這樣自己離開大營的理由,更是冠冕堂皇了。

    “關三,那你還能記起家裏的事嗎?”阿爾哈圖為人老成些,替他想得也多些。

    關卓凡搖了搖頭。

    “哦——”老蔡也明白過來了,他現在既然什麼都不記得,那就得給他補補課了。

    “你和老蔡,都是鑲紅旗的,我是正白旗的,咱們都是好哥們兒。”阿爾哈圖說道,“你家在城南的壽比胡同住,南起的第三……還是第四個院子,反正明天我送你回去。你的老爹老娘和大哥都不在了,別的……別的……家裏的事,你平時跟我們說的也不多。”說到這裏,阿爾哈圖看了一眼老蔡,兩人的臉上不免都有些尷尬慚愧之意。

    關卓凡心想,看來自己穿越的這位,生前的人緣也未必就好到哪裏去,跟老阿和老蔡也未必就是什麼“好哥們兒”。他們兩位現在對自己如此親熱,大抵也是因為自己今天的表現讓他們刮目相看的緣故。

    “唉,要是馬額齊也在就好了,平時你跟他最好。”老蔡惋惜地說,“可惜今天第一次衝鋒就沒了,留下孤兒寡母的,也真可憐。”

    馬額齊,關卓凡把這個名字記住了。

    “以前的事不管怎麼樣,從今天起,我當兩位是我哥。”關卓凡很誠懇地說,“明天我自個兒回家就行,京城就這麼大,丟不了!倒是營裏,有兩件事拜托兩位哥替我辦一辦,一是替我告個假,反正我現在這副樣子,也打不了仗。二是烏佐領那裏,替我把那個翎長的實缺辭了,我還是做我的外委翎長好了。”

    同樣叫做翎長,分量卻大不一樣。外委翎長,也叫藍翎長,意思是編製之外的委任,雖然也有品秩,但隻是九品。而翎長,卻是正七品的職銜,堂堂正正的朝廷武官。

    “不成!”阿爾哈圖沉思半晌,搖頭說道。見關卓凡看著自己,連忙說:“你別誤會,替你告假,那是一句話的事,交給我來辦。不受實缺這個事,我看不能這麼辦。好歹先把七品的部照領了,再把那兩身官服領了,穿出去嚇嚇人也是好的。受不受實缺,也不急在這一時,可以從長計議。就算到時候真不要這個官,那也得跟老烏講講斤頭,幾百兩銀子的事,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

    關卓凡明白了,這個缺,他如果不要,自然有人搶著要,烏佐領就大有機會中飽私囊。阿爾哈圖是真心替他打算,才會跟他說這一番話,心裏感激,說道:“阿大哥,我聽你的,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也不用你怎麼操心,明天一早,你只要露個面就好。其他的我替你辦,連書辦那裏的使費,都算我的。”

    “那怎麼行!使費還是該我來出。”關卓凡不答應了。按當時的陋規,凡升職的官員,必得向發放部照的書吏送上一筆賄賂,才能過關,否則有的是挫磨你的法子,決不能讓你痛痛快快的拿到手續。而領取官服之時,也是一樣。具體需要多少錢,關卓凡不知道,但自己升官,卻讓別人掏錢,道理上實在說不過去。

    “小關,這錢歸我和老阿來出,你就別管了。”老蔡見阿爾哈圖猶豫著不說話,索性接過了話頭,“你是不記得事了,我跟你直說了吧,你的景況,不大好!”

    這句話一說,關卓凡懂了,說白了,自己沒有錢。鬱悶當場,說不出話來。

    穿越到這麼一個倒黴鬼身上,死爹死娘死大哥先不說,居然窮得連升官的使費都拿不出來——老天爺,你把這個叫做一條出路?

    “對了,”老蔡眼睛一亮,想起一件事來,“你從前提過一回,你訂過親!”

    我訂過親?關卓凡大感興趣。

    “就是……就是……”老蔡又吞吞吐吐起來,“就是到底娶了沒有,不知道。”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08 PM

第五章 如花似玉的美人


    第二天,阿爾哈圖和老蔡兩個,按照昨天晚上商量好的,替關卓凡跑了一早上,終於把他七品武官的部照和官服給辦了下來。回到帳子裏,幫他把自己的那點東西,和部照官服一起,打了一個包裹,臨行前,又往他的包裹裏塞了二十兩銀子。

    “兄弟,別嫌少。”阿爾哈圖握了他的手說,“好好養病,有什麼事,讓人來通一聲消息。反正咱們驍騎營離不了皇城根兒這一塊,下一仗在哪裏打,你在城內總能打聽出來的。”

    “阿大哥,蔡大哥,你們……也多保重。”關卓凡看著他新認的兩位大哥,心裏感動,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剛才從嶄新的部照上,他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生辰:己亥年五月。他在心中推算了半天,也就是說,他這位本家,今年是二十一歲。

    從二十三歲穿越到二十一歲,倒讓他有白白賺了兩年生命的感覺。

    “咱們吃兵糧的,一接上仗,命就不是自己的了。”老蔡也有些黯然的說,“要是我跟老阿還能活著回來,咱們哥仨再好好喝一頓。”

    關卓凡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把實情跟他們說一說,讓他們免去這些擔憂。

    “不會再打仗了,”他篤定的說,“接下來,就要辦理和議。”

    蔡阿兩人對望一眼,都是半信半疑,不知道關卓凡何以敢這麼肯定。不打仗當然好,可是不打仗,難道放洋鬼子進城?然而想到昨天關卓凡在勝保麵前,表現出的那一份見識,他們不由又生出了幾分信心。

    “小關,這靠譜嗎?”老蔡壓低了聲音,試探著問,“皇上娘娘,可都還在紫禁城裏頭呢。”

    “皇上娘娘……反正你們信我的,沒錯。”關卓凡不能再說下去了,默默搖了搖頭,心道:你們的皇上娘娘,此刻怕已不在紫禁城中了。

    他沒有記錯。

    就在關卓凡告別了兩位大哥,邁步走出軍營的時候,文宗鹹豐皇帝,帶著五歲的大阿哥和所有的嬪妃,乘著內務府緊急準備的車駕,由健銳營和前鋒營扈從,出安定門,一路向北,奔往熱河的行宮。

    關卓凡不知道的是,在離開城門一箭之地的官道上,鹹豐皇帝曾喝停了禦轎,掀開轎簾,向這座巍峨的大城,回首凝望。

    他將永遠不能再回到這個地方。

    *

    *

    關卓凡背著包裹,從廣渠門進了京城,一路打聽著,向城南行去。他雖已卸了甲,但還是穿著戎裝,身挎戰刀,加上一口純熟的京片子,人人都知道他是前方下來的旗兵,因此但凡問路,無不熱心指點。

    他的心裏,此刻卻是心潮起伏,就像守財奴進了金庫一樣激動不已。當一個曆史專業的人,發現自己竟然走進了活生生的曆史,那份狂喜,實在是難以言表。

    這是南來順,專做西北小吃的名店,原來這時候就已經有了;這是瑞蚨祥,馳名百年的綢緞莊,誰能想得到,百年之後的人們,隻有到批發市場才能尋回量綢裁衣的感覺?這是小腸陳,鹵煮火燒天下第一;這是大柵欄,全中國最繁華的商業街,清朝時候的CBD啊……

    就這麼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數著,不知不覺,已來到了位於城南的壽比胡同。

    進了胡同口,關卓凡的心情一變,剛才的興奮和激動,逐漸被慢慢湧起的惴惴之意所取代。近鄉情更怯,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了,可是家裏麵到底有沒有人,還有些什麼人,到現在他仍是不甚明了。

    對自己家裏的事,老阿說得語焉不詳,那是因為自己以前跟他說得不多,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可惡的是老蔡,訂親的事,吞吞吐吐說了半句,可是自己到底娶沒娶上,他又不知道了。這麼大的事,他老蔡平時要是向自己問個清楚該多好呢……

    腦子裏這麼胡思亂想著,人已走到胡同內的第三家門前,咬咬牙,叩響了門。

    出來應門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看服飾,多半是個長隨一類的人物。他見到關卓凡,楞了一下,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但言語之間倒還算客氣:“是關少爺啊,有事嗎?”

    喊“關少爺”,那就不是自己家了。關卓凡抱歉地笑了笑,說:“對不住,走錯了。”

    “哦哦,不打緊的。”那人把門掩了一半,忽然又探出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關少爺,我們家大爺上衙門還沒回來,你要告幫,晚點兒再來。”

    告幫,就是借錢。關卓凡心想,看來自己果然是個窮二代。胡亂應了兩句,退了出來,向下一戶走去。

    下一戶,就是胡同內的第四家了,按阿爾哈圖的說法,不是第三,就是第四。他打量了一下麵前的大門,見門上的黑漆已是斑斑駁駁,兩隻門環上,也是銅綠盎然,可見裏麵的人家境況不佳。

    站在門前,那個惱人的問題又浮現出來:我到底是沒媳婦兒還是有媳婦兒呢?若是沒有,那當然好,無拘無束,海闊天空,想辦法憑本事掙個一妻二妾的,也是樂事。若是有媳婦兒呢?甚至來開門的就是他媳婦兒呢?那就……

    那就可以行房。

    他被這個忽然冒出的念頭嚇了一跳,身上沒來由的一陣燥熱,心裏砰砰直跳,上前拍響了門環。

    過得片刻,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一張皺皺巴巴的老臉來。

    關卓凡心裏那點兒猥瑣的綺念,象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消散得無影無蹤。他瞪著眼前這個老頭,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裏想:我不是沒爹嘛,怎麼冒出來這一個?

    老頭卻熱情得很,看清楚是他,頓時雙眼放光,咧開了嘴笑道:“三少爺,你回來啦!”又扭頭衝裏麵喊:“三少爺回來啦。”

    我回來了。

    關卓凡長籲了一口氣。雖然沒有如花似玉的媳婦兒,可不管怎麼說,總算找到自己的家了。他邁過門檻,身上的包裹卻被老頭搶著接了過去,關上門,帶著他往裏麵走去。關卓凡明白了,這是個老管家啊——我是少爺,家裏居然還有個老管家……

    他這輩子,或者說“上輩子”,從來沒被人稱呼過少爺,不禁有點飄飄然了。再看門內,居然是個兩進的院子——外間是個小院子,設著兩間耳房,中間有一道拱門通往裏麵,裏麵應該就是正院。這種結構,若是放到後世的京城,就算得上是豪華型的四合院了。院子裏幹淨整潔,隻是似乎久未修葺,不免略略顯得有些破敗。

    他穿過拱門,進了正院,裏麵果然跟他想象的一樣。北麵是正廳,東西兩側,各有三間廂房,而靠拱門的這一側,在拱門兩邊各有兩間小的倒座房。

    正在四處打量,忽然東廂房靠裏的一間屋子,門簾一掀,走出一個少婦打扮的麗人來,二十來歲年紀,穿一件月牙白的單衣,膚若凝脂,秀發如雲,美目流盼,貌似天仙,激動地衝著他喊道:“卓凡,你回來啦!”

    我要死了。關卓凡隻覺得口幹舌燥,呆呆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心想:原來老天爺是讓我先苦後甜!我這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在這兒等著我哪……

    正在喜不自勝,卻聽身後的老管家笑道:“大奶奶,三少爺平安無事,這就好嘍。”

    大奶奶!

    關卓凡正在飄飄蕩蕩的一顆心,仿佛從雲端狠狠摔落在地上,碎成了無數瓣。他咽了口唾沫,勉力牽動嘴角,讓自己露出一絲笑容,艱難地叫了一聲:“大嫂。”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09 PM

第六章 該怎樣養活她們


    關卓凡的刀和行李,由老管家圖伯送到西廂房去了。因為他還沒有吃飯,他這位如花似玉的嫂子,帶著一個丫鬟,替他在正廳的飯桌上擺了飯菜,然後坐在一旁看他吃。時間早過了晌午,所以飯菜都是涼的,他看了看,一盆稀飯,三個饅頭,幾樣小菜,隻是不見丁點肉星。

    他早就餓了,就著稀飯,將桌上的東西一掃而空,拍拍肚子,也就吃了個七分飽。

    嫂子看出來他意猶未足,臉上一紅,說:“卓凡,沒吃飽吧?回頭我讓小福去肉鋪割塊大肉來,晚上煮了給你吃。你們提刀弄槍的人,不吃飽,沒有氣力。”

    關卓凡看得出家裏的窘迫,連忙言不由衷地說:“飽了,飽了。”呆呆地看著她,心說:我這個大哥是個倒黴鬼,這麼漂亮賢淑的媳婦都守不住,自己先死了,沒福氣啊。

    他嫂子似乎見慣了他這副神態,不以為意,臉上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小聲問道:“卓凡,都說八裏橋打敗了,旗兵死了有上萬人,是不是真的啊?”

    “敗是敗了,倒也沒死這麼多人。”關卓凡明白了,嫂子和圖伯為什麼見到自己這麼激動——原來是在慶幸自己能夠死裏逃生。“陣亡了三千多,僧王爺的蒙古兵死得多些,京營和綠營,加起來也就一千的洋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試探著說道:“對了,馬額齊陣亡了。”

    “啊!”嫂子驚呼一聲,捂住了嘴,“這是怎麼說的……他孩子才三歲,以後孤兒寡母的,唉,難了。”眼圈慢慢紅了。關卓凡看她的反應,知道這位馬額齊不但與自己是好友,而且看來兩家之間也都認識,心想以後應該抽時間去看看,有什麼能幫的,就幫上一把。

    正這麼想著,從廳外忽地跳進來一個小丫頭,垂髫年紀,頭上紮著兩個小辮,玲瓏可愛,一見關卓凡,就笑著朝他跑來。

    不用說,這個必是大哥和大嫂的孩子了。雖然這個嫂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但這時的女人嫁人早,生育也早,有個四五歲的女兒,倒也不算出奇。他在心裏歎了口氣,想:真是連一點機會都不留啊。正要開口,卻聽小女孩清脆地喊了一聲“三哥”,撲到他的懷裏來。

    三哥?原來不是嫂子的女兒,倒是自己的妹妹?關卓凡有點發蒙,心說我那個死鬼老爹真夠可以的,還留下這麼小一個妹妹給自己。

    嫂子卻說話了:“小芸!乖乖出去玩,姐姐有正事跟你三哥說呢。”

    怎麼又是姐姐了?關卓凡徹底蒙了,在腦子裏繞了好一會,才忽然想明白:這個小丫頭,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嫂子的妹妹。

    想通了這一點,不知怎的,心裏感覺到一陣輕鬆。

    *

    *

    關卓凡在西廂自己的房裏,用圖伯打來的井水,痛痛快快地大擦大抹了一番,換上一身幹淨的褂子,躺在炕上,舒服地透了一口氣。

    家裏的情況,大致弄明白了。一位漂亮的嫂子,帶著一個幼妹,一個老管家圖伯,一個粗使丫鬟小福,再加上他自己,一共是五口人。他既然回來了,自然就是家裏的頂梁柱,現在的第一步目標,就是要把這五口人養活好。

    嫂子雖然沒跟他叫苦,但家裏的狀況不好,從剛才的飯菜上就能看出來——因為他回來了,才下狠心買一次肉,若不是窘迫無計,斷然不至於這樣。至於房子,或者是老爹留下來的,或者是大哥留下來的,而老爹和大哥過去是個什麼狀況,以後慢慢地總能弄清楚。

    目標有了,該怎麼實現呢?他一時沒有主意,於是換個思路,先回憶一下別的人穿越後,是怎麼發家致富的。

    有的人穿越,是帶了奇珍異寶來的,比如說鏡子啦,水晶啦,玻璃球啦,人工珍珠啦什麼的,隨便拿出幾個,就能換來金山銀山。自己呢?淨身出戶,光溜溜的連根毛也沒帶過來,這條路,走不通。

    有的人穿越,是帶了牛逼技能來的,理工男,科學帝,才一落地,就開始挖煤采礦煉鋼材,造機槍,造大炮,造坦克,造軍艦,就差把宇宙飛船也造出來了。自己呢?文科男一枚,電腦壞了隻有幹著急,換個燈泡都要計劃半天。這條路,也走不通。

    有的人穿越,是帶了一身本領來的,特種兵,大殺手,武林豪傑,不管穿越到哪個年代,都能大殺四方,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立萬揚名,是個人都得跪在他腳下。自己呢?雖然自覺刀馬的功夫也算嫻熟,但距離傳說中的高手高高手,隻怕還差著十萬八千裏。因此這條路,也不成。

    要不然就……抱大腿?選個史書上的牛逼人物,衝上去猛表忠心,從此成為一根腿毛,吃喝不愁。這聽上去,倒像是一條可行的路,然而戰亂年代,要抱準一個安穩的大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抱準了能不能抱得穩,抱穩了又會不會被意外的變故所擊倒,這些都是問題。要知道,雖然大腿是在史書上,但你可不在史書上,沒有什麼能保障你的前途或者生命,因此說,大腿有風險,想抱需謹慎。

    好在自己還有一項技能,是肯定可以在這個時代謀到一碗飯吃的。但是這個技能要不要用,什麼時候用,他還沒有想好。不過不急,反正還有後手——關卓凡知道,既然自己是旗人,那麼按例是每個月都有一份錢糧可領的。嫂子是孀居,每月也應當有一份撫恤錢可領。兩份加起來,供養五口人的吃喝,大約還是夠的。

    然而轉念一想,自己也覺得可笑,這不就是混吃等死麼?

    既然一時拿不定主意,幹脆先不去想了,自己包裹裏還有阿爾哈圖送的一錠銀子,回頭拿給嫂子,先花上一陣。剛才看了黃曆,今天是八月初八,離英法聯軍進城,還有二十天,不妨慢慢地琢磨。腦子一鬆,身體上的倦意就浮現,不知不覺睡了過去。沒睡多久,朦朧之中似乎聽到院子裏有人爭吵,心裏一動,跳下炕來,把門打開一線,向外望去。

    正在大聲說話的是個店老板模樣的中年人,身寬體胖,中氣十足。

    “關家嫂子,不是我信不過你,可這眼看就八月半了,你家欠的六筆米錢,怎麼也該還了吧?我們也是小本經營,一年三節,欠債還錢,不管在哪兒,都是這個道理不是?”

    “是是是,一向承您楊老板的情,沒有不還的道理。這不是說先還上一半嘛,還有一半,請您再展上半個月,等九月的例錢關下來了,就給您送去。”他嫂子在低聲下氣的求著情。

    楊老板的臉色變得很不好看,大聲說:“關白氏,我看你是個寡婦,讓著你,你倒跟我裝起可憐來了。”向站在旁邊,正拎著一塊肉發呆的小福一指,“肉是什麼價?米是什麼價?沒錢還債,倒有錢吃肉?”

    關白氏,自然是姓白,在姓氏前冠了夫姓。白氏一張俏臉漲得通紅,被堵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把頭一揚,說道:“行,我家兩個月吃這一回肉,讓您抓住理了。您寬限一天,我明天去賣了……賣了……”

    “賣個屁!”楊老板陰陽怪氣地說:“你們家還有什麼可賣的?除非是你把自己賣到……”話沒說完,臉色忽然變了,剛才趾高氣揚的他,此刻卻變得有些訥訥的,身子也往下矮了矮。白氏正被氣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見他忽然這樣,不由順著他的眼光回首望去,隻見一名青年武官,穿一身簇新的犀牛補服,紅穗涼帽上綴著素金頂子,腳踩一雙快靴,大踏步地走了過來,二話不說,叉開五指,一掌扇在楊老板臉上。

    “卓凡,你這是……”白氏看著關卓凡這一身官服,又驚又喜,又怕他手重把楊老板打壞了,連忙把他往回扯。

    楊老板隻道白氏一個寡婦可欺,再加上中秋節收賬天經地義,因此話撿難聽的說,怎麼也要逼她把錢還了,哪裏想得到這一鬧,鬧出個七品武官來。自己的話說得太陰損,理虧在先,被關卓凡這一掌打得跌在地上,掙紮著爬起來,弓著身子在一旁捂著臉,不敢吱聲。

    “你不要狗眼看人低!”關卓凡漲紅了臉,指著楊老板說,“還是給自己留幾分餘地的好。不就是錢麼?圖伯,給他!”說罷,把銀子往圖伯手裏一放。

    圖伯覺得手一沉,拿起細看,隻見一根銀筋直通到頂,正是二十兩的足紋京錠,頓時腰直膽壯,托著銀子,湊到楊老板跟前,說道:“楊老板,您瞅瞅,我家少爺這銀子不假吧?一共欠您九百四十文製錢,折成銀子,六錢二分!這是二十兩,您受累,給找找吧。”

    楊老板卻不敢接了——幾百文銅板的事,弄出這麼大一錠銀子來,哪裏找的開?不敢看關卓凡,支吾半晌,隻得苦著臉道:“這一點錢,值得甚麼,等到年下一塊算好了……關家嫂子,我是豬油蒙了心,您大人大量,想來也不會計較我。三少爺回來了,這真是大喜,大喜……”

    一邊口稱“大喜”,一邊扯了夥計,哈著腰退出去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11 PM

第七章 秀色可餐的嫂子


    晚上這頓飯,便分外不同。白氏親自下廚炒了好幾個菜,又讓圖伯打了酒回來,冷落多時的四合院,變得熱鬧起來。往日裏,圖伯和小福都是與白氏一起在桌上吃飯,但今日多了關卓凡往桌邊一坐,他們便說什麼也不肯坐上來了,在旁邊匆匆吃完,卻又不願走,挨挨蹭蹭地站在廳門口,看不夠似的瞅著關卓凡那身官服。

    “圖伯,”關卓凡笑道,“你們這是怎麼了?”

    “唉,”圖伯忽然掉下淚來,“自從老爺不在了,咱們家就再也沒看見過這身衣裳了。”

    唔……關卓凡啞然。看來還是阿爾哈圖替自己想得周到,這身七品的官皮,雖然是武職,卻也能管不少用處。聽圖伯的口氣,自己的老爹生前也是個官,隻是大不到哪去罷了。

    “姐——”小芸吃完了自己碗裏的一份飯菜,盯著桌上,輕輕扯著白氏的衣袖,“我還要吃肉……”

    “別鬧,不是吃了嗎?”白氏哄著小芸,“乖乖出去玩,明天姐給你買麻糖吃。”

    “嫂子,你這是幹什麼!”關卓凡慌忙把小芸攬過來,用筷子夾了兩塊最大的肉,放在她的小碗裏,“慢慢吃,吃完了三哥再給你夾。”

    白氏眼圈一紅,把臉側了過去。

    “嫂子,”關卓凡看著小芸狼吞虎咽的樣子,鼻子也有些發酸,“家裏……這麼難?”

    白氏把心情平複下來,慢慢地說:“這幾個月跟洋人打仗,京裏人心浮動,什麼都貴了,四十文錢還買不上一升米。我的撫恤銀本來是每月一兩,現在跟別人家的錢糧一樣,都是減額發放,大家都罵肅大人,說他黑心眼子。”

    這個挨罵的肅大人,說的自然是肅順。他為鹹豐皇帝所寵信,是實際上的首輔,也就是宰相的身份。關卓凡讀清史的時候,對肅順還是佩服的,他敢於克扣旗人的錢糧,拿去支應前方打仗的兵士,這在關卓凡看來,原是正辦。旗人不耕不作,憑什麼每月白拿一份銀子呢?然而現在設身處地,看著家裏的慘狀,聽白氏這麼一說,對肅順不由得也有些痛恨起來,心中感慨:果然是屁股決定腦袋啊。

    他想了想,又問白氏:“不是還有我的那份兒嗎?”他知道按照清時的規矩,他算馬甲,每月應該有三兩的例牌銀子才對。加上軍中的餉銀,家裏怎麼也不至於難成這個樣子啊。

    “你……”白氏奇怪地看著他,默然不語,忽然展顏一笑,“嗨,怎麼淨說這個,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多吃點。”說罷,提起酒壺,替他把空了的酒杯倒滿。

    關卓凡知道自己問岔了。看來他的那份錢糧,加上每月的軍餉,多半都是被自己信手揮霍了,不曾有一分交到白氏手裏。心下慚愧,尋思半晌,說道:“嫂子,那二十兩銀子,你收起來,給小芸換身衣裳穿。今後的日子,不用再擔心,一切有我。”

    白氏看著自己這個叔子,覺得他跟從前完全不一樣,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心中安慰極了,但還是搖了搖頭,說:“那不成,銀子你還是自己帶上。窮家富路,你在外麵,難保有用錢的時候……對了,你什麼時候走?”

    “我不走了。”

    “不走了?”白氏仿佛不敢相信,顫聲問道:“你不走了?”

    “不走了。”關卓凡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伸個懶腰,笑著說道:“我來養活這個家。”

    *

    *

    這些天,白氏臉上都是喜洋洋的,連著圖伯和小福,說話和做事的精氣神和原來都不一樣了。家裏多了關卓凡,還是個官身,讓這個家重新有了一個精神上的依靠,有了希望和奔頭,不再隻是苦哈哈地熬日子。連城外的戰火,也都不那麼放在心上了。

    關卓凡卻老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隻有三餐的時候才出來。每次小芸想找他去玩,都被白氏一把扯回來。

    “別去打擾你三哥!”她總是這樣警告自己的小妹,“他在做文章。”

    說他在做文章,那是抬舉關卓凡了。事實上,關卓凡是在做一樣很接近於寫文章的事——他在學寫字。

    這段時間,他旁敲側擊的,又多弄清楚了一些家裏的事情。老爹算是個“五品京堂”,在光祿寺任個閑職,四年前去世了。大哥叫關卓英,憑朝廷的恩蔭,有了個監生的身份,然而身體一直不好,又染上了一樁惡習:抽鴉片,兩年多前也去世了。白氏嫁過來不到三個月就孀居,沒過多久,娘家的人又盡數死在太平軍手裏,隻有一個幼妹被鄰人帶著逃了出來。

    至於關卓凡的“本身”,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槍,曾經讀過一陣書,沒讀出什麼名堂,後來還是靠了幾年前家裏跟勝保夫人攀上的“瓜蔓親”,認了勝保做“四叔”,才在驍騎營裏補上了一個名字。他的那門“親事”,是他還小的時候,老爹跟一位好友,都察院一位姓冉的都事之間,半真半假的玩笑之言,後來那位冉都事外放貴陽府的通判,跟著便是洪楊亂起,音訊全無了,當不得真的。

    關卓凡現在要做的,是把“自己”學過的文化知識撿起來,尤其是寫字,這對他的未來,甚有關係。

    作為一個曆史係的研究生,他對古文和繁體字並不陌生,閱讀和斷句都沒有絲毫問題,甚至還能作上幾首五絕和七律,大家常誇他“淫得一手好濕”。然而當他操起毛筆的時候,問題就來了。寫字的動作,屬於“身體記憶”,倒是純熟得很,沒有滯礙,但是寫出來的繁體字,卻往往缺筆短劃,似是而非。這是簡體字改革的訓練成果,他也無可奈何,隻能發狠下苦功夫,一定要把這關過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到了八月二十六,關卓凡算了算日子,一大早就把家裏人都喊到正廳裏來。

    “三天以後,洋兵會進城。”他看著大家,“有幾樣事,要交待一聲。”

    這一下晴天霹靂,圖伯和小福都嚇得目瞪口呆,倒是白氏還鎮靜些,她知道關卓凡既然這麼說,一定已經有了打算,因此隻是點了點頭,靜靜地等著他交待事情。出奇的是,沒有人問他怎麼會如此肯定,仿佛大家都認為,三少爺知道這件事,是天經地義的。

    關卓凡有點小鬱悶,他原來準備好的一套“掐指一算”之類的說辭,竟然沒用上。他看了看白氏,她依然嫻靜的樣子讓他很佩服,心想:我這個如花似玉的嫂子,還真是有點道道。清了清嗓子,一件一件地交待。

    “家裏要備齊一個月的米麵青菜。”這是第一件。

    “三天以後,不許再出門,實在有事要出去,隻許圖伯一個人去。”這是第二件。他看看小福,又加一句:“你要是敢出去看新鮮,當心洋鬼子把你抓去做壓寨夫人。”

    小福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圖伯給我弄幾塊木頭回來,”他拿手比劃了尺寸,“再買點白色的桐漆。”這是第三件。

    “還有,我今天說的話,任誰也不許說出去。不然……”他臉色鄭重地叮囑,在空中虛劈一掌,“這可是殺頭的罪!”

    等到圖伯和小福都去了,他轉向白氏,要說句特別的話。

    “額……嫂子,”他斟酌著用詞,“到時候,你這身衣裳……換換,還有你的臉……”他做了個擦臉的動作。

    白氏一臉的不明白,疑惑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摸了摸自己的臉。

    關卓凡急了,實話脫口而出:“你生得太好看,當心洋鬼子就地拿你當了壓寨夫人!”

    白氏的臉騰的一下羞得通紅,垂下頭,雙手死死攥著自己的衣襟,一語不發。

    關卓凡知道她聽明白了,看她的樣子,心中好笑:你把衣服揪那麼緊幹什麼,又不是我要拿你當壓寨夫人……

    唔……壓寨夫人?

    他看著面前秀色可餐的嫂子,心裏忽然覺得一陣燥熱。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14 PM

第八章 別碰我家的女人



    米買回來了,麵買回來了,豆幹,醃菜,鹵或熏的各種肉,都買回來了,把小廚房堆得滿滿。白氏和圖伯小福,臉上的神色一天比一天緊張,只有小芸,仍然漫不在乎的嘻鬧。

    關卓凡卻一直在對付那幾塊木頭,又鋸又刨,又是塗漆,忙了兩天,終於勉勉強強地做成了一個簡單而又奇怪的東西。

    “三少爺做的是什麼?”白氏不認得,偷偷問圖伯。圖伯搖搖頭,他活了幾十年,還從來沒見過這玩意兒。

    第三天,關卓凡便招呼圖伯,兩個人一起把這玩意兒掛到了小院子正對大門的牆上。

    那是一個白色的十字架。

    白氏終於忍不住了,看著十字架,怯怯地問:“卓凡,這是幹什麼用的啊?”

    關卓凡歎了口氣:“辟邪。”

    到了八月二十九這一天,從清早開始,關卓凡的心情便一點一點的變壞。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躺在炕上,用被子蒙住了頭。然而這種掩耳盜鈴的方式並不能讓他與外界隔絕開來,當英法聯軍攻城的炮聲響起來時,他還是清楚的聽見了。

    法軍攻城北,英軍攻城南,僧格林沁在德勝門還要打一小仗,不過這已經無關大局了。我的首都注定要在今天下午,淪陷在外國兵的手裏。而五天之後……

    五天之後,他們就要放火燒園子了。

    圓明園。

    *

    *

    整整一天,關卓凡都覺得心頭煩悶。吃午飯的時候,白氏在門外輕輕喊了他兩次,他只裝作沒聽見。到了晚上,槍炮聲稀落下去了,隻是偶爾才能聽到一兩聲冷槍。他心情平複了些,走出屋子,跟大家一起吃了晚飯。

    “我教你們一個手勢,”他向大家比劃了一個十字架的手勢,額頭,胸口,左肩,右肩,“要是遇見洋兵,或者可以救急。”

    大家都誠惶誠恐地跟著他學,動作認真而滑稽。

    他看了看白氏。她已經換過了一身粗布衣裳,臉上也擦了灶灰,額頭上一塊,左臉一塊,右臉一塊,每一塊都是圓圓的,塗抹得很均勻——我說姐姐,你是在擦胭脂麼?

    老天,讓這幫鬼子趕快滾蛋吧——白天那種煩悶的心情又回到身上。他回到自己房中,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天已經黑了,沒過多久,忽然聽見隔壁院子傳來一陣打門的聲音,接著便是大人的驚呼聲和孩子的哭聲,還夾雜著聽不懂的怒喝聲。

    他坐起身來,心裏一緊:英國鬼子來搶東西了。過了一會,聽見噗通一聲,仿佛院子裏有重物落地的聲音。豎起耳朵再聽,卻又聽不見什麼了。剛剛鬆了一口氣,卻聽見對面傳來一聲女人的低呼,跟著像是被捂住了嘴,聲音攸的中斷了。

    白氏!

    關卓凡隻覺渾身的熱血忽地湧上了頭,抽出馬刀,飛也似的衝出房間,跑到東廂白氏的房門口,一腳踹開了虛掩的門。在幽幽的燭光下,赫然見到一名紅衣白褲的英國兵把白氏逼在炕角,一隻手捂著她的嘴,一隻手試圖撕扯她的衣服。看見有人闖進來,英國兵慌忙跳起身來,伸手去抓倚靠在炕邊,上了刺刀的步槍。

    臉上是一部大胡子,頭上纏著厚厚的白布。

    我草你媽的印度阿三!關卓凡一刀揮出,就在印度兵剛剛抓起步槍的時候,鋒利的馬刀將他的右手齊碗斬斷,哐啷一聲,步槍連著一隻黝黑的手,掉落在地上。印度兵慘叫一聲,仰麵跌倒在地。

    老子送佛送到西!關卓凡撲上去,跨坐在印度兵身上,倒轉馬刀,刀尖向下,朝印度兵的胸口紮了下去,惡狠狠地低聲罵道:“法克!”

    印度兵用左手勉力托住關卓凡握刀的右手,眼睛亂眨,不明白為什麼會在這裏聽到這句熟悉的“國罵”,用不熟練的英語慌亂地哀求道:“NO法克,NO法克……”

    “法克!”關卓凡手上加力。

    “NO法克,NO法克……”

    “噗!”一把剪刀,狠狠紮進了印度兵的脖子,他左手一軟,頓時被馬刀透胸而入,刺穿了的心髒,哼也沒哼,身子一挺,死了。

    關卓凡喘了口氣,驚奇地回頭望去,只見白氏手裏握著還在滴血的剪刀,胸膛起伏,渾身顫抖地望著死去的印度兵。

    我就說這個嫂子有些道道,果然沒看錯——他猜得到,白氏手裏的剪刀,必是放在枕頭底下,以備不時之需的。他站起身,輕聲說了句:“嫂子,沒事了。”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接過剪刀扔在地上,這才敢試探著扶住她的肩膀。白氏的身子抖得愈發厲害,忽然撲在他的懷裏,嚶嚶地哭了起來。

    雖然看她衣衫還是整整齊齊,應該沒吃什麼虧,但怕就怕她想不開。關卓凡連忙緊緊抱住她,拍著她的後背,溫聲說道:“沒事了,咱什麼虧也沒吃,就要了他的狗命。嫂子,你可不許想不開啊。”

    白氏抽抽嗒嗒地說:“他把我抱太緊了,我都騰不出手來……”關卓凡心裏一虛,心道:抱得太緊,這不會是在說我吧?連忙把抱著她的雙手放鬆了些。

    “我都騰不出手來,使你教給我的那個咒……”白氏說完,覺得既窩囊又委屈,又哭了起來。

    什麼咒?關卓凡迷茫了,轉念一想才明白,她說的是那個劃十字的手勢。暗暗好笑,卻見丫鬟小福牽了小芸,正站在門口嚇得目瞪口呆,圖伯聽見聲響,也提著燈籠從前院趕了過來。

    白氏剛才是受驚過度,下意識的撲在關卓凡的懷裏,現在見到圖伯小福和妹妹都來了,忽然醒悟,自己跟小叔子抱在一起,這算怎麼回事?頓時大羞,把關卓凡一推,從他懷裏掙了出來。

    又不是我主動的……關卓凡覺得自己背了個黑鍋。看白氏不像會再去尋短見的樣子,鬆了口氣,心說這黑鍋背就背了吧。先做個手勢讓小福把小芸帶回房間,又招手叫過圖伯,低聲吩咐了幾句,這才提了刀,接過圖伯手裏的燈籠,走到院子裏。

    英軍裏有印度兵,他並不感到奇怪,兩次鴉片戰爭和後來的八國聯軍裏,都有相當數量的印度人。奇怪的是,這個死掉的印度阿三,是從哪裏跑進來的?他走到院牆下,打量了一番,很快就明白了,這家夥是跟同伴在隔壁搶劫財物,臨時起意,不知踩著什麼翻過牆來,想吃獨食。剛才那一聲重物落地,想必就是他跳下院牆的聲音了。

    就在這時,從隔壁的院子裏,傳來幾聲嘰裏咕嚕的呼喊。他知道這是那個死鬼印度兵的同伴在找他了,當下把身子緊緊貼在院牆上,仔細聽去,大概是兩個人。那兩名印度兵沒找到人,互相嘀咕了幾句,急急出了門,朝巷口跑去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17 PM

第九章 人無橫財不富



    “操他娘的洋鬼子!”從隔壁傳來了壓低了聲音的大罵,過了片刻,院門咣當一聲關上了。關卓凡默然,心想誰讓你們家大門修得最氣派呢?不知這一回被搶走了多少東西。

    回過身,見白氏帶著小福,正在用水擦洗屋內的血跡,圖伯已經把印度兵的屍首拖到旁邊,開始在院牆下挖坑了,旁邊雜亂的堆著印度兵的步槍,子彈袋,火藥袋和兩個包裹。關卓凡穿越前的研究方向是世界史,很清楚這種前膛槍在歐洲已經處於被淘汰的邊緣,不會對自己的未來產生什麼幫助,於是隻拎起兩個包裹回到西廂房,把刀上的血細細地擦幹淨了,又換了一身幹淨的袍褂,坐在炕邊思索著。

    作為一個七品武官,今天是他第一次殺人。八裏橋之戰給他帶來的改變確實很大,當他麵對那個印度兵的時候,並沒有產生任何的膽怯和猶豫,而幹掉這個印度阿三,也沒有讓他感覺到絲毫的負疚和不安。

    活該!他心想。印度人自己的國家被英國佬占據,居然還幫著主子欺負到天朝頭上來了,可見是死有餘辜。至於包裹裏的東西,自然是老實不客氣的笑納了。

    他先打開小的一個包裹,隻見裏麵有兩塊粗糙的茶磚,一盒鼻煙,幾塊不知是牛肉還是馬肉製成的肉幹,一把小刀,一些散碎銀兩,最亮眼的,是十幾枚黃燦燦的金幣。

    金鎊!關卓凡抓起一枚,就著油燈的光亮看去,果然見金幣的背麵浮印著維多利亞女王的頭像。他算了算,這十幾枚金鎊,在十九世紀的英國,是足夠一個中等之家生活一年的。看來這個阿三還真是聚斂了一筆小小的財富啊,可惜白白便宜我了,老子連謝字都不用說一個。

    他將金幣推在一旁,先把那堆散碎銀子掃進腰間的荷包,大概有個七八兩的樣子。再拿過那個大一些的包裹,剛一打開,便覺一陣銀光耀眼,細細一看,不由呆住了。包裹底下,是二十幾個雪白的銀稞子,上麵是兩錠黃金,還鋪著些細軟首飾,單看那個祖母綠的戒子,就知價值不菲。這一份東西,算下來怕要值個兩三千銀子!

    然而這個印度阿三哪裏來的這許多錢財?他楞了一會,忽然想明白了,這是剛剛才從隔壁搶來的。

    隔壁遭搶的一家,正是他第一天來到壽比胡同時,敲錯了門的那家。他聽圖伯說過,隔壁的主人姓周,是個戶部的郎中,家境富裕,很有幾個錢。

    可是有錢歸有錢,沒想到有錢到這個地步。關卓凡心想,房屋田產不算,有沒有深埋在地下的財寶也不算,單是被印度兵所掠走的浮財,分到這個死鬼阿三包裏的,就有這麼多,實在是有點嚇人。戶部郎中,一個五品司官,不靠貪賄,哪裏來這麼多錢?清朝官員的腐敗,原來隻是在書中見過,這回算是見到活生生的例子了。

    感慨了一會,還是把包裹重新包好,打了個結,準備等到明天天亮,將包裹還給周家。印度兵的錢,他拿的心安理得,而這個包裹,怎麼說也是鄰居的財物,如果要匿下這筆“不義之財”,靠這個錢來養家,他心裏過不去自己那一關。

    盤算妥當,便將炕上的東西一股腦都先收進櫃子裏去。才合上櫃門,就聽到外麵又傳來喧嘩之聲。這次跟剛才不一樣,胡同內人聲嘈雜,不斷響起拍門聲,過了一會,聲音漸漸向自己家的方向移動過來,外間的院門,被粗暴的砸響了。

    *

    *

    這種時候,敢於在城內橫衝直撞的,當然隻有洋兵。而城南是英軍的防區,一家家敲門過來,不問可知,是在搜尋那名失蹤的印度士兵了。

    白氏的屋子,血跡還沒有洗淨,圖伯的坑也還沒有挖好,印度阿三的屍體,還擺在內院的牆下,隻要英國人進來掃上一眼,那一切就不用再說,他的穿越之旅和他的生命,就到此結束了。

    關卓凡絕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他戴上一頂小帽,走出房門,招呼圖伯提著燈籠跟著自己來到外院,低頭看看自己的打扮,倒也象個少爺模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盡量鎮定下來,示意圖伯打開了院門。

    門一開,立刻闖進來四名持槍的英軍士兵,跟著走進來一名軍官,後面再是四名士兵,而門外仍有手持火把的士兵在向內注視。那名軍官一進門,看也不看關卓凡和圖伯,二話不說,舉起手就要下達命令,忽然微微一愣,眼光落在了牆上那個白色的十字架上。他轉過眼光,狐疑地打量著站在當中的關卓凡。

    關卓凡知道,那名軍官的手只要一擺,士兵就會立刻衝進內院。現在,他只能把最後的希望賭在他所說的話上了。

    “隊長閣下,很高興你們的光臨。”他恭敬而親熱地說。

    他說的是英語,是他苦練過的並且自以為很標準的倫敦音。曾經用來在博物館那間小商店內忽悠外國遊客的技能,現在要用來忽悠一百多年前的洋兵了。

    軍官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放下了手,說道:“你會說英語,你們家是教民?”

    “當然。”關卓凡劃了個十字,“以聖父,聖子,及聖神之名,阿門。”

    他非常意外地看見,他的老管家,圖伯,也在旁邊哆哆嗦嗦的重複著劃十字的手勢。額頭,胸口,左肩,右肩,簡直標準極了,可以想像老頭曾偷偷地練習過多少次這個“咒語”。

    “阿門。”英國軍官也劃了個十字,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還有疑問麼?當他看見旁邊這個皺巴巴的老頭子也在虔誠的畫著十字的時候,他確定無疑地相信,上帝的光輝早已照進了這戶中國家庭。

    “我們隻是在搜尋一個離隊的士兵。”軍官將手向後一擺,那些在十字架下也紛紛劃了十字的士兵,便退出了院子,“很抱歉,打擾了你們的休息。”

    “哦,願他得到主的庇佑。”關卓凡謙卑地躬了躬身,心說:他當然得到了主的庇佑,此刻不是正在天堂裏享福麼?

    那軍官點點頭,回身向外走去。

    關卓凡知道,他這一走,必然還要整個胡同地挨家挨戶搜查,雞飛狗跳不說,萬一再碰上有姿色的女眷,弄出慘劇也未可知。心中有了一個主意,走到門口,大著膽子叫住了那名軍官:“隊長閣下!”

    “嗯?”

    “你說的那名士兵,是不是胡子很多——”關卓凡用手在臉上比劃了一下,“並且用白色的布把自己的腦袋包起來?”

    “對!”英國軍官走了回來,“你曾經看到過他?”

    “是的,我看見他從我的鄰居家裏出來,很匆忙地跑出巷子外面去了。”關卓凡指了指胡同口。

    “FUCK_Him!”軍官破口大罵。

    關卓凡仍是一臉謙恭的表情,心裏卻說道:對對,操他,操他。

    “謝謝你,省去了我們很多麻煩。”軍官擺了擺手,“列隊!我們走。”帶著他的士兵,朝胡同口走去。

    然而,就在關卓凡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準備關門的時候,那名軍官忽然停住了腳步,跟著轉身走回來了。

    “是非只因多開口!”關卓凡不知道那軍官發現了什麼破綻,在心裏叫苦不迭。可是事已至此,唯有硬著頭皮等他發難了。

    英國軍官走到他麵前,面無表情地又把他打量了一番,嘴角露出一絲狡猾的笑容。

    “你的英語很好,雖然說話的方式有點奇怪。”他緊緊盯著關卓凡,“你說你是教民?”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22 PM

第十章 幹?幹你妹



    關卓凡緊張的思考著,不明白自己什麼地方引起了他的懷疑。現代英語當然與十九世紀時有略微的不同,但他不認為這個軍官能在這上面挑出毛病——除非他也是個穿越者。

    “是的,我是教民。”

    “你會書寫嗎?”

    “會……”關卓凡心想,你當老子寒窗十七年是白讀的啊?

    “你的姓氏是……?”

    “關。”

    “噢,幹,非常好。事實上,我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英國軍官彬彬有禮地說。

    幹?幹你妹啊幹。“是關……請說吧,如果我能做到。”關卓凡不知道他在玩什麼花樣。

    “我們這次進京,依靠的是一幫俄國東正教士的指引和情報,”軍官聳了聳肩膀,“幹,你知道,我們並不怎麼相信他們。第一,他們是一幫俄國佬,第二,他們是一幫異教徒,第三,他們是一幫俄國異教徒……”

    雖然英語很好,但關卓凡仍然覺得這話聽起來很繞。他不敢打斷,只得耐下性子聽著英國軍官喋喋不休地說下去。

    “我們非常需要通曉英語和華語的人,我們現在隻有一兩位……也許是兩三位華人翻譯。如果你願意的話……”

    關卓凡一愣,繼而在心中破口大罵:我操你大爺,你這是要廢老子的保留大招啊!

    在他從軍營剛剛回到家裏,開始思考穿越後的前途時,他幾乎排除了所有的可能,但為自己保留了這一項技能,他對自己能夠養活這個家的自信,也來自於這項技能——他的英語。他知道,1860年以後,清朝將很快興起“洋務運動”。自己的英語純熟,而且學的還是世界史,到時候,不管是在總理事務衙門,還是在與洋人做買賣的大商人手下,想尋個待遇優渥的職位,那真是不要太輕鬆。

    然而現在,這個英國鬼子居然要拉他去擋翻譯,也就是所謂的“通譯”。他想想在電影中看到的翻譯官的形象,和他們後來的下場,心中就不寒而栗。要是給洋兵當了通譯,先不說敵我親仇,感情上能不能接受,只說萬一讓人認了出來,以後京城雖大,卻再也不會有他的容身之地,英語再好,也隻能頂個屁了。

    “隊長閣下,這是我的榮幸,可是……”他已經編好了N個理由來拒絕英國鬼子的要求。

    那軍官將手一舉,止住了他的話,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將付給你很高的報酬,每天兩個英鎊,或者十五盎司白銀。”說完,微笑著看著他。

    “可是,我……”

    “幹,我想你一定會願意的。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我們現在就走吧,你並不需要帶任何東西。”

    幹你妹。關卓凡明白了,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

    “好吧,正如我剛才所說的,這是我的榮幸。”他點點頭,既然無可逃避,那就只好見機行事。他當然也不會再進去取任何東西——他絕不能給英國人任何入內的機會。

    “圖伯,”他淡淡地吩咐道,“取幾貼膏藥給我。”

    *

    *

    當晚在城南的英軍軍營裏過了一夜,第二天,關卓凡被送到了設在鼓樓大街的英軍司令部。

    司令部征用的是一家巨大的宅子,外面的戒備很嚴密,持槍的英國士兵封鎖了鼓樓大街的兩端,並且在司令部門口堆起了障礙物,甚至還架上了兩門加農炮。關卓凡暗暗搖頭,這時候北京城內的大小衙門早已逃散一空,駐防的十幾萬軍隊也早就無影無蹤,哪裏還有人來打他們司令部的主意。

    很快他就由那名軍官帶著,見到了英軍的司令。

    “格蘭特中將閣下,這位是幹先生,是一位友好的教民,能夠書寫,他絕對可以勝任翻譯的職位。”軍官立正敬禮,向長著一頭紅色卷發的司令做了報告。

    這麼說,眼前的這個,就是第二次鴉片戰爭中,侵華英軍的總司令格蘭特了。關卓凡看著格蘭特,格蘭特也在看著他。

    “事實上,我的姓氏是關……”他已經煩透了這個“幹”字,小心翼翼地糾正著。

    “幹!很好!”大腹便便的格蘭特,鼓勵地拍了拍關卓凡的肩膀,“我想理查少校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我這裏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我的秘書會安排你在旁邊的廳裏待命,如果有需要,我會叫你。”

    老百姓沒說錯,洋鬼子的舌頭果然是直的。關卓凡只好在每次聽到幹字之後,便在心裏說一聲“幹你妹”,這樣才覺得心理平衡了些。

    “是,中將大人。”幹你妹,中將大人。

    “你的臉上怎麼了?受傷了麼?”格蘭特看著關卓凡,疑惑地問。

    關卓凡的臉上,歪歪斜斜地貼著兩片膏藥。

    “城裏到處都是亂民……”關卓凡坦然地解釋道,“為了日後我家人的安全著想,我把自己做了一點小小的裝扮。”這個理由很冠冕堂皇,直說也沒有什麼問題。

    格拉特看著這個面相滑稽的華人,狂笑起來。

    這一天卻沒他什麼事,只見到一個穿白色西裝的華人進進出出,辮子盤在頭上,戴一頂文明帽,把自己裝扮得不倫不類,但洋人好像很敬重他,每次出來,都會客氣地將他送到門邊。

    到了第二天上午,關卓凡被格蘭特的秘書喚進了大廳,裡面的一場爭論似乎剛剛收尾。

    “我仍然認為,原來我們雙方商定的懲罰目標才是合適的。但如果你一定要堅持你的看法……”一位頭發灰白,穿著一身法國軍裝的人,攤開雙手,對格蘭特說,“我們法軍當然還是會配合你的行動。”

    “孟托班將軍,對於大清政府這種野蠻和慘無人道的暴行,我堅持認為,必須給予更重的懲罰!”格蘭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了指旁邊。

    關卓凡這才注意到,在旁邊的一張軟椅上,還躺靠著一個瘦高的洋人,形容枯槁,看上去極是虛弱,由一個醫生蹲在身邊照料著。

    “對巴夏禮先生的遭遇,我深表遺憾。”法國將軍聳了聳肩。

    巴夏禮。當關卓凡聽到這個名字,就知道事情正在按照曆史的記載,無可避免的發生了。

    巴夏禮是英國駐華公使。在英法聯軍登陸後,清軍連吃敗仗,指定載垣和穆蔭在張家灣與英法展開和談。談判沒有結果,載垣和僧格林沁,居然就把談判代表巴夏禮和三十八名隨從抓了起來,作為俘虜,送往圓明園關押拷打。待到英法聯軍打到京城,朝廷才慌忙釋放了這些“俘虜”,活著出來的只有十八人。英國人對此作出的反應是,將以火燒圓明園來作為懲罰。

    然而,我們何曾請你來?當強盜闖進了主人家裏,並叫囂著要對主人做出懲罰,來維護自己的“人權”時,這個世界,便已無真正的公理和正義可言,剩下的,只有鐵和血。

    “幹,你過來。”格蘭特面色鐵青,“其他的幾個翻譯,都去參加跟你們朝廷的談判了。你來寫一封信,給你們皇帝的弟弟。”

    皇帝的弟弟,指的自然是恭親王了。鹹豐皇帝北狩熱河之後,便由他的弟弟,二十八歲的和碩恭親王奕訴,來主持京裏的事務,以及跟洋人的和談。

    關卓凡默默地坐在桌邊,鋪開了紙筆,心中欲哭無淚:想不到我關卓凡,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參與了這段歷史。他知道,這封信,是格蘭特給恭親王的照會,關於將要燒毀圓明園的照會。

    所謂照會,就是通知你一聲而已。

    “地球上的任何人,包括皇帝……”格蘭特一字一句的口述著。

    宇宙之中任何人物,無論其貴如帝王……格蘭特的英語,在關卓凡筆下化成半文半白的中文。

    “如果做出了不誠實和欺騙的罪行,就不可避免的要承受製裁和懲罰……”

    若犯虛偽欺詐之罪,即不能逃脫其應有之責任與刑罰……

    “清朝皇帝不但不遵守先前議定的條約,甚至還要破壞條約……”

    清帝不能守前約,並違反和約……

    “我們將在九月五日,摧毀並焚燒你們京中的紫禁城,作為懲罰!”格蘭特做了結束。

    茲定於九月初五日,搗毀焚燒……關卓凡的手一抖,一大滴墨汁落在紙上。

    紫禁城?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27 PM

第十一章 拍賣會


    關卓凡隻覺腦中一片混亂。

    那重樓疊嶂,群宮聳起,簷飛八角,壁照九龍的紫禁城?

    那雄偉壯闊,紅牆碧瓦,館藏百萬,並世無雙的博物院?

    要燒的怎麼會是故宮?

    格蘭特見他停筆不寫,愣愣地看著自己,以為他沒聽懂,於是又重複了一句。

    “紫禁城,皇帝的宮殿。”說罷,看了法軍的孟托班少將一眼。

    關卓凡恍然大悟。他們兩個,原來商定的目標是圓明園,然而格蘭特心有未足,提出了所謂“更重的懲罰”,把目標轉向了紫禁城。

    不,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不允許發生!我是博學多才的講解員,我是優秀的偽劣商品推銷者,他不就是個傻老外麼?我能忽悠他!關卓凡腦子裏飛速轉著念頭,放下筆,站起身來:“尊敬的將軍閣下,我認為紫禁城不是一個恰當的目標。”

    “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事情。”格蘭特不耐煩地看著他,“你的工作是把信寫完。”

    “格蘭特先生,如果是這樣,我冒昧地建議你,立刻請求從英國派出更多的軍人來這裏,五倍,十倍的軍人,”關卓凡的態度謙恭而固執,“即使那樣,你也會把你餘生的所有時間,都花在鎮壓這個龐大國度層出不窮的暴亂上。”

    “……很有趣。”格蘭特冷冷地打量著這個通譯,“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無意冒犯,不過我們都知道,你擊敗的只是兩萬名僧王的蒙古部隊,是大清帝國所有軍隊中,很小的一部分。”在格蘭特的目光下,關卓凡並不退縮,依然很溫和卻也很執著地說道,“在長江以南,黃河以北,仍存在有幾十萬忠於朝廷的軍隊,正在跟太平天國作戰。他們之所以沒有到京城來保護皇宮,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相信和議一定能夠成功,洋人不會對他們的都城造成致命的損害。”

    “但是皇帝犯了錯誤,必須受到懲罰……”

    “紫禁城不僅僅是一座皇宮,實際上,它是整個民族的象征,是這個古老文明的重心所在。”關卓凡小心地選擇著詞句,“你如果只是想懲罰皇帝和政府,你一定能找到更合適的目標。但如果你毀滅了紫禁城,那麼英國會成為這個東方文明永遠的死敵。我想,這並不符合英國的利益。”

    英國的利益?格蘭特開始認真地聽著,沉吟不語。

    “格蘭特先生,我想你們的女王和議會,並沒有打算將戰爭無限擴大,也沒有打算推翻這個朝廷,你不是也派出了代表,在跟朝廷談判和約麼?你要的本來只是幾顆樹木,可你現在卻準備燒毀整個森林?”

    這句話,讓格蘭特動容了!這名通譯的見識,遠遠超出了他的估計。

    “格蘭特,”坐在一邊的孟托班也說話了,“事實上,我認為這個人說得很有道理。”

    格蘭特從復仇的狂熱衝動中漸漸冷靜下來了。他不得不承認,關卓凡所說的話,切中要害。作為一個職業軍人,他必須審慎地評估,他的行動是否超出了女王陛下的授權,而女王陛下顯然不會同意他“燒毀整座森林”。

    格蘭特緩緩點了點頭,將目光轉向孟托班:“那麼……維持原議?”

    “維持原議。”孟托班站了起來,“圓明園只是皇帝的一座私人園林,而且……據說也有豐富的寶藏。”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格蘭特又轉向關卓凡,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幹,你很出色。”

    幹你妹的時候,我會更出色。關卓凡看著這兩個強盜頭子,把他們深深地記在了心裏。

    “信不必寫了,照這個底稿,把紫禁城改為圓明園,寫成幾張通告,我要派人張貼在城內和圓明園外。”

    當天下午,京內數處和圓明園外,都豎起了高高的告示牌,上麵白紙黑字,寫著英法聯軍司令部給京城百姓的通告。這篇通告,筆法拙劣,語氣粗疏,錯字別字比比皆是,素為當時和後世的史家所鄙薄,卻不知道這篇通告,實是出於關卓凡之手也。

    “宇宙之中任何人物,無論其貴如帝王,若犯虛偽欺詐之罪,即不能逃脫其應有之責任與刑罰,清帝不能守前約,反違反和約,茲定於九月初五日,搗毀其夏宮圓明園,以示懲罰,與百姓無關。”

    每一個字,都象一口釘子,敲在他自己的心上。

    *

    *

    九月初五,劫煞,重日,宜出行,動土,拆卸,忌嫁娶,安葬。

    英軍和法軍的士兵,先後從圓明園的東麵和南麵入園。等到關卓凡隨著英軍司令部的後續人員到達的時候,瘋狂的劫掠已進入了尾聲。大批物品正堆在園子裏一處空的台子上,由格蘭特的秘書指揮著整理。

    “嘿,幹!你怎麼現在才來?”格蘭特的秘書興致勃勃地叫住他,指了指遠處,“人家龔先生一大早就來了,拿了整整一車好東西!”

    遠處正是那個穿白色西裝的華人,押著一輛車,由三個民夫推著,向園外走去。

    “龔先生……龔孝拱!”關卓凡喃喃自語,“我祝你斷子絕孫。”

    他這才醒悟過來,原來這個人,就是史書上所記載的大漢奸,親自引洋兵進入圓明園的龔孝拱。一個讀書人,跑去做了大漢奸,這就夠奇怪的了,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是大名士龔自珍的兒子。

    “馬上就要舉行拍賣會了,”格蘭特秘書的話,打斷他他的思緒,“你也來吧,保證有許多連你也沒見過的珍寶!”

    關卓凡知道這場拍賣會。英法士兵在這裏所搶掠的很多珍寶,要統一在拍賣會上賣出。出價高的人得到珍寶,而賣得的錢,會均分給每一個聯軍士兵。

    關卓凡猶豫了一下,很快就下了決心。

    為什麼不呢?他摸了摸荷包,那裏有這幾天英國人所付給他的十二個金鎊的報酬。如果能用這些錢,拍到幾件東西,也算是能夠將這些本來要飄揚過海的“文物”,留給後人。

    主持拍賣的,正是格蘭特的那位秘書,周圍環繞著幾百名比較富裕的軍官和士兵。

    每一件東西放上拍賣台,都會引起一陣騷動,然後往往隻經過兩三次簡單的競價,就會被賣出——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沒有人會為某一件物品出特別的高價。

    一柄鏤空的白玉如意,兩個英鎊就賣掉了。

    一塊青玉硯台,只要一英鎊六十先令。

    兩件龍袍,賣到了五英鎊,引起一陣驚呼。

    關卓凡用一英鎊,買到了一副絹本的《搗練圖》,又用五十先令,買到了一副梁楷的《六祖伐竹圖》。

    這真是夢幻般的價格,關卓凡心想。若是放在後世,那自己是要笑不動了。

    現在拍賣台上放著的,是三個銅製的獸首,從斷口處就可以看出,是工兵用大斧從什麼地方砍下來的。

    蛇首、羊首、狗首。

    “三個一起,只要一英鎊!”秘書已經累了,有氣無力地喊著。

    關卓凡舉起了手。

    “現在是一英鎊,有沒有人出一個半英鎊?”

    坐在離關卓凡不遠處的一名法軍中尉舉起了手。

    “兩英鎊。”關卓凡不等秘書說話,自己報出了價格。

    那名中尉撇了撇嘴,放棄了。關卓凡聽見身後的士兵在互相嘀咕:“只是幾個水龍頭罷了。這個奇怪的中國人,不買珍珠寶石,總是買一些破紙和垃圾。”

    拍賣的效率很高,隨著拍賣品的減少,拍賣會已經接近尾聲了。主持的秘書看了看角落裏一堆書本字畫,抬起頭來,對關卓凡喊道:“幹!這一堆東西,”他用手指了指,劃了一個圈,“十英鎊,都給你好不好?反正你喜歡。”

    好是好,可是……

    “我的錢不夠了,”他檢視了一下自己的荷包,“我只有八英鎊。”

    “八英鎊,成交!”秘書笑道,“不過我要跟你說清楚,裡面有不少已經損壞或者弄髒了。”

    關卓凡點了點頭,四周的洋兵,響起了一片哄笑聲——這個家夥,又買走了一批破紙。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31 PM

第十二章 萬園之園



    關卓凡把買到的東西,打成一個包裹,不無沮喪地想,自己現在能做的,大約也只有這麼多了。

    他把包裹係在背上,準備向圓明園做最後的告別。

    讀書的時候,關卓凡曾不止一次來過這裏,看著遺址中剩下的那幾塊破落的石頭,遙想圓明園當年的風光。而今天,他再一次走進了歷史,可以親眼目睹這一切,才發現即使是最華麗的辭藻,也不足以形容出他所受到的震撼,也不足以渲染出這裏真正的輝煌。

    三山三園,造就空前絕後的永恒經典,奇珍異寶,鑄成華光冉冉的稀世傳奇。

    這裏是萬園之園。

    然而,當關卓凡漫無目的,癡癡的隨心行去,園中的景象卻開始如夢魘一般,一處處映入眼簾。

    賢良門內,伏著幾十具技勇太監的屍身。當數以萬計的城防部隊都潰散無蹤,反而是這些一向為人所輕賤的閹人,充當了圓明園的最後保衛者,赤手空拳,死戰不退,終於被洋兵亂槍射殺。

    再往前走,便在福海邊上看見了投湖自盡的守園大臣文豐,屍身已經被撈起來扔在一邊,永不瞑目的雙眼直視蒼穹。

    等走到了倚秀閣,意料之中地見到了正圍著死去的常妃,哀哀痛哭的太監和宮女。這位道光爺的後妃,於警訊忽起之下,不及走脫,困在園中,活活被驚嚇而死。

    一百一十二方勝景,到處絲綢遍地,古書狼藉,樓台破碎,滿目蒼夷。

    關卓凡的心開始絞在一起。

    這樣的場景,在書上看來的時候,是知識;在遺跡中緬懷的時候,是滄桑;而置身其中的時候,卻是剜心刺骨的疼痛。

    作為一個曾經的歷史專業人員,他確實走進了歷史,但卻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這活生生的曆史,被無情地肢解,摧殘,毀滅,就好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被一個一個的殺死。

    他終於發覺自己方才的行為很可笑——當家都被別人打得粉碎時,他居然抱著幾塊搶救出來的殘磚敗瓦,沾沾自喜?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誌向很可笑,當他親手所寫的毀園通告被高高張貼的時候,他居然還在幻想著未來的前途和溫飽?

    大群大群的英法士兵從這個華人通譯身邊經過,提著火把,在園中穿梭,興高采烈地大聲喧嘩著,仿佛是一群粗野放蕩的無賴,得到了特別的許可,可以去別人家的院子裏,燃放一場盛大的節日焰火。

    關卓凡的一顆心,驀地抽緊。

    你們有文藝複興,復興就復興吧。你們有工業革命,革命就革命吧。你們能夠遠渡重洋,來了就來了吧。你們打勝了,勝了就勝了吧。你們搶東西,搶了就搶了吧。

    算你們牛逼還不行嗎?!何以——

    何以還要怯懦和無恥到要點這一把火,將這片壯麗的瑰寶無情毀去?你們敢說這是對皇帝所謂的懲罰,而不是在掩去劫掠的罪跡?

    第一個火頭燃起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於是東也火起,西也火起。當滿園都是火焰在熊熊燃燒,灼熱的風夾雜著濃煙,一陣又一陣地掠過他身邊的時候,關卓凡呆立當場,雙手緊緊攥在一起,魔怔了似的不停喃喃自語:“我不服……我不服……”

    他心中的怨恨,彷如冰川融水,彙成小溪,繼而小溪彙成江河,奔騰不息,充塞胸膛,終於像跪在八裏橋的戰場上那次一樣,仰天嘶吼起來:“我不服——!”

    辱到了極處,痛到了極處,反倒將內心深處的書生意氣激發了出來,仿佛灰燼堆中涅槃重生的鳳凰,振翅而起,要宣明自己高貴的尊嚴。

    我的前世,是一介書生,我的現世,是一介武夫。也許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力不能拔山,氣不能蓋世,可我關卓凡,以萬園之園的烈火為證,不雪今日之恥,誓不為人!

    弄壞了我的東西,我要你們百倍賠還。欠下的血債,隻有用血來洗清。這個朝廷對抗不了你們,那就由我來對抗你們。

    雖千萬人,吾往矣。

    *

    *

    當天晚上,關卓凡就背著包裹,從圓明園繞道阜成門,直接回了家——英軍曾經嚴整的軍紀,因為圓明園的劫掠和大火,出現了裂隙,在一片狂歡的氣氛中,已經沒有人去在意這個華人的生死去留。

    關卓凡的忽然出現,讓一家人都有喜從天降的感覺。關卓凡被英軍帶走以後的這幾天,家裏一直是愁雲慘淡,白氏更是天天以淚洗面。她掛心著關卓凡的生死,更是怨恨老天的不公——好不容易過了一小段踏實的安穩日子,就弄出這麼一場飛來橫禍,難道自己的命,真的那麼苦?夜夜對著油燈,不知向菩薩許了多少願心,只求她這個小叔子能夠平安。

    現在關卓凡真的回來了,這一份高興,溢於言表,但問出來的話,卻是尋常:“卓凡,吃飯了沒有?”

    “餓極了。”關卓凡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麼不同,微笑著說道,“有什麼好吃的,盡管拿出來。廚房裏還有酒吧,也打一壺。”

    普普通通的幾句話,白氏卻從裡面聽出了不一樣,這個小叔子,似乎又有了變化。

    在她的印象中,關卓凡原是個典型的旗下少年,長得倒是一表人才,整天混混日子,說說大話,一旦真遇上事情,就變得膽小而窩囊,一點也指望不上他。可是上次他回來後,卻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自信從容,而殺掉想欺負她的那個大胡子洋兵的時候,那一份果敢,放在原來真是想都不敢想。至於那個擁抱……

    白氏知道自己的容貌生得好看,從她嫁進關家開始的第一天,這個小叔子看見她,便常常會愣愣怔怔,時間久了,她早已見怪不怪。但是,殺掉洋兵之後的那個擁抱,如果換做原來的他,就算借他個膽子也是絕不敢的。

    而現在,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關卓凡變得更不一樣了。哪裏不一樣,她一下子說不上來,似乎就是隱隱有了一種氣勢,說出話來,淡淡兩句,便讓她有不能不照著去做的感覺。

    她沒感覺錯。現在的關卓凡,不肯再為一身計,為稻粱謀,而是要開始為天下計,為天下謀了,心境一變,那股一往無前的淩厲之意,不管他如何藏鋒隱銳,終歸與從前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於是他痛痛快快吃了一頓,酒足飯飽之後,嘴角帶笑,居然將白氏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聲嫂子辛苦,才起身回西廂的房間去了。留下被看得面紅耳熱的白氏,指揮著小福收拾碗筷,心裏砰砰直跳:他的眼光,好奇怪。

    說奇怪,也不算奇怪。她若是知道這個小叔子此刻心中的念頭,只怕更要花容失色,羞得不敢見人了——

    吾今欲將大筆,重寫春秋,天下尚且如此,況一家一室和一個嫂子乎?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34 PM

第二卷 密雲之變 第一章 那些不可思議的國寶


    第二天一早,關卓凡便拎了一個包裹,敲響了隔壁周家的大門。應門的還是上次見過的那個長隨,隻將大門開了一條縫,見是關卓凡,先是一怔,又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向兩邊張望。確定只有關卓凡一人,才點點頭,說:“關少爺,您有事?”言語之中,雖已不像從前那麼囂張,但仍是一臉的戒備之意。

    “我不是來借錢。”關卓凡見他一副驚弓之鳥的模樣,暗暗好笑,知道他們家是對前幾日印度兵的劫掠,仍然心有餘悸,心裏掂量了一番,將手上打了死結的包裹遞了過去,“這個,交給你們家老爺,他一看便知。”說罷,拍拍手,扭頭走了。

    果然,剛回家還沒來得急坐下,院子裏的門就被敲響了。親自開門一看,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穿一身府綢長褂,胖胖的臉上寫滿感激和不安,心知這必是隔壁的主人周家玉了。

    “逸軒!你這……嗐!”周家玉一手拖起關卓凡,不由分說,將他拉出門,回了自己府裏,直入正堂,將他往八仙桌旁的椅子裏一按,兜頭做了一個大揖:“張貴不懂事,逸軒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切不要計較。”

    原來我叫逸軒,關卓凡心想,這必是自己的字了,看來自己的老爹還真有幾兩墨水,起的名和字,居然都頗見雅致。他見八仙桌上是那個攤開的包袱,裏麵的細軟首飾燦然耀眼,只是卻沒有黃金白銀的影子,很客氣地笑了笑,站起來還了一個揖:“周兄,你見外了,分內之事,不足掛齒。”當下便將早已編好的一段說辭講了出來——那天晚上如何聽到有洋兵鬧事,如何在門口拾得這個遺落的包裹,如何有急事出門以致於今天才來送還。

    周家玉聽得心下感動,說道:“逸軒,你家裏境況不大好,平日裏我也沒幫上什麼忙,沒想到你真是寸金不昧,這一份高義,我不知該怎麼謝你才好!”

    關卓凡微微一笑,心道:你知道感恩,那很好。說我寸金不昧,這倒是受之有愧了。

    圓明園的一場浩劫,將他最初的想法和打算,全都推翻。他要成就天下大事,自然不會再拘泥於小節,這個貪官的包裹中,原有的兩錠金子和二十幾錠白銀,他已經毫不客氣的收起,要拿來做別的用途。細軟首飾,是有主之物,既不好拿去變賣,更不能拿去戴在白氏的身上,因此便還了給周家玉,有意要讓他存下一個感激之心。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無非是聽周家玉大罵洋兵禽獸不如。等到說起被搶走了多少東西,周家玉就變得有點支支吾吾,語焉不詳了。關卓凡心裏好笑,卻見周家玉告了個便,將包袱拿進內室去了,過了片刻,手裏捧了一錠銀子出來,向他面前一放,誠懇地說:“逸軒,這一點銀子,拿不出手,你買壺酒喝!”

    這錠銀子,關卓凡自然不能收下,否則自己苦心營造的光輝形象,便要大打折扣。周家玉再也猜不到他心中的想法,推讓爭執了半晌,見他始終不肯鬆口,只得歎息一聲,握了他的手,極誠懇地說:“逸軒,我原來真是看錯了你。我是戶部的官兒,你們行伍上的事,我也幫不上。若是有別的什麼難處,今後盡管來找我。隻要我能說了算的,你一句話!”

    *

    *

    關卓凡回到家中,向圖伯要了杆小秤,在自己屋裏插了門,從櫃子裏取出剩下的那些銀錠金錠,做了一番稱量。那些銀錁子,果然是十兩一個的官錠,一共二十三個,也就是二百三十兩銀子。兩個金錠,每個都是四十兩,按照當下金銀一比九的官價,要值七百二十兩銀子。這樣加起來,有九百五十兩,再加上那些金鎊和一點散碎銀兩,他居然也有了一份過千兩銀子的身家。

    然而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他站起身,從櫃子裏取出昨天在圓明園中背回來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打開——真正嚇人的東西,是在這裏!

    他開始一件一件地輕輕整理。先把那三個銅製的獸首取出,仔細端詳了好一會,想到後世,僅僅一個兔首在國外拍賣,就引起了那麼大的風波,不由得感慨萬千。昨天的拍賣會上,他隻見到這三個獸首,其他的那些,多半是被洋兵私自藏匿了起來,不曾上交。

    剩下的是書畫。他先將完好無缺,未曾汙損的挑出來點了點數,一共是十四件。再將或是破損,或是弄髒的數一數,是八件。

    件件都是瑰寶啊——關卓凡有些激動,眼眶都有點潮濕了。他雖然是學曆史的,對這些文物的知識最感興趣,頗有涉獵,但他畢竟不是收藏的行家裏手,並不能準確地叫出每一件東西的名稱,也不能準確地判斷每一件東西的價值,然而它們都是皇家的藏品,其中的大部分,想必在後世已經散佚流失,珍貴之處,那是不用說的。

    他想起拍賣時一名英國軍官所說的話“這些畫連透視和立體感都沒有!”,不由得鄙夷地搖搖頭:這幫鬼子還真他麼是粗胚。對他們來說,不在畫布上堆起寸許厚的油彩,那還能算是畫嗎?

    看著面前的這一堆國寶,他又有些發怔:這些一共用了十個英鎊買來的東西,隨便挑出一幅,在後世都要以億元來作為計價單位吧?這麼多加在一起的話,別墅,豪車,遊艇,私人飛機,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啊,美女就更是不在話下了……

    就這麼心馳神往了好一會,才從幻想中收回了心,自失地一笑,把面前的書畫重新分揀了一遍——叫不出名字的,不記得後世的下落的,收成一堆,這些是不能出售,要保存下來的。能叫上名字而又確知後世仍存留在“一個中華”範圍內的,收做另一堆,數了數,一共是九件,那幅絹本的《搗練圖》和梁楷的《六祖伐竹圖》都在其內,而其中異常珍貴的,還有北宋黃庭堅的一幅草書,和東晉顧愷之的大作《女史箴圖》。

    這九件東西,會在機會合適的時候,換成銀子,為他所圖謀的大業,助上一臂之力。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38 PM

第二卷 密雲之變 第二章 勝四叔給了新差事



    英軍和法軍,已經從城內各處撤走,只占據了城北的一部分地方,這是關卓凡原來不知道的。即使是所占據的這部分地方,也主要是作為議和談判的籌碼——也就是說,英法聯軍現在把京城作為被綁票的人質,要逼迫朝廷盡快簽署和議。

    仗是暫時不用打了,關卓凡便開始打聽驍騎營的去向,這些日子沒見到阿爾哈圖和老蔡,倒讓他有些想念了。然而打聽的結果令人失望,戰事結束之後,驍騎營的大部已調往熱河行宮,看來一時半會,跟這兩位是見不上了。

    不管怎麼說,京城的市面兒上畢竟又開始活泛起來。關卓凡由圖伯陪著,雇了一架推車,花了半天功夫,在街上采買了整整一車東西,到晌午時分,才回到家裏。

    到了家,從車上卸下幾樣,讓圖伯搬到正廳,其他的大部分,留在車上,讓車夫在門口等著。

    白氏見到正廳桌子上琳琅滿目擺開的一大堆,又是吃驚,又是歡喜,又是心疼,輕聲埋怨道:“卓凡,怎麼又瞎買東西啊,就算你攢了點錢,也不能這麼一下子花光啊。”小福帶著小芸,也跑過來看熱鬧——實在是家裏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買過這許多東西了。

    關卓凡笑了笑,指著說:“這一包是給小芸的,都是些吃的玩的。這幾匹布,讓圖伯和小福做幾身新衣服穿。這幾塊時鮮的料子,嫂子你留著自己用。還有這些——”打開了一個包袱,裡面包著些女人家用的香脂水粉之類的東西,“都是徐鳳記的,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多買些,你挑著使。”

    白氏看得呆了,好一會,才說:“這得多少錢啊?”

    “沒多少。”關卓凡又把白氏拉在一旁,從身上拿出一個手巾包,裡面是他在錢莊兌出來的散碎銀子,“嫂子,這大概有五十兩,你先收好。”

    白氏愣愣地接過來,只覺得雲裏霧裏,好像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關卓凡見她這樣,倒不得不解釋一下了:“我一會要去我那個四嬸家裏謝謝她,這些東西,是順便買的。”

    “哦,哦。”白氏這才回過神來。關卓凡說要去“四嬸”家裏,那就是說要去勝保府裏送禮,“勝大人又提拔你啦?”

    “嗯,全靠他。”關卓凡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

    “啊呀,有勝大人照應你,這可太好了!”白氏欣喜地說。既然勝保肯關照關卓凡,那他能掙下這麼多錢,也就不奇怪了。沒想到家裏攀上的這門“遠親”,終於發揮了作用。

    關卓凡心道:勝大人是夠照應我的,差一點腦袋就被他砍了。至於現在肯不肯關照,還兩說呢,要不我也不至於下這麼大的血本——還放在車上的各色禮物,花了他足足三百兩銀子。

    他從來不相信小說裏說的那些神話般的穿越故事,一個人穿越,不知怎麼收了幾個小弟,就慢慢發展出一隻軍隊,然後就打遍天下無敵手了。在這個年代,壁壘森嚴,一個一無所有的小角色,想憑空發展出自己的勢力,太難了,幾乎無異於癡人說夢。要想達成自己的誓言,必須擁有一個平台,才能有機會借力打力,成就大事,而最終如果能把這個平台抓在自己手裏,則更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因此,關卓凡決定回到體制中去。他知道,對清廷的政局來說,接下來的一年,將是波雲詭譎,翻天覆地的一年,他要在京城之內,尋覓一個合適的位置來觀看這場大戲,如果有機會,更要親身參與到這場大戲裡面去。而能夠最快讓他回到體製內的人,思來想去,最合適的,仍然只有這個目前暫攝京城防務治安的勝保了。

    *

    *

    來到設在東四條胡同的勝保府前,已經是下午。中門自然不敢敲,乖乖來到邊門,報了自己身份,一邊請門房通報一聲,說是來看四嬸,一邊指揮著圖伯和車夫,將車上的禮物搬了進去。

    之所以送禮物而不是送現銀,也是經過仔細考量的。勝保是統兵大員,一向手面豪奢,每年過手的軍費象流水一般,輕飄飄三百兩的銀票,不在他的眼內。但是三百兩銀子買成的禮物,就有足足一車,既不像送銀子那麼見外,又顯得厚重而花樣繁多,至少他這個“四嬸”,總會見他這份人情,見一麵,說幾句話,就達到了目的。

    果然,過不多時,門房就回來了,說太太正在忙,請他坐等。既然有這句話,那自然是肯見了,關卓凡讓圖伯先回去,自己在門房裏的長凳上候著。這一等,約莫有半個時辰,心裏嘀咕著,回頭到舊貨鋪去,看能不能淘到一隻西洋懷表,不然沒有看時間的地方,實在不習慣。

    終於,一個聽差模樣的來叫他了,說太太有請,關卓凡連忙跟在身後進了府。到了正院,換成一個管家來引路,走到二院門口,卻又換了一個丫鬟來帶路,在府裏又繞了半圈,這才來到正房,心裏咋舌:勝保家裏的排場,也真不小。

    勝保的太太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麵目倒是很和藹。關卓凡請了安,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四嬸,這才斜簽著身子坐了。

    “你這孩子,來就來唄,還買那麼多東西幹嘛。”這個“四嬸”,言語也很客氣,半真半假地埋怨了兩句。

    關卓凡知道,看家裏的景況,這兩年跟這門親戚肯定甚少走動。而且既然是攀上的親,她對自己的情形大約也所知不多,於是借著嘮嗑的機會,把家裏人的大概狀況也夾雜著說了一遍,無非還是那句“死爹死娘死大哥”,再把自己在大帥營中當差的情形,也說了幾句。

    “唉,那你也是怪可憐的。”他的四嬸心倒不錯,聽得眼圈有點紅紅的,“有什麼話要帶給你四叔的沒有?“

    關卓凡心道,我這個四嬸,人好,也得竅。他不敢跟著她叫“四叔”,想了想,恭恭敬敬地說:“大帥現在日理萬機的,我也不敢去煩大帥。要是嬸子什麼時候得便,就請嬸子替我說說,我想在城裏頭,尋一個差事。”

    “也是的,你在城裏,家裏麵也好有個照應。”勝保的太太點點頭,說道,“這是小事,我看明天……後天吧,你早點來,我有幾樣東西,你帶回去。”

    這是說有回送的禮物,也是暗示他後天來聽消息。旗人重禮,親戚之間的往來,必然是有來有往,回禮不論輕重,都算是一份禮數,關卓凡知道,這是不必拒絕的。看看話說得差不多了,於是很知趣地站起身,再請一個安,做了道別。

    到了第三天,按勝保太太的吩咐,剛過晌午就到府等候。這一次,勝保太太沒有見他,而是由一名管家帶了幾樣禮物出來。

    “關爺,這是太太交下來的幾樣東西,您拿好。”管家一臉笑容地說,“另外,有個好信兒帶給您。”

    關卓凡心中一喜,知道差事有著落了。再看那管家笑得如此燦爛,忽然醒悟,摸了塊銀子塞了過去。

    “謝您的賞,”管家湊近了他,小聲說,“大帥吩咐了,讓您明天到步軍統領衙門,找和翼尉去報到。”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42 PM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4-5-16 05:43 PM 編輯

第二卷 密雲之變 第三章 天上掉下個二哥哥



    步軍統領衙門,全稱是“提督九門步軍統領衙門”,專管四九城之內的防務。關卓凡很滿意,覺得這個位置比之要在城外砍砍殺殺的八旗京營,又要好上一些了。

    拎著勝保太太所贈的四色禮物,索性雇了頂轎子,優哉遊哉地回到了壽比胡同。下轎開發了兩個轎夫的賞錢,敲響家門,心想有空也該把這破舊的兩扇門給重漆一遍了。

    門打開,卻見開門的圖伯一臉憂慮的樣子,還沒等問,圖伯就向內院的方向努努嘴,說道:“又來了。”說罷,歎了一口氣。

    什麼又來了?看圖伯的樣子,好像說一聲“又來了”,自己就應該明白似的。忽然心裏一緊:難道是英國人又來了?當下大步流星地趕進了內院。

    院子裏卻沒有英國人的影子,只看見正廳內,白氏陪著一男一女正在坐著說話。關卓凡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畢竟從圖伯臉上的表情能看出來,不是什麼好事。

    走進正廳,見白氏秀美微蹙,默不作聲,不知道在想什麼。另外那一男一女,男的穿一件對襟的馬褂,看上去三十不到的樣子,還算英俊,隻是麵色蠟黃,大刺刺地坐著,顯得有些無賴,然而不知為什麼,關卓凡看他,總有股似曾相識的感覺。女的也就二十五六,生得豐滿,也不難看,一臉不屑地看著白氏。三個人見他忽然走進來,都怔了一下,白氏小聲喊了句“卓凡”,便又不做聲了。

    “老三,你回來啦?”那男子還是那麼坐著,只將眼風掃了一眼關卓凡,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又轉過去盯著白氏:“你總是這麼拖著,也躲不過去。到底怎麼樣,趁早說句話!”

    老三?關卓凡心道:叫得挺親熱,這麼說我該認識他?可是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他是誰,也不知怎麼會有那股認識他的感覺。隻得含糊地應了一聲,看著白氏,希望她能說話,讓自己明白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最終是圖伯打破了沉默,他站在門外,忍不住叨咕了一句:“二少爺,你何必老是來逼大奶奶,當初老爺給你分家的時候,不都給你們大家說好了嗎?”

    二少爺?關卓凡楞了幾秒,恍然大悟:我說我怎麼叫關三呢,原來大哥死了,還有個二哥在這兒等著我哪!至於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當然是因為與自己的臉有幾分相似的緣故,而自己的臉長得什麼樣,也只在銅鏡裏大致瞧見過幾回——說來可笑,記得並不算十分深刻。

    那女子看著圖伯,沒好氣地說道:“圖伯,他們哥仨的事,用不上您來分派吧?敢情您不幫著關家,反而幫著外人說話哪?”

    “嗐,怎麼是外人……”圖伯搖搖頭,歎了口氣,蹲下不吱聲了。

    關卓凡明白了,這是家裏爭產的事。具體爭的是什麼,為了什麼緣故,都不清楚,因此也不敢貿然說話。而他的二哥二嫂,也當他不存在一樣,隻是對著白氏說話。

    “分家了是不錯,可分家的時候,我大哥還在呢。”他的二哥還是半靠在椅子上,懶洋洋地說,“你又沒給關家留下一子半女,現在倒好,還把自個兒妹妹接來了,我就不明白了,這兒他媽到底是關家啊,還是白家啊?”

    “卓仁,話不是這麼說。”白氏終於又開口了,聲音卻很平靜,沒有一絲畏縮,也沒有一絲火氣,“當初分家的時候老爺就說了,柳條街那處宅子給你,這裏歸我們和卓凡住。要是將來卓凡娶媳婦,咱兩家該一起出錢給他置宅子,是不是這麼說的?”

    二嫂在旁邊輕蔑地嗤笑一聲,說道:“說得輕巧,好像你出得起錢似的。”

    “出得起出不起,那原本是我的事。”白氏一句話就頂了回去。“不過弟妹你既然這麼說了,我也放一句話在這裏,給卓凡買房子的錢,我是沒有。他要是娶親,這間院子都給他,我和小芸只要一間房子住,我願意!他要是還不肯,我搬走!可這是我和卓凡的事,不用弟妹你操心。倒是你們該出的那一半錢,不知道有沒有呢?這兩年卓凡當兵,他的錢糧,可都是卓仁替領了,你們是用了呢,還是打算還給他呢?”

    關卓凡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在旗下的應份錢糧,都是被這個二哥領去了。難怪白氏的日子過得這麼艱辛,自己上次問起,她還很奇怪的看了自己一眼。他看著這兩個所謂的二哥二嫂,心中怒氣暗生,心想你們夫婦倆就這還不知足,還要謀奪這裏的房子,是不是太狠了一點呢?

    “卓凡的錢,我是替他存著,你別給我胡咧咧!”二哥卓仁有點色厲內荏,瞄了一眼關卓凡,才繼續說道:“再說了,你少拿卓凡來糊弄我!他看見你就迷迷瞪瞪走不動道兒,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

    “你……你……”白氏氣得臉通紅。卓仁這話說得太難聽,然而說得卻是實情,這讓她有口難辯。

    “老三,我可告訴你,”卓仁轉頭看著關卓凡,“她是你大嫂,你不用起什麼糊塗心思,不成你還指望她給你傳宗接代?趁早絕了這個想頭,聽二哥的,她搬出去,咱們給她一筆安家費,剩下的房子,咱倆半兒劈,或者你二我一都成,咱們是親哥們兒,好商量。”

    這種話說出來,算是欺負人到家了,白氏作為一個女人,根本沒法張嘴辯駁,終於被堵得嗚嗚地哭了起來,站起身,捂著臉就往廳外跑。

    半晌沒說話的關卓凡,一手扯住她的胳膊,笑道:“嫂子,你別急啊,我還沒說話呢,你好歹聽完了再走嘛。”作好作歹,把白氏按在椅子裏坐下。忽然又跟想起什麼似的,把手裏拎著的禮物遞了過去。

    “對了嫂子,這是勝保勝大人的夫人,托我帶給你的幾樣東西。”

    二哥大刺刺伸著的腿,忽然收起來了,人也在椅子上坐直了。

    二嫂正在不屑地冷笑的臉,忽然僵住了,艱難地換成了尷尬的笑容。

    “二哥,二嫂,”關卓凡笑嘻嘻地輪流看著他倆,“這英國鬼子剛撤,你們倒是打上門來了。”

    “老三,你這是什麼話……”二哥卓仁一皺眉頭,剛出聲,卻被關卓凡打斷了。

    “二哥,大約是我從小窩囊慣了,你們根本就沒把我當回事,”關卓凡緊緊盯著他的“二哥”,“現在用得著我了,又想起我來了,覺得我好忽悠,是吧?我進來這麼久,這是你看我的第三眼……我他媽還沒說完,你敢插嘴試試!”

    這一聲怒吼,把又要搶著說話的卓仁,嚇得憋了回去,不敢相信地看著他這個三弟,這個從小到大在他面前連屁也不敢放的三弟。二嫂更是一聲不敢吭,畏畏縮縮地看著他。

    “我在外面出兵放馬,幹的是刀頭瀝血的營生。八裏橋洋兵的槍沒打死我,洋炮沒炸死我,我關三回來了,只想過個安穩日子。你們是我二哥二嫂,我跟你們說三句話。”頓了頓,才接著往下說:“第一,將來我娶媳婦,不用你們替我出錢買宅子。第二,我那份錢糧,你們盡管拿去,我一分銀子都不要。”

    說到這裏,又停下來,加重了語氣:“第三,這個家,這個宅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是她的。”他指了指坐在椅子上,呆呆看著他的白氏,“想要欺負她,你們真不配,也真欺負不起。這話我說明白了吧?今天算是她讓著你們,要是下回再跑來說那些沒人味的混賬話,保準讓你們後悔一輩子信不信?不服,只管試試。”

    等他說完了,卓仁猶豫地看著他,一副想說話又不敢說的樣子。

    關卓凡舉起了手:“二哥二嫂,請回吧,不送。”

    看著兩人狼狽的走了出去,他才吐了一口氣,轉身看著白氏。白氏看他剛才疾風暴雨般的一頓發作,不知不覺就忘了哭,幽幽地勸他說:“卓凡,你是幫我,嫂子見你的情。不過到底是你哥哥,你也忒凶了點……”

    關卓凡搖搖頭,笑道:“他算我哪門子哥哥?”

    還有一句話不曾說:你又算我哪門子嫂子?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46 PM

第四章 黑眼珠看見白銀子



    步軍統領衙門雖然也算京營,但不像普通京營都是八旗子弟,而是旗漢混編,因此在官位的設置上,也是兼有八旗和綠營的編製,很是奇特。

    衙門是設在崇文門,關卓凡穿著公服,早早地就到了。心裏琢磨著,不知自己能得一個什麼差使?

    和翼尉倒是個很豪爽的人,穿著三品武官服色,將他略略打量了一番,笑道:“勝大人跟文大人說過了,把你補在南營。你運氣好,最近洋鬼子進城,咱們盡有出缺的,你這一來,就能補上個委署步軍校尉,雖說是從六品,到底是升了一級,好歹也算六品,補子和頂子都能換啦。”

    關卓凡一愣,跟著便是一喜,知道這多半是“四嬸”枕邊風的功效了。不過,看來勝保對自己的印象,至少不壞,否則也不能剛來就給升補。

    至於和翼尉所說的文大人,應當便是時任軍機大臣,兼署步軍統領的文祥了,也就是所謂的九門提督。文祥是當朝名臣,旗人大員中的佼佼者,既精明強幹,又中正平和,是未來朝局變幻的關鍵人物。能在他的手下當差,關卓凡心裏的滿意,又進一層。當下恭恭敬敬地請過安,站起身來,雙手遞上一個封包。和翼尉接過,也不避諱,打開略略一瞧,見是張一百兩的龍頭票,笑道:“難怪你小子升官,謝啦。”

    “全靠和大人栽培!”

    “嗯,聽說你是驍騎營出來的人,在城外跟法國鬼子見過仗,騎術和武功,想必都是好的。咱們叫做步軍衙門,其實五髒俱全,馬隊也是要緊的。南營有三支馬隊,你帶一支!”接著把每日要巡防的區域路線,值守交接的規矩,跟他交待了一番。等到都說完了,哈哈一笑:“小關,別說我沒照應你,馬隊輕鬆威風,又用不著出城去打仗,你就給我管帶好這九十來個人,一百來匹馬吧!”

    關卓凡幹脆請了個雙安,心道:這又是勝保的交待,和我那張銀票的功效了,可見官場這玩意,一環扣一環,學問大得很呢,隻是苦了我這雙膝蓋,老子這輩子……上輩子,加起來也沒跪過這麼多次。

    接著便由衙門裏的書辦指點著,把從六品的部照,和六品的頂戴官服領了下來。步軍統領衙門,相當於是京城的警備區和警察局,因此辦起事來,順順當當,幾乎沒受什麼刁難,發了些喜錢茶錢倒是難免的,花了不到二十兩銀子。心裏算了算,從出門辦事開始,這幾天前前後後已經將近花去了五百兩,全副身家不見了一半。不由暗暗咋舌,心說這要是再升一次官,老子豈不就破產了?

    然而到了營房,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他那一營馬隊,有四個哨長,每人帶二十四員騎軍定額。收到消息有名從驍騎營調過來的新任管帶,據說還是勝保的人情,誰肯不來奉承?早早地就等在營門口,見他來了,簇擁進了營房,紛紛請了安,一邊亂哄哄地寒暄著,一邊將四個封包,塞進關校尉的手裏。

    關校尉卻不像和大人臉皮那麼厚,直到幾名哨長退了出去,才紅著臉打開了封包——說到底,這畢竟是他這輩子和上輩子加起來,收受的第一筆賄賂。四個封包打開,每個裡面都是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加起來便是二百兩了。楞了一會,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做官這行當,真的是將本求利,跟做生意是一樣一樣的啊。

    *

    *

    晚上下了值,回到家裏,一家人的眼睛都看直了:這個三少爺,早上出去是七品,晚上回來變成六品,這是鬧的哪一出呢?

    然而詫異歸詫異,心裏麵那份歡喜,都明明白白地流露出來。到了吃飯的時候,又是一大桌菜不說,連白氏,也都陪著他喝了兩杯酒,圖伯更是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指點小福,什麼叫硨磲頂子,什麼叫繡彪的補服。

    關卓凡自己想想,也覺得頗為不可思議。自己剛穿越來的時候,還是個跪在地上等待殺頭的九品芝麻官,現在卻已經穿著六品武職的服色,堂而皇之的在京師重地帶起了一支百人馬隊,無論如何,這個升遷的速度,不算慢了。

    而這個開頭,為什麼能如此順利呢?他想來想去,慢慢地悟出了幾點心得。

    第一,有勝保這一層若有若無的關係。關係這東西,有近有遠,有親有疏,除非是你爹,其他的,全看你自己怎麼經營。

    第二,舍得投資下本錢。說起來,周家玉的那些金子銀子,給自己的幫助委實不小。

    第三,多少得有點真材實料。他能在勝保手底活下來,靠的還是準確地預計到法軍的動向。

    第四,也需要一點膽量。一切都是從那一聲“我不服!”開始的,要是當時沒有一嗓子喊出來,那麼不僅他自己,連老蔡和老阿他們,都得做一堆完蛋。

    第五,得有這麼幾個好哥們,好朋友。象老蔡老阿,就在關鍵時候幫了自己一把,要是沒有這一把,自己現在還不一定混成什麼樣呢。

    另有一點很重要的,倒是自己穿越而來的旗人身份。這些年,八旗的子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想想也是,人人都有一份安穩錢糧,誰肯再拚死向前呢?本來這幾年打仗,立功的大多是漢人,那些空有品秩而授不上實職的各種記名武官,照例是遇缺即補,最狠不過。但京營中的旗缺,按例是需要旗人來補的,無形中就便宜了自己。

    想出了這些,自己先笑了——再這麼過兩年,自己該能寫出《官場心經》,《厚黑指南》什麼的了。

    而想到旗人的錢糧,不由又想起那個二哥卓仁,看樣子,早就不是第一次來家裏鬧事了,於是想了個說法,問白氏:“我前些日子不在的時候,卓仁還是經常來麼?”

    “嗯,我早就慣了。”白氏歎了口氣,“倒不是我說他,你想想,吃喝嫖賭,再加上好抽一口大煙,有多少錢,能夠他折騰的?窮極了,就得想法子弄錢,原來每回上我這兒來,多少還能詐幾個子兒,後來家裏實在是自己都過不下去了,哪還有東西填他的窟窿?嘴裏的話也就越來越難聽了唄。要不是今天你在……”

    “他那個女人,也不管管他,就這麼由著他?”

    白氏聽關卓凡不叫二嫂,看了他一眼,說:“你那個二嫂,也不是個好相與的……”搖了搖頭,不願意再說,展顏笑道:“挺高興的日子,說這些不開心的幹嘛?多吃點,吃好了去歇著,你明天還得起大早上衙門辦差呢。在大街上跑馬,也夠累的。”憐惜之情溢於言表。

    第二天,果然是一早就到統領衙門應了卯,然而今天卻不用跑馬。

    “恭王跟洋人議和的地方,換到城南的禮部大堂了,侍衛的人手不夠。”和翼尉吩咐說,“馬隊用不上,外圍有巡捕營彈壓。有職分的軍官,這兩天要幫著去充任內堂的警戒。”

    關卓凡領了令,帶了兩名哨長,來到設在南大街街口的禮部大堂,按照分派,進入內堂充做警衛——說白了,就是站班。頂戴補服的武官,與侍衛們一起,在內堂四周排開,手按刀柄,挺胸凸肚,目不斜視,好歹算是揚我大清國威,維護一點僅存的面子。

    時辰一到,雙方的談判代表入場。朝廷這邊,走在最前麵的一個,英氣勃勃,翎頂輝煌,自然是那位皇上的六弟,受命在京中主持撫局的和碩親王——恭親王奕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51 PM

第五章 知識改變命運


    這個龔孝拱,正是關卓凡在英軍司令部和圓明園屢次看到的人。毫不意外地,他現在作為通譯,又出現在英國的談判代表團裡面了。關卓凡恨恨地想,一個人既然已經成了漢奸,那不論做出什麼數典忘祖的舉動,都不奇怪。

    談判並不激烈,因為大部分的內容,已經在之前的談判中議定好了——事實上,情勢迫人之下,可爭的東西並不多,朝廷一方也只能是盡力減少一些損失罷了。之所以換到禮部大堂來,倒是為了談成以後,簽約的方便。

    最後的分歧,集中在兩點上,一是所賠付的八百萬兩兵費,如何給付,二是九龍半島,到底是割讓還是租借。關卓凡支起耳朵,用心地聽,慢慢聽出了味道:兵費的給付方式,無非是分幾年,在何處,以什麼為擔保的問題,不論怎麼談,差別都不大。而九龍半島,事關香港的未來,割讓與租借的區別,關係極大!

    但是朝廷這一方,為翻譯水平所苦,談得非常吃力。洋兵進城,辦理撫局的恭王和大臣們,一時尋不到合適的翻譯,隻好用一個粵省所來的黃姓知府,臨時充當。黃知府是個半瓶醋,不僅英語說起來常常詞不達意,就連想聽明白額爾金的話,也很困難。如此一來,雙方的談判,不得不通過龔孝拱來完成,也就給了他從中把持的機會。

    “九龍言租可以,若是割讓,實在難向天下交待。”說話的是體仁閣大學士周祖培。

    “周大人,額爾金公使堅持割讓,你們在這裏拖遝延宕,若是洋兵生出別的事端來,恐怕更難向天下交待吧?這裏麵的輕重,你要知道!”龔孝拱的態度極其傲慢,這一番話,無異於在當麵教訓周祖培,這位年邁的“商城相國”。

    其實按額爾金的想法,租借也不壞,只要租期長一些,那就與割讓無異。而法國的談判代表更是無可無不可,事不關己,只想和議能早些定下來,拿到屬於法方的那一份利益。無奈龔孝拱堅持說服額爾金,認為還是以割讓為好,可以永絕後患,隻要再堅持一下,這幫朝廷大員必做讓步。既然他一定這樣說,額爾金當然是樂觀其成的。

    周祖培皺著眉頭不說話了,龔孝拱以啟動兵端相威脅,正是朝廷所害怕的事情。

    關卓凡看在眼裏,急在心頭。額爾金和法國公使的態度,他已經聽得明白,無奈看著朝廷大員們懵懵懂懂,為龔孝拱所欺,心說該如何想個法子,能夠告訴他們才好。

    正在著急,見司職全場警戒的和翼尉走過麵前,心中有了一個主意,輕輕扯住了他,低聲說:“和大人,我有要緊的事和你稟報。”

    和翼尉一愣,看著這個新任的委署步軍校,不知他要弄什麼花樣。猶豫了一會,才點點頭,帶著關卓凡走過通道,來到門廳的側房內。一進門,便用極威嚴的聲音說道:“小關,你弄什麼玄虛呢?”

    “我能聽幾句洋文,”關卓凡急急的解釋道,“洋人的那個翻譯,龔孝拱,所說不實。和大人須得報給諸位大人知道,洋人並不一定堅持要割讓,租借是可以談的!”

    “你還能聽幾句洋文?”和翼尉撓了撓頭,為難地說道:“這些事,我可說不明白。”

    關卓凡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幹脆拿過桌上備著的紙筆,想了想,寫到:“彼酋意不在割讓,唯孝拱作梗爾。或可謂之永租,當可議成。割讓則屬權全失,永租則治權在彼,屬權在我,內中之區別,異日大有干係。”寫完匆匆一看,字雖不佳,文氣也還通順,於是向和翼尉的手裏一塞。

    和翼尉小心翼翼地接過了,掃了兩眼,狐疑地說:“小關,你可別害我!”

    “我哪裏敢?和大人盡管遞,上頭必見您的功勞!”關卓凡催促道,“我先歸崗,請和大人這就遞了上去,再遲,隻怕就來不及了。”說罷,先出了屋子,走回自己的位置去站著。他絕不能讓洋人看出,這一張便箋,是出自一個小小的從六品武官之手。

    慘的是和翼尉,捧著這一張紙,有如千斤,三步一停,心中暗罵關卓凡,不知自己怎麼就糊裏糊塗接了這樣一個燙手山芋。然而想到那句“再遲隻怕就來不及了”的警告,無奈之下,咬一咬牙,走到坐在談判桌旁的文祥身後,躬著身子,顫顫地小聲說道:“文大人,有個條陳……”文祥是他的主官,旁人只當他在稟報警戒的事宜,並不顯得突兀。

    文祥一聽,卻勃然大怒,心說你斗大的字還不識一籮筐,又能寫什麼混賬條陳了?只是這種時候,沒辦法發作他,蹙眉狠狠盯了他一眼,接過了那張紙。

    和翼尉看見文祥的眼神,心中一涼,知道這回自己多半是要完蛋,恨不能把關校尉抓過來一把掐死。呆呆地退了兩步,冷汗刷地就下來了。

    然而文祥看了便箋,臉色卻逐漸舒展開了,思忖片刻,又將便箋悄悄遞給了恭王。和翼尉象瀕死的人又看到一線希望,心想:難道這個小關,果然有幾分門道?

    恭王雖不知便箋是誰人所寫,但上面的意思倒是看明白了——額爾金未必一定要堅持割讓。想了想,覺得“永租”二字,是個不錯的說法。心裏有了底,朗聲說道:“請告訴額爾金公使,九龍割讓,事在萬難,斷不可行。如果是租借,則可以不設期限,租金亦是可以談的事情。”

    額爾金在華多年,能粗粗地聽一些漢語,恭王這番話的意思,他聽懂了。不設期限,那就是說可以永遠租借,租金也只要象征性的給付一點就行。正要說話,卻見龔孝拱將手一揮,霸道地對恭王說:“這純屬異想天開,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老實說吧,非割讓不談!”

    這等於是連恭王的這段話都拒絕翻譯,把持得也太過分了!恭王大怒,將手一指:“龔孝拱!你家世受國恩,卻為虎作倀甘做漢奸,百般刁難,是什麼道理?”

    龔孝拱將眼睛一翻,傲慢地說:“我那個爹固然是朝廷的官,我的上進之路卻被你等堵死,何曾受過朝廷半分恩惠?隻得乞食於外邦。今你罵我是漢奸,我卻看你是國賊!”

    一個翻譯囂張到這樣的地步,當面辱罵朝廷的全權代表,身份貴重的和碩親王,是難以置信的事情。一時之間,禮部大堂鴉雀無聲,朝廷的大臣和隨員,人人目瞪口呆,不知所對。

    卻見堂下一名站班的青年武官,目不斜視,大聲說道:“人人都有五倫,洋人也講禮儀。你卻無君無父,無兄無友,拋妻棄子,只養一個小妾,日日廝混,五倫之中,倒少了四個半,與畜生何異?既然是畜生一樣的人,又有什麼臉面咆哮朝堂,大言慚慚?”

    這一段話,句句誅心,將龔孝拱卑汙不堪之處,全都揭示出來。龔孝拱心高氣傲,何曾受過這樣剜心入骨的指責,臉色慘白,雙手顫抖,指著那名青年武官:“你……你……”不知他緣何對自己的底細了解得如此清楚。支吾半晌,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終於頹然坐倒在椅子裏。

    恭親王心裏那份痛快,難以言表,不自覺的已是滿臉笑容。龔孝拱這個障礙一去,剩下的談判,便順利得多,九龍的地位,不是割讓而是永租,最終寫進了這份《燕京條約》之中。

    堂下的關校尉,見人人都把目光注視在自己身上,便努力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心中卻在想:老子賭中了,老子又要大大升官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55 PM

第六章 升了一點點官


    然而這一次,關卓凡自己預計的“大大升官”之路,遇到了意外的波折。

    和議既成,英法聯軍便漸次退出京城,順原路東返,在大沽口上了海船。京師內外,又一切安適如常,隻有圓明園的斷垣殘瓦,還在訴說著那場曾經的浩劫。

    撫局辦得很漂亮,京師的百姓交口稱讚,在熱河的鹹豐皇帝也下旨褒獎,這都讓恭親王的心情大好,於是約了文祥和寶鋆,來自己的府裏吃飯。

    寶鋆是先到的,見了恭王,笑嘻嘻地作勢要請安,為恭王一把扯住,笑道:“幾天沒見,如今給我來這個,嗯?”

    “王爺的回護之恩,總是要謝的。”寶鋆也笑著說道。

    五十二歲的寶鋆,是內閣學士,總管內務府大臣。他跟恭王的交情極厚,已到了脫略形跡的地步。前些日子,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之後,寶鋆作為內務府大臣,連出城去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被鹹豐落旨痛斥,罵他“沒有人心,是我滿洲人中之廢物”,從一品頂戴,直降到五品京堂。幸虧恭王辦成了撫局,以議和有功的理由,替他求情,這才開複了一切處分,官回原職。

    說話間,文祥也到了,於是由幾個生得極明豔的丫頭伺候著,在王府後花園的水榭之中,圍桌小酌。酒是剛從冰窖中取出的西洋葡萄酒,倒在水晶杯中,寒氣沁人。恭王抓起杯子,先喝了一大口,感慨地說:“佩蘅,前些天你挨罵,我沒給你道惱,現在你官複原職,我也不給你道喜,兩抵了。這一回撫局能夠成功,全賴你們大家努力,總算把局麵維持住了。”

    “那也是靠著王爺主持大局,佩公才有今日。”一向持重的文祥也拈須微笑。他跟寶鋆兩個,是恭王的左膀右臂,自然替寶鋆高興,“說起來,這一次托王爺的福升官的,著實不少,我手下那個和寧,因為禮部大堂裏的那一個條陳,這不也從翼尉升做總兵了?”

    “他有膽量遞那個條陳,這份功勞,便值一個總兵。”恭王哈哈一笑,饒有興味地問:“對了,寫條陳的那個校尉,叫關什麼來著,你是怎麼個意思?”

    “叫關卓凡,鑲紅旗的,父親原是光祿寺的少卿,已經去世了。”文祥答道,“我讓和寧問過他,他的洋話,說是跟他們家原來的一個先生學的,後來父親去世,家道中落,那個先生也不知到哪裏去了。”

    “他罵龔孝拱的那幾句,真是痛快!”恭王輕輕拍著桌子,回憶道:“五倫之中,倒少了四個半,與畜生何異?痛快!痛快!”

    “可不是嘛,”寶鋆知道恭王對龔孝拱深惡痛絕,也湊趣道:“現在大街小巷裏,都叫他龔半倫。就算他躲回滬上的租界,這一輩子,只怕也休想抬頭了。若是龔定庵泉下有知,一定會氣得從棺材裏爬出來——‘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怎麼想得到,老天竟給他降下了這樣一個不肖子?”

    “唔,關卓凡,”恭王若有所思的看著文祥,“旗人的子弟之中,有這樣的人才,也很難得了……你打算拿他怎麼辦?”

    “正是不知該拿他怎麼辦,”文祥搖了搖頭,苦笑道,“他是勝保的一個遠親,在驍騎營做一個九品的外委翎長,八裏橋一仗打下來,升了七品翎長的實缺,跟著調進我的步軍統領衙門,又升補了委署步軍校。沒幾天的功夫,已經自九品升到從六品,論年紀,卻隻有二十一歲。這回又立下大功,竟不知該給他保個什麼官好——驟然升得過高,怕他缺了曆練,做得不好,反而害了他。”

    “原來還是文武雙全,這就更難得了。”恭王點點頭,對文祥道:“博川,你說的當然是正論。隻是按我朝的製度,有功不賞,難以服眾,我看……”

    “王爺!”寶鋆忽然打斷了恭王的話。

    恭王愕然:“怎麼?“

    “我倒有個小想法,”寶鋆慢吞吞地說,“這種人才,當然該攏在袖中。隻是我聽說,行在的步軍統領衙門,肅六最近也要添人了……”

    “哦——”恭王和文祥對望一眼,都露出會意的神情。

    所謂行在,指的是熱河行宮。皇帝以“北狩”之名,在這裏避難,而且一時沒有返回的打算,那麼自然也設有一個負責防務的衙門,同樣叫做步軍統領衙門,是由鄭親王端華負責統帶。而端華的弟弟,則是被寶鋆稱為“肅六”的權臣肅順了。

    肅順人很能幹,又深得鹹豐皇帝的寵信,近幾年的氣焰與權柄都是一時無二。以載垣端華為首的軍機大臣,除了文祥,盡以肅順的馬首為瞻,肅順也就成為了事實上的首輔。皇帝出行得很匆忙,扈從的兵力並不足夠,現在既然洋人已經撤走,肅順打算近期從京城的步軍統領衙門中,抽調一部分人馬,來加強熱河的防務。這個消息,卻為寶鋆所得知。

    按寶鋆的想法,撫局結束之後,焦點自然便會轉移到恭王與肅順的權力鬥爭上。關卓凡既然有膽有識,如果能趁著這個機會,把他派到熱河的步軍統領衙門之中,倒不失為一著緩急可恃的好棋。但如果升官升得過高,則怕肅順和端華會起疑心,那就達不到派他去的本意了。

    然而不升官,又如何把關卓凡“攏在袖中”呢?恭王和文祥,都有這個疑問。

    “略升一點就好,”寶鋆坦率地說,“其他的,不妨以賞代爵。”

    *

    *

    關卓凡接過正六品的部照,呆呆地看著面前的和翼尉——現在是和總兵了。

    和總兵撓了撓頭。在關卓凡面前,他覺得很不好意思,自己從翼尉升為正二品的右翼總兵,而正主兒關卓凡,卻隻得了個正六品的營千總,連頂戴都沒換成。他是個直爽的人,總覺得自己似乎虧欠了關卓凡什麼,因此從頭到尾替他將六品部照辦下來,略做一點彌補。

    “兄弟,我不知該怎麼說,”以兩人懸殊的身份來說,這一聲兄弟,叫得倒是很誠懇,“我可……我可沒匿了你的功勞啊。”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文祥文大人會是這樣一個安排。

    聽他這樣說,關卓凡忽然驚覺,自己的反應大大不對頭,就好像是在向上司表示不滿一樣。連忙利索地打了一個千兒,恭敬地說:“和大人您這是說的哪裏話,標下這個千總,也全靠大人的栽培!”

    “這個話就別說了。”和寧苦笑道,“你是委屈了點,可是上頭既然這麼分派,咱們做屬下的,也不敢有什麼抱怨。好在你還年輕,以後機會有的是,我看……”想了想,似是下了決心,說道:“南營的馬隊,原來是包佐領管的。我做個主,給他調劑調劑,以後這三支馬隊,就全交給你了!”

    這是好事。關卓凡心想,官只升了一點點,實權倒是大了不少,看來又能收上不少封包了。想到受賄這種事,臉居然紅了紅,當下謝過了和總兵。

    其實,他剛才之所以發呆,倒不是嫌升的官小,而是在琢磨自己哪裏做錯了。

    在禮部大堂吼龔半倫那一嗓子,並不是臨時起意,作為一個穿越來的現代人,他也沒有那份出口成章的急才。事實上,從得知要去禮部大堂站班開始,他就已經在構思那幾句話了。畢竟,恭王和龔孝拱的對話,是史有明載的,而龔孝拱的底細,史書上寫得也很明白。他要做的,只是抓住那個時機,把想好的幾句犀利言辭,傾瀉到龔孝拱的身上,將他打垮。

    而那個關於“割讓”與“永租”的條陳,雖是臨時起意,但既然和寧已經因此得了總兵,當然是更加沒有問題的。

    那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呢?關卓凡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家裏和白氏吃晚飯的時候,腦子裏還在想著這回事,就連院外的敲門聲,也是充耳不聞。

    過了片刻,卻見圖伯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手裏捧著一張名刺。

    “少爺!少爺!”自從上次來鬧事的二哥卓仁被他趕出去,圖伯就改了稱呼,不再稱呼“三少爺”,而是幹脆喊他“少爺”了。

    “唔?”關卓凡看他一副急吼吼的樣子,有些好笑,“哪兒著火啦?”

    “寶大人……寶大人有請!”

    “哪個寶大人?”關卓凡茫然,伸手接過名刺。

    “總管內務府一品大臣,寶鋆寶大人啊!”

    當啷一聲,白氏手裏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5:57 PM

第七章 以賞代爵



    一個紅頂子的一品大員,具了名刺,來請一個六品的武官到自己府裏去,實在是有點匪夷所思,難怪白氏會嚇了這一大跳。關卓凡自己,也有點忐忑不安,雖然猜到必是與禮部大堂的事情有關,但是禍是福,可就說不準了。

    門外是寶鋆的一個聽差,姓楊。名刺當然不敢收,原封璧還,並且仔細問了寶鋆府的地址,說聲隨後就到。那聽差特意申明,說寶大人交待了,請關卓凡不必穿公服相見。

    這就更顯得客氣了。關卓凡送走了聽差,讓圖伯去雇一輛車來,自己回到正廳,把剩下的飯吃完,也把自己的心情冷靜一下。

    “卓凡,不會出什麼事情吧?”白氏怔怔的,還有點沒回過神,“天都黑了。”

    關卓凡搖了搖頭。雖然沒有頭緒,但要說有什麼大風險,似乎也不至於。

    吃過飯,圖伯的車也雇好了,於是坐了車,一路向西,來到設在西城鳳翔胡同的寶鋆府,向門上通報了姓名,呈上自己的手本。很快,剛才的那名聽差便從裏麵出來,說聲“寶大人有請”,把關卓凡一路帶到了寶鋆的書房。

    見了寶鋆,自然要行堂參的大禮。寶鋆等他行完禮,叫著他的字說:“逸軒,起來起來,坐下喝茶。”

    寶鋆年輕的時候,也是倜儻佻達的一類人物,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最大,因此三教九流都能打得來交道。此時的語氣中,便很自然的透出一股子親熱來,不帶一點官派,絲毫不以身份上的巨大差距為意。

    “是,謝謝寶大人。”關卓凡在寶鋆側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他還沒有跟這樣的朝廷大員打過交道,心裏沒底,打定了主意少說多聽。

    寶鋆先是跟他東拉西扯地聊了幾句,問了問家裏的狀況和在營裏當差的情形,才轉入了正題。

    “逸軒,前幾日你在禮部大堂那一出,語驚四座啊,”寶鋆慢條斯理地說,“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謝大人誇獎,卑職不敢當。”關卓凡又離座請了個安。

    “哎,坐著坐著。”寶鋆心想,這個年輕人,既不失禮數,又沒有在上官的威儀麵前驚慌失措,文祥說他有膽有識,看來不錯。

    “你寫的那個條陳,亦為恭親王所激賞!但你的官銜,隻小小的升了這麼一級,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有些抱怨啊?”

    抱怨當然是有的,但實話是萬萬不能說的。關卓凡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恭恭敬敬地答道:“卑職才二十一歲就做上了六品的營千總,這已經是意外的福分,全靠大人們的提拔,哪裏還敢有一絲一毫的抱怨之心。”

    話說得很實在,寶鋆聽了,大為滿意,手在桌上輕輕一拍:“好!不矜功自喜,方是英雄本色。”

    “大人謬讚了。”

    “即便是荊山璞玉,也需要琢磨,以後總有你大用的時候!逸軒,這一番讓你多經曆練的苦心,你要明白。”

    “是,卑職記得了。”

    “記得就好。王爺的為人,賞罰最明,決不肯讓有功之人落空的,”寶鋆點點頭,移開桌上的琉璃鎮紙,從下麵拈起一張紙片來,“這個給你。”

    關卓凡躬身趨前,雙手接過那張紙片,眼風一掃,見是張龍頭大票。一愣之下,還怕自己看錯了,眨眨眼睛,再仔細看去。

    一萬兩!

    “這……”他腦子一陣迷糊,訥訥地說不出話來。一名千總的俸祿和加支,通算起來也隻有四十九兩銀子。即使是僅次於王爺的一等公,年俸也隻有七百兩。現在一賞就是一萬兩,這寶大人的手麵兒也太驚人了。

    寶鋆要的就是他這樣的反應,滿意地笑道:“這是恭親王賞下來的,你先收好,我還有話說。”

    “謝恭親王!謝寶大人!”關卓凡行禮謝過,將銀票收起來,坐著等寶鋆吩咐。

    “過一陣子,熱河的步軍統領衙門,要添兵添人,文大人打算把你調過去。”寶鋆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掌熱河防務的鄭親王,也是個求賢若渴的人哪。”

    關卓凡先是一愣,怎麼不要我在京裏,反而要把我推到熱河去?繼而恍然大悟:這是無間道的節奏啊!心下雪亮,這張一萬兩的銀票,一半是酬庸他在禮部大堂的功勞,另一半,則是要買他一個忠心耿耿了。

    這種時候,不能有任何猶豫的表示。關卓凡一躬身,斷然道:“全憑寶大人吩咐。”

    “好,好。”寶鋆很安慰地說,“聽說你跟勝克齋,是親戚?”

    “是遠親,”關卓凡小心翼翼地申明這一點,“我管他叫四叔。”

    “嗯,他那裏,你也不妨多走動走動。”

    關卓凡明白,這是恭王籠絡勝保的一種表示。看這樣的情形,未來在熱河,遲早會有一場好戲上演的。

    *

    *

    身上揣著一萬兩的銀票,關卓凡隻覺得腳步都要飄起來。走出鳳翔胡同,想了想,決定不急回家,雇了個車,先到南營馬隊的駐地。

    京城裏麵步軍統領衙門的馬隊,一共十二支,分屬東南西北四營,以十二地支作為番號。城南的三支,是子,醜,寅,關卓凡原來所帶的是寅字隊,現在統管三支,也還兼著寅字隊的管帶。他進了營,先不去驚擾別人,隻把寅字隊沒出更的三個哨長叫了出來。

    他升了千總,統管南營馬隊的消息,早就傳開了。那三名哨長被他喊出來,心想關千總連夜來收保護費了,都忙不迭地往外掏銀子,卻被關卓凡一把攔住:“別來這個!今天我請大家喝酒。”

    哨長們大喜:不用交保護費,還有酒喝!連忙帶了馬,簇擁著關卓凡一陣疾馳,來到一家叫“奎元館”的酒樓。一進門,關卓凡就知道這必是馬隊相熟的地方,老板和大廚都上來招呼,把他們讓到二樓的一間雅座,伺候得極是殷勤。

    一名叫張勇的哨長,指著關卓凡,對老板笑道:“這是我們關總爺,以後城南的地麵兒,就歸他照應了。這頓飯,你張老板請了吧?”

    “應該,應該!”胖胖的張老板一臉福相,笑得眯起了眼睛,“請都請不到。”

    這就不是關卓凡的本意了,他搖搖手,說道:“這不成。今天是我好日子,請哥幾個喝酒,哪能讓你張老板破費。”見張老板還要說話,把手一擺:“甭說了,心意領了,上酒菜吧,揀好的來!”

    “成,成。”張老板看他年紀輕輕,心裏嘀咕:這不知又是哪個大員的子弟,看樣子不那麼好說話……別是哪兒沒伺候好?想了想,悄悄叫過跑堂的頭兒,交待了幾句,這才下去給他們安排酒菜。

    不一會,菜就流水一樣的送上來了,四冷八熱十二個碟子擺了滿滿一桌。酒是小壇的竹葉青,泥封一開,醇香滿溢,四個人觥籌交錯地喝了起來。

    當兵的人,酒量好,飯量也大。明明都是用過晚飯才來的,吃喝起來,就好像根本沒有那麼回事。等喝到有六七分酒意,那個叫張勇的哨長,又說話了:“關千總,你的人了得,又沒架子,還這麼仗義,我張勇再敬你一杯!”

    “誰說不是呢!”另一個叫額世保的哨長諂媚地笑著,也跟著說,“跟著關哥混,準沒錯。”

    最後一個姓丁的哨長,看到人家都舉起杯子了,趕忙也舉起杯子,憨厚地笑著,胡亂嘟囔了兩句。

    關卓凡心裏暗笑:我都成“關哥”了……你們誰不比我大個十歲八歲的?難道官越大,年紀也越大?再轉念一想,官場之上,原本不就是誰的官大,誰就是哥麼?要是再大一點,那就是爺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6:01 PM

第八章 疑似穿越者



    關卓凡請他們喝酒,一來是表示感謝,二來是想借這個機會,看一看手下這幾個哨長——人在酒後,往往會露出自己真實的一面。

    那個額世保,純粹是個拍馬屁的貨,多半沒什麼真本事。張勇這人,膽識是有的,只是亦有些匪氣,若是用對了地方,也自有他的長處。而那個姓丁的哨長,雖然不太會來事兒,但人敦實穩重,勁氣內斂,反倒是關卓凡最看好的一個,慚愧的是,他把別人的名字給忘掉了。

    正在心裏這麼評判著,雅座的簾子一掀,跑堂的頭兒進來了,點頭哈腰地陪笑道:“幹喝酒沒意思,張老板吩咐了,叫小棠春給幾位爺伺候兩首小曲兒。”回身把簾子打起,道:“請進來吧。”

    進來的是一位手抱琵琶的姑娘,向幾位客人行了個萬福,淺淺一笑,見得唇紅齒白,額上一抹劉海,烏黑齊整。幾個哨長的眼睛都是一亮,張勇更是笑道:“關千總,這又是你的面子了,棠春姑娘輕易不出條子,這回咱們有耳福了。”

    關卓凡心知,這小棠春必是附近哪個清吟小班的歌妓,為張老板所請來的。他本來就是個樂盲,更不要說這個年代的小曲了,隻是不想掃了大家的興頭,心說那就跟著胡亂聽幾首吧。

    誰知琵琶聲一起,真如清泉叮咚,珠翠環響,立時便將眾人的笑聲壓了下去,就連關卓凡也停杯不飲,聽得入了神。小棠春起手這一段彈過,朱唇微啟,正要開唱,卻聽隔壁傳來一聲喝彩:“好!”

    這一聲好,大煞風景。小棠春臉上微微變色,纖纖五指在弦上虛虛一按,琵琶聲便攸地斷絕。

    大凡在酒樓之中,請歌女獻唱,多是為了助興。旁邊的客人如果聽得高興,喝起彩來,做主人的不但不會著惱,而且會覺得是很有麵子的一件事。但喝彩也有喝彩的規矩,總要等一曲告終,才好出聲。而方才的那一聲彩,就好像在別人蓄勢待發之時當胸一拳,不止是不通,簡直就是在喝倒彩了。

    關卓凡還沒說話,張勇已經揚聲罵開了:“王八蛋,懂不懂規矩?”

    隔壁的人似是自知理虧,不吱聲了。

    “得了,別跟他計較。”關卓凡勸住張勇,“棠春姑娘,甭理他,咱們重來。”

    “是,我換首曲子好了。”小棠春收起那一份不快,凝神想了想,皓腕輕揮,一套輪指起手,急如密雨,瞬間便把眾人的心思喚回了曲子當中。前奏彈完,大家都莫名地緊張了一下,生怕隔壁再冒出一聲“好”來,直到小棠春起唱,才都鬆了一口氣。一群武夫,聽著她一口吳儂軟語,糯糯地唱出江南小調,不由骨頭都酥了。

    誰知才唱到第三句“最撩人春色是那柳下花前”,隔壁那人,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下,連關卓凡都怒了——這不是成心攪場子麼?斷喝一聲:“把他給我提溜過來!”三個哨長早就等著千總這句話,嘩啦啦推開椅子,衝了出去。隻聽隔壁想起一陣呼喝怒罵之聲,跟著簾子一掀,張勇和那個丁姓哨長一左一右,架著一個人走進來,將他往地上一頓,額世保跟著也進了來。

    “就是這家夥,”張勇恨恨地說,“一個人喝酒,還不老實,來擾爺們的清興!”

    關卓凡細看,見這人三十來歲年紀,身材瘦弱,衣衫不整,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醉態可鞠,嘴裏卻還在嚷嚷著:“我是舉人,你們不能動粗。”

    “媽的!”張勇往地上啐了一口,將他當胸一扯,“京城裏的舉子成千上萬,也不少你一個落第的窮酸!”揚起手來就要打。

    “哎——”關卓凡聽他說是個舉人,止住張勇,逼視著他說:“你既是讀書人,應當知道禮法,為什麼大呼小叫,滋擾別人?”

    “我驟聞鄉音,觸動鄉愁,此乃真性情也,何曾有違禮法?”那舉人梗著脖子不服。

    關卓凡說不過他,又好氣又好笑:“鄉愁鄉愁,日日思鄉不回鄉,在京城做什麼?下一科的會試,只怕還早吧。”

    那舉人見關卓凡雖是個武官,談吐卻並不粗魯,望了他一眼,長歎一聲:“唉,有家不能回啊。”

    額世保不耐煩了,說道:“大人,不用跟他廢話,先把他提回去關上十天八天的,再交給順天府的學政拉倒。”

    一直抱著琵琶縮在旁邊的小棠春,聽額世保這樣說,忽然上前一步,向那舉人問道:“先生是蘇州人?”

    那舉人點點頭:“正是。棠春姑娘,你這兩首曲子,彈得好,唱得更好。”

    小棠春怔怔地咬著嘴唇,忽然轉身向關卓凡一跪:“大人,小女子求您,饒過了他。我們蘇州,五月裏被長毛破城……他必是喝糊塗了,才衝撞了您……”

    她這麼一說,不獨關卓凡,連張勇幾個也聽明白了,一時都默然無語,只有那舉人,嘴裏還在嘟嘟囔囔:“不必跟他們多說,他們知道什麼……stupid!”

    嗯?

    關卓凡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敢再說一遍?”

    幾個哨長大為奇怪。蘇州被太平軍攻破之後,城內死傷甚慘,既然知道他是蘇州人,那誰都不會再為難於他。卻不知道他剛才又說了什麼,惹得千總大人忽然發怒。

    “Stupid!”那舉人一副“說你又怎麼樣,難道你能聽懂?”的架勢。

    “You_stupid!”關卓凡也回敬了一句。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忽然誰都不說話了。

    小棠春見兩人僵在那裏,生怕關卓凡忽然發起怒來,連忙上前,強笑著說:“大人,先生,你們這是說的什麼呀,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呢?”

    那舉人說的是“愚蠢”這個詞。關卓凡幾乎就要問出“你是什麼時候穿過來的”這句話了,被小棠春這一打岔,才啞然失笑,知道自己鑽了牛角尖:京城這麼大,能說英語的,自然不止自己一個。腦子裏轉著念頭,問道:“先生貴姓?住在哪裏?”

    那舉人卻被關卓凡嚇了一大跳,一個朝廷武官,張口就是洋文,這樣的事,哪裏聽說過?心中驚疑不定,不覺便收起了那份倨傲,老老實實回答道:“我姓利,利國利民的利,叫做利賓,在右安門的法源寺裏借宿。”

    關卓凡點點頭,暗暗記下了,說:“原來是利先生,您請回吧。方才是誤會了,我這幾位兄弟有唐突的地方,請不要見怪。”又轉頭對小棠春說:“棠春姑娘,你也回去吧,下回有空,再來聽你的小曲兒。”

    一場風波鬧下來,曲子也沒聽成,幾個哨長都頗覺遺憾。等到那個姓利的舉人和小棠春都走了,額世齊舔舔嘴唇,色迷迷地對張勇笑道:“這個小棠春,聽說還是個雛兒,你那麼喜歡她,何不花上一筆銀子,把她給梳籠了?”

    梳籠,就是開苞的意思。張勇笑道:“我沒那份閑錢!再說,人家是清倌人,也得人家願意,打死我也不信她能看上咱這些老粗。我瞧啊,她對那個破舉子倒似有幾分意思,鄉裏鄉親嘛。”

    “嘁!”額世保不屑地一笑,“什麼清倌人,兩口合春酒一灌,任她貞女節婦,也得變成淫娃!”

    “你說的那都是沒影的事兒!”張勇根本不信,“什麼合春酒,都是那些吃飽了沒事做,整天想婆娘的人瞎編出來的。”

    “怎麼是瞎編,”額世保較上了勁,很認真地說,“城東馮德堂的少掌櫃,手裏就有這個方子,二十兩銀子還得是熟客,才能給一小瓶。”

    就這麼聊著這些風月場上的無稽之事,把殘酒吃完,幾個哨長把關卓凡送回了家,返營去了。

    關卓凡進了門,才知道圖伯和白氏都還沒有睡下,圖伯手裏捏著幾張紙,說是正在和大奶奶一起清點東西。

    “喲,哪來的這麼多好東西?”關卓凡走進正廳,果然見擺了一地,白氏正搬來搬去的清點著。見他回來,白氏直起身子笑道:“你走沒多久,就陸陸續續有人送來的,都說是你南營的兄弟,給你關千總的賀禮。喏,禮單在這兒,你要不要過一過?”

    關卓凡微微搖頭——若論會做官,人家可是比自己強上太多,自己還需努力才行啊。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6:07 PM

第九章   一壺濁酒春意濃


    回到家裏,卻看見白氏坐在廳裏,正和一個婦人說著話。再走近些,才看清這婦人竟是二哥卓仁的媳婦,他的“二嫂”。上次來時,這婦人那副盛氣淩人的模樣讓關卓凡記憶猶深,難道今天又跑來向白氏羅唕?

    關卓凡雙眉一豎,大踏步走進廳來,正要發作,卻見兩個女人臉上都是和顏悅色,並沒有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楞了一愣,不知她們是怎麼一回事,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白氏。二嫂見了他,趕忙站起來,笑道:“他兄弟,你回來啦。”

    白氏也微笑著說:“卓凡,你二嫂帶了幾樣好菜,還有兩瓶酒,特地來……來……”下麵的話,似是甚難啟齒,躊躇著不知該怎麼說。

    “嗐,就是來給大嫂賠個不是。”二嫂的臉微微一紅,有點勉強地說,“前些日子被你說了一頓,你二哥的心裏不好受,想想也是我們做得不對。本來他要自己過來的,恰恰這兩天身子不舒服,隻能讓我替他來了。他兄弟,從前的事,你都別再往心裏去了。”

    這樣也好,關卓凡心想。到底算是一家人,他們夫婦倆能主動把這個過節給解開,上門道歉,說明也還沒壞到不可救藥的地步。至於二哥卓仁,說有病什麼的,大概也是托辭,多半是面子上有點過不去,不好意思親自來罷了。

    一想明白了,臉上就有了笑意,很客氣地笑著說:“二嫂,見外的話就不說了。那天我的脾氣也不好,平常也沒上家裏去多走動走動。等過幾天,我到家裏去看看二哥,看看有什麼能幫上的,我也出點氣力。”

    二嫂聽他這麼說,笑了一笑,說道:“你在營裏當個九品官,俸祿也不高,錢夠自己使就行,還操心我們,心意領啦。”

    關卓凡一怔,聽她的口氣,還是不大瞧得起自己的樣子。跟著就明白了,白氏並沒有把自己現在的情形跟她多說,於是笑一笑,不做聲了。

    晚飯果然很豐盛,二嫂帶了一堆鹵味醬肉什麼來,都是關卓凡所喜歡的,胃口大開。二嫂把帶來的酒開了,給他和白氏倒上,笑吟吟地說:“大嫂,他兄弟,你們多喝兩杯,我替卓仁賠罪啦。”

    白氏見她不喝,說道:“弟妹,你也喝點吧?”

    “我還得回去伺候我那口子,他也不能讓我喝。”

    “呀,卓仁病得厲害嗎?”

    “說是頭暈腳軟,身子虛的不行,昨天才到馮德堂抓的藥。”二嫂歎了口氣,“也不知是怎麼了。”

    關卓凡喝了幾杯,漸漸地有些酒意上頭,再看桌旁正在嘮嗑的這兩個嫂子,心裏忽然起了別樣心思。白氏固然是“如花似玉的嫂子”,就連那個看不順眼的二嫂,此時似乎也變得可愛起來。他這個二嫂生得本不難看,身材又豐滿,關卓凡看去,活脫脫一個性感尤物。他只覺口幹舌燥,小腹之下,堅硬如鐵,恨不能隨便抓過一個嫂子,大大蹂躪一番。心中大呼道:“身體記憶!絕對是身體記憶!”

    看來他穿越的這個家夥,原來對兩位嫂子早就有非分之想了,要不然只喝了區區幾杯水酒,以自己的酒量,何至於此?然而再看白氏,滿臉通紅不說,人也有些坐不住似的,秀眉微蹙,在椅子裏局促不安地扭來扭去。

    馮德堂抓的藥?

    一個念頭如閃電般擊中了關卓凡,前幾天在“奎元館”吃酒時,額世保的一番話,句句都清晰地冒了出來。

    “兩口合春酒一灌,任她貞女節婦,也得變成淫娃!”

    “城東馮德堂的少掌櫃,手裏就有這個方子,二十兩銀子還得是熟客,才能給一小瓶。”

    二哥病了不能來……他上馮德堂抓的藥……他不讓二嫂喝……

    老子中招了!關卓凡吃了這一嚇,腦子稍微清醒了點,心說二哥裝了合春酒來,這是要看他和白氏的笑話?有什麼好處呢?呆呆地看著二嫂,忽然一笑,拿起酒壺,給二嫂倒了一杯。

    “二嫂,我二哥的病,你不用擔心。這半年我倒也攢了點錢,回頭你到我房裏拿二十兩銀子,給二哥買點什麼,補補身子。這酒,你也喝上一杯。”

    二嫂聽得有二十兩銀子,眼中放出驚喜的光來,嘴裏說著:“哎呀,這怎麼好意思生受你的……”,心裏卻是高興,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酒喝了。

    “來來,好事成雙,我再敬二嫂一杯!”關卓凡見她喝了,心癢難耐,又給她滿上。

    二嫂聽他說得不倫不類,略作羞赧的表示,卻不過他相勸,隻得又喝了一杯。兩杯酒下肚,隻覺一股暖意熱烘烘的升起來,心裏還覺奇怪:今天這酒,勁怎麼這樣大?

    關卓凡卻已等不得了,看了看自顧不暇的白氏,一把攙起二嫂:“走,先去把銀子拿了。”扶著她出了正廳,向西廂房走去。還沒走到門口,見那婦人喘氣已經粗了起來,夾著兩腿,走得甚是別扭。心知藥力已經發作,於是走快兩步,帶她進了自己的房間,挑亮了油燈,隨手將門關上。

    叔嫂共處一室,原沒有關門的道理,那婦人卻渾然不知,只覺得身上燥熱,一顆心噗通噗通的,難受得無處安放,連銀子的事也全忘了。關卓凡再也忍不住,低聲道:“二嫂,我先給你看一樣好東西!”捉了她的手,按在自己下身。那婦人覺得自己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支鐵棍,“啊”了一聲,軟軟地把手掙了兩下,卻哪裏掙得開?反被按得更緊了。關卓凡另一隻手將她一把摟住,先結結實實做了個嘴兒。那婦人唔唔的出不得聲,被他抱緊了,一直擁到炕邊,半個身子放倒在炕上。

    關卓凡此時欲火如焚,什麼都顧不得了,三下五除二,把二嫂剝得跟白羊似的,最後把她束胸的帶子一解,一雙大奶攸的彈了出來。關卓凡大揉一陣,那婦人只哼哼唧唧的,說不出話來。又伸手往下一探,那婦人早已濕的不成樣子,哼哼的聲音也忽然高了起來。於是不由分說壓上去,中宮直進,象搗蒜一般隻情縱送。那婦人欲仙欲死的,到得後來,終於忍不住叫出了聲。

    到底是好久沒碰過女人了,這麼大弄下來,沒過多久,便一泄如注。關卓凡長籲了一口氣,心中那團欲火,這才慢慢冷卻下來。抵著二嫂的身子,還在喘息未定,卻忽聽院子裏一陣雜亂的腳步,循著那婦人的呻吟之聲,行了過來。

    “二少爺,你們這是做什麼?”是圖伯試著攔阻的聲音。

    “你走開!我今兒個就要讓人看看他們的醜事!”是二哥卓仁凶惡的聲音。

    卓仁的這一條計策,毒得很。白氏的房子,他是誌在必得,上回吃了關卓凡一個悶虧,回到家越想越心有不甘,終於被他想到了這個主意。他打發毫不知情的媳婦攜了合春酒來勸宅子裏的叔嫂二人喝,自己卻帶了街上一個相熟的甲長,守在胡同口,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便敲開了門,直奔內院,來捉關卓凡和白氏的奸。只要能當場捉住,有那個甲長作證,立時便可到衙門告他們逆倫,把白氏趕出家門是一定能做到的。

    至於那個窩囊弟弟,卓仁始終不相信他能有多少本事,無非是說大話嚇嚇人罷了。因此壯著膽子,和那個甲長一起,急急地衝了進來,到了關卓凡的房門口,一腳踹開了門,滿擬能將這對叔嫂捉個正著。

    誰知叔嫂倒是叔嫂,卻不是白氏,而是自己媳婦,正滿臉通紅,驚慌地拿衣服遮著身子。旁邊的關卓凡,已經草草套上了袍子,好整以暇地望著房頂,好似沒看到有人闖進來一樣。

    這一下,幾乎把卓仁活活氣死,臉色鐵青,伸出一雙顫抖的手——把門關上了,咬著牙,對還在探頭探腦想往裏張望的甲長說道:“沒有事,沒有事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6:11 PM

第十章 治家


    甲長已經識趣地走了。二嫂穿好了衣服,滿面羞慚地坐在炕角,不敢說話。卓仁一掌揮了過去:“賤人!”,將她打了一個趔趄,又轉過身來,狠狠瞪著關卓凡,揎臂上前,一副要動手拚命的樣子。

    “二哥,”關卓凡仿佛視而不見,慢吞吞地取出一錠銀子,“這是二十兩,你拿去再買瓶酒喝,正好不多不少。”

    卓仁臉色變了,青一陣白一陣,跟見了鬼似的看著他這個“三弟”——他知道關卓凡看破了自己的把戲。自己買合春酒的事,做的極隱秘,連媳婦都沒告訴,關卓凡卻怎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剛剛繃緊的一股勁,頓時散得無影無蹤,情知再說下去,道破真相,那人就丟大了,楞了半晌,忽然一手搶過那錠銀子,一手扯了媳婦,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走著瞧”,頭也不回地去了。

    “早說過的,再來胡鬧,讓你後悔一輩子。”關卓凡喃喃自語,半晌,才揚聲叫道:“圖伯,落鎖,睡覺了!”

    第二天不用當值,因此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來到院子裏,看見圖伯,彼此臉上都有些訕訕的。小福看見他,也是紅著臉,低頭不說話。只有小芸渾然不覺,照樣叫著三哥,自顧自地嬉笑遊戲。

    不知白氏怎麼樣了?心裏這樣想著,漫步進了正廳,見白氏係著圍裙,坐在門邊的一張小凳子上,正低著頭在剝豆莢。陽光斜映,照在她雪白如凝脂的頸子上,愈覺動人,關卓凡心中微微一蕩,叫了聲“嫂子”,白氏沒抬頭,只淡淡地應了一聲。

    她在生氣——生關卓凡的氣,生卓仁的氣,生那個弟媳的氣,也生自己的氣。至於為什麼生氣,她自己卻說不上來。昨天晚上,在西廂房裏發生了什麼,她知道;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她不知道,甚至連問的心思都沒有,只是覺得心中有說不出的煩悶,說不出的委屈。

    關卓凡見她這樣,笑了笑,自己先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再招呼她到:“嫂子,你來,我有話說。”

    白氏默不作聲,半晌才站起身,把圍裙摘了,走過來坐在桌旁,眼光卻望著地上。

    “嫂子,你昨天吃了酒,可是覺得身子難受?”

    白氏臉一紅,想起昨天酒桌上那股奇怪的感覺——她知道那是什麼感覺,這兩年獨守空閨,夜半無人之時,亦時常會湧起這樣的感覺,隻是從沒有象昨日那樣強烈。現在被關卓凡這一問,心裏先虛了,嘴上卻說道:“你胡扯什麼呀……我不知道你在說啥……”

    關卓凡見她不打自招,暗暗好笑,心說我這個嫂子有點萌得可愛了,臉上卻正色道:“嫂子,昨天那酒,不是好酒!那是卓仁花了二十兩銀子從藥鋪弄來的,叫合春酒。”

    “啊?”白氏吃驚地抬起頭,捂住了嘴。一聽這名字,就知道這酒是做什麼用的,難怪自己的身子會變得那樣奇怪。可是……猶豫了片刻,還是問了出來:“那你還勸你二嫂喝?”

    “這個麼……嘿嘿,”關卓凡不懷好意地看著白氏,笑嘻嘻地說:“若不是她,那昨晚上在我房裏的,就是嫂子你了。”

    “呸!”白氏滿臉緋紅,啐了一口,站起身來就走。

    “哎,哎,當我沒說……”關卓凡慌忙攔著,做了個揖,“當我沒說還不行嗎?”

    白氏把臉偏在一旁,絞著衣角,半晌才又坐下,小聲說道:“你昨天……弄出那麼大動靜,也不怕人聽見……幸虧小芸還不懂事……”說到這,羞得耳根子都紅了。

    “是是,我下回小點兒聲。”關卓凡笑著說。

    白氏見他還是風言風語的,白了他一眼,又說:“卓仁的媳婦讓你給……那個了,他能善罷甘休?你得防著一點!”

    “是他自找的。”關卓凡淡淡地說,“誰也別想再來欺負你。”

    白氏低下頭,不說話了。

    *

    *

    跟白氏這一番對話,倒啟動了關卓凡另外一個心思。古人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這種事,也就算了,但自己要成大事,家是非齊不可的,一定要將這個家,經營成一個基地,固若金湯,這樣自己做起事來,才能夠大膽放手,沒有後顧之憂。

    這些日子,白天在營裏,跟一幫手下的軍官,慢慢混的熟了,統帶馬隊,也漸漸有了些心得。管帶子隊和醜隊的兩名委署校尉,都還算得力,幫上了不少忙。至於寅隊,那名丁姓的哨長,叫丁世傑,關卓凡不在的時候,多半倒是把寅隊委托他來管帶。

    關卓凡把營裏原來的規矩改了改,按東路,中路,西路,把城南劃成三片,由三支馬隊各管一片,每支馬隊的四哨之中,白天派兩哨巡邏,夜裏派一哨,另一哨輪班休息。在巡邏的路線的幾個點上,設了水牌,需由帶隊的軍官簽到。如此做來,秩序井然,在和翼尉那裏,博得激賞,過不多時,城裏的其他幾營,便也都用上了這個法子。

    至於街麵兒上那些免不去的各種陋規收入,他沒有去觸碰,僅僅對手下的官兵做最低的約束,不要弄得太過分就好。當整個體係的腐敗都已經深入肌理,想讓他們獨善其身,無異於天方夜譚,他亦不想做堂吉訶德,在與風車的戰鬥中碰得頭破血流。

    而自己應得的那一份陋規收入,他做了適當的削減,算是“讓利”給手下的軍官。有空的時候,還會自己拿錢,輪流請各隊喝酒吃飯,把習氣不那麼重的人,暗暗記下名字來,偶爾有誰遇上了難處,也會幫上十兩八兩銀子。如此一來,沒過多久,便聲名鵲起,營裏都讚這個年輕的千總為人仗義,豪爽大方,人既能幹,又十分會來事兒。

    到晚上下了值,關卓凡便會細細盤算著“齊家”的事情,有想好的,就交待給圖伯,一件一件地去做,有時候還會叫上小福一塊。白氏見他們幾個鬼鬼祟祟的,天天不知忙些什麼東西,忍不住好奇,偷偷問了幾次圖伯,圖伯總是撓撓頭,陪著笑說,少爺交待過,不許跟她說,到時候她就知道了。

    白氏無奈,只得去問小福,沒想到竟連小福也不肯說。逼得急了,便吞吞吐吐地告訴白氏,三少爺說了,要是她敢跟大奶奶亂說,就要把她給“辦”了。

    “大奶奶,什麼是‘辦’了啊?”小福有些害怕地問,“是不是說不要我了啊?”

    白氏又好氣又好笑,心說這個卓凡,怎麼就沒個正行,跟丫鬟也沒大沒小地開玩笑。再看看小福,雖然只有十七歲,但身條已經漸漸豐腴起來,不由得心下嘀咕,這家夥該不是又盯上小福了吧?隨口笑道:“三少爺的意思,是說要抬舉你做個丫鬟的頭兒!”心想這院子裏就你一個丫鬟,可不就是個頭兒麼?

    誰知小福卻不以為意地接了一句:“哦,這個呀,本來就是麼。”

    “嗯?”白氏疑心大起,追著問道:“小福,你說什麼?”

    小福好像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打死也不肯再說一個字了。白氏哭笑不得,心裏想,這個小叔子才回來沒多少時日,家裏的人,怎麼就被他威脅利誘,全拉過去了?就連自己的妹妹小芸,每每在她這兒挨了訓斥,都學會哭著跑到“三哥”那裏去道委屈了,偏偏這個三哥對她十分親熱,每次都能拿好吃的好玩的,把她哄得破涕為笑,幾次下來,更加認定三哥才是這個世上最好的人。

    這個卓凡,真的成一家之主了……想到這一點,白氏並沒有一絲惱火,反而有種心滿意足的感覺,甚至還有點兒莫名的甜蜜,心裏想道,這一份幸福,若是能永遠持續下去,那就好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6:15 PM

第十一章 白氏成了太太



    就這麼又過了五六日,關卓凡來找白氏了。

    “嫂子,”他笑嘻嘻地說,“你這一陣子辛苦了,今天請你出去看景,散散心。”

    “哪有什麼辛苦?”白氏心想,從前的日子,說辛苦是真的,自從關卓凡回來,百事不憂,日子實在是滋潤得很。然而嘴上雖是這麼說,聽得要出門,女人家沒有不高興的,出了房門一看,圖伯和小福都在院子裏,一身新衣服,打扮得整整齊齊,小芸牽著小福的手,也穿得漂漂亮亮。

    白氏見人人都是喜氣洋洋,跟過年似的,倒是自己這身家常的打扮顯得有點格格不入,猶豫了片刻,說了聲“你們等等我”,又蜇回房去了。這一等,足有小半個時辰,再出來時,眾人都是眼前一亮。見她換上了一件如意襟的玫紅色小夾襖,發髻上別著一支小巧的黃楊木扁方,耳上懸著一對寶針耳釘,臉上淡淡施了脂粉,明眸皓齒,搖曳生姿,直似畫中人一般。

    關卓凡一向垂涎嫂子的美貌,卻不知她打扮起來,竟可以美到這樣的地步,不由看得呆了。白氏自己,守孝的時候自不必說,即使是滿孝以後,也從未做過這樣的裝扮,此時見大家都看自己,心裏有點發慌,故作惱火,嗔怪道:“怎麼了,都看什麼呀?走啊。”

    關卓凡搖搖頭,一邊走,一邊說:“萬萬不能讓皇上看見了你。”

    看見了便怎樣?白氏知道他又在說風話,臉一紅,只當做沒聽見。

    外面已經雇好了兩輛車,幾個人上了車,從城南的東頭,向西頭行去。白氏和小芸小福坐一輛車,時不時地偷偷掀開車簾,向窗外張望,一覽市井繁華,又問小福:“咱們這是上哪兒啊?”

    小福笑著回道:“少爺說,到地方您就知道了。”

    “死妮子。”白氏嘀咕了一句,也就不再問了。

    走了不到兩刻鍾的樣子,車駕拐進了一條寬敞的胡同,隨著“籲”的一聲,停了下來。小福麻利地下了車,把白氏攙了下來,再去抱小芸。白氏放眼看去,見車停在了一家宅子門口,新刷過黑漆的廣亮大門,富麗堂皇。正在疑惑,關卓凡已經打頭走了進去,白氏由圖伯陪著,隻得也跟了進去。才邁進大門,門內三四個家仆模樣的人,穿著藍布衫子,見她進來,一起垂手請安:“太太好。”

    太太?白氏迷糊了,見其中一個十七八歲的僕人有些面熟,仔細一想,這不是圖伯的小兒子麼?

    圖伯的老伴早已亡故了,留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一個牛錄家裏做長隨,前年隨著主人去打長毛,在隨州陣亡了。這個小的,是在一個宗室家裏做包衣奴才,偶爾來看看圖伯,自己也曾見過的,今天怎麼會在這裏?在這裏也就罷了,卻怎麼又會叫自己“太太”?

    只有一家之中的主婦,才可以被稱為太太。白氏心裏發慌,卻見關卓凡自顧自地穿過院門,走進內院去了,圖伯在她身旁將手一讓,說道:“太太,這邊走。”

    連圖伯都忽然改了稱呼,這是什麼意思?白氏暈暈地,又問不得,只好亦步亦趨地隨著關卓凡走了進去。

    進去了才發現,院子之中還套著院子。又走過一道院門,才來到正院,門內兩旁卻站著一個老媽子,兩個丫鬟,見她進來,又一起屈膝行禮:“太太好。”

    白氏也不管了,先從前到後看了一遍——這居然是個五進五出的大宅子!所謂“五進五出”,指的是這個宅子,是由五個院子環環相連組成。第一個院子,設有耳房,馬房;第二個院子,有兩排廂房;中間的正院,是正廳和書房的所在,另有一排廂房;第四個院子,是內院,設著品字形的三間大套房;內院的後麵,則是一個花園。宅內的每個房間,都是四白落地,拾綴的整整齊齊,大件的家什,也都齊全。

    這樣的宅子,雖不能跟王府侯門相比較,但一般大臣的家宅,也就不過如此了,至於那些清水衙門的官,和非當紅的詹翰科道,則是根本不敢巴望的。

    “嫂子,”待到都看完,關卓凡請白氏在正院的廳裏坐了,微笑道:“以後,咱們就搬到這裏住,好不好?”

    “你要租這個宅子?”白氏雖然已經有了預感,但他真的說出來,還是大吃一驚,搖頭道:“這得多少錢……”

    “圖伯,替我拿過來!”關卓凡揚聲喊道。圖伯聞聲,手裏拿著一卷文書走進來,遞給關卓凡。關卓凡將文書在桌上展開,推到白氏面前。白氏一眼便看見,在這張房契屋主的位置上,居然清清楚楚寫著自己的名字。

    這一下驚得目瞪口呆,仿佛做夢一般,而關卓凡還在娓娓說著:“嫂子,咱們住內院。你住正屋,讓小福帶芸兒住東廂,我還是住在西廂房。正院裏的偏房,給丫鬟和媽子住,外面的兩間院子呢,是圖伯和男仆們的地方。圖伯的小兒子,是我替他贖出來,以後隨我在營裏做個聽差。”

    白氏半晌才回過神,終於相信這是真的,自己和妹妹,這就有了自己的房子,再也不用去看卓仁的臉色,再也不用去聽那些刻薄的閑言碎語。訥訥半晌,顫聲道:“卓凡,你這是何必呢……這麼大的宅子……就算你掙了錢,我替你攢起來,留著將來娶親用……”

    “我在外頭出兵放馬,刀頭舔血的事,保不齊什麼時候人就沒了,不能不預先做個打算。”關卓凡不動聲色,從底下又抽出一張文書來,“我讓圖伯在通州盤下了一個莊子,不大,兩百來畝地。以後就算我有什麼三長兩短,家裏的生計,也不用愁。”

    替她們姐倆打算到這樣的地步,真是無話可說了。白氏只覺得眼眶一熱,淚珠便不聽話的滾了下來,哽咽不能成聲。

    關卓凡這些日子忙下來,統共花去了近五千兩銀子,才把諸般事情辦妥。現在見到白氏的神情,和這一副發自衷腸的熱淚,自覺沒有白忙,心下暗暗寬慰。他就任千總以來,入息頗為豐厚,但他誌不在此,並不像前任那樣貪得無厭,反而將不少應得之錢讓給手下,很是博得了一些擁戴跟好評。至於置辦大宅的花銷,則是得益於那張恭王所賜的龍頭大票了。

    這筆花去的巨資,並不是只為博得美人的感念。另一個重要的目的,便是他所籌謀的“齊家”——從今以後,他便要將這裏當成自己的根據地了。

    事實證明,他這一番措置很是及時。僅僅三天之後,抽調步兵統領衙門三千人,充實熱河禁衛的聖旨,便由軍機處發到了京裏的兵部。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6:19 PM

第十二章  肅順的心機



    寫旨的是軍機大臣焦佑瀛。軍機大臣一共七人,八裏橋之戰後,除文祥奉旨留京協助恭親王辦理扶局外,其餘的六人,盡數隨禦駕來到熱河。在這六人之中,怡親王載垣是軍機領班,鄭親王端華以親王的身份亦享尊榮,另外四個,按資曆排去,依次是穆蔭,杜翰,匡源,焦佑瀛。

    排在末尾的焦佑瀛,俗稱“打簾子軍機”,是前年才從軍機章京超擢為軍機大臣的。他貌不驚人,一臉麻子,因為是新進的緣故,奉職格外殷勤,皇帝傳下什麼旨意,總是搶著寫旨。

    這次也不例外,軍機大臣們見過皇帝,得了旨意,退回到軍機值蘆之後,旨稿仍是由焦佑瀛動筆,一揮而就。寫完之後,卻不交給載垣,而是雙手捧了,送到坐在東首的一人麵前,恭敬地說:“肅中堂,您看這樣寫可使得?”

    被稱為肅中堂的人,自然便是肅順。他並不是軍機大臣,卻在軍機值廬中公然高坐,如果放在前朝,這已是死罪。然而奇怪的是,軍機大臣們都不以為意,就連身為軍機領班的怡親王載垣,也將這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

    按朝廷的體制,大學士是名義上的宰相。但實際上,軍機處才是處分天下軍政事務的中樞,一入軍機處,便算是有了宰相的身份,而軍機領班,則是首輔的身份。但這幾年,肅順為咸豐所重用,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以禦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的職銜,大政所出,無不參與,成為事實上的首輔,而軍機大臣,倒似乎成了他的辦事班子,因此他出現在軍機處,成了大家習以為常的事情。

    “成!”肅順一目十行地將旨稿看過,遞回給焦佑瀛,“回頭譽正了,請皇上用了印,就交發吧。”

    “唉,這又要來三千人,”端華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有些犯愁的說,“人吃馬嚼的,供應上又該吃緊了,也真是麻煩。”

    端華是肅順同父異母的哥哥,承襲了鄭親王的爵位,身份貴重,還兼任著行在的步軍統領,這一次從京中調來的三千人,就是要撥歸他的轄下。然而他最是糊塗無用的一個人,不明白肅順幹嘛又給皇上出主意,要往熱河這裏調兵,給自己平添了許多事端。

    肅順對他這個哥哥一向不甚客氣,見他懵懵懂懂的,對自己的一番苦心全然不知,又好氣又好笑,搶白道:“對,對,真麻煩。等到什麼時候讓人一索子捆去宗人府,日日睡涼炕,看四方天,就什麼都清淨,再也不用麻煩了。”

    載垣見端華一副茫然的樣子,心裏好笑,叫著端華的爵號說道:“老鄭,雨亭這一番安排,自有他的意思。”左右看了看,伸出右拳,豎起拇指和小指,擺了個“六”的樣子,壓低聲音說:“京裏有傳言,說他要反!”

    端華再笨,也知道這個“六”字,指的是京中的恭王。當今的鹹豐皇上,是道光皇帝的第四子,而恭王,則是道光皇帝的第六子。端華聽說恭王要造反,嚇得臉上失色,而其他幾位軍機大臣,見怡親王居然毫不掩飾地談論這等事情,都噤若寒蟬,誰也不敢接話。

    肅順卻漫不在乎,大刺刺地說:“也就是有這麼一說,所以做個未雨綢繆的打算。真要造反,我看他恭老六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這個本事。”說罷哈哈一笑,屋裏方才那一陣緊張的氣氛,才告緩解。

    然而肅順雖在面上做這樣的表示,但心裏對恭王的戒懼,其實是深到了極處的。

    恭王的和碩親王稱號,是由道光皇帝在臨終前,禦筆親封,比之那些承襲而來的王爺,要更加尊貴。以他的身份,若在軍機,便會是當仁不讓的軍機領班。只可惜在五年前,因為與自己的四哥——咸豐皇帝的一樁誤會,被咸豐免去一切官職,逐出軍機,回上書房讀書。直到不久前,奉旨議和,把撫局辦得很漂亮,博得京中清議和百姓的激賞,聲勢複振,朝務便隱隱有了兩個中心,一個是以熱河的肅順為首,另一個便是以京中的恭王為首。

    肅順很能幹,同時也是一個要獨攬大權的人。要攬權,便決不能容許恭王再起,他用的方法,一是離間皇帝與恭王的兄弟感情,不許恭王到熱河來覲見,讓那一樁誤會,得不到澄清的機會,二是削弱京中的兵力,強化熱河的武力,以防止恭王的異動。隻是這一層用心,眼下還不能對人明言罷了。

    他想了想,還是對端華叮囑了一句:“步軍統領衙門是要緊的地方,調來的這些兵,四哥你要籠絡好才是。”

    端華點點頭,記住了肅順的這句話。

    *

    *

    發到京中的聖旨一共是兩道,一道是命令勝保前往直隸山東一帶,以欽差大臣的身份統籌剿撚事宜,另一道則是下令從京城的步兵統領衙門之中,抽調得力兵將三千人,前往熱河。經過文祥與兵部的一番折衝,決定抽調馬隊五百,步卒兩千五。其中的五百馬隊由一個叫福成安的佐領帶隊,編作東西兩營,由一個姓林的千總和關卓凡分別統帶。

    關卓凡的西營,大多是從他城南馬隊的老部下中挑選出來的,所需的兩名校尉,他硬著頭皮向上麵舉薦,希望由張勇和丁世傑來升任。令他驚喜異常的是,上麵居然給了這個麵子。他知道,這必是文祥和寶鋆為了讓他指揮順手,暗中調護的功勞。張勇和丁世傑因為這一次開拔,糊裏糊塗的便升了官,對關卓凡感激之餘,更是矢誠效命。

    關卓凡心想,不知在熱河的老蔡和阿爾哈圖,現在做了什麼官?想到就快見到這兩位大哥,心中也很高興。

    開拔的日子定在十二月的初五,也就是說,要在熱河孤零零地過年了,因此被抽調的軍官和士兵,都有些悵然若失。但也有一樁好處,隻要當差不出什麼岔子,平平安安熬到皇上回鑾,那就算是護駕有功,升賞是一定會有的,所以大家也都沒什麼怨言,紛紛趕著把家裏的事情安頓好,等待開拔。

    關卓凡則更是忙碌,除了要搬家之外,另有幾件事情,是必須趕在開拔之前完成的。好在白氏很能幹,指揮著圖伯小福和幾個新進府的仆人丫鬟,雇人雇車,不要他幫忙,也盡自忙得過來。

    第一件事,是要去謝他的“四嬸”——勝保太太。說起來,他的這一番際遇,還是緣於勝保的舉薦,因此這個環節必不可少。這天下午,他備好禮物,由圖林拿著,一路來到了東四條胡同的勝保府,通報進去,很快就有了回音。

    “關少爺,”來的還是上回那個管家,笑容滿面地說,“請您到花廳,大帥在那兒見你。”

    “大帥?”關卓凡糊塗了,怕是管家傳錯了話,“您是說大帥夫人?”

    “大帥要在花廳見你。”官家加重了語氣,“咱們這就進去吧。”

    “這……”關卓凡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心下有些著忙。勝保要見自己,這是個好兆頭,但是勝保的派頭大,也是盡人皆知的事情。自己今天來見四嬸,是按走親戚的禮儀,並沒有穿官服,這樣去見勝保,恐怕要大大地惹他不高興。

    管家仿佛看透了關卓凡的心思,笑著說道:“大帥特為吩咐了,穿便服無妨,走吧!”乾脆一把拉了他的胳膊,向裡面走去。到了這個地步,他也只好硬著頭皮,隨管家在院子裏七拐八拐,來到了花廳門口。管家立住腳步,恭恭敬敬地向內稟報道:“老爺,關少爺來了。”

    裏麵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進來吧。”

    關卓凡進了花廳,便覺得身上一暖,隻見花廳兩側生著兩個燒得極旺的火盆,中間的椅子上,坐著一名紅臉膛的漢子,身穿皮袍,外麵套著一件鼠毛坎肩,正是那個幾乎在八裏橋砍了他腦袋的大將勝保。他不敢多看,趨前兩步,老老實實地跪下磕了一個頭:“參見大帥!”

    “小三兒,起來吧。”勝保笑著說,“怎麼不叫四叔?”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6:25 PM

第十三章   敲寡婦門



    小三兒……雖然聽上去別扭,但無論如何,這是勝保對他表示親熱的一種稱呼,自己可不能露出什麼不快的神色來。當下咽了口唾沫,爬起身來,略帶拘謹地喊了一聲:“四叔。”

    “嗯。”勝保點點頭,示意他坐下。對於關卓凡,勝保以前從未真的把他看成親戚,直到經過了八裏橋那一嗓子“不服”之後的事,才令勝保刮目相看。勝保的為人,最好面子,而關卓凡在禮部大堂痛罵龔孝拱的事,早已傳遍京城,勝保作為他的保薦人,自是臉上大感光彩,所以心中不自覺地便認了這個“族侄”。

    “聽說你在步兵統領衙門幹得不錯,”勝保打量著關卓凡,撫了撫唇上的兩撇胡子,說道,“這回調往熱河的事情,文博川已經跟我說了。我也奉了旨意,日內就要前往山東剿撚,離得遠了,不能事事關照得到,以後要靠你自己好自為之。”

    “是。”關卓凡答應一聲。

    “說起來,文博川處事一向公正,可這一次……”勝保不以為然的搖搖頭,“禮部大堂議和,你的功勞不小,卻只給你升了個六品,有點說不過去了。”

    “那自然不能跟待在四叔身邊相比。”關卓凡捧了一句勝保,心想,雖不知道文祥寶鋆壓住自己的官秩,將自己派往熱河,究竟做的是什麼樣的打算,但至少在熱河埋下一支釘子的意圖,是猜得到的,這一層,隻怕勝保還不了解。

    這句話說得恰到好處,勝保聽了很是受用,想了想,說道:“你不用急,等過了年,我在山東安置妥當了,可以向兵部把你再調過來。野戰功勳,升官畢竟還是容易。”

    話是好意,卻把關卓凡嚇了一大跳。撚匪大多是馬隊,往來飄忽,即便想追上打一仗也是極為艱難的事情,哪裏談得到什麼野戰功勳,升官容易?何況在他的曆史記憶中,實在想不起勝保剿撚打過什麼了不起的勝仗,這一去經年,多半要將大好時光靡費在裡面,是萬萬不可的。

    然而該如何拒絕這一番好意,須得有個婉轉的說法。

    “謝謝四叔栽培!”先鋪墊了這一句,才接著說道:“只是到了熱河,我們就歸肅中堂和鄭親王管轄了,不知道文大人說話還算不算?另外,我在熱河,倒也有一樁好處,有什麼行在的事情,可以隨時給四叔通個消息。”

    “肅順算什麼東西!端華更是個糊塗蛋。”勝保的性格,剛愎張狂,並沒有把權傾一時的肅順放在眼裏。倒是關卓凡的後一句話打動了他,發過牢騷之後,沉吟片刻,點了點頭道:“也好,熱河那邊要是有什麼變故,你就往我府裏送個信兒好了,自然會有人送到山東。”說罷,拍了拍手,將門外的官家叫了進來。

    “你去賬房上支五百兩銀子,再請文案上的劉先生過來一趟。”

    管家應了一聲,轉身去了,過不多時便回來,將銀票擺在勝保身邊的桌上,退了出去。勝保向關卓凡招招手,待他走過來,便將銀票遞給他:“四叔沒賞過你什麼。眼看要過年了,你拿去給家裏添點東西罷。”

    “四叔,這……”關卓凡還要推辭,勝保笑著擺擺手,不讓他說下去。關卓凡只得謝了,心說,這個大概算是將來的信息費吧。

    再過一會,門口的皮簾子一掀,進來一個青衫文士,四十來歲的樣子,想必就是勝保口中的劉先生了。勝保替二人做了介紹,特意交代關卓凡,以後有什麼消息,通報給這個劉先生便可。

    關卓凡知道,有的統兵大員,在京中的府裏會安排有一位信得過的幕僚,代為處理一些重要的事情,轉發一些朝局上的秘聞,這個劉先生,自然便是這等人物。勝保面上看去是個粗疏的人物,然而內中的心計,其實也很深刻。而且從他對肅順的態度來看,多半也是恭王一派,難怪上次寶鋆會暗示自己,不妨與這位四叔多走動走動。

    *

    *

    要辦的第二件事,是去探望馬額齊的遺孀明氏。

    按照阿爾哈圖和老蔡的說法,在八裏橋一役中陣亡的馬額齊,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死後留下孤兒寡母,甚是可憐,照說自己早就該來看望的。隻是他其實從未真正見過馬額齊,心中少了那一份真實的同袍情誼,加上聽白氏說起過,馬額齊家在京裏有不少親戚,想必都能有個照應,因此也就沒有把這事當做急務來辦。

    另有一個原因,就是見到明氏之後,很可能要聽一場撕心裂肺的哭叫。他一向不擅長應付女人的眼淚,在心中對這樣的場景難免生出畏憚之意,也就一拖再拖,直到現在,算來已有四個月。眼看就要往熱河開拔,再不去,便沒有機會了,所以下定決心,走這一趟。

    按著以前從白氏嘴裏套出來的地址,關卓凡安步當車,尋到了城東周店坊一帶的旗營。這一帶的人家,都是旗人,所住的房子,亦都是官房,是朝廷特為劃給家境貧困的旗人居住的。關卓凡想得到,既然是官房,當然不會太好,然而當他見到這幾排屋子時,還是被眼前破敗的景象嚇了一跳。

    每排屋子大約有十餘間,似乎是每間住著一家人。屋牆之上斑斑落落,屋頂也盡有缺損的地方,隻用黃泥和茅草修繕堵塞。正麵的牆壁,家家都被熏得一片漆黑,顯見是天熱的時候,用泥爐在外麵生火做飯所致。現在已是將進臘月,各家各戶的門上卻還都掛著布簾,要是朔風一起,哪裏擋得住寒氣?

    屋子前面,有兩三個人正在劈柴,也有幾個孩子在玩耍,見到衣著光鮮的關卓凡,都拿眼睛看著他。關卓凡腳步有些沉重,慢慢踱到左首的第一間房子,見門邊也零零落落地堆著些乾柴。他猶豫了一會,還是舉起手,叩響了門,心裏苦笑:我這算是“敲寡婦門”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應門的是個年輕的婦人,面色有些憔悴,模樣卻生得很標致,頭發在腦後挽了一個髻,穿著一身帶補丁的粗布褂子,漿洗得幹幹淨淨。左手上套著頂針,看來是正在做針線活。身後跟了一個三四歲的小子,躲在婦人的腿後,偏出半邊腦袋,偷偷地看著關卓凡。

    婦人見了關卓凡,楞了一下,面上變得全無表情,冷冷地看著他。關卓凡心裏打鼓,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走錯門,一聲“嫂子”便叫不出口。視線越過婦人向屋內看去,屋內又甚是黑暗,一時看不分明。

    就這樣尷尬地僵持了一會,那婦人忽然轉過身,扯了孩子,走進屋裏去了,門卻沒有關。關卓凡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沒有敲錯門,連忙跟了進去,正想把門帶上,卻聽那婦人冷冷地說道:“乾脆別關門,省得別人說閑話,讓你關少爺面子上掛不住。”

    “嫂……嫂子,”關卓凡艱澀地叫了一聲,躊躇了片刻,想到外面冷得緊,畢竟還是關上了門扇,才跟進來,又花了好一會功夫,才漸漸適應屋內的光線,把屋裏打量了一番。只見屋中的家什陳設,都甚為簡陋,牆上開了一扇小小的窗戶,窗下生著一個爐子,用來取暖。窗邊的桌子上,擺著個針線籃子,還有些零碎布頭,顯是明氏方才在做的活計。再往裏隔開一扇小門,想必是明氏帶孩子睡覺的地方了。

    明氏坐在椅子上,仍然偏著頭不理他,那個孩子依偎在明氏身邊,兩隻眼睛忽閃忽閃,靈動可愛。

    關卓凡沒想到她母子過得如此艱難,心下大愧,嚅囁道:“嫂子,對不住,我沒想到你們這麼難……”

    “也沒什麼難,”明氏平平淡淡地說,“我有朝廷的撫恤銀子,娘倆餓不死。老馬欠下的幾筆債,我慢慢做活還上就是了,不勞兄弟你操心。”

    關卓凡知道明氏是生了自己極大的氣。想來也是,作為馬額齊最好的朋友,這幾個月來不聞不問,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過去的。現在聽到明氏話說得硬氣,他又是敬佩,又是羞愧,忽然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掏心掏肺地說道:“嫂子,難怪你生氣,我這幹的不叫人事兒,實在是對不住了。你大人大量,別記恨了,不管怎樣,再給做兄弟的一次機會。”

    明氏聽他那一掌打得結實,話也說得極誠懇,這才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面色漸漸柔和起來,低下頭,輕聲說道:“也知道你忙。別的說不上,你能來看看我們娘倆,我也就知足了。”

    沒有預想中的眼淚和哭鬧,關卓凡心裏安定了不少,連忙說:“不忙,不忙,我這次來……”

    話沒說完,卻見明氏站起身,從櫥櫃裏取了個布娃娃塞給兒子,柔聲叮囑道:“小虎,在這乖乖玩。”又拿起針線籃子,指了指那扇小門,歎了口氣,對關卓凡說:“到裏屋說話吧。”

    “好。”他連忙站起身,走進裏屋,明氏跟在後面。關卓凡進了小門,才邁一步,右臂忽然傳來一陣劇痛,大駭之下,轉頭一看,卻是被明氏狠狠擰了一記。

    “你……你個死沒良心的。”明氏淚眼婆娑地望著他,聲音已是帶出了哭腔,“你終於舍得來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6:31 PM

第十四章 朋友妻


    我……我這個死沒良心的?關卓凡傻了,呆呆地看著明氏,作聲不得。

    “老馬不在了,小虎我一個人帶,我不怕。”明氏一邊哭,一邊說著,“擔水劈柴,這些爺們的活,我自己來幹,我也不怕。老馬欠下的賬,我累死累活總能還得上,這些,我都不怕。可是從老馬過世,到現在都四個月了,你看都不來看我一眼,你也真能狠得下心!”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關卓凡張大了嘴,想說點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就是再笨,也猜得出來,自己穿越的這個“本身”,與明氏之間必是有一段私情。難怪自己進門的時候,便覺得明氏生得端正好看,有種熟悉的感覺,原來這個懦弱無用的關三,竟然還做得來這麼一出。這叫“最好的朋友”?果然是朋友妻,不客氣啊……

    “我是對不住老馬,你也對不住老馬,可他人都走了,你來看一眼我的死活,能怎麼地呢?我知道你膽子小,可你究竟是怕我吃了你,還是怕我訛上你?我跟你在一塊,圖過你的錢還是圖過你的勢?”明氏還在流著眼淚,數落著關卓凡。

    “嫂子,呃……老馬欠的賬,有不少吧?”關卓凡尷尬之餘,沒話找話,找出這麼一句來。

    “他閑下來就是喝酒,喝了酒就賭,賭輸了就打我打孩子,你有什麼不知道的。”明氏白了關卓凡一眼,幽怨地說,“要不是這樣,我又怎麼會讓你得了手?”說到這裏,一股委屈和自怨自艾之情湧上心頭,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撲在關卓凡懷裏,捶打著他的胸膛,抽泣道:“也就是小虎不能沒了娘,不然我真想一索子吊死,落個乾淨。”

    不用說,必是老馬平日裏對她粗暴,那個關三常來噓寒問暖,才生出這樣的事來。然而關卓凡聽她老是說起小虎,不覺疑雲大起,心說別是我的兒子吧?吭吭哧哧地問道:“嫂子,你說小虎……該不是……咱倆生的吧?”

    “你胡唚些什麼!”明氏紅了臉,將他向外一推,“你糟蹋了我,也就罷了,你這麼說小虎,對得起老馬麼?”說罷,才發覺自己的話中,大有語病,關卓凡本來就對不起老馬,那還用說?心裏一急,又哭了起來。

    關卓凡辯無可辯,只得將就著明氏,把她摟在懷裏,輕輕拍著,以示安慰,心中苦笑: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這一場哭鬧,到底沒躲過去,只是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緣由。

    就這麼哄了一會,明氏漸漸不哭了。關卓凡替她拭了拭淚,發現明氏梨花帶雨的樣子,又另有一番動人之處,也難怪關三會喜歡上她。這樣一想,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既然辯無可辯,那何不幹脆就不要辯了?

    這個念頭一起,便如潰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這才想到自己懷裏抱著的,是個年紀與白氏相若的年輕女人。關卓凡覺得身體漸漸熱了起來,心中暗叫不妙:好好一出苦情戲,別是要唱成淫戲?然而從前對明氏的“身體記憶”,已經不可遏止地蔓延開來,胯下更是漲得難受,不由雙臂一緊,將明氏壓向自己身上,喘的氣息也粗了起來。

    明氏哪裏想得到他會在這個時候“獸性大發”,待到驚覺時,小腹已經被一個硬硬的家夥頂住了。她不是未經人事的少女,自然知道這是個什麼家夥,也知道關卓凡想幹什麼,一時驚惶起來,壓低了聲音急道:“門沒拴……小虎還在外屋……”

    關卓凡壓根不理會她說什麼,一低頭便堵住了她的嘴,一隻手便來解她的衣裳。明氏唔唔地說不出話來,只能用雙手盡力推拒著。關卓凡忙了一會,始終不能得手,心中焦躁起來,在明氏耳邊說道:“我要用勁了,鬧出動靜來讓小虎聽見,可不干我事。”說罷,一手環住明氏的腰,一手伸進去解她的褲帶。明氏被他嚇住,心裏一怯,手上便軟了,愣神之間便被他解開了帶子,褲子滑落在地,露出兩條白生生的腿來。

    關卓凡得勢不饒人,褪去自己衣物,將明氏推站在牆邊,抬起她一隻腳踩在床沿上,尋絲覓縫,一舉而入。明氏畢竟是個良家婦女,何曾見過這樣羞人的姿勢?只是兩手被他架在肩上,推拒不得,只能握了拳頭,在他背上亂打,然而抵不住關卓凡龍精虎猛,一連三五十下,明氏的身子便軟了下來,一絲力氣也無。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將一隻手扶著牆,一隻手捂住自己的嘴,由得他肆意輕薄。

    *

    *

    說來也巧,兩人剛剛穿好衣服,還在喘息未定的時候,小虎便推門跑了進來,鬧著要糖吃。明氏臉都嚇白了,狠狠瞪了關卓凡一眼,從床頭的櫃子裏,取出一個盒子,翻了翻,找出一塊桂花糖,給了兒子。

    小虎歡天喜地的去了,關卓凡也覺得不好意思,訕訕地陪著笑,對明氏道:“小虎喜歡吃糖,就給他多買點嘛,也花不了幾個錢。”

    明氏輕輕歎了口氣,說:“老馬欠的帳,算下來我總要三四年才能還得上。家裏就是這麼個樣子,不能不委屈他一點兒了。”

    關卓凡點點頭,說道:“嗯,嫂子,我有正事要說。你先告訴我,老馬到底拉下了多少饑荒?”

    “零零碎碎的小錢不算,大數一共是四十兩。”明氏搖搖頭,輕輕蹙眉,“也不知道他怎麼就能欠下這麼多。”

    “老馬和你的那些親戚,就沒有幫一幫的?”這是關卓凡心中的一個疑問。

    “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抬!”明氏苦笑了一聲,“大戶人家是這樣,其實窮家小戶也是一個樣。起初還有幾個來看看的,到了後來,人影都見不著。也不怪別人,誰還能管你一輩子呢?我也不想去求他們,還得看他們臉子。”

    關卓凡伸手摸了摸腰間的荷包,有些散碎銀子,也就不到二十兩的樣子。正在為難,忽然摸到一張紙片,想起來這是勝保給的五百兩銀票,心中一喜,把銀票和銀子一起掏了出來,擺在床頭的櫃子上。

    明氏見他拿出錢來,臉色卻是一變,瞪著他說:“卓凡!你這是做什麼,嫖窯子嗎?”

    明氏的話說得很難聽,但關卓凡卻絲毫不以為杵,反而增加了對她的敬佩之意。他看得出來,明氏是要強的性子,而且有生怕被自己看低了的意思在裡面。另外也看得出來,以往關三在明氏的面前,只怕說話沒什麼分量。

    這樣的性格,不是壞事,但亦有稍加挫磨的必要,不然日後相處起來,會有麻煩。關卓凡想明白了這一點,便死死盯著明氏瞪起的眼睛,直到將她盯得有些含糊,眼神之中開始有些慌亂,才逐字逐句地開口說話。

    “從現在算起,你們娘倆的事,我關三管了!”

    明氏被關卓凡話語中那股淩人的氣勢震住了。她有些糊塗,一向唯唯諾諾,甚至剛才進門時說話還不大利索的關三,怎麼忽然就脫胎換骨,變得飛揚跋扈起來了?

    “還有就是,以後不許再說這麼難聽的話了。”關卓凡笑了笑,但眼光始終堅定地看住明氏,沒有絲毫遊移,“嫂子,女人家就管好女人家的事。該爺們兒管的事,就讓爺們兒來做主,好不好?”

    明氏呆呆地看著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6:35 PM

第十五章   從何說起


    關卓凡見明氏不說話了,這才回到正事上來,娓娓說道:“這點錢,你收起來。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孩子著想,眼看就是臘月,天寒地凍的,怎麼過?家裏用的柴火什麼的,不要自己弄了,到街市上讓人送來就是,房子什麼的,也趕緊找人好好修一修,補一補。旁的事,以後再說,咱倆的事,既然做都做了,我斷不肯叫你落個沒下場。”

    明氏細細品著他話中的意思,默默站起身,取了一個手巾包,將櫃子上的散碎銀兩包了起來,手指剛摸到那張銀票,卻仿佛被蜇了一下似的,攸的收了回來。

    “這……這……我不能要!”明氏被這張大票嚇住了,驚惶地說。接著想起關卓凡方才說過的話,怕他又發作,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放低了聲音,求懇似的說道:“卓凡,沒想到你現在這麼有錢了……關家嫂子一人撐著一家子,也苦得很,你那個二哥還常常上門欺負她,你既有錢,還是拿去幫幫她吧。其餘的錢,你得存著,將來娶媳婦還有一大筆花銷。我這裏,有這些散碎銀子,盡夠花了……”

    關卓凡聽了她這一番絮叨,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心說怎麼明氏和白氏一個樣,老是掛念著他娶媳婦的事。搖了搖頭,木著臉說道:“我娶媳婦的事,我自己有分數,不用你瞎操心。你先把錢收起來,我還有話說。”

    明氏不敢再爭辯了,戰戰兢兢地取了銀票,塞進手巾包裏裹好,捧著這一筆“巨款”,有些手足失措,四處望著,不知該藏在哪裏才好。

    關卓凡心中暗笑,伸手拉住她,跟自己並肩坐在床邊,一手摟住她,一手接過那個手巾包,低聲笑道:“我替你放進衣裳裏,貼肉藏著,好不好?”

    明氏見他又來調戲自己,臉上一紅,輕輕啐了一口。

    關卓凡哈哈一笑,隨手將手巾包塞到枕頭底下,從荷包裏摸出懷表,叮的一聲打開,看一看,自言自語道:“四點半了。”

    這塊懷表,是他從古玩街的二手洋貨店裏淘來的,雖然略舊,走時仍是極準。明氏哪見過這樣的稀罕物兒,盯著閃亮的銀色表身,眼睛都看直了,小聲問道:“怎麼叫做四點半?”

    “就是申正二刻。”關卓凡指著表盤上的指針和刻度,給她解釋了一番。看著她一臉驚羨的樣子,不免暗暗自得,心想,原也該把自己的狀況跟她說清楚,而且不妨說大一點,這筆錢她才能拿的安心。於是把自己這幾個月升官發財的事情,簡單地跟她說了一遍,至於恭王所賜的萬兩銀票之類的事情,自然是略過不提。

    “咱現在是六品的千總,一個月下來,兩三百銀子的進項,那是平常事兒!”關卓凡隨口胡吹,“勝保勝大人,我管他喊四叔。他的府裏,我隔三岔五就得去上一趟,跟自己家裏一個樣。”

    明氏聽得連連點頭,深信不疑。彼時的風氣,人人都以為當官的貪汙受賄,就跟拿薪水一樣,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男人在外面能掙到錢,就是本事,並沒有什麼道德上的不安。明氏果真如關卓凡所設想的,徹底安下了心,說了一句:“你該餓了吧?”站起身來走到外屋,抱著兒子出去了。片刻轉了回來,關上門,對走出來的關卓凡一笑,說道:“我把小虎送到隔壁黃嬸家去了,讓他在那兒玩上一個時辰,這就給你做吃的。”

    關卓凡看著灶台邊的明氏,心裏有點困惑。四點半,時候也還早,再說做飯就做飯,何必把小虎送走呢?這樣一想,恍然大悟,走到明氏身後,雙臂一抄,將她打橫抱了起來。明氏輕輕叫了一聲,把頭埋在關卓凡懷裏,由得他將自己抱進了裏屋。

    過不多時,裏屋的床便開始吱吱呀呀的響了起來……

    關卓凡離開周店坊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明氏將他送出家門口,低頭看著自己腳尖,幽幽地問了一句:“你……往後還來麼?”

    “只要我從熱河回來,一定來看你和小虎,”關卓凡溫言道,“還是那句話,我斷不肯讓你落個沒下場。”

    決心是這麼下的,但心裡面還並沒有一個可行的主意。他一邊走,一邊琢磨,四周寒氣襲來,遠處更是漆黑一片,不由得縮了縮身子,心想要是馬額齊的鬼魂找上自己,那便如何?想到這裏,打了個冷戰,連忙在心裏祝禱道:“馬大哥,你做了鬼,若是英靈不散,該當知道小弟我只是個穿越而來的人。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從前那些欺兄盜嫂的事,可不能算在我頭上,都是那個關三的錯。他現在多半也是個魂兒了,你要找,就找他去,你們都是魂兒,找起來也方便些。”

    念叨完了,又覺得還有點不能自圓其說,想了想,繼續禱告道:“至於今天的事……你媳婦現在是寡婦了,她有戀愛自由啊,馬大哥你該撒手就撒手吧,以後你兒子小虎,我一定好好看顧著,讓他衣食無缺,不受人欺負……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請您就安心地去吧。”

    *

    *

    回到壽比胡同的家中,白氏和圖伯他們都還沒有睡,都還在整理東西,廳裏和院子裏,堆放著些收拾好的箱籠。搬家的工作,已經完成了大半,再有兩三天,也就大功告成了。

    關卓凡沒在院子裏停留,跟白氏匆忙打了個招呼,說是去看過明氏了,便回自己房間去了。白氏見他有些失魂落魄的,留意看了他幾眼,倒也沒說什麼,隻是吩咐小福,到廚房盛一碗火上燉著的蓮子粥,給少爺送到房間裏去。

    關卓凡沒動那碗粥,躺在炕上,自顧自的想著心事。今天周店坊這一行,真是匪夷所思,自己平白無故就多出一個相好的,雖是美事,到底是多了一個頭緒。而且如何能照顧得孤兒寡母周全,也還沒想到切實的辦法,自己要做大事,整天糾纏在這些兒女情長之中,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就這麼思來想去的,忽然驚覺:自己該不是有戀嫂的傾向吧?這個念頭一起,把自己嚇了一跳,霍地坐起身,認真地算起來。

    白氏是大嫂,也是自己必欲得之而心甘的人。卓仁的媳婦是二嫂,上回因為合春酒的事,讓自己痛痛快快的弄了一回。明氏是老馬的媳婦,也算是自己的嫂子,今天又是春風幾度。合著凡是嫂子,都逃不過自己的毒手啊?這......這是從何說起?

    回想自己穿越前,似乎並沒有這個毛病,雖然喜歡的女性,少有蘿莉,確實是禦姐型的多一些,那最多也就說明自己是個禦姐控,怎麼也沒到嫂子控的地步呀?何以穿越之後,卻盡是跟各種嫂子產生緣分呢?難道說,是受了自己的“本身”,那個關三的影響?

    再想一想,忽然明白了。這個年代,黃花閨女們都躲在深屋小院裏,哪裏去尋?不到洞房掀開紅蓋頭的那一刻,是等閑連面都見不得的,所以自己能看見的女人,當然只有各種嫂子了。

    說穿了便毫不稀奇,不覺啞然失笑,笑自己的無事自疑。

    既然想通了,就把這些雜念拋開,將心思轉到正事上來,開拔之前,還有兩個人是要見的。一個是寶鋆,他對自己必然要有所交待,只是自己一個六品武官,不可能無故去上府求見,只能靜等他派人來傳了。另一個,則是上回在奎元館喝酒聽曲,所見到的那個會說洋話的舉人,關卓凡相信,這個舉人,在自己未來的計劃中,會發揮巨大的作用。

    關卓凡還記得,他叫利賓,在右安門外的法源寺內借住。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6:40 PM

第十六章 總爺吉祥



    第二天一大早,關卓凡便坐了車,來到離南門不遠的法源寺。

    法源寺是座規模頗大的寺廟,每到大考之年,便有不少來京應試的舉人在這裏借住,既能省下客棧的使費,又可以跟一班文友談股論經。寺廟裏對這些舉人也很客氣,因為這些人中,保不齊誰就是未來的學士禦史,宰相封疆,若是刻薄了他們,鬧出王播“三十年來塵撲面,而今始得碧紗籠”的笑話來,那名聲就難聽了。

    進了寺廟,找到知客僧,把利賓的姓名容貌一說,知客僧便連連點頭,說確實有這麼一個舉人,上年會試名落孫山,卻還一直住在寺裏不肯走,平日裏頗為倨傲,沒把那班同住的舉人放在眼裏,因此人緣也不太好。到了上個月,不知為了什麼,卻突然間搬走了,至於去了哪裏,就不知道了。

    關卓凡深自懊悔,自己應該當時就來找他!偌大的京城,現在卻是到哪裏去尋?一個大好的人才,就這樣失去了結交的機會,實在太可惜。

    他悵然若失地回到城南的營裏,把日常事務分排了,又叫過張勇和丁世傑,把開拔前的各種準備,又細細詢問了一遍。

    “請關千總放心,一切都備妥了。”丁世傑持著名冊和軍需單子,一項一項的指給他看,“準定於四日後的辰正開拔,由林千總的東營先走,咱們西營相隔五裏續行。”

    辰正,那就是早上八點,關卓凡點了點頭。這些日子,他愈發感覺到丁世傑的得力,是個可用的人。他算了算日子,轉頭對張勇說道:“老張,有件事,要麻煩你替我辦一下。”

    “是,請老總示下!”

    “也不是什麼大事兒,”關卓凡擺擺手,笑道:“前些日子,我說過我換了宅子。喬遷本來是該請大家喝酒的,隻是現在新宅子那兒太亂,還是把酒席擺在老宅子好了。加上眼看要離京了,咱們趁這個機會,喝上兩杯,樂一樂。時候就暫定在後天,要請的人,回頭我列單子給你。酒菜和桌子什麼的,就請上回咱們去的那家奎元館送過來……”

    提起奎元館,他卻忽然想起一樁心事來,呆呆地看著張勇,沒了言語。

    張勇被他看得有些發毛,陪了個笑,試探著問:“老總……?”

    “唔,唔。”關卓凡回過神來,說道:“對了,另有一件事。你替我查一查,上回那個唱曲的小……小牡丹還是什麼的,是哪個院子的姑娘。”

    張勇和丁世傑擠擠眼睛,臉上都露出會心的笑容。張勇便笑嘻嘻地說:“老總,您說的那個是小棠春,我這就去奎元館,找張老板一問就知道。”又湊近了關卓凡,神秘兮兮地說:“要不要給您弄瓶額世保說的那個合春酒來?”

    關卓凡一哂,無奈地搖搖頭,且不去理會他們,取了紙筆,寫起客人的名單來。

    *

    *

    張勇的事情辦得很有效率,還沒開午飯,便已馳回營中,向關卓凡交差。

    “都說好了。菜是燕席,照您的單子,一共五桌,後天下午送來,都是盒子菜,在灶上溫一溫就成。張老板聽說是您辦席,格外巴結,另送六壇竹葉青,再派三個跑堂的,幫著一起招呼客人。”

    關卓凡很滿意。這是他第一次請大客,能辦得圓滿些,當然好。

    “小棠春的出處,是在新街口的紫春館。”張勇壓低了聲音說道,“一共二十幾個姑娘,其中小棠春四個,是清吟小班,隻借幹鋪,不接恩客,要是想梳籠她,大約鴇兒非得要個高價。不過新街口是咱們轄下的地麵兒,治他們的法子有的是,您想怎麼著,給個章程,歸我去辦。”

    所謂“借幹鋪”,是指行院給流連在此的客人提供借宿,但並沒有姑娘相陪,而“梳籠”,則是破瓜的意思。小棠春是清倌人,處女之身,這一筆肉金,老鴇是必定會獅子大開口的。

    “也還說不到這個,先去看看。”關卓凡見張勇認定自己在打小棠春的主意,也不辯解,笑笑說道,“吃了午飯,你跟我去一趟。”

    “是。要不要喊上穆寧?那一帶的規費,都是他在收,熟一些。”

    “成,叫上他吧。”穆寧是張勇手下的一個把總,這次也是要一起帶去熱河的。關卓凡又想了想,三個朝廷武官,穿著公服去逛窯子,不太像話,便多吩咐一句:“咱們都換了便服去。”

    *

    *

    三個人來到紫春館的時候,才是下午三點,院子還沒有開始迎客。但看門的夥計,認得穆寧,連忙將三人讓進來,帶入一間客廳,奉煙奉茶,招呼得極是殷勤。沒過一會,便聽樓上梯響,一名四十多歲,打扮得頗為豔麗的婦人噔噔地走下來,見到穆寧,未語先笑:“喲,是穆總爺,今天來得這麼早,是不是心裏放不下我們小紅姑娘啊?”

    不問可知,這便是紫春館的老鴇了。穆寧在上司面前,被她一句話揭了底,有些心虛,小心地看了一眼關卓凡,對老鴇說道:“你胡扯些什麼!今天來,是有別的事情。”

    行院中的鴇兒,都是八面玲瓏,人情熟透的角色,見穆寧的眼風一掃,已知道今天他是陪著另外兩人來辦事的。雖然不認得關卓凡與張勇,但從穆寧的神態上來看,這兩人也不可小覷。於是福了一福,諛笑道:“這兩位爺面生的很,必是頭一次來的,不知道有什麼吩咐?”

    關卓凡是個連夜總會也沒去過兩次的人,來到這種傳說中的青樓妓院,更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不知該怎麼開口,於是目視張勇,讓他來答話。

    “沒什麼,想請棠春姑娘見一見。”張勇會意,接過話頭來,大刺刺地對老鴇說。

    “這……嗐!我那個女兒最懶,到現在只怕還沒梳洗完呢。要不先請幾位爺在這裏吃煙喝茶,等會把酒席開起來,我再叫她來伺候幾位?”

    “媽媽,我們來,不為聽曲兒!”張勇的神色有些不耐煩了,“你只請她來,我們看看。”

    什麼叫“我們看看”?老鴇心裏嘀咕,今天只怕要有麻煩。這幾個人,不知是誰看上了小棠春,多半不是想梳籠她,就是想替她贖身。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答應了兩聲,轉身去找小棠春了。

    清吟小班之中,其實少有真正一輩子不賣身的。所謂的清倌人,無非是因為容貌姣好,歌喉曼妙,老鴇將她們養起來,既為了平日裏可以賺錢,也為了自高身份,遇見肯出血的主兒,大大敲上一筆,把她們賣個最好的價錢。現在有了這個機會,這是喜的地方。

    憂的則是,對小棠春有一份不捨和抱歉。青樓之中,老鴇和自己手底下的姑娘之間,有著一種甚為奇特的關係。隻要不是刻薄惡毒到極點的鴇兒,對姑娘們都會用感情加意籠絡,對紅牌的姑娘,更是千疼萬愛,久而久之,就會變成一種半母半女的情形,她和小棠春之間,便是如此。

    關卓凡他們在客廳又等了半晌,才見到老鴇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名姑娘,嫋嫋婷婷,不施脂粉,顯得素雅可愛,正是那天在奎元館見過的小棠春。當下站起身來,展顏一笑,說道:“棠春姑娘,還記得我麼?”

    小棠春剛才被老鴇追問了半晌,卻無論如何想不起是誰看上了自己,只是嚇得沒了主意,差一點便哭出來。沒奈何之間,隻得跟著老鴇來見他們,路上卻已打定了心思,說什麼也不能答應。然而又想到這其實是由不得自己的事,心裏煩亂,只好見一步走一步了。

    此刻見到關卓凡,雖然穿的是便服,但那晚在奎元館,這個年輕英武的軍官,給她留下的印象極深,略一思索便認了出來,臉上一紅,心想:“原來是你看上了我,怎奈我心裏已經有了別人。”向前一步,深深道了個萬福。

    “關總爺,您吉祥。”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6:44 PM

第十七章 勾欄之中的高人


    張勇在一旁,見小棠春認出了關卓凡,心想索性替他把架子撐大一點,讓老鴇知道利害,一會談起事情來就方便許多。於是清清嗓子,說道:“這是我們的營千總,城南營裏的幾百號弟兄,都歸他管,我和老穆,都是他的屬下。”又拿眼睛唆著鴇兒,意味深長地說道:“我們關老總,為人仗義,最肯照應朋友,也最講情分,誰對他好,他是一定記得的。

    言下之意,誰要是對他不好,他自然也會記得。老鴇心中一痛,知道想借小棠春大敲一筆的想法,怕是靠不住了。單以品秩而論,六品的官,在京城裏算不上有多大,到紫春館來作樂的客人中,連二品的尚書也見過。可是步軍統領衙門的身份不同,城南的地面又是他的轄區,對她們這種偏門生意來說,就是惹不起的人。這跟“抄家縣令,滅門令伊”一樣,說的都是同一個道理——縣官不如現管。

    無論如何,別人既然來了,就是天大的事,自己也得接著。老鴇向關卓凡陪了個笑,說道:“原來是關老總,我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您老可別怪罪。”

    “好說。”關卓凡見張勇咋咋呼呼的把這婆娘嚇住了,心中暗笑,且不去理會她,還是對著小棠春說道:“棠春姑娘,我來,是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弄了半天,原來隻是為了打聽個人?廳裏的眾人都糊塗了,連小棠春也是摸不著頭腦,驚訝地問:“不知您要打聽哪一個?”

    “上次在奎元館聽曲時,你的那位貴同鄉,利賓利先生。”

    小棠春的臉上,忽然現出了一副忸怩的神色,還沒答話,一旁的老鴇象見到救星一樣,已經喊了起來:“有!有!可不就是他麼,天天賴在我女兒這裏不肯走,賴蛤蟆想吃天鵝肉……關老總,可是他犯了什麼事,您幾位要把他帶走?”

    小棠春聽她這麼說,心中氣苦,跺了跺腳道:“媽媽,你怎麼這樣說人家利先生?”

    關卓凡長舒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果然沒有猜錯。他上午算過日子,利賓從法源寺搬出去的時間,正是在奎元館遇到小棠春之後,不消說,自然是一頭紮進了這銷金窟之中。小棠春這樣的人物,利賓迷上她也是常事,只不知是他單相思,還是兩情相悅罷了,看小棠春的神情,倒是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既然找到了人,關卓凡也就安心了:“我想見見他,成不成啊?”

    “成,成,”老鴇一連聲地答應,“我這就讓夥計把他喊過來。”

    “不用。”關卓凡搖了搖頭,“棠春姑娘,你帶我去。”

    “是。”小棠春猶豫了一下,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來拿利先生的,看看關卓凡的神情又不像,只得在前面引路,往旁邊的一個院子行去。關卓凡示意張勇他們不必來,在一旁的老鴇卻不放心,還是在身後跟著小棠春來了。

    關卓凡確實沒有猜錯。那天晚上,利賓把小棠春送下樓,外面自有紫春館的車在等著。上車以前,兩個人又說了許多的話。家園零落,旅居客地,驟然遇見自己的老鄉,又是這樣溫柔可人的一位姑娘,利賓不免動了真情,而小棠春也是一樣。說起來,兩人的緣分,在小棠春替利賓求情,向關卓凡那一跪之時,便已埋下。

    *

    *

    三人進了旁邊的一個別院,關卓凡見院中有幢兩層的小樓,心想這應該就是清吟小班的四位姑娘所住的地方,而院中的幾間屋子,想必就是所謂“借幹鋪”給客人的房間。

    小棠春走到右首的一間屋子,叩了叩門,輕聲喊道:“利先生。”

    “來了,來了!”屋中有了動靜,片刻,門嘩的一聲開了,走出來的正是利賓。他穿了一件青色棉袍,皂色油靴,腰間紮著一條玄色的腰帶,額頂和臉上都刮得幹幹淨淨,收拾得極是精神,與那天在奎元館滿臉於思的形容,大不相同。

    關卓凡抱拳一揖,微笑道:“利先生請了,小弟特來拜訪。”

    “哦哦……哦——原來是你。”

    小棠春在門外喚自己,這是少見的事,利賓興衝衝地來開了門,沒想到門外還有兩個人。先是茫然地看著關卓凡,“哦”了兩聲,抱拳還禮,接著便認了出來,這人是在奎元館見到的那名會說洋話的千總。

    “正是小弟。”關卓凡笑道,“到法源寺拜訪先生不遇,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了先生。”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利賓難得的鬧了個大紅臉。一個舉人,流連於勾欄之中,畢竟不是什麼雅事。驟然被關卓凡撞見,即使是像利賓這樣獨立特行的人,也難免覺得不好意思,一時有手足無措的感覺。

    關卓凡不願他難堪,轉頭對小棠春和老鴇說:“我借利先生的地方聊聊天,你們請自便吧。”說完,也不管利賓同意不同意,自顧自地走進了屋子。他的言行之中,自有一股氣勢,讓人違拗不得。老鴇帶著小棠春,悄悄地去了,利賓也訕訕地跟進屋,在八仙桌旁與關卓凡分主賓坐了。

    “小弟姓關,叫關卓凡,字逸軒。”關卓凡不等利賓動問,自己介紹道,“小弟是旗人,隸鑲紅旗,現在在城南步兵統領衙門,做一名千總。”

    “哦,原來是關兄……”

    “不敢當,不敢當,利先生若是看得起,就叫我逸軒好了。”

    這段時間,利賓每次想起奎元館那晚的事,便忍不住對那個武官極是好奇,怎麼也想不通他何以能說一口純熟的英語。現在碰了面,見關卓凡雖是旗人,卻為人謙遜,渾不像巡防衙門中那些飛揚跋扈的武官,更是大生好感。賓主兩人由此相談甚歡,一會中文,一會英語,聊得不亦樂乎。

    他是蘇州人,少小時在鄉裏即有神童之稱,十六歲在昆山中了秀才,十八歲在南京中舉,但隨後文運不佳,會試之中屢屢失意,始終不能得中進士,蹉跎至今已是三十五歲。中間有七年時間,是在上海英國人所辦的“墨海印書館”度過,不但習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更是學得了許多經世的實務,並非尋常的腐儒可比。

    “先生不必難過,總有時來運轉的時候,以小弟想來,待到下一科,先生必然能夠得意的。”關卓凡安慰道。

    利賓苦笑一聲,道:“我曾立過誓,不中進士不談嫁娶。可是現在,科場上的事情,我已經看透了,杜工部說‘文章憎命達’,誠不我欺。這輩子,我是不做這個念想了。”

    好得很,關卓凡心想。面上卻不動聲色,問道:“卻不知先生今後作何打算?”

    “蘇州在長毛手裏,一時是回不去了。本來打算走水路,先去上海謀個差事,誰料……”利賓歎了口氣,將手向屋子四周比劃了一下,“你都看見了,我也不瞞你。大約是前世的孽緣吧,怎麼也不舍得離她而去,就這麼混到現在。”

    說到這裏,忽然驚覺,光顧著自己說話,卻連關卓凡的來意都還沒有問一問,於是做了個抱歉的表示,說道:“逸軒,我一時忘形,還沒請教你的來意,真是失禮之至了!”

    關卓凡搖搖手,笑道:“並沒有別的意思,是為了上回奎元館的事,特為來向利先生賠罪。”

    從法源寺找到紫春館,隻為來向自己賠罪?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雖說利賓的性子倨傲,酒後亦偶做癡態,但其實是個極聰明警醒的人,世故通達。他沉吟了片刻,才徐徐說道:“逸軒,你我雖只是第二次見面,但你很對我的性子,可以說是一見投緣。白發如新,傾蓋如故,我不拿你當外人,有什麼話,你盡管直說。或者有什麼事是我能夠幫得上忙的,便請吩咐下來好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6:49 PM

第十八章 這姑娘我買了



    利賓既然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自己若是再支支吾吾,就顯得不夠朋友了。關卓凡對自己未來的行動,有一個龐大的規劃,他之所以下決心收攏利賓,就是要讓他成為這個規劃之中一枚重要的棋子。話該如何說,已經反複推敲過幾次,而說話之前,先拿出了一疊銀票,放在桌上。

    “京城居,大不易,利先生盤桓日久,想必花費不少。”關卓凡將銀票推過去,很誠懇地說,“這裏是三百兩,姑且替先生壯一壯杖頭之資,請不要推辭。”

    這真是雪中送炭!利賓本來也不是個多有錢的人,上京時所帶的銀兩,前幾個月便已花去一半。而這個把月,在紫春館內借幹鋪,更是早就使得精光。若不是小棠春偷偷拿體己銀子接濟他,怕是早就被趕出去了。為了這個事,不知受了老鴇多少冷嘲熱諷,指桑罵槐,有幾次利賓幾乎便忍耐不住,要摔門而去,但想到小樓之上的棠春姑娘,就又邁不動腳步,只得厚起臉皮來,將那種種羞辱,都裝作聽不見。

    他是個豁達的人,既然料定關卓凡有事托付自己,也就不鬧那些虛文,老實不客氣地將銀票收起,心想食人之祿,忠人之事,隻等關卓凡出下題目,自己盡心去辦就是了。

    “逸軒,受惠甚多!”他向關卓凡拱手相謝,“不瞞你說,床頭金盡的滋味,實在不好受。”說完這一句,便不再出聲,靜等關卓凡的吩咐。

    “小弟生於斯,長於斯,雖然學了一口洋話,卻從未離開過京城。”關卓凡啜了口茶水,閑閑地說,“東南風物,十裏洋場,我一向仰慕得緊。”

    “既然如此,何不去看看?”

    “職守所在,一時不能暫離。”關卓凡搖搖頭,“日後若有機會,小弟是一定要去見識一下的,若是能在那邊謀個一官半職,那就更遂了心願。只是人地兩疏,就算去到,隻只怕也紮不穩腳跟。”

    “逸軒,你的意思是……”利賓聽出了味道。

    關卓凡將茶杯捧在手裏把玩著,仿佛不經意地說:“唉,若是能有個像利先生這樣的人,精明練達,又長於洋務,在那邊有片小小的基業,則小弟一旦過去,便可托庇於門下,那就什麼都不怕了。”

    利賓恍然大悟,關卓凡的意思,是想讓自己替他去打個前站。這個旗下的少年武官,胸中竟然有這樣的氣象,實在令人驚歎!他到底是個什麼來路呢?不管他是什麼來路,去上海本來也是自己心中所願,只是——

    隻是一看到窗外的小樓,滿腔的豪情便都泄了氣,苦笑著對關卓凡道:“逸軒,承蒙你看得起,這事我能辦!隻是……不怕你笑話,我一想到棠春姑娘,就象百煉鋼化作繞指柔,什麼主意都沒了。”

    “唯大英雄能本色——利先生真是性情中人!既然如此,何不幹脆替棠春姑娘贖了身?”

    “你當我沒想過?”利賓的臉上,仍是苦笑,“鴇兒愛鈔,千古不易。她媽媽說了,沒五千兩銀子,談都不要談!”

    五千兩!即使是關卓凡,也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失聲說道:“她媽媽怕是失心瘋了吧,怎麼值這許多?“

    這句話說壞了。利賓不滿地看了一眼關卓凡,說道:“逸軒,你這話就不對了,以棠春姑娘的人才品貌,就是萬金也不為過!她媽媽是看在我們兩情相悅的份上,才讓到這個價碼的。”

    關卓凡啞口無言,心說他還真把這當成友情價了?原來瘋的不是老鴇,而是利賓,看來再精明的人,也難勘破這個情字啊。見利賓一臉認真的樣子,連忙道:“利先生,是小弟失言了。像棠春姑娘這樣的美人,原該十斛量珠才對,何況區區萬金。”心中卻在哂笑:若是萬兩銀子,天上人間的紅牌姑娘,排著隊讓你挑,哪個比小棠春差了?你一天換一個,換上一年,萬兩銀子只怕還沒有花完呢。

    利賓卻不知他口不對心,見他說得誠懇,臉色登時和緩下來,抱歉的說:“逸軒,今天若不是你來,我連一兩銀子也沒有,還談什麼萬金!剛才的話,是我癡氣發作,你別見怪。”

    他這麼一說,弄得關卓凡又不好意思起來,低頭盤算了一會,抬頭笑道:“先不忙,萬事有商量,我且帶你見兩個人。”不由分說,拉上利賓出了屋子,向正院走去。

    *

    *

    張勇和穆寧正在客廳裏等得無聊,忽然見關卓凡攜了利賓走進來。張勇的心思快,見老總與這個舉人成了朋友,自己當然要先站穩地步,於是連忙起身一揖:“利先生,那天晚上得罪了,您多包涵!”

    利賓自然還記得張勇,奎元館那晚,若不是關卓凡攔著,自己幾乎就被他胖揍一頓。不過人家既然道了歉,他也就不為己甚,也不擺架子,還了一禮,笑道:“哪裏的話,那天原是我唐突了。請問這位是……?”

    “這是老張,這是老穆。”關卓凡替他們介紹了,大家才坐下說話。

    小棠春的事,關卓凡已經想清楚了,決意替利賓把她贖出來,讓他死心塌地的為自己辦事。銀子花了還可以想法子再掙,而利賓這樣的人才,一旦失去,雖以中國之大,卻不知再到哪裏去尋了。十九世紀什麼最重要?人才!

    然而亦不能照老鴇的開價去辦。五千兩銀子,差不多就是他剩下的所有財富了,都扔在裡面,實在心疼。他於這方面的行情完全不懂,也不善於裝腔作勢的壓人,想到要跟老鴇砍價,不免心生怯意,於是想到張勇和老穆,由他們來辦,最是合適,而且一旦辦成了,也要讓利賓承他們的人情,所以把利賓特地帶了過來。

    等到夥計把老鴇喊了來,關卓凡開口了:“媽媽,棠春姑娘跟利先生的事,我想替他們辦一辦。”他慢條斯理的說,“她的贖身銀子,請你開個數目。”

    老鴇還沒說話,利賓先大吃一驚,霍地站起來,向關卓凡道:“逸軒,這……這……”

    關卓凡怕他書呆子氣發作,再說出什麼千金萬金的胡話來,慌忙扯住他,笑道:“先生請安坐,這事不勞您操心。”

    利賓聽懂了關卓凡的意思,是讓自己閉嘴。他知道自己也實在不是這塊料,只得訕訕地坐下來,覺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擺,嘴裏低聲咕噥著,自己都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

    關卓凡的這句話,將老鴇一度生出的希望,擊得粉碎。她想,關卓凡與那個利先生談了這許久,五千兩銀子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既然知道,又要讓自己開個數目,擺明了就是來砍價。嚅囁半晌,硬著頭皮說道:“利先生看得上我女兒,也是她的福分,只是這五千兩身價銀子,我看在利先生份上,實在已是讓到最少了。”

    “少不少的,只有媽媽你自己最知道,”關卓凡似笑非笑地看著老鴇,“只是這件事既然歸我來辦,總不能說一點也不可以商量。”

    “是,是。”老鴇的額上見了汗。

    “至於怎麼商量……老張,老穆,我就拜托給你們了,跟媽媽好好合計合計。”見張勇和穆寧躬身答了,關卓凡便對利賓笑道:“利先生,咱們到院子裏透透氣。”拉著利賓走了出去,不容他在這裏攪局,才一出門,就聽見張勇在裡面對老鴇大聲嚷嚷起來。

    “五千兩!你當爺們兒是才出道的雛兒麼?”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6:54 PM

第十九章 攔都攔不住


    最後商量出的結果,是三千二百兩,再折去小棠春在老鴇手裏存著的四百兩,實價兩千八百兩銀子。老鴇再另送兩副頭麵,四身衣裳,算是嫁女兒的陪奩。

    照青樓之中的規矩,還有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就是要喚了小棠春來,聽她當面說一聲願意,在場的人,都是見證。

    小棠春眼眶紅紅的,顯是知道了消息,剛哭過一場。在堂中忸怩了半晌,才怯怯地看了一眼關卓凡,用極小的聲音,從嘴裏擠出一個“願”字。話剛出口,便又“哇”的一聲,撲進老鴇懷裏大哭起來。老鴇一則心疼損失的錢,二則多少有一份母女離別的傷懷,摟著小棠春,叫了聲“我的乖女兒喲”,就釋放了聲兒。

    關卓凡見不得女人的眼淚,看她們抱頭痛哭的樣子,心中倒有些難受起來,對老鴇抱有一絲歉意。然而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益,未必還能吩咐自己營裏的兄弟,以後多多來她這裏嫖院子,以作補償?

    正在胡思亂想,卻見利賓走到自己身前,一揖到地:“逸軒,逸軒……你讓我說什麼好呢?”這半日來,他仿佛做夢一樣,好事一個接著一個,全是拜關卓凡所賜。大恩不言謝,人家做到這個份上,自己賣了這條性命給他就是。

    關卓凡連忙扶住,說道:“先生什麼都不必說。明天一早,我打好了銀票,著人送過來。我呢,眼看就要開拔去熱河,家裏還有些瑣事,就不多留了。剛才說好的交割文書,請先生自己去跟媽媽去辦一辦,張穆二位,留在這裏給你做個中保。”

    利賓點點頭,先去謝過張勇和穆寧,再和小棠春一起,把關卓凡送出了客廳。關卓凡看著利賓,拱拱手,笑道:“恭喜利先生,恭喜嫂子!日後到上海安頓下來,請給小弟家裏帶個喜信兒。”再看一眼猶自淚痕未幹的小棠春,心想,這又是個嫂子,雖說比白氏要遜了三分顏色,但也盡稱得上是楚楚動人……想到這裏卻遽然警醒,暗暗罵自己:想什麼歪心思呢?這個嫂子,可是萬萬打不得主意的!

    利賓聽他說起上海,腦子才反應過來,關卓凡替自己忙了這許久,自己卻連人家要讓自己做些什麼,都還沒有問清,真是荒唐已極。連忙讓小棠春先回去,抱歉地對關卓凡說道:“逸軒,我真是糊塗,這就請你交待下來,我到了上海,該辦些什麼事情?”

    “經了洋人打進京城這一遭,現在萬事都跟原來不一樣了。”關卓凡早就等著他這一問,一邊走著,一邊徐徐說道:“我聽說若要強國,離不開強軍;若要強軍,離不開洋務;若辦洋務,離不開上海。小弟的學問淺,只曉得這三句話,算是一點小見識。利先生是學窮天下的人,究竟該如何辦,都在先生心裏。”

    利賓默默地點了點頭——這可不是什麼小見識,裡面的學問大了去了。他愈發覺得關卓凡有些神秘莫測,一個六品武官,張口就是強國強軍的……他不願再細想,只是簡單問道:“逸軒,你大約什麼時候能來上海?“

    “少則半載,多則一年。”關卓凡篤定的說。

    “好!以一年為約,我一定能替你撐開一個小局面。”利賓在上海,特別是在租界之中,有頗豐厚的人脈,而且洋務一道,既是他的所長,又是他的所好,關卓凡的吩咐,他自信可以做到。

    說話之間,兩人已來到紫春館的門口,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我的現銀不多了,好在家中還有兩張先父留下來的字畫,明天我讓人一並送來。先生可在租界內,或是去香港,尋個合適的價出手。得來的錢,在這一年之中,該花就花,不要吝惜。”

    利賓明白,關卓凡是要將這個錢作為自己辦事的經費。心裏盤算,關卓凡既然這麼說,想必這兩張字畫價值不菲,若是能換個三五千銀子,那做起事來就更順手了,於是隨口答道:“成!不客氣說,我在字畫一道上也是行家,決不會吃虧。卻不知是那兩張?”

    “字是黃庭堅的《雲賦》,畫是梁楷的《六祖伐竹圖》。”關卓凡說罷,翻身上馬,舉手為別,一溜煙的去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利賓,怔怔地站在門口,作聲不得。

    *

    *

    到了第二天早上,關卓凡將兩幅字畫小心翼翼的裹好,又數出來兩千八百兩銀票,裝進一個封包,另取一張信箋,寫了新宅的地址,再一總打了個包裹,叫過圖林,叮囑他送到紫春館,面交利賓。

    這件事,是他穿越以來,做得最痛快,最得意的事情。想想就在幾個月前,他還只是個毫不起眼的研究生,現在卻能揮手千金,談笑之間便玉成了別人的一段佳緣,真是覺得不可思議。

    投資是投下去了,然而這筆投資究竟是會成長為一支績優股,還是最終成了退市的垃圾股,即使熟知歷史進程的關卓凡,也是無法掌控的,唯有寄望於利先生的本事,和老天的眷顧了。

    關卓凡有一樁好處,就是從不糾結於想不通的事情,或是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情。現在這事既然已經告一段落,他便先放在腦後,把精神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來。

    這段時間花錢如流水,賬目是要先盤一盤的。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仔細算下來,現在家裏可以動用的現銀,只剩下二千兩出頭的樣子,心裏有些嘀咕,這可得小心些了。熱河不比京城,沒任何的陋規和外快可以撈,只能老老實實地吃餉,而現在的這個家,單靠自己的軍餉,是絕對養不起的。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架子既然撐起來了,就沒辦法再縮回去。這二千兩銀子,就是未來一段時間所有的儲備糧了。

    下一件事,是晚上的宴席。關卓凡所請的人,除了幾家鄰居之外,大多數是自己的同僚,和這幾個月裏所結識的各衙門官員,品秩最高隻請至五品,省得身份地位懸殊太大,讓客人之間彼此不自在。

    因為請客的帖子送得匆忙,原沒想著都能有回音,然而沒料到的是,凡是請到的人,都表示能抽空參加。更沒料到的是,雖然關卓凡已特別交待營中的文書,要在請帖裏寫明謝絕收禮的意思,但從下午開始,各家的禮物,還是源源不絕地送到了。到了傍晚,登門的賓客除了道喜之外,更是人人都遞上一個紅封袋。

    “怎麼回事?”關卓凡扯過站在門口,正以親信身份替他招呼客人的張勇,悄悄地問,“許文書沒按我的意思寫清楚麼?”

    “寫了啊,不寫怎麼成?”張勇困惑地眨眨眼睛,似乎沒聽懂關卓凡想問什麼。

    “那怎麼還送來這麼多禮品禮金?!”關卓凡惱火地說。

    “嗤——寫歸寫,送歸送,本來就是兩碼事嘛。”張勇聽得笑了出來,這種天經地義的事情,虧他還要大驚小怪。接著好像想起了什麼,特意換上一副無恥的諛笑,居然也從懷中掏出一個紅封袋來,“這是標下的,恭喜老總!”

    關卓凡啞然。他不想收禮的意思,本是不想把這件事弄得太高調,然而這一次,他真正領略到了官場規矩那種堅不可摧的魔力。

    他所不知道的,是因為他在禮部大堂所出的風頭,統兵幾個月下來所獲得的讚譽,以及他是勝保嫡親子侄的傳言,“城南關三”的名頭,已經漸漸響亮起來。官場中人,有燒熱灶的傳統,最會觀望風色。關卓凡雖然還只是個小灶,但卻是熱灶,因此許多人都願意趁這個時候,來燒上一燒。

    席開五桌,正廳裏的一桌坐的是女眷,由白氏陪著,外面的四桌,請周家玉坐了首席。這一場宴席,是關家許久未有的盛事,因此主仆全體出動,務求圓圓滿滿的辦下來。奎元館的師傅亦很得力,送來的菜,樣樣精致,客人們也都交口稱讚。

    酒至半酣,外面的院子響起一陣敲門聲。圖伯只道是有晚來的客人,連忙趕了去,打開大門,卻見門外的胡同裏,竟站著一大片人,總有二三十個,一色皂衣短打,不少人手裏還提著棍棒家什。打頭的兩人,一個是名形貌頗為凶狠的大漢,而另一個,卻是關家的二少爺,關卓仁。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7:00 PM

第二十章   特來送死


    “是卓仁啊,”圖伯眉頭一皺,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卓仁?卓仁是你叫的?”卓仁臉上抽搐了一下,瞪著圖伯,“怎麼不喊二少爺?合著我不是關家的人了?”

    今天來的客人之中,盡有帶車帶馬帶轎子帶跟班的。因為怕滋擾了街坊四鄰,所以圖伯特意關照了胡同外南二大街上的一家車馬行,請各家的車轎隨從,都在那裏等候,抽煙喝茶。因此胡同中頗為清淨,關卓仁這一班人,也才能暢通無阻地來到門前。

    “卓仁,你可別亂來!”圖伯看出卓仁的面色不善,心知他這是上門尋事來了。自從上次合春酒的事情後,圖伯便改了稱呼,對關卓凡不再稱“三少爺”,而是直呼少爺,表示這個宅子中,只承認這一位少爺。而對卓仁,圖伯確實已經不把他看做“關家的人”了。

    “這個家,我也有份,想把我擠出去,別做他娘的清秋大夢!”卓仁冷笑一聲,向內一指,“不讓我好過,誰都別想好過,今天我就砸他個稀巴爛!”將手一揮,身後的人便要一哄而入。

    圖伯慌了,將雙手一張,攔在門前,急道:“卓仁,使不得,這是要闖大禍的!”

    “老不死的,現在知道怕了?晚了!”卓仁一把將圖伯推了個跟鬥,轉頭對那壯漢說:“杜哥,你們替我狠狠地砸!”

    上次他用春酒謀白氏,結果自己媳婦卻被關卓凡給睡了,又聲張不得,吃了一個絕大的悶虧。吃虧也就罷了,房子卻始終不能到手,自己這邊欠下的煙錢賭債,又被催逼得一日緊似一日。他沒有正經來錢的地方,平日裏隻靠自己和關卓凡的兩份錢糧過活,如何還得起債?將心一橫,連哄帶騙的弄了點錢,邀集了這個在城東地面兒上混的“杜哥”,和他手下的一班無賴,決意弄出點大動靜,將宅子內砸了,連帶再將弟弟痛毆一番,既出一口惡氣,又要以此來逼使白氏搬出去。

    他自顧自地籌劃了這一招棋,卻料敵不明,不知道關卓凡已非吳下阿蒙,更想不到他方才將圖伯這一推,犯下大錯,失去了最後的機會。

    方才圖伯急急慌慌地想將他攔住,並不是為了白氏和關卓凡,而實在是為了他卓仁。

    圖伯在關家幾十年,是看著三個孩子長大的。這三兄弟都不成器,大少二少沾上了大煙,三少爺又是個窩囊沒用的,眼看家道中落已經不可避免,圖伯暗地裏不知歎息過多少次。誰料關卓凡從八裏橋回來後,完全變了一個人,表面上和和氣氣,心裏的主意卻拿得極穩,一舉一動,往往出人意料,卻又讓人不得不服氣。仕途上也是順風滿帆,擺明了關家中興的希望,就在他的身上。

    至於卓仁,圖伯知道,他這輩子是注定鬥不過弟弟了。關卓凡行事既快又狠,但為人並不決絕,如果卓仁知道利害,不再來找白氏的麻煩,那麼日後關卓凡發達了,多少還是會照應這個二哥的。可惜卓仁屢屢吃虧而不醒悟,現在竟然還帶人打上門來了。今天是關家宴客的大日子,卓仁這一衝進去,等於是掃落了他弟弟的面子,關卓凡是絕對饒不過他的。

    更何況,裡面坐著些什麼人?大多是步軍統領衙門的武官。卓仁帶著一幫無賴衝進去,會落得一個什麼樣的慘狀,真是想都不敢想。圖伯對卓仁終歸還是有感情的,怎麼也不忍心看著他這樣去送死,然而剛剛發出警告,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就被卓仁推在地上。

    沒有了圖伯的攔阻,一幫人便一窩蜂地衝進來,見外院沒什麼東西可砸,便又呼喝著湧進了正院。卓仁從人堆裏擠出來,剛喊了一聲“狠狠地砸”,便覺氣氛不對,四周鴉雀無聲,安靜得不像話。抬頭一看,院中居然生著八個大炭盆,中間是四桌酒席,而桌邊的賓客,人人都轉過頭來,把目光聚在他的臉上。再看身旁的杜哥,面色已變得死灰,哆嗦著嘴唇,正在狠狠瞪著自己。

    “二哥,你來啦,”關卓凡從桌邊徐徐站起,將手一讓,微笑道:“坐下喝一杯吧。”

    *

    *

    坐下喝一杯吧。

    卓仁木立當場,看著自己這個三弟,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他實在搞不懂,一個芝麻綠豆大的九品武官,哪來這麼大的排場。

    滿座的賓客,有的穿著便服,有的穿著公服,還有的武官,因為才下值就趕了來,尚未曾解刀卸甲。有些人曾經隱隱聽說過,關卓凡有個不成器的哥哥,但在這種情形下見到,都覺得匪夷所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之間,一時不知該做什麼樣的舉動才好。

    終於有個刑部的吏曹繃不住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兔子打進狼窩裏來了,這……這是怎麼說的?”

    這話說得有趣,而且在理,然而在座的一眾武官,卻個個臉色陰沉。步軍統領衙門,總司九城內的緝捕彈壓,是京城安危的所在。一群混混,居然就敢當著這麼多官員的面,提槍弄棒地打上門來,這不是天大的笑話麼?讓眾人的顏麵,往哪裏去放?便有不少武官,躍躍欲試地想衝過去收拾人,只是礙於關卓凡的面子,做主人的不發話,不好動手。

    然而這實在是冤枉了卓仁這幫子人。若是他們知道關卓凡的身份,知道他今天宴客,知道這裡面坐著一群閻王爺,那就是再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上門的。現在倒好,手裏的家什都扔在了地上,動不敢動,跑不敢跑,生生變作了一群泥塑木偶。

    “關卓仁,你害得我好!”杜哥盯著卓仁,從牙縫裏小聲擠出一句話來。

    “喲,這不是東城的杜二麼?出息了啊。”西城衙門一名姓徐的佐領,一邊說,一邊灌了一大口酒,斜眼看著身邊另一位叫做白明禮的佐領,笑著說:“老白,你到底是怎麼管教這幫王八羔子的?以後我見了他們,這可得繞著走了。”

    東城是白明禮的轄區,他平時就跟那位徐佐領不對付,現在被他一頓冷嘲熱諷,登時紫漲了面皮,霍地從身側一名武官腰間抽出腰刀,大步向杜二走了過去——按大清律,持械夜闖家宅,是可以當場格殺的!

    關卓凡見他目露凶光,真的動了殺心,這才快步追上去,拉住暴怒的白明禮,小聲道:“白大人,今天是小弟的好日子,還請替小弟稍存體面。”

    白明禮憤恨難消,然而在別人家裏動刀殺人,無論如何對主人是件不吉利的事。嘴裏說一句:“好,小關,我看你的面子!”將刀往地上一慣,上前幾步,低喝一聲:“別礙事,給我滾開了!”一腳將卓仁踹了開去。

    依著他的性子,本是要罵幾句娘的,然而想到卓仁跟關卓凡是親兄弟,不論怎麼罵,都不免將關卓凡也罵了進去,只得放過了卓仁,彎腰從地上拾起一根哨棒,狠狠地盯著杜二。

    “杜二,你今天是給我上眼藥來了。”他將一腔怒火都發泄在杜二身上,手起一棒,結結實實砸在杜二的腿彎之處,杜二悶哼一聲,被這一棒打得跪了下來。白明禮還不肯停手,揮著哨棒夾頭夾腦地向杜二身上招呼,杜二倒也硬氣,被打得倒在地上,滿臉是血,卻並不呼痛,嘴裏翻來覆去的只有那一句:“關卓仁,你害得我好!”

    上官既然動了手,別的武官又怎肯閑著,立時便有十幾個人站了起來。他們若一動手,眼見得就是一片鬼哭狼嚎,今天這場宴席,怕也就無疾而終了。就在這時,卻聽巷外一陣急如密雨的馬蹄聲,轉瞬便來到了院子外邊,聽聲勢,足有數十騎之多。

    關卓凡的兵到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7:03 PM

第二十一章 為誰辛苦為誰忙



    喊人來的是圖林。他很機警,從那幫人衝進院子開始,就知道今天這事不小,是非拿人不可的。出門衝到車馬行,牽了一匹馬,飛奔到營中,將值哨巡夜的馬隊拉了來。大家聽說是關老總的家宅被人打上門,那還得了,慌忙提刀帶馬,片刻便飛馳而至,一擁而入,站滿了半個院子。

    有兵到,事情便好辦了。關卓凡作好作歹的,勸住了白明禮,陪他坐回到桌旁。想了一想,向那位刑部的吏曹拱拱手,說道:“老吳,說到諳熟律例,誰也比不過您去。今天這事兒,您看該怎麼辦?”

    “這個嘛……”老吳撫著胡須,一時倒犯了難。心說這樣的事,當然可以重辦,然而中間夾著你哥哥,你若是不想辦,在座的都是你請來的朋友,誰也不會說非辦不可,這本該是你自己拿主意的事,怎麼倒來問我?思忖半晌,想到了一個說法,慢吞吞地說道:“我看,不著急送順天府,先押在三裏屯好了,依情節輕重,慢慢甄別清楚了,才說得上怎麼辦。”

    眾人一聽,都暗笑他滑頭。三裏屯是步軍統領衙門的監房所在,老吳說來說去,意思還是你們自己衙門的事,自己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這個說法,卻甚合關卓凡的心意。

    今天本是個喜慶日子,熱熱鬧鬧的辦下來,一家人都高興,白氏更是面子十足,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明天搬了新居,然後帶兵北上熱河,圓圓滿滿。誰知斜刺裏殺出來一個卓仁,把好端端的一件事給攪亂了。雖不能說破了局,但畢竟大煞風景,關卓凡心裏,實在是惱火到了極點。

    然而惱火歸惱火,好歹算是自己的“二哥”,若說當真把他送順天府,卻也狠不下這個心來。俗話說:“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案子一旦交了出去,那卓仁的死活,自己說話就不算了。而若說就此輕輕放過了卓仁,那更不肯,因此按老吳所說的法子,可進可退,倒是一步好棋。

    心裏雖然打定了主意,但杜二這一干人,是城東地面兒上的,白明禮的麵子還要敷衍一下。於是欠了欠身,用請示的口吻說道:“白大人,我聽您主持。您看老吳的法子,成不成?”

    “成!”白明禮把杜二打了一頓,氣也消了不少。往日裏,他也曾收過杜二的孝敬,因此覺得這麼辦,留個餘地也很好。他讚許地拍了拍關卓凡,又向跌坐在地上的卓仁揚了揚臉,說道:“小關,不是我說你,像這樣的哥哥,你也不必太過回護於他。”

    “是。”關卓凡面上做出很沉痛的表示,“小弟自然不敢以私廢公。”

    一旁的圖伯聽了他這句話,在心中輕輕歎了口氣,知道卓仁的牢飯是吃定了。

    *

    *

    每名人犯,都由兩名士兵夾持著帶出去。白明禮那一腳,踹得很重,卓仁由張勇攙著,跟其他的人犯一起,出了胡同口,來到南二大街的邊上。

    “差不多了,捆了吧。”張勇揮一揮手。之所以把人帶到這裏才捆,是因為怕吵到了還在吃酒的貴客。步兵衙門的兵,幹慣這個,立時便將人犯按在地上,一人反剪起雙手,另一人用索子橫豎三圈,再穿過肋下,從頸下交叉繞回來,結一個雙扣,就是神仙也難掙開。也有下手重了的,怕痛的人犯就會大呼小叫,兵士們卻只當聽不見。

    卓仁起初倒還鎮定,待到見兩名兵士拿著繩索走過來,臉色就變了。剛才張勇攙他出來,一路都很客氣,讓他旗下大爺的脾氣又發作了:“怎麼的?連我也要捆?!”

    話音未落,便被張勇一掌扇在臉上,直打得滿眼金星。正要開口叫起來,張勇反手又是一記,打得鼻血長流,眼淚都疼出來了。張勇要替關卓凡出氣,因此這兩巴掌下手很黑,卓仁哪裏受過這個,整個人委頓在地上,幾乎便要哭出來。

    “我沒關老總那麼好脾氣,”張勇獰笑一聲,蹲下身子,看著嚇傻了的卓仁,“到了牢裏,也沒人慣你那些臭毛病,現在弄明白了,以後就少吃虧。”

    說罷,拍拍手站起身,招呼兵士過來:“捆了!”

    *

    *

    第二天,圖伯帶著仆人丫鬟忙了大半天,將壽比胡同老宅子裏的東西,徹底搬得幹幹淨淨。等到關卓凡在衙門下了值,邁進新宅的大門,白氏便牽著小芸,從裏麵迎了出來,全家主仆,一時都聚集在外院之中。關卓凡見人人都穿得喜氣洋洋,有點摸不著頭腦,心想,雖說進了臘月,離過年也還早啊。

    圖伯笑嘻嘻地捧著兩把萬年青的葉子,替關卓凡把腳上的官靴拂拭了一遍,高聲說道:“青雲直上——”,說完,圖林和一名叫張成的仆人,一人拿出來一根長長的竹竿,紅綾裹紮,圖伯又高聲喊道:“節節高升——”。

    謔,來這套。關卓凡想笑,但看人人都是一本正經,極認真的樣子,自己又何必不識趣,壞了大家的興頭呢?於是不吱聲,由著他們折騰,反正讓自己做什麼,便做什麼就是了。

    圖林和張成,取出兩大掛炮竹,掛在兩支竹竿的頂頭,用紙媒點燃了,高高地從大門中挑了出去。在劈劈啪啪的爆竹聲中,隻有小芸捂著耳朵蹦蹦跳跳,其餘的人,都是含笑聽著,要沾一沾這個喜氣。

    待到炮竹放完,圖伯高聲叫道:“開宅大吉——!”這一聲喊完,小福便將預先準備好的紅包捧給白氏,由白氏一個一個地發給大家,連小芸都有一份,偏偏沒有關卓凡的。接過紅包的人,說的都是“謝謝太太”,隻有小芸喊的是“謝謝姐”。年輕的白氏臉上溢彩流光,那份心滿意足,人人都能一眼便看出來。

    派完了紅包,卻還有事要做。圖伯帶著關卓凡走在前麵,其他所有人跟在後麵,從外院,到二院,到正院,再到內院,花園,全部走了一圈。每一間屋子的門,都是用紅紙封住,都要由關卓凡來解封開門,即使連柴房茅廁也不例外。

    做完了這一切儀式,這座位於柳條胡同內的關家大宅,才正式宣告啟用。

    關卓凡躺在內院西首大屋中的床上,看看四周,陳設得既精致,又大方,再摸摸床上,軟被繡枕,舒適極了。知道這必是白氏親自替他布置的,心中一蕩,綺念叢生,望著頭頂的帳子,自言自語的笑道:“怎得有一日為你鋪床疊被?真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7:07 PM

第二十二章 行不得也哥哥



    這段時間裏,諸事紛紛,至此才算告一段落。關卓凡著實累了,竟有點心力交瘁的感覺,因此在“開宅大吉”的這個晚上,睡得格外香甜。等到醒來,掏出懷表一看,已經過了十點。

    今天已是開拔前的最後一日,不必到營的。他躺在床上,把家裏的事又仔細回想了一遍,畢竟這一去,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夠回來,若是有什麼疏漏,彌補起來就沒那麼容易了。

    壽比胡同的老宅子,他已經交代了圖伯,在一家相熟的牙行掛了號,只要有個過得去的價格,或租或賣都可以。埋在牆根下的那具印度阿三的屍身,也已經由圖伯和圖林一起,偷偷掘了出來,用一口薄皮棺材裝了,填了許多石灰和雄黃,送到左家莊的化人場燒化了。

    那天宴客所收到的禮金,出乎意料的多,算下來竟有一千三百多兩。不過既然是人情,禮尚往來,總有要還禮的時候。家中的錢,都是交由白氏管著,他特地叮囑白氏,要把所有的禮單收藏妥當,日後會用得上。他的那些寶貝字畫,也由白氏親手打了包裹,密密地收在一個陪嫁帶來的箱子裏,放在她臥床的床頭底下。

    算來算去,諸事妥當!關卓凡這才慢悠悠地起了床,戀戀不舍地回顧了一眼:這麼舒服的地方,只能再住一晚了,從明天起,就要住軍中的氈帳了。

    洗漱完畢,剛出了屋子,對面東廂的小福聽見他的動靜,急急走了出來。

    “少爺,太太等你好久了。”

    “哦?怎麼了?”

    “是二……二少奶奶來了。”小福有些窘,尷尬地把話說完,臉都紅了。

    原來是卓仁的媳婦來了。關卓凡點點頭,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小福臉上的表情。他心說,別是這丫頭春心發動,偷偷的喜歡上我了?再一琢磨,忽然醒悟了,總歸是上次自己跟這位二嫂弄出的動靜太大,小福雖說未經人事,畢竟不傻,自然知道他們在房中做過什麼,所以在他面前提起二奶奶,才會不好意思。

    “人呢?”關卓凡問道。

    “在花廳。”

    “嗯,是太太陪著呢?”

    “沒有,是圖伯陪著。太太不見她,說等你睡起來拿主意。”

    “那怎麼不喊我?”

    “太太說,你這些日子累極了,要你好好睡一覺,誰也不許打擾你。”

    “唔……”關卓凡默然不語,心裏有點亂,一時想不清白氏是一種什麼樣的態度。正要問小福“太太呢?”,卻恰好見到白氏從中間的大屋裏走了出來。

    “嫂子,”關卓凡瞅了瞅白氏面上的神色,訕訕地說:“咱們一起見見她吧。”

    “行啊,我倒沒什麼。”白氏臉上略有擔憂之意,點點頭說道,“她也夠難的。”

    *

    *

    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真是一點不錯,卓仁的媳婦一進院子,便被宅子中的氣派給鎮住了。在花廳裏等了許久,見到白氏和關卓凡進來,畏畏縮縮地站起身,叫了一聲“大嫂”,從前臉上那種輕蔑和不屑的神情,再也看不見了。等到圖伯和小福退了出去,她略作躊躇,忽然雙膝一彎,衝關卓凡跪了下去。

    “他兄弟,”她哭著說道,“求你大人大量,饒了你二哥吧。”

    “二嫂,不必如此……快起來!”她這一跪,弄得關卓凡有些手忙腳亂。倒是白氏把她給攙起來,輕聲埋怨道:“弟妹,你這是做什麼。都是一家人,有什麼話,咱慢慢商量。”

    白氏的心最軟,卓仁媳婦這一哭一跪,讓白氏心中原來存有的一點芥蒂,一掃而空,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了,安慰道:“你別擔心,他們是親哥倆,還能有什麼解不開的結?氣消了也就過去了。你說是不,卓凡?”

    關卓凡微微一笑,點頭道:“嫂子說得是!我看二哥也是一時糊塗,他的事,我一定想辦法。”

    “你二哥是豬油蒙了心!你只看在你侄子的面上,幫你二哥一把。沒了他,我們娘倆這日子,沒法過……”見關卓凡一副言不由衷的樣子,卓仁媳婦又哭了起來,半晌才抹了抹眼淚,低下頭小聲道:“大嫂不是外人,什麼都知道的,我也不怕再丟臉。卓凡,二嫂沒什麼別的可以謝你,你放過你二哥這一回,我只有到宅子裏,以後給你當個使喚人……”

    關卓凡動容了——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至矣盡矣!若非山窮水盡,是萬萬不會這樣自甘下賤的。白氏漲紅了臉,把眼光望在別處,默不作聲,關卓凡思忖片刻,咬了咬牙,斷然道:“二嫂,我再不濟,也不敢逼嫂子做這樣的事,你千萬別再這麼說了。人心都是肉長的,卓仁的事,包在我身上!只是這種事,一下子急不來,你容我想想辦法。”

    說完,從身上掏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這是一百兩,你先拿著,別讓孩子缺了什麼。到了十五,可以去看看二哥。只一條,若是有人上門催債,你不要給,就說是我關三說的,一切等卓仁出來了再算!”

    卓仁媳婦得了他這句話,心中安定多了,心想關卓凡既然這麼說,大約卓仁放出來,也就是年前的事了。於是慢慢收了眼淚,千恩萬謝地又說了許多好話,才由小福陪著送了出去。

    關卓凡等她走了,喊來圖伯,讓他把圖林叫過來見自己。圖林已經在步兵統領衙門補上了名字,明天就要隨關卓凡去熱河的,因此雖在家中,仍是一身戎裝。他跟著老爹進了花廳,給白氏請過安,便垂手站在一旁,等關卓凡吩咐。

    “三裏屯會去嗎?”關卓凡問圖林。

    “爺是說步兵衙門的官牢?會的,我去過。”家中的人,都喊關卓凡“少爺”,只有圖林,一直喊他“爺”。

    “好,你騎我的馬,去找一個姓郝的主事,郝庭奇。”關卓凡拿出一個封包來,“這裏是二百兩,就說是我送他的年禮。”

    “是。”圖林接過封包,小心翼翼地問道:“爺還有沒有什麼話要帶給他?”

    關卓凡一笑,讚許他的這份機靈,點點頭道:“我二哥卓仁的事,你替我帶話給老郝。”

    “是,請爺交待下來。”

    “就一句,”關卓凡目光炯炯地看著圖林,一字一句地說道:“絕不能放他出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5-16 07:13 PM

第二十三章 我是釘子


    圖林領命去了,廳中剩下白氏和圖伯,都呆呆地看著關卓凡——剛才答應得好好的,怎麼轉眼就變了臉?

    關卓凡見圖伯嘴唇翕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笑了笑,說道:“圖伯,有什麼話,只管說。”

    “少爺,卓仁不成器,做的事太不像話,也難怪你生這麼大的氣。隻是我想……”圖伯有些期期艾艾的,見關卓凡臉色平緩,才繼續說了下去,“他從沒吃過這麼大苦頭,若是在牢裏有個三長兩短,老爺泉下有知,只怕也不能安生……”

    “嗯。”關卓凡心說,你卻不知這個老爺,真不是我親爹。不過還是點了點頭,轉頭看著白氏,問道:“嫂子,你怎麼說?”

    白氏的心理有些微妙,既同情卓仁的媳婦,又對她剛才所說的話,有一絲不快和不安——那句話的語意,有些晦暗難明,若是關卓凡肯救卓仁,她說來給關卓凡做個使喚人,這是怎麼一個意思呢?但這只是轉瞬即逝的一個念頭,天性中的善良很快便占據了上風。

    “唉,要說卓仁媳婦,也真是可憐。你既然答應了她,說包在你身上,那就幫幫她吧,怎麼反倒要把卓仁關起來不放呢?”白氏不像圖伯有什麼顧忌,把自己的不解照直說了出來,“要是說她從前對我怎麼怎麼樣,這些你都不用理會,我也不記恨她。更何況,你和她……”說到這裏,卻紅著臉說不下去了。她畢竟還是個年輕的婦人,當著圖伯的面,實在老不起臉皮來談論這種男女之事。

    關卓凡明白她的意思,是說自己和二嫂之間,既然曾有過那一次交歡,便算是對人家有所虧欠。那麼在卓仁的事上,就該抬抬手,有所報償才是。

    白氏和圖伯說完,便看著關卓凡,等他的表示。關卓凡卻站起身,在廳中踱起步來——這種四方步,據說是做官必備的官派,他現在居然也練得像模像樣了。

    走了兩圈,見白氏和圖伯都緊張兮兮地望著自己,關卓凡忽然立定腳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搖了搖頭道:“嫂子,其實你跟圖伯,說的都對。”

    既然都對,何以卻搖頭呢?白氏與圖伯疑惑的對望一眼,等他繼續說下去。

    “你們看低我了。我關卓凡堂堂七尺,頂天立地的一個漢子,怎麼會去欺騙一個婦人?我說包在我身上,那便是包在我身上!”關卓凡侃侃而談,“只是有些事,還需看深一層才是。”

    他頓了頓,見白氏和圖伯都沒有話說,才繼續說下去:“卓仁這一次,不但害了自己,還把杜二給害慘了。那個白佐領,白明禮,是總要把杜二弄出來的,若是卓仁從牢裏面出來,頭一個放不過他的,就是杜二!到那時,我人在熱河,你們誰能護的住卓仁周全?”

    白氏和圖伯恍然大悟,沒想到關卓凡竟然還有這一層考慮在裡面。

    “圖伯你說得對,卓仁沒吃過苦頭,”關卓凡又開始踱步了,一邊慢慢搖著步子,一邊說道,“沒吃過苦頭,就不曉得利害,就改不了他那身臭毛病。我這個二嫂,原來是怎麼一個囂張的樣子,你們是知道的,今天為什麼變成這樣?吃到苦頭了,知道利害了!老爺子既然不在了,我這個做弟弟的,就要替老爺子教訓教訓卓仁,讓他把苦頭吃足了,吃夠了,讓他知道利害,知道怕。”

    圖伯心下感慨,沒想到這個三少爺,心思如此深沉,自己一把年紀,竟然還沒有他看得透徹。

    “嫂子,你說得也對,我這位二嫂真是夠可憐的。”關卓凡看著白氏,放緩了語氣,“為什麼可憐?因為卓仁吃喝嫖賭不算,還抽上大煙了,他又沒個正經來錢的地方,這日子自然沒法過。吃喝嫖賭就說能戒吧,沾上了大煙癮,憑他自己能戒掉?現在呢,我把他放在牢裏,未必還有人巴巴的跑來請他抽大煙?不戒也得戒了!嫂子你說,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白氏跟圖伯一樣,徹徹底底的服了,紅著臉說道:“以後你說怎樣,就是怎樣好了。我一個女人家,原也不懂得這許多道理。”

    圖伯也跟著讚道:“少爺,若論你這心地,真是沒挑了,這一下,卓仁算是有救了。”

    “有救沒救,我說了也不算。”關卓凡笑笑,淡淡地說,“盡人事,安天命,剩下的事,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

    *

    整個下午,關卓凡都在等寶鋆派人來召自己到府,然而直到天黑,才等來了寶鋆那位姓楊的聽差。

    “寶大人交待,請您替他帶一點東西到熱河。”那位聽差持著一個大封袋。

    這就是說,並沒有什麼話交待下來。關卓凡掩飾住心中的失望,將聽差延入了自己的書房。本來按他的預計,既然寶鋆和文祥把自己作為一枚“釘子”埋在熱河,那麼在開拔之前,寶鋆必然要對他有所交待,他便能夠以此為契機,加入到未來那一場大爭鬥當中去,一場決定著曆史進程的大爭鬥。

    是顧命,還是垂簾。

    難道是自己想錯了,其實自己並不是什麼釘子,而只是個普通的六品武官而已?但是那張萬兩之巨的銀票,卻又該作何解釋?

    關卓凡一邊緊張的思索著,一邊客氣地向那名聽差問道:“楊老哥,請問寶大人要帶些什麼?”

    “喏,”聽差將那個大封袋向前一遞,“有一封信,帶給軍機處的曹老爺。另外有些銀票,是寶大人送熱河諸位的炭敬,也一並交給曹老爺就行。”

    關卓凡明白了,這是寶鋆送給熱河一些官員的打賞,或者叫變相賄賂也行。夏天送“冰敬”,意思是知道您窮得叮當亂響,這點錢請您買幾塊冰來消暑;冬天則送“炭敬”,意思是知道您窮得兩袖清風,這點錢請您買幾塊炭來取暖。這都算是官員的正常收入,並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按關卓凡原有的歷史知識,這本是外官向京官送禮的規矩,沒想到像寶鋆這樣的京中大佬,也有這個風氣。看來寶鋆的內務府總管大臣,真不是白當的。

    他用心想了想,卻想不起軍機大臣之中,有哪一位是姓曹的,於是抱歉地問道:“楊老哥,請您明示,是哪一位曹老爺?”

    “曹毓英曹老爺,熱河的軍機章京領班。”楊聽差從懷裏掏出一張片子來,笑著說道:“就怕你不認得,這個是他的名片,你拿著找,再不會錯的。”

    關卓凡眼光一跳,隨後便連聲道謝,又取了張二十兩的銀票,塞在他手裏。楊聽差頗感意外,推辭了一下,還是受了。關卓凡知道,替寶鋆辦這種事的,一定是他的親信聽差,結納一下,沒有壞處,於是親親熱熱的,一直將他送出了大門,才回到書房。

    那個大封袋並沒有封口。關卓凡可不是什麼端方君子,老實不客氣地打開,把裡面的東西一股腦的倒了出來。裡面有二十幾個紅封包,都寫明了致某某某的字樣。那封信的封麵上寫著“付琢如”三個字,居然也沒有封口,三張雪白的薛濤箋上,用蠅頭小楷寫得密密麻麻,展開一讀,卻盡是些不著邊際的瑣事。關卓凡靜靜地想了一會,將信原樣裝好,跟那些紅封包一起,塞回到大封袋裏。

    果然是他,那個以“內嫻掌故,外悉四方”而領軍機章京十數年的曹毓英,那個以“寸心自用,險計奇謀”而被恭王倚為國士的曹琢如。

    關卓凡的心安穩下來了,他知道,自己仍然還是那枚釘子。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2:18 PM

第二十四章 兵發熱河去也

    黎明時分,還在睡夢中的關卓凡被小福叫醒了。

    “少爺,少爺,時辰到了。”小福輕輕拍著門。

    “嗯,知道了。”關卓凡沉穩地應了一聲,從床上坐起來,心裡卻有點嘀咕,小福這丫頭,為什麼偏要加一句“時辰到了”呢?聽上去很不吉利的樣子,似乎是要送自己上路的節奏啊……

    確實是要上路了。他的馬隊八點開拔,因此吩咐了小福四點喚他起身,這樣才可以在五點鐘趕到營裡,開始整隊。

    關家大宅中的各間屋子漸次亮起了油燈,院子裡也點起了燈籠。當關卓凡裝束停當,走出屋子時,整個宅院已經是燈火通明。

    少爺要出征了,這對於現在的關家來說,是一件天大的事,即使他要去的地方,只是四百里外的熱河。

    當然,大家都以為他此去只是侍衛皇上的行宮,不會有出生入死的危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這一去風波險惡,實不亞於關山重重。

    小福跟在他身後,敬畏地看著他那一身戎裝。關卓凡穿著清軍制式的棉甲,暗褐色的牛皮護胸,暖帽的紅纓穗子上,是一顆白色的硨磲頂子,腳下嶄新的皮靴上瓖著馬刺,走起路來,發出嘎嘰嘎嘰的聲響。

    他走進花廳,驚訝的發現白氏已經在那裡等著了,一身盛裝。

    “卓凡,吃飯吧。”白氏微笑著指指擺了滿滿一桌的早餐。

    關卓凡呆呆地看著白氏,她這一身妝扮,至少要花上兩個小時,如此算來,她豈不是半夜就起身開始打扮?

    白氏從桌上拈起一支筷子,輕輕敲了敲碗︰“喂!怎麼啦,還不快吃?多吃一點,等會騎馬趕路才有力氣。”

    關卓凡這才驚覺到自己的失態,掩飾地笑了笑,開始狼吞虎嚥地吃起來,心裡卻還在琢磨︰白氏這樣的妝容,當然是以示隆重,不過,難道就沒有幾分打扮給我看的意思麼?

    事實上,他猜得大致不差,只有一點猜錯了︰白氏不是半夜起身的,而是根本就沒睡。

    這段時間,隨著關卓凡開拔的日子越來越近,白氏的心事也越來越重。

    到了昨晚,更是緊張得難以入眠,索性便不睡了,花了近三個小時,把自己妝扮得一絲不苟,又選了最好看,最正式的衣裙穿上。這一切弄完了,便對著油燈枯坐,直到黎明。

    現在她看著桌子對面的關卓凡,在心裡問自己,這是怎麼啦?

    她並不是一個懦弱無用的女人,想當初,嫁入關家才三個月,丈夫便撒手而去,那麼難那麼苦的日子,自己也一個人撐了過來,可是現在一想到這個小叔子要走了,自己緣何就變得一絲主意也沒有呢?

    一顆心空空落落的,無處安放,居然連覺也睡不著了。

    她不願意再深想,在心中為自己譬解,睡不著是因為擔心他誤了開拔的時辰——萬一小福也貪睡不醒,至少她可以親自來喊關卓凡起身。

    關卓凡吃過,丫鬟們撤了桌子,送上熱茶。

    “嫂子,我要走了。”關卓凡看著面前這位端莊嫻靜,正襟危坐的麗人,沒話找話的說。

    “嗯。”

    “給各家的年禮,你就按我擬好的單子,讓圖伯分派他們去送就成。”

    “好。”

    “到時候通州莊子裡送來的年貨,若是有點出入,不用太計較。”

    “行。”

    他沒詞了,白氏也不說話,兩人就這麼默默坐了一會,關卓凡看看天色,嘆了口氣,準備跟白氏做最後的告別。才站起身來,忽然又給他想到了一句話︰“嫂子,過了年,小芸就快到開蒙的年紀了,你想不想讓她認字?”

    “到時候,你拿主意吧,”白氏也款款地站了起來,“我什麼都聽你的。”

    “真的?你什麼都聽我的?那……你別動。”關卓凡先是一愣,繼而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居然向她靠了過來。

    白氏大窘,這才發覺自己這句話大有語病,簡直跟卓仁媳婦說過的那句話一模一樣了:都聽你的……

    眼見得關卓凡一副輕薄樣子,賊笑嘻嘻地湊了過來,不禁又羞又急,小聲道︰“你……你做什麼……”

    “你的頭發亂了,我替你攏一攏。”關卓凡伸出手,在她面上輕輕一觸,將她鬢角的半縷青絲攏到耳後。收回手,後退一步,居然右手平胸,啪的行了個軍禮,轉身就走。

    白氏在關卓凡的面前,一直刻意保持的那份女人的矜持,長嫂的尊嚴,都被這輕輕一觸,擊得粉碎。

    她追到門邊,看著關卓凡大步流星的背影,像一個委屈無助的小女孩一般,嘴一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卓凡……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

    “啪!”張勇手起刀落,將公雞的腦袋砍了下來。

    四周的騎兵,人人都是一手扶刀,一手帶馬,整整齊齊的按哨分列,靜氣屏聲,肅立不語。所有的戰馬,亦都以絡頭和嚼子約束,嘶鳴之聲不聞。只有幾面青色的旗幟,被勁風吹得獵獵作響,為這小小的儀式添上了幾分肅穆莊嚴。

    所行的是跋祭,祭祀的是行軍途中的山川神祗,表示這支軍隊從此可以跋山涉水,一往無前。

    照道理說,行跋祭該用三牲之禮——豬牛羊各一口,然而畢竟只是一支小小的部隊,也不是什麼大征伐,便由張勇不知在哪裡尋來了一隻公雞,略具其形也就是了。

    關卓凡接過張勇遞來的小半碗雞血,塗抹在一面鋪開的軍旗之上,再交給旗手擎起,整個儀式便告結束。

    他環顧了一圈,兩名校尉,八名哨長,加上士兵,一共二百四十七員,人人挺胸凸肚,軍容甚是齊整。論起戰力,自知比起蒙古馬隊來還頗有不如,但數月的時間,有這樣的成果,也可以滿意了。

    “辰正!”丁世傑大聲報告道,“請千總的示,是否開拔?”

    “走吧。”關卓凡輕輕揮了揮手,跨上了馬。

    整營的騎兵由城南營地中魚貫而出,由棗林大街拐上南大街,一路向北,終於從德勝門出了京城。出了城門十裡,解去戰馬的絡頭和嚼子,走起來便更是輕快。

    到了第二天拔宿前行的時候,天色變得陰沉起來,濃厚的朔雲湧起,一團一團的布滿天際,遠遠望去,有幾乎要垂壓到地面的感覺。

    再行一時,于北風呼嘯之中,片片雪花便開始飄落下來,少頃更是轉為鵝羽般的大雪,隊伍中的士兵,紛紛興奮地小聲喊道︰“下雪了!下雪了!”

    這是鹹豐十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瑞雪兆豐年,但對於行軍趕路的將士來說,卻平添了三分艱難。關卓凡騎在馬上,只覺得寒意一陣一陣地襲來,忍不住便連打了兩個冷戰。

    想到幾個月前,自己還是個學生,夏有空調,冬有暖氣,就是到了外面,手套帽子羽絨服,捂得嚴嚴實實,雖然沒有現在的威風,卻也不必吃現在這份苦頭。

    “羅衾不耐五更寒!”他在心中冷笑一聲,心說這個李後主,在床上的被窩裡還嫌冷,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讓他到這兒來試試?

    想起被窩,不由得便懷念起新宅中自己那張溫暖舒適的大床來,而嫂子白氏的麗影,也不期然的浮現在腦海中。

    昨天在院子裡,自己聽著白氏的哭聲,卻忍著心踏步而去,那是沒有法子的事情。所後悔的,是怎麼沒有早一點想到這一招。

    “要是早知道摸一把就有這樣的效果,老子天天在她臉上摸上十七八下。”關卓凡心猿意馬地想,若果真如此,說不定早就得手了。想到如何把白氏抱上自己的大床,如何胡天胡地的折騰,心裡便一陣一陣的發熱,覺得身上似乎也並不如何冷了。

    這樣的大好機會,居然輕輕放過,心中難免懊惱不已。又想到此去熱河,不但再沒有嫂子可以調戲,而且多半是連女人的影子也見不著一個,不由暗自嘆了口氣,心說這軍營中的日子,看來也並不好過啊。

    控馬走在他身側的丁世傑,卻不知道上司腦子裡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揚鞭向前一指,笑道︰“老總,前面五裡,就到密雲了。”

    密雲夜,驚天變,旋轉乾坤。

    關卓凡精神一振,看了看自己周圍這些全副武裝,默默前行的剽悍騎兵,雜念一去,豪氣頓生,也揚起馬鞭,大喝一聲︰“兄弟們,走起來!”

    雙腿一夾馬腹,沖了出去,兩百餘名騎兵亦都跟著催動戰馬,如一陣狂風般向前奔去,鐵蹄卷地,在身後揚起漫天雪花。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2:32 PM

第二十五章 找到了組織

    軍機章京許庚身下了值,出了行宮內的值蘆,回到自己在宮外的住所。先把五品的白鷳補服換下,就著聽差高升打來的熱水洗了臉,再吩咐聽差,有訪客一律擋駕。自己進了書房,磨好了一汪墨,準備用功了。

    要用的功,是寫“大卷子”。他是原禮部尚書許乃普的佷子,本來依照慣例,大臣子弟是不許入章京之班的,他卻由鹹豐特旨簡拔入班,可見才具不凡。

    然而他最大的遺憾,就是自己只是個舉人底子,因此屢次痛下決心,要中個進士回來。而要中進士,則必須要練習答卷的字體——館閣體,先把字寫得黑大光圓,才能入了得了考官的法眼。

    誰知才寫了半篇,正覺筆風順暢的時候,高升又進來了,小心翼翼地說︰“老爺,有客……”

    “混賬東西!”許庚身發起脾氣來,“不是說了擋駕?”

    “是曹老爺的聽差,有張條子……”高升有點委屈,捧過來一張紙。

    “哦。”許庚身釋然,心說這倒錯怪高升了。曹毓英是自己的同寅至好,又是自己的“達拉密”——滿語中領班的意思,即使是他的聽差來,也是照例不在擋駕之列的。

    打開條子一看,卻只有四個字“牌興如何?”心中一喜︰有牌局!然而看看眼前的半張卷子,又有些為難起來。猶豫片刻,還是把筆一扔,收拾了幾張銀票,喜滋滋地去了——這也就難怪他屢次痛下決心用功,而屢次不能成功了。

    在熱河隨侍的官員,都不準攜帶家眷,只能以兩件事消磨閑暇,一是閑談,二就是打牌。大家住得不遠,許庚身安步當車,很快便到了。

   進了屋子,見除了曹毓英,還有方鼎銳和朱智在座。彼此都是同一班的好友,熟不拘禮,百多張骨牌向桌上一倒,便壘起了四方城。許庚身又嚷嚷餓了,讓曹毓英的聽差拿了兩碟點心來,邊打邊吃。

    “星叔,”曹毓英隨手打出一張⼳雞,叫著許庚身的字問道,“我今天沒當值,聽說大阿哥的師傅,皇上點了李鴻藻?”

    “唔,唔,”許庚身含糊地點著頭,直到把嘴裡的酥餅咽下去,才說︰“你都知道了?這麼說上諭才出軍機,外間就傳開了啊。”

    “自然是有人散了出來。”曹毓英漫不經心地說。

    “誰?”

    “除了焦大麻子,還能有誰?”方鼎銳心直口快,把軍機大臣焦佑瀛的名字點了出來。

    軍機章京又被稱為“小軍機”,是軍機大臣的行政班子,而軍機大臣之中,焦佑瀛則是被他們最看不起的一個。

    “此公最愛賣弄,自高身價。”許庚身鄙夷地說道,“上次說恭親王要造反,也是從他那散出來的。”

    這種事,連軍機大臣都是不敢議於朝堂之上的,但這幫軍機章京在私邸中談論起來,毫無顧忌。

    “說恭王挾洋人自重,要造反,這當然是別有用心的謠言。”曹毓英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說,“怕的是有人拿這個當藉口,有所圖謀。我就聽說,要造反的那個,另有其人。”

    “誰?”另外三個人,都露出極感興趣的神情,不約而同地將身子向前俯了過去。

    曹毓英在桌上翻了翻,撿起一張“六萬”來,向上一亮。

    大家都明白,他取的是那個“六”字,自然指的是肅順了。恭王和肅順,都是行六,於是肅順一派的人,稱恭王為“恭老六”,而恭王一派的人,則稱肅順為“肅老六”。

    “你是說宮燈?”說話的又是方鼎銳。“宮燈”是他們幾個之間,為肅順起的別號,說來有趣,原因居然是肅順這個“肅”字,形狀上象一盞宮燈。在外人聽來,便萬萬猜不透了。

    “密之!”曹毓英先叮囑了一句,才繼續說道,“若非別有所圖,何必又在京中調兵入衛?”

    “說的也是。”許庚身是兵部郎中出身,對兵事最是熟稔,“熱河已經放著近兩萬的兵,又調三千人來,其心不可問焉。”

    曹毓英面上露出關切的神色︰“倒不知這新調來的三千人,成色如何,什麼時候能到?”

    “昨天晚上已經到了,”許庚身無所謂地說,“步軍還是老樣子,也就是站個班,擺個門面的用處。倒是聽說這一回派來的馬隊練得不錯,不比驍騎營差。”

    不比驍騎營差,那就是說,肅順的實力,又增強了這一塊。曹毓英添了這件心事,並不流露出來,繼續打牌。一把牌剛剛上聽,卻見聽差曹平進來,小聲道︰“老爺,有客。”

    這麼晚了,而且在打牌,當然是不見客的,曹平如何這麼不懂事?但曹毓英的脾氣好,沒有發火,和緩地問道︰“是哪一個?”

    “是寶寶大人派人送東西來了。”

    “好嘛,這下能過個肥年了。”曹毓英說完這句,四個人會心地相視而笑——寶的手面兒闊綽是出了名的。

    “是寶大人府裡哪一位送來的?”曹毓英問聽差。

    “不是,”聽差搖頭道,“是行在步軍統領衙門,西營馬隊的一個千總,叫關卓凡。”

    *

    *

    許庚身說的不錯,關卓凡的馬隊在頭一天晚上,便到達了熱河。第二天,便由行在步軍衙門的總兵遇昌下令,把防區劃在了如意洲。

    關卓凡紮好了營,命文書把地圖送到帳中,展開細看。如意洲是一方水泊,本身是在行宮的西南,地圖上便是在行宮的左下方。

    這裡離熱河向西和向南的道路都很近,如果有事,隨時可以扼守,深合關卓凡的心意。

    他先不急著去打聽蔡爾佳和阿爾哈圖的所在,而是帶了張勇丁世傑,以及八名哨長,把如意洲一帶的形勢仔細踩了一遍,分派好了巡邏的班次和路線。如意洲並不在宮牆之內,因此只有一些規模不大的建築,和一座戲台。戲台倒是不小,只是大概很久沒有唱過戲了,略顯破敗。

    等到入了夜,關卓凡換了便衣,依著地圖上看到的大致位置,騎馬沿行宮繞了小半個圈子,找到了官員的住所,稍加打聽,便尋到了曹毓英的房子。敲開了門,申明來意,再把自己的姓名職務一報,便在號房裡等著聽差的回音。

    這一下,便等了好一會。他心中納悶︰難道寶的面子還不夠大?

    寶的面子是一定夠大的,曹毓英之所以沒有馬上出來見他,是要先掂量一番寶的用意。致送節敬,是題中應有之意,這個不必說,然而不派相熟的親隨,而是托一個陌生的六品武官帶來,此是何故?他用相詢的目光看了看其餘三人。

    “寶佩蘅管內務府,沒聽說跟步軍衙門有什麼瓜葛。”許庚身思索著,有些困惑︰“倒是這個千總的名字,似乎在哪裡聽過,一下卻想不起來。”

    奇怪的是,曹毓英亦有這樣的感覺。他點點頭,心想或許是在兵部報備的武官名字中見過。軍機章京雖然都博聞強記,畢竟不能把每個六品官的名字都記得一清二楚。

    “莫非是文博川的人?”方鼎銳提醒道,“文大人跟寶佩蘅的交情,咱們是知道的。”文祥是軍機大臣,算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因此提到文祥,語氣上便不象談論寶那麼隨便了。

    “就算如此,這本是派個親信聽差就能辦的事,寶佩蘅又何必多此一舉?”許庚身不以為然的搖搖頭。

    “掩人耳目!”曹毓英目光閃動,幽幽地說,“現在是非常之時,多事之秋,寶佩蘅此舉,必有深意。星叔你方才還說,這次來的馬隊練得好,這人可不恰恰就是西營馬隊的?”

    說罷,站起身來道︰“諸公少坐,這個人,我要好好見一見。”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2:42 PM

第二十六章 小釘子和大釘子

    曹毓英安步轉出外間,一眼便見到了正在堂中正襟危坐的關卓凡。

    “給曹大人請安!”關卓凡一個千兒打下去。

    “不敢當,請起吧。”曹毓英說得很謙和。

    關卓凡站起來,從懷中取出那個大封袋,雙手遞了過去,順便打量了一下曹毓英,見他生得面貌清 ,眉目祥和,確實讓人很容易生出親近之感。

    曹毓英接過封袋,卻不急著打開,讓關卓凡坐了,微笑著問道︰“關千總,這一路辛苦了。”

    “回大人的話,不辛苦。”

    “哎,你不要拘禮,咱們隨便聊聊。”曹毓英擺擺手,便問起他的履歷。

    “先父母都已經不在堂了……”關卓凡先把“自己”家裡的狀況簡單報了,而履歷,則從八裡橋之戰開始,撿能說的說了一遍,至於自己跟勝保的關系,寶的巨賞等事情,則略過不提。

    他相信,這些事曹毓英是一定有辦法知道的,這樣的做法,能夠為自己加上“謹守分寸”的印象分。

    曹毓英盤算了一下,一個九品的外委翎長,才二十一歲,不到三個月便升為六品的千總,若說沒有得力的奧援,是很難相信的一件事。

    “在八裡橋打過,那也算是從死人堆裡殺出來的了。”曹毓英先泛泛地誇了他一句,又問道︰“不知令尊是哪一位?”

    “先父的名諱是保成,原來是光祿寺的少卿。”

    “哦,哦,原來是關少卿的公子,難怪這樣能幹。”曹毓英口不對心的說。關保成他是知道的,一個五品官,人很平庸,在光祿寺混日子而已,也沒聽說過有什麼了不起的朋友,關卓凡之起,應當不是靠他父親的力量。

    既然問不出來,索性便單刀直入了︰“關千總,不知寶大人托你送東西,是什麼一個緣由?”

    “卑職在戒衛禮部大堂議和的時候,僥幸受過文大人和寶大人的賞識。”關卓凡恭恭敬敬地回答。

    禮部大堂?曹毓英目光一跳,頓時想起來了。他在桌上一拍,笑道︰“好,好,原來你就是那個痛罵龔半倫的武官!難怪我覺著你的名字有些耳熟。”

    這件事,在京城裡很是轟動,曹毓英他們在熱河自然也有所風聞。軍機章京都是讀書人的底子,以書生意氣,都覺得這件事做得痛快淋灕,沒想到原來就是面前的這個千總。曹毓英頓時對關卓凡刮目相看,問道︰“寶大人可還有什麼話讓你帶來?”

    “倒沒有,”關卓凡答道,指了指那個放在桌上的大封袋,“只要東西送到,卑職就算交差了。”

    寶既然沒讓他帶話,那麼想必重點是在封袋裡頭了。曹毓英沉穩地點點頭,拿起封袋,說聲“你先坐”,站起身來轉進書房去了。

    進了書房,倒出封袋內的東西,先把那些紅封包放在一旁不管,取出三張信箋,略略一掃,便轉身打開身後的櫃子,從底下取出一張薄紙板來。

    這張薄紙板,與一張信箋的大小分毫不差,稀奇的是,上面還挖空了許多小方格子。

    這個叫“套格”,是曹毓英與京中通信來往的秘密工具。他將薄板往信箋上一放,那些小格子裡顯出的字,就有了全新的意思,再將這些字一個個抄錄下來,就變成新的一封信。

    他將這封新的信讀了兩遍,默默思量了一會,便就著燭火把信燒了。直到紙灰燃盡,才站起身,走進客廳。

    “逸軒,讓你久等了。”曹毓英的語氣變得十分親熱,與最初大不相同。

    現在是逸軒了,關卓凡心想,這是個好兆頭。他就知道,寶的那封信必有古怪——幾百里的讓他趕著送來,卻寫滿了三大篇廢話,沒有這樣的道理。他原來猜測,信中一定有許多暗語,倒沒想到他們用的是“套格”這種辦法。

    “你今天來這裡的事,不必對別人提起。”

    “是。”

    “不知你的防區,是在哪裡?”

    “我的馬隊是劃在如意洲,已經紮了營。”

    “聽說你的馬隊,練得很好。”曹毓英點點頭,不緊不慢地說,“國家多事之秋,拱衛行宮的重任,都在你們肩上。萬萬用心去做,不可有一絲一毫的差錯。”

    都是冠冕堂皇的官話,然而在關卓凡聽來,似乎句句都語帶雙關,別有深意。

    曹毓英心裡,自然有他的想法。熱河的禁軍,都掌握在肅順載垣和端華手裡,現在文祥和寶替他送來這一支兵,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寶貝。只是關卓凡太年輕,曹毓英擔心他不知輕重,弄出什麼紕漏來,因此第一次見面,便不肯跟他說得太多。

    “逸軒,你少年英發,文大人和寶大人,都寄望於你。”曹毓英微笑著鼓勵他,“你盡心當差就是,再有什麼事,我讓聽差曹平來找你。”

    關卓凡點頭稱是,心想︰我當然是他們埋下的釘子,可比起這位曹大人來,就只能算是小釘見大釘了。

    *****

    幾日下來,關卓凡無奈地發現,想找蔡爾佳和阿爾哈圖,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皇帝北狩熱河,戎馬倉皇,隨駕的部隊番號繁多,即使是同一番號的部隊,防區也甚為雜亂,一時不能打聽明白。只得吩咐給圖林,讓他慢慢地找,而心裡對執掌熱河防務的鄭親王端華一班人的軍事才能,不免有所鄙薄。

    拱衛行宮,單靠胡亂堆積人數,有什麼用?他心想,勝保對端華的評價,果然一陣見血︰此人是個糊塗蛋。

    熱河行宮的設置,甚為奇特,與京城中的皇宮大不相同。

    這裡是專為皇帝避暑所建,偶爾也會作為皇帝接見塞外蒙古王公的場所。行宮周圍二十裡之內,都無百姓人家,因此戒衛的難度不高。平日裡站班排哨,都是步兵的職責,而熱河禁軍之中有限的騎兵,雖也有自己的防區,但更多是作為機動,以備有什麼緊急的事情發生。

    關卓凡的西營馬隊也是如此。每天例牌巡邏,輪班休息,每三天去向駐紮在五裡外的佐領福成安報告一次,除此之外,別無他事。

    曹毓英也再沒有派人來找過他,這麼連著十幾天下來,心都懈了,日日睡到十點來鐘才起,倒是比在京城裡閑適多了。

    到了臘月二十三這一天,睡到晌午,才懶懶地起了身。在帳中用過了飯,踱步到了帳外,看著營中的司務給士兵造帳發錢——小年夜,照例加發三兩銀子的恩餉。

    正在無聊,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接著便有一匹馬沖入了營中,馬上那人卻是上次陪關卓凡去紫春館的穆寧。還沒等馬停穩,他就滾下鞍子,大叫︰“帶馬,拿傢伙,咱們讓人給打了!”。

    營中頓時大嘩。步軍統領衙門的兵,平素裡橫行慣了,只有欺負別人,沒有被別人欺負的。現在聽說被人打了,那還了得?登時便有不少人掛了腰刀,沖到馬槽邊去帶馬。

    “都站住了!”大吼一聲的是丁世傑。他喝住了這些兵,看著關卓凡,等他的指示。

    穆寧這才看見站在帳前的關卓凡,連忙跑過來,氣急敗壞地說︰“關老總,張校尉他們跟人動上手了,對方人多,再不去就來不及了……”話還沒說完,關卓凡掄圓了巴掌,一掌扇在他的臉上。

    “穆老總,”關卓凡臉色鐵青,冷冷地說道,“你先醒醒。”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2:52 PM

第二十七章 不打不相識

    老穆先是被這一掌打懵了,捂著臉愣愣地看著關卓凡。而關卓凡那句“穆老總”一出口,他才真的被打醒了,立刻便明白過來,自己犯了軍營中的大忌諱——僭越。

    僭越這兩個字,是說做下屬的越過了界限。這種錯誤,可大可小,但在兩個地方是絕對不能犯的,一是君臣之間,臣下若是僭越,便是死罪;二是軍隊之中,下屬若擅行主官之權,亦是取死之道。

    老穆只是一個七品的哨長,隔過了校尉和千總,輒敢在營中大呼小叫,喊人帶刀帶馬,若不是丁世傑喝止,說不定已經有人沖出去了——把關卓凡這位主官,置於何地?

    想明白這一點,再看看關卓凡臉上的神色,老穆身上的冷汗唰地就冒出來了,嚇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顫聲道︰“標下知道錯了!”

    關卓凡陰沉著臉,不理會跪在地上的老穆,先向周圍的兵士們大吼一聲︰“都給我滾回去!”

    關卓凡的這一掌,不但打醒了老穆,也打醒了那班躍躍欲試的兵士。他們從未見過關千總發這麼大的脾氣,聽到這一聲吼,誰也不敢再觸他的黴頭,都灰頭土臉地溜回各自的營帳中去了,悄悄從軍帳的縫隙中,看著外面的動靜。

    事實上,關卓凡的爆發,並不僅僅是因為老穆。這支馬隊是他城南馬隊的老底子,他確實用心地下過功夫,就連曹毓英,也稱贊說“練得很好”,這讓他頗為自得,覺得帶兵無非也就是這麼回事,沒什麼難的。

    誰料老穆只喊了一嗓子,一堆人便想沖出去打架殺人,可見習氣不改,哪裡還象一支軍紀嚴明的部隊,簡直就是街頭上的幫會了。

    想到這些,不由得又是惱火,又是灰心。然而眼下的急務,是先把事情處置下來,別的只好回頭再說。

    張勇今天並不當值,老穆身上穿的也是便衣,他們跟人沖突,一定不是因為防區內的公務,於是哼了一聲,問老穆︰“怎麼回事?”

    “今天是小年,張校尉帶了我們幾個到酒店吃飯,”老穆咽了口唾沫,惴惴地看了看關卓凡,小聲說道,“因為一副座頭的事……”

    “放屁!哪來的什麼酒店?”關卓凡打斷了老穆的話。行宮二十裡內都沒有百姓人家,更別說飯館酒店了。

    “是在……往灤平的路上。”老穆似乎也知道這事做得有些荒唐,垂頭喪氣地說。

    “真有出息!”關卓凡氣得笑了起來。灤平是從熱河回京的第一站,這幫傢伙為了喝一頓酒,居然跑出去二三十裡遠,結果還弄出了跟人爭座打架這檔子事。

    “對面是什麼人?”

    “有十幾個,不知是哪個營的兵,狗日的橫得很……”

    “我看你們才是橫得很,幾個人就敢去欺負人家十幾個。”關卓凡瞪了老穆一眼,思索片刻,揚聲叫道︰“圖林,帶馬!”又對老穆喝道︰“滾起來,走!”

    老穆立時站起身,跑去把自己的馬牽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說︰“老總,要不要多帶些弟兄?他們人多。”

    關卓凡心裡有數,今天的事,只能化解,決不能再恃強跟對方動手。自己到熱河才十幾天,如果因為這種事鬧出大動靜來,壞了自己的大計,那才是真麻煩。當下搖了搖頭,飛身上馬,帶著老穆和圖林,拐上官道,向灤平方向奔去。

    *****

    縱馬狂奔了二十多裡,便見著路邊孤零零的幾間平房,當中一間的門簷上,挑著一面白色的酒招。

    門口圍著幾個人,正探頭探腦的往裡面看,見他們來了,又轉頭向這邊張望。而房子側面的馬棚裡,拴著足有二十匹駿馬。

    關卓凡看看時間,花了二十分鐘。他把懷表揣起來,跳下馬大步走了過去,老穆連忙跟上,緊走幾步趕上他,悄悄說道︰“老總,全是官馬。”

    馬棚裡的那些馬,不但是官馬,而且是戰馬,這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關卓凡嗯了一聲,聽房子裡靜悄悄的,一絲聲息也無,心中不由緊張起來︰別是已經出了什麼大事?

    門口圍著的那幾個人,都是飯店的夥計,見來了個穿官服的武官,立刻給他們閃開了一條路。關卓凡進了門,看清楚屋子裡的局面,才算稍稍松了一口氣。

    屋子裡已經是一片狼藉,桌翻凳倒,地上滿是杯碟的碎片。

    張勇等五個人,背靠在對面的牆上,手裡都持著桌子腿,長凳之類的家什,作為武器。對方有十來個人,圍成半圈,手裡也都拿著各色傢伙,逼住了張勇他們。

    雙方都穿著便衣,默不作聲,虎視眈眈地看著對方。看情形,大概已經掐過幾個回合,兩邊都有人掛了彩。

    這就看出武人們好勇鬥狠的一面了。身著便衣,也就看不出彼此的品級身份,動起手來之後,誰若是先亮出來,自然就會被看成是認低服軟的一方。

    “各位,有話好說。”關卓凡客客氣氣地說。

    他一說話,那十來個人便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看他,張勇見了,喊了聲︰“老總!”對方有一名高個子見關卓凡不過身穿六品服色,惡狠狠地說道︰“你誰啊?少來管閑事!”

    關卓凡掛心著張勇他們的情形,不願跟他計較,只皺了皺眉頭,說聲“借光”,排開了兩個人,從對方中間穿了過去。身後卻忽然打斜裡伸出一隻手臂,如鐵鉗一般握住了他的肩頭。

    張勇和老穆幾個人,見關卓凡忽然被人揪住,頓時勃然大怒,就要上前動手,卻聽對方一個人喊“關三!”,另一個喊“小關!”,哈哈大笑。

    關卓凡一扭頭,先看見了滿臉絡腮鬍子的阿爾哈圖,再看見了粗壯敦實的蔡爾佳,又驚又喜,叫道︰“阿大哥!蔡大哥!”心想,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哪裡想得到,竟然是在這裡見到他們。

    兩邊的人,就是再笨也看得出來,這三人是極好的朋友。剛才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便消彌無形,彼此面面相覷了一陣,把手裡的家什砰砰踫踫扔了一地,都覺得剛才那場架打得不知所謂。

    “他就是我跟你們說過的,敢在勝大人面前指手劃腳,救了我和老蔡一命的關三!”阿爾哈圖向同伴誇耀著,“真正是從八裡橋的死人堆裡爬出來的。”

    他的同伴中,便有不少人發出“哦”的一聲,用佩服的眼光看著關卓凡。張勇幾個人,從未聽關卓凡說過這段經歷,此刻聽了,大為傾倒,頓時覺得連自己都有了面子。

    “明明是我們驍騎營的人嘛,什麼時候跑到步軍衙門去了?”阿爾哈圖打量著關卓凡的服色,“好嘛,都升到六品了……什麼官?”

    關卓凡嘿嘿一笑,還沒答話,身後的張勇已經搶著說︰“這是我們的營千總。”

    “都自己帶隊了!”阿爾哈圖笑著說完,看了看張勇︰“小關,這幾位是……”

    “都是我營裡的弟兄。”關卓凡把張勇老穆幾個人,介紹了一番。剛才還打得要死要活的兩幫人,轉眼就嘻嘻哈哈地聊在了一起,親熱得象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不打不相識這句話,並不是虛言,而是極有趣的一種情形。做武官的,不象文人肚子裡那麼多彎彎繞,痛快打過一場之後,化敵為友,這樣的情分,反而比客客氣氣的泛泛之交,要深刻許多。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2:56 PM

第二十八章 關千總的法度

    “關三,你這幾個兄弟,手底下還真硬。”老蔡笑著說,“咱們十幾個人打他們,居然也沒賺到什麼便宜。”

    “我們步軍衙門,原本吃的就是街面兒上的飯。緝捕彈壓,要是手上沒有活兒,怎麼混?”

    關卓凡見老蔡和老阿兩個,總是不自覺把自己歸到驍騎營那邊,因此有意地在言語裡劃清界限,不然自己的部下會生出意見,“不過終究是馬隊,論到野戰的功夫,就沒法跟你們驍騎營相比了。”

    這句話把兩邊的人都捧了捧,於是大家一笑,說起剛才這場架,果然就是因為爭一副靠窗的座頭,互不相讓,這才動手起來。老穆比較機靈,見自己這邊人少怕要吃虧,便溜出來,狂奔回營去搬救兵。

    “兩位大哥,別盡是說我了,這麼久沒見,你們的品秩,也都升了吧?”

    阿爾哈圖聽見這話,笑笑沒言聲,蔡爾佳面上卻露出憤憤之意,說道︰“不怕你笑話,升了個球!打完八裡橋那一仗,咱們就重編在第三佐了,那個佐領勒保,竟不是個人養的,除了老阿的驍騎校,是原來勝大人許下的,他勒保不敢昧了之外,別的,一概要錢!有錢就能記功,沒錢,你就玩蛋去。”

    關卓凡見他竟敢公然辱罵自己的佐領,便知道這十幾個人,多半都是他倆的鐵桿弟兄。心裡一動,面上不露聲色,笑道︰“這世道,也真是沒辦法——那多少塞他點錢也就是了。”

    “嘿,幾十輛銀子,人家還看不上!關三,你在步軍衙門,還有些油水,我和老阿你是知道的,就靠一份乾餉,哪有錢塞他勒保的屁眼兒!”

    老蔡罵得粗俗,關卓凡不擅此道,笑了笑沒說話,張勇卻忍不住接上了話頭︰“這種人,就該操他娘!”

    老蔡還是七品,張勇卻是從六品的委署校尉,因此他原本看張勇有點不順眼。現在張勇這一罵,卻罵進了老蔡的心裡,頓時大起知己之感,連連點頭︰“對對,操他娘!”

    關卓凡有些啼笑皆非,說道︰“先不忙操他娘,我看你們這頓飯,是吃不成了——阿大哥,你們怎麼也跑到這來喝酒了?”

    “來了幾個月,天天閑得發慌。”阿爾哈圖苦笑道,“再不讓偷偷喝兩杯,就真要像戲文裡說的,嘴裡淡出個鳥來了。”

    說是這麼說,屋子裡已經被他們打得粉碎,想吃飯喝酒是絕無可能了。關卓凡把老闆叫進來算了算,打壞的東西一共要折二十五兩銀子,他便從靴葉子裡掏銀票。阿爾哈圖還不肯,爭執一番,到底還是關卓凡把賬付了。

    “今天是沒指望了,再往前,就得一直走到灤平縣城才有飯館了。”老蔡不勝惋惜地說。

    既然沒指望了,那就只好各自回營去吃飯。互相通報了駐紮的防區,他們所在的驍騎營第三佐,是紮營在行宮的東南角,也就是地圖的右下方,離關卓凡的西營馬隊,相距不到十裡。

    知道地址就好辦了,於是約好過幾日再聚,便紛紛上了馬。老阿和老蔡堅持讓關卓凡先走,關卓凡也不多客氣,舉手告別,帶了張勇幾個,揚鞭而去。

    到了營中,晌午的飯已經開過了。關卓凡吩咐司務,在院子裡擺張案子,把剩飯剩菜端上來,跟他們六個一起吃。隨便扒了幾口飯,他便說吃飽了,自回帳子裡去了。

    營裡的眾人見老總歇了,紛紛圍上來,打聽剛才的戰況。跟張勇同去的另一名哨長,叫伊克桑,身手很好,剛才打起來是出力最多的。此刻便天花亂墜地吹起牛來,總而言之一句話︰我步軍衙門損失甚微,他驍騎營傷亡慘重。

    等他們將將吃完,關卓凡卻又從氈帳中走了出來,踱到案子旁邊,微笑著問道︰“吃飽了麼?”

    “吃飽了!”六個人亦都站起身來。

    “你們的傷,不打緊麼?”

    “一點皮外傷,不打緊!”張勇笑嘻嘻地說。

    “嗯,那就好……”關卓凡點點頭,將臉一揚,厲聲道︰“來啊,給我綁起來!”

    *****

    六個人都被反剪雙手,在身上套了索子,面朝關卓凡,跪在軍營的院子當中。動手綁人的,是關卓凡的親兵小隊,因為事先得到了吩咐,所以並沒有捆得太緊。

    營中所有的軍士,都已吹號集合,左右各四哨,分列在兩側,站得整整齊齊。人人都把眼光盯在關卓凡身上,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你們三個,自己唱名。”關卓凡乾巴巴地說。

    “標下張勇,行在步軍統領衙門西營馬隊委署校尉!”

    “標下穆寧,行在步軍統領衙門西營馬隊第六哨哨長!”

    “標下伊克桑,行在步軍統領衙門西營馬隊第八哨哨長!”

    這三個人是營中的軍官,要追責,當然先要落在他們頭上,而不是後面跪著的那三個大頭兵。

    關卓凡看著他們,心情有些復雜。在京中的時候,他對自己的手下,用的是寬厚加籠絡的手段,大家亦都很買他的面子,因此不論是巡邏執勤,還是整隊訓練,指揮起來都還順遂。

    對營中兄弟一些小小的違規,能包容的也就包容了,太出格的,才加以呵斥,而被罵的人,只要唯唯諾諾的服軟認錯,便不會受到進一步的處罰。所以城南馬隊的氣氛,一直頗為融洽。

    然而今天的事情,卻徹底打醒了關卓凡︰帶兵只靠一團和氣是萬萬不行的!

    這一支兵,是他的基本武力,是他在熱河圖謀大事的關鍵,自己的威嚴,不容挑釁!必須將京中帶來的種種習氣,痛加革除,才能做到如腦使臂,如臂使指,成為一支真正能為自己所用的精兵。

    “你們沒有我的命令,輒敢擅離防區三十裡,打架鬥毆,可知罪麼?”

    這句話,說得很妙,要點在於“沒有我的命令”。換句話說,如果“有了我的命令”,那即使離開防區三百里,也不算是“擅離”,別說打架鬥毆,就連殺人越貨,也都是做得的。

    這種微妙的含義,張勇他們一時自然不能體會,但無論如何,“沒有我的命令“這一句,是聽得懂的。

    “標下知罪了!”張勇俯身說道,“請千總責罰。”

    “這裡沒有外人,你們都是我從城南馬隊裡帶來的老弟兄。”

    關卓凡環顧四周的兵士,緩緩說道,“一向以來,承蒙你們看得起,捧著我做了這個千總,凡是我交待下去的事,於公於私,都從沒讓我丟過面子,我關三心裡,很是感激。”

    先交待了這一段,才話鋒一轉,聲色俱厲地說道︰“然而這裡是軍營,誰敢把軍令當兒戲!你們走出三十里外,去了哪裡,竟是連我都不知道。倘若有緊急軍情,卻怎麼說?”

    幾個人俯在地上,一聲不敢吭。

    “咱們是吃兵糧的,跟人動手,那是平常事,可也得看看為了什麼!不問青紅皂白,也不管人家是誰,上去就打,還要回來搬兵,還要動刀動槍?這裡是禁宮腳下!真要是鬧出人命,你姓張的有幾個腦袋夠砍?”

    大冷的天,張勇的汗卻把貼身衣服都濕透了。

    “所謂軍紀,並不是為了我關三,而是為了大家。”關卓凡放緩了語氣,“像你伊克桑,別管你有多能打,放在戰場之上,萬軍叢中,不過是一隻螻蟻罷了。到了兩軍對壘,硬踫硬的時候,沒有軍紀的一方,一定崩!而崩,就是由著人家踐踏,就是死!”

    說到這裡,先頓一頓,見所有人都在噤氣屏聲的聽著,才繼續說下去︰“為了將來不崩,為了大家不但能活下去,還能打勝仗,還能升官受賞,今天我不得不肅一肅軍紀,正一正軍令!”

    這是要行軍法了。所有人都緊張起來,不知關卓凡要做怎樣的處置。

    “行軍打仗這種事,實在也不是人人都適合的。”關卓凡的語氣忽然變得溫和,“明天我稟告一聲,把你們幾個發回京中,還是按原品,回步兵衙門效力,你們意下如何啊?”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這哪裡算什麼處罰?然而地上跪著的幾個人,臉卻攸地漲紅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3:16 PM

第二十九章 吃我一棍

    張勇他們紅了臉,是有緣故的。所謂“人孰無錯”,犯了錯,該打該殺,處罰完畢,事情也就過了。

    但關卓凡的話,擺明就是說你們幾個配不上在這當兵,連受罰的資格都沒有——不僅是蔑視,簡直就是侮辱人了。這樣被被諮回原衙門,等於面子丟光,一輩子都難抬頭。

    “怎麼著?都啞巴了?”關卓凡面無表情地說,“這樣的好事,不正遂了你們心願麼?”

    “回千總的話,標下不願!”一片靜默之中,先忍不住的倒是伊克桑。

    “哦?”關卓凡故作驚訝,看著張勇和老穆,“你們怎麼說?”

    “不願!”伊克桑既已開了口,張勇和老穆也就異口同聲地說出來了。

    “好!”關卓凡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起了功效,沉聲說道,“你們不願,說明你們還有志氣,還知道丟人,還願意跟著我關三幹!既然有這樣一份心,那我成全你們。來啊——”

    “在!”親兵們一聲暴喏。

    “張勇擅出防區,因瑣碎細故與人鬥毆,記十軍棍。身為長官,罪加一等,打二十!”

    “嗻!”

    “穆甯喧嘩大營,擾亂軍心,依軍律當斬——姑念其為初犯,打二十!”

    “嗻!”

    “伊克桑麼……打十軍棍!既然吹自己功夫好,給我打結實點,省得他不知道疼。”

    “嗻!“

    “其餘三人,算是長官有令,不得不依從,這次就免了你們的軍棍,罰餉兩個月——下一次,就沒這麼客氣了!”

    張勇他們三個人自己知道,既然說了“不願”,則受到軍法處置,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此時見關卓凡下了令,無話可說,趴在地上,由執軍棍的親兵,一個一個的打過來。牙是要緊緊咬住的,不然哎呀一聲叫出來,那就丟人丟大了。

    不一會,五十軍棍打夠,那名執棍的親兵便過來交令。

    “好,扶他們起來。”關卓凡對他們的硬氣很滿意,徐徐說道,“罰了過,還要賞功。”

    賞功?剛看完這一頓軍棍的兵士們,正在翹舌難下,忽然聽關卓凡這麼說,都困惑不解。就連被打得皮開肉綻,剛被親兵扶起身的張勇幾個,也摸不著頭腦:自己何功之有?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關卓凡掉了一句書包,向兩邊的軍士們大聲說道:“這句話說的是什麼?說的是軍中兄弟,情義最重!你沒衣服穿,我把我的衣服分給你,敵人沖過來了,我願意跟你一起死!為什麼說上陣親兄弟?”

    “因為打不散,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一人有難,八面支援,這樣的隊伍,誰見了不害怕?自然可以所向披靡!”

    大家都被他的話吸引住了,聽得入了神。

    “今天張勇他們,五個人打驍騎營的十幾個,沒有輸!為什麼?因為人人並力向前,沒有一個認慫!老穆來回狂奔六十里,為什麼?因為他心裡有兄弟!這些,就是他們的功!索司務——”

    “在!”

    “每人賞三十兩銀子,回頭找圖林拿錢。”

    場中一片寂靜,然而每個人的心裡,都被關卓凡鼓動得熱血沸騰。尤其是老穆,這短短一陣功夫,一會說要殺頭,一會變成打軍棍,一會又說要賞功,幾度驚魂。

    聽了關卓凡最後幾句話,只覺得一股又酸又熱的氣息由鼻子沖上腦門,一個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這是關卓凡第一次以主官的身份,執行尊嚴的軍法,也是他第一次領悟到恩威並重的帶兵心得。從這一天起,他的西營馬隊,才真正由一支京師的治安部隊,開始了向一支百戰精兵的蛻變。

    *****

    過了小年,就算是踏進了大年的門檻。即使在軍營之中,節日的氣氛也是越來越濃厚,雖不至於張燈結綵,但帳篷上的春聯是貼齊了的,各種年賞也紛至遝來。

    宮裡頭頒出來的,叫內賞,動用的是內帑,皇上的私房錢。

    兵部給的,叫恩餉,已經在小年那天發過了。行在的步軍衙門發下來的,叫衙賞,另外鄭親王端華,也以統帥的身份,發了一道私賞。

    “爺,咱的銀子,只剩下不到七百兩了。”替關卓凡管著錢的圖林,悄悄地提醒他。這些日子,關卓凡把自己的錢,貼進去了不少,都是用在了打賞上。

    他這一次來熱河,帶了一千二百兩銀子,都是那次晚宴所收的禮金。看他這麼使錢,他不心疼,圖林倒心疼了。

    “值什麼!”關卓凡笑道,“別小心眼,借給營裡的麼,借條你不都還收著?”

    “嗯……”圖林不放心似的又摸了摸懷裡的幾張借條。

    說起來,關卓凡還是頗有現代財務概念的,這些借給營裡的錢,司務都寫了條子給他,以後總是能還的。然而怎麼還,究竟什麼時候能還,他卻還沒想明白。

    他只知道,帶兵的將領,總是能掙不少錢的,可是想要掙錢,法子不外有兩種,一是克扣兵餉,這叫“喝兵血”,二是虛報兵額,這叫“吃空餉”。

    喝兵血的事,他做不出來,吃空餉他倒是肯做,然而馬隊才從京裡定編開拔,急切之間,又到哪裡去吃?

    這件事,讓他頗為困惑,於是乾脆不去想了。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有法子的,沒理由別人帶兵就能發財,他關卓凡帶兵就得窮死?

    到了年二十六,經灤平縣送來的勞軍所用的牲口,也分給了各營。他們西營馬隊分到了八口豬,十二口羊,於是舉營歡呼,自己動手在軍營外面搭了個臨時的棚子,把這些牲畜圈了起來,慢慢殺來吃。巧的是,阿爾哈圖和老蔡,也帶著幾個人來串門了。

    “喲,豬來了,羊來了,兩位大哥都來了。”關卓凡笑吟吟地說。

    “操,你小子不積點口德!”老蔡笑駡道,“今天來吃你的,明天去吃我們的。”

    這樣倒也有趣。每個軍營的廚子,手藝不同,做出來的菜,風味也不同。西營馬隊的幾個廚子,都是山西人,從下午起,就架了柴火,開始烤羊。

    風飄篝火,脂香四溢,弄得整營的人都饞涎欲滴,到開飯的時候,大盆大盆的清燉豬肉和焦黃的烤羊,便流水價端入了各個帳篷。

    驍騎營來的七個人,自然坐在關卓凡的帳中,關卓凡特地讓圖林把張勇老穆和伊克桑請了過來一起吃。老阿老蔡一見,分外親熱,只是看他們行動僵硬,間中還有呲牙咧嘴的神情,困惑之餘,不免動問:“老張,你們這是怎麼了?”

    “吃了老總的軍棍。”張勇笑嘻嘻地回答,頗有點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意思。行軍法的親兵,下手極有分寸,打下去的聲勢雖大,卻絕不傷筋動骨,因此幾個人養了幾天,雖然身上依然疼痛,但行動卻是沒有大礙。

    阿爾哈圖和老蔡幾個,問清楚了情形,再看關卓凡時,便多少帶了些敬畏的神情。阿爾哈圖喝了一大口酒,感慨地說:“小關,你是越來越行了,他們都這麼服你,比我們那個狗屁佐領,不知強到哪兒去了!不是我奉承你,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胸襟氣魄,你將來的發達,那是一定的。你若是在驍騎營,我們跟了你幹,那該多好。”

    話題由是便又轉到了他們那個佐領勒保的身上,老蔡又說了勒保許多狗屁倒灶的事來,弄得大家一時咬牙切齒,一時破口大駡。

    就這麼胡吃海喝,吃完了飯,人也已經半醉。關卓凡把他們送到帳口,扯了一把阿爾哈圖和老蔡,往他們每人手裡,塞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過年了,小弟的一點心意。”他小聲說。

    “這……這……嗐,這怎麼成!”兩人眼裡都放出驚喜的光來,“這也太多了,我們也沒法回禮啊……”

    “這話我不愛聽!兄弟情分,哪能用錢來算?”關卓凡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當初小弟窮得叮噹響的時候,不也使過兩位哥的錢麼?”

    “這……行,那我們就收了。小關,你這人……真是沒說的!”阿爾哈圖動了感情。

    “關三,我說真的,”老蔡喝得有些迷糊,拉住關卓凡的手說,“要是再有什麼發財的事,帶上我和老阿,我們全聽你的。”

    發財的事當然有,關卓凡心想,就看你們敢不敢幹了。

    送他們上了馬,關卓凡才回到帳中,打算歇一歇。才剛躺到鋪上,圖林又進來了。

    “爺,外面有位叫曹平的,說要見你。” 曹毓英的聽差!關卓凡一躍而起,酒也醒了不少。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3:25 PM

第三十章 財神到

    曹平帶來的話很簡單,曹毓英明天晚上請他小酌,不再另具帖子了。

    組織上來找我了,關卓凡心想,希望這一次能取得組織的信任,讓我打進組織內部。

    第二天,他早早就換好便衣,而且特地不騎馬,讓圖林喊了一頂轎子在營外等著。

    行宮所在,沒有百姓人家,也沒有酒樓飯莊,但是有幾樣店,是一定要有的:提供車轎的轎房,經營各類書籍的古書店,經營文房四寶的翰墨店,打造金銀玉石的首飾店,還有經營綢緞和成衣的布莊。這些店,不僅要供應在熱河的文武官員,而且還要隨時為皇家提供服務。

    兩人的小轎,將他一直抬到了曹毓英的宅子外,下轎開發賞錢的時候,看著大冷的天卻累得汗流浹背的轎夫,關卓凡感到一陣由衷的歉意。

    他實在不習慣這種赤裸裸的壓迫,一個生龍活虎的小夥子,卻坐在兩個精瘦的轎夫肩上……要是四個轎夫就好多了。

    或者八個,他無恥的想。

    他在心裡算了算,按照禮制,他得當上三品官,才坐得四人轎子,而想坐八人大轎,那只有成為建牙開府的督撫才行了。

    十六人的大轎子,是給皇后坐的,他這輩子是不用指望了。至於三十二人的……這東西哪怕只在心裡想一想,都是大不敬的罪吧?話說回來,要是真做了皇上,就算你要一百個一千個人來抬你,又有誰來管了?

    他在心裡感慨著,叩響了曹毓英的房門。來應門的是曹平,帶他來到廳外,通報了一聲,裡面便傳來曹毓英的聲音:“逸軒,請進來吧。”

    關卓凡邁進廳裡,出乎意料,裡面除了曹毓英,還坐著另外兩個人。

    “這位是許庚身許老爺,這位是方鼎銳方老爺,都是我的同僚,過年一起坐坐。”曹毓英替他作介紹,“這位兄弟,是步軍衙門的千總,叫關卓凡,關逸軒。”

    關卓凡看到這個架勢,衣袖一甩,乾脆請了一個總安:“給各位大人請安。”

    清時官場的禮儀,四品以下的,稱為老爺,四品以上的,才稱為大人。而關卓凡一貫的做法,凡是品級比自己高的,一律稱為大人,禮多人不怪,總是不會錯的。

    人家卻不知道他心中這一點小想頭,許庚身和方鼎銳都離座起身,避開了他這一禮,連說:“不敢當,不敢當。”

    軍機章京被稱作“小軍機”,看上去離軍機大臣只有一步之遙,卻是典型的“權重位不高”。擔任軍機章京的人,各有本職,象許庚身是兵部郎中的身份,方鼎銳是內閣中書的身份,都是五品的官,比關卓凡只高了一級,因此對關卓凡所請的安,不肯受之不疑。只有曹毓英以軍機章京領班的身份,獨居三品,算是真正的“大人”。

    “逸軒,久聞大名了,”大家坐下喝茶,方鼎銳笑著說,“禮部大堂一頓霹靂言辭,罵得龔半倫眼歪口斜,真有點諸葛亮罵死王朗的味道了。”

    “還是文武雙全,”許庚身也笑道,“聽說他是在八里橋跟洋鬼子交過手的,匹馬當先沖入敵陣!”

    輪到關卓凡說“不敢當”了。

    許庚身和方鼎銳都是言辭有趣的人,又這麼捧著自己,關卓凡心生好感之餘,起初的局促便漸漸消失了。大家都說要聽他八里橋的故事,他也就恭敬不如從命,放下茶杯開了口。

    “說來慚愧,小弟本來是綁在地上要殺頭的……”從這裡開頭,把八裡橋一戰講了一遍,恍惚之中,仿佛回到了博物館,又變成了那個義務講解員關卓凡。

    以他對這一戰的爛熟於胸,和自己的親身經歷,所以講得極是精彩,把三名文官聽得目瞪口呆,頗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僧王和勝克齋都算是一時之選了,面對洋槍洋炮,還是吃了大虧。”許庚身連連嗟歎,“逸軒,你這也算死裡逃生了。”

    “年輕人有這樣的經歷,很是難得。”曹毓英說罷,看看天色,笑道:“時候也還早,先打四圈再吃飯好了。本來還叫了蔣老爺,結果臨時有事來不了,逸軒,你來湊上一角如何?”

    聽說要打牌,許庚身來勁了,笑呵呵地說:“好,好,要過年了,今天先迎一迎財神。”

    關卓凡聽說要打牌,楞了一下,心說,財神誰不想迎?可你們那個麻將,我不會啊。

    *****

    “小弟不會。”關卓凡尷尬地說。

    許庚身已經起身在張羅了,聽他說不會,也楞了一下,接著便熱心地說:“不會沒關係,我來教你,這東西是極簡單的,一學就會。

    曹毓英也笑道:“逸軒,一起來吧,不然三缺一,也掃興得很。你雖然不會,總看別人打過,許星叔是個中高手,有他教你,包你不吃虧。”

    曹毓英既然發話,那不打也得打了。於是關卓凡跟著大家進到正屋,由僕人取來一個精緻的皮盒子,往桌上一傾,將那一百三十六張骨牌倒在桌上,許庚身便一五一十地教起關卓凡來了。

    事實上,關卓凡不僅會打麻將,而且還算得上半個高手。他的技術,是在大學的時候磨煉出來的——不做此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他說不會,是不知道這清朝的麻將打法。

    現在聽許庚身說了一遍規矩,覺得似乎相差不大,心裡便安定了幾分,笑著說道:“小弟倒是常看別人打,那就按許大人教的,試試吧。”

    “琢翁,打多大的?”許庚身看著曹毓英。曹毓英是主人,官階又最高,自然是他說了算。

    “過年嘛,索性打大一點,一百兩銀子一底好了。”

    雖然不能確知這樣打輸贏究竟會有多大,但聽到“一百兩”這三個字,關卓凡的汗就下來了——他的身上,只有四張五十兩的銀票,圖林那裡,也最多只有三百兩了。

    “小弟……身上的錢只怕不怎麼夠。”他有些發窘。

    “你是統兵大員,還能缺了錢麼?”曹毓英先開一句玩笑,才接著說:“沒關係,你也未必就輸,就算輸了,回頭再給就是了。”

    回頭?回頭也給不起啊,關卓凡心想。第一次打,輸是一定輸的,就看能不能少輸一些了。

    想到自己萬一輸大了,只得向白氏要錢來還賭帳,一家人衣食無著的慘狀,不免在心裡暗暗嘀咕:“我不喝兵血,你們倒要來喝我的血。”

    果然,一上手便打得磕磕碰碰,連輸了兩把。看看自己的籌碼,心下著忙,把全副精神放在牌上,下決心要扳回來。曹毓英三個,卻不像他這樣如臨大敵,打得十分從容,一邊出牌,一邊聊著些軼聞趣事。

    “逸軒,聽說你在營裡大發神威啊,”許庚身笑著說,“五十殺威棒,打得地動山搖。”

    關卓凡剛拿到一副好牌,聽了這話一怔——沒幾天的事,他就知道了,看來這位元許大人的消息,靈通得很。

    曹毓英卻正色說道:“帶兵原是要這樣帶才行!現在許多統兵官的部隊,哪裡還有什麼軍紀可言,旗營就更別說了。”

    又對關卓凡說:“許老爺兵部出身,天下的兵事,都在他的心裡,你可以向他多請教。”

    原來如此,難怪他對軍營裡的事這麼瞭解,關卓凡心想,不知道他是不是組織上的人?

    許庚身搖了搖手,說:“哪裡,我這都是紙上談兵,有機會還要向逸軒請教才是。”

    這樣一打岔,讓關卓凡分了神。他的一副一條龍的牌本來已經上聽,不知怎麼,竟然打成了相公,結果被許庚身和了一把“步步高”,心中懊惱欲死。

    誰知從第四把牌開始,他的手氣奇跡般好轉起來,想什麼來什麼,又是開杠又是自提,連贏了七八把,弄得許庚身連連歎氣:“新人手氣壯!新人手氣壯!”

    果然是新人手氣壯,這樣的勢頭一起,再也止不住。到了打完四圈一結帳,許庚身輸得最多,而關卓凡一家獨贏,算下來,居然有兩千八百兩之多!

    “小弟僥倖。”關卓凡面上做慚愧的表示,心裡卻早就樂開了花:財神進門,真是擋都擋不住。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3:38 PM

第三十一章 又見到一隻偶像

    結過了賬,曹毓英便吩咐開飯。關卓凡身上多了二千八百兩銀票,心情大好,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可得意忘形,笑得太過燦爛。

    與昨天晚上大盆大盆的肉相比,曹毓英家裡的菜要清淡許多,卻也精緻了許多。最珍貴的是一尾清蒸鯉魚,寒冬臘月的,不知是從哪里弄來。酒是十五年的花雕,入口綿醇,通體舒泰。

    “這個年,過得不容易。”曹毓英舉起了杯子,感慨道,“只盼來年戰禍早平,四海得安。”

    這是善禱,幾個人連忙都舉起酒杯,一同喝了。

    關卓凡算了算,自洪楊的太平軍在金田興起,如今已經是第十個年頭了。雖然朝廷經歷了前期的大潰敗後,現在總算維持住了局面,但也只是僵持而已。

    在中部和東部,洪秀全依然擁兵百萬,再加上南北的撚軍從側翼相助,朝廷的日子仍然極為艱難。

    “十月裡,曾滌生的祁門大營兩度被圍,好在撐過來了。他那個九弟,鐵了心打安慶,抵死不退,左季高在江西,也頗有進展。”許庚身替曹毓英分析道,“這樣打下去,我看有希望。”

    曾國藩!曾國荃!左宗棠!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他居然就這麼隨隨便便地說出來了!

    關卓凡心裡一陣激動,再一次意識到,自己真的走進了活生生的歷史,這些人物,不但可以聽到,而且還可以看到,甚至觸摸到。

    談論了一會戰事,話題又轉到為湘軍籌餉上來,曾國藩在前面打得雖然不錯,然而東南財賦之地,大半還在太平軍的手裡,因此餉源便成了一個難題。

    “曾國藩也難的很,”曹毓英說道,“皇上昨天才把勞崇光罵了一頓,他廣東海關的一百八十萬兩銀子,到現在都還沒解到安徽。”

    許庚身瞄了一眼關卓凡,笑道:“看來曾滌生只好學學咱們關千總,拿自己的私房錢貼進去發餉了。”

    關卓凡始而一愣,繼而大窘,沒想到自己借錢給司務的事,許庚身竟然也知道了。

    方鼎銳也跟著打趣道:“逸軒,沒想到吧,好事也能傳千里,咱們大清開國兩百年,只怕還從沒有過帶兵將官拿自己的錢借給糧台的。知道的人都說,西營馬隊的那個千總,身家豪富,仗義疏財。”

    這是好話還是壞話呢?關卓凡有些辨不清滋味了。

    曹毓英見他有些發窘,微微一笑,說道:“逸軒,你是好心,不過這裡面有個關節,你要弄明白。這些兵,是皇上的兵,你明著用自己的錢給他們加餉,懂道理的人,自然豎起拇指誇你一句,可是有些糊塗的人,沒准便會胡說八道,說你關逸軒妄施恩義,其志不小哇。”

    關卓凡這才明白,自己的做法大錯特錯了!紅著臉站起來,躬身說道:“謝謝曹大人提點,我知道錯了。”

    “坐著,坐著。”曹毓英笑著安慰他,“在我這兒,不用見外。”

    “也不能說都錯。”許庚身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軍中清苦,給他們調劑一下也是應該的,只是這些錢,不妨在私下賞出去就好,何必讓那些小人嚼舌頭呢。”

    關卓凡懂了,感激地看了一眼許庚身,心想這真是個人物,剛輸了近二千兩銀子給自己,仍然能夠若無其事地跟自己侃侃而談。

    若無其事?關卓凡一呆,終於恍然大悟。

    什麼新人手氣壯!剛才贏的二千八百兩銀子,是他們特意輸給自己的!

    *****

    直到回營之後,關卓凡躺在鋪上,仍在琢磨著今天的事情。想想自己也夠可笑的,有那麼一會工夫,真把自己當成賭神了,真以為自己第一次打牌,就能打得那三個老手大敗虧輸。

    這些錢,自然是曹毓英來出,而曹毓英的背後,自然是恭王。至於許庚身和方鼎銳,不問可知,必定也是組織上的人了。

    為什麼他們要給自己錢呢?當然是因為聽說自己貼錢賞賜部下,因此送來了一筆“糧草”,供自己運用。然而曹毓英何不直接把銀票給自己,而偏要兜這麼大一個圈子呢?

    這個問題,關卓凡想了好一會,才想明白。雖然他們在自己身上寄了希望,然而自己畢竟還年輕,萬一鬧出什麼事,追查下來,若是說某年某月某日,自己得過曹大人一筆活動經費,那曹毓英就要吃不了兜著走。

    而若只是在曹宅打麻將,贏了一筆錢,那曹毓英就談不上有什麼牽連了。

    看來自己還在考察期呢,關卓凡搖搖頭,心想。然而對曹毓英的心機之深,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人家確實不愧是寸心自用的智謀之士,也難怪恭王把他倚為國士,放在熱河,作為最大的釘子了。

    想明白了這些,心裡通透多了,而且不論如何,銀票總不是假的。有三千兩銀票在身上,這一覺便睡得分外踏實。

    第二天起來,先照料了營務,再交待了圖林,說自己要到禦景街去走一趟。

    從曹毓英那裡回來以後,關卓凡覺得有一件事,還是該辦一辦。他一直把曹毓英當成組織,因此也沒起過送禮行賄的心。

    現在想想,既然過年,似乎從禮節上來說,還是應該有所表示,於是準備到翰墨店裡去挑幾樣貴重一點的紙和硯,作為過年的年禮。連許庚身和方鼎銳,也都該送一份,既顧了人情,又不失雅致。

    翰墨店和其他幾樣必開的店鋪,都集中在禦景街上。這裡離宮牆不遠,論起過年的氣氛,除了宮裡,整個熱河就屬禦景街最濃了。他到得早,街上的人還不多,他找到那家叫做放鶴齋的店,踱了進去。

    夥計見來了人,極客氣地把他迎了進去,奉煙奉茶的招呼著。這家店做的是文房四寶,客人的身份都很純粹——除了官,還是官,因此店裡相待得很殷勤。

    煙抽不來,關卓凡喝著茶,把自己送禮的意思說了,請夥計幫著挑一挑。最後定下來三排湖州的狼毫,三塊端硯,六刀紮花宣紙,包成三份,花了八十多兩銀子。

    拎著東西才出門,卻被隔壁首飾店門口傳來的一個聲音吸引住了,公鴨嗓子,說話又高又快。看真切時,見是一個老太監,正將從首飾店裡接過來的東西,一包一包地分派給身邊圍著的幾個太監。

    關卓凡見那老太監戴著五品頂戴,心想這竟然是個副總管太監。再看他身邊那幾個太監,有七品的,有八品的,都是宮內有職司的太監,不由大感興趣:他們這是幹什麼呢?

    “王義,這是你們麗主兒的翠金翅,你拿好了啊。小成子,這一對兒金剛鐲子,沒錯吧?小安子,你的東西得再等一會,你自己仔細著啊……”

    關卓凡明白了,這是在取宮內各家貴主兒定做的首飾,大概是新鮮式樣,自然算是皇帝年下的賞賜,買單的則是內務府了。

    拿到東西的太監,便紛紛走了,還沒拿到的,就在門口等著。關卓凡沿著街往西走,準備去取自己的馬,心裡想著:太監的稱呼,也真有趣,宦官宦官,都七品八品的官了,還是被叫做什麼小成子,小安子……

    小安子?

    關卓凡的一顆心砰砰跳了起來,霍然回首,見等在門口的那名太監,十六七歲模樣,戴著八品的陰紋鏤花金頂子,相貌清秀得像個戲裡的小生,身形卻柔媚得象個小旦一般。

    安德海,偶像,給簽個名唄。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3:44 PM

第三十二章 繁星之眠

    安德海,這位日後紅極一時的權監,現在卻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樣,只能乖乖地站在首飾店門口等著。

    關卓凡搖搖頭,心說這真是不可思議。他裝作在附近閒逛的樣子,在各店的門前溜溜達達,只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瞄著安德海,直到看見他接了一個小包裹,向禦景街另一端的禦道走去,才跟了上去,尋找“下手”的機會。

    從禦景街拐上禦道的轉角處,是個沒人的地方,關卓凡緊走幾步,趕上了安德海,在他肩後一拍。

    安德海嚇了一跳似的,轉過身,驚疑不定地打量著關卓凡:“做什麼?”

    關卓凡也真放得下架子,隨手便打了個千兒。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關卓凡在這些事情上從不糾結,向來都很有決斷,稍縱即逝的機會,是絕不肯輕輕放過的。

    “安二爺,一向可好?”他親親熱熱地問道。

    “哦——好。”安德海的臉色舒緩開來,嘴角上翹,換成了一副略帶傲慢的表情,“你是哪家的長隨?”

    “在下姓關,是步軍衙門西營馬隊的營千總,”關卓凡臉上帶出一點討好的笑容,“一向久仰安二爺的大名,不想今天在這兒碰見您了。”

    剛才給自己行禮的,居然是個六品的武官!安德海局促不安起來,臉上的表情,也變成尷尬的笑容。

    宮中的太監,雖說與外面的官身份不同,不能單以品級來比較,但無論如何,自己的品秩只是八品,受人家這一禮,說不過去。

    關卓凡把他短短一會功夫之內,臉上表情的變幻都看在眼裡,心中暗暗感歎:難怪他將來會紅,年紀輕輕的,便練就了一身變色龍的本領。

    “原來是關大哥,”安德海抱歉地說道,“您這……實在太客氣了。”

    “沒有什麼。安二爺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能見您一面,那得是多大的緣分!”關卓凡諛詞如潮,終於把自己都說得都有點臉紅了,心想,我原來怎麼沒發現自己還有這個天分?

    安德海畢竟還是年輕!關卓凡一口一個“安二爺”,終於打消了他心中最後一點戒備之意。

    他只是個八品的侍監,在儲多宮中還算能管著幾個小太監,出了儲多宮,別的人就不怎麼待見他了。

    在宮裡人家見到他,叫的是“小安子”,在宮外更是不認識什麼人。現在關卓凡如此捧他,讓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對關卓凡更是大起親切之感。

    “關大哥,您是怎麼知道我的啊?”

    “我有個五服之外的族侄,在京城宮裡做過蘇拉,”關卓凡隨口胡扯道,“他早就跟我說過,安二爺年輕能幹,這兩年是必定要飛黃騰達的。”

    做太監的人,往往迷信,最喜討口彩。

    安德海聽他這樣說,高興得面上飛金,連聲道:“關大哥,這可借您的吉言了,要是真有這麼一天,不敢忘了您的好處……對了,您找我別是有什麼事要辦?”說完心裡想,以自己今時今日的樣子,怕還真是幫不上人家什麼忙。

    關卓凡搖搖頭,笑嘻嘻地說:“都要過年了,還能有什麼事!安二爺,話說這個年可還過得去?”拉過他那只空著的手,把一張銀票塞了過去。

    “這怎麼好意思……喲!”安德海假意推辭了一下,忽然看見竟是張四百兩的龍頭大票,驚叫一聲,半晌才吃吃地說:“關……關大哥,你這是給我的,還是給我主子的?”

    如果是給他的,則數目太大,如果是給主子的,則膽子太大。

    一個八品侍監,月例銀子只有區區四兩,他此時的權勢又不大,只有偶爾到宮庫給主子要東西的時候,虛報一點,卻也值不了幾文。因此四百兩對他來說,不啻為一筆鉅款,所以說數目太大,難以相信是給自己的。

    而皇宮之中,對於嬪妃,有森嚴的法規。除了娘家可以送東西之外,外官如果竟敢私自有所饋贈,那嚴究起來可以是死罪的。所以說如果這錢是想送給主子的,那關卓凡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安二爺,您這話說的,我又不是不懂規矩的人。”關卓凡把安德海的五指攥成一個拳頭,推了過去,“這點錢,安二爺買雙鞋穿。”心裡想著,四百兩就把他嚇成這個樣了,可見送得值,等到再過兩年,四千兩也未必能入他的眼了。

    “這……”安德海躊躇了片刻,仿佛下了決心,馬蹄袖一甩,啪地給關卓凡請了個極漂亮的安,“關大哥,謝您的賞!”

    好嘛,扯平了,關卓凡心想。

    “關大哥,您是步軍統領衙門西營馬隊的營千總。”安德海的記心極好,“我跟您請教您的大名。”

    這就顯得他會來事兒了,而且有誠意。關卓凡把自己的名和字說了一遍,安德海暗暗記住,誠懇地說道:“關大哥,我們主子還在等我拿東西回去,我不敢多待了,等過了年,我請您吃酒。”

    “好,好,瑞福常在!”關卓凡說了句新年的祝福話,在心中,又暗暗加上了另一句:“替我問你主子好。”

    *****

   

    過年了,真的過年了,除夕這一天的晚上,整個熱河也喧鬧起來,除了不准放炮仗,各個軍營裡,軍官和兵士們都在興高采烈的吃著肉,喝著酒,唱著歌。

    關卓凡和張勇,丁世傑,老穆,伊克桑等一干軍官一起,鬧了一個晚上,又到每一頂氈帳中,跟兵士們喝一杯酒,互相說幾句祝福的吉利話。

    待到人們都撒夠了歡,喝夠了酒,東倒西歪地在帳篷中睡去了,關卓凡便披上大氅,走出自己的帳篷,走過暗夜沉沉的院子,與值守的哨兵輕聲打過招呼,來到營前的一座小土丘上,坐著想自己的心思。

    從穿越到現在,五個月了,自己做得怎麼樣呢?

    至少先活了下來,從劊子手雪亮的屠刀下活了下來,從法軍的炮口下活了下來,從印度兵的刺刀下活了下來,從英軍一觸即發的入戶搜查下活了下來。

    他為自己打下了基礎,成功進入了朝廷的體制,立下了來日大展身手的基點。關家大宅中,美麗溫柔的白氏,正翹首以盼,待他歸來。

    而現在,他終於觸摸到了歷史的主線,如願來到了熱河,這裡發生的一切,將決定未來。

    當他被作為釘子埋在熱河的時候,他也將利賓作為伏線,鋪設在了上海。在他的心中,對未來有著更為龐大的規劃。

    圓明園的烈火,在他心中從未熄滅。血債血償。

    關卓凡舒了一口氣,向遠處望去,遠處的兵營,刁鬥之聲相聞。他又抬頭看看天上,第一次驚奇地發現,漫天的繁星顯得如此清晰明亮。

    這是一個能看見星星的年代。

    跨越百年,對亙古不變的星空來說,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間吧。

    同樣的星空下,在那一個世界裡,他的親人和其他一切陌生人,現在又在做些什麼呢?

    他覺得心中有一陣酸楚,有點不敢想下去了。

    從穿越的那天起,他便不允許自己再去回憶從前的事情,他不能讓自己陷入到精神分裂的狀態中去。

    可是今天……讓我想一會兒,只想一會兒就好。

    關卓凡把頭埋在膝間,拉起厚厚的大氅,把自己包了起來。像一隻鷹,縮回了出生時的蛋殼,像一隻獸,蜷回了出生時的巢穴。讓心歇一歇,明天還要出發。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3:50 PM

第三十三章 討厭的福佐領

    “第六哨,放!”穆寧將手向下一揮,二十五名滿弓斜指的士兵把扣弦的手攸的一鬆,勁急的羽鏃便破空而去,帶著銳急的風聲,射向對面遠處草地上的標靶。

    準頭不錯,站在老穆身後的關卓凡,看著箭矢劃過的弧線,沮喪的想。

    準頭不錯,可是毫無用處。

    過了大年初四,關卓凡的西營馬隊便開始了訓練。一共八哨兵,每天三哨執勤巡邏,一哨休息,另外四哨,便由丁世傑和張勇輪流管帶,進行訓練,日日如此,絕不放鬆。

    訓練的內容,是騎馬,劈殺,射箭這三項。他沮喪的原因,是他認為這三項內容都沒有什麼意義——已經是洋槍洋炮的時代了,這些冷兵器時代的訓練內容對未來而言,恐怕沒有太大的幫助。

    像在八里橋,兩萬餘騎兵那樣慘烈的反復衝擊,換來的也不過是英法聯軍區區六十餘人的陣亡,這還是最後衝破了法軍炮陣的結果。

    然而沒用也得練!內容雖然沒有意義,形式卻是有意義的,這也是他為什麼堅持要進行訓練的原因。這個想法,來源於過年之前,許庚身與他的一次談話。

    “逸軒,你可知道,飛揚古帶兵有三個獨得的心法?”許庚身收下他送來的湖州狼毫和端硯之後,寒暄了幾句,便跟他聊起了兩人都最感興趣的“兵事”。

    “請教許大人,是那三個心法?”飛揚古是康熙一朝有名的大將,掃平准葛爾,威震漠北十數年,是封過一等公的人,關卓凡自然知道他。

    現在聽許庚身提起,精神一振,心說這是有武林秘笈可以聽麼?

    “哎,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叫我許大人。”

    許庚身糾正了他,接著說道:“一是紀不能馳,軍隊的軍紀一旦鬆弛了,再想重樹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一點,我看你做得很好。”

    關卓凡謝了,心想,看來那五十軍棍,給許庚身留下的印象很深。

    “二是餉不能足,兵士們身上的錢太多,打仗時便不肯拼命了。當然也不是不發,而是把餘下的錢用在刀刃上。”許庚身看著關卓凡笑了笑,“這一條,逸軒你自然未必用得上,姑妄聽之。”

    關卓凡見他這一笑,頗有點皮裡陽秋的味道在裡面。他知道許庚身所指的,是自己拿錢貼給營裡的事,再想起那“贏來的”二千八百兩銀子,不由也笑了起來。

    “三是兵不能閑,”許庚身鄭重的說,“閑則生事!所謂戶樞不蠹,流水不腐,再鋒利的刀槍,放著不用,總歸是要生銹的。再好的軍隊,如果總是坐著不動,也是一定會爛掉的。說到底一句話:要沒事找事!”

    “沒事找事”這四個字,給了關卓凡很大的啟示。現代的軍隊,內務條例嚴格到了幾近苛刻的程度,單單是疊被子一項,都要花許多時間來訓練,來比賽,疊出棱角分明的豆腐塊樣子。

    他曾以為這是可笑的事情,現在才明白,這真是深得“兵不能閑”的真義。

    “謝謝許大人!”這一番閒談,讓關卓凡自覺受益良多,起身深深一揖。

    見關卓凡還是“大人大人”的死不改口,許庚身也只有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報以苦笑。

    那麼,就練兵吧,關卓凡想,沒用也要練……

    “第八哨,放!”伊克桑將手一揮,又一排箭矢破空而去。

    “好,老張,他們的準頭不錯。”關卓凡對站在身邊的張勇說,“再射一輪,收隊回營吃飯,過了晌午就備馬,四十里拉練!”

    “嗻!”訓練的時候,張勇臉上不敢有一絲嬉笑之意。

    就在這時,一名傳令兵從營中飛馬奔了過來,下了馬,單膝點地,右手平胸給關卓凡行了個軍禮:“關千總,福佐領傳你去見他。”

     *****

    這一次從京裡調來的馬隊,分作東西兩營,一共五百人,都歸這名福佐領管帶。他叫福成安,屬鑲藍旗,是鄭親王端華的一個遠親,而端華也正是鑲藍旗的旗主。

    福成安人很平庸,最是膽小怕事,靠祖上軍功的恩蔭,才能做到五品的佐領,平日裡所奉的座右銘,也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關卓凡銀票開路,把他敷衍得還不錯,但心裡對他的評價,則是那句“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

    現在聽他傳自己,這倒是少有的事情。於是帶了圖林,打馬來到東營馬隊的駐地——福成安的軍帳,是與東營馬隊設在一起,離關卓凡的防區,相距五裡。

    生得白白胖胖的福成安,看上去實在不像個武官。他對關卓凡很客氣,見了面,不等關卓凡行禮,便親熱地拉著他坐下,讓左右看茶。在一旁陪著的,是東營馬隊的林千總。

    關卓凡知道,這多少也是自己銀票的功效。前後兩次,開拔的時候送過五十兩,年禮則奉上了一百兩,所以現在才有這樣的待遇。

    “逸軒哪,聽說你最近練兵,搞得熱火朝天,”福成安喝著茶,開口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其志可嘉,其志可嘉!”

    “謝謝大人誇獎。”關卓凡恭恭敬敬地答了,心裡卻在暗笑:別看這個福成安沒什麼學問,這句話倒是說得文縐縐的。

    “嗯嗯,也不是什麼誇獎,你本來就當得起嘛。”

    福成安笑眯眯的,又捧了關卓凡一句,跟著便將話鋒一轉:“只是這時節,天寒地凍,咱們做長官的,也要多體恤兵士的難處,若是弄出什麼大傷大病來,就不好了。”

    關卓凡有些困惑,不知他到底想說什麼:“標下魯鈍,還請大人明示。”

    “我聽說這些天裡,西營光是墜馬摔傷的,就有好幾個,還有射箭扭脫了筋的,玩刀被砍傷的,加起來也有好幾個。這些事,有沒有呢?”

    有是有,可是這不正說明兵不練不成麼?再說,傷情也沒那麼誇張。

    “回大人的話,墜馬的有兩個,傷都不重。拉弓時脫筋的,休息幾天就好了。刀傷的那個,是練劈砍的時候,自己不小心劃傷的,不礙事的。”

    “說是這麼說,不過多一事總是不如少一事。”

    福成安很認真地說,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咱們是步軍衙門,等皇上回鑾之後,還是得回去管四九城裡的事兒,這些野戰的功夫,用處也不大。再說了,熱河這麼多兵,各家各營都安分守己的,只有你西營馬隊天天弄那麼大的動靜,這一比起來,讓人家怎麼辦?”

    關卓凡默然,再看看旁邊的林千總一臉假笑,不中斷點著頭,便恍然大悟了:我說福成安怎麼能知道這許多,自然是林千總打聽來了,報給他的。

    “逸軒,你看就連皇上最寵愛的神機營,不也沒練麼,咱們何必去拔這個尖兒?我看哪,咱們管好自己的防區就成,別的事,還是安靜為主,安靜為主。”

    這就有點強詞奪理了。神機營都是火器,就算想練,誰還敢在行宮周圍呯呯碰碰的放槍放炮不成?除非是不要腦袋了。

    這番話說下來,讓關卓凡哭笑不得,再看福成安那張胖臉,心中對他的觀感,便與原來不大一樣了。

    你還是毫無用處,可是變得有些討厭了。

    關卓凡回到營中,叫來了張勇和丁世傑,三人一起商量了半天,始終不得善策。張勇便破口大駡,說林千總告黑狀,要帶人去偷偷埋伏,抽冷子一箭射死了他。

    這當然是氣話,關卓凡也懶得說他,只是心想自己這練兵的大計,怕是要中途而廢了。

    沒有料到的是,兩天后發生的一件事,不僅讓他的計畫沒有中斷,而且更可以大張旗鼓地進行下去。

    總領行營事務,掌管熱河禁軍的鄭親王端華,突發奇想,要到各營來看操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3:57 PM

第三十四章 大比武

    在熱河的大臣,以肅順、載垣、端華三人為首。三人之中,皇帝最為倚重的肅順,排在第一,怡親王載垣以領班軍機大臣的身份,排在第二,而鄭親王端華,只能勉強排在第三。

    端華為人粗鄙,既無大志,又無才具,整天只曉得跟在載垣後面,變著法兒的替咸豐尋開心,一向為朝中的大臣所看不起。然而他這個“鄭親王”的名號,卻是個響噹噹的鐵帽子王。

    所謂鐵帽子王,並不像一些不明就裡的人所想像的那樣,是犯了死罪亦可以不掉腦袋的護身符。實際上,它的正式稱呼,叫做“世襲罔替”。

    清朝所封的王爵,並不是終身制,而是一代一降。比如老子是親王,傳到兒子就要降成郡王,傳到孫子就要降成貝勒,依次類推。

    只有加了“世襲罔替”銜的親王,可以不必降等,代代都是親王!因此異常珍貴,有清一代,前前後後加起來,也不過十二家而已。

    端華以身份貴重的原因,雖然是個糊塗蛋,還是奉派了總管熱河防務的差事。等到過了年,熱鬧完了,心裡忽然想起弟弟肅順叮囑他的那句話來:“步軍統領衙門是要緊的地方,調來的這些兵,四哥你要籠絡好才是。”於是心血來潮,吩咐下去,要巡視新來的這三千人的營地,看他們的操演。

    令出如行,說去就去,熱河地方不大,也不必擺多大的排場。第二天,端華便帶了人,以王府的護衛為先導,開始巡視,上午看了兩營步軍,結果卻大失所望。

    他不知道,在京的八旗各營,凡是上官有所巡視,必得提前旬月打好招呼,讓帶兵的將領營官,可以臨急抱佛腳,大加操練。

    所謂“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到了巡視那日,至少可以擺得出一個門面來,衣甲鮮明,佇列整齊,也就算交得了差了。

    而象他現在這樣,頭一天吩咐下去,第二天人就到了,讓各營的管帶,情何以堪?於是操演之時各種出乖露醜,不在話下,端華自己也是看得百無聊賴,然而畢竟是要“籠絡”,還是懶洋洋地放了半賞,餘下的步軍各營也不想看了。

    只有福成安是他的親戚,多少也算是個親信,因此端華決定只等下午看看他的馬隊,就回府喝幾杯熱酒去。

    福成安頭一天得了這個消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連連跌腳,在心中歎氣:“唉,真是個糊塗王爺,哪有這樣的規矩?”

     但這話是不敢說出口的,而且說亦無用,只得下令給林千總和關卓凡,務必連夜整頓各自營地的軍容——說白了,就是大掃除,希望第二天鄭親王只是巡查軍營,那就可以搪塞過去。

    誰知事與願違,第二天晌午,便有兩騎王府的護衛馳來,說鄭親王下午來看過操演就走。福成安的這一寶,押莊開閑,欲哭無淚之下,只得命令在營外西側的一個小土丘上設置了一排座兒,在土丘下方的大片空地上遠遠地擺了箭墩,作為下午操演的場地。

    *****

    到了下午,一波一波的王府護衛便次第到來,在土丘周圍設了警戒。

    雖說不必擺排場,但端華到達的時候,身邊自然還帶著一大群官員,王府的長史、參將,步軍統領衙門的總兵,都陪著他一起來了。出操的五百馬隊,也都早已在場地中分列東西,整整齊齊的排開。

    落了座兒,端華先看軍容。一眼望去,便覺得比上午所看的兩營步軍要強——馬隊中的士兵,畢竟是精選而來,比之步軍之中老弱都有,自然要強上一個檔次。

    再細看東西兩面,又覺得西營尤佳,佇列齊整服色鮮明不說,單是騎在馬上那些士兵的精氣神,就明顯比東營更飽滿旺盛。

    “不錯,不錯,”跑了一天,此時端華的臉上才露出笑容,“都不錯,西面的更不錯。”

    正在惶惑不安的福成安,居然得了這麼一句誇獎,連忙跪下:“謝王爺誇獎!”

    “嗯,讓他們走起來吧!”

    走起來,就是讓馬隊以受巡閱的姿態,依次從土丘前行過。福成安將手一揮,關卓凡的西營先動,一排五騎,每哨自成一個方隊,軍官則控馬走在方隊的左側。

    兩百多人一共八個方隊,走得次序井然,連馬蹄的步點也是紋絲不亂。這一下,不僅端華,就連他隨行的那些官員,也紛紛動容。

    當第一哨走到土丘正前方時,哨長握掌成拳,平肩一舉,兵士們便同聲暴喊出會操時軍中例行的口號。

    所喊的自然不是“首長好”,而是“執銳披堅,所向無敵”——這是大臣看操時才喊的號子,如果是皇上來看操,那喊的就是“萬歲萬歲萬萬歲”了。

    看操的人,先是被忽如其來的號子嚇了一跳,跟著便是欣喜。一連八哨,都是如此,愈發覺得難能可貴。

    等到東營一動,立刻便顯出差距來了,馬匹的步點雜亂,隊型參差,號子喊得雖然也響亮,但起止不統一,少了剛才那種“暴喝一聲,銀瓶乍破”的氣勢。端華不免大皺其眉,心想這個福成安,怎麼弄得虎頭蛇尾?

    雖說虎頭蛇尾,到底還有個虎頭,因此興致不減,看過了操,就要考校弓箭。

    辦法是東西兩營各派一哨人,由哨長率領,首尾一線,在五十步的距離上,縱馬橫掠,馳過五個箭墩,每人准發三箭。由一名王府護衛報靶,看看各自所發的七十八支箭,能夠命中多少。

    這次輪到東營先上,一圈跑下來,卻只命中了二十三箭。

    關卓凡派的是伊克桑所帶的第八哨,小聲說道:“要是敢輸了,別回來見我。”

    伊克桑緊張得臉色鐵青,把弓摘在手裡,深吸了一口氣,低喝一聲:“上!”率先沖了出去,他的兵也是控弓縱馬,一個接一個地飛馳而出。

    一輪射完,便馳回隊伍,人人氣喘吁吁,卻都緊張地望著那名正在查看箭墩的王府衛士。

    “回稟王爺,一共是六十三箭!”

    剎那間,西營馬隊歡聲雷動,仿佛將這一場操演,變成了東西兩營的比拼。這一下,人人都看出來了,福成安統帶的這五百馬隊,固然可以籠統的說很出色,但出色的其實是西營那一半人,至於東營,只好說是平常。

    端華興致大發,轉了轉眼睛,叫過兩名護衛,吩咐了一番,兩名護衛便領命上馬而去。人人都好奇他在弄什麼玄虛,端華卻只把眼睛望著天上,不說話。

    他不說話,人人都不敢說話。就這麼過了好一會,端華才把仰著的頭低下來,笑道:“成安!”

    “在!”福成安躬下身子。

    “我派了護衛,在官道上十裡的地方兒等著呢。你挑二十個人,”端華用手指了指下面的東西兩營,“每人都跑馬去到護衛手裡取一粒金瓜子,回來交帳,看看誰快。”

    這個做法,跡近玩笑,然而他是王爺,誰敢不聽?說挑二十個人,自然是要東西兩營各挑十人,這就又變成了一場比試。

    福成安見東營的林千總面色灰敗,心想關卓凡的兵天天騎在馬上跑來跑去,這一場林千總恐怕又是輸定了。

    有心想回護於他,可眾目睽睽之下,實在也是無法可想,只得硬著心下了命令。

    果不其然,頭十個跑回來的,竟然全是西營的騎兵!端華身後的眾人,便有不少在暗暗搖頭:看來西營的出色,與福成安之間,怕是沒有多大的關係。

    “成安,幹得不賴!”端華自然也看出來了,但是還要顧著福成安的面子,“給你記上一功!”

    “謝王爺!”福成安真有喜從天降之感。

    “放賞!”端華說完,身後的隨從便拿出一千兩銀票,交給福成安,算是對整個馬隊的賞賜。

    端華再向下面一指:“那個千總,叫他上來。”

    人人都知道,“那個千總”指的是關卓凡,而不是林千總。關卓凡上了土丘,依規矩磕了頭,報了官階姓名,才站起來等端華發話。

    “你是誰的兒子?”這句話問得莫名其妙,但端華素性如此,大家都不以為奇。

    “回王爺的話,先父是光祿寺少卿,諱保成。”

    “嗯嗯,”端華自然不認識這個五品的關保成,隨口敷衍。他對關卓凡,卻極是欣賞,想了想,從衣襟上解下一個漢白玉的佩件,說道:“喏,這個給你,好好幹!”

    這是很大的面子,臺上台下的眾人,都發出一陣豔羨之聲。他的長史卻慌了,小聲提醒他:“王爺,使不得,這是禦賞的物件兒!”

    “哦,哦!”這個糊塗王爺醒悟過來,收回了手,“那就……拿五百兩賞他!”

    直到端華在眾人的簇擁當中離去,福成安的一顆心才算落了地。

    “好險,”他拍拍心口,舒了一口氣,“沒想到居然還得了賞。”

    “這都是福佐領統管有方!”林千總諂媚地笑道。

    “運氣好,運氣好!”胖胖的福成安,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運氣好?關卓凡勃然大怒,心說若不是老子給你撐住了場面,只怕你今天真下不了臺!

    “怎麼是運氣!”關卓凡大搖其頭,“實在是福佐領統管有方!”

    雖然未來的訓練已經不成問題,他還是覺得福佐領越來越討厭了。

    回到營地,西營馬隊自然是一片歡聲笑語。士兵們興奮得幾乎無法自持,三五成群地熱烈討論著剛才的這場操演。

    關卓凡卻一個人站在營外的如意洲邊上,靜靜地想著心事。

    自己是恭王一方派到熱河來的釘子,現在,跟肅順的一方,也搭上了線。未來幾個月的熱河,明爭暗鬥的戲碼會不斷上演,而他們兩方的攻防博弈之間,便是自己遊刃的空隙。

    不對,不是兩方……該是三方才對。

    關卓凡抬起頭,看著遠遠壁立在如意洲對面,那道紅磚碧瓦的宮牆。

    不知宮中的懿貴妃,現在過得怎麼樣?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4:01 PM

第三十五章 宮閨私語

    一隻纖纖玉手,將朱砂墨水匣的蓋子揭開,把毛筆放在銀質的筆架上,再將自己淡紫色的軟緞袖口挽起,露出一段蔥白的小臂。手腕處,套著一隻水綠色的鐲子,翠豔欲滴。

    “如意,你去回皇上吧,這些摺子,大約半個時辰可以做完。”

    “嗻。”小太監如意在門口躬著腰,複述了一遍:“懿貴妃奉旨批本,半個時辰可以覆命。”

    等到如意去了,坐在小幾子上的懿貴妃先不急看摺子,而是向那張空空蕩蕩的御座望了一眼。

    “他現在,連見我一面也不願了。”她發了一陣呆,輕輕歎了口氣,這才拿起案子上的奏摺,一件一件批著。

    今年只有二十五歲的懿貴妃,替皇帝批示奏摺卻已有三年多的時間。起初只是在咸豐的教導下偶一為之,後來次數便漸漸多了起來,而到了熱河之後,因為咸豐的身體不好,命懿貴妃代為批本,就成了常態。

    她學得很快。最開始,咸豐只是把教她批本視為一種樂趣,為的是欣賞她那嬌憨懵懂而又手足無措的樣子。但現在,批本對於她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變成一件很熟練的事情。

    所有的摺子,都由咸豐事先看過,以指甲在摺子的右上角留下掐痕作為記號,懿貴妃再根據掐痕的多少,橫直,來寫上相應的批語。一道掐痕,表示“覽”,兩道掐痕,表示“依議”,兩道之中掐一個斜杠,表示“該部回奏”,一共十幾種,無不了然於心。

    而沒有掐痕的摺子,大約占去一半,表示皇帝沒有成見,要在發往軍機處後,由軍機大臣商量之後回奏。這樣的摺子,或是錢糧的調動,或是戰事的方略,都是重要的軍國機務,懿貴妃往往看得格外認真。

    二十多道摺子批完,也不過花了小半個時辰。她將這些摺子仔細地裝進黃盒子,扣上鎖,交給在門口等候的太監秦媚媚,由他送往軍機處。安德海帶著另外一名小太監,則一直候在禦書房的十步之外,等著送她回宮。

    懿貴妃向遠處的煙波致爽殿遙望一眼,知道皇帝此刻正不知由哪位嬪妃陪著,在殿中談笑。她心中有些酸楚,亦有些不甘,然而面上依舊沉靜似水,由小安子伺候著,款款回到了自己的寢宮——西六宮中的儲多宮。

    安德海扶著她落了座,遞上一塊熱手巾,小聲說:“主子,照侯爺已經在宮門口行過禮了,這會兒正等著主子吩咐呢。”

    照祥是懿貴妃的大哥,朝廷依例封了三等承恩候。今天是正月的最後一天,他作為懿貴妃的娘家親人,可以在這一天來探望她。

    所謂探望,其實並不能進入內宮,只能在宮門口行了禮,再將娘家帶來的一點東西,請太監轉交給懿貴妃。

    而“等吩咐”,說白了就是等著自己妹妹賞下來東西。懿貴妃的娘家,是在京城中的方家園,由兩個哥哥奉了老母在這裡居住。家中的境況並不太好,兩個哥哥都不成器,懿貴妃一年兩次的賞賜,便成為家裡的一個盼頭。

    懿貴妃當然知道這一點,歎了口氣,說:“小安子,去把我的盒子拿出來。”

    安德海從後面的櫃子裡,拿出一個燙金的皮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來放在她面前。懿貴妃打開盒子,挑出一副釘翠的耳墜子,一副金手鐲,一顆沒鑲的水鑽,二百兩銀票。猶豫了一下,狠狠心,又加上了一百兩。

    “你跟他說,這些東西,是要交給老太太來分。”她的語調透著一絲無奈,“要是他自己匿了哪一樣,叫我知道了,我可不依!”

    事實上,她的手頭也並不寬裕——貴妃的年例銀子,只有六百兩,再加上些雜七雜八的收入,一年的進項也不過千兩之多,與外人的想像實在是相去甚遠。只是她是個極顧家的人,這些銀子,倒有大半是補貼給了方家園。

    這些情形,安德海一清二楚,不免替主子抱屈,恨恨地說:“肅順克扣得咱們也太狠了。”

    懿貴妃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你去吧,把珠子她們叫過來,我要去給皇后請安。你交完了東西,就到中宮去等著。”

    *****

    在整個後*宮之中,皇后是懿貴妃唯一敬服的人。按照禮法來說,皇后與皇帝,乃是敵體——這個“敵體”,不是敵人的意思,而是指身份上的平等。

    皇后是皇帝的正妻,有統攝六宮的權力和責任,而其他所有的嬪妃,在身份上都只能是妾,即使是皇貴妃,也不例外。

    懿貴妃的名份是“貴妃”,比之皇貴妃,尚要低一個等級,但她對皇后的敬服,倒不僅僅是因為身份上的差異。

    皇后雖然比她還小著一歲,但為人中正平和,少有發脾氣的時候,處分事情,也總是據理而行,讓人心服口服。

    而皇后對懿貴妃,更是格外曲予優容——畢竟是她誕育了唯一的皇阿哥。在她失寵的這些日子,皇后對她的關心與照顧,與往日裡分毫無異,這些都讓她分外感激,與皇后之間,也就有了一份真心實意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中的姐姐,無關年齡,自然是皇后。懿貴妃依禮給皇后請了安,乖乖地坐在了下首。皇后看她的樣子,知道她有話要說,微笑著問:“怎麼啦?”

    “皇上的病,好像又重了。”懿貴妃把安德海替她打聽來的消息,告訴皇后,“昨天又傳了太醫院的李秋生來請脈,出來的脈案,聽說不怎麼好。”

    皇后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李秋生怎麼說?”

    懿貴妃歎了口氣,說:“還不是清心靜養幾個字?明知做不到的事情,說也沒有用。”

    皇后默然。咸豐自從到了熱河之後,焦頭爛額於國事的困頓,心灰意冷之下,竟有點縱欲自戕的兆頭。明明自己身體有病,卻仍是內幸嬪妃,外獵民色,幾乎沒有一日停歇。

    皇后和皇帝的夫妻感情很好,勸過幾次,咸豐當面也肯聽,然而過不了幾日,便故態復萌。皇后是個生性敦厚的人,見他這樣,心中著急,卻也沒有更多的辦法。

    “載垣、端華這兩個,也太不像話。”皇后憋出這麼一句話來。她一向知道這兩個人,大事做不來,但在哄著皇帝行樂上,卻每每別出心裁。

    “誰說不是呢,”懿貴妃附和了一句,想一想,又跟皇后說了一件秘聞:“聽說前些日子,他們還給皇上弄了一個徐寡婦來……”

    “什麼徐寡婦?”皇后大驚失色。

    “又能是什麼正經的,還不是……”懿貴妃說到這裡便住了口,兩人臉上都是微微一紅。皇帝喜歡床上的新鮮花樣,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只是這種床笫中的事,兩個年輕女人之間,沒辦法說得出口。

    “唉,要是回鑾就好了。”皇后微微歎息。回到京城,宮禁森嚴,便決不至於讓皇帝再這樣胡鬧。

    “肅順怎麼肯?”懿貴妃看得更透徹一些,冷笑著說,“在這裡多自在,宮裡宮外,什麼都是他說了算。”

    “要說肅順,把持得也是略略過分了一點,”皇后頜首道,“不過人無完人,政務軍務上的事,還是得靠他為皇上分憂。”

    懿貴妃替皇后裝了煙,小聲說道:“能分什麼憂?前兩天,為了關外馬匪的事,皇上把直隸提督、奉天將軍都大罵了一頓。我看摺子,幾百個馬匪,從喜峰口進了長城,又過了遵化、延田,現在竟不知到竄哪兒去了!就只有幾百號人,肅順便眼睜睜看著,一點辦法也沒有。”

    皇后雖然不懂軍務,但遵化延田離京城和熱河都不遠,這個總是知道的,心中憂慮,一時沒有話說。兩個人便這樣坐著,密密地又聊了半天,一直到宮門快落匙的時候,懿貴妃才辭別了皇后,由安德海等幾個太監宮女跟著,回了儲多宮。

    安德海伺候完差使,退了出來,到外殿找到一個相熟的蘇拉。明天是二月初一,年就過完了,有一件事,已經想了幾天,要趕在宮門落匙之前辦一辦。

    “你到如意洲的步軍衙門馬隊,找一個叫關卓凡的千總。”他拿了一兩銀子給那個蘇拉,囑咐道,“就說我明天在西角門請他喝酒。”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4:05 PM

第三十六章 設局!

    鄭親王端華頒發的一千兩賞賜,分到西營馬隊手裡的,是二百兩。張勇再一次破口大駡,把福成安和林千總的十八代祖宗問候了一個遍。

    “我去做了他!”他目露凶光地說。

    關卓凡懶得理他,把自己所得的五百兩添了進去,讓一起發給兵士們。然而兵士們還是很快得知了真相,群情激憤——不是為了錢多錢少,而是為了自己的出色表現被生生抹煞,不公平。

    好得很,關卓凡心想。有自尊心,有團隊自豪感,有對福成安的痛恨,這些都是他想要的效果。

    福成安的存在,對他的西營馬隊是一種干擾,也是一個潛在的威脅,這個庸庸碌碌的佐領,不知什麼時候又會做些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來,壞他的大事。

    像張勇說的那樣殺掉他,當然不是選項,要是如果能有什麼法子,把他從這個職位上弄掉,那就好了。

    但福成安算是端華的親信,什麼誣告、陷害之類的辦法,大約都未必能收效。關卓凡考慮了許久,還是苦無善策。

    沒想到,跟安德海吃了一頓飯,倒讓他生出一個靈感來。

    安德海所說的西便門,在行宮的西南角,離西營馬隊的駐地不遠。

    這裡的宮牆開了一個角門,供太監和其他執雜役的人出入,門內的一塊區域,就變成他們休憩閒談的地方,酒菜都有。而這塊區域到真正的宮內之間,另有宮門隔絕,以護軍守衛。

    “關大哥,”安德海將他延入一個小單間,桌上已擺好了酒菜,“早該請你來的,年下差使忙,一直沒得空,真是抱歉。”

    兩個人先碰了一杯,跟著邊吃邊聊,海闊天空的什麼都談。

    宮內的事情,自然是安德海知道的多,外面的世界,則以關卓凡的見聞更豐,互通有無之間,談得很是起勁。

    “關大哥,你在馬上帶兵打仗,一定威風得緊。”安德海不無豔羨的說,“我就只好在宮內,大約一輩子也見不著這樣的場面了。”

    “我們是禁軍,少有接仗的機會,是替皇上站崗放哨的,也算是替你安二爺站崗放哨的。”關卓凡打趣道。

    “這可當不起了。”說到打仗,安德海想起一樁事來,“對了,我今天聽我們主子說,關外有幾百個馬匪,不知怎麼跑到關內來了,連肅中堂都拿他們沒轍。關大哥你帶隊去把他們剿了,這不是打仗立功的機會?”

    幾百個馬匪?關卓凡心中苦笑。關外馬匪的勇悍,他是聽說過的,憑自己這兩百號人,多半要反過來被馬匪給辦了。

    “這些事,自然是聽上官的。”關卓凡搖搖頭,“說到底,我們做的都是些打打殺殺的粗活,倒是你安二爺,在宮裡見慣達官貴人,奇珍異寶,那才真正叫人羨慕呢。”

    “關大哥,你這話不假,”安德海已經有了幾分酒意,又年輕好面子,被他一捧,得意起來,“任他多大的官,到了宮裡,都得低眉垂眼!說到珠寶,外面再好的貨色,跟宮裡頭的一比,那就排不上號了。單是我們主子今天賞給娘家哥哥的一顆水鑽,那成色,外面兒哪裡見過?”

    有關懿貴妃的一切,關卓凡都格外留意,這正是他結交安德海的目的。現在聽安德海提起,便裝作不經意地說道:“懿貴妃給娘家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

    “那是,若論我們主子的心地,真是沒挑的,對老太太孝順到家了。”安德海搖頭晃腦地說,“可惜兩個哥哥不爭氣,照大爺呢,是來拿東西,初三就回去,桂二爺呢,嘿!乾脆就等在家裡分東西。”

    二月初三麼?那就是後天……關卓凡心裡一動,冒出一個荒誕的念頭來。

    *****


    第二天一早醒來,關卓凡躺在鋪上又盤算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把圖林叫了進來。

    “圖林,咱們還有多少錢?”

    “我這兒還有二千三百兩。”圖林張口就報出數來。

    “好,拿一千給我。”關卓凡伸出了手。

    “是……”圖林遲疑著,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爺,你身上還有三百兩呢。”

    關卓凡翻了翻眼睛,沒說話,只是再將手往前一伸。

    圖林沒法子,只得心疼地數出一千兩,交給關卓凡,心想,這個爺,怎麼就存不下錢呢?

    關卓凡拿了銀票,單人匹馬,來到了驍騎營第三佐的駐地,找到阿爾哈圖和老蔡。

    “今天什麼風?”阿爾哈圖把關卓凡讓進帳篷裡。他跟蔡爾佳兩個,整日介無聊,見到關卓凡來了,都很高興。

    “嗐,別提了,亂頭風,腦袋疼得很。”

    關卓凡坐下,把福成安的種種不堪,向他兩個訴了一通苦,末了說:“他平時任事不理,我讓兵動一動,練一練,他倒插一杠子,管起來了。等到鄭王爺來看操,我們西營替他撐住了場面,得了一千的賞,分到我們手裡,就兩百!”

    “可見天下佐領,沒一個好東西!”關卓凡的話,深得阿爾哈圖和老蔡的共鳴,忍不住又把勒保拿出來大罵了一頓。

    關卓凡見火候差不多了,便把自己的想法提了出來:“小弟有個小念頭,想請兩位大哥幫一把手。”

    兩個人慨然允諾——關卓凡難得提出請求,不管什麼忙,當然是要幫的!

    “我得了個實信兒,有幾百個關外的馬匪,前些日子出現在遵化一帶,離咱們這裡,也不怎麼遠。”

    “哦?”阿爾哈圖和老蔡都很感興趣的樣子。

    “小弟想,若是小弟的馬隊在演練的時候,恰好在官道上驅逐了幾名馬匪,那以後再要練兵的時候,誰還能再說小弟什麼閒話?”

    老蔡的腦筋快些,先聽懂了,笑道:“關三,真有你的。你是說,讓我和老阿帶幾個人,扮了馬匪,幫你演一場戲?”

    “小弟不敢這麼說,全憑兩位大哥的意思。”關卓凡掏出那一疊早就準備好的銀票,放在案子上。

    阿爾哈圖和老蔡,見那疊銀票每張都是一百兩,加在一起怕是有千兩之多,不由砰然心動。然而以彼此的交情,演這場戲,實在不費什麼力氣,哪裡肯讓他破費這麼多錢?於是堅決不肯收。

    “不瞞兩位大哥說,”關卓凡小聲道:“說不定,到時候道上正好有車駕經過,那就熱鬧了。這些錢拿去,給出了力的兄弟們買口酒喝,是一定要的。”

    “車駕......誰的車駕?”阿爾哈圖似有所悟的樣子。

    “三等承恩侯,照祥!”

    阿爾哈圖吃了一驚,站起身,走到帳口向外面瞧了瞧,才折回來坐下,低聲道:“小關,襲擊照侯爺的車駕,這不是玩的,萬一傷了人......”

    “阿大哥,你說到哪兒去了?”關卓凡笑著搖搖頭,說道,“依小弟看來,要說襲擊車駕,馬匪是絕無這個膽子的,多半隻會遠遠吆喝了幾聲,見到小弟的馬隊,便嚇得心膽欲裂,頭也不回的跑了。”

    關卓凡的這一條計,說白了,無非“英雄救美”四個字而已。女神被壞人威脅,英雄及時出現,裝腔作勢地嚇跑了壞人,於是女神自然歸心。所區別的,是他將女神換成了承恩候照祥。

    有機會要上,沒有機會創造機會也要上,這便是關卓凡的想法。雖然看上去有些行險,但仔細想來,似乎也沒有什麼大的破綻。

    阿爾哈圖和老蔡對望片刻,兩人都緩緩點了點頭。

    “馬匪也實在是太猖獗了,”阿爾哈圖慢吞吞地說,“到了明天照侯爺上路那會兒,我看多半會有六七個馬匪,青衣蒙面,要打照侯爺的主意。”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4:17 PM

第三十七章 局中局

    二月初三,是輪到後四哨執勤,前四哨訓練,關卓凡在頭一天,便已將訓練的內容定為三十里拉練。

    到了淩晨時分,命令丁世傑摸黑整隊,在往灤平的官道上一口氣沖出三十里,讓隊伍停在路北側的一片凹地上,下馬休息待命,卻並不告知他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裡距離上次打架的那家酒館,約有五里之遙。他之所以把等候的地點選在這裡,一是因為這裡已經出了熱河的範圍,演這出英雄救美的戲,不至於引起太大的騷動不安。

    不然若是“馬匪”出現在行宮的範圍之內,那恐怕要變成一件天字型大小的大案子。二是這裡四周沒有人煙,不會有旁觀的人將看到的情形散播出去,他可以說什麼就是什麼。

    這一段路的地形,以中間的路基最高,向兩側斜下來,形成兩個坡面。他將隊伍停在路北,而阿爾哈圖他們將從路南發動“襲擊”,也是經過仔細考量的。

    從安德海那裡聽來的消息,是馬匪曾出現在遵化一帶,而遵化在熱河和京城的南面,因此從道理上來說,“馬匪”一定要從南面過來,才說得通。

    整個戲的劇情,也已經安排好。從熱河啟程的人,總是天不亮就要上路,這樣才能在天黑前趕到灤平歇宿,關卓凡相信照祥也不會例外。

    像照祥這樣的“空筒子侯爺”,無非是頂了一個三等侯的名義,身邊不會有幾個隨從。

    而且從熱河到京城,自洋兵退去以後,安適如常,變作一條平安大道,因此內務府也決不會派兵護送,最多是派兩個衙差隨行,做一個形式上的保衛。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關卓凡興奮地想。可惜東風還沒來,北風倒是起了,強勁的朔風如利刃割面,呼嘯而來,不但吹得人幾乎無法張目,而且簡直可以寒透重甲。

    凹地中的兵士,都把臉轉向大路,將身體靠在馬後避風,然而無一人敢於胡亂走動,跺腳取暖。

    這就相當不容易!關卓凡心想,這固然是軍紀的威嚴,訓練的錘鍛,而丁世傑帶兵,也真有他的一套。

    自己初遇丁世傑時,便看好他的沉穩厚重,現在看來,果然不錯。那天老穆飛奔回營高聲一喊,滿營大嘩,自己也慌了神的時候,只有丁世傑峙立不動,厲聲喝止,這才能有後面的整肅。

    因此,“是個將才”這句考語,完全可以加在他的身上,至於是不是帥才,那就只有以後才能知道了。

    才想到這裡,便聽見遠處隱隱有馬鈴聲響。關卓凡引頸一望,在朦朧的天色中,依稀見到一輛車,數騎馬,從官道上逶迤而來。關卓凡又是緊張,又是激動,右手不自覺地扶住了腰間的刀柄,心說: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車駕行到距離他們一箭之地的時候,路的南側,忽然響起一聲呼哨,接著呼哨聲便此起彼伏,亦有人縱聲長嘯,催動馬蹄的聲音在呼呼的北風中仍能聽得十分真切。

    關卓凡心裡又是一陣激動:來了來了,馬匪也來了!老阿和老蔡,真不白給,七八個人,就把氣勢造得這樣足。

    所有的兵士,當然都發覺了情形有異,個個繃緊了身體,有的向大路上望去,也有的向關卓凡望來,看他的指示。站在關卓凡身邊的丁世傑,難得地露出緊張的神色,低聲道:“老總,不對頭!”

    老總很對頭,你才不對頭。關卓凡在心中笑駡了這一句,高呼一聲“上馬”,飛身躍上坐騎,率先馳去,所有的騎兵,都在他身後緊緊跟隨。

    關卓凡沖上路基,便跟左前方從南側冒出頭來的幾名“馬匪”,不遠不近地打了個照面。關卓凡只有一瞬間的猶豫,便拔出馬刀,向前一揮。

    “放箭!”

    *****

    明明已經說好了,由關卓凡約束手下,不動刀,不放箭,現在何以如此?未必那一千兩銀子,是拿來將阿爾哈圖他們幾個圈進局來,做個買命錢?

    所謂名將,自然是從血裡火裡殺出來的。但從血裡火裡殺出來的,卻只有極少的人能夠成為名將。其間的差別,或許正是那一點點與生俱來的稟賦:誰能於瞬息萬變之中,殺伐果決。

    幸運的是,關卓凡雖然還遠遠稱不上是名將,但他的身上,似乎確實具有這一種天賦。

    沖上路基的那一刻,雖然天色朦朧,但仍然一眼可以看到對面“馬匪”的身上,穿的是灰色中間帶一塊白的衣服。

    阿爾哈圖說的是“青袍蒙面”!

    關卓凡忽然明白他看到的是什麼了——灰色的是衣服,白色的是反穿的羊皮夾襖。

    這不是阿爾哈圖他們扮演的“馬匪”,這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馬匪,傳說中那剽悍的關外馬賊!

    一聲“放箭”脫口而出,挽救了他自己,也挽救了他這支百人的部隊。他的話音才落,斜對面已經有更多的馬匪冒了出來,十匹,二十匹,三十匹……

    這是馬匪的前哨,人數約在七八十人之間,向北遊蕩搜索,沿途劫掠,正好在這裡遇上了照祥的車駕。如果不是關卓凡恰恰要在這裡演一齣戲,想必此刻的照侯爺,已經變成了落入狼口的肥羊。

    馬匪並未把官軍放在眼裡——八旗與綠營的腐敗無用,盡人皆知,而最能打的湘軍,此刻還在江南與太平軍纏鬥。

    他們入關之後,橫行數百里,從未遇到過真正的抵抗或攻擊,即使只是面對這支前哨,數百人的官軍往往都會一觸即潰,這更助長了他們驕狂的氣焰。

    此刻驟遇官軍的“伏擊”,竟然不肯退去,先上了大路的馬匪,便挽弓與官軍對射。

    馬匪犯了一個大錯!其實關卓凡的西營馬隊,雖然經過相當的訓練,但大多數兵並沒有真正經歷過這樣的野戰,對面剽悍的馬匪只要一個集結衝鋒,西營馬隊便多半要被打散。

    但這種遠距離的對射,卻讓官軍占了大便宜——首先官軍是在上風,發箭無礙,而馬匪迎著強勁的北風,視物尚且艱難,何況發箭的準頭?

    再者,這種對射,讓一度慌亂的官軍士兵有了一個緩衝,在軍官的約束下,很快便鎮定下來,而此時訓練的效果就開始體現出來了。

    “七分弓,左前,放!”丁世傑大呼。

    第一排箭雨落下,便眼見有馬匪從馬上墜了下去,接著是第二排,第三排,官軍的齊射越來越准,比之馬匪零落的箭矢,效果和威懾力都要強上許多,很快便壓制住了馬匪的勢頭。

    眼看墜馬的同伴越來越多,亦有不少馬匹中了箭,軟倒在地上掙紮,馬匪終於怯了!幾聲呼哨,紛紛撥轉馬頭,沖下路基,向路南逃去。

    “老總!”丁世傑急切地看著關卓凡。

    “準追十五里!”

    丁世傑大喜,高聲喊道:“第一哨走左邊兜截!第二哨走右邊兜截!第三哨跟我沖正面!第四哨……護衛千總!殺——!”

    痛打落水狗,是人類固有的天性。無須動員,騎兵們的鬥志就已經達到頂點,“嗷”的一聲喊,抽刀在手,分三面狂奔而去。

    被分到護衛關卓凡任務的第四哨,也是個個都急紅了眼,抽刀在手,原地打轉。然而沒有關卓凡的命令,誰敢妄動?

    只得把懇求的目光集中在關卓凡身上,盼望他下一句命令,讓他們也能再多一份立功的機會。

    關卓凡只好當做看不見,心裡嘀咕:你們都跑了,誰來保護本千總?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4:21 PM

第三十八章 一將功成萬骨枯

    剛才的一場戰鬥,在關卓凡的感覺,似乎只是一轉眼的事,但內中所蘊藏的兇險,直到現在,才讓他感到後怕。這樣的遭遇戰,完全沒有準備,只要稍有不慎,局勢就會變得無法收拾。

    好在挺下來了,他想。而他對丁世傑的好感,也有進一步的加深,剛才臨危不亂的表現暫且不說,單是那句“第四哨護衛千總!”,就足以令關卓凡有深得吾心的感覺——誰說他不會做官?

    然而還有一個絕大的疑問沒有解決:阿爾哈圖他們,哪裡去了?是臨時膽怯爽了約,還是竟然遭了馬匪的毒手?

    這個問題很快便有了答案,只見遠處有六七個騎士,正在猶猶豫豫地向這邊靠近,而且,“青袍蒙面”!

    原來阿爾哈圖和老蔡他們,並沒有預先到這裡來埋伏,而是一路綴著照祥的車駕,遠遠跟隨。眼見快到預定的地點,就要發動的時候,卻發現了遠處的大批馬匪。

    這一下,不敢動了。而等到關卓凡的兵與馬匪打開了,他們就更加不敢出頭——這身打扮太過尷尬,若是貿然上前助戰,刀箭不長眼,有跟馬匪玉石俱焚的危險。

    這樣的情形,關卓凡大約猜到了,心裡不免好笑:現在過來,能做什麼?提了一口氣,高聲喊道:“官軍剿匪!無關人等遠離!”

    阿爾哈圖和老蔡也很機警,聽關卓凡一喊,便已明白他的意思,掉轉馬頭,往熱河方向奔了回去。

    這個疑問解開,關卓凡的心裡一鬆,便開始著手收拾眼前的局面。

    他先命人檢點己方的傷情,再命人查看馬匪遺下的屍首,有無活口。而他自己則帶了圖林等幾個親兵,馳向停在遠處的大車。

    與大車隨行的三匹馬,戰事一起,便逃得無影無蹤,只有原本坐在轎廂前的一個長隨和車夫一起,蹲在馬車旁抱頭發抖。

    據說按道上的規矩,遇見打劫,這些下人們只要老老實實地抱頭蹲下,劫匪便不會加害他們。這個說法,關卓凡也曾聽過,真與不真,就只有天知道了。

    “起來,我們是官軍!”圖林雖然不知道車裡是誰,但卻見不得他們這副樣子。在他看來,臨危不能護主的奴才,實在是丟人丟到了極點,因此言語之中毫不客氣:“車裡是什麼人?”

    “是……是我家老爺,承恩候……照侯爺。”那長隨聽說是官軍,臉上才回過了幾分顏色,戰戰兢兢地說。

    關卓凡給圖林使了個眼色,圖林縱馬上前兩步,將轎廂那面厚厚的棉簾子一把挑了起來。轎廂之中,果然坐著一個穿九蟒公服的人,三十來歲年紀,面色蠟黃,身子縮成了一團,驚恐地看著他們。

    千辛萬苦,為的就是這一刻!關卓凡利索地下了馬,請下安去。

    “步軍衙門西營馬隊關卓凡,參見侯爺!”

    *****

    沒過很久,追擊馬匪的三哨兵就回來了,追擊的結果是——沒有追上。

    沒追上並不奇怪。馬匪之所以敢於橫行,最大的恃仗便是來自口外的良馬,餵養既好,鍛煉亦足,而且常常一人兩馬,輪換驅使,因此在對仗之時來去如風,比之關卓凡的西營馬隊,畢竟還是高出了一籌。

    然而若說完全沒有追上,也不確實。有馬匹中箭負傷,漸漸跑不動而又來不及換馬的馬匪,或者自己負了箭傷慢慢支撐不住的馬匪,便落在官軍手裡,算下來,一共斬首五級。而在大路上與官軍對射身亡的馬匪,一共是九人,另有兩名受傷的,做了俘虜。

    也有不好的消息——第二哨一名叫做索契多的士兵,在追擊的途中,為馬匪返身射出的一支流矢直中咽喉,幾乎當場就斷了氣。

    這名士兵的身亡,對關卓凡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衝擊。因為自己所設的這個局,最終害死了一個人,這是學生時代的關卓凡所根本不敢想像的。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所投身的歷史,既真實,又殘酷。

    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是第一個為他的“功成”所犧牲的“枯骨”,而這具枯骨,卻又不知是誰的“春閨夢裡人”?

    因為心裡多了這一份沉重,關卓凡的悶悶不樂,便與周圍部下那種歡欣鼓舞的情緒,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丁世傑卻以為關卓凡是不滿於追擊的戰果,一時之間,訥訥地不敢再上前跟他說話。

    照祥的車駕,自然是先派兵送回熱河,而且為示隆重,關卓凡足足派了一哨人來護衛。兩名活著的馬匪,綁縛在馬背上,直送步軍統領衙門的總兵,看能不能在他們的身上,尋出大股馬匪的蹤跡來。

    剩下的事情,是拔隊回營,先對傷亡的士兵給予一點撫恤,正式的撫恤,當然要等朝廷做出。

    另一件事,就是要寫戰報表功了——關卓凡只是六品,遠沒有直上奏摺的權力。這份戰報,要先送福成安,再由福成安報給步軍衙門的總兵,寫成奏摺,呈報朝廷。

    寫戰報的,正是上次為他寫宴客請帖的那個許文書。關卓凡特別提示,要將張勇等在營執勤的一百人,一併寫進去。這當然是虛報,但按彼時的慣例,只要打了勝仗,是絕沒有人會來追究的。

    站在一旁的張勇,自然不能不有所表示,恭恭敬敬地請了一個安:“謝謝老總栽培!”

    許文書的文筆不錯,一時半刻便已擬好了底稿,拿來呈給關卓凡審閱。關卓凡接過,唯讀了寥寥數行,便笑了起來。

    最多七十名馬匪,被他翻了一番,變作“百五十人”,殺死的馬匪一共十四個,有首級為證,做不了假,但擊傷的馬匪,卻不妨隨意誇大,寫成了六十多人。再看到描寫自己的那一段,更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關千總卓凡,當先放箭,自射殺馬匪四員。俄頃,匪不能支,倉皇遁去,關千總乃大呼‘殺敵’,率軍邀擊,以白刃相搏,再陣斬馬匪兩員……”一個活脫脫的英雄形象,躍然紙上。

    “好,好。”關卓凡忍住了笑,敷衍道。

    許文書聽見關千總誇自己寫得好,登時眉開眼笑。他在後面,還照例為自己加上了一筆,既然千總大人誇好,那麼自己的這一功,自然也可保無虞。

    “好是好,可惜不能用。”關卓凡將底稿遞回給許文書,惋惜地說,“得重寫。”

    許文書的心又懸了起來,心想,莫非是自己將關千總的功勞寫得還不夠?又或是關千總不喜浮誇,要讓我據實以報?

    但既然打了勝仗,豈有不虛報的道理?多半是關千總為人太實誠,還不清楚軍中的規矩。於是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說道:“千總,咱們報一百五十馬匪,已經算是少的了,照道理,該報三百四百才是……”

    “我不是說的這個。”關卓凡見他會錯了意,心中好笑,面上卻正色道:“這一仗的首功,自然是福佐領調度有方,一定要將他的功勞,寫足,寫透!”

    福佐領?帳中的幾個人,都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在西營馬隊,福成安已是人神共憤的對象,關千總莫不是瘋了,平白無故拿這場功勞送給他?

    “不必多說,就按我吩咐的寫!”關卓凡一擺手,止住了眾人的話頭。他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福成安,我雖然不能把你弄下來,但我至少可以把你抬上去。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4:25 PM

第三十九章 聲名鵲起

    關卓凡這一戰的勝利,算是僥倖之至,但卻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回報。

    按照他原本的設計,這一出英雄救美,有著一箭三雕的效用。一是從“馬匪”手下救出懿貴妃的哥哥照祥,搭上她娘家的這一條線,為將來做個重要的伏筆。

    二是將首功推給福成安,讓他借助端華的力量,官升一級,離開佐領這個位置,去除掉對自己未來行動的干擾。

    三是為自己積功,若是竟能趁佐領空缺的機會,得以署理,將步軍統領衙門的這五百馬隊徹底抓在手裡,則最好不過了。

    只是在原來的劇本中,畢竟只是嚇退六七個“馬匪”,這一份功勞有多大,他自己的心裡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讓照祥承他的情這一條,當然是可以做到的,至於後面兩條,那就只有望天打卦了。

    沒想到,事情向上一報,不僅熱河震恐,而且消息傳到京師,也是朝野大嘩——馬匪的前鋒,不但敢於進窺京畿之地,離皇帝所在的行宮,更是只有三十里之遙,這是大清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奇聞!

    咸豐皇帝暴怒之下,曉諭軍機處,雷厲風行,將擔有責任的一眾官員大張撻伐。

    最倒楣的是灤平知縣和承德知府,以守土有責的緣故,革職拿問。奉天將軍和直隸提督,革職交部議處。

    就連直隸總督文煜,也得了革職戴罪留任的處分,嚴令限期剿滅。軍機大臣們雖未獲咎,也是一個個灰頭土臉,只有端華一人,得意洋洋,因為這一次出彩的,乃是他的步軍統領衙門。

    “老六!”他笑著對肅順和載垣說,“看你們以後,還敢小瞧我不了?”

    所謂有罪則罰,有功則賞,既然有罪的人被罰得這樣重,那麼相應的,有功之人的賞格,給的也就特別高些了。

    得了頭彩的是福成安,以練兵有方,調度得宜,從一個正五品的官,連升三級,越過四品,超擢為步軍衙門的指揮同知,當上了從三品的官,從此不必在軍營中受苦,堂而皇之地坐衙門去了。

    其次是關卓凡,以親臨敵前,不避刀矢,率隊擊潰馬匪前鋒的功勞,官升兩級,如願以償地接替福成安,坐上了步軍統領衙門馬軍佐領的位置,東西兩營馬隊,盡歸掌握。

    他的兩名親信,丁世傑升了千總,張勇也賞了千總銜,成為“記名千總”,只等哪裡有了千總的空位,就可以遞補為實缺。而這個千總的實缺,也是指日可待——關卓凡既然掌了馬隊的總權,那個東營馬隊的林千總,末日也就不遠了。

    其他的軍官士兵,按照功勞大小,也都各有封賞,皆大歡喜,就連圖林,也當上了九品的外委把總。

    但是不管在熱河還是在京師,亦不免有人在私下裡議論:雖說是在京畿之地,雖說是勝仗,但畢竟只是一次小小的遭遇戰,殺死的敵軍,也不過只有區區十四個而已,比之湘軍動輒成百上千的殺敵,簡直不值一提,何以卻濫賞到這樣的程度?

    而瞭解內情的人,聽了這樣的話,不過會心一笑:這裡面當然還有一層原因,只是這一層原因,不能擺到桌面上來說罷了。

    這個原因,就是打勝仗的,乃是“旗營”。

    步軍統領衙門的兵制,最為奇特,乃是滿漢混編,像關卓凡的西營馬隊,漢人比旗人更多,而旗人之中,又以漢軍旗為多。但按照傳統,依舊循例被視為旗營。

    自從和春的江南大營,在去年五月為“忠王”李秀成擊破以來,軍隊中的旗營,除了蒙古八旗尚可稱得上勇猛之外,滿洲八旗和漢軍八旗的腐敗無用,早已成為定論。

    現在從南自北,從西自東,正為朝廷作戰的部隊,幾乎全是由漢人率領,這讓念念不忘昔日八旗勁旅之威的勳貴重臣們,情何以堪?

    現在憑空跳出來一支西營馬隊,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打了個硬仗,自是群情振奮,以為我旗營之中,也有能打的將領,也有能打的部隊,於是在賞賜上,難免要秉持從快從寬從厚的原則了。

    得了頭功的雖然是福成安,但關卓凡才是打仗的那個人,畢竟是昭彰的事實。因此“城南關三”的名頭,幾乎在一夕之間,便已鵲起於熱河和京城。

    而關卓凡心目中的三方勢力,在這一件事情上,也產生了奇妙的聯繫——嘉獎的奏摺,經過肅順和軍機大臣們議定,由當值的軍機章京曹毓英寫就,而在奏摺上寫下“依議”兩字的,正是替皇帝批本的懿貴妃。

    “你救了我的哥哥,”最重恩怨的懿貴妃,把關卓凡的名字悄悄記在了心裡,“將來,我必定會給你意想不到的報答。”

    *****


    此時的關卓凡,卻不知自己已是“簡在後心”。他看著那張五品的部照,心中半是喜悅,半是不安。

    他沒有想到,為了這一件事情,朝廷居然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再看自己原本的計畫,實在是莽撞的很,一旦那出假戲演成了,朝廷用這樣的力度追究下來,怕是要出大漏子,而出漏子的後果,不問可知。

    這就顯出自己的見識不夠了,他想。如果曹毓英或者許庚身對這個計畫有事先的瞭解,他們是決不會允許自己這樣胡鬧的。

    幸運的是,真馬匪的及時出現,把“假戲”變成了“真做”,讓他不僅逃過了這一劫,而且獲得了比預料更豐厚的報償。

    但他還是提醒自己,運氣不會永遠站在自己這一邊,這樣的錯誤,絕不能再犯第二次了,否則,萬一有什麼行差踏錯,很可能就是一個死字。

    另一樁沒有想到的事情是,旗人的身份,會帶來這樣的好處,看來自己當初在八里橋的月夜之中,所想的沒有錯——這個身份,是一個絕好的掩護,如果能善加利用,則對於未來,應當還會有很大的幫助。

    “爺,有位內務府來的老爺,想要見您。”圖林的話,將關卓凡從沉思中喚醒。

    內務府?他心想,好像沒打過什麼交道啊。

    來的人叫汪天銘,是熱河內務府的一名司官。關卓凡整了整衣冠,將他延入自己的軍帳中。

    “恭喜關佐領,”汪天銘滿面春風,抱拳向他祝賀,“真是英雄出少年。”

    “不敢,不敢,”關卓凡很客氣地寒暄著,以目光探詢他的來意,“汪老爺實在是過獎了。”

    “那天護送照侯爺的三名衙差,是我們內務府的人,”汪天銘開門見山,“他們沒打過仗,驟然遇見馬匪,難免有些驚慌失措,還要請關佐領包涵。”

    原來是說從照祥身邊縱馬逃走的那三個人。關卓凡明白了,汪天銘的意思,是讓自己替他們說兩句好話,不要折了內務府的面子。

    可是戰報早已交了出去,實情也已經寫在上面,現在提包涵二字,不嫌太晚了麼?難道是說讓自己去把戰報討回來,重新改寫?沒有這個道理啊。

    汪天銘見他猶豫,便又特地提醒了一句:“這是肅中堂的意思。”

    一提肅順,關卓凡便恍然大悟。肅順跟寶鋆一樣,都是內務府大臣,管著熱河的內務府。汪天銘此來,與其說是內務府不願意丟了面子,倒不如說是肅順不願意丟了面子。

    “既然是肅中堂的吩咐,那沒有不辦的道理。然則……”關卓凡為難地說,“跟汪大人請教,該如何來改才好?”

    “實不相瞞,已經改過了。”汪天銘沉穩地說,“我只是來知會關佐領一聲,免得將來要對景兒的時候,接不上茬。”

    關卓凡默然——以肅順的權勢,當然已經改過了!

    心中感歎,肅順維護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形象,真是到了不遺餘力的地步,即使是這樣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考慮得如此周密,絕不給政敵任何一點點可以攻擊自己的把柄。

    他能有今天,果然不是僥倖得來,這樣的態度,實在是……實在是值得學習。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4:29 PM

第四十章 誰敢殺我

    三等承恩候照祥,被馬匪鬧了這一出,又凍又嚇,生起病來,在熱河多養了十來天,才告好轉,總算可以啟程回京了。

    因為有了上一次的前車之鑒,所以為了表示慎重,他的護衛不再由內務府派衙差充任,而是由步軍統領衙門派兵隨行。

    這個美差,理所當然地落到了關卓凡的步軍衙門馬隊的頭上,而關卓凡又理所當然地把這個美差分給了西營馬隊。

    說是美差,是因為馬匪雖然還沒有剿滅,但已在直隸總督的部將劉世芳的追擊下,逃向東部去了,沿路一帶並無賊氛,打仗的可能性極小。

    而擔任護衛的兵,到京之後,照例有日子上的寬裕,等於是一個小小的假期,這對於離家已經兩個多月的京營來說,是個很大的誘惑。

    至於關卓凡,也有他自己的打算,因此這個機會當然不能錯過。

    “照侯爺的護衛,不能再出事,”他恭恭敬敬地對總兵遇昌說道,“標下打算親自押隊。”

    “也好,”遇昌是步軍統領衙門的總兵,正二品的大員。他與關卓凡一樣,也是隸鑲紅旗,因此對這個新近躥紅的年輕佐領,格外假以辭色,“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我多給你些日子,到兵部交完了令,就回家看看。”

    關卓凡被他看破了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這個遇昌,待下屬倒也算寬厚。

    拿到的期限,是十五天。他從西營挑了十六個人,都是在前幾天的戰鬥中功勞最大的哨官和士兵,把這次回京作為對他們的褒獎。再加上圖林和兩名親兵,組成了一支二十人的護衛隊伍。

    出發之前,要辦兩件事。曹毓英那裡,是需要去一去的,另外難得回京一趟,要看看阿爾哈圖和老蔡他們,有沒有什麼需要帶回家的東西。

    從曹毓英的家裡出來,坐轎回營取了馬匹,直奔驍騎營第三佐的駐地。到了營地門口,關卓凡才想起來一個新問題,以前來這裡,都是直接去阿爾哈圖的軍帳找他,可是現在自己升了五品佐領,身份不同了,從道理上來說,應當先去拜訪一下他們的佐領勒保才是。

    然而想到勒保的口碑,又有些猶豫起來,躊躇了片刻,還是決定去見上一見。否則,不打招呼就直接去找別人的下屬,是件失禮的事情。

    沒有想到,勒保只讓親兵傳出來一句話“勒佐領正在推演軍務,請關佐領稍候”,就把他晾在軍帳之外。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才見他施施然地走了出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關佐領,對不住之至,這就請進吧。”

    關卓凡原來已經暗自不爽——狗屁不通的一個五品佐領,又能推演什麼“軍務”了?但想到他大約是在召集會議,這口氣也就忍了。

    誰知進賬一看,人影全無,只在軍案上胡亂擺了張熱河的地圖——熱河的軍務,輪得到你勒保來推演?

    這一下幾乎就忍耐不住,差點發作起來。位居同品,份屬同官,公然無禮到這樣的地步,不是辱人太甚了麼?

    可是想到阿爾哈圖和老蔡,又不得不把心中的狂怒強自按捺下去。不怕縣官,只怕現管,阿爾哈圖和老蔡畢竟還在勒保的手下,今天自己跟他翻了臉,只怕明天他們就有好果子要吃。

    “勒大哥,”關卓凡抱一抱拳,同樣以皮笑肉不笑的態度說道,“您是驍騎營的前輩,小弟早該來拜訪的。”

    勒保倒真是他的前輩——關卓凡還在驍騎營任九品外委翎長時,勒保就已經是五品佐領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勒保對關卓凡的躥升,有著極大的不屑和妒意。今天關卓凡既然來了,他便要趁這個機會,明明白白地將這股蔑視之意發洩出來,看你這個好大名頭的“城南關三”,又敢怎麼樣?

    事實證明,關卓凡的確“不敢怎麼樣”,不僅不敢,而且還是得低頭,稱自己為大哥、前輩。勒保得意地想,就是得讓他知道厲害,才能曉得前輩的威風與尊嚴。

    他不知道的是,從這一刻起,關卓凡的心中已埋下了殺機。

    *****


    等見了阿爾哈圖和老蔡,又遇上一樁新的尷尬。他們兩個,見了關卓凡那身簇新的熊羆補服,閃亮的水晶頂子,到了嘴邊的“小關”,便訥訥地叫不出口了。

    而這一聲叫不出口,後面的話也就說不下去,老蔡撓了撓頭,笑得有些窘迫:“這……這倒不知該怎麼說了。”

    關卓凡是個極機警的人,見了他們的神色,立刻便醒悟過來,很誠懇地說道:“兩位大哥,小弟一時僥倖,得了這麼個封賞,也是托了兩位大哥的福。從今往後,咱們該怎麼,還是怎麼,別去理會這身官皮。”

    話是這麼說,可這身“官皮”,代表的東西太多,做官的人,對身份等級上的認同感,實在已經是浸透骨髓,不是一句話就可以改得掉的。對阿爾哈圖和老蔡而言,雖然還不至於喊出“關佐領”來,但“小關”之中的那個“小”字,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叫了。

    可若說叫他“老關”,又不像話。三個人爭論了一番,折中的結果,是以後用“卓凡”來稱呼他,而且“大哥”的稱呼,也不敢再當,一定要讓關卓凡稱他們倆為老阿和老蔡。

    關卓凡知道,這真是一件悲哀卻無可奈何的事情,在權力的體系裡走得越遠,這樣的情形就會越多。都說皇帝是“孤家寡人”,沒想到年紀輕輕的自己,便已開始領略到這樣的滋味。好在稱呼改了,交情還在,別的事,以後再說就是。

    “卓凡,先說正事,”阿爾哈圖說罷,取出一疊銀票,不好意思地說:“這是那一千兩,原來是準備事情做完之後分下去的,可是你看,咱們也沒能幫上忙……”

    關卓凡一擺手,不讓他說下去,以不容置疑地口吻說道:“阿大哥……老阿,老蔡,你們千萬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那天早上你們的人一到,事情就算做完了!至於跑出來一堆真馬匪,那誰能想得到?這點錢,不用替我省,就按你們原來商量好的數,分下去。”

    阿爾哈圖聽他說得這樣堅決,也就不再推辭,收了銀票,說起另一件事。

    “卓凡,你現在是官長,新近又立了大功,在上官那裡是一定說得上話的,”

    阿爾哈圖看了老蔡一眼,小聲說道:“我跟老蔡商量過,我們兩個和十幾個平時最好的兄弟,你能不能想個法子,把我們調到你的步軍衙門馬隊去?勒保的下面,實在待不下去了,讓我們跟你幹吧。”

    “這……”關卓凡沒想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又是吃驚,又是感動,一時沉吟著沒有說話。

    “卓凡,我們知道你那兒軍令嚴,訓練苦,這些我們都不怕。”

    阿爾哈圖以為他在猶豫這個,趕緊說道,“我們到了你那兒,就是你的部下,犯了錯,你照樣該打就打,該罰就罰,我們絕沒有一句怨言!”

    “不成!”關卓凡下了決心。見阿爾哈圖和老蔡都是面露失望之色,關卓凡笑了笑,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倆,小聲但有力地說:“你們若是信得過我關三,就在驍騎營好好待著,不出半年,我包兩位大哥換頂戴!”

    大哥固然是不敢當,但是……換頂戴?阿爾哈圖和老蔡對望一眼,都是又驚又喜:換頂戴,那便意味著至少官升兩級!

    “卓凡,我們聽你的!”阿爾哈圖攥了拳頭,斷然道:“你說吧,要我們做什麼?”

    “什麼都不用做。”關卓凡搖了搖頭,忽然說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來:“你們看過《三國演義》沒有?”

    三國演義?兩人都被關卓凡弄糊塗了。他們大字不識幾個,自然是沒有看過,但三國的評書沒聽過十遍,也聽過八遍了,所有的故事,早就爛熟於胸。

    “話說魏延造反,提刀按轡,於馬上大叫曰:誰敢殺我?”

    關卓凡仰起臉,自顧自地回憶著書本上的話,“一聲未畢,腦後一人厲聲而應曰:吾敢殺汝!手起刀落,斬魏延于馬下,眾皆駭然——斬魏延者,乃馬岱也!”

    說罷,看著一臉茫然的阿爾哈圖和老蔡,哈哈大笑。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4:34 PM

第四十一章 回家

    第二天一早,二十人的馬隊,前後夾著照祥的大車,踏上了往灤平的官道。天沒黑,便已抵達灤平縣城,在驛站歇了宿。

    從熱河到京城,如果單是馬隊疾行,兩天就可以到,現在多了這一位照侯爺的車駕,那就要走上四天。

    關卓凡想想十五天的期限,不免有點心疼,於是去跟照祥的房間跟他商量,看能不能辛苦一點,走快一些,省出一天的路程。

    這番話當然不能直陳,而是要換一個說法。

    “照侯爺,中間這一段路,既不靠熱河,又不靠京城,兩頭不到家。您看咱們是不是走得快一點,免得再生出什麼變故來?”

    “好,好,”對於救了自己性命的關卓凡,照祥沒有二話。而且他對上次被馬匪襲擊的情景,仍然心有餘悸,早就恨不能快些回到京城。

    “謝謝侯爺體恤。”關卓凡笑著請了個安,退出去的時候,順手將一張二百兩的銀票壓在茶杯底下——照祥只是一道橋,關卓凡不能也不必在他身上花太多的錢。

    但是在照祥眼裡,這二百兩銀子的意義就不一樣了。妹妹一共只賞下來三百兩,這次關卓凡的馬隊親自護送他回京,他心裡既高興,又心疼。

    高興的是,有這樣厲害的部隊在身邊,安全是真正有了保障;心疼的是,到京以後照例要給人家開發賞錢,二十個人,五十兩不知道夠不夠?

    至於關卓凡的,那更不知道該怎麼謝人家了。現在有了這二百兩,除賞錢之外,還有富餘,更重要的是,關卓凡的舉動,表明自己不必再送他什麼,而是記得這份人情就好。

    照祥一無所長,但人還不算糊塗,知道人家這份人情,不是沖他來的。自己的妹妹現在不得寵,什麼都不必說,將來若是有機會,她自然會還上,根本不用自己操心。

    為了趕出一天的路程,第二天淩晨四點便從灤平動身。這一路因為趕得急,大家都頗為辛苦,但好在不論照侯爺還是護衛的兵士,心中都有一個同樣的願望:早一日回到京城,因此毫無怨言。

    車粼粼,馬蕭蕭,一行人穿過古北口,終於在天剛黑的時候,望見了密雲縣的城牆。

    密雲夜,驚天變,旋轉乾坤。

    這是關卓凡心中第二次生出這樣的激動。他在歇宿的驛站安排好警戒,自己卻先不休息,而是帶著圖林,在城內好好轉了幾圈。

    回到驛站之後,就著燭光,跟圖林兩個把重要的街道和地點,畫成了一張密雲地圖。

    這件事做完了,才肯上炕躺下,卻又理所當然地想起家中的白氏來。

    自己臨行前她那一哭,真情流露,絕對錯不了。到了明天相見的一刻,大概會縱體入懷,喜極而泣吧?

    那麼晚上……想到這些,身上燥熱,翻來覆去好一陣,到了沉沉睡去的一刻,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嫂子,我回來了。

    *****

    這一支小部隊,護送著照祥的車駕,從德勝門進入京城。雖然只離開了三個月,但通過城門的那一剎,關卓凡還是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九城繁華依舊。

    馬隊一直將照祥送到方家園的宅子門口。關卓凡細細打量了一下這個懿貴妃進宮前所住的地方,見院子的外牆和大門,都已經顯得陳舊,而許久未翻新的原因,大概就是缺錢吧。

    這倒不免讓人感慨了。葉赫那拉的這一門之中,出了一位現任的貴妃,一位現任的王妃,而娘家的境況如此窘迫,說出去,誰肯相信?

    如果到了後世,在人們的想像中,沒准還以為這裡會是多麼多麼金碧輝煌的一座府邸呢。看來所謂皇家的豪奢,亦不可一概而論。

    咸豐的七弟,二十歲的醇郡王奕譞,娶了懿貴妃的妹妹,作為自己的正福晉。“兩兄弟娶了姊妹花”,一時之間,傳為佳話。只是醇王年輕,新近才分了府,也沒拿到什麼真正有實權的差使,因此並不寬裕,補貼給岳家的錢也就相當有限了。

    “關佐領,”下了車的照祥,要把場面話做一個交待,“一切都多虧你!”

    “侯爺的身份不同,自是吉人天相。”關卓凡不居功,笑著答道,“卑職離京之前,再來拜見。”

    這就是說,還有東西要送來。照祥高興得很,一眼見到二弟桂祥從門內奔出來,便扯他過來,替關卓凡做了介紹。

    “桂二爺,幸會幸會。”關卓凡很客氣的寒暄了幾句,這才告辭上馬,帶隊離開了方家園。在路上,心裡不免疑惑:這兩兄弟都長得形容猥瑣,卻如何能有兩位國色天香的妹妹?也不知是不是一個爹生的……

    心裡轉著這個大不敬的念頭,馳到設在兵部街上的兵部職方司,繳納了軍令,這才下了解散的命令,約好集合的時間,讓手下這十幾個官兵歡天喜地的各回各家去了。自己帶了圖林,先去香燭店買了點東西,再穿過半個京城,回到了柳條胡同。

    已經是晚飯時分,家家戶戶都升起炊煙,飄來溫暖馨香的味道。這已是關卓凡第二次“歸家”了,對比上一次的失魂落魄,真是天地之別。

    上一次是在壽比胡同的老宅,敲門之前,惴惴不安,心裡想的是自己究竟有沒有媳婦。這一次歸來,躊躇滿志,心裡掛念的是巧笑嫣然的白氏,愈近家門,這種感覺就愈發強烈。

    開門的是一位叫張順的僕人,見到關卓凡,先吃一驚,再連忙請安:“少爺,您回來啦!”

    “嗯。”關卓凡答應一聲,帶著圖林進了二院,正好見到圖伯從廂房裡走了出來。

    圖伯見到兩名服色鮮明的武官,也是一愣,跟著看清楚了,前面那個五品的武官,正是關卓凡,不由得大喜過望,喊了一聲“少爺”,才看見後面站著那個,竟然是自己的兒子圖林。

    “狗日的……”圖伯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仿佛還不敢相信,“也混得人模狗樣啦?”

    狗日的?關卓凡心想,老頭兒拿這句話罵自己的兒子,不大妥當吧?正在好笑,卻見圖伯抖抖索索地摸著圖林那身衣服,眼裡已滾下淚來。

    心說不妙,還沒來得急出言相勸,圖伯扯著兒子的胳膊,已經呵呵地放了聲兒:“哎,哎,我們圖家,也有個當上官的了……”

    轉過身,跪在地上就給關卓凡磕起頭來,一邊磕,一邊哭嚎:“少爺……少爺……”

    也難怪圖伯失態。一家人幾世為奴,已成慣例,現在兒子跟了關卓凡,才幾個月,就當上了官。

    雖說只是九品,但也是如假包換的朝廷軍官,這在原來,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老爹一跪,圖林自然也得陪著跪下,在一旁漲紅了臉,怎麼勸也勸不住。

    關卓凡也有些傷感,把老頭攙起來,說道:“圖伯,我們回來,是喜事!你再這麼哭,可不大吉利。”

    這句話很有效。圖伯是最信這些的,聽了這話,不但立刻收了聲兒,而且還很有些惶然,罵自己道:“我真老糊塗了,少爺,你別見怪……”

    “嘿嘿,你大約是高興糊塗了。”關卓凡笑道,“我跟你把話說明白——圖林的官,是他自己一刀一槍掙來的,和我可沒什麼干係。不過他有出息,咱們替他高興,那倒是應該的。”

    圖伯的哭聲,把隔壁正院裡正在忙碌的丫鬟和媽子都驚動了,在院門處擠著向這邊張望。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卻見到是關卓凡回家了,連忙讓開一條道來,紛紛請安。

    關卓凡點點頭,從她們中間穿過去,便有丫鬟偷眼去看這個在家裡沒住過幾天的少爺。

    一路穿過正院,剛走進內院的月牙門,便見到白氏從當中的正屋裡走了出來——她聽見院子裡的動靜,出來看看,不曾想卻赫然見到關卓凡,一身戎裝站在院門處,正向自己凝視。毫無準備之下,不由便呆住了,幾疑是身在夢中。

    所謂“居移氣,養移體”,再不錯的。關卓凡見白氏穿著一套月牙白的夾襖,下面是一條西洋呢子的寶藍色長裙,頸上圍著關卓凡買給她的那條銀色貂皮圍脖,于美麗之外,似乎又多了一份綽約。不變的是凝脂般的肌膚,被院中數株盛放的紅梅一襯,更顯得玉白勝雪。

    關卓凡看得癡了——若把她置於禁宮內院,不信不能豔壓群芳!

    “嫂子,”兩個人呆立了好一會,還是關卓凡才開了口,“我回來了。”

    “你……你回來了。”白氏驚醒過來,為自己的失態抱歉地一笑,便由一個壓梅勝雪的佳人,變回了那個溫婉可人的嫂子,“你看你,也不預先知會一聲兒,倒嚇了我一跳。”

    這樣的見面,與關卓凡心中所預想的場景,小有差距。說好的投懷送抱呢?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4:42 PM

第四十二章 紅燭

    關卓凡既然回來了,晚飯白氏就不肯只上原來的那幾樣菜了,讓小福吩咐劉媽她們,再多做幾樣好的。這樣一來,菜就多了,關卓凡的意思,索性不拘主僕,大家熱熱鬧鬧地在廳裡一起吃,算是難得的一次團圓。

    這個提議,白氏拍手叫好。她對主僕的分際,原本就看得不重,而每次關卓凡回來,家裡就變得生機勃勃,才是她真心喜歡的。

    於是催著關卓凡,讓他好好去用熱水洗個澡,消消乏,再來用飯喝酒。關卓凡見她從剛才到現在,儼然又是一副嫂子的模樣,心中覺得有趣,笑眯眯地去了。

    白氏心中的想法,關卓凡卻無從得知。

    關卓凡開拔前在她面上那輕輕一拂,害得她情不自禁之下,失聲哭了出來。這三個月來,白氏把自己那一天的失態,已不知翻來覆去想過多少次。

    千種心緒,萬般柔情,都為名教的一條紅線,束得死死,自知這一生一世,都不能做逾越的念想。

    那一哭的真情流露,便裝作從沒有發生過!以後在他的面前,自己該照樣維持一向謹守的叔嫂分際,保有一個做嫂子的尊嚴和體面,再替他把這個家打理好,也就是了,至於他心裡怎麼想,也管不了這許多了。

    這個小叔子對自己的情意,白氏不是看不出來。她心想,卓凡這次回來,穿的官服居然又跟上次不一樣了,不知又是升了一個什麼官兒?

    可見前程遠大,怎麼可以耽誤在禮教倫常這種事情上。他對自己的癡迷,多半是沒見過什麼姑娘的緣故,等到娶了親,自然就好了。

    至於他平時油嘴滑舌地說些風言風語,討些口頭便宜,隨他去好了,難道還能放下臉來說他幾句不成?

    想到這兒,卻又有點臉紅心跳,從前那種平安喜樂的感覺,又回到了她的心頭,不由得輕輕歎了一口氣。

    白氏不是一個軟弱的人,既然做了決斷,心裡也就輕鬆下來,到廚房督促著丫鬟媽子們做菜去了。

    到了天黑透的時候,菜也擺滿了兩張桌子。關卓凡和白氏,坐在東首的一張;圖伯圖林帶著兩名男僕,小福帶著小芸,跟劉媽和三個丫鬟坐在西首的一張。

    之所以擺兩張桌子,是為了體恤下人們——他們現在見了關卓凡,一個個都是誠惶誠恐,若是坐在一張桌上,不要說吃飯,就是大氣也不敢多出一口,那就失去了熱鬧的本意。

    即便是這樣,下人們一開始還是拘謹得很,直到幾巡酒過,才漸漸活泛起來。

    “卓凡,你這一回,又是升了什麼官兒啊?”

    白氏小心翼翼地問了這一句,“我怎麼覺著,你就跟變戲法一樣,每次出門,再回來的時候,這頂子和身上的官服,就變得不一樣兒了。”

    白氏的話,引起一陣輕微的笑聲。關卓凡也是一笑,還沒來得及出聲,鄰桌的圖伯站起來,把話頭接了過去。

    “太太,少爺現在是五品,跟老爺生前,一模一樣了。”

    每次說到官職品秩這些東西,圖伯就變得很鄭重,“那頂戴,叫水晶頂子;補服上繡的,叫做熊羆。至於說是什麼官兒——”圖伯說不上來了,拿眼睛去看圖林。

    “回太太的話,”圖林大聲說道,“咱們爺現在是步軍統領衙門馬隊佐領,全馬隊的五百多號人,都歸咱們爺管!”

    眾人都把敬畏的眼光瞧在關卓凡身上,就好像他頭上還戴著頂子,身上還穿著官服似的。

    話題由此便轉入了熱河之行,圖林人機警,口才竟也不錯,在自己那桌滔滔不絕地說起了熱河的種種故事。

    關卓凡如何在營裡大打軍棍,西營如何在操演時大勝東營,鄭親王如何犯糊塗,拿了個禦賞的白玉掛件賞給關卓凡……弄得一桌人都忘了吃,聽得目瞪口呆,連連點頭。

    就連白氏,也不知不覺把關卓凡晾在了一邊,偏著頭,專心地聽起了圖林的故事。

    關卓凡真是無奈加沒趣,兩樣一起來,心裡嘀咕:我真人坐在這兒呢,你倒跑去聽故事了,你若是愛聽,我自己一樣一樣地說給你聽嘛。

    還有圖林也可惡,竟敢搶老子風頭……念頭還沒轉完,便聽“啪”的一聲,圖伯揚手給了自己兒子一個耳光。

    *****


    關卓凡又驚又喜,心說知我者圖老伯也!一時卻弄不明白,老頭為什麼忽然發作自己兒子。

    圖林剛說到路遇馬匪的那場戰鬥,關卓凡是如何彎弓搭箭,百步穿楊,又是如何匹馬當先,揮刀劈翻馬匪,正說得起勁,臉上忽然被老爹扇了這一巴掌,捂著臉,愣愣地看著老爹,不敢吱聲了。

    “小兔崽子,懂不懂規矩,有你這樣當親隨的?”圖伯幾乎把手指頭戳到兒子臉上,“兩軍對陣,你讓少爺沖在最前面?那要你還有個屁用!”

    原來是為這個,關卓凡心中失笑,圖林把牛皮吹得太大,反而代自己受了過——跟馬匪那一戰,自己實在是未出一刀,未發一箭。

    然而圖林的話,他也並未去糾正,以他的想法,在家裡的下人們面前樹立一下形象,讓他們知道知道自己的厲害,不是一件壞事。

    此時見圖林受窘,關卓凡便伸手到荷包裡,將準備好的一把錢取了出來,嘩啦一聲放在桌上,一個個金燦燦,明晃晃,正是從那個死鬼印度兵身上搜出來的金鎊。

    眾人哪見過這種洋錢,目光都被吸引了過來,就連圖伯,也一時忘記了教訓兒子,不知關卓凡要做什麼。

    “這個家,一直是靠太太操持,你們大家,也有一份辛苦在裡頭。”關卓凡不疾不徐地說,“今天我回來了,高興,要放一回賞。這個錢——”

    他拈起一枚金鎊,在指間翻弄著,“是英吉利國的洋錢,叫做金鎊,很是貴重,來得也不容易。現在每人賞一枚,你們自己收好,別三個不值兩個的賣了當了!”

    眾人都喜出望外,一個一個地排隊上前,謝了少爺和太太,領了金鎊,回到座兒上互相比較著,喜氣洋洋地小聲議論起來。

    還剩下三枚金鎊,白氏也向關卓凡討了一枚過去,拿在手裡,仔細看著這個稀罕物兒。瞧了半晌,問關卓凡:“卓凡,洋錢上這個女的,是誰啊?”

    “這個是英吉利的女王,叫做維多利亞。”

    “女人還能做王?”白氏吃了一驚。

    “能!前朝的呂后,武則天,都是有名的女主,本朝……”關卓凡住了嘴,想起深宮之中的懿貴妃來,心說她能不能做成女主,大約還要看看我關卓凡。

    “長得倒是挺好看的……”白氏端詳著維多利亞的頭像,認真地說,“就是衣裳穿的有點不大尊重。”

    頸子下面露了一點,就叫不大尊重?要是她見了後世穿比基尼的,那乾脆嚇死得了。關卓凡暗暗好笑,面上卻正色道:“洋婆子都穿的少,說起來,女王還是穿的最多的,越往民間,穿得越少,露胳膊露大腿什麼的,那都不算個事兒。”

    “哪有這種話?”白氏失聲而笑,臉卻不自覺的紅了,“羞也羞死了。”

    關卓凡見了她笑靨如花的嬌態,心中大動,壓低了聲音問道:“嫂子,你想不想做女王呢?”

    “我哪兒成啊。”

    “那你做娘娘好不好?”關卓凡笑道,指了指另外一桌,“他們就是公公和宮女。”

    “那敢情好。”白氏又被他逗得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忽然醒悟過來,自己又被關卓凡討了便宜——他那意思分明是在說,自己是娘娘,他就是皇上了。

    “呸!”白氏輕輕啐了一口。

    這頓飯吃完,時候已經很晚,小福早把小芸帶回內院去睡了。白氏指揮著丫鬟們把桌子收拾完了,才跟關卓凡回到內院——還不能睡,因為還有事情要跟他交待。

    “這是一位利賓先生讓人送來的,說是你一看就知道。”白氏從床頭下的小箱子裡,取出一個大信封來。

    “嗯。”關卓凡拿在手裡,並不急著看。

    “這是各家送來的年禮單子,這是通州那處莊子送來的年貨單子。”

    “嗯。”

    “還有一個事兒,”白氏把東西都遞給了關卓凡,又含笑說道,“就前幾天,有個工部的張主事,托了人來打聽你的情形,多半是想給他那個閨女來提親了。”

    “嗯。”關卓凡還是不置可否。

    白氏見他這個樣,倒有些奇怪,勸道:“卓凡,你都快二十二了,娶親的事,也該放在心上啦。”

    地上的暗龍燃著火炭,房間裡溫暖如春。關卓凡凝視著白氏,良久才展顏一笑:“嫂子,你說得對。”

    探手從懷中取出在香燭店買的物事,拆開包封,拿出一對紅燭來。

    他轉過身,打開油燈的罩子,就著火苗把紅燭點燃,將紅燭一邊一個插在燭架上,這才拍了拍手,走到白氏的面前,將她向懷中一攏。

    “我今天娶親。”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4:46 PM

第四十三章 **

    白氏嚇得呆住了,直到關卓凡的手,開始在她身上摸索起來,她才明白這個小叔子要做什麼,臉騰地一下從額頭紅到了下巴,慌得拿兩手去推他的胸口。紅燭映照之下,那種羞怯、慌亂而又迷惑的神態,愈發顯得格外動人。

    “嫂子,你真是美得不像話了。”關卓凡低聲道,左手環緊了她的腰身,右手便開始解她外面衣服的紐子。

    “卓凡,你……你做什麼呀……你快放手!”

    “你再喊大聲一點兒,我怕小福聽不見。”關卓凡小聲笑著說,手上卻一直沒停。

    白氏被他這一嚇,先是拿手捂住了嘴,接著覺出不對,又拿手去搶自己的衣鈕,卻再不敢喊了。

    “地龍裡的火這麼旺,屋子裡也暖和得很了,”在這樣的爭奪中,關卓凡仍然一絲不苟地把她的紐子一個一個解開,“不用穿這麼多的。”

    “卓凡,你別犯糊塗,你……你……”

    說話之間,扣子到底被全解開了,關卓凡的手向上一探,摸到了她的胸前,隔著小衣和抹胸,已觸到蘭乳隱約,略一用力,白氏的話便說不下去了,整個人都沒了力氣,雙腿一軟,被關卓凡緊緊摟在懷裡。

    “我……我……”關卓凡學著她的腔調,調笑了一句,“嫂子,你這一對寶貝,見天的這麼綁著,太過委屈,我替你松泛松泛,好不好呢?”

    說話之間,連下面的裙子和褲子也都脫去了,剩下的小衣,哪裡還遮得住無邊春色?關卓凡打橫向她的腿彎裡一抄,將她溫軟的身子抱了起來,低聲道:“嫂子,咱們今天洞房,這一對紅燭,便是見證。”

    白氏心知今天定然無幸,渾身酥軟得一絲力氣也無,只得用雙手捂了臉,算是遮羞,夢囈般地喃喃說道:“亮……”

    關卓凡抱著她,走到燭架旁,噗噗吹熄了蠟燭,才走回床邊,輕輕將她放在床上,不再客氣,除去了她僅餘的小衣,再將她的束胸扯去,登時一對玉峰彈起,傲人挺立。白氏輕呼一聲,便拿手擋在胸前。

    月光之下,玉體橫陳,關卓凡哪裡還忍耐得住?將自己的衣服胡亂扯了下來,精赤著身子撲上去,拉開白氏無力的手,大飽口舌之欲,一邊又含又舔,一邊還要調戲身下的美人:“嫂子,你好狠心,這一對尤物,卻藏了這麼久……你說,如何能偷偷長得這樣大?”

    白氏被他上下其手,哪裡還說得出話來?把嘴緊緊閉著,苦苦忍耐,只求自己不要叫出聲來。

    關卓凡見她這副樣子,更是情欲勃發,只覺自己的胯下已是堅硬如鐵,不由分說,將嫂子的雙腿一分,桃源處已是春水微漾。

    黑暗之中,只聽白氏悶哼一聲,便喘了起來。

    一下,兩下,三下……輕輕的肉體撞擊之聲在黑暗中響起,漸漸越來越快,終於變作了疾風暴雨之勢……

    *****

    不知過了多久,那羞人的聲音才告停歇。關卓凡擁著白氏,躺在那張繡被軟褥的大床上,心滿意足地歎了一口氣。

    “原來你早知道會有今日,所以才將這張床佈置得如此舒適。”

    “你胡說……”

    “嫂子,你今年多大了?”

    “我是……屬狗的。”白氏的聲音細如蚊吶。

    “原來是小狗,”關卓凡頭疼得很,心想你就不能直說麼?可是又不能說自己算不出來,用心算了半晌,才試探著問:“你是二十二……”

    “嗯。”

    “跟我是同歲,”關卓凡笑道,“那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沒有名字,”白氏把頭埋在關卓凡懷裡,小聲說,“只有一個乳名。”

    “嗯,叫做什麼?以後在你房裡,我可不願意再叫你嫂子了。”

    女子的乳名,只有娘家人和自己的夫君才知道,如果告訴了他,豈不是說承認他是自己的男人?白氏咬著嘴唇,羞得說不出口。

    “嗯?”關卓凡見她猶豫,忽然把手摸上了她的胸脯,“乳名,是說這乳的名字麼?”

    “不是……不是……”白氏嚇得去推他的手,卻哪裡推得開?

    “那是什麼?”關卓凡在她耳邊笑道,靈巧的手指已觸到了嫣紅一點。

    “雙雙……是雙雙。”白氏立刻招了,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道。

    “雙雙,”關卓凡這才將放在她胸前的手移開,扳過她的臉來,輕輕一吻,“我娶的是雙雙。”

    “你……”白氏沉默了一會,才接著說道,“我身子給了你,給了也就給了,我當成是命。娶媳婦這件事,還是得替你好好找個姑娘,娶……娶我這樣的話,可不許再瞎說了。”

    關卓凡正在情濃,把她摟住,小聲道:“我就娶你,別的人我不要。”

    “不成。”

    “白雙雙,你這是要造反啊……”關卓凡淫猥地笑著,“不信治不了你。”一隻手忽然又再襲上了她的雙峰。

    “成不成?”

    “不……不成!”白氏聲音顫抖著說。

    “嗯,”兩隻手指向上一捏,輕輕搓了起來,“現在成不成?”

    白氏的俏臉憋得通紅,閉著眼睛,還是不肯鬆口。

    於是,那只可惡的手,居然向下伸了過去。白氏大驚,緊緊夾著一雙玉腿,把腰扭來扭去,卻還是擺脫不開,終於被他摸到了地方。

    “這下總成了吧?”關卓凡喘著粗氣,咬著她的耳朵說。

    白氏緊緊咬著嘴唇,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然而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

    誰管你成不成……關卓凡再也忍耐不住,堵住了她的小嘴,再次翻身壓了上去。

    春風兩度,白氏再也無力說話,躺在床上嬌喘連連。關卓凡抱歉地摟住她,過了好一會才說話:“雙雙,我不在的時候,你想不想我?”

    “想,我天天都求菩薩保佑你平安。”

    “可見你註定是我媳婦兒,要不為啥天天想我?”

    “可不敢這麼說,菩薩要怪罪的……”

    “什麼菩薩,你就是我的女菩薩。”關卓凡先調笑了一句,在心裡轉了轉念頭,理直氣壯地說道:“按咱們滿洲的老風俗,哥哥不在了,一切就都歸我,連你在內,也不例外,這叫兄終弟及!”

    “你說的那是老話,現在早就不興這樣兒的了。”

    白氏聽關卓凡的意思,是鐵了心要把自己當正妻,心中又甜又酸,向他靠了靠,說:“卓凡,你別犯糊塗。要是逆了倫常,就算你官兒做得大,老爺們治不了你的罪,可是外面閒言碎語的說起來,你也擔不起。你的前程遠大著呢,千萬不能為了這樣的事,耽誤了自己!”

    “在這個宅子裡,我就是主子,誰敢嚼舌頭,我自然有法子治他們。”

    關卓凡無所謂地說,“至於外面……到了那個時候,我倒想看看,誰還敢說什麼。”

    “到哪個時候?”白氏疑惑地問。

    關卓凡看著頭頂的帳子,沉默良久,才緩緩說道:“到我說了算的時候。”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4:56 PM

第四十四章 少爺的家訓

    奔波了一天,又操勞了一夜,關卓凡這一覺睡得酣甜,醒來一看,已是日上三竿,白氏卻已不在身邊。

    伸了兩個懶腰,正要起身,卻見白氏笑晏晏地進房來,走到床邊,道:“醒啦?你這一覺可睡得扎實。我讓下人們做事都小心著些,就怕吵醒了你。”

    關卓凡看她臉上白裡透紅,似乎更增了三分顏色,心想,女人家就是不能缺了愛情的澆灌。

    口裡嗯嗯地應著,忽地從被子裡伸手去撈她,卻被她靈巧一閃,躲了過去,佯嗔道:“就這麼不安好心,昨兒晚上還不夠你累的……”臉一紅,又不說話了。

    關卓凡歎了口氣,喃喃道:“春宵苦短,怎麼天就亮了呢……也罷,有什麼好吃的?”

    “快起來罷,給你備了你最愛吃的醬菜米粥和羊肉大包子。”

    白氏說完,又指了指床頭矮櫃上的一疊東西,紅著臉說:“光知道做壞事,正經事全不管了?昨天的信封和單子,就這麼撇在地上。”

    關卓凡想起利賓的信,精神一振,坐起身來,向白氏笑道:“雙雙,我要穿衣服啦,你可別偷著瞧。”作勢就要掀開被子。白氏自然知道他赤身裸體的,嚇了一跳,說聲:“呸,好稀罕麼?”轉身飛也似的逃出去了。

    關卓凡哈哈一笑,先把衣服穿上,再拿過那個大信封,沿封口撕開,取出信箋仔細地看起來。

    信是利賓的親筆,抬頭寫得很客氣,稱呼“逸軒吾兄”。他去年十二月攜了小棠春從京裡啟程,先到天津,然後在大沽口坐了一家外國公司的輪船,沿海岸南下,順利到了上海租界,一切都已經安頓妥當,請關卓凡放心。

    至於所託付的兩件字畫,有一件已經出手,“豫章舊本折銀,三取其一,備兄家用。”這就是說,那副黃庭堅的草書《雲賦》已經賣了。

     關卓凡心想,原來囑咐過他,賣得的錢,是用來做他的經費,現在他卻從裡面抽出三分之一,送來給自己花,可見賣得的銀子不少。

    那麼,究竟有多少呢?關卓凡將信封一倒,果然倒出來一疊銀票,五百兩一張,數了數,一共十二張,六千兩。也就是說,那幅字賣了有一萬八千兩之多。

    關卓凡覺得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只是暗笑利賓,把話說得如此隱晦,什麼“豫章舊本”,若不是自己早知道是指什麼,又怎能想起黃庭堅還有這樣冷僻的別號?還敢誇口說他自己沒有迂腐書生的習氣。

    然而再一想,便恍然大悟,以利賓的本事,當然早就看出來,這兩幅字畫不是什麼自己的家傳之物,而是禦藏的真跡。他之所以將信寫得如此隱晦,正是防備萬一落在別人手上,也不會替“東家”招來麻煩。

    從這裡可以看出兩件事,一是利賓不在乎東西是怎麼來的,只忠於關卓凡的所托;二是利賓做事精細周密,是個可以信賴的人。

    再看信的結尾,寫的是“利賓攜夫人甯氏頓首百拜”,下面則是在租界內的地址。

    “攜夫人”,這個落款少見。原來小棠春,是姓寧,而且利賓不是拿她做妾,竟是把她當做了正房。

    關卓凡想,利賓也算是享了豔福了,不過比起自己來,還頗有不如。如果說白氏是國色,那小棠春就只好算是州色,省色。

    這樣一想,關卓凡心情大好,把銀票收起來,晃出了屋子,向著正廳的方向走去。那裡有他最喜歡吃的羊肉包子,他要保持好充沛的體力,這幾天晚上,還有得忙。

    *****

    接下來的幾天,關卓凡真是過上了“不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白天就是懶洋洋地睡到紅日高照,吃吃喝喝,晚上就變得龍精虎猛,摟著白氏,盡情溫存。

    “雙雙,你說我跟大哥……哪個好……”這一晚,他猶豫了好幾次,到底沒能免俗,還是吞吞吐吐地問了出來。

    身在床上,問的當然是床上的事,這讓白氏怎麼說?嚅囁了半晌,才用極小的聲音說道:“我嫁到你們關家的時候,卓英的身子就已經不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共就只……三四回……”

    關卓凡釋然了,同時也慚愧於自己的下作。他想,難怪白氏沒生出孩子,讓卓仁夫婦抓了口實,這實在怪不到她身上啊。

    用手在白氏柔軟的小腹上輕輕撫摸,小聲笑道:“雙雙,我讓你生個大胖小子,給關家續上香火,好不好呢?”

    好是好,只是……白氏輕輕歎了口氣,說:“大約是我自己心裡有愧吧,這幾天,我總覺得,他們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

    “嗯,”關卓凡點點頭,“我知道,都歸我來辦。”

    第二天,他難得的起了個早,全套官服,掛刀戴帽,在廳裡用過早飯,便吩咐圖伯,把家裡的下人們都叫到正院裡來。圖林聽老爹說關卓凡穿了官服,於是也是全副披掛,跑了過來,立在一旁站規矩。

    倒春寒的天氣,依然料峭。關卓凡負著雙手,在廳前踱來踱去,卻不開口,只是打量著每一個站在面前的人。

    下人們都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排成一排站著,個個控背弓腰,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白氏也不知道他要演哪一出,扯著妹妹坐在廳裡,聽外面的動靜。

    “我是當兵的,”關卓凡終於開了口,不緊不慢地說,“軍營裡,講究兩個字:規矩。你若好好的,大家就是兄弟,你若立了功,自然就能得賞,你若犯了錯,那該打就打,該罰就罰。”

    “不過呢,有的錯能犯,有的錯不能犯。”

    他用銳利的眼光掃視了眾人一圈,才接著說道,“我的手底下,管著五六百號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軍旅漢子,亡命之徒。閑下來的時候,喝酒、打架、賭錢,盡有犯了這些規矩的,捆起來,軍棍打完了,我還當他們是兄弟。”

    “可是,誰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把自家軍務上的事拿到外面兒去賣弄,或者是竟然傳到敵人那去,那對不住,我關三往死裡收拾你!”

    眾人都被他最後一句話的兇狠語氣嚇得一震,關卓凡卻仿佛沒看見,自顧自地說下去。

    “軍營裡有規矩,家裡有沒有規矩呢?也有。在軍營裡,我是主官,凡事我說了算。在這個家,太太是主子,她說的話,就是令!至於你們——”

    他抬起手,比劃了一圈,“你們有的是我從火坑裡拔出來的,有的是遇上了過不去的坎,我幫你度過來的,可見咱們有緣分,我關三不拿你們當外人看。從今天起,所有人的月例銀子,加三成!以後有誰做得好,讓太太高興,那就是立功,我另外還有賞!”

    下人們的眼裡,都露出驚喜的神色,然而誰也不敢說話,都乖乖地聽著下文。

    “也不光是錢,”關卓凡指了指肅立的圖林,“前幾天,都知道圖伯哭,為什麼哭?兒子有出息了!圖林跟了我三個月,現在是堂堂正正的朝廷武官了,再往後,我包他還能升!為什麼?因為他知道聽主子的話,知道好好給主子辦事,知道護主,我不升他升誰?”

    於是大家又偷偷看一身武官打扮的圖林,心裡的豔羨不免形諸於色。圖林卻只看著關卓凡,手扶刀柄,標槍一樣立著一動不動。

    “可是有一條,若是有人不拿這個家當家,敢把家裡的事拿到外面去嚼舌頭,那就是犯了不能犯的錯,我只有一個法子處分你——”關卓凡唰地抽出刀,向下一擲,馬刀便堅實地紮在地上,修長的刀身輕輕搖晃著,恰好把陽光反射到一排人的臉上,“我在這給你立個牌位,年年今日,三刀紙,一炷香!”

    底下的一排人,齊刷刷地將身子一低,矮了半個頭,有兩個丫鬟,更是嚇得面色刷白,幾乎要哭了出來。

    “行了,天堂地獄,都只在一念之間,你們好自為之吧。”關卓凡把臉色和緩下來,掉了句書包,揮了揮手,“再有,我年紀也不小了,以後別喊我少爺了。”

    不喊少爺,那該喊什麼?然而誰也不敢問他,都小心翼翼地散去了。在廳中聽得透不過氣來的白氏,又是歡喜,又是害羞,心想:難道是要讓人家喊他老爺?這也太……

    只有圖伯心裡有數,退下去之後,便一個個地叮囑了一遍。

    從這一天起,關家大宅裡的人們,便用了一個響亮卻又語意曖昧難辨的字眼來稱呼關卓凡。爺。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5:02 PM

第四十五章 齊人有一妻一妾

    關卓凡把日子算了算。總兵遇昌一共給了十五天的期限,回京的路上花了三天,回去的時候,就算以馬隊疾馳,也要兩天,再打一天的富餘,這就去掉六天了。剩下的九天,到今天已經是第六天,有些事情,該辦一辦了。

    先跟白氏把帳盤一盤。圖林回來以後,便把身上存的一千一百兩銀子向太太交了帳;利賓送來了六千兩;通州的莊子,除了送來了一應貨品之外,還繳了二百五十兩現銀。

    而過年時年禮的往來,有一百多兩的結餘;再加上白氏手裡原有的兩千銀子,一共就是九千五百兩,再除掉這段時間家裡的開銷,淨得九千三百兩現銀。

    九千三百兩,那也很可觀了。想當初自己從定福莊的軍營進京,身上只有阿爾哈圖和老蔡送的一錠二十兩銀子,才只半年的時間,境況已是迥異,高宅大院,佳人在抱,手裡還捏著這麼一筆鉅款——這人生的際遇,誰能預想得到呢?

    關卓凡一邊心中感慨,一邊跟白氏商量著,把要用錢的地方一個個列出來。

    勝寶府裡,寶鋆府裡,方家園的照祥府裡,要送三份重些的禮,按四百兩銀子一份的標準。

    前兩家只送禮物,後一家一半禮物,一半現銀,為的是照顧“方家園”實際上的需求。

    再有就是二嫂的家裡。現在二哥卓仁還在牢裡,只剩下她帶著個孩子,似乎也該照顧一下。

    “你上回給過她一百兩銀子,中間我讓圖伯也去過兩回,她家裡倒是不缺什麼。那些要賬的,知道了那是‘城南關三’的哥哥嫂子家,現在連門都不敢上。”

    白氏一直為這麼大數目的銀兩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現在說起卓仁媳婦,理路才清晰起來,“她沒別的,就是想著卓仁能早點兒放出來……”她看看關卓凡的臉色,小聲說:“卓凡,這事當然你說了算,不過我看你二嫂也是怪可憐的。”

    “雙雙,要論你這心地,自然是好的……”

    關卓凡笑著搖搖頭,“只不過,這叫婦人之仁,我從前說的話,這麼快就忘了。卓仁現在還不能出來,怎麼說也得再關上小半年,才能把他的性子轉過來。”

    他的心裡,還有另一句話不曾說。未來幾個月,將是自己最關鍵的一個時期,前途命運都在其中,他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應付其他雜事,也不想卓仁出來後再給自己添什麼亂子。

    白氏點點頭,想了想,說道:“那再給她家裡送點東西過去?”

    “這個可以,回頭你讓圖伯去辦。我也交待圖林,讓他去三里屯再找找管獄的老郝,不會讓卓仁吃什麼虧。”

    關卓凡知道,白氏對於把卓仁關在牢裡,心裡始終抱有不安,因此不願逆了她的意思,更何況自己還有另一件事要求她。

    “對了,還有一個事兒,”關卓凡裝作忽然想起來的樣子,“馬額齊家的媳婦,日子也不好過……”

    “是啊,你該去看看她了。”白氏的臉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關卓凡看她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知道點兒什麼似的,心裡一慌,話就說不成句了。

    “她一個人帶個孩子……咳咳……住的官房……咳咳……咳咳……”

    “卓凡,你跟我說實話,”白氏很平靜地看著他,“你是不是把人家給欺負了?”

    “你……你怎麼知道的?”關卓凡大窘。以他臉皮之厚,居然鬧了個滿臉通紅,也算是很難得的事情了。而這句話一說,便等於一切都不打自招。

    “你原來就見天的往老馬家裡跑,明氏來咱家串門的時候,看你的眼神也不對。”

    白氏低下頭,看著地上,幽幽地說,“還有你上回從周家坊回來,整個人都失魂落魄的。這些事,你們男人不留意,我們女人家卻瞧得出來。”

    關卓凡面紅耳赤,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心想,前頭的事兒,可不能算在我身上。

    “說起來,這件事兒你做得不地道,”白氏還是盯著地上看,“不過我原也沒資格說這話。現在事情已經這樣了,當然不能不管人家,我想問問,你有什麼打算?”

    “雙雙,我……我有個小想頭,要請你的示,”關卓凡期期艾艾地說,“她們孤兒寡母住在外面,實在是沒個照應。我琢磨著,咱們正院裡的那排廂房,不是還有空著的麼?不如讓她搬進來,平時也有個人陪你說話,小芸也多個人一起玩……”

    白氏把頭抬起來,剪水雙瞳清澈明亮,盯著他看。

    “哎,哎,雙雙你別生氣,再商量……再商量……”關卓凡被她揭到了短處,說話自是不免低聲下氣。

    “我不是個好嫉妒的女人,遇見你這麼個冤家,大約是我的命,也是明氏的命。”白氏搖了搖頭,卻還是堅決地說:“只是這件事,不能這麼辦。”

    “是,是。”不能這麼辦,那該怎麼辦呢?關卓凡一邊陪著笑臉,一邊看她的臉色。

    “正院裡的廂房,住的是媽子和丫鬟,你讓明氏住在那兒,是打算拿她當奴才看麼?”

    白氏責怪地看著關卓凡,“你把人家欺負了,現在你倒是想對人家好,可這樣安排的話,她就算嘴上不說,心裡該怎麼想?”

    “那……”白氏的話說在道理上,關卓凡無語了。

    “內院的倒座房也是大房子,明天我讓小福和小芸般進去住。”白氏斷然道,“你跟明氏去說,讓她住東廂,以後我們姐倆做個伴兒。”

    白氏所說的倒座房,就是靠著內院院門的幾間房子,正對著她自己所住的正屋。

    她已經反復想過,如果讓明氏住在外面,以關卓凡這樣的多情種子,多半是放不下的,那就等於是讓他置了一個外宅。

    外面的事不像家裡,是一定保不住密的,一旦傳揚開去,這個名聲他擔不了。而且離得遠,自己管不到,萬一鬧出什麼事來,就更麻煩。

    另一方面,關卓凡的話也打動了她。她跟明氏素來相識,一直覺得明氏人不錯,以後關卓凡不在的時候,有什麼事,可以多個人商量,寂寞的時候,也有個人可以談談講講,漫漫長夜便易於排解得多了,小芸也可以多個玩伴,這都是實實在在的好處。

    “這……”關卓凡又說不出話來了,然而這一次是激動——這個雙雙,花容月貌不說,還這樣“深明大義”,真是夫複何求?老天爺待我不薄!

    “雙雙,你待我太好了。”關卓凡拉過白氏的手,在她手上親了一下:“你放心,我讓她來,可沒有什麼別的意思。”

    “你不用在這兒跟我說嘴,”白氏被他的這一下弄得紅了臉,“有意思沒意思,你自己知道。反正我跟你說清楚,內院可是住滿了,再也裝不下第三個嫂子了。”

    關卓凡知道,這是白氏對自己的警告,不可再打什麼嫂子的主意了。當下諾諾連聲,拉著她的手,鄭重說道:“你是我媳婦兒,可不是什麼嫂子。”心中卻在想,要說內院,小福可也不是我嫂子啊……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5:05 PM

第四十六章 齊人之福

    既然奉了“懿旨”,關卓凡變得底氣十足,第二天便興沖沖地騎了馬,到城東周店坊的旗營來尋明氏。

    他特地穿了官服,為的是讓人看了,猜得出是老馬的軍中同袍,就不會生出別的遐想。

    房子還是那排官房,但明氏所住的左首第一間,卻已經粉刷一新,房頂角落的脫漏之處,也用新瓦覆蓋妥當。

    門邊的柴火堆得整整齊齊,門上所掛的,是比棉簾更好的厚皮簾子。雖然都是表面功夫,但比起隔壁的鄰居,已是好上太多了。

    拴了馬,舉手拍門,來開門的正是明氏,見到關卓凡,又驚又喜,話裡帶出了顫音:“你……這樣快就回來了?”

    關卓凡見了她,卻也是眼前一亮,現在的明氏,與三個月前又不一樣了。原來臉上的憔悴之色不見了,變得愈加標緻明豔,身上穿著淺黃的緞子夾襖,比上次見他時,穿的那件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裳,更能襯出少婦的俏麗。

    昨天才跟白氏說過“沒有別的意思”,現在一見明氏,關卓凡卻又動心了。進了屋子,掏出在路上買的一包糖來,拿了一顆給小虎,將其餘的遞給明氏。

    “虧你想得周到,還拿了包糖給他吃。”明氏微笑著說。

    無意的一句話,卻勾起關卓凡以前聽過的一個笑話來。他坐在椅子上,笑道:“嫂子,我想起一個笑話來,你要不要聽?”

    明氏見他不問別的,先說笑話,點了點頭說:“好啊,什麼笑話?”

    “話說有一對夫妻,想辦那個事兒,可是礙著孩子在面前,總是不能成功。”關卓凡笑眯眯地才說了一句,明氏就知道不是好話,紅了臉說道:“呸,無緣無故地說這個。”

    “怎麼是無緣無故?你往下聽就知道了。”

    關卓凡還是笑眯眯地接著說,“男的靈機一動,買了一包糖來,跟兒子說,這糖誰搶到誰吃。說完把糖往門外一撒:兒子,快搶啊,我把你娘壓住啦!”

    明知道是在討自己便宜,明氏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久別重逢後的小小拘謹,一掃而空。關卓凡瞧著明氏那身衣服,覺得配起她的笑容來,格外好看。

    明氏見他老盯著自己身上看,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雙手扯著衣襟,小聲道:“這是在布莊扯的緞子,我自己拿舊棉花做的,只花了三錢銀子……”話裡的意思,是在解釋,仿佛生怕關卓凡嫌她花錢多了。

    關卓凡心裡一沉,一時間沒有說話。明氏卻會錯了意,以為他不高興了,心裡就有些發慌,連忙把這三個月花了哪些錢,一項項地說了起來,臨末了說:“房子刷了一遍,是想看著亮堂些……這些一共,花了七兩六錢,你給我的錢,還了帳,還剩下四百五十……”

    關卓凡實在忍不住了,也不管正在門口玩的小虎子,站起來,一把將明氏拉入懷中。

    “不用說了,明天開始,你和小虎子,搬到我那兒去住。”

    *****

    搬到他那兒去住?明氏呆住了,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關卓凡以前是對她說過,“你們娘倆的事,我關三管了!”,本以為給了五百兩銀子,已經足夠情深意切,誰料還要厚待到這樣的地步。在自己來說,當然是千情萬願,只是……

    關卓凡跟馬額齊面上是好朋友,老馬不在了,關卓凡願意幫她,別人也不能說什麼閒話,可是絕沒有把朋友的遺孀接到自己家裡去住的道理,這個名聲,任誰也擔不起。

    關卓凡自然知道她的疑慮,於是把宅子是在白氏名下,家裡現在是個什麼狀況,搬過去以後讓她住在哪裡,都一項一項地對她說清楚了。

    這麼說來,是搬到關家嫂子的家裡,這就無礙了。明氏心中感動,以前到關家串門,一直覺得白氏是個好心人,沒曾想好到這樣的地步。

    然而還有一個疑問,雖然不易啟齒,但不能不先問清楚:“卓凡,你跟我的事……關家嫂子知道麼?”

    這句話,不大好回答,關卓凡便含含糊糊地說:“都是女人家,自然可以感同身受。”

    這個成語,明氏不能完全聽懂,但大概意思還是明白的,心中的疑惑也就隨之而來:這種事,關家嫂子怎麼會“感同身受”呢?

    這樣一想,恍然大悟,這個冤家果然是到處留情!又好氣,又好笑,低頭想了一會,小聲問道:“那我該怎麼稱呼關家嫂子?”

    話問得極妙,就好像問“張先生,您貴姓?”一樣,聽上去是句廢話,細品之下,自有深意。

    關卓凡聽懂了,心想這兩個女人,都不白給。但不管明氏怎麼想,話還是要說清楚:“她說了,你們姐妹相稱。以我想來,大約她是姐姐,你是妹妹。”

    明氏知道,這便是分了主次。以姐妹相稱,見得白氏的誠意,而分了主次,從道理上來說,她也能夠欣然接受。於是,紅著臉點了點頭。

    “那,明天搬?”

    明氏正要點頭,卻忽然想起一樁事來,心中一震,又呆呆的不做聲了。

    關卓凡見她不說話,又加一句:“現在這個地方,住起來實在太苦,你不為自己,也要為小虎想想。”

    這一句話,全無效用,因為明氏所猶豫的,正是小虎。

    按她的想法,自己若是搬過去,則跡同改嫁——至少在他娶親之前,晚上是要伺候他的。伺候他不是問題,自己心甘情願,問題是兒子。

    自古以來,有替別人養老婆的,沒有替別人養兒子的,凡是改嫁,則帶去的孩子是要改姓的。自己已經對不住老馬了,不能再把他兒子送給別人。

    看來搬進他家裡去的願望,終究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然而心中畢竟存了一個萬一的念想,還是小聲多問一句:“卓凡,小虎要是跟我到了你那兒,你……讓他姓什麼?”

    姓什麼?關卓凡有些茫然:“不是姓馬麼?”

    明氏的目光霍然一跳,抓住他的手,聲音抖抖地問:“你再說一遍?”

    “我……我讓他姓馬。”關卓凡心想,你自己說過的,這不是我兒子啊,不姓馬難道姓關?

    明氏一下子捂住臉,小聲抽泣起來。

    於是,第二天就由圖伯帶了人,雇了兩輛大車,將明氏屋子裡的東西,揀了值得帶的搬走,而明氏和小虎則是坐了轎子,搬進了關家大宅。

    關家大宅的下人們,見又搬進來一個標緻漂亮的女子,偏偏還帶著個孩子,不免心裡嘀咕,咱們家這位爺的口味,獨到的很。也有個別心思快的,卻往好的一面想:說不定下個月的月例銀子,又漲三成。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正廳裡的飯桌上,就多了一位明氏。等到酒菜上來,白氏給明氏布著菜,兩人相談甚歡,倒把關卓凡冷落在一邊了。

    關卓凡也不以為意,自顧自地老酒喝起,左看看,右看看,衣香鬢影,佳人在側,不由心癢難耐,暗暗琢磨:今天晚上,多半是要享受齊人之福了。

    齊人之福,雙飛是也!關卓凡的上輩子,哪裡敢奢望會有這樣的豔遇?心下感歎:老天爺果然待我不薄,穿越這東西,還真特麼的好啊!

    然而到了該睡的時候,兩個女人卻把聊天的地方,換到了白氏的屋子裡,秉燭長話。關卓凡在院子裡逡巡一圈,只聽見她倆一會笑,一會哭,全然沒有一絲讓他享福的意思。

    如是數回,終於徹底絕望,悻悻地回了自己屋子,躺在床上,心中憤憤不平——

    齊人有一妻一妾,誰都知道。有一妻一妾而獨守空房者,關卓凡是也。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5:08 PM

第四十七章 設謀於密室

    就在關卓凡自怨自艾,孤枕難眠的時候,大鳳翔胡同內的恭王府中,卻依然有訪客未去。書房後的一間密室之中,三位紅頂子的一品大員和一位三品的文官,環恭王而坐,正在密密計議。

    伺候茶水的,叫秋玉,是恭王的一位側福晉,生得豐腴明豔。她原本是恭王的一位通房丫頭,機警聰慧,忠誠可靠,極受恭王的喜愛,因此開了臉,飛上金枝做了鳳凰。在恭王府中,亦只有她一人,是准予進入這間密室的。

    因為是私下集議於府邸,各人穿的都是便服。三位一品大員之中,寶鋆和文祥自然在列,另一位,則是恭王的老丈人桂良。那位三品文官,叫朱學勤,是在京的軍機章京領班,也是恭王的一位心腹。

    這四個人,加上身在熱河的曹毓英,是恭王的核心班底。此刻所議的,是咸豐皇帝的病情,以及後續的對策。

    “肅六可惡!”寶鋆恨恨地說,“把持得太過分了,皇上的病情到了什麼樣的地步,竟是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佩翁說得是,確實不像話。”文祥也開了口,“聽說就連老五太爺去探病,也只是在病榻前站了一站,一共只讓說了一句‘皇上保重龍體’,就被請了出來。”

    老五太爺指的是老惠親王,他是近支親貴中輩份最尊的一位,連他都是這樣的待遇,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了。恭王以禦弟之尊,屢次請求覲見,都被肅順找了各種藉口,慫恿皇帝一概拒絕。

    之所以急於弄清皇帝的病情,是因為這是牽動朝局走勢的最大變數。恭王和肅順兩方,都是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然而只要皇帝還在,就誰也不敢異動,否則就會變成謀逆。而謀逆,在兩方來說,不僅是沒有這個膽,而且實在也並沒有這個心。

    肅順幾年前開始受到咸豐的賞識提拔,直至倚為股肱,言聽計從,寵愛無以復加。

    君臣之間,實已到了脫略形跡,視同家人的地步。因此肅順感激涕零之餘,確實有肝腦塗地以報君恩的決心,自然不會有謀逆的念頭。

    而恭王的情況則更為特殊。他是咸豐的弟弟,從小就跟他這個“四哥”感情極好,深宮之中,形影不離,做什麼都在一塊,即使中間曾有過一段“爭儲”的故事,也並未真正影響到兄弟之間的情分。

    直到後來出了那一次誤會,才在咸豐心中釀成心結,真正疏遠了恭王。恭王雖然對此一直抱憾頗深,但眷眷之情未泯,更談不上什麼謀逆了。

    但不謀逆是一回事,對未來的局勢發展預先做好準備又是一回事,否則到時候霹靂一聲,天昏地暗,又拿什麼來應對?

    因此對皇帝的病情,兩方都希望有詳細的掌握。這在肅順一方是容易的事,因為熱河本來就在他們手裡;而恭王一方,則不得不殫精竭慮,苦尋善策了。

    “依我看來,正因為不知道,所以反而等於是知道了。”桂良抽著煙,慢吞吞地開了口。

    他跟關卓凡一樣,姓瓜爾佳,在朝中是資格極深的一位大老,論督撫則做過直隸總督,疆臣之首;論樞庭則做到東華閣大學士,位極人臣。

    歷練之豐,無人能出其右,最是練達而老謀深算的一個人。他一開口,連恭王在內,都側耳傾聽。

    “燕公,此話怎麼講?”寶鋆將身子向前一傾,大感興味地問道。

    “若非病情可慮,又何須封鎖到這樣的地步?”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在座的各位,頓時都有霍然開朗的感覺——若是皇帝的身體無事,或者只有小恙,肅順又何必怕人知道?

    這樣看來,或許變局只在數月之內了,各項的部署須得加緊進行。然而目前的朝政為肅順所把持,該以哪裡作為突破口呢?

    “總是要想辦法,讓王爺重回軍機。”寶鋆說,“不然缺了名義,許多事不好措手。”

    然而恭王為肅順所攔阻,始終見不到皇帝,那一樁誤會也就無法澄清,重進軍機,便成了做不到的事。

    “見不了面,都是白說。”文祥搖了搖頭。

    “嗐!皇上也真是的,一樁小事而已,何至於到現在仍不能諒解。”寶鋆痛心地說。

    沉默的是恭王。如果真是到“四哥”臨終之前都見不上一面,那麼這樁誤會,就會變成終身的遺憾。

    寶鋆說得不差,這樁誤會,確實算不上是大事,要從恭王的生母——當時的靜皇貴妃,後來的康慈太后之死說起。

    咸豐皇帝的生母早逝,自幼便被交由靜皇貴妃撫育,所以才有與六弟恭王的“深宮之中,形影不離”。

    咸豐登基之後,靜皇貴妃變成了靜皇太妃,咸豐對她仍然是視若親母,禮敬有加。可惜靜皇太妃的身體漸漸不好,病屙沉重,終於不治而去。也就是在這一天,鬧出了兩兄弟的誤會。

    靜皇太妃升天之後,一直在此侍疾的恭王,掩面而出,恰恰遇上前來探視的咸豐。咸豐問起太妃的情形,恭王不免跪下大哭。

    “已經升天了,”恭王涕淚橫流地說道,“只是還沒得到太后的封號,因此不能瞑目。”

    靜皇太妃一共為道光皇帝生了三個兒子,又撫育了當今的皇帝,因此雖不是正宮,但死後得到“太后”的封號,是可以想見的事情。

    “哦,哦。”咸豐亦是蕭然涕下。

    跪在地上的恭王,卻把四哥這兩聲“哦”,誤會成了同意,於是起身之後,徑直來到軍機處傳旨,命禮部具冊請奏,要封靜皇太妃為“康慈太后”。

    這一下,讓咸豐惱火異常。封太后固然是題中應有之義,但也要由他自己來禦口親宣,才夠隆重,也才能顯出他的孝心。

    現在被恭王自說自話,弄了一個禮部的摺子上來,真是別提有多彆扭了。

    若說是准奏,則形同被脅迫,但若說是不准,就會鬧出禮制上的大笑話!只得恨恨地准予所請,從此對恭王,便生出了極大的心病,沒過多久,就尋了個由頭,命他“退出軍機,回上書房讀書”,這才有了隨後的肅順之起。

    這些事,屋子裡的幾個人自然一清二楚,此刻見恭王不說話,知道觸到了他的痛處,一時也都陪著他沉默起來。只有朱學勤,覺得這樣沉默不是辦法,於是清清嗓子,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一開口,就是語出驚人。

    “諸位大人,請恕我直言,此刻讓王爺進軍機,是做不到的事情。就算做到了,孤掌難鳴,仍然不是肅順的對手。”

    “嗯。”朱學勤的話,說中了恭王的心事,軍機處是肅順的天下,就算自己能回去,一個人也鬥不過他們八個。於是目光炯炯地看著朱學勤,問道:“修伯,你有什麼高見?”

    “莫若時機一到,將軍機全班推了!”

    在座的大老,都是一品大員,說話要自重身份,唯有朱學勤,以三品官而為恭王的心腹,設謀卻不妨大膽。他的話一出口,就像捅破了一層窗戶紙,振聾發聵,讓各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這是恭王集團內,第一次提出武裝政變的概念。

    “然則……”桂良沉思著,問出一句話來,“熱河的防務歸端華管著,若是真到了那麼一天,太后和幼主,都在他們手上,我們無拳無勇,何以為之?”

    “燕公說得是,”朱學勤點點頭,“不過我們在熱河,也有王爺埋下的一支兵。”

    “有這樣的事?”桂良大為驚奇。他知道朱學勤跟曹毓英聯絡最密,因此熱河的情況,以他瞭解得最為詳盡。

    “這人叫關卓凡,鑲紅旗的子弟,算得上是有勇有謀。他為王爺所賞識,現在是行在步軍衙門的馬隊佐領,前些日子在灤平痛擊馬匪的,就是他。”

    “哦,原來是他。”與馬匪的一戰,轟動京城,桂良自然知道,“不過說到底,只有幾百兵……”

    “桂公,熱河的禁軍,腐敗不堪,唯有他的五百馬隊與眾不同——曹琢如給我的信中,有‘剽悍無匹,來去如風’八個字的考語。

    另有一位許庚身,是熱河的軍機章京,最通兵事,按他的說法,這支馬隊即便面對兩三千數的禁兵,亦絕可以一鼓蕩平!”

    “這麼厲害!”一向深沉的桂良,也不禁動容,聽得眼中放出光來。

    “這都是王爺慧眼識珠,預先布下了這一著棋。”

    寶鋆恭維了一句,又道:“王爺,他這幾天正在城裡,我原準備見見他,再幫他些銀子。現在若是按修伯的計畫,就快要揭盅了,那是不是請王爺賞見一面,以示榮寵?”

    “成!”恭王做斷然的表示,“有些話,不能老是打啞謎,該說就得說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5:14 PM

第四十八章 我是人才

    關卓凡帶了車,先跑了趟勝保府,把禮物交卸了。勝保人在山東剿撚,於是他先給四嬸請過安,再找到勝保幕中的那位劉先生。

    “劉先生,不知我四叔現在仗打得可還順手?”

    “也還沒打什麼仗。克帥的欽差行轅,是下在德州府的北面,他要先佈置直隸山東交界一帶的兵力,把撚匪往南擠。”劉先生倒是很清楚,“等總兵李長松的五千人到了,再一起夾擊。”

    關卓凡所要知道的,只是勝保駐兵的地點,他非所問。

    現在既已知道了,便從自己所掌握的秘密中,選了一條告訴劉先生,作為回饋:“拜託你給我四叔通個氣,最近皇上的身子,不大爽利,他的行轅不可再向南移,萬一有什麼事,怕呼應不及。若是可以,倒不妨向北動一動。”

    這種秘密,關卓凡是從自己的歷史記憶中,信手拈來,輕飄飄的毫不費力氣。可在劉先生眼裡,卻是萬金難買,頓時對關卓凡肅然起敬,說:“好,好,我連夜就派人送去。請問關少爺,若是向北,該移到哪裡合適?”

    這個問題,關卓凡就說不上來了,為難地笑道:“我不知道,四叔這個欽差,都能管到哪裡的事兒。”

    “那倒也沒有一定之規,大致上,直隸山東都算是戰區。”劉先生看出來他不太瞭解兵事,心想他是京中的武官,外面的事大約不太懂,於是連忙取來一張地圖,鋪開在他面前,“不過太靠近京城的話,那又不像剿撚的樣子了。”

    關卓凡在地圖上比了比,口中問道:“不知道滄州府,離熱河有多遠?”

    “總有六百里的樣子。”

    也就是說,六百里加急的軍報,一日可到。關卓凡點點頭,也不點破,笑著說道:“劉先生,我也只是給四叔通個氣,別的就不怎麼懂了。移動行轅大約不是小事,該怎麼辦,請四叔斟酌就是了。”

    劉先生當然聽明白了,關卓凡的意思,是說行轅至少要設到滄州一線。當下諾諾連聲,一直把他送出了府門,才拱手作別。

    下一站,是方家園。照祥親自帶人出來接了東西,再拿到那張二百兩的銀票,一臉高興,要請關卓凡進去喝茶。

    “照侯爺,這可不敢當了,”關卓凡保持著恭敬而又不失親熱的態度,“這是給老太太的一點點敬意而已,卑職若是留的時候長了,怕人說侯爺的閒話。”

    照祥會意。關卓凡此來,雖說不算交通後妃,但這裡畢竟是後妃的娘家,多少還是有點嫌疑。若是被哪個禦史知道了,奏上一本,那就划不來了。

    “關佐領,那就謝謝了。”照祥倒也沒有架子,湊近了關卓凡,小聲說道:“上次一路上的關照,我已經跟妹妹說了。”

    已經說了……怎麼能這樣快?關卓凡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當然不是懿貴妃,而是做了醇王福晉的那個妹妹。

    也好,也好,關卓凡心想,這個妹妹知道了,那個妹妹也就快知道了。

    一上午轉下來,略感疲憊。好在寶鋆的府裡照例是要等到上路前一天再去的,因此可以回家吃飯,好好休息一下。

    進了家門,來到正廳,見飯菜都擺好了,白氏和明氏都還在等他吃飯。見到她們笑意盈盈的樣子,關卓凡又把昨天晚上空等一夜的懊惱拋到腦後去了,心想,今兒晚上還不輪到我爽?頓時覺得胃口大開,正要動箸,圖伯卻又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爺,寶大人府裡那位楊聽差來了。”

    楊聽差帶來的話,是寶大人請關佐領晚上去一趟,時候不妨晚一點兒。

    不妨晚一點兒?關卓凡一口氣憋在喉嚨裡。

    今兒晚上的“齊人之福”,多半又泡湯了。

    *****

    按照寶鋆的吩咐,關卓凡“晚一點兒”到了寶鋆府裡,一邊由楊聽差帶著往裡走,一邊想,寶鋆也是越來越謹慎了。他不知道,這卻是出於恭王的叮囑,他這顆棋子,現在對於恭王來說太重要,損失不起。

    進了寶鋆的書房,關卓凡才發現除了寶鋆之外,還有另一人在座,而一品大員寶鋆居然坐了他的下首!仔細再看那人,輕裘緩帶,疏朗神秀,略一愣怔便想起來了,心中不由一個激靈:是恭親王!

    “參見王爺!”關卓凡唰地後退一步,撩起袍子的前擺,就行參見的大禮。

    親王儀制尊貴,禮絕百僚,照道理該行二跪六叩的禮節。恭王為了表示優遇,等他磕過了三個頭,就把手一擺,說道:“行了,起來坐吧!”

    親王面前,一個五品官當然只能站著伺候,哪有坐的道理?關卓凡正要推辭,寶鋆笑著說:“逸軒,讓你坐你就坐吧,王爺還有話要說。”

    “是。”

    恭王見關卓凡斜簽著身子坐著,兩手放在膝上,氣象沉穩,全然不像初次見到他的官員那種驚慌失措的樣子,心裡暗暗贊了一聲:看上去,倒是個人才。拿起茶碗來喝了口茶,一開口,便直入主題。

    “逸軒,你在禮部大堂那個條陳,功勞大得很!”恭王的語氣乾脆俐落,並沒有官場上慣有的那副官腔,“你可知道,為什麼卻只給你升了個六品?”

    “回王爺的話,寶大人曾指示過,卑職還年輕,這是對卑職的磨練。”

    “話是不錯,可是不光因為這個。本朝開國以來,年輕而位高的統兵將官,也不少。”恭王盯著他說,“你知道還因為什麼嗎?”

    “回王爺的話,卑職不知。”

    “因為我如果狠狠升你的官,肅順就會知道你是我的人,就會對你戒備,你就什麼事都做不成!”

    恭王毫無顧忌地把這句話說出來,便等於是亮了底牌,不僅擺明把他當做“我的人”,而且公然點了肅順的名字。關卓凡心想,組織上終於要承認我了!

    恭王說完這句,嘿嘿一笑,問道:“逸軒,你覺得,你是不是我的人啊?”

    這是一個字都不能答錯的。關卓凡略想一想,離座請安,恭恭敬敬地說:“王爺的威名,高山仰止,連洋人都是要佩服的。如果卑職能得附驥尾,自是一生追隨,雖舍此軀又有何惜。”

    恭王和寶鋆對望一眼,心中都是一樣的想法:這個關卓凡,能帶兵打仗,筆下來得,能說洋話,連馬屁拍得也是滴水不漏,而且話裡話外,把甘於在熱河承受風險的意思也表達得很透徹——這樣一個人物,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想是這麼想,心裡畢竟還是欣慰的。

    恭王面露笑容,示意他起來,說道:“好,你有這份心,我自然成全你。我的為人你應該知道,從不虧待自己的屬下!只要你實心為國家辦事,半年之內,我必定給你一個交待——”

    關卓凡心裡一陣激動:賞格就要懸下來了。

    “你若是願意繼續帶兵,那步軍衙門的左右翼總兵,你挑一個;你若是願意從政,那總理事務衙門,我保你在辦事大臣上學習行走!”

    這個賞格,重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關卓凡大感意外,再看恭王,臉上滿是那種貴介公子揮手萬金的豪邁快意之情,便知道他不是虛言。

    寶鋆見他愣愣地發怔,笑著提醒他:“逸軒,謝賞啊。”

    關卓凡這才反應過來,只得又跪下給恭王磕頭:“謝王爺的賞!”心想,從穿越到現在,老子磕過的頭,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只有這一個頭磕得最值。

    寶鋆等他歸了座,說道:“逸軒,總兵是正二品的武職,做上兩三年,外放提督,是王爺一句話的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是新近才設立的,你大約不怎麼清楚——辦事大臣上學習行走,那至少也是三品的文官!王爺的這一番提拔,並不只為酬庸你將來的功勞,也是看重你能武能文,是個難得的人才。”

    關卓凡心說,你寶大人這句話倒是在理,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上下五千年的事,我全知道,就連總理事務衙門,大約也比你寶大人清楚得多,自然算得上是個人才。不過這些話,放在心裡說說就好,嘴上是提都不能提的。

    “謝謝王爺!謝謝寶大人!再請王爺示下,卑職該做些什麼?”

    “我只問你一句:若是未來國家多難,在熱河居然有人作亂,你關卓凡怎麼辦?”恭王峻聲問道。

    “卑職的五百馬隊,盡供王爺驅策!”關卓凡毫不猶豫的大聲回答。

    說一千,道一萬,要的無非就是他這句話。恭王和寶鋆臉上,都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5:20 PM

第四十九章 京城的最後一夜

    關卓凡坐在轎子裡,又摸了摸懷中那個封袋。裡面除了寶鋆給曹毓英的信,還有兩萬兩銀票,一半是給曹毓英的,一半是給他自己的。

    真的是揮手萬金啊,他想。他很喜歡恭王的性格,大氣爽快,毫不矯揉造作,與歷史記載如出一轍。

    而恭王的行事方式,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關鍵處又狠又准,決不拖泥帶水,一個賞格開出來,就把釘腳敲得死死,完全不給你三心二意的空間。這種用人的心法,是該自己用心去揣摩學習的。

    等轎子到了柳條胡同,關卓凡只讓轎夫停在街口,自己下轎走了回去。圖伯和圖林都還守在外院的耳房中,聽到動靜,搶上來替他開了門,圖伯便提一盞燈籠,把他送到內院門口。

    進了內院,抬眼一望,竟看見白氏俏生生地站在屋子門口,屋子裡的油燈也還亮著。關卓凡心裡一動,大步跨過去,拉了她的手,擁入房間。

    “夜裡頭風涼,”關卓凡替她暖著凍得冰涼的手,心疼地說,“怎麼還站在外面兒?”

    “你老是沒回來,我心裡有點不落底兒,”白氏靠在他懷裡,小聲說道,“再有,昨天晚上,也冷落了你……”

    “對,對!”關卓凡精神一振,心境立刻便轉到白氏的身子上來了,“犯了這麼大的錯,這可得好好罰一罰你了……”雙臂略一用力,將她柔軟的身子抱起,向大床走去。

    幾番溫存,沉沉睡去,到得醒來的時候,照例又已是天光日白。明天就要趕路回熱河,有兩件未了的事,今天無論如何要辦一辦。

    先吩咐圖林,拿上一百兩銀子,去找這次一同回來的兩位哨長,再一起到那個陣亡的索契多家裡,送上這一份撫恤。

    這個錢,是關卓凡的私賞,而且賞得很重,之所以要喊上兩名哨長,是因為他要讓自己的慷慨,傳揚到整個馬隊——為關佐領效命,不白乾!

    說起來,用心雖然不夠光明正大,但一百兩銀子畢竟是實實在在的,因此也無可厚非。

    接下來要辦的一件事,是小芸的開蒙。這是關卓凡在三個月前就已向白氏提過的事,白氏原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這次回來的第二天,他就交待了圖伯,去尋個好的先生,束脩從優。

    先生很快便找到了,四十多歲,是個秀才的底子,約定每月逢雙日上府來教半天書,月供六兩銀子,外加一年三節的敬禮。

    白氏以姐姐的身份,自己翻黃曆,把開蒙的日子定在了今天。從道理上來說,即使是小戶人家,孩子的典學也是一件大事,只是小芸畢竟是女孩子,所以儀式便不用辦得太隆重,只在院中鋪了一小方紅氈條,由小福帶著,讓小芸給先生磕了頭,跟著先生念一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便算是禮成了。

    關卓凡卻聽得暗暗皺眉,心說別的先生都是先教三字經,這個黃先生倒拿千字文來開蒙,先難後易,豈有此理?小芸是自己極喜愛的,一向當成親妹妹看,可別耽誤在他手裡。因此趁著丫鬟們收拾氈條的功夫,瞅了一個空子,很客氣的向他請教。

    說是請教,其實是有詰問的意思在裡頭。黃先生自然也聽出來了,不緊不慢地說:“三字經看似淺顯,實則深奧,包含了許多世間的至理,單是‘人之初,性本善’這六個字,就算理學的大宗師,也還說不清楚,才啟蒙的孩童,哪裡能夠體悟?關老爺想一想就明白了,何以三字經敢稱為‘經’,而千字文則只是‘文’?我這樣教,自然有我的道理。”

    這一番話,說得關卓凡啞口無言,心想,聽上去倒也能自圓其說。這個先生,別出心裁,說不定真是個有料之人也未可知。

    站在內院門口向外張望的白氏,卻早已哭成了淚人。她這個幼妹,從戰火中逃得性命,與她相依為命之時,哪裡想得到竟有這樣開蒙典學的一天?

    百感交集,攜著明氏的手,嗚咽不止。而明氏看著院子中的情形,想到自己兒子也會有這樣一天,又怎能不觸動心境?自然是陪著白氏一起垂淚。

    兩位少婦,彼此“感同身受”,心中對關卓凡的觀感,也就出奇地一致:這個冤家,固然是人品不端,但對她們的好,真的是好到讓人無話可說,絕不是一個輕佻浮華的無行浪子。

    *****

    因此,到了晚間關卓凡來到她屋子的時候,白氏便很鄭重地給他行了一個蹲禮。

    “卓凡,”白氏感激地說,“真是要謝謝你。”

    謝謝我?關卓凡一時沒反應過來。因為一直把小芸視作親妹妹,今天的事,他是當成自己的本分來做,倒沒多想別的。現在見白氏說得鄭重其事,心裡嘀咕:謝我什麼?謝我來給你陪床很辛苦麼?這也太客氣了吧……

    “小芸有你這樣一個哥哥,真是她的福氣。”白氏說著,眼圈又紅了。

    哦,原來是說今天開蒙的事。關卓凡不願居功,說一句調笑的話,來轉移白氏的心境。

    “怎麼是哥哥,”他上前去摟白氏,笑嘻嘻地說,“明明是姐夫才對。”

    白氏這回卻將他輕輕一推,拉了他的手,讓他坐在凳子上。

    “卓凡,你明天就走了,不去看看明氏麼?”

    關卓凡恍然大悟,這是白氏要給他一個“恩典”,來酬謝他對小芸的好啊。心裡感動,卻一時不知該做什麼樣的表示,畢竟前幾天才信誓旦旦地說過,讓明氏住進來,“沒有別的意思”。

    “她來了這幾天,你一直沒去……看過她,”雖然跟關卓凡已有了肌膚之親,但說起閨房中事,白氏還是會臉紅紅的不好意思,“女人家的心思,大約你不明白。除非你有把握,以後永遠不去招惹人家,不然的話,臨走之前,無論如何該去看看的。”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現在白氏把話說開了,關卓凡想到明氏,自然不會不動心。但看著眼前紅霞撲面的白氏,又覺捨不得,靈機一動,給他想了一個主意出來。

    “唉,說得也是,不過我心裡舍不下你——明天這一走,關山萬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見!”他儘量把話說得悲壯動人,“倒不如咱們三個,一起到我那兒去躺著聊聊天,聊得乏了,自管睡就是。好在我那張床,也還夠大……”

    “你……”白氏滿臉通紅,將手向門口一指:“替我滾出去。”

    關卓凡灰溜溜地滾回了西廂,吹熄了油燈,坐在床沿上等著。少頃,果然門扇一開,依稀見到明氏悉悉索索地,一步一步慢慢挪了進來。

    “姐姐說,你有話要跟我說。”明氏低頭弄著衣角,小聲說道。

    關卓凡跟白氏,形同新婚,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然而此時見了數月未曾沾身的明氏,又有點“小別勝新婚”的急迫,說不得將她一把撈住,寬衣解帶,擁入錦被之中。

    明氏赤著身子,被他上摸下摸,骨軟筋酥,顫著聲道:“我姐姐是神仙一樣的人物兒,你還不夠……還不肯放過我……”

    “春蘭秋菊,各擅勝場。”

    黑暗中,關卓凡把頭埋在被子裡,嘴裡就跟咬住了什麼東西似的,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含含糊糊地說,“你這兒又白又軟,好像比她還要大著一點兒……”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5:24 PM

第五十章 公報公仇

    四月的熱河,已是春意盎然,關卓凡回到這裡也已經有二十多天了。此刻,在東營馬隊那位林千總的軍帳中,有一出好戲,正在上演。

    “林兄,這倒叫我為難了。”關卓凡把幾本賬向案上一扔,身子向後靠在椅背上,不無遺憾地說,“你自己看看吧,八百多兩的口子,還有三匹謊報病死偷賣的軍馬,兄弟我就算想替你彌縫,也是有心無力啊。”

    這幾天,關卓凡忽然按照原來福成安的做法,將自己的中軍帳,從西營馬隊移到了林千總的東營馬隊的駐地。一共帶了十幾個人,先扣了東營的司務和文書,再把東營馬隊這幾個月的帳目盤查了一遍,結果不出所料,查出了八百多兩的虧空。

    這是他跟曹毓英、許庚身商議過後拿出來的辦法,具體的說,是許庚身的主張。所用的名義,是收到東營官兵的舉發,指林千總克扣軍餉,侵吞伙食,私賣戰馬這三條罪狀。

    把林千總拿掉,是關卓凡早就定下來的宗旨,不論於公於私,都有這個必要。於公來說,不把他拿掉,自己就始終不能對東營馬隊指揮如意,對未來的行動有極大的阻礙。

    於私來說,這傢夥曾屢屢在背後砸黑磚,在福成安面前打自己的小報告,最可恨的,是根本無冤無仇,所為的不過是將自己踩上幾腳,好顯出他的高明。不收拾了他,怎麼出心中這口惡氣?

    只是這一次,關卓凡不願再象上次演“英雄救美”那樣莽撞,而是預先把這個想法,拿來向曹毓英和許庚身請教。

    對於關卓凡的這個宗旨,曹毓英不僅十分贊成,而且還要全力為他設法。

    收到寶鋆那封由關卓凡從京中帶回來的密信之後,曹毓英照例用套格一框,弄懂了恭王和寶鋆的意思。

    既然關卓凡已經徹底成為自己人,那對他說話時,便不需要再用原來那種閃爍吞吐的語氣了。

    按關卓凡原來的想法,是準備用“怠忽營務,軍紀散漫”,把林千總參掉。對於這個辦法,曹毓英卻有不同的見解。

    “逸軒,這個法子不行。”曹毓英直言,“以你現在的名聲,參是參得掉他,可是斧鑿的痕跡太深。說他‘怠忽營務,軍紀散漫’,這個罪名,過於泛泛,全熱河的禁軍,除了你那兒,哪個營不是如此?”

    對於千總這個級別的官,雖是下屬,關卓凡也是無權直接把他拿掉的,這就要用到所謂的“參”,也就是上級官員對下級官員的一種彈劾,列明屬下的種種錯處,把文書交到步軍衙門去,由主官做出決定。而參得掉參不掉,除了動參的理由之外,還要看參與被參之人的分量。

    曹毓英的意思,是關卓凡新近立了大功,正在走紅,主官也必然會賣他這個面子,因此他要參林千總,是一定參得掉的。

    但是所用的理由既然如此勉強,就難保不會引起某些猜疑,萬一懷疑到他抓軍權的動機上來,那就劃不來了。

    不用這個法子,那該用什麼法子?曹毓英和關卓凡,都把目光投向許庚身。

    許庚身笑了:“法子是明擺著的,只是逸軒一時想不到罷了。你關佐領是自己拿錢往營裡貼,你當那個林千總跟你一樣?就查他克扣軍餉,包你一查一個准!這是過硬的證據,白紙黑字,夠他喝一壺的。”

    林千總的為人刻薄,底下的兵士早就嘖有煩言,關卓凡交待張勇,花了半個月私下搜集證據,然後突然襲擊,先扣人,再查帳,不僅查出了軍餉和伙食銀子上的虧空,還查出了販賣軍馬這樣的事。

    現在把幾本帳往林千總的面前一甩,原本還梗著脖子不服氣的林千總,也只能低頭了。

    “關佐領,標下原是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您。”林千總雙膝跪倒,試著為自己求情,“可是自從您上任,您說的話,標下從沒敢再不聽啊。”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關卓凡心中冷笑,嘴上卻仍是客客氣氣:“老林,過去那點子破事,兄弟我從沒放在心上,現下咱們說的是公事,不能混為一談。你這個簍子捅得有點大,兄弟真的是愛莫能助,想幫都幫不上。”

    林千總心說,你要是想幫,沒有幫不上的,八百兩銀子,對你城南關三來說,還算個事兒嗎?只是自知從前對人家是有壞無好,現在人家要收拾自己,也無話可說。

    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問道:“關佐領,那你要怎麼處置我?”

    “我不為難你,頂戴和官服都不動你的,你自己到步軍衙門領罪去吧。張校尉——”

    “在!”張勇上前一步。

    “你帶幾個人,陪林千總去一趟衙門,”關卓凡指了指案子上的帳本卷宗,“把這一包東西都帶上,呈給遇總兵。”

    “嗻!”張勇應了一聲,心裡真是痛快極了,虛情假意地來攙扶還跪在地上的林千總:“林千總,咱們這就走吧。”

    “**少給我來這套!”對張勇,林千總就沒那麼客氣了,霍地站起來,一把將張勇推了個趔趄,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合著指望我栽了,這個位子就是你張勇的了,用的什麼心,誰不知道!”

    關卓凡登時勃然大怒——到了這種地步,他竟還敢夾槍帶棒地指桑駡槐!一拍桌子站起身,沉聲喝道:“來啊!”

    “在!”四周的親兵一聲暴喏。

    “可見好人難做!”關卓凡獰笑一聲,將手指定了目瞪口呆的林千總,“下了他的刀,剝了他這身皮,給我捆起來!”

    四名親兵撲上去,按住林千總,不由分說一陣撕扯,將他的腰刀和官服都扯了下來,反剪了雙手,提繩就捆。

    “巴克坦!”

    巴克坦是林千總手下的一名校尉,聽見關卓凡喊他,嚇得一個激靈,躬身道:“標下在!”

    “吹號集合!”

    以牛角磨制而成的軍號,被司號吹出了兩長一短的低沉嗚鳴。東營的士兵,這兩天人人都知道營裡出了大事,都懸著一顆心,此刻聽見集合的號聲,便由軍官呼喝著,在最短的時間內列隊完畢。

    被五花大綁的林千總跪在場中,身後跪著東營的司務和文書,關卓凡的親兵散成一個半圓,腰刀出鞘,閃著雪亮滲人的寒光。眾人心裡都是一緊:佐領要行軍法殺人了麼?

    “咱們當兵的人,不容易。”關卓凡開口了,“風吹雪打,日曬雨淋,所為的,不過就是每月那區區幾兩銀子,幾石糙米,好拿來養家糊口!現在若是說有人要搶你們的銀子,偷你們的米,你們答應不答應?”

    話音剛落,已有十幾名膽大的士兵,按捺不住喊了起來:“不答應!”

    “軍中的伙食,朝廷早有定規,一天三飽,三天一肉!現在若是有人克扣你們的伙食銀子,讓你們吃黑了心的餿飯臭肉,三餐半飽,你們又答應不答應?”

    如果說克扣軍餉還是軍中的常事,那麼伙食上的刻薄,則讓東營的兵士們銜恨尤深,立時便是轟然一聲“不答應!”,更有人破口大駡:“林司務,我操你娘親!”

    “這兩個人,”關卓凡指了指簌簌發抖的司務和文書,“一個是他的堂兄,一個是他沒出五服的內侄,三個人一起,克扣軍餉,貪汙伙食,盜賣軍馬,把東營馬隊變作了他們林家的後院。這樣的事,咱們能不能答應?”

    “不答應!”

    “好,”關卓凡將目光轉向面無人色的林千總,“你罪不至死,我不殺你。可你輒敢在我面前出言不遜,咆哮軍帳,我若是輕縱了你,倒叫人以為我關三怕了你——圖林!”

    “在!”

    “每人打四十軍棍!打完了,捆在馬背上送步軍衙門。”

    掌棍的親兵,要替關卓凡出氣,雖然沒有下死手,但力道用得很黑,幾棍下去,三個人已開始殺豬般哭號起來。等到四十棍打完,都已是半死不活,被親兵撮弄著架上馬,牢牢捆住,由張勇帶了七八個人夾著,一溜煙地趕向衙署去了。

    “東營的營務,暫由千總張勇統帶。”關卓凡掃視著場中的士兵,面無表情地說,“以後營裡的規矩,得改一改。好好幹的,我自然有賞,有敢乍刺兒的,我關三能替你把毛捋直了——你比林千總還橫?”

    讓張勇帶東營,是關卓凡認真考慮之後的決定。整頓營務,作訓士兵,厚重沉穩的丁世傑比張勇強,但說到收攏東營的人心,懾服林千總留下的這批軍官,讓這支部隊走上自己既定的路子,則兇悍中帶有幾分邪氣的張勇,更勝一籌。

    果然,兩天之後,步軍衙門傳來覆命,如他所請,任張勇為西營馬隊千總。

    很好。關卓凡走出軍帳,看著營外爛漫遍野的山花,而遠處的大戲臺,也正有工部的匠人在修修整整,不由得心想:我一味地在這裡打打殺殺,倒辜負了這一片大好春色。

    不願辜負這大好春色的,不止關卓凡一人。行宮深處,咸豐皇帝的病情,居然也有了起色,想要動一動,散散心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6:35 PM

第五十一章 春心萌動的皇上

    咸豐的身體,既畏寒,又畏熱,虛到了極處。到了春暖花開的四月,氣候宜人,仿佛為他枯瘦的軀體注入了一絲活力,由兩名小太監攙輕輕扶著下了床,拖著步子,慢慢在暖閣中繞了一圈。

    “肅六!”皇帝臉上浮出了笑容,“你看我的病,這可不是快好了麼?”

    “皇上萬安!”以內大臣身份在一旁侍候的肅順,連忙跪下磕頭,“皇上的龍體健旺著吶,一點兒小小的不舒服,哪裡算得上什麼病。”

    咸豐微微一笑。他雖然不是個多能幹的君主,但也不至於昏庸到以為自己根本沒病,只是聽了肅順所說的吉利話,精神還是一振,指了指設在閣中的御座,說:“拿燕窩粥來,我坐著吃。”

    立時便有太監去傳燕窩粥,兩名小太監還是小心翼翼地攙扶著皇帝,慢慢向御座走去,眼光卻不敢朝下看——咸豐有輕微的跛足,如果盯著他的腳看,會被以為是大不敬,惹來禍事。

    連吃了兩碗燕窩粥,皇帝更加覺得精神大好,吩咐肅順道:“好是好了一點兒,可也耐不得繁鉅——就見見軍機吧,讓他們揀要緊的事說說。”

    “是,這就叫起嗎?”

    “叫吧。”

    “叫起”是皇帝命臣下進見的通俗說法,一撥人就是一“起”。等載垣率全班軍機趕到東暖閣,肅順在門口又叮囑了兩句:“皇上剛見好,請諸公要言不煩,那些芝麻綠豆大的事就不要說了。”

    肅順的話,對他們來說無異於聖旨,於是進殿磕過頭,給皇帝問過安之後,便只揀了兩件事來說。

    “恭親王報京師平靜,奏請回鑾。”怡親王載垣陳奏道,“恭親王另外還有個片子,奏請到熱河給皇上問安。”

    開口就是讓人心煩的事兒,皇帝和侍立一旁的肅順,不約而同的皺起了眉頭,但皺眉的原因,卻不盡相同。

    咸豐北狩熱河,最初自然是為了逃難,但是漸漸地,他卻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他自十年前登基以來,幾乎沒過過一天太平日子,太平天國還沒鬧騰完,洋人又幾次打進來,焦頭爛額之下,自覺難勝繁雜,常常生出困惑來:他的諸位列祖列宗,何以能輕易便將一應軍國要務都處置得井井有條?

    等到到了熱河,驚惶之情初定,便發現了這裡的一樁妙處:遠離京城,每天不再有大批官員拿著各種待辦事件來煩他,不是急務的摺子也可以扔著先不管,清淨多了。

    宮禁也不像紫禁城中那樣嚴苛,尋芳獵豔,樂趣多多,於是樂不思蜀,找了各種藉口不肯回鑾,實在是“賴”在了熱河。

    這個老六,咸豐心想,我好不容易過幾天安生日子,偏偏要來攪合。“京師平靜”,好像生怕別人忘了他辦理撫局之功似的。

    “回鑾的事,先擺著吧。”咸豐吩咐道,“另外,京師乃根本之地,所關尤重,恭親王請來行在問安一事,著毋庸議。”

    好得很,肅順心想。皇帝在熱河,朝局就可以為他所掌控,最好是能借皇帝的力量,將恭親王的權柄慢慢削去,那時再議回鑾,就穩妥得多了。

    “還有什麼事?”咸豐問載垣。

    “曾國藩奏請將大營移到東流,要請皇上裁奪。”

    這是軍務,不能不重視,而平洪楊的重任,全由曾國藩一身所系,則更要加倍重視。咸豐坐直了身子,問道:“那是什麼緣故?”

    這話載垣就答不出了,就算答得出來,亦答不好,於是將跪在地上的身子偏了偏,暗示身後的杜翰來回答。

    這一班人中,以載垣和端華的爵位最高,肅順是主心骨,而杜翰則是其中的謀膽,理路最是清晰。此刻領會到載垣的示意,先磕了一個頭,越次答道:“恭喜皇上。曾國藩的意思,是要全力支應曾國荃打安慶了。”

    “哦?!”咸豐將身子往前一傾,“何以見得?”

    “曾國藩在祁門的大營,先後兩次為洪逆所圍,都拼死不退,他當時的摺子上,有‘去此一步,無死所也”的話。現在自請向安慶方向移營,可見皖南的局面,已經盡歸掌握,只要支援他那個九弟把安慶打下來,則安徽全境一定可以肅清。”

    “好,好!”咸豐大為興奮,面泛紅潮,不由又咳嗽起來。

    肅順擔心地看了皇帝一眼,自作主張地替皇帝答了一句:“皇上已經准奏,你們跪安吧。”

    等到軍機大臣們退了出去,咸豐那一陣咳嗽也平復了下去,肅順便說:“請皇上還是多歇歇。”

    “總算有個好消息,我自覺精神還成。”咸豐擺了擺手,略帶亢奮地說:“你說我該到哪兒玩玩去?”

    “是,奴才這就去傳升平署備戲,等敬誠殿的戲臺佈置好了,就來請皇上移駕。”

    肅順知道,皇帝說想到哪裡去“玩玩”,以這副身子骨,尋芳是絕無可能了,那自然就是想看戲。咸豐是個最大的戲迷,不僅愛看,而且深通,假如真的打扮起來,粉墨登場,一定也是個唱作俱佳的好角。

    說辦就辦,升平署等於是皇家豢養的戲班子,行頭砌末精美異常。

    班子裡頭雖沒有蓋世的名伶,但各個生旦淨末醜的頭牌,也都是當行出色的好角,再加上一班漂亮的“學生”,花團錦簇,幾場戲下來,陪著皇上看戲的內務府官員和太監,都有大飽眼福的感覺。

    肅順卻一直看著咸豐,見他雖也有搖頭晃腦擊節叫好的時候,但神情裡面,總有點懨懨不足的樣子。於是等一齣戲唱完,湊上去躬身問道:“皇上,可是有哪一段唱得不對?”

    問下來的結果,戲沒有問題,問題出在演戲的地方。

    “又是敬誠殿,”皇帝環顧四周,微微歎了口氣,“不是說不好,就是這地方待得讓人有點氣悶。”

    “回皇上,如意洲那處‘一片雲’,奴才早就已經命工部修整了,”肅順知道他的心意,笑著說,“等過兩日皇上身子大好了,奴才請皇上到那兒去看戲。”

    熱河的戲臺子一共有三處。一處在敬誠殿,一處在勤政殿前的福壽園,這兩處都在宮內。另一處則是在禁宮之外的如意洲,叫做“一片雲”,規模最大,風景也是絕佳。

    “好!”想到可以出宮,到那片山花爛漫遍野的如意洲去散散心,咸豐的眼中不禁放出光來,“把在熱河的三品以上大臣,都叫上。這些日子,他們苦哈哈的,也夠累的,聽一場戲,就算是我和皇后給他們的賞賜。”

    “有皇上這樣體恤的主子,真是奴才們的福氣。”肅順哈著腰稱頌一句,又請示道:“儲多宮那邊兒……?”

    這是在問要不要叫上懿貴妃。既然皇后要去,照道理說,宮內的嬪妃們自然該伺候皇后同去,但懿貴妃的失寵,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而肅順對她,還另有一層忌憚之意。

    咸豐的臉色果然沉下來了,默然半晌,才輕輕歎了口氣。

    “也叫上吧,大家都高高興興的,少了她,不大好。”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6:40 PM

第五十二章 絕世禦姐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不知怎麼,關卓凡騎在馬上,看著眼前的一片春色,忽然想起了這一句詩來。百多年後的熱河,大約已經沒有這樣的景致了吧?

    一時之間,有時空錯亂的感覺,自己一個歷史系的學生,眼下卻是全副戎裝,在這裡為歷史上的皇帝“站班”。

    咸豐出宮,這在熱河是常有的事,特別是在他生病之前,隔三岔五就有一回,因此隨駕扈從的侍衛也早有定規。但象現在這樣,不僅皇上自己,還帶著三宮六院、諸位大臣一起來看大戲,單靠侍衛處派出的侍衛就顧不過來了,畢竟禁宮之內,也仍需要如常值守。

    關卓凡的東西兩營馬隊,以駐地就近的緣故,提前兩天得到了步軍統領衙門的分派,要跟御前侍衛一起,充任如意洲周圍的守衛。一名叫兆豐的侍衛領班,特意到他的駐地,跟他劃分防區。

    商量的結果是,戲臺五丈以內,仍由侍衛設崗,十丈之外的第二圈警戒,由馬隊的士兵站班,帶刀不帶馬——怕馬匹嘶鳴打擾了皇帝看戲的清興。只有關卓凡和兩名千總,因為要巡查督促,可以騎馬。

    叫做“一片雲”的戲臺,是建在一片緩坡之上的最低處,已經佈置得美輪美奐。戲臺前好大一片空地,設了前低後高的上百個座兒,當中一個,以黃綾包裹,不問可知是皇帝的御座了。

    關卓凡騎在馬上,緩緩地沿著戲臺兩側行走,雖然隔了有近二十丈的距離,仍能清晰的看見戲臺上下的戲子和太監,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準備著。

    等到宮內的儀仗浩浩蕩蕩從如意洲的西側轉過來的時候,關卓凡的心,便開始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了起來——這是皇上啊,開玩笑麼,全中國的歷史學家,除了我關卓凡,誰能親眼看到一個活生生的皇上,在面前落座?

    先入座的卻不是皇上,而是各位後妃。她們下了轎子,由太監和宮女引導著,找到指定好的座位,站著等候,小聲言笑著。

    對她們來說,出宮是一件難得的喜事,看慣了高牆雲影,此時來到暖風和熙、一覽無遺的野外,實在是莫大的享受。

    隨後入座的是在熱河隨扈的王公親貴,和在皇帝身邊辦事、三品以上的大臣。

    他們一個個都做出肅穆端莊的樣子,在最後幾排按位置站好,目不斜視地看著地下——畢竟身前的一群,是皇上的女人,不管心裡怎麼想,也是不敢死死盯著看的。

    等到皇帝和皇后的轎子到了,靜鞭三響,舉座肅然,直到皇帝最後落了座,所有人才敢坐下,終於完成了這個就座的儀式。

    “今天朕開心,不要鬧那麼多規矩。”咸豐笑道。到了這樣正式的場合,他就要口稱朕躬了,“看戲麼,太拘束了不好,讓大家隨意些。”

    “嗻——”副首領太監王義答應著,隨後扯著公鴨嗓子傳了旨,座上的氣氛便稍稍活躍了些。

    關卓凡聽著這聲音耳熟,仔細看去,原來還是老熟人——正是那天在禦景街看到的那個分派珠寶的老太監。而他身邊的皇帝——

    皇帝的身材不矮,但瘦得厲害,龍袍穿在身上,有晃裡晃蕩的感覺。臉色蒼白,看上去連一絲血色也無,雙目之中,神采黯然,顯是酒色過度加上大病未愈的結果。關卓凡看著咸豐,在心裡算了算日子,暗暗歎息:他活不久了。

    而這種竟能夠預知生死的能力,讓他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受,那種討厭的時空錯亂感又再襲來。

    他告誡自己,不要陷入到這種情緒當中,而他轉移自己注意力的辦法也很有效:看美女。

    *****

    扮戲的伶人,給皇帝磕過頭後,兩位帶戲的司官登上檯子,往“出將”和“入相”兩個位子上一站,戲就開場了。

    先演的是一出文戲。關卓凡是個樂盲,更是一個戲盲,他搞不懂臺上那個正在唱的,究竟是個青衣還是個花旦,只覺得滿耳咿咿呀呀的,不勝其煩。但台下的後妃們,卻個個看得聚精會神,生怕漏過了一句戲詞。

    幾十位嬪妃,裙裾宛然,環佩琳琅,可以清清楚楚地盡收眼底。

    站班的兵士們,人人手按刀柄,只能背朝戲臺向外警戒,關卓凡則可以借控馬督查的機會,偷眼相望。他沒有辦法走到戲臺的正面去,因此只能看見她們的側面,雖然只是側面,也足以一飽眼福。

    他先尋找的是皇后,因為這是他唯一能夠認得出的人。後妃服裝的規矩是什麼,他不甚了了,但皇后是要帶朝冠的,好認。果然,他只掃了幾眼,便看見了帶著青絨朝冠、飾有紅色帽緯的皇后。

    皇后現在還很年輕,坐在皇帝左手約一丈遠的專座上。

    看上去是個圓臉,生得亦很端正,懷裡摟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一邊看戲,一邊從旁邊幾子上擺的點心盒子中,拿東西給他吃——不會錯了,關卓凡激動的想,這就是未來兩宮並尊二十年的東太后了,她懷裡那個,則毫無疑問就是未來的同治皇帝。

    然而,他還沒找到那個他最想找的女人。坐在皇后後面一排的嬪妃,應該是等級最高的六七個人,卻不知哪一個是懿貴妃?

    連著再往後數排的嬪妃,看側影,個個都覺得年輕漂亮,不由心中感歎:國勢強弱,不需要什麼麥當勞指數,只憑嬪妃的樣貌,便能看出一個大概。

    此時咸豐的妃子們,還算得上是佳麗如雲,而等到光緒一代的那幾位嬪妃,真的就有不忍目睹的感覺了。

    心中正轉著這樣褻瀆的念頭,目光掃到後排的太監宮女身上,卻忽然跟安德海照了一個眼。

    略略一愣,便想到懿貴妃既然在這裡,安德海當然也在這裡伺候的,於是微微頜首,算是打過了招呼。安德海見了他,卻很沉穩,點了點頭,示意看到了,過得片刻,取了條手巾往左臂上一搭,托著一個盒子,躬著腰沿過道向前走去。

    這是什麼意思?關卓凡的心,再次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安德海這一下,分明是要給自己指出懿貴妃的所在啊。

    果不其然,安德海走到第二排嬪妃的座位處,蹲下身子,先把盒子奉上,又小聲說了句什麼,關卓凡便看見座上的兩名女子,齊刷刷地將頭一偏,向自己看過來。

    他頓時恍然大悟——安德海不是要把懿貴妃指給他看,而是要把他指給懿貴妃看!

    關卓凡是這邊唯一騎在馬上的人,當然是可以被一眼認出來的。他心想,看就看吧,我救過你哥哥,我給你娘家送過孝敬,我……我……

    他看清了兩名女子的容貌,忽然心思就亂了。

    兩名女子,雖然服飾不同,但年紀相仿,容貌相若,仿佛是一胞所出的一對姊妹花。

    他的目力極好,再仔細看便看出了分別,左首的一位,年紀略長,應該是姐姐,穿著金黃色的對襟龍褂,烏髮如漆,柔美如玉,秀美中卻透著一股冷豔,眼波一閃,晶光粲爛,有令人不能直視之感。右邊的一位,梳著旗頭,穿一身黑領粉色團紋花袍,容貌亦美,然而坐在姐姐身邊,就不免相形失色了。

    關卓凡反應過來,穿金黃龍褂的女子,自然就是懿貴妃!而她身邊的,不是後妃,是她的妹妹,七王爺醇郡王的福晉。

    葉赫那拉氏的這一對姊妹花,名聞天下,自己居然能一窺真容,幸何如哉!而這般顏色,無論如何也該寵冠六宮才對,何以竟會失寵於咸豐,當真是不可思議了。

    自詡為“禦姐控”的關卓凡,只覺口乾舌燥,明知道偷窺皇帝的後妃是大不敬的罪名,他仍然不捨得移開目光,就這麼直愣愣地與懿貴妃對視了幾秒,直到她眼中露出一絲詫異,把頭偏了回去,看戲去了。

    看著瘦骨嶙峋的皇帝,和眼前這風華絕代的少婦,關卓凡的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句話。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6:48 PM

第五十三章 寡人有疾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懿貴妃坐在儲多宮內室的大鏡子前,望著鏡中的自己,把這句話默念了一遍。她的心境,跟關卓凡所猜想的,正是出奇的一致。

    她慢慢卸下頭上的扁方,一頭烏髮便如瀑布般垂落下來,直至腰際。

    她是最愛惜自己儀容和樣貌的人,每天花在保養和妝扮上的時間,都有兩個時辰。然而——

    給誰看呢?她望著鏡中的麗影,無奈地笑了起來。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現在君王已經不見了,天生麗質,只好給站在外面的太監和宮女看嗎?真的是“弦斷有誰聽”了。

    關卓凡也有猜得不對的地方,事實上,她實在也有過寵冠六宮的日子。圓明園天地一家春之中,皇帝初見,便驚為天人,含羞一笑,六宮失色,那獨承恩寵的三年,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記憶。

    可惜好景不長,慢慢的,皇帝的心意有了轉移。咸豐登基為帝以來,內憂外困,諸事不順,他更喜歡那種百依百順的女子,柔媚承歡,讓自己焦灼的心境能得到舒緩和排解。

    而度過初承雨露,如膠似漆的那三年之後,懿貴妃的性格中,剛強好勝的一面便漸漸顯露出來,大事小事,都有自己的主見。

    這是為咸豐所不堪忍受甚至是所忌憚的,自然也就冷落了她,就算她生下了皇帝唯一的皇子,由懿嬪晉為懿妃,再由懿妃晉封為懿貴妃,那也只是依例依禮而為,咸豐對她的觀感依舊,沒有任何改變。

    獨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二十五歲的懿貴妃,正當盛年,皇帝卻已有三年多沒翻過她的牌子,更不用說臨幸她所在的儲多宮了。

    她等於變成了一個年輕的寡婦,只能每每以三十二張牙牌來排遣漫漫長夜的空虛,壓制自己身體上的驛動。

    但每天早晨醒來,她都照樣會把自己打扮得一絲不苟,永遠示人以沉靜從容,絕不肯讓別人窺破自己的軟弱無助。

    “主子,七王爺福晉到了。”安德海在外間,小心翼翼地稟報道。

    “嗯,讓她進來吧。”

    宮裡面的人,最是勢利,眼見得懿貴妃失寵,雖然以她的位分和性子,還不至於有人敢來得罪她,但昔日那種親熱的奉承和巴結,卻是再也見不到了。她在宮中,能夠聊天傾訴的物件,只有皇后和她這個妹妹了。

    她妹妹嫁了醇王,以淑房懿親,同時又是皇帝的弟婦,出入宮禁方便得很,不像照祥只能在宮門外磕頭。這回她是從京城來熱河探望姐姐,昨天看戲的時候,也蒙賞坐在姐姐身邊。

    妹妹揚著手帕,踩著一雙“花盆底”,給姐姐請過了安,兩人便並肩坐在懿貴妃的床上,密密低語。

    “我們家那位,讓我來討個主意。”醇王福晉說,“萬一出了‘大事’,該怎麼辦,他心裡一點底也沒有。”

    看來皇帝病重的消息,早已傳到京裡頭去了。懿貴妃沉靜地看著妹妹,說:“他們哥五個,自己沒拿個章程出來,倒問我怎麼辦?”

    “老八老九還是孩子,五爺是個沒主張的,我家那個七爺,也知道自己還年輕,到底缺了歷練,不敢亂拿主意。”

    五個皇弟之中,點了四個,獨獨不提恭親王,可見還有話要說。懿貴妃沒做聲,靜靜地等著妹妹說下去。

    “六爺也不知道心裡有沒有數。他的城府嚴,我們家七爺去問了他兩回,都被他訓了幾句。他一向怕他這個六哥,碰了兩回釘子,也就不敢再問了。”

    懿貴妃心說,城府嚴是好事,但這究竟是代表根本沒辦法,還是有辦法卻不說,就不知道了。想了想,對妹妹說:“你知不知道,六爺請求赴行在朝覲的摺子,又給駁回去了?”

    “我也聽說了。”醇王福晉嘟囔著,“老五老七,老八老九,誰都能來,偏偏就是不讓六爺來,真不知道肅六安的是什麼心。”

    “什麼心?”懿貴妃冷笑一聲,“我跟你直說了吧,他是怕六爺!”

    “他怕六爺?”醇王福晉大為興奮,看著姐姐說:“我看他那張大白臉,就跟曹操似的,還以為他除了皇上,誰都不怕呢。”

    拿大白臉曹操來罵肅順,深合懿貴妃的心意,覺得痛快極了,小聲笑道:“真的是個曹操。你想啊,他要不是心裡有鬼,幹嘛一直擋著,不敢讓六爺來見皇上?我看哪,就只有六爺能對付肅六,不過也得他們哥幾個一條心,都幫著六爺才成。”

    “好啊,該怎麼幫呢?”醇王福晉趕緊問,“我回去跟七爺說。”

    該怎麼幫,懿貴妃就不知道了,甚至恭親王該做些什麼,她也說不上來。這是囿於見識和閱歷有限,強求不來的事情,即使聰慧如懿貴妃,也不能無師自通。

    “總之是要抱團,胳膊肘不能向外拐。”按懿貴妃的想法,五個皇弟加在一起,不能說對付不了一個肅順,“象上回五爺那樣,人家造謠說恭親王要造反,他也跟著瞎喊,那可不成。”

    五爺是指道光皇帝的第五子,早早就過繼給了老惇王,承襲了惇王的爵位。

    “他呀,”醇王福晉撇了撇嘴,不屑地說,“沒人拿他的話當回事,都知道他是個糊塗王爺,跟端華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想一想,這兩人還真般配。姐妹倆都笑了,笑著笑著,妹妹想起一樁事來:“姐姐,那個姓關的佐領,可不就是端華的手下麼?”

    “嗯,救了照祥那個。”懿貴妃不笑了,“是步軍統領衙門馬隊的。”

    “看來端華手下也有好人啊,”醇王福晉說道,“大哥說,他還送過兩次東西,一次是從熱河回京的路上,送了二百兩;回到京城以後,又給咱們家裡送了二百兩,還有一份禮物。問過他是不是想謀什麼差事,又說不是。”

    說白了,這是典型的無事獻殷勤。俗話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但懿貴妃卻不這麼認為。

    她的性格非常獨特,把別人對她的好,不論是言語上的巴結還是財物上的饋贈,都理解為對她的尊重和一種臣服。不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她都願意對這種“尊重和臣服”給予回報,而不去管對方的動機是什麼。

    她是真正踐行“只要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的人——不看你想什麼,只看你做什麼。

    “昨天瞧了瞧,還真是一表人才,就是膽子也忒大了一點。”醇王福晉吃吃地笑著說,“就那麼直勾勾地盯著你看,要是讓皇上瞅見了,他的腦袋是別打算要了。”

    懿貴妃回憶起昨天那個騎在馬上的年輕軍官,居然敢跟自己對視了好一會兒,可以說是無禮已極!

    但那道目光,卻頗有熟悉的感覺,總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不過她的心思不肯停留在這上面,而是在關注更重要的東西。

    “這人很能打!”她對妹妹說。那道她親手批本的嘉獎奏摺,給她留下的印象極深,“他救照祥那一回,是拿兩百個兵,打跑了一百多個馬匪,還殺傷了六七十個。自己這邊兒,只死了一個。”

    打仗殺人這些事,醇王福晉既不懂,也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關卓凡的相貌人品家世。

    “也不知他娶了親沒有,”她自言自語地說,“看著倒還年輕。”

    “你想做什麼?”懿貴妃看著自己這個妹妹,又好氣,又好笑,“小安子認識他!把他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倒是還沒有成親。”

    “那就成了!”醇王福晉兩手一拍,笑道:“我來給他說一門好親事,可不就還了他的情麼?”

    懿貴妃心想,這個關卓凡,少年新進,又對自己家裡曲意逢迎,所為的絕不會僅僅是一門親事。何況他還提帶勁旅,既然有這樣的表示,更應該好好琢磨琢磨,怎麼能把他收歸己用。

    只是這些事情,跟妹妹說了,她也不明白,於是懶得再提,兩個人又說了些家常體己話,懿貴妃便命安德海送醇王福晉出宮了。

    妹妹走了,深宮之中再次歸於沉寂。懿貴妃想到即將來臨的又一個寂寞長夜,心中有一份恐懼,也有一份不甘。

    也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遙想煙波致爽殿中禦榻上的皇帝,懿貴妃輕輕歎了一口氣。昨天見到的咸豐,已是病骨支離,與當初在圓明園中初見時的豐神俊朗,早就不可同日而語。

    那時,自己正在花下唱著小曲,身後一聲“蘭兒”,驀然回首,四目相對,皇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目光中,那份驚喜和熱烈,可不就跟昨天的關卓凡是一樣的麼……

    什麼?!懿貴妃打了一個激靈,醒悟過來,臉忽然漲得通紅。

    她終於明白了關卓凡看自己的目光是什麼意思。

    寡人有疾,疾在好色。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6:52 PM

第五十四章 鼻煙壺的秘密

    收拾了林千總,掌握到東營馬隊的兵權之後,關卓凡除了整肅軍紀,把校尉和哨長的部分位置做了調動之外,還在忙著琢磨一件銀錢上的事情——把帶來熱河的大筆銀子,好好的鋪排一下用場。

    他知道,如果說寶鋆第一次給的萬兩銀票,為的還是買他一個忠心耿耿,那麼恭王這一次賞下來的一萬兩,用意則不是給他個人,畢竟為他開出的賞格已經足夠高了。

    這一萬兩,是供他在熱河邀買軍心之用,除此之外,他自己還另從家裡的現銀中,再取了五千兩,他要用這一萬五千兩銀子,替未來的行動買一個保障。

    關卓凡很清楚,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大的優勢就是對歷史的熟知——什麼時候,什麼人,會發生什麼事。

    歷史的進程有著巨大的慣性,不會輕易地被所謂“蝴蝶效應”所影響,從他穿越到現在的事情,也都證實了這一點。

    但是,他仍然小心翼翼地觀察和維護著這個進程,當他真正要介入這段歷史時,他希望能積累起最大的優勢,就算歷史進程發生了什麼改變,也要保證是向有利於自己的一面來改變。

    這筆銀子,他打算主要用在他的步軍衙門馬隊,和老阿他們的驍騎營第三佐身上,但還有一個人,他覺得有必要打點一下。

    總兵遇昌,關卓凡對他的印象很不錯,在放假回京和拿掉林千總這兩件事上,都賣了自己面子,而且他算是步軍衙門的軍事主官,一旦有事,或許是一個可以爭取的人物,就算不能拉過來,至少讓他不要跟自己作對。

    找到遇昌在熱河的房子,關卓凡用的名義,是來感謝遇總兵對自己的提拔。對這個說法,遇昌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因為關卓凡的升遷,他並沒有出什麼力。

    但下官巴結上官,總會尋個由頭,因此也不以為意,請關卓凡到客廳說話。

    “標下給大人請安!”關卓凡行了禮,恭恭敬敬地說:“多謝大人賞識提拔之恩!”

    “好說,好說,請起來吧。”遇昌從鼻煙壺裡挑了一抹鼻咽,擦在上唇,深深吸了一口,“同屬一旗,彼此照應也是應該的。”

    關卓凡取出一個紅封包,雙手奉上:“這是標下一點小小心意,請大人賞收。”

    “嘿,你還來這一套。”

    遇昌漫不經心地笑著接過封包,也不避諱,用手打開。他是開國功臣雅爾哈善的後代,世家子弟,府裡頗為殷實,雖然覺得關卓凡知情識趣,但幾十上百兩銀子,倒也沒看在眼裡。

    “逸軒,你們在營裡頭帶兵,掙點兒錢也不容易,何必還……”

    說到這裡打住了,看著手裡三張五百兩的銀票,大吃一驚,楞了一會才道:“這……逸軒,這也太重了……你可別犯渾啊。”心裡想,這個關卓凡,剛把林千總拿下,別是轉頭就把整營的軍餉搬到我這兒來了吧?

    關卓凡所學的,正是恭王賞人的心法,既然遇昌這人將來可能用得上,那麼就不要弄得零敲碎打,黏黏糊糊,而是乾脆下重注,一次給足給夠,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此時見了遇昌吃驚的樣子,關卓凡覺得自己的目的達到了。

    “標下不敢,”他欠身答道,“標下家裡,是先父留下了一些銀子和幾百畝地,所希圖的,也不過是標下能夠出人頭地。標下能夠有今天,全靠大人照應,這一點心意,是應份的。”

    “哦,那就卻之不恭了。”既然不是軍餉,遇昌就放下了心。拿了這麼重一份禮,自然改容相向,拱了拱手道:“受惠極多!逸軒,這可多謝你了。”

    客氣話說過,兩人便隨意聊了幾句軍務上的事情。遇昌心想,他都說了,是為出人頭地,自然還是想繼續升官。

    收了他的錢,不免要替他打算,沉吟片刻,說道:“逸軒,要論上一回馬匪的事情,照說該是你的首功。可你的戰報是那樣寫,他福成安又是王爺的親戚,我也不好說什麼。你且耐心等到回鑾,那時候敘起護駕的功來,我看能不能想辦法替你換頂戴。”

    關卓凡心想,等到回鑾,老子的頂戴跟你就是一樣的了,而你能不能保住自己的頂戴,還未可知。想是這麼想,還是欠身稱謝:“謝謝大人栽培!”

    “王爺那裡,平時有機會,我自然會替你說好話。”遇昌點撥他道,“可你自己,也該去點綴點綴。”

    “王爺那兒,我怕門檻太高,邁不進去。”想到鄭親王端華,關卓凡坦率相告,“再說,我那點東西,怕也入不了王爺的法眼。”

    “對別人或許是高,不過你不同。王爺上回看過你的操,就對你讚不絕口,不是差點還拿個禦賞的物件兒給了你?這次跟馬匪這一仗,你又替他掙了大面子,因此門檻高這一項,不用擔心,你准定能邁得進去。”

    “是,謝謝大人指點。”

    “至於說你那點東西……”遇昌拿眼睛斜著關卓凡,笑道:“要是都象你這麼想,那做王爺的,可就慘了。”

    為什麼就慘了呢?關卓凡不明所以,看著遇昌。

    “王府裡也不是天生就金山銀山,”遇昌耐心地開導他,“開銷龐大,單靠親王的一份俸祿,夠幹什麼的?咱們做下屬的,自然要盡一盡孝心。多呢,有多的送法,少呢,也有少的送法。我指點你一條路子,包你花錢不多,又能對了王爺的喜好。”

    有這樣的事?看來是遇昌的獨得之秘了。關卓凡心裡轉著念頭,嘴上說:“是,標下求大人指點。”

    “王爺跟我一樣,喜歡這個。”遇昌舉起手邊的鼻煙壺,遞了過來,“我不是說煙,我說的是壺,你瞧瞧。”

    關卓凡小心翼翼地接過來,見似乎是個雜色瑪瑙的胎子,頸細肚大,壺的內壁上,畫的是一副山水,還題著“水落石出”幾個小字。他不懂這些,但看遇昌鄭重其事,想來一定是好的,於是言不由衷地稱讚道:“真漂亮。”

    “在我這就是最好的了,在王爺那,這是最下品的。”

    遇昌羨慕地說,“王爺給我看過他的藏品,幾百個,個個非凡。最好的一個,用整塊的翡翠掏出來,那水色,嘖嘖,怎麼也得上萬銀子!”

    “這……”關卓凡知道遇昌的意思,是讓他送鼻煙壺,心說,這能叫“花錢不多”?

    “當然不要你送這樣貴的。有的時候,東西好不好,也不全在價錢。”

    遇昌看出了他的疑慮,接過自己的鼻煙壺,又往唇上抹了一撮,“禦景街上,有家賣琉璃玩意兒的店,叫隆昌。你去找他們掌櫃的,就說是我指點你來的,問問有什麼新奇有趣的煙壺,他自然知道。”

    第二天,半信半疑的關卓凡,按照遇昌的指點,找到了這家叫“隆昌”的店鋪。門面不大,店中卻甚是寬敞,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貨品,鼻煙壺倒占了一大半,琳琅滿目。關卓凡心說,看來喜歡此道的達官貴人,還真是不少。

    他找到掌櫃的,把來意小聲說了,特別申明是要“新奇有趣”的東西。掌櫃的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詭秘地一笑,從櫃檯下面取出一個長條形的盒子來。

    “這是西洋貨,四個一套,一共六百兩。既然是遇總鎮的面子,按老客算!九五扣,盛惠五百七十兩銀子。”

    關卓凡打開盒子,見四個白色的鼻煙壺分裝在黑色的絨布格子裡。壺的材質也還罷了,大約是象牙一類的東西,壺上畫的人物,倒真是“新奇有趣”。

    四個姿勢各異的金髮裸女,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關卓凡目瞪口呆,心想:讓我帶這四個光屁股洋妞,去見王爺?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6:58 PM

第五十五章 褻瀆

    這樣的西洋春宮,說新奇有趣是不假,然而怎麼敢送進堂堂的王爺府邸中去?可若是說遇昌想害自己,又絕沒有這個道理。

    晚上關卓凡在營帳中琢磨了好一會,才慢慢想通了其中的奧妙。

    扈從皇帝來到熱河的親貴大臣,是不准攜帶家眷的。以端華的粗鄙無文,百無聊賴之下,見到這樣的東西,一定會愛不釋手。

    按遇昌的說法來推斷,端華當然是沒見過這種貨色的,不然就談不上是“新奇有趣”,再送就沒意思了。唯一的問題是,這樣惠而不費的好事,遇昌自己為什麼不肯做呢?

    這個問題,略想一想,也有了答案。正如自己所說,王爺府裡“門檻高”,能在端華府裡出入的,不是親貴,就是重臣,即使遇昌,也是二品的大員。這些人自重身份,絕不會拿這種淫猥的玩意兒送給鄭親王。

    自己則不同,一個五品的官,又是武職,身份恰當,正合了武人粗俗的性子,送的人順理成章,接的人也不會覺得唐突。

    想通了這一點,不免佩服遇昌的心機之深。想到明天就要送出去了,自己忍不住又將盒子取出來打開,就著帳中馬燈的光,細細欣賞。

    畫得真是好!四名裸女,或者仰面朝天,或者俯臥舉臀,或者蜷腿側躺,神情和姿態都描繪得活靈活現,就連最隱私的地方,用筆也是一絲不苟,描畫得精細異常。關卓凡看得血脈賁張,四個鼻煙壺上的裸女,漸漸在他腦海裡化成了具體而微的四位白嫩佳人。

    這個是白氏,這個是明氏……右邊這兩個,是那一對姊妹花......仰面朝天的這個,是懿貴妃……俯臥舉臀的這個,是醇王福晉……這種罪惡的念頭,刺激得他幾乎不能自已,各種猥瑣下流的幻想,紛至遝來,在鋪上翻來覆去了好一陣,才心滿意足地睡去。

    *****

    第二天下午,帶著盒子,來到了鄭親王的府邸。既然身在熱河,所謂府邸,並非能象真正的王府一樣富麗堂皇,只是比別人的宅子多上幾間房子罷了。府邸外面,有王府的護衛戒備,門口還加設了號房。

    關卓凡惴惴不安地將手本遞進去,等通報。惴惴不安的原因,不在於要見端華,而在於懷裡的盒子,讓他有做賊心虛的感覺。

    出乎意料,端華不僅很快便傳他進去,而且對他送上的禮物,大加讚賞。

    “好東西!”端華毫無顧忌地當著關卓凡的面,將四個鼻煙壺逐個拿在手裡把玩,“洋鬼子的玩意兒,還是別開生面,畫得真他麼像!逸軒,這四件,得好幾千銀子吧?”

    皇親國戚,不知薪米貴賤,也是常事。關卓凡不願說假話,卻也不想實話實說,只是含含糊糊地說道:“只要王爺喜歡,標下的這一點孝心,便算是盡到了。”

    “嗯,嗯,”端華又將他打量了一番,笑道:“上回看操,我就瞧出來你有出息,跟馬匪那一仗,你打得也好,沒給我丟臉!好好幹,我自然提拔你。”

    說了這句,就算把正事交待過了,接下來便開始大談各類鼻煙壺。這一份禮,真是投了他的所好,把關卓凡當成此道中人,說得興致勃勃,口沫橫飛,關卓凡倒也不必插話,只要做出一副心馳神往的表情,連連點頭,就足以維持他的談興了。

    就這麼洗耳恭聽了一會,忽聽院子裡腳步雜遝,有人大聲嚷嚷道:“四哥,今天還是來討你的秘法魚翅吃。”

    端華收住了話頭,也不理會關卓凡,向外笑道:“好嘛,我正嫌一個人悶得慌,老六你們就來了。”話音未落,門口的簾子一掀,走進三個人來。

    關卓凡聽到端華喊“老六”,心裡一緊:這是肅順!只是進來的三個人,都穿便服,他分辨不出,也不敢仔細看,只請了一個總安,便站起來垂手立在一旁。

    “這是怡親王,你磕頭罷。”端華見他不認得人,指著中間那人,笑呵呵地說道。

    原來怡親王載垣也在其內!關卓凡正要跪下磕頭,載垣卻不耐煩地說道:“行了,行了,沒功夫鬧這些虛禮。老鄭,你們這還沒說完哪?”

    他們進端華府,自然是無須通報。問過門上,知道裡面有個五品的軍官在見王爺,心想大約是步軍衙門的人,來跟端華回什麼事,無非就是一兩句話的事情,也不以為意。沒想到進來一看,這人居然正坐著跟端華聊天。

    肅順眼尖,一眼便看見桌子上擺的那幾個鼻煙壺,不由鄙視地看了一眼關卓凡。他最瞧不起旗下的武官,任事不懂,只曉得吃喝玩樂,現在又拿這些下流玩意來奉承端華。

    端華看見他的目光,想起來這些不雅的東西倒忘了收,訕訕笑著,一邊把四個鼻煙壺裝回了盒子,一邊仿佛為自己辯解什麼似的,對肅順說:“這是上回跟馬匪打仗那個關卓凡,我正跟他交待軍務上的事兒。”

    他的這番鬼話,無人相信,但聽到是“跟馬匪打仗的關卓凡”,已經坐下的三個人,都不免轉過頭來,多看了兩眼。

    “你既然很能打仗,就該多把心思用在軍務上,少弄這些邪門歪道的東西。”肅順皺著眉頭說。他一向對端華這個四哥不以為然,訓斥關卓凡,也不給端華留面子。

    端華對肅順這樣的語氣,早就習以為常,就跟沒聽見一樣,對關卓凡說:“逸軒,這是肅大人,那位是軍機上的杜大人,你請安吧。”

    我想見你們,已經很久了,關卓凡心說。

    “給中堂請安!”這麼一會功夫,單是行禮,就已經來來回回好幾次了。

    坐在肅順下首的那位“杜大人”,看著關卓凡,乾笑著說:“這位關逸軒,就是在禮部大堂,替恭親王痛斥龔半倫的那一位吧?”

    “卑職不敢當。”關卓凡垂下眼光,小心翼翼地回答。

    軍機上的杜大人,當然就是杜翰。肅順他們在端華府裡聚會,獨獨把他帶上,可見他的重要性,是在其他軍機大臣之上。而他目光閃爍,開口就點出了禮部大堂的事,又可見是個難纏的人,顯然是肅順集團中,曹毓英一流的人物。

    關卓凡對杜翰,知之甚深。山東杜家,世代清華,“一門七進士,父子五翰林”,名動天下。但杜翰的名聲,倒不是因為他自己,而多半是因為他的父親,杜受田。事實上,杜翰能夠進軍機,也是靠了他父親的托庇之功。

    這裡面,當然有一段精彩的故事。關卓凡心想,現在咸豐在位,你自是志得意滿,可是你號稱足智多謀,卻不知能不能算到一旦皇帝歸天,自己日後的命運?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8:52 PM

第五十六章 一言定生死

    杜翰的父親杜受田,是咸豐當皇子時的老師,咸豐能夠登上帝位,可以說全是拜這位老師所賜。

    道光皇帝的身體不好之後,便開始為立儲考慮人選。身為四阿哥的咸豐,雖然年長,但身體有跛足的缺陷,文才武略,也都遜於當時的六阿哥恭王奕訢,內心裡,已經覺得自己大位無望。然而在道光皇帝對他們的兩次考察中,咸豐卻靠了老師的指點,勝過了六弟。

    第一次,是在南苑圍獵。滿洲人重騎射,道光所考察的,是阿哥們的身手。比試下來,自然是六阿哥獵獲最豐,而四阿哥竟然一箭未發,一物未得。

    道光問起來,四阿哥按照杜受田事先教好的說法,回答道:“時方春和,鳥獸孕育,不忍傷生。”這個說法,博得道光的激賞,認為他大有君主之度。

    第二次,是道光病重之時,要對這兩個兒子的見識,做最後的考察。六阿哥談的是如何為政,如何用人,如何治國,盡吐胸中抱負,口若懸河。

    杜受田明知四阿哥在這方面,也是萬萬無法與弟弟一較短長的,因此密密囑咐了三個字:“只管哭!”於是輪到四阿哥覲見,回答問題時,他便由始至終,伏地飲泣,把病榻上的道光弄得感動異常,交待身邊的大臣:“皇四子奕詝,天生純孝,可繼大任。”

    咸豐絕地翻盤,終於得登大位,自然對老師感激不盡,榮寵有加。

    杜受田死時,諡號“文正”,又追封為“太師大學士”,是有清一代大臣中僅有的一人。而他的兒子杜翰,也不免被皇帝推愛,超擢為軍機大臣。

    關卓凡心想,杜受田的帝王之術,可以說是登峰造極了,不知道這樣的心術,杜翰學到了幾成?

    杜翰對關卓凡,則始終抱有一點疑慮,認為以他的人才來說,不受恭王的賞識,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逸軒,聽說你還能說洋文?”杜翰很感興趣地問道,“是從哪裡學來的?”

    “回大人的話,是卑職小時候,家裡的先生教的。”

    “這位先生可還在?”

    關卓凡搖搖頭:“卑職十四歲那年,先生就不在了,不知往哪裡雲遊去了。”

    “哦,哦”杜翰點點頭,不知心裡在想什麼。

    關卓凡這個說法,其實不怎麼圓滿,只要細細查證,不難揭穿。他對杜翰起了戒備之意,心想你身在熱河,現在是絕無可能專門為了這個事去查證一番,但是日後就說不準了。心中對這個杜翰,又增一層惡感。

    然而他真正在意的,不是杜翰,而是肅順。在這裡見到肅順,在他而言是意外之喜,他很想聽肅順多說幾句。

    天遂人願,他正在想怎麼找個由頭,能跟肅順說上話,沒想到肅順卻自己開口了,一開口,就是一副要大發議論教訓人的架勢。

    “會說洋話,不是什麼好事!”肅順拿手裡的煙杆,點了點關卓凡,“洋人這些玩意兒,奇技淫巧,除了槍炮之外,有什麼好東西了?”

     他說著,瞟了一眼端華,才繼續道:“京城裡的那些東西,決不許帶到軍中來,什麼總理事務衙門,又是什麼同文館……天朝上國,用得著這一套?依我看,就連通商的口岸,那也是被洋人逼得沒辦法,不得不先這麼應付著,遲早有一日,都該關了才是。”

    後面的話,卻已不是對著關卓凡所說,而是向著另外幾人,大發感慨。

    杜翰咳嗽一聲,提醒肅順還有外人在場。肅順並不是不知道,只是在他眼裡,根本沒把關卓凡當一回事,此刻見杜翰做這樣的表示,便索性替端華做了主。

    “你下去吧。”肅順揮了揮手。

    “是。”關卓凡又給座上的幾位請過了安,這才躬身退出了屋子,向府外走去。

    肅順不知道,這一席話間,便已註定了他的生死——終究難逃菜市口上的那一刀。

    *****

    事實上,不論是曹毓英、恭王,還是懿貴妃,都沒有能完全看對關卓凡。只有白氏,在他從英軍司令部逃返的那一回,曾經隱隱感到過他身上多了一種沛然莫能禦之的氣勢。

    可是每當他離開家門,這種氣勢就會被刻意的遮掩,好像鋼刀隱藏了閃閃鋒刃,猛獸收起了利爪尖牙。

    在他心中,有既定的宗旨,堅不可摧,百轉不替。無論他怎樣低眉順首,逢場作戲,赤子之心都沒有分毫改變。

    對於他來說,圓明園的烈火,從未熄滅。

    你弄壞了我的東西,我要你賠。你欠下的血債,就用血來償還。

    金錢,權勢,美色,都不能拖慢他的腳步;世俗的法則,千金的承諾,亦都可以被他棄若敝履。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太艱難,絕不肯為任何東西所束縛。

    他從未變成“恭王的人”,也不會變成“懿貴妃的人”。

    他一直都是自己的人。現在歷史即將走到岔路口,關卓凡確信,自己有能力決定未來的走勢。

    向左,還是向右。

    兩宮同尊,恭親王當國十餘年,雖不能說沒有作為,也曾有過所謂的“同治中興”,但國勢始終沒有根本的起色,被列強愈拋愈遠,卻是不爭的事實。因此他對肅順,始終抱有一分希望,他要看看,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史書上記載的肅順,跋扈,狂妄,刻薄,是個權臣加奸臣一類的人物。這些都不假,但肅順的另一面,卻被有意無意的忽略掉了,畢竟,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關卓凡可以確定的是:肅順除了是個權臣奸臣之外,還是個能臣!他做事乾脆俐落,雷厲風行,對內整肅朝紀,悍然殺掉牽涉進科場舞弊案的大學士柏葰,手段雖然過分,但科場一時風清弊絕,不能不說是他的功勞。對外全力支持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一干漢臣,這也是清廷在與太平天國的爭鬥中,能夠扭轉局面的重要原因。

    然而不管千好萬好,都為肅順自己“閉關鎖國”的一句話所打消。這樣看來,若是由肅順這一班人來當國,只能更加不堪。

    對於自己何時該介入歷史,何時該逆轉歷史,關卓凡自己有著最深刻的考慮和籌畫。

    介入歷史,好比在歷史這輛大車上,找一個好位置,多乘上一個人。這是順勢而為,省時省力,也不會對這輛車的走勢產生根本的影響。

    同時自己作為一個先知般的穿越人物,永遠可以知曉這輛車的下一站是在哪裡。

    逆轉歷史,則是要做那一個擋車的螳臂,不僅要付出最大的努力,還要冒著隨時被歷史車輪碾得粉碎的危險。

    更大的問題在於,一旦成功地改變了這輛車的方向,那麼自己最大的優勢也就隨之喪失——再也沒人知道,這輛車的下一站會在哪裡。

    為了肅順這樣做,不值當。肅中堂,對不住了,關卓凡心想,你只好還是做回那個權臣,奸臣。

    而我,則要做那個擎天保駕,旋轉乾坤的功臣。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9:24 PM

第五十七章 這個女人不簡單

    前些日子,京裡曾有皇帝病重的謠言流傳,因而皇帝病情好轉,在“一片雲”傳戲的消息,成為朝野矚目的大事。

    這幾天的京城,平日裡肅穆的朝堂忽然熱鬧起來,那些本不必日日上朝的閒散官員,冷曹官員,也一個個的趕來,有意無意地聚在離軍機處不遠的地方,談天說地,其實卻都是在等著,看有沒有皇帝的消息。

    所等的,是熱河來的包封,也就是每日從熱河照例送回的各類文書。這一日,終於等到了想要的東西,從在京值守的軍機章京那裡傳出消息,今天收到的三件奏摺上,都有皇帝的御筆親批,字跡端正有力。

    看來皇帝的身體正在好轉的消息,似乎不假。恭王的幾個親信看過御批之後,做了一番商議,認為假如皇帝的身體能夠康復,那麼對付肅順的一些佈置,也就不再是眼下的當務之急了。

    可是單看御批的幾個字,不能有確切的答案,因此決定還是要讓人去一趟熱河,儘量弄清楚,再做打算。

    這個任務,落在朱學勤的身上。於公,他是留京的這班軍機章京的領班,以述職的名義,去向熱河的軍機大臣做一個彙報,名正言順。

    於私,他跟曹毓英既是好友,又同為恭王集團的兩大謀士,正好可以好好商量一下,因此由他去是最合適的。

    說走就走,當天就把往熱河述職的稟帖發了出去。第二天,朱學勤只帶了一個長隨,雇了車,離京出發。在路上走了四天,在五月初三這一天趕到了熱河。

    到了熱河住下,來拜訪的人一概被很客氣地擋了駕,理由很堂皇:還沒見上官,不方便先見客。然而到了起更時分,卻有兩頂小轎,先後抬到了朱學勤所住的房子門口。

    來的人是曹毓英和關卓凡。做主人的也不聲張,拱一拱手,靜靜的肅客入內,關門落鎖,讓長隨守在院子裡,這才開口說話。

    “琢翁,這大半年在熱河,辛苦了!”

    “各有各的難處,”曹毓英笑道,“若說辛苦,倒是以逸軒天天練兵,最為不易。”

    關卓凡一直沒找到跟朱學勤見禮的機會,此刻見說到自己,就要離座請安,卻被另外兩人一起按住。曹毓英便道:“逸軒,自己人,不用客氣。”

    “是,卑職見過朱大人。”

    “逸軒,我在京城,早就想見你一面。”朱學勤親熱地說,“赫赫有名的城南關三麼!自己人說話,你別老是卑職卑職的,咱們兄弟相稱,明白了?”

    “是,卑職明白。”

    朱學勤和曹毓英都笑了起來。曹毓英先不管關卓凡,問朱學勤:“修伯,我在熱河是久旱盼甘霖,你這次來,有什麼好信兒?”

    “好信自然有,可也要聽聽你這邊的消息。”朱學勤把京城裡的情形,先向曹毓英做一番長長的敘述,最後總結了一句:“不客氣說,京城的‘四心’,都在恭親王這一邊。”

    這個說法,曹毓英還是第一次聽見,問道:“什麼叫做‘四心’?”

    “官心,民心,旗心,軍心,眾望所歸,都在王爺身上!”

    曹毓英明白了,深深點頭。英法聯軍攻城,皇帝率了一干親信大臣跑了路,京裡的局面,全靠恭王苦苦支撐。

    俗話說,“百姓心裡有桿秤”,危難之下,誰才是跟他們共度難關的人,一望可知,因此京城的官民歸心,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至於旗心也傾向恭王,是因為旗人對肅順的施政不滿,原有的優遇,被他屢加削減,而且把旗兵旗將視若無物,這些都令旗人怨聲載道。京城的部隊,包括熱河的禁軍,大多是旗營,因此旗心也就是軍心。

    “然而一切都要看皇上的病情而定。”朱學勤道出了此來的本意,“若是皇上龍體無恙,那這些都不必提起,今後慢慢地跟肅順周旋就是了。”

    曹毓英點了點頭,沒言聲。

    “琢翁,聽說上個月皇上在宮外傳了戲,一連看了整整半天,精神大好,有這事沒有?”

    “有,是在如意洲的‘一片雲’,我亦恭在其列。皇上看著瘦了不少,不過精神健旺,倒是不假。”

    也就是說,皇帝病情轉好的消息,確有其事。朱學勤和曹毓英一時都陷入沉思,默不作聲了。

    “皇上……大約撐不過六月了。”關卓凡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

    這一句話,石破天驚!如果被外人聽了去,幾乎就是族誅的大罪。朱學勤和曹毓英都是臉色大變,原因倒不在於這句話的大不敬,而是震驚於關卓凡何以有把握說這樣一句話。

    “逸軒,你這話,從何說起?”曹毓英緊盯著關卓凡,終於開口了。

    從何說起?自然是從書上說起。

    剛才關卓凡見這兩位恭王的謀士,都以為咸豐的病就快好了,不禁暗暗擔心:這樣的態度,如果帶回京裡,那麼對付肅順的佈置,就會停滯下來,而一旦皇帝出事,就有措手不及的危險。因此,不能不咬咬牙,把真相告訴他們。

    咸豐皇帝的死期,書上寫得明明白白,說出來毫不為難,難的是如何找個理由來圓自己的話。

    曹毓英有這一問,勢在必然,關卓凡只得把自己臨時編的一個理由,拿出來搪塞:“卑職……小弟在熱河待的時候久了,認識些下面的朋友。這句話,是從太醫院煎藥的小太監口裡,傳出來的。”

    “那麼,所傳的是誰的說法呢?”曹毓英聽說是從太醫院裡傳出來的,先信了三分,但小太監無智無識,一定是偷聽了某位太醫的話,因此不肯放鬆,再追問一句。

    關卓凡躲閃不過,只得硬著頭皮繼續編下去:“聽說,是李秋生的話。說皇上的病,沉屙糾纏,已經極難入手,現在的精神健旺,只不過是虛好看。等到過了小暑,天時一變,只怕就要轉危。”

    這段話似模似樣,絕不是小太監能夠編造出來的,曹毓英又信了三分。李秋生是太醫院的醫正,每隔一兩日,就要進宮來請平安脈的,對於皇帝的病情,自然以他最為深知。

    然而還有一個疑問——皇帝的病情,是天字第一號機密,太醫院的太醫們,醫術姑且不論,伺候差事都是最謹慎的人,李秋生作為醫正,更是如此。

    預計皇帝的死期這種話,即使跟同僚都是絕不敢說的,如何卻能被一個小太監知道?莫非是睡覺的時候說夢話,被偷聽了去?

    這個疑問,殊不可解,但即使多智如曹毓英,也萬萬料想不到身邊的這位“小弟”,其實是翻著閻王爺的生死簿子在跟他們說話!

    他跟朱學勤商議良久,最後的結論是:寧可信其有。若是弄錯了,不過白忙一場而已,可若是真有其事……

    “若是真有其事,逸軒你的功勞就立大了。”朱學勤鄭重地說,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話大大不對頭:知道皇帝要死了,怎麼能說他是立了大功呢?簡直非人臣之禮。尷尬之餘,咳嗽兩聲遮掩過去。

    好在都是“自己人”,不會在意這些。曹毓英沉吟著說:“如果皇上大行,則立大阿哥,是勢所必行。那麼除了皇后晉位太后之外,懿貴妃,大約也能有一個太后的名分……”

    懿貴妃所出的大阿哥,今年五歲,是皇帝唯一的兒子,當然只能立他。而懿貴妃母以子貴,封一個太后,也是想得到的事情。

    朱學勤感興趣的,是另一個話題,皇帝歸天之後,如果要對付肅順,則兩宮的態度,就變得尤為關鍵。

    “琢翁,聽說皇后對於宮外的事情,不大曉得。懿貴妃雖然失寵,但這幾年替皇上批本,照說應該懂得些道理,不知她這個人,才具如何?”

    曹毓英搓著手,眼望燭火,良久才說:“這個女人,不簡單……”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9:26 PM

第五十八章 花海中的殺意

    四月裡在“一片雲”看的一場戲,讓咸豐心情大好,自覺身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強。於是食髓知味,進了五月,忽然異想天開地提出,要去圍獵。

    圍獵倒是常事。清朝以武功開國,從康熙以來,歷代皇帝,都有“木蘭秋狩”的傳統,就連咸豐去年八月裡逃難到熱河,用的也是“北狩”的名義,意思是我可不是逃難,是到北邊打獵去了。

    問題是作為名義尚可,怎麼能來真的呢?他的病體且不說,就算沒病的時候,他又何曾做過什麼圍獵?

    這個念頭,把皇帝的近侍們都嚇壞了,唯有肅順不急。他知道咸豐所想的,其實不過是出宮散散心,只要聊具形式,也就應付的過去了。

    於是跟咸豐請示,還是去上次的如意洲,在花海之中紮營,以後妃相伴,禁軍扈從,除了不能彎弓搭箭,其他的,也就跟圍獵的野趣相去不遠了。

    肅順的這個提議,咸豐欣然贊同。於是各個相關的衙門,大忙特忙,足足籌備了十幾天,才算是大功告成。這不同於上次看戲,要準備的事項極多,但畢竟只是離宮五裡,因此也不必象真正的圍獵那樣,要花幾個月的時間來預做功夫。

    “圍獵”的場所,選在如意洲後面一塊開闊的野地上,範圍很大。皇帝的禦帳,設在中間的一個小山包,嬪妃們的三十幾頂宮帳,遙遙相隔,和太監宮女們的宿帳,統一都設在西面,隨侍大臣的營帳,則設在了東面。

    圍場的戒衛,仍象上次一樣,要由步軍衙門派兵,而且這一次,因為地方太大,不能單靠關卓凡的馬隊。

    計議下來,決定分八個方向佈置,馬隊只負責西南方向的警戒。而不歸步軍衙門統轄的前鋒營和神機營,也移動到距離圍場五裡的地方,以作呼應。

    到了五月十八,皇帝先到,隨後是一撥一撥的後妃和大臣。安頓好之後,居然還做了一個祭祀的儀式,這才開始名為“圍獵”,實為春遊的樂事,置酒吟詩,賞花踏青,皇帝固然興致勃勃,後妃們更是樂在其中,就連七歲的大公主和五歲的大阿哥,也是玩得不亦樂乎。

    “大公主和阿哥,晚上還是跟我睡。”皇后看著正在空地上撒野的這一對姐弟,心滿意足地說。皇帝的精神極佳,身體也見好,對她來說,就不再有任何事情值得擔憂了。

    在一旁的懿貴妃和麗妃,自然都陪著笑,連忙答應。只是麗妃的笑,發自真誠,皇后喜歡她的女兒,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而懿貴妃的心中,則不免有一絲酸楚,皇帝固然冷落自己,就連這個兒子,“正牌母親”也是皇后。

    到了夜晚,各歸宮帳,整個圍場便安靜下來。帶兵在週邊警戒的關卓凡,騎在馬上,遙望眼前點點燈火,星羅棋佈,心中不免有所感慨:做皇上,真好!

    整個“圍獵”,原來預計是七天,然而到了第三天晚上,皇帝的身子不對了,開始腹瀉,足足折騰了大半個晚上,吃了兩副藥,才由太醫伺候著睡去。

    原以為只是吃壞了肚子,誰知再過一天,居然發起燒來,人倒還清醒,只是虛弱得不行。按太醫的意見,連起駕回宮都不可以,需要靜養兩日,培固一下元氣才行。

    這一下,人人都擔心起來。而肅順在擔心之外,還有一件事,不能不再次向皇帝做一個進言了。

    在咸豐的禦帳中,請皇上摒退了左右,肅順忽然跪下,磕了三個頭。

    “肅六,”半躺在病榻上的皇帝,皺起了眉頭——他已許久未見肅順有這樣誠惶誠恐的表示,“你這是做什麼?”

    “奴才有一句話,要先請皇上恕罪才敢說。”

    “行了,你就說吧。”

    “是。”肅順又磕了一個頭,才抬起身子來,“臣肅順,冒死進言,請皇上為萬年之後,定一個大計。”

    “唔……”咸豐心裡,已隱隱猜到他要說什麼了。萬年之後,自然是大阿哥繼位,這是不消說的。既然不是說太子的事,那麼要說的是誰,不問可知。

    “懿貴妃心機深沉,桀驁不馴,一旦皇上您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皇后絕不是她的對手。”肅順把一向為咸豐所敬愛的皇后擺出來,曉之以情,“請皇上替皇后打算打算。”

    “我也知道,不過……她還不至於敢逾越吧?”

    “到時候,母以子貴,就不好說能不能制得住了。”這是動之以理,“若是呂後武周之事再演,則又如何?”

    “懿貴妃畢竟有功于社稷,”咸豐沉吟著說道,“若是現在削去她的名位……”

    “皇上說得極是,不過雖然有功,畢竟還是社稷為重。現在阿哥年紀還小,若是將來阿哥懂事了,再想做什麼處置,就不容易了。”

    這話說得相當露骨,已經不僅僅是“削去名位”那麼簡單了。病中的咸豐覺得,這樣的大事,不是自己虛弱的身體所能負擔的,微微搖了搖頭,無力地說道:“該怎麼辦,一時也說不清……我心裡亂,得再想想。”

    “皇上,現有一個前朝的成例擺在那裡,”肅順看著皇帝的面色,小聲但清晰地說道,“鉤弋夫人。”

    咸豐目光一閃,深深地看了肅順一眼,沒有再言聲。

    *****

    懿貴妃有一套獨特的手腕,來駕馭自己宮裡的太監和宮女,而對於皇帝身邊的人,她也花了很深的功夫,雖然不能說總是有效,但常常還是能收到一些有用的消息。這一次,當肅順退出咸豐的禦帳沒有多久,安德海便進了懿貴妃的宮帳。

    “主子,秦媚媚說,肅順剛剛見過皇上。”安德海是懿貴妃的一個耳目,有什麼消息,大多是匯總到他這裡來,由他向懿貴妃報告,“皇上不許人在帳子裡伺候,秦媚媚也只零零碎碎地聽了幾句。”

    “哦?”懿貴妃對這樣的事,自然極為關心,但表面上,仍做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態度,“都聽見什麼啦?”

    “皇上說,主子有功于社旗,還說,心裡亂要再想想。”安德海的記性極好,把秦媚媚的話背得一字不差,至於“社旗”是個什麼,他就不知道了。

    “不學無術的東西,什麼‘社旗’?那叫有功於社稷。”懿貴妃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皇帝雖然絕情,好歹還知道他唯一的兒子,是自己替他生的。

    “聽見肅順說什麼沒有?”

    “肅順說話的聲小,聽不真。”安德海說,“就聽見最後一句,什麼‘高衣夫人’。”

    這句話一說,安德海就看見懿貴妃猛地坐直身子,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他連忙低下頭,心中大悔,自己實在是不該看見!

    “小安子,你胡扯什麼!”懿貴妃低聲叱道,“這些話你敢在外面胡唚一個字,看我不讓敬事房打斷你兩條腿!”

    “奴才不敢!”安德海噗通一聲跪下磕頭。他知道,懿貴妃不常發脾氣,然而一旦發起脾氣來,就絕不是鬧著玩的。

    懿貴妃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深吸了一口氣,儘量平復自己的心情,然而兩隻手,竟然還是不受控制的不住顫抖。

    不是“高衣夫人”,而是鉤弋夫人。對這個鉤弋夫人,因為情形與自己很相似,她曾經暗暗請教過人,已經是非常熟悉了。

    鉤弋夫人,漢武后妃,昭帝母也。時漢武病危,憂母壯子幼,殺鉤弋于雲陽宮。

    肅順勸皇帝殺我,而他自己,是準備著做霍光了。

    懿貴妃五內俱焚,緊張地思考著,良久,才咬住嘴唇,似是下定了決心。

    “小安子,你起來。”她柔聲說道。

    安德海從地上爬起來,不敢看她,仍是垂首弓腰。

    “今天的事,你做的並沒有錯。”懿貴妃的語調,仍然極是和緩,“不僅沒錯,而且有功。”

    安德海這才敢看了一眼懿貴妃,見她的臉上真的已經沒有一絲惱怒之色,才把剛才嚇得幾乎要跳出來的心,放回肚子裡。

    “我還有一件事,要交待給你去辦。”懿貴妃平靜地說,“這件事,你自己掂量,能辦得了,當然好;要是覺得自己辦不了呢,就老老實實地跟我說,我也不會怪你。”

    懿貴妃從沒用這麼客氣的口吻跟他說過話,安德海一時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雖然明知道必是件不容易辦的事,還是硬著頭皮,一口答應下來。

    “請主子吩咐下來,奴才准定能辦到。”

    “好,你去找那個步軍馬隊的佐領,關卓凡。”懿貴妃的目光,劍一樣射在安德海臉上,“今天晚上,帶他來見我。”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9:47 PM

第五十九章 入幕之賓

    安德海領命去了。懿貴妃自己一個人坐在宮帳中,動也不動。

    這件事,給她的刺激太深,令到她驚駭之餘,不能不動用所有的智慧來應對。

    她怕的不是咸豐,而是肅順。

    對於皇帝,她實在是太瞭解,以至於到了看透的地步。

    咸豐的性格,說到底兩個字,軟弱,愈到後來,愈是如此。表現出來的,則是拒絕面對壓力,對於可能給他造成壓力的人或事,他的反應也是兩個字,逃避。

    他對懿貴妃的冷落,從深處看,也未見得是因為有多討厭她,而是懿貴妃表現出來的剛強和執拗,會給他造成不小的壓力——女人應該是男人的附屬品,後妃應該是皇帝的附屬品,怎麼竟然可以具有獨立意志呢?

    他賴在熱河不願回京,則是為了逃開那些多嘴的大臣,也逃開那些令人焦灼不堪的繁雜事務。

    這裡有肅順、載垣、端華和一班唯唯諾諾的軍機大臣,可以替他把這些討厭的物事,有效的隔離開去。

    在這一點上,肅順的認識完全錯了。懿貴妃知道,皇帝是絕不可能聽從肅順建議的,他不會做出這個決定,甚至從根本上來說,他討厭做出任何決定。

    只有肅順,才是那個她無法回避的存在,才是她最可怕的對頭。漢武帝殺鉤弋夫人,是把年幼的昭帝託付給了霍光,成就了霍光千古賢臣的令名。而肅順,會是霍光?

    懿貴妃冷笑一聲。

    肅順只會是曹操。皇帝的病,從這兩天大臣和太醫的態度來看,有危在旦夕的感覺。只要皇帝一死,這個大白臉曹操沒准就敢矯詔來殺自己。

    就算不殺,戲裡面的漢獻帝,就是擺在面前一個活生生的例子。自己孤兒寡母,皇后又是個忠厚的人,對於外頭的事,全不明白,到時候,拿什麼來對抗肅順?想一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懿貴妃的心裡,真是對肅順痛恨到無以復加——自己固然曾經因為內務府的事,呵斥過他,但獨守冷宮已經三年,他居然還是不肯放過,用心何以如此之毒!

    這時候,就顯出懿貴妃的與眾不同了。這樣的事,放在別的後妃身上,無非是以淚洗面,怨天尤人,但她是個從不肯認輸的女人,逼到了絕路,不免就要鋌而走險。

    如果是在京城,或許還可以依靠恭王,但在熱河,環顧四周,都有“非我族類”的感覺,她唯一能夠想起來的人,就是關卓凡。

    雖然只是一個五品的佐領,但是他手提勁旅,能打,肯拼命,救過自己的哥哥照祥,最重要的,是有過對自己輸誠的表示。

    她知道關卓凡的馬隊,一定是在圍場附近充任戒衛,如果能把這一支兵抓在手裡,就算皇上明天駕崩,肅順有動手的打算,至少還可以命關卓凡奪宮保駕。哪怕只有萬一的希望,她也絕不肯讓自己的兒子淪為漢獻帝一流人物。

    至於上一次那無禮的目光,在這種時候,可以忍——事實上,在她的內心中,不僅是可以忍,甚至還多少有些自得的意味。

    對自己的容顏,懿貴妃有著充分的自信。而關卓凡,則是皇帝之後,第二個敢於這樣看她的男人。

    *****

    安德海用的辦法,簡單直接,然而卻有效。

    這次“圍獵”,到底還是準備得倉促了些。好在如意洲毗鄰行宮,因此不論是皇帝,還是寵幸的嬪妃,時常會有派太監回宮取用物品的事,值守的侍衛們,也早都見怪不怪。

    “關大哥,委屈你。”昂首挺胸走在前面的安德海,低聲說了一句。

    關卓凡當然不必接茬,只是在心中苦笑:我太監了。

    把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的關卓凡,穿著一身太監的服色,手裡捧著一個大盒子,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安德海的身後,心裡有雙份的緊張:一份是即將面見懿貴妃的緊張,一份是即將通過侍衛盤查的緊張。

    懿貴妃有這樣匪夷所思的舉動,一定是圍場裡面,發生了什麼非同尋常的大事。然而在自己的記憶中,實在想不起來有什麼理由,會逼迫她做出這樣的決定,問了安德海,亦不得要領。因為心裡沒底,所以更加惴惴不安。

    而侍衛一旦盤查起來,自己該如何捏著嗓子說話呢?雖然已經在心中百十次地模擬,可是太監的公鴨嗓子,不是說學就能學得來的,大概一開口,就會被人家識破吧?

    誰知過哨崗的時候,侍衛只提了燈籠一照,見是安德海,一句話也沒有多說,擺擺手就放行了。等到進了圍場,安德海熟門熟路,東一拐,西一拐,走了沒有多久,就將他帶到一頂大的宮帳外面。

    “主子,東西送來了。”安德海恭恭敬敬地在帳外稟報。

    “拿進來吧。”懿貴妃的聲音,乾淨好聽。

    關卓凡的心,劇烈跳動起來,隨著安德海進了宮帳,將盒子放下,低頭垂手,乖乖地站在一邊。

    “小安子,叫他們都遠遠兒的,不用過來伺候。”懿貴妃盯著關卓凡,嘴裡的話卻是對安德海說的。

    “嗻!”安德海自然知道,懿貴妃如此行險,一定有非同尋常的大事要跟關卓凡說,是決不允許任何人聽見隻言片語的,於是躬身退了出去,揮手招呼帳外的太監宮女,一直走出了二三十步之外,才敢站定。

    “關卓凡。”懿貴妃低聲說。

    聽了這一聲,關卓凡才敢有所舉動,將袖子啪啪一打,趨前兩步跪下,磕了一個頭。

    “臣關卓凡,叩見懿貴妃!”

    一開口就不對,他的身份是旗人,照說該自稱“奴才”才是——這個稱謂,在旗人來說並不算自輕自賤,事實上,是表明了一種親熱的、特別的主僕關係,是一種身份的象徵。

    然而在關卓凡,這句話卻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一方面,他的內心深處,確實對“奴才”這兩個字,有著莫名的深深抗拒;另一方面,他也要借這句話,向懿貴妃表明一種微妙的態度:自己不是以家奴,而是以官身,來向她行禮。

    果然,這一句話,雖然只是出自一個五品官員之口,卻依然給懿貴妃帶來了巨大的滿足感。

    臣關卓凡,叩見懿貴妃。

    臣,關卓凡,叩見,懿貴妃。

    懿貴妃在心裡,享受的把這句話咀嚼了兩遍,領會到了關卓凡的意思。

    只有皇后,曾經享受過這樣的榮耀,因為她是皇帝的妻子,在朝廷的某些大典中,可以與皇帝一起,接受官員大臣的跪拜朝賀,以天下之母的身份,聽到這樣的敬語。

    而她懿貴妃,只是皇帝的一名侍妾,不要說聽,壓根就連見外官的資格都沒有。

    不管日後將有多少人在她面前誠惶誠恐地重複這句話,今天,卻實實在在是她人生第一次,有人跪在面前,稱臣行禮。

    “你,往前跪一點兒。”懿貴妃小聲吩咐道。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9:54 PM

第六十章 作死

    往前跪一點兒,是為了小聲說話方便。懿貴妃不肯犯肅順那樣的錯誤,讓自己和關卓凡的對話,叫人聽了去。

    可是這樣一來,就不是尋常奏對的格局了。關卓凡所跪的地方,離坐著的懿貴妃,只有一步之遙,幾乎就有“裙下之臣”的感覺了。他嗅到一陣淡淡的蘭香,心想,不知道懿貴妃用的是什麼香粉,這樣好聞。

    “關卓凡,你是鑲紅旗的?”

    “是。”

    “你的馬隊,練得好。”

    “臣盡力。”

    “你救了照祥,我該謝謝你。”

    “臣不敢當。”

    就仿如是第一次召見廷臣,年輕生澀的懿貴妃,明明已經在心中把要說的話想過了百十遍,但做起來,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話說到這裡就卡住了,不知該怎麼繼續下去。

    關卓凡一口一個“臣”,也仿佛是在皇帝面前進行奏對,同樣拘謹得很,遠不如在其他人哪怕是在恭王面前,說話那樣順暢自如。

    “君臣”之間,出現了尷尬的沉默。照規矩來說,這樣的情形,也就意味著到了臣子該退下的時刻了,但關卓凡明知懿貴妃夤夜召自己前來,決不能只為了說這幾句話。

    他還不至於自戀到以為那天懿貴妃看了自己一眼,今天就召自己來伺寢,心想當然是有大事,但究竟是什麼樣的大事,猜不到。可是雖然猜不到,但總是宮內出了什麼要命的變故,否則她不會走這樣的險棋。

    “請懿貴妃保重鳳體。”關卓凡索性挑一個話頭,也顧不得逾規不逾規了,“阿哥年紀還小,總要靠娘來照應。”

    話說得恰到好處。懿貴妃一直靠自己獨撐局面,心力交瘁,現在忽然得了這一句語帶雙關的問候,半是觸動心境,半是順勢造作,希望能激發他的敵愾之心,於是哽咽一聲,泫然而泣:“你哪裡知道,我們娘倆,受人欺負啊……”

    關卓凡俯伏在地,不敢看她,亦沒有接茬。他知道以懿貴妃的性格,斷然不會是單單向他訴苦情的,一定還有後話。

    “我看得出,你是個有良心的。”懿貴妃拭著淚,說道,“我且問你,假如有什麼事,你是幫大阿哥,還是幫別人?”

    這是早就想好的話,拿兒子替自己裝個幌子,說起來才能理直氣壯。

    “請懿貴妃明示,但有所命,臣願效死力。”這是暗示她,不必再兜圈子,想讓自己做什麼,可以直說。

    關卓凡的態度,讓懿貴妃很滿意,於是把最想說的話,問了出來:“我既然召你來,也就沒打算瞞著你。皇上的病,危在旦夕,只怕……就在這兩天了。大事一出,這裡若是有人膽敢犯上作亂,加害大阿哥,則又如何?”

    關卓凡楞了。加害大阿哥,是絕不會有的事,要說加害你懿貴妃,史上也沒聽說有過記載,最關鍵的是,咸豐根本還沒有到死期嘛。懿貴妃的這一問,從何而來?

    再轉念一想,忽然醒悟——這是作弊的絕好機會!她不知被什麼消息所誤導,以為身處險境,到了間不容髮的地步,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召自己進見。

    此時表忠心,就算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也是惠而不費,完全零風險,何樂而不為?

    “回懿貴妃的話,臣的馬隊,就在左近。若是肅順敢對懿貴妃無禮,臣殺肅順。若是軍機上竟敢黨附作亂,臣殺軍機全班。”

    這一番話,奇峰兀起,石破天驚,不僅說得斬釘截鐵,而且毫不含糊地把肅順的名字公然點了出來。

    懿貴妃目瞪口呆之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所望的只是三分,他卻給了十二分!

    “關卓凡,”懿貴妃又驚又喜,“你怎麼知道,要作亂的是肅順?”

    “肅順跋扈已非一日,不臣之心,盡人皆知。”關卓凡低聲說。

    話說到這個份上,懿貴妃決定,該有所表示了。

    “你這樣赤膽忠心,我原該重重賞你才對!可是不怕你笑話,我現在窮得很,沒有什麼錢給你。”她坦率地說,“你這份功勞,將來我讓大阿哥謝你。”

    說完這句話,伸出手來一展,只見右掌中托著一個精緻的金剛鐲子。

    “這只鐲子賞你了,算是一個見證。”

    這就見得出懿貴妃心思細密的地方了——等阿哥長大,那是十幾年後的事情了,空口無憑,怎麼能叫人信服?拿這樣一件東西作為信物,弄得煞有介事,才好讓人死心塌地。

    然而她畢竟沒有真正掌過權,對帝王心術中,要與臣下保持適當距離這一條,還不甚了了——距離產生權威感,而一旦突破了這個距離,則容易使臣下生出不敬的念頭來。所謂“近則狎”,這固然說的是小人,可問題在於,關卓凡本也不是什麼端方君子。

    她讓關卓凡跪在身邊,幽香撩人,本已犯了一個錯,現在將手一伸,皓腕如玉,整支雪白耀眼的小臂,都落在關卓凡的眼裡,立刻讓他起了別樣心思——那一晚,把玩摩挲了良久的鼻煙壺上,那個被他幻想成懿貴妃的白嫩裸女,便不由自主地浮現了出來,仰面朝天,不著寸縷。

    關卓凡的心猛地劇烈跳動起來,呆呆地望著這個近在咫尺的絕世禦姐,欲望像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地襲來,心中卻似有一個聲音,正在絕望地警告自己:不做死就不會死!

    懿貴妃見他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麼,於是淺淺一笑:“怎麼啦?不敢拿麼?”

    關卓凡咬了咬牙:“敢!”伸出手,一把握住了這一隻柔荑。

    鐲子落在了厚厚的地氈上。

    懿貴妃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站起身來,向後一掙,低聲叱道:“你做什麼?!”

    關卓凡也站起來,不僅沒有放開她的手,乾脆撲過去,連她的腰也一併摟住。

    一道輕微的裂帛之聲,便是關卓凡的回答。此刻他的腦中,只剩下了一個想法:作死也未必會死!

    宮帳外遠處的太監宮女,雖不能聽見帳中的聲音,但懿貴妃只要呼喝一聲,是立即可以湧過來的。然而帳中人的語音,卻始終細不可聞,只有附耳在帳上,才可以約略聽得明白。

    “你……你作死……哎呀……”一向倔強的懿貴妃,聲音忽然變得慌亂而軟弱。

    一陣悉悉索索的掙扎,接著是關卓凡喘息的聲音:“臣罪該萬死……”

    “你……你放開……你大膽!……哎唷……”

    帳中至此便再無聲息。漫天星光之下,遍野花海之中,微風掠過,懿貴妃的宮帳,似乎隨著風兒的吹拂,輕輕搖動起來,良久未止。

   *****

    第二天的一整天,關卓凡的人都變得有些木然,不僅沒有去圍場外面巡視督查,甚至幾乎就沒有邁出自己的軍帳。

    這樣的情形,圖林見所未見,不禁有些擔心起來。

    “爺,您還好吧?”他探頭探腦地在帳口問道。

    關卓凡端坐在帳內,只是揮了揮手,讓圖林走開。

    特麼的,我……我怎麼把皇上的女人給睡了?

    還是懿貴妃。這一回賭得大了。

    現在如果有侍衛來拿自己,那就萬事皆休,什麼圖謀天下,重寫春秋,便都化作黃粱一夢,等待自己的下場,只有殺頭。

    然而他似乎並沒覺得有多後悔,反而把最後的時間,用來回味昨夜的那一次風流。

    那種滋味,還真是特別……關卓凡搖搖頭,苦笑著想:如果能重來一次的話,自己大概還是會忍不住,做相同的選擇吧?

    他卻不知道,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懿貴妃身上。一早從皇后那裡傳來的消息是,皇帝的燒已經退了,明日便可以起駕回宮。因此這一次的危機,暫時可以解除,她全副的心思便糾纏在了昨夜帳中的一幕。

    “到底是他用強,抑或是我自己願意的?”

    要分辨得清楚,真是難。用強或許是有,然而自己始終沒有高呼一聲,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這個關卓凡,真的是色膽包天,居然敢在後妃的宮帳裡面,不管不顧,就這麼把自己的衣裳剝了去……不怕抄家滅門麼?

    想到自己竟然被一個五品的小小武官壓在地氈之上,不停交歡,懿貴妃的心裡,辨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這種事兒還能分品級的麼?她自失的一笑,呆呆地看著帳外的花海。

    那種滋味……只有二十六歲,正當盛年的她,已經許久未承雨露。

    明天就要回宮了,懿貴妃的臉上,一會紅,一會白,心中天人交戰,掙扎到暮色蒼茫的時分,終於輕輕歎了口氣,招呼安德海過來。

    “小安子,你......你再去傳關卓凡來一趟,我還有話要說。”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09:57 PM

第六十一章 天崩地坼

    咸豐皇帝的病勢,牽動朝局,然而起起伏伏的,始終不能有明確的好轉。到了六月初九的萬壽這一天,病中的皇帝,為了平復日甚一日的流言,卻又不得不強撐病體,試圖把整套的禮儀完成下來。

    為皇帝賀壽的王公親貴,還有一部分福晉和受過誥封的命婦,六月初便都已到達熱河。恭親王照舊不在其列,不讓他來的理由依然是京師重地,須得恭王主持,不可有一日或離。

    這天早上,皇帝先拜過供奉的列祖列宗畫像,才到明德大殿,在丹陛之樂的奏鳴聲中,接受群臣三跪九叩山呼萬歲的大禮。

    天時已經熱得很了,而這樣的場合,不論皇帝還是官員,一重重的袍褂穿起,絲毫馬虎不得,因此都是汗濕重衣。大臣們倒還好,但虛弱的皇帝,便有些支撐不住的感覺了。

    支撐不住也要撐!這是自己的好日子,一舉一動,都是眾目睽睽,萬心所系,可別鬧出什麼事故來。在這樣的信念鼓舞之下,皇帝勉強成了禮,接著還有一道賜宴聽戲的環節,是需要完成的。

    宴跟戲,都是設在敬誠殿內,戲臺下擺了三十幾張大桌子,奉旨聽戲的後妃加上王公大臣,總有二百號人。

    開場先演賀壽的大戲,鼓樂喧天,熱鬧非凡,戲臺上的各種機關,也都全部開啟,一時天女散花,一時魚躍龍門,把台下的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外面的班子,固然可以有頂尖的好角,但是若論場面宏大,機關精巧,就萬萬無法與皇家相比了。

    難受的只有皇帝一個人,只覺得兩耳轟鳴,煩躁異常,心口似乎悶得透不過氣來。好歹撐著把開場大戲看完,等到開始演他親自點的一出武戲《三岔口》,萎靡不振的皇帝才略略振作了一點。

    他實在是愛看戲,臺上的幾位名角,也都拿出十二分本事來伺候,漸入佳境之下,皇帝一時把病痛拋在了腦後。直到扮任堂惠的武生小麒麟一個跟鬥從丈許高的檯子上翻了下來,落地無聲,皇帝剛開口贊了一聲“好!”,便身子一歪,倒在御座之上,昏了過去。

    敬城殿內頓時大亂,十幾個太監立刻圍住了皇帝,後面的肅順,景壽,醇王等幾個,以天子近侍的職分,一湧而前,連聲不迭地叫著傳太醫。

    後妃們自然是花容失色,不敢擅離座位的大臣們,個個也都是引頸張望,幾個戲子,更是早已嚇得跪在了臺上。

    只有曹毓英一個,把關卓凡的那一句話想起來了——“皇上的病,沉屙糾纏,已經極難入手,現在的精神健旺,只不過是虛好看。等到過了小暑,天時一變,只怕就要轉危。”

    言猶在耳,思之不免遽然心驚:“小暑可不是已經過了麼……”

    *****

    在萬壽這樣的大日子病倒,是一件很忌諱的事情,不吉利。皇帝的病,來勢兇猛,到了第三天,不僅發展到水米不能進,而且陷入了“譫妄”。

    譫妄,就是說胡話,是極壞的徵兆。一時之間,行宮內人心惶惶,都有即將大禍臨頭的感覺。

    懿貴妃每天一起來,便到中宮與皇后和大阿哥待在一起,既是彼此安慰,也是等著煙波致爽殿最新的消息。

    首領太監已來過幾回,除了彙報皇帝的病情,還特意交代,請大阿哥不要走遠了。

    到了下午,便有太監飛奔來傳,著皇后和懿貴妃帶同大阿哥進見。兩個女人又驚又喜,心想:難道皇上醒了?

    皇帝真的醒了,待她們趕到煙波致爽殿,見肅順、景壽和醇王正跪在地上,咸豐半躺半靠在禦榻之上,雖然病體支離,雙眼之中,卻還有一絲神采。

    見到她們進來,咸豐眼光轉動,一個個看過去,最後定在了大阿哥身上,眼光之中,有些慈愛,有些不舍,有些傷感,亦有些沉重。

    “我不成了,奕譞,叫人來吧,”咸豐用微弱的聲音說,“軍機,宗令,諸王!”

    知道皇帝病危的親貴和軍機大臣,早已侯在殿外不遠處的丹陛之下,寸步不敢或離。此時見到面無人色的醇王,飛奔而來,將旨意一傳,都知道大事不好,一個個提袍扶冠,顧不得什麼身份氣度,氣喘吁吁地跑進了殿中,依次跪了一地。

    照道理,皇后和懿貴妃是該當回避的,可是皇帝還有極重要的事情要交待,因此也就不能不破一次例了。

    “大阿哥載淳,天生純孝,”咸豐又看了一眼剛滿六歲的兒子,“著封為太子!”

    懵然無知的大阿哥,由皇后教導著,給阿瑪磕了頭,算是謝恩。

    “我那方‘禦賞’的印,給皇后。”話音一落,便有身旁的太監,捧了一個精緻的小盒子,送到梨花帶雨的皇后手裡。盒子是打開的,中間置著一枚玉印,上頭刻著陽文的“禦賞”二字。

    咸豐又將目光轉向懿貴妃,看了半晌,輕輕歎一口氣,說道:“拿‘同道堂’的印,賞給懿貴妃。”

    這兩枚印鑒,大不尋常。懿貴妃跪在地上,以雙手接過,捧著這枚以陰文刻著“同道堂”三字的玉印,渾身顫抖——三年冷宮,到了皇帝彌留之際,終獲諒解!

    一時酸甜苦辣都上心頭,便要放聲大哭。被跪在她身前的皇后轉身連扯了兩把,才好歹忍住了,伏在地上嗚咽不已。

    “載垣,端華,肅順……”咸豐抖抖索索地從枕側摸出一張紙來,吃力地舉到眼前念著,“景壽,穆蔭,杜翰,匡源,焦佑瀛,”一共念了八個人的名字,放下紙,將眼光望了過來,“朕,待你們如何?”

    眾人都知道,寫在紙上的名字,要不就是肅順所擬,要不就是皇上與肅順商量所定。怡親王載垣聽了,忙道:“皇上待奴才們恩重如山!請皇上安心調養,待龍體康愈……”

    “住……住著!沒功夫……說這些。”

    咸豐知道,這已是自己迴光返照,神智清明的最後時刻,吃力地喝止了載垣,喘了一會,才又道:“太子,就交給你們了。”

    這就是在托孤了!殿中所有人,都是熱淚滿臉,被點名的八個顧命大臣,更是泣不成聲,只能連連磕頭。咸豐無力地擺擺手,說:“寫旨來看。”,立刻便有小太監搬來案幾筆墨,由杜翰寫成諭旨,雙手捧讀。

    “立皇長子載淳為皇太子,著派載垣、端華、景壽、肅順、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盡心輔弼,贊襄一切政務,特諭!”

    “發!”咸豐點點頭,只說了這一個字,輕輕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良久,咸豐仍然沒有新的表示。跪在一旁的太醫院院使李秋生,忽然站起來,給皇帝掐了脈,又抖抖地用手去試他的鼻息,終於一跺腳,軟到在地,哭道:“皇上歸天了!”

    跪在地上的皇后,輕哼一聲,暈了過去。殿中的諸臣,放聲嚎啕,哭聲震天,猶如一圈漣漪,從煙波致爽殿向外擴散開去,直至整個行宮之內,哀聲一片。

    第二天,皇上駕崩的消息,便傳遍了熱河的禁軍。各營都是摘櫻子,起素幡,為皇帝舉哀,關卓凡的馬隊也不例外,軍官兵士,在一片悽惶之中,盡有痛哭到不能自已的。

    隨著這一天時間的推移,更多的消息不斷傳來。

    皇太子載淳樞前即位,成為六歲的皇帝。

    顧命八大臣面奉聖旨,輔弼幼主,贊襄一切政務。

    皇后晉位太后,稱母后皇太后,恭號慈安。

    懿貴妃封太后,稱聖母皇太后,恭號慈禧。

    這一天,關卓凡這個“假旗人”沒有眼淚可流,因此也就不出帳子,一個人獨坐沉思。

    一個時代結束了,他想,另一個時代就要開始。我的時代。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10:01 PM

第六十二章 跟他鬥一鬥

    顧命大臣的名單,確實是由肅順所進擬的,但既然經過了大行皇帝的同意,那就誰也不敢再說什麼。可是這份名單,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不僅冷落了最有資格的恭王,而且名單中沒有任何一名帝系的近支親貴。

    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才把身為大行皇帝姐夫的六額駙景壽,放進了名單中,拿來搪塞天下悠悠之口。

    這樣一來,不僅清議都在為恭王抱不平,而且帝胤的勢力,也自然而然地向恭王身邊集合,讓恭王的實力又有了進一步的增長。

    但恭王也有一樁頭痛的事,那就是苦於沒辦法與兩宮太后建立聯繫——要推翻肅順,必須取得兩宮的支持與諒解。

    雖然一向聽說兩位年輕的太后與肅順不睦,特別是西宮太后,在還是懿貴妃的時候,就曾與肅順發生過很大的齬齷,但現在世易時移,不知她們對作為顧命大臣的肅順,觀感有無改變?

    “東太后,西太后”的說法,是從宮裡流傳出來的,起因是慈安太后搬進了煙波致爽殿旁邊的東暖閣,而慈禧太后搬進了西暖閣,宮裡頭的人,為了方便,在私下裡便稱呼“東邊兒的”,“西邊兒的”,逐漸形成了這個說法。

    湊巧的是,當恭王為無法聯絡兩宮而苦惱時,兩宮太后,也正為無法聯絡恭王而苦惱。

    “關大哥,”安德海還是在西角門的老地方請關卓凡吃飯。國喪期間,不敢用酒,因此兩個人坐在包間裡,都只是喝茶,“肅順是越來越囂張了,今天又害主子生了好大的氣。”

    自從兩次帶關卓凡夜見懿貴妃,安德海對待關卓凡,更是與眾不同。雖然不知道懿貴妃究竟對他說了些什麼,但關卓凡是“自己人”,肯定毫無疑問。

    “哦?”關卓凡故作驚訝,他很想聽聽是什麼事,“肅順在太后面前,還敢這麼大膽?”

    “我看他壓根就沒把兩位太后放在眼裡。”安德海恨恨地說,“就連年號,也敢擅定!”

    新君登極,照例要改元,新的年號,該由顧命大臣提出幾個備選,再請皇太后圈定。而肅順不知是一時忘了,還是根本沒把這個規矩當成一回事,徑直把新年號寫進諭旨,只待兩位太后用過印,就要頒行天下。

    新年號寫的是“祺祥”,文意的好壞先不去說,這樣藐視太后,卻為多少通曉幾分政事的慈禧太后所不能接受。

    “先帝在日,也是這個規矩麼?”慈禧太后看了一眼慈安太后,將諭旨向外一推,緊緊盯著肅順說。

    肅順一時語塞,沒想到被她捉住了漏洞。但他並不引以為咎,而是立刻便講出一番大道理,從民生凋敝談到國庫空虛,從江北的撚匪談到江南的“長毛”,強調現在人心惶惶,早定年號可以有利於穩定政局。

    口沫橫飛地說到後來,乾脆讓人取來一個布包,打開一看,是六枚錚光瓦亮的嶄新母錢,上面是“祺祥重寶”四個字。

    “太后請看,這是錢樣子!”肅順指手劃腳地說,“只要年號一頒,新錢立刻就可以開鑄通行,民間的物價,也就可以穩定下來了,這難道不是一件大好事?”

    這等於是在反詰太后,語氣可以說是無禮已極。他所說的一番道理,雖然不錯,但卻始終彌補不了那個漏洞:擬幾個備選的年號請太后當面圈定,又能花費幾刻鐘的時間?

    何以敢自作主張,連新錢的模子都做好了?這樣赤裸裸的蔑視,就連忠厚的慈安太后,也覺得實在不像話。

    然而事已至此,竟沒辦法不聽他的,終不成把新錢的模版毀了重鑄?只得忍氣吞聲,在諭旨上矜了印,回到宮中,自然大罵肅順可惡。

    “肅順可惡!”關卓凡聽完,當然也要做這樣的表示,“難道就沒辦法治治他?”

    “兩位太后都說,要治他,非恭親王不可,”安德海壓低了聲音說道,“只是不知道六爺是什麼個打算,竟是一點聲息也沒有。”

    我倒知道,關卓凡心中苦笑。他現在的處境,甚為尷尬,明明兩頭都視他為自己人,他卻偏偏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做這個牽線搭橋的紅娘。

    自己是恭王派在熱河的臥底,而且一臥就是半年。恭王有這樣的心術,如果自己向太后明言,那兩宮以後對恭王會是個什麼觀感,難說得很,對自己也不見得是個好事。

    而自己緣何能取得太后的信任,就更難向恭王一方啟齒——難道還能跑去對曹毓英說,自己跟年輕的太后之間,曾有過兩夜風流?

    “唉,難。”關卓凡不自覺地搖搖頭。

    “是啊,真是難。”安德海卻誤會了他的意思,悄聲說:“主子跟東邊兒說,實在不行,就要逼一逼六爺了。”

    “哦,怎麼個逼法?”

    “說是要找個禦史上摺子,獻議垂簾!”

    “這……”關卓凡大驚失色。

    *****

    找人公開獻垂簾之議,是慈禧太后想出來的一著狠棋。自從她得到了大行皇帝賞下的那一方印,她的自信心便得到了極大的提升。

    這是源於肅順的失誤。在如意洲的那一次,他錯判了咸豐的意願,貿然提出來按“鉤弋夫人”的例子來處置懿貴妃,手段太烈,引起了咸豐極大的不安。

    雖然還不至於影響到咸豐對他的信任,但咸豐警惕到未來可能發生的慘變,終於在臨死前做出了這樣的重大安排。

    給皇后和懿貴妃的印,不是拿來看的,而是實實在在代表了最高的權力——凡是顧命大臣擬就的諭旨,不經兩位太后用印,則視為無效。

    這等於是咸豐的遺命,為當時在場的王公大臣眾目所見,即使跋扈如肅順,也是不敢不承認的。

    問題在於,太后是否有權更動諭旨的內容?太后和顧命大臣之間,已經為此發生過幾次激烈的交鋒,但在肅順的高壓之下,結果都是以顧命一方的勝利而告終。

    “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那這兩方印章,還有什麼用?”一向生性平和的慈安太后,被氣得掉下了眼淚,“不等於把咱們就當成擺設了麼?”

    “姐姐說的是,”慈禧太后趁機說,“所以得想個法子,逼著老六他們,出來說話。”

    慈安太后知道,她說的法子,就是那個“垂簾聽政”的摺子。

    “妹妹,我還沒弄明白。”慈安擦了擦眼淚,抱歉地說,“咱們現在不是也在聽政嗎?說要‘垂簾’,就是加一道簾子麼?”

    都是“聽政”,卻大不相同。慈禧便向她解釋,現在的聽政,是只能見顧命大臣,而垂簾聽政,太后則可以召見所有的外官,這樣一來,肅順就不能再一手遮天。

    “可是垂簾聽政,肅順他們能同意嗎?”慈安提出了疑問。

    自然是不會同意的,但慈禧的用意,原也沒指望他們會同意。

    “把水攪一攪,”慈禧說,“就算千年的老鱉,也要讓他冒頭。”

    這又是指的恭王了,話雖然不好聽,但道理是有的。這個摺子一上,兩宮便可以借機讓京中的恭王,明白她們對肅順不滿的態度。

    “也好,”慈安太后欣然點頭,“肅順這樣跋扈,也該有人來說一說。”

    “是啊。”慈禧嘴上答應著,心裡卻得意地想,一旦真的跟恭王取得聯絡,那就不僅僅是“說一說”的事情了。

    不過這一點,先不忙揭破,以免嚇到了老實的慈安。何況,有這兩方印在手裡,即使恭王仍然不肯出頭,她也準備了一記更厲害的殺招,來對付顧命大臣。

    不是不許更動諭旨麼?到時候,她打算乾脆直接在那個奏摺上矜印,公然表示接受所請。肅順能有多厲害?偏要跟他鬥一鬥!

    然而,年輕的慈禧,畢竟還是缺少了實際政務的歷練,沒能夠想到,自己這個貿然的舉動,必然招致顧命大臣的強烈反擊,造成致命的後果。

    關卓凡的大驚失色,為的就是這個原因——這哪裡算是政治鬥爭?簡直就是兩位年輕的太后,在跟肅順鬧意氣。若是以為掌握了兩方印章,就可以為所欲為,那就不免大錯特錯了。

    印章所代表的,只是名分,想轉化為真正的權力,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絕不是一道諭旨那麼簡單的事情。

    他冷靜地想了想,現在他即使通過安德海,對兩宮有所勸諫,慈禧也絕不會聽從——畢竟自己只是一個五品的軍官,要說在朝務上能有什麼見識,任誰也不會相信。

    說不得,只好救她一救了。關卓凡心想,且不說她以肉身佈施,如意洲上那兩晚的情分,只論不能讓大事毀於一旦,自己便有非出手不可的必要。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10:04 PM

第六十三章 奪命狂奔

    “曹大人,朱大人,這回怕是要出事。”

    在曹毓英家裡的內室中,關卓凡把有人要上摺子,獻議垂簾的事,約略說了。至於消息的來源,他也不隱瞞,直言是從安德海處聽到的。

    “這是要逼王爺出來說話!”曹毓英臉上變色,與朱學勤對望一眼,說道:“西邊兒的太冒失了,火候沒到,這鍋夾生飯,怎麼吃?何況——”

    何況還要防著肅順的反噬。他們倆都深知,肅順是王猛桓溫一流的人物,平日裡殺大學士立威,尚且無所顧忌,現在直接威脅到他的地位,哪會乖乖的就範?

    然而一時之間,亦沒有可行的主意可以拿出來,不知該怎樣把慈禧太后的這個念頭,打消了去?

    “請恕小弟直言,兩宮既然已經發動,攔是攔不住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關卓凡沒功夫再韜光隱晦了,於是乾脆俐落地說道,“當今之計,唯有兩頭著手!一頭是請朱大人聯絡京裡,無論如何,要請王爺儘快設法,馳來行在;另一頭,小弟則要自行其是了,不過還要請兩位大人的一封親筆。”

    關卓凡鋒芒一露,曹毓英和朱學勤都是大為驚奇——本來一直奇怪他一介武官,如何能在禮部大堂議和時,有那樣的表現,現在見了他的氣勢,才終於信實了。

    “逸軒,你要我們寫什麼?”

    *****

    就在三個人密密計議之時,一道“敬陳管見,奏請皇太后權理朝政”的摺子,終於遞到了軍機處。

    上摺子主張垂簾的,叫做董元醇,一直是個半黑不紅的禦史,這次抓到這樣一個機會,富貴險中求,將自己下半生的宦途,賭在了這一封奏摺上。

    垂簾聽政,只是一種施政方式,本身不能以好壞論之。但從男人的眼光看去,女主臨朝,有牝雞司晨的嫌疑,多少覺得不是滋味。

    這篇摺子,行文滯澀,理路也不見得如何高明,但也有好文字,其中的警句是“權不可下移,移則日替;禮不可稍逾,逾則弊生”,將關鍵之處點了出來,暗指肅順的行為,攬權無禮,長此以往,將有篡政之虞。

    而除了建議垂簾之外,後面的一句,“當于親王之中,另行簡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輔弼一切事務”,則不僅打了載垣和端華的臉,更是為了將恭王“逼出來”,所不可少的一句話。至於奏摺裡還請求替小皇帝添個師傅,不過是陪筆,無關緊要。

    摺子到了軍機,顧命大臣拆開一看,震怒異常。他們倒沒想到這是出於兩宮的授意,只是認為大行皇帝剛剛歸天,就有人敢上這樣的摺子,簡直是反了!

    礙於禮制,還是將摺子裝進黃匣子,送進宮內,一邊由杜翰動手,寫好了一篇痛駁的諭旨,只等兩宮太后看完了奏摺發回來,就要發旨嚴譴。

    誰知黃匣子送回來,七件摺子裡獨獨缺了這一件——被太后“留中”了。

    這也是慈禧最初的本意,只要摺子讓大家看見了,其中的內容自然而然就會擴散出去,目的也就達到了。摺子留在宮內,不做處理,既讓肅順他們抓不著什麼毛病,又間接向外面表明了兩宮的態度,一舉兩得。

    以慈禧的閱歷和見識來說,這算得上是個很巧妙的設計了。但她沒有想到的是,顧命大臣群情洶湧,竟由肅順帶隊,請見太后,親自來要摺子了!

    “董元醇的摺子,請太后發還,我們還要辦事。”肅順面無表情的說。

    “他的摺子,我們姐妹倆還沒想好,”顧命大臣的舉動,已經頗為無禮,慈禧強忍著怒氣說,“等想好了,自然會發下來,讓你們寫旨。”

    肅順一哂,無所謂地說:“臣等奉大行皇帝遺命,贊襄政務,辦差一定格外巴結。這不,杜翰已經擬好了諭旨,請兩位太后過目。”

    “什麼?”慈禧太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們還沒想好,你們寫的什麼旨?”

    “請太后看摺子,可不是請太后想摺子,既然已經看過,想好不想好的,也沒什麼打緊。”肅順擺擺手,對杜翰說道:“繼園,太后問你寫的什麼旨,你給太后念念。”

    不等慈禧太后有什麼反應,杜翰居然就展開手上的諭旨,堂而皇之地念了起來。他的聲音洪亮,又刻意加重了語氣,嚇得慈安太後身前的小皇帝,不住地往後縮。

    整篇諭旨,筆挾風雷,痛斥董元醇“故弄小巧,包藏私意”,指他“卑污不堪,希圖幸進”,尤其是那一句“該禦史必欲于親王之中,另行簡派一二人,是誠何心?”,算得上是誅心之論,簡直就是指著董元醇的鼻子在問:你說,是不是恭親王派你來的?

    兩位太后聽完,又驚又怒,相顧失色,慈禧更是在心裡想,若是關卓凡在身邊,自然會一刀一個,將這個八個逆臣殺在當場!然而畢竟是想想而已,此時此刻,只能靠自己硬挺。

    當下一拍桌子,作色道:“你們八個,任意妄為,想一手遮天,掩盡天下人的耳目麼?“

    “臣等不敢,可也請太后不要違了祖宗的家法!”

    肅順乾脆大聲咆哮起來,“國家大政,自有顧命大臣尊遺命辦理,這就請太后用印罷!”說完,杜翰向前一步,將那張寫好的諭旨,遞了過去。

    小皇帝本已被肅順的咆哮嚇得不行,又見杜翰一副要逼上來的樣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把慈安太后身上的紗袍都尿濕了。

    慈禧太后氣得雙手發抖,顫聲道:“好……好……我給你用印。”不但不接杜翰手裡的諭旨,反而拿出董元醇的摺子,目視慈安,兩人用各自的小印,在奏摺的一頭一尾按了一下。慈禧拿起摺子,將手一揚:“拿去,董元醇的摺子,我們姐妹准了!”

    一場爭鋒,劍拔弩張到了這樣的程度,已經沒有了迴旋的餘地。

    沒想到肅順忽然歎了口氣,聲音軟了下來,指了指擺在一旁,專用於盛納奏摺往返的一個黃色盒子,垂首道:“太后既然發還摺子,該當裝在黃匣子裡,著人送回軍機,臣等再遵旨辦理。”

    說罷,行了禮,帶同其他的顧命大臣,居然就這麼退了出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兩位太后,面面相覷。

    *****

    董元醇的摺子,被裝在黃匣子裡,由內奏事處派太監送回了軍機處,兩位太后,則坐在西暖閣內,惴惴不安地等著結果。

    在奏摺上直接矜印,雖然不合體例,但亦可以視為特殊情況下的一種變通,表示全盤接納奏摺中的所有提議。這原本是慈禧太后所準備的最後一手殺招,卻在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交鋒之中,提前使了出來。

    “妹妹,你看他們會遵旨辦理麼?”慈安太后問完,自己倒先搖了搖頭,“這也未免太容易了吧……”

    遵旨辦理,等於是接受垂簾聽政,以肅順的桀驁不馴,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事?慈禧也猜不透肅順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想一想,說道:“戲詞裡不是有麼?‘兵來將擋,水來土屯’,咱們且等著,看看他們要做什麼。”

    這一等,直到用過了午膳,仍沒有信兒。兩位太后在廊下說著話,都覺得詫異,忽然見安德海一路小跑,穿過院子,到跟前磕了一個頭,氣急敗壞地說:“主子,出大事了!”

    慈安太后幾乎承受不了這樣的驚嚇,手揪著心口,面色變得慘白。慈禧的心,也是劇烈跳動起來,總算強撐住,罵道:“混帳東西!連怎麼給主子回事的規矩,都忘了麼?”

    安德海這才驚覺到自己的失態,俯伏在地,狠狠給了自己一嘴巴,連聲罵自己:“小安子該死!小安子該死!”

    “到底是怎麼啦?”

    “內奏事處的老沙剛才跟我說,送到軍機處的黃匣子,到現在都一直沒打開……”

    “什麼?!”慈禧跟慈安都盯著安德海問,“哪有這樣的事?”

    “端華……鄭親王說,既然太后拿顧命大臣不當一回事,那還看……看……看個屁。”

    “你是說,軍機上不辦事兒了?”慈安太后失聲道。

    “反正軍機章京們,都是閑坐在屋裡……還不止是這樣兒,”安德海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慈禧,才接著說道:“黃起忠跟我說,宮門外的戒衛,增加了一倍,太監出入,都要搜身,說是不許片紙出宮!他怕驚嚇了太后,沒敢來回。”

    這一回,就連慈禧的臉,也變得刷白。她咬著嘴唇,看了看慈安,才道:“小安子,跟我們進屋。”

    進了西暖閣的內室,慈禧拉著慈安坐下,小聲道:“姐姐,我要找一個人,你別問我為什麼,總之我有我的道理。”

    交待了這一句,轉頭對安德海說道:“到如意洲,去找他!”

    “嗻!”安德海自然知道她要找誰,忙道:“請主子示下,讓他做什麼?”

    “讓他……”慈禧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肅順的這一招,狠到了極處。軍機上罷了工,等於掐住了兩宮太后的脖子,外面的奏摺進不來,裡面的諭旨出不去,而太后又不能召見外官,相當於把太后軟禁在了熱河的行宮之內。而宮外警衛增強,沒准更是要謀逆的兆頭。

    慈禧終於明白自己的冒失,犯了大錯,情急之下,便像在如意洲那天一樣,想起了關卓凡。

    然而,能讓關卓凡做什麼呢?宮裡不比外面,難道還能命他帶兵殺進來?想想就知道這是做不到的事情。

    “你只告訴他……有這麼一回事情。”慈禧頹然道,“看他有什麼話,叫你帶回來。”

    兩位太后,在焦急彷徨中等了近一個時辰,才等到安德海的回話。

    “回兩位太后,”安德海渾身大汗地跪下,“他的親兵說,關佐領帶兵往南面拉練去了,至少要四天才能回來。”

    慈禧太后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的是,安德海得到的這個說法,並不確切。此刻,關卓凡帶著兩名親兵,三個人,六匹馬,正在往南面滄州府的大道上,奪命狂奔。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10:07 PM

第六十四章 大將勝保

    奉旨督辦直隸山東剿匪事宜的欽差大臣勝保,已經將自己的欽差行轅,從山東德州府,移到了直隸滄州府北面的青縣。

    他要對付的,是東撚。自從去年英法聯軍進攻京城,山東巡撫譚廷襄帶了部分兵力“北上勤王”,東撚的“慶王”劉玉淵,便趁虛進入山東,不僅威脅直隸一帶,而且兩次進窺曲阜,直逼城根,往來遊弋,幾乎奪占了孔聖人的家鄉。

    撚匪的部隊,以騎兵為主,而勝保的部隊,步軍居多。他定下了以靜制動的宗旨,讓旗下的三名總兵,步步為營,要逐漸把撚匪壓縮到考城一帶,再尋求決戰。而他自己率領八千人,候機而動,其中只有一千多馬隊,算是戰鬥力還比較強。

    這一天早上,勝保照例穿著為大行皇帝戴孝的白袍,正在中軍帳中跟幾位幕僚談著糧草的事情,接到旗牌官的稟報,說營外有三名官軍,要求見大帥。

    問他們是哪裡的兵,又不肯說,領頭的那個把總,只說是從直隸來的,有機密軍情,要向大帥報告。

    勝保皺起了眉頭。這樣的事,聞所未聞,何況近來也沒聽說直隸一帶有什麼匪情,所謂機密軍情,從何說起?再想一想“機密”二字,忽有所悟,忙道:“帶那個把總進來!”

    等到那個把總進來,只見滿面塵土,衣衫不整,人已是萎頓不堪,往地上一跪,喊了一聲“參見克帥!”,便有支撐不住的樣子——哪裡是什麼把總,卻不是自己那個“族侄”關卓凡?

    “小三!”勝保大驚。關卓凡在熱河混得風生水起,他是早已知道的,而且自己的移營,還是出於他的建議,現在卻如何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大營,還穿了身七品把總的服色?

    “怎麼弄得這個樣子?”勝保話一出口,便即醒悟,關卓凡一個當紅的五品佐領,不僅換了服飾,而且連身份也不肯通報,自然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機密——多半便是熱河發生了極大的變故。

    當下先命親兵扶著他坐下,端來一碗熱粥給他喝了,再命無關的人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個叫徐家成的心腹幕僚,這才溫和地說道:“小三,你不要著急,慢慢地說。”

    “四叔,”關卓凡一收到曹毓英派人送來的消息,得知軍機處拒絕視事、行宮戒嚴,便立刻上了路。兩夜一晝間,狂奔了五百里,疲憊已極。喝過粥,喘了好一會,精神才慢慢恢復過來,拿眼睛看了看徐家成,又目視勝保。

    “不妨的,徐先生跟了我十幾年,可共機密。”

    原來如此。關卓凡向徐家成點了點頭,表示致意,才對勝保說道:“四叔,熱河出事了!”從這裡開始,把半年來熱河的種種情形,要言不煩地向勝保說了一個大概,一直說到有人上摺子獻議垂簾,以及顧命大臣所做出的反應。

    “這麼說,顧命的諸公,是擱車了。”勝保捋著唇上的兩撇鬍子,沉吟道,“行宮戒嚴,肅順又想幹什麼?造反麼?”

    擱車,顧名思義,就是車夫把大車撂下閘,停在路上不走了。關卓凡心想,這個說法,倒是頗為形象。

    “造反不造反,得再看,”說話的,是坐在一旁的徐家成,“可是不利於兩宮太后的意圖,是明擺著的。”

    徐家成的話,說得很到位。關卓凡看了他一眼,從懷裡掏出一個封袋,再從封袋之內,取出一個信封來,遞給勝保:“這是曹毓英和朱學勤兩位,給四叔的信,請四叔過目。”

    “哦?”勝保極為重視,取出兩頁信箋,前後看了兩遍才放下。他知道這兩人都是恭王的心腹,他們的話,自然也代表恭王的意思。

    信是曹毓英執筆,寫得很客氣,把勝保誇成“中流砥柱,國之干城”,同時建議勝保,應該到熱河去叩謁大行皇帝的梓宮,委婉地點出這是建立“不世之勳”的好機會,落款則有朱學勤的附名。

    不世之勳四個字,是勝保所看重的。他聽從關卓凡的建議,將大營北移到滄州府,也是為了熱河局勢變幻,萬一有事,可以就近呼應的原因。

    現在的局面是明擺著的,兩宮與顧命之間,起了極大的衝突,而恭王自然是站在兩宮一邊。自己作為帶兵在外的大將,分量就重的很了,只要有所表示,維護正統不墜的功勞是一定有的。

    要表示,當然是向兩宮表示。至於對肅順,勝保象其他的旗營將領一樣,怨氣很大,而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他還看不起肅順。

    勝保是咸豐生前的愛將,三十不到,便曾經以欽差大臣的身份督師,節制各路,賜尚方寶劍,二品副將以下,可以先斬後奏,算是滿洲的名將。

    他的脾氣極大,肅順跋扈,他比肅順還要跋扈,肅順剛愎,他比肅順更加剛愎,因此在武將之中,是肅順最為忌憚的一個人。

    然而勝保亦不是一個冒失的人,此去熱河,固然是以叩謁梓宮的名義,但到底要做些什麼,還要再問問明白。

    “小三,他們兩個的意思,你最清楚,是說讓我統兵入衛麼?”勝保每次見他這個“族侄”,都有士別三日的感覺,這一次,更是知道不能再拿他當尋常的子侄輩看待,因此言語之中,頗見尊重。

    “要說跟熱河的禁軍見仗,那決不會。”關卓凡篤定地說,“而且現在熱河的情形急迫,若是全軍拔營,怕緩不濟急,如果只帶中軍馬隊,那就快得多了。依小侄淺見,以四叔的威名,就算是肅順,也不敢不買帳,只要四叔的人能到,就足以收震懾之功。”

    這麼說,是去嚇唬嚇唬肅順。勝保點點頭,關切地看看關卓凡,“你跑了五百里,還頂得住麼?”

    “四叔放心,只要讓我睡上半天,什麼都回來了。”關卓凡心說,為了救這個禦姐,不頂也不成了。

    “好!”勝保下了決心,“我移營滄州,所等的就是今日。先帝曾手詔嘉獎,說我赤心為國,他肅順什麼東西,敢這樣倡狂?我當然不能坐視!”轉頭對徐家成道:“傳我的令,中軍整隊,吃過午飯開拔!”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10:10 PM

第六十五章 逆謀

    顧命大臣擱車,已經持續了四天,這四天之中的朝政,完全癱瘓。

    兩宮太后仍然沒有讓步,但心理上,也基本到了崩潰的邊緣,屢次拿起杜翰留下的那道訓斥董元醇的諭旨,想蓋了印交出去,又想到如此一來,認輸服軟,怕是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就又把諭旨扔下,繞室彷徨。

    “妹妹,我看不能再這麼僵下去了。”

    慈安太后並不是個全無主意的人,從最初的驚嚇中緩過勁來之後,這幾天,在心中把利害好好的權衡了一番,此刻開口了,“肅順他們不讓人辦事,京裡六爺那邊,又沒有消息,這麼下去,朝政就亂了。”

    “姐姐,這口氣,我忍不了。”慈禧咬著細碎整潔的白牙,恨恨地說,“我就是不低這個頭,看肅六他們,敢把咱們怎麼樣!”

    “話不是這麼說,”慈安太后勸道,“咱們是主子,他們是奴才,現在雖說是惡奴欺主,可是——”

    可是,這個家畢竟是自己的。好比奴才不辦事,主子難道還能跟奴才較勁,說你不辦我也不辦,咱們耗著,結果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家衰敗下去?

    慈禧知道,慈安太后的這句話,是說在理上,但要說就此向惡奴低頭,無論如何也覺得心有不甘,想來想去,絕望地說:“那以後他們要怎樣便怎樣,別說咱們姐倆,就是皇帝,他們也不會再放在眼裡!”

    慈安太后輕聲說:“等皇帝長大了,不是有個康熙爺的例子擺著麼?”

    慈禧心中一動——這個老實忠厚的姐姐,倒是說了句有意思的話。從前的康熙皇帝,也是在孝莊太皇太后的調護下長大,忍了顧命大臣鼇拜多少年,終於把他給剪除了。

    可是現在的情形畢竟與往日不同,顧命八臣,除了景壽不大說話,其他七個,鐵板一塊,中間還有載垣和端華這兩個混帳行子,以親王的身份幫著肅順作惡,就算皇帝長大了,真的能翻過來麼?

    正在糾結無助的時候,忽然見安德海輕輕走進來,面帶喜色,往地上一跪:“主子,有個好信兒。”

    幾天來愁雲慘澹,宮裡頭也是人心惶惶,現在居然聽說有個好信兒,兩位太后都是精神一振,慈禧便問道:“什麼好信兒?”

    “關卓凡回來了。”

    “哦?”慈安太后偏過頭來,看著慈禧,“是你上回說的那個佐領麼?”

    “是他!”慈禧仿佛在黑夜中看見一絲光明。她知道,單是關卓凡回來,還稱不上是什麼好信,安德海高興,一定是關卓凡有什麼消息讓他帶進來。

    “他跟你說什麼了?”

    “他先讓奴才帶一句話,說要恭請太后斟酌——‘小不忍則亂大謀,退一步海闊天空’。”

    “哦——”兩位太后,不約而同的說了這個字,似乎都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然而心中所想的,卻大不相同。

    慈安太后從話裡聽見的,是“忍”,是“退”,這跟她自己的意見,相差仿佛,因此點了點頭,覺得很有道理。

    而這句話在慈禧聽來,就完全不一樣了,大有深意在內。她所聽見的,是小忍了以後,就有“大謀”,退一步之後,就可以“海闊天空”,也就是說,他在外面一定已經有所籌畫,雖然還不能知道是什麼安排,但已令她心安之外,更增期待。

    安德海又跪前一步,用極小的聲音說道:“他還說,欽差大臣勝保的兵,明天就可以到熱河,替兩位太后護駕。”

    “啊?”兩位太后驚喜之下,霍地站起身來。慈禧忽然明白了,關卓凡不是去“帶兵拉練”,而竟是去搬勝保這一支兵了!

    “恭親王已經以恭辦喪儀大臣的身份,請謁梓宮!”安德海繼續說,“關卓凡說,王爺准定月內可以到熱河!”

    滿天的愁雲慘霧,忽而變作雲淡風輕!消息來得太多,太好,讓兩宮太后幾乎無法承受,多日的委屈,化作淚水奪眶而出,淚眼朦朧之中,心意相通,對視一眼,各自取出玉印,在杜翰所擬的那道諭旨之上,輕輕一矜。

    *****

    兩宮太后低頭了!

    內奏事處的太監,和軍機處的章京,開始大忙特忙起來,積壓了四天的各類文書,不是開玩笑的。

    軍機值廬之中,顧命大臣們,紛紛額手相慶,喜不自勝。端華興高采烈地嚷嚷著:“老六,還是你這招厲害!就連西邊兒那麼扎手的一位主,到底還是讓你給馴服了。”

    這句話,已經跡近大逆不道,但大家高興之餘,都沒在意,只有肅順陰沉著臉,不說話。

    “雨亭,怎麼了?”載垣拍拍肅順,“我看你有心事似的。”

    “我是有心事,”肅順點點頭,不疾不徐地說,“都像你們這個樣子,我看得算算咱們上菜市口的日子了。”

    屋內的諸人一時都沉默下來,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事不能算完!”肅順搖著頭說,“這一回是咱們贏了,下一回要是還這樣,怎麼辦?回京以後,要是還這樣,又怎麼辦?”

    “雨亭,你的意思是說……”

    “趁熱打鐵!借著這一次的機會,把規矩給她們兩個定下來。”

    肅順眼中閃著陰鶩的光,“讓她們看摺子,原本就是多餘的事,以後沒有這一說!至於她們手裡那兩方印......”

    眾人都把心提起來,不知道他要採取什麼樣的舉措。

    “收!”肅順一揮手,斷然道,“交司禮監保管,每次用印,照常記檔,知會她們一聲就是了。”

    即使是肅順的死黨,聽了這話,也有驚心動魄的感覺。“禦賞”和“同道堂”這兩方玉印,是大行皇帝當著滿屋大臣親貴的面,賜給現在的兩宮太后的,說收就收,這能成嗎?

    “雨亭,這……這不成謀反了嗎?”怡親王載垣嚅囁半晌,終於還是把這句話問了出來。

    “這不叫謀反!”肅順理直氣壯地說,“顧命大臣,奉保幼主,不能事事被太后掣肘!現在的事,就得咱們說了算,等到將來皇上長大了,自然要歸政給他。”

    端華也提出了一個疑問:“老六,你說的收,要是她們不肯交,那怎麼辦?“

    “不肯交也得交。”肅順冷冷地說,“不然我那班粘杆處的侍衛,養來做什麼用?”

    說來說去,倘若兩宮不肯交印,則還是要以武力脅迫,這與謀反,其實也沒什麼兩樣了。粘杆處又叫“上虞備用處”,上百名侍衛,平日裡只是負責陪著皇帝捉魚打鳥,沒什麼正經差事。肅順把這一支兵抓在手裡,恩結義連,賞賜極厚,慢慢變成了他的私兵。

    載垣沒有肅順膽子那麼大,想一想,還是問道:“要是皇上將來長大了,追究這件事,那怎麼辦?”

    “皇上離親政,總還有十好幾年,將來的事,誰說得准?”

    肅順無所謂地說,“先把眼下弄明白了再說。我敢說,如果不按照我的法子來辦,一旦讓她們兩個翻過案來,在座的諸公,到時候想求一個囫圇屍首,亦不可得!”

    這句話切中了要害。顧命大臣,負氣擱車,斷絕兩宮太后與外界的聯繫,若是追究起來,亦可以是掉腦袋的大罪。

    因此肅順提出的辦法雖然兇狠,終於被眾人所接受,只有老實無用的景壽,急得渾身直冒冷汗,自己好端端的一個額駙,被他們拉來充數也就算了,現在又無端捲入了這麼一場大逆的案子,真是不知從何說起?

    既然定了宗旨,肅順就開始分派各人的差事,同時決意明天請見兩宮,把今天議定的事情,向她們做一個知會。如果她們肯善言善聽,也就罷了,如果事有不諧,那就要動武了!

    正在這麼悄悄商議,一位叫鄭錫瀛的軍機章京,手裡拿著一個奏摺的封套,在值蘆之外請見。鄭錫瀛一向對肅順巴結得厲害,因此肅順也不以為意,叫他進來。

    “怎麼啦?”

    “啟稟中堂,勝保的兵,已經到了仙浦口。”鄭錫瀛愣愣地說,“這是他遞上來的摺子。”

    “什麼?”肅順搶過摺子,一把打開,只見黃綾硬裱的摺子上,落的是勝保和直隸總督文煜的聯銜,而摺子正文的九個大字,剜心刺目,映入眼簾。

    “恭請皇太后聖躬懿安!”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10:16 PM

第六十六章 帶刀的人

    關卓凡搬了一個馬紮,坐在東營馬隊他的中軍帳前,看著圖林替他磨刀。這是個手藝活,刀刃跟磨刀石之間的角度,往刀上淋水的多少,用的力度大小,都有講究。這一手,關卓凡是真不會,心想,看來這個不算是身體記憶。

    “爺,”圖林用一塊帕子將刀身仔細擦乾,雙手橫捧,遞到關卓凡眼前,“您瞧瞧。”

    關卓凡接過刀,見刀刃被磨得鋒利雪亮,就連刀身上“關三卓凡”那四個字,也被擦拭得錚亮。

    “張勇——!”他拖長了聲音,懶洋洋地喊了一嗓子,就見今天不帶訓的張千總,火急火燎地從帳子裡鑽了出來,跑到面前啪的一聲站定。

    “老總!”

    關卓凡將刀橫在膝上,輕輕轉動,終於將陽光反射到張勇臉上,閃得他雙眼一花。

    “嘿嘿,老總,今兒興致不錯?”張勇笑著說。

    自打昨晚從曹毓英那裡聽了消息回來,關卓凡的心情確實一直不錯。

    勝保的欽差行轅,擺在了距行宮五裡的地方,由禮部的官員陪著,在大行皇帝的梓宮前,放聲嚎啕,直哭得天昏地暗,讓整個行宮的人都知道,他勝保來了。

    勝保的出現,和那一道聯名請安摺子,給顧命大臣們帶來了極大的壓力。從來都是只有給皇上請安,哪有外臣給皇太后上請安摺子的規矩?

    可勝保偏偏就這麼做了!他帶來的一千馬隊,雖然人不多,但相比於熱河那些疲弱的禁軍來說,仍是一支令人生畏的戰力。

    更重要的,是勝保和文煜所代表的那些旗營旗將的態度,讓肅順終於認識到,自己還沒到能夠為所欲為的地步。

    這樣反復掂量下來,不得不將啟動的異心暫且壓制下來,鬆開了掐在兩宮脖子上的那只手。

    “兩宮太后也讓了一步,”曹毓英對關卓凡說,“以後的摺子,兩宮只看不說,怎麼處置,由顧命大臣定奪。”

    “退一步海闊天空,曹大人的計策,好極了。”關卓凡又恢復了那副恭恭敬敬的樣子。

    “逸軒,這裡沒有外人,你就不用客氣了,這一次,以你的功勞最大。”曹毓英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年輕人,能韜光隱晦,不居功自傲,很是難得。看不出來,你不聲不響的,倒跟小安子交上了朋友。”

    關卓凡聽得出來,曹毓英雖是誇他,但話裡也藏有機鋒。論起智計,自然薑還是老的辣,他自問遠不能與曹毓英相比。但以穿越的身份成為歷史的先知,這種東西,就是十個曹毓英,也是做不到的。

    他不願意多談這個話題,於是宕開一筆:“也是靠了勝四叔兵行神速。”

    “嗯,勝克齋的功勞,將來兩宮必有酬謝,”曹毓英點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接下來,就要看王爺的了。”

    恭親王請謁行宮,是顧命大臣再也無法回絕的一件事。做皇帝的哥哥,生前沒能讓他見上一面,如果死後都不許人家到靈前一哭,是到哪裡都說不過去的一件事。

    恭王此來,最重要的事就是想辦法面見兩宮太后,把彼此之間的意思,好好談一談。關卓凡知道,這是沒辦法通過他和安德海來完成的,就比如兩位**老大,最重要的交易,一定是面談,而絕無可能依靠小弟之間的傳話來做最後的定局。

    剩下來的事,就該交給我們這些帶刀的了。關卓凡想到這裡,看看膝上的馬刀,又抬頭看看張勇,笑笑說道:“你的刀,也該經常磨一磨,別等到要用的時候,使不上勁。”

    張勇嘩的一聲,將腰間的刀抽出半截,倒也算刀光雪亮。他把刀回了鞘,咂著嘴說:“也不知什麼時候能用上,未必還能再來一股馬匪?”上回沒趕上對馬匪的一仗,讓他一直耿耿於懷。

    關卓凡做了個手勢,讓張勇蹲在身邊,小聲問:“你營裡原來那幾個軍官,現在怎麼樣?”

    張勇見他忽然說起正事,楞了一下,也是小聲回道:“其他都還好,就是積蘭泰和於炳,一個校尉,一個哨長,我吃不准,不敢打包票。”

    關卓凡沒說話,手指在冰涼的刀脊上慢慢滑過。

    *****

    兩宮太后與顧命大臣之間,忽然變得和諧起來,即使是慈禧,也不再對每日送上的奏摺發表任何意見。每次顧命大臣將寫好的諭旨,拿來向太后“請示”,兩位太后也總是痛快的用印,說“你們瞧著辦吧”。而對於顧命大臣的辛苦,倒是常有溫言嘉慰,隱隱表示出後悔曾經鬧僵的意思。

    太后是這樣的態度,令到顧命大臣們,也不由自主的發生了轉變,原來那種大聲說話的樣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禮制上的恭恭敬敬。

    這樣一來,更顯融洽,就連最頑固的肅順,也覺得這是個值得珍惜的局面,因此做主把兩位太后的年例銀子,各加了三千兩,以作為回報。同時他們對兩宮的防範之意,戒備之心,也漸漸轉到外面的軍務政務上去了。

    在這樣一團和氣的氛圍中,和碩恭親王奕,終於儀從烜赫地來到了熱河。

  肅順對恭王的招待,極其用心。他覺得現在自己的腳步已經站穩了,對於宮廷鬥爭中這個失意的對手,可以展現出最大的寬厚和關懷。

    於是,恭王雖然預計只住三天,肅順還是命人將恭王下榻的公館佈置得一絲不苟,異常奢華。

  讓天下人都看看自己的氣度!肅順這樣想。他帶著顧命大臣和一班官員,屈尊站在恭王的公館之外,等到了恭王的車隊。

  一年不見,執手相問,彼此都是感慨萬千。

  “六哥!”恭王的眼圈先紅了,感情極其真摯的說,“這是怎麼說的呢,一年不到,滄海桑田啊,先帝……”

  “老六,你請節哀。”肅順安慰他道,“這一年,多虧了你在京城維持局面,諸事妥當,先帝去日,也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

  肅順跟恭王是同輩,各自都是行六,而肅順年長,因此恭王要喊“六哥”,肅順則可以喊他“老六”。第一句話一說,就定下了今天的調子,不敘官場之禮,而是敘旗人的家常之禮。恭王跟肅順說過了話,便又向載垣、端華等一干旗下的親貴一個個問候過去。

    旗人多禮,每個人都要家長里短的說上一會話,絮絮叨叨一圈下來,足足花了有半個時辰,才一起進了公館落座。

    這在外人看來,簡直不可思議,但這班人連同肅順在內,卻習以為常,安之若素。

  當晚,由載垣做東宴請恭王,在熱河三品以上的大臣,都來作陪。席間的談話,肅順說的是熱河的諸般情勢,恭王聊的是京裡的種種見聞,至於最重要的有關回鑾的安排,則要等恭王叩拜過梓宮之後,再正式談。吃過晚飯,恭王便早早地回公館歇下了,訪客一律不見。

  第二天,是叩拜大行皇帝梓宮的日子。恭王換了一身白布孝袍,由眾人陪著,一路趨行,來到停放梓宮——也就是大行皇帝棺木的敬誠殿。

    人才到殿口,已是步履淩亂,熱淚滿淌,緊走幾步搶進殿內,見到滿殿白茫茫一片縞素之中,擺放在正中的那一口黑沉沉的金絲楠木棺材,頓時心中大慟,撲在地上放聲痛哭。

  他跟自己這個四哥,自小情誼敦厚,相爭帝位的過往,冊封太后之殤,恩怨糾纏,百味雜陳,都在這一哭之中,傾瀉而出。

  良久,才在眾人的相勸之下收了眼淚,緩步出了敬誠殿,算是完成了叩拜梓宮的大禮。把眾人一個一個謝過了,還沒等說別的,等在一邊的總管太監黃敬忠,便走了過來,請了一個總安。

  “兩位太后,想請恭王爺進去見一見,打聽一下甜水胡同和方家園的情形。”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10:20 PM

第六十七章 夜謀

    千等萬等,等的就是這一刻。甜水胡同是慈安太后的娘家,方家園是慈禧太后的娘家,兩宮宣示的意思很明白,找恭王的目的,不為國事,只為家事。

    恭王到了熱河以後,一直堅持與眾人敘家常之禮,為的就是這個。現在是兩位嫂子要向小叔子問問自己娘家的狀況,無論怎麼看,都說得過去。

    肅順和另幾位顧命大臣,都一早被恭王拿言語擠兌住了,一時說不出什麼反對的話,只有杜翰,遲疑著說:“年輕叔嫂之間,依禮似乎該避避嫌疑……”

    道理是沒錯,但當眾說出這樣的話,可以算是無禮已極。恭王在心中勃然大怒,知道這是杜翰找的一個藉口,為的還是不讓他去見太后,因此面上沒有做絲毫流露,點點頭說:“繼園說的也是,這可讓我為難了……要不,諸公陪我一起進去吧?”

    太后找恭王拉家常,一大堆無關的人陪著一起進去,像什麼話?肅順躊躇之下,把景壽想起來了,他是大行皇帝的姐夫,算是懿親,由他陪著恭王進去,正合適。一方面,身份上不顯得突兀,另一方面,又足以負起監視之責,至少讓太后和恭王之間,沒法子商量什麼出格的事情。

    “讓六額駙陪王爺進去吧,省得外面那些混帳小人說什麼閒話。”肅順一副好心人的口吻。

    召見的地方,是在慈安太后住的東暖閣,對於景壽陪著恭王來見,兩位太后都沒有想到,只得吩咐兩人一起進來。

    叔嫂相見,自然都想起才歸天的咸豐,都紅了眼眶,各自傷情,一時相對無言。慈安便推了推懷裡的小皇帝,說:“皇帝,叫六叔。”

    “六叔!”小皇帝眨著眼睛,響亮地喊了一聲。

    慈禧太后卻在看著縮在一旁,老實木訥的景壽。她當然能意會到肅順派景壽來是什麼目的,可是見恭王的機會,只有這麼一次,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無論如何也要把該說的話說清楚,因此說不得,只能對景壽來狠的了。

    “六額駙,你一向辛苦了。”慈禧溫聲說道。

    不問恭王,先說自己,這讓景壽嚇了一跳。他最怕這個理路清晰、言辭便給的太后,因此平日八位顧命大臣面見兩宮的時候,他總是躲在最後。此刻沒辦法,躬了身子,訥訥地答道:“都是臣應份之責。”

    “是啊,顧命之責,實在也是重的很。”慈禧慢條斯理地說,“就連康熙爺那樣的聖主,不也在顧命大臣的輔佐下,才慢慢長大的麼?”

    顧命是祖制,這個是不消說的,景壽一時不知太后想表達什麼,沒敢介面。

    “我是個婦道人家,倒不記得康熙爺的時候,是那幾位輔政來著?”

    “是鼇拜、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四個。”景壽小心翼翼地答道。

    “哦,那四個人裡頭,是誰說了算啊?”慈禧再問。

    “是鼇拜。”

    “那康熙爺親政以後,鼇拜又怎麼樣了啊?”

    景壽的冷汗唰的就下來了——人人都知道,鼇拜是被康熙“革職籍沒,圈禁至死”,慈禧太后拿鼇拜來映射肅順的意思,也是昭然若揭。

    原來還以為兩宮與顧命之間,已經相安無事了,現在看來,大非如此。神仙打架,兩邊都惹不起,自己怎麼就給填在裡頭當餡兒了呢?

    心裡一急,連忙跪下,期期艾艾地說:“求聖母皇太后明鑒,臣這個顧命,實在是有名無實,是他們硬趕著鴨子上架。臣對兩位太后,絕無二心,跟他們可不是一回事。”

    恭親王一直冷眼旁觀,心裡暗道:這個女人,果然非比尋常,不簡單。此刻見到景壽的窘態,知道該自己說話了,於是用打圓場的口氣說:“兩位太后聖明,六額駙是家裡人,胳膊肘是絕不會往外拐的。”

    “六爺說得是,”慈安太后也說話了,“先帝在日,就誇獎六額駙是忠心耿耿,可以託付大事。妹妹,要我說呢,六額駙決不能幫著別人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三個人一唱兩和,白臉紅臉,把景壽揉搓得服服帖帖,跪在地上又磕了個頭,說:“謝謝母后皇太后,臣回頭就去把顧命大臣這個帽子給辭……辭……”

    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顧命大臣是大行皇帝所指定,那是說辭就能辭的麼?

    “六額駙,你請起來吧。”

    慈禧沒想到景壽嚇成這個樣子,心裡倒有些歉然,不過大事當前,說不得,只好再敲打敲打他,“我也不用你幫誰,你就守住這張嘴,別說話。若是今天我們跟六爺的話,有隻言片語傳到肅順耳朵裡,那就什麼家人的情分都不用指望了,明白麼?”

    閉嘴不說話,這是自己能做到的事。景壽如釋重負,爬起來,躬身答了一個字:“是。”

    “六爺,”慈禧把頭轉向恭王,開始說正事了,“肅順的跋扈,不用我說,想必你也都知道的,我們姐倆和皇帝,全靠你。你說這顧命的制度,能不能議一議呢?”

    *****

    等到從宮裡出來,晌午的席歸端華請,但話題是以回鑾的安排為主,因此席間大多是肅順和恭王在說話。大行皇帝已經不在,所以繼續留在熱河也就失去了必要,儘早回京,可以將因為皇帝駕崩而不穩的人心,儘快安定下來。

    一應的細節,不管是道路,行陛,護駕接駕,都談到了,最後把啟程的日子,定在了七月二十三。

    “六哥,這下好了,你早點回來,我身上這副擔子,也就能早點卸下來了。”恭王放出一副輕鬆的表情。

    “這可不成,”肅順搖搖頭,說道,“洋務上的事,還得借重你!”

    洋務是個很好的話題,恭王便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拿出來,談得極其起勁。他要借這個機會,讓肅順以為自己的心思全在這上面,再也想不到自己將有驚天的異動。

    一頓飯下來,賓主盡歡,其餘的事,自有恭王帶來的官員,與熱河的內務府、軍機章京、各衙門來接洽。恭王回到公館,也不再拒客,熱熱鬧鬧的,一直見人到入夜。

    這種時候,公館周圍,自然有肅順的坐探環伺,因此絕不會召關卓凡來見面。直到兩天之後,恭王啟程回京,關卓凡的一頂小轎,才趁著夜色,抬到了曹毓英的宅子門口。等到他進了內室,發現許庚身也赫然在座。

    “逸軒,都定下來了!”老謀深算如曹毓英,此刻臉上也露出了激動的神色,“隱忍負重到今天,該是利刃出鞘的時候了!”

    關卓凡慚愧的發現,他的第一反應,是仿佛看到了二品頂戴在向自己招手。

    “請曹大人吩咐!”他霍地站起身來。

    “不忙,讓許星叔先跟你把回鑾的佈置說一說。”

    要說的是自然是軍事上的佈置。整個回鑾的警戒序列,都是許庚身親自參與安排的,因為這一層特別要緊,所以許庚身擺開了地圖,講得格外清楚細緻。

    所有熱河的禁軍,將會分成四撥陸續開拔。第一撥,隨載垣端華等軍機大臣先行回京,好讓日常的政務不至中斷,各宮的嬪妃,也都隨第一撥先走。

   第二撥,隨景壽和睿親王仁壽,護衛兩宮太后和皇帝,定於七月二十九日到京,由恭親王接駕;第三撥,隨肅順和惇王醇王一起,扈從大行皇帝的梓宮,因為梓宮是一百二十八個人抬的“大杠”,所以走得格外慢些;第四撥,則是殿后的部隊。

    “第一撥進了京城,自有王爺料理,不用我們操心,”許庚身說道,“殿后的第四撥,到時候由勝克齋的騎兵來隔斷,至少會跟前面拉開半日的路程。”

    “兩頭大,中間小,”曹毓英等許庚身說完了,目光炯炯地看著關卓凡,“逸軒,這就是你的用武之地。”

    “在哪裡動手?”關卓凡明知故問,加了這麼一句。

    曹毓英沒說話,手指用力按在了地圖中的一個小圓圈上。

    密雲,當然是密雲。

    密雲夜,驚天變,旋轉乾坤。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10:25 PM

第六十八章 別讓她們跑了

    在兩宮太后的眼裡,日子過得極慢,特別是慈安太后,天天翻著黃曆,盼望回鑾那一天儘早到來。

    該來的終於來了。到了預定啟程的七月二十三,兩位太后天沒亮就起身,梳洗打扮完畢,在煙波致爽殿前會合,最後看了一眼大行皇帝離去的地方。

    “小安子,該辦的事,都辦好了麼?”慈禧輕聲問安德海。

    “請主子放一百個心,都妥妥的。”

    慈禧太后聽出來安德海的口氣中,有那麼一點點不穩重,於是轉過頭,狠狠看了他一眼,見他倒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於是沒有再說什麼。

    安德海這兩日忙進忙出,自覺把差事辦得很漂亮,該帶的話,該送的東西,都一樣不落的交到了關卓凡手上,不免有些飄飄然。

    直到被慈禧盯了這一眼,才想起仍然是身處險境,別從自己的神態上露了餡,嚇得把頭一低,又恢復了那副恭謹的樣子。

    因為其他後妃都已經隨第一撥提前幾日走了,整個行宮顯得空空蕩蕩。慈安太后看著這住了足有一年的地方,忽然有些戀戀不捨起來,眼圈也紅了。

    “姐姐,走吧。”慈禧握住了她的手。

    行出宮門,外面早有內務府安排的數十輛大車在等著了。兩位太后帶著小皇帝,上了最大的一輛車,這是御駕,寬大的黑布轎廂之中,即使坐上十幾個人,也不會覺得擁擠。

    景壽以御前大臣和懿親的身份,騎馬在御駕左右扈從,這也是肅順一貫的安排,起一個監視的職能。護駕的部隊,是前鋒營和步軍衙門的兵,除去先導和殿后,走在幾十輛大車周圍的,也有上千人之多。

    等車隊走到離熱河三十裡的喀喇河屯行宮,奉了大行皇帝梓宮在此等候的肅順、杜翰,還有惇王醇王睿親王等一眾親貴,迎上了御駕,陪著太后和皇帝,行祭奠之禮,算是對大行皇帝做最後的告別。

    一干君臣,免不了又是一慟,而慈禧太后在傷感之餘,還擔心地多看了幾眼那幾個王爺。尤其不放心的是她的妹夫,醇郡王奕譞。

    醇王只有二十一歲,是大行皇帝的七弟。前幾年,一直與老八老九一起,被視為年紀不到的孩子,只給了幾個虛銜,沒讓他辦什麼事。

    直到這兩年,才漸漸有了些實在的職務,現任著御前大臣、都統,除了親貴的身份之外,也算是重臣了。

    明面兒上,他是老老實實話不多的一個人,私底下,他卻是恭王的死黨,最是佩服這個六哥,而把肅順恨到骨子裡。一心想著,如果哪一天六哥掌了權,自己才能真正揚眉吐氣。

    “唉,到底是年輕閱歷少”,慈禧在心裡說,“也不知道能不能穩妥的把那件差事辦下來。”

    祭奠完畢,重新上路,仍是由第二撥的御駕先行,肅順等作為第三撥,護送梓宮,隨後啟程。

    當御駕繞出喀喇河屯行宮的路口,兩位太后在轎廂裡,終於看見了大群身穿步軍衙門服色的騎兵,衣甲鮮明,只是帽子上的紅纓已經摘去,沿路邊擺開,在戰馬旁一手持韁,一手扶地,以請安的姿態,恭送御駕。

    “是關卓凡的兵。”慈禧向慈安輕聲說。兩人對望一眼,都攥緊了手。

    *****

    關卓凡的馬隊,是劃在第三撥隨同肅順行動。御駕一走,梓宮跟著就上杠,在後面緩緩而行。一路上曉行夜宿,因為天氣不熱,道路也修整得很好,倒比預計的行程要快上一些。

    等到居庸關遙遙在望,就快進長城的時候,機警多智的杜瀚,覺得有些不對頭了。

    “中堂,”杜瀚騎馬趕上肅順,小聲說道,“事情有些怪。”

    “怎麼了?”

    “昨天一天,跟後面的都聯繫不上,派去傳信的人,到現在也還沒回來。”

    “嗐,後面的人多,東西也多,什麼雜事都是他們收尾,走得慢點也在情理之中。”肅順倒沒多想,當然也萬萬猜不到,此時前後的聯繫,已經為勝保的騎兵所阻斷。

    “這我也知道,不過……”杜翰搖了搖頭,皺眉道:“中堂,恕我直言,這一次回鑾的安排,我總有些放心不下——讓兩宮先走,多少有些不妥。說到底,那兩方印,還是在她們手裡,別給玩出什麼花樣來。”

    這話說得很重,肅順不以為然,覺得杜翰有些無端疑人,更何況還有景壽一直跟著兩宮,應該不至於有什麼意外。

    但肅順畢竟是個胸有丘壑的權臣,並沒有斷然反駁,沉吟了一會,問道:“繼園,那你的意思是…?”

    “最好一起走,”杜翰坦率地說,“免生枝節。”

    “也罷,”肅順心想,做個萬全的打算也好,“繼園,就勞你的駕,叫內務府的汪天銘帶人到前面跑一趟,找到景壽,傳我的話,就說請兩宮太后和皇上在密雲歇息,等我們到了,一起走!”

    汪天銘是他的一個心腹。做好了這一番安排,放心趕路,然而等趕到了密雲,城裡哪有御駕的影子?

    只有汪天銘來回報:“皇上又哭又鬧的,已經待不住了,景公爺說,還是早點回京,讓皇上安穩下來,再說密雲縣城不大,御駕和梓宮擠在一起,也分排不開。”

    話是沒錯,何況又是景壽所說。肅順半信半疑的,只得先安排讓梓宮安頓下來。護送的部隊,當然是在城外宿營,城內只留少數值夜的士兵,但同行的許多親貴大臣,卻要一個個分派住處。這一邊正在忙亂,那一邊,杜翰把肅順拉在了一旁。

    “中堂,事有可疑,我看不能就這麼由著她們走。”

    “你是說,恭老六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防人之心不可無,只要兩宮和皇上在,他就沒什麼花樣好玩。”

    “那怎麼辦?人都走了。”

    “追回來!晌午才過沒多久,一定還追得上。”杜翰斷然說道,“通行密雲四門的火牌,也要換成新的。”

    “這……”肅順只有片刻的猶豫,便已下了決心。杜翰說的有道理,兩宮匆忙離去,不能不讓人心裡存疑。“叫遇昌來!”

    等到步軍衙門的總兵遇昌,匆匆趕來,肅順劈頭就問:“誰的兵是駐紮在城西門的?”

    城西是回京的道路,要追兩宮的車駕,自然最為方便。

    “回中堂的話,”遇昌略略一想便報告道:“西門兩側,是勒保的驍騎營第三佐,和關卓凡的步軍馬隊。”

    “勒保倒是中堂舊部,”杜翰眼裡,閃著幽幽的光,“關卓凡麼……”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10:34 PM

第六十九章 兵變!

    關卓凡的馬隊,紮營在密雲城西門外的北側,離城五里。一紮好營,立刻命令生火做飯。他心想,沒准這就是今天能吃上的最後一頓熱飯了。

    從穿越到現在,已經將近一年,而自咸豐北狩所開始的一場大戲,也到了要見分曉的時候。

    這一年,他有過奴顏婢膝的諛笑,也有過刀林箭雨中的拼殺,終於謀到了這一個官,練得了這一支兵。

    曾經的他,只是想找一個好的位置,來觀看這場大戲,而現在,他卻要親手揭開這場大戲的最後一幕了。

    政變發動的時間,已經定在今夜正交子時的那一刻,由城內的醇王來主持。一旦成功,那麼不可一世的肅順,就會走向命運的盡頭。

    不成功,便成仁,關卓凡這樣激勵自己。事實上,如果不能成功,則不想成仁也是做不到的事情。

    正在思緒萬千,心潮澎湃,卻隱隱聽見遠處人喧馬嘶,似是馬隊出動的聲音,他心裡一動:那是驍騎營駐兵的方向!

    過了片刻,圖林便進來報告,說有一個驍騎營的兵,急著要見關佐領。

    “叫他進來!”關卓凡皺起了眉頭,心裡有不祥的預感——他可不想今晚的計畫,出任何變故。

    來的人既不是阿爾哈圖,也不是蔡爾佳,而是他們一個姓卓克的弟兄,上一次過小年,曾經在關卓凡的帳子裡一起喝酒,也算熟識。

    “關佐領,出事了!”他大汗淋漓,急迫地說,“勒保忽然把兵都帶走了,說是要去追……太后和皇上的車駕。”

    關卓凡的心,仿佛忽地一下抽緊了,隨即告誡自己,要冷靜,要冷靜,這種時候,一丁點都錯不得。

    “他拔營了?”

    “沒有,只留了兩哨兵看守,我也在裡面,其他五百多號人都帶走了!阿校尉吩咐我,他們一走,立刻來報關佐領!”

    關卓凡籌畫了多時,要在今天入夜之後,聯手阿爾哈圖,篡奪驍騎營第三佐的兵權,排除對午夜政變可能有的威脅。

    現在勒保一走,這個計畫算是徹底落空了,但只要驍騎營的兵不在密雲,那麼效果是一樣的,只要過了今夜子時,就一切都不要緊了。

    但是,勒保沒有拔營,也就是說,他還要回來。那麼,他去追御駕的車隊,做什麼呢?

    這樣一想,恍然大悟,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勒保不是要去護駕,而是要去劫駕!

    勒保要把兩宮的車隊追回來……關卓凡心想,這當然是肅順的指令。他緊張地算著時間,如果此時去追勒保,則醇王預定的子時發動,是無論如何也趕不回來了,這該如何是好?

    隨即他就暗罵自己糊塗——這還用考慮麼?自然絕不能讓兩宮為勒保所挾持!他是肅順舊部,驍騎營又是曾有過野戰經驗的騎兵,尋常的禁軍,根本不是對手。以勒保的毫無心肝,萬一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來,自己可就後悔莫及了。

    “圖林!”關卓凡霍地站起身,“叫司務熄火,傳令集合——全裝全甲,別吹號!”

    步軍馬隊的士兵,前一刻還在等著吃飯,這一刻已在各自軍官的帶領下,整齊的肅列在營前的空地上。關卓凡全副戎裝,大踏步的走出軍帳,叫圖林拖過一張案子來,跨步踩了上去。

    “積蘭泰!於炳!”關卓凡把張勇交待過的這兩個人,點了出來。

    “在!”兩個人都是自佇列中向前一步。

    “捆了!”

    話一出口,便有親兵撲上去,將兩人按在地上,動手就捆。

    “關佐領!”身為校尉的積蘭泰,見到關卓凡一臉的殺氣騰騰,驚惶之下大喊,“我們犯了什麼罪,要殺我們?”

    “不殺你們!”關卓凡喝道,“我有事要辦,只得先委屈委屈你們倆。只要給我乖乖的,到了明天,我給你們賠罪!”

    人人都知道,這兩人原來與福成安和林千總交好,此刻見關卓凡忽然處置他們,無不凜然,看著幾名親兵,將兩人一直架到一頂帳子裡去了。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關卓凡環顧周圍的士兵,那這句話做了開場。

    這些兵,都是關卓凡拿銀子喂飽了的,剛才見他綁了積蘭泰和於炳,此刻又說這樣的話,情知終於有大事要辦了,個個臉上都露出了興奮之色。

    “我們是皇上的兵,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當然是效忠皇上!現在兩宮回鑾,有人要趁機作亂,我奉了特旨,一體擒拿!你們跟著我關三,立功受賞,就在今日!別的先不說,今天少了你們一頓飯,明天我拿一萬銀子賠給你們!”

    這一下真是平地驚雷,大家都猜到會有大事,哪裡想得到竟是去捉拿叛逆這樣的大功?頓時群情湧動,一個個都被關卓凡的這番話激得熱血沸騰,雀躍不已,恨不得立刻就拔隊出發。

    然而就在這時,卻又聽得馬蹄聲響,遙遙一望,見十幾匹馬從密雲城的方向狂奔而至。

    到了營外,馬上的人紛紛翻下鞍子,向營內走來,當先一人,卻是馬隊舊日的佐領,現任步軍統領衙門指揮同知的福成安,而身後跟著的一人,赫然竟是以大過被降為八品、隨衙辦差的那個林千總!

    “逸軒,”福成安帶人進了營,沒想到面前是這個陣勢,楞了一下,對高高站在案子上的關卓凡說道,“你下來,我有話說。”

    這個時候來,而且還帶著林千總,那就絕無好事!關卓凡已經猜到了七分,將臉一揚,皮笑肉不笑地說:“福指揮,標下甲胄在身,就不給你行禮了,有什麼事,這就請你說罷。”

    在自己面前一向恭謹的關卓凡,忽然變得如此倨傲,這是福成安萬萬想不到的,先是一怔,繼而勃然大怒——你一個五品的官,敢這樣無禮?把臉一沉,拿出一張紙來一揚,喝道:“我奉步軍統領衙門的鈞令,暫代你馬隊的佐領之職!西營丁世傑的千總,由林世勳接任,東營張勇的千總,由積蘭泰接任!積蘭泰——!積蘭泰呢?”

    福成安喊了這兩聲,無人應答,心中更怒,將手一揮道:“把他給我拽下來!”

    數名福成安的親兵,便奔過來要拉關卓凡,忽聽“啊”的一聲慘呼,第一個伸手的親兵,一條左臂,竟然被生生切了下來,血如泉湧,自己只看了一眼,便暈倒在地。

    丁世傑慢吞吞地收回還在滴血的馬刀,盯著福成安,一語不發。周圍的兵士早就躍躍欲試,此刻見丁世傑動了手,嗆啷啷一片響,都拔刀在手,將福成安的十幾個人,圍在當中。

    突如其來的變故,將白白胖胖的福成安嚇得魂飛魄散,抖抖地指著關卓凡,顫聲說道:“逸軒,你這……這是抗令不尊,要兵變麼?”

    “你有一張紙,我也有一張。”

    關卓凡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雙手一展,大聲念道:“奉旨:近有逆臣謀亂,著步軍統領衙門馬隊佐領關卓凡,總司稽查,一體擒拿,有抗旨不尊者,格殺勿論。”念罷,也是將手一揚,見那張紙黃底素面,正是國喪期間的諭旨式樣。

    關卓凡格格一笑,俯視福成安,說道:“福指揮,不知是聖旨大呢,還是你手裡這片紙大呢?”

    福成安面如死灰,還沒說話,身後的林千總,已經知道今日是身陷絕地,若是不能說動周圍的士兵,只怕自己就有來無回了,當下大喊道:“你一個五品佐領,哪來的聖旨,這是假的!”

    關卓凡也不動怒,卻用眼角掃著張勇,嘲諷地笑笑,說道:“張勇,早說讓你磨刀來著,原來你手裡的鐵片兒,殺不死人!”

    張勇見到林千總,早就滿腔的新仇舊恨,只待發作。

    此刻聽關卓凡這一激,大吼一聲,手中的刀向前一送,透胸而過,將林千總紮了個對穿,獰笑道:“老子沒去找你的晦氣,你倒來找老子的晦氣!”提腳一踹,才將刀拔了出來。

    福成安見張勇當場行兇殺人,腳頓時就軟了,再也顧不得上官威儀,噗通跪下,向關卓凡哀求道:“逸軒,我遵旨,我遵旨,咱們留個日後相見的機會,成不成?”

    這時候才說這個話,就晚了。勒保的驍騎營離去已久,關卓凡實在是耗不起時間了,心裡歎息一聲: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論罪,或許你不至死,可是現在只好借你的血,做一個投名狀,來堅定我的軍心!咬了咬牙,一狠心,厲聲喝道:“盡數殺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10:41 PM

第七十章 危局!

    勒保的驍騎營,在離順義還有三十裡的地方,終於追上了兩宮的車駕,口稱肅中堂的急命,殿后的士兵,亦攔不住他。

  “景公爺,”勒保帶著五百多名騎兵,疾馳到御駕近前,找到了扈從的景壽,將肅順的“手諭”遞了過去,“肅中堂有命,請御駕回密雲歇息,明日再一道上路。”

  “這……”景壽遲疑了。御駕周圍,侍衛滿布,也有步軍衙門的兵在扈從,但這些兵,現在到底聽誰的,也還拿不准。就算肯聽自己的,要跟看上去頗為兇悍的驍騎營對壘,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兩位太后坐在車裡,也將勒保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心裡都是一沉。本以為已經逃出了肅順的掌握,沒想到他竟然派了馬隊來追。

    回去自然是絕不肯的,但眼前這個難關,怎麼過?眼見得這個帶隊的軍官,口氣頗為囂張,不但跟景壽說話不怎麼客氣,而且竟然沒向御駕請安,多半是肅順一路的人,萬一作亂,如何是好?

  畢竟是女人,這裡又不比宮內,在兵戈之中驟然遇到危機,到底還是缺乏處置的經驗,一時之間,都有六神無主的感覺,只好把希望寄在景壽的身上。

  然而景壽亦沒有這份急才,正在全無主意,汗如漿湧的時候,忽見後方塵土飛揚,又有一支馬隊,蹄聲如雷,向著御駕的方向疾馳而來。

  “步軍馬隊,奉旨護駕——!”關卓凡帶隊一路捨命狂奔,終於趕上了車駕,遠遠地便喊出這一聲,一則是要先聲奪人,二則是給要御駕之中的太后一個心安,三則是要告訴御駕旁的侍衛和官兵,我關卓凡是來保駕,而不是來劫駕的。

  “是關卓凡!”轎廂中的慈禧,像劫後餘生般,一把握住慈安太后的手,“這下可不怕他了。”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勒保。他見了對方馬隊卷地而來的聲勢,臉上微有懼色,凝神戒備。

  “景公爺!”關卓凡馳到面前,見了景壽,在馬上行了一個軍禮,轉過馬頭,打量著勒保和驍騎營的兵。

  雙方各有幾百騎兵,相隔著數丈對壘,氣氛一時緊張得令人窒息。

  “關三,你這算是什麼?”勒保大聲問道。

  “我來護駕。”既然兩宮無事,關卓凡的心裡也就安定多了,在馬上抱一抱拳,“勒佐領,你這又算是什麼?”

  “我奉肅中堂之命,請御駕回密雲歇息!”

  “勒保,你敢犯駕?”關卓凡的臉色一沉,語氣變得冷冰冰的,心中在想,假如真的跟驍騎營交手,一定會是一場血戰。

  “你算什麼東西,”勒保探手拔出了腰間的佩刀,向關卓凡一指,他身旁的幾名騎兵見了,也都隨著抽刀在手,“別人怕你關三,我可不怕你!”

  “勒保!在御駕之前拔刀,這是死罪!”關卓凡厲聲道。

  “謔,怎麼著?”勒保獰笑一聲,“你敢殺我?”

  “我敢殺你!”緊緊跟在勒保身旁的阿爾哈圖,忽然反手一刀,結結實實地劈在勒保的左頸上,因為使力太大,

竟至深嵌入骨。勒保悶哼一聲,連人帶刀,一頭栽倒在馬下。老蔡和他們手下的二十幾個兄弟,立刻將阿爾哈圖圍住,大呼道:“勒保犯駕,人皆可殺,與大家無關!”

  身後驍騎營的士兵都驚呆了,然而因為勒保平日裡擅作威福,積怨極深,所以幾乎沒有什麼人肯為他出頭,只有幾個勒保的死黨,發出了幾聲鼓噪。

  關卓凡知道,雖然只有一小撮人喧嘩,但一夫倡亂,萬人景從,如果不立刻壓下去的話,搞不好就會弄出什麼變故。

    這種時候,不能有一點點的猶豫,於是忽地跳下馬,單膝點地,向兩宮的御駕請了一個安,高聲道:“勒保衝撞御駕,已經軍前正法。驍騎校阿爾哈圖,勇猛善戰,忠心耿耿,臣願保舉阿爾哈圖接任驍騎營第三佐佐領之職!”

  “准奏!著阿爾哈圖任驍騎營第三佐佐領。”轎箱中傳出慈禧清脆的聲音,頓了頓,又加上一句:“暫歸關卓凡節制。”

  慈禧在這些事情上,最有決斷,說得乾脆俐落,毫不猶豫。

  以五品佐領之職,保舉另一個佐領,而竟然蒙恩准予所請,在有清一代,可謂是空前絕後的一件事了。

  既然老阿有了主官的身份,那關卓凡就不客氣了,大喝一聲:“阿爾哈圖!”

  “在!”

  “把剛才那幾個臨陣鼓噪的混帳,給我拿下!”

  慈禧和關卓凡的處置,明快俐落,那幾個勒保的死黨,無人相助之下,不敢抵抗,乖乖地下馬交了刀,被捆了起來,驍騎營第三佐的五百多號人,歸於掌握。

  去了這個阻礙,御駕的車隊可以繼續前行了。關卓凡把老阿的驍騎營留在道口,嚴令不許任何人通過。

  “就連飛過去一隻鳥,也要算在你的頭上。”他極嚴肅地叮囑過阿爾哈圖,便率了步軍馬隊,護著車駕前行,以防再出什麼意外。

    一邊走,一邊在心裡算著時辰,直到車駕過了順義,迎上了帶領大批官員在此接駕的恭親王。

  “臣奕*,恭請皇上皇太后聖安!”恭王跪在御駕之前,從容不迫地說。

  一路驚魂的兩宮太后,至此才敢確定,自己終於平安了,不由執手喜極而泣。慈禧輕輕掀開轎簾一角,想看一看關卓凡,淚眼朦朧中,卻見馬隊的騎兵已經紛紛兜轉馬頭,向著密雲的方向,絕塵而去,伏鞍疾馳的數百人之中,再也分辨不出哪個是他。

  *****

  密雲城中的醇郡王,已經開始坐立不安了,一遍又一遍的掏出他那個鎏金的大懷錶,看著時辰。

  “五哥,咱們動手吧。”醇王終於忍不住了,啪地一聲合上了表蓋,斷然道。

  跟他一起坐在行館的,是惇親王和睿親王,還有僧格林沁的兒子,貝勒伯彥訥謨祜。這裡面以醇王最為年輕,但捉拿肅順的密諭,卻是在他的手裡。

    對於這一點,惇王沒什麼感覺,只是拿著大蒲扇,呼呼地扇著,但鬚髮花白的睿親王,心裡就多少有一點不舒服——畢竟自己年長,而且好歹還是個親王。於是,對醇王的決定,略表異議。

  “七叔,我看還是再等等關三的馬隊。”睿親王的輩分,比醇王卻低了一輩,只能是這樣稱呼他。

    他一生沒碰過刀槍,戰陣上的事,更是一竅不通,卻最是頑固守舊的一個人,對湘軍一向不以為然,卻把關卓凡的馬隊視若神明,以為這是旗營之中天下無敵的鐵軍,因此覺得還是要有他的馬隊在身邊,才能安心。

    “肅順到底還是正黃旗的領侍衛內大臣,要是抗旨,說不定要動手。”

  “肅順又不是武將,他帶了兩個小妾住在北大街,行館裡只有一幫長隨和聽差,正黃旗的侍衛,都在蘆殿護衛梓宮,遠得很呢。”

    醇王有點不耐煩了,“咱們三家的王府護衛,加起來有一百多號,再加上伯貝勒的蒙古衛士,也有兩百人了,收拾他綽綽有餘。難道步軍衙門巡夜的兵,還敢跟咱們動手不成?”

  這一番話,不能說沒有道理,睿親王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拱拱手,說:“好吧,那就全憑七叔分派。”

  於是集合王府護衛和蒙古衛士,由醇王宣諭,是要去拿作亂的反賊肅順,等一會到了肅順的行館,誰在前門,誰堵後門,誰在兩側,分配得井井有條。

    護衛們固然是大為興奮,醇王自己也是得意不已。他一向好武,自詡知兵,決意把這個差事滴水不漏地辦下來,漂漂亮亮地露一把臉。

  為了不驚動無關的人,兩百人的隊伍都是步行,三個王爺和一個貝勒,坐了四頂大轎,向北大街行去。

    數十盞燈籠點起,顯得雄壯肅穆,城裡巡夜的兵卒,見到這樣的架勢,果然都只是跪地請安,無人敢於多問一句王爺們要去哪裡。

  不一時,便已來到肅順的行館面前。醇王下了轎子,將手一擺,隊伍嘩地一聲散開,便有二三十人繞向後門去了。

  行館的門口排著四名侍衛,見了這樣的陣仗,驚疑不定,一名叫索克達的侍衛領班給幾位王爺行過了禮,陪著笑問道:“不知幾位王爺,有什麼吩咐?”

  “肅順呢?”醇王揚著臉問道,“是不是還在睡?叫他起來接旨!”

  索克達見醇王盛氣淩人,直呼肅順的名字,便知道壞了——就算是接旨,可是時候不對,陣勢也不對。他跟另外三名侍衛,都是正黃旗的侍衛,由侍衛處派的班,並不算肅順的心腹。

    眼見得肅順要倒大黴,正在轉著念頭,該怎麼把自己摘出去,行館的大門忽然洞開,走出來的,卻是杜翰。

    他正在肅順的行館內,等著御駕的消息,此刻見了外面這等陣勢,先是一愣,看了看,知道醇王是正主,皺著眉頭道:“七爺,這算什麼?”

  “你也在,我倒省事了。”醇王冷笑一聲,將手中的諭旨一揚,“奉旨拿問肅順,連你一起!”

  “七爺,你別是失心瘋了吧?”杜翰面如寒霜,“諭旨必經顧命,由軍機而出,你拿了一張紙,就敢矯詔作亂麼?”

  “你……你還敢為虎作倀!”醇王在言語上,遠不是杜翰的對手,被他一番擠兌,惱羞成怒,還沒來得急再說話,卻見肅順大步走了出來,裡面傳來一陣女人的哭聲。

  “我都聽見了,”肅順身上的袍子還沒扣好,顯是才從小妾的床上爬起來,指定了醇王說道:“老七,我問你,是不是恭老六派你來的?”

  “是又怎麼樣?”醇王冷笑道,“現在只問你,奉不奉詔?”

  “好,算你們哥幾個厲害,我倒叫你們給蒙了。”肅順鐵青著臉,大聲說道,“大行皇帝屍骨未寒,你們就敢矯詔作亂,不怕遭天譴麼?”

  醇王見肅順和杜翰一口一個“矯詔”,勃然大怒,罵道:“肅六,事到如今,你還想作威作福?我沒那麼多廢話跟你說,既然不奉詔,給我拿!”

  身旁的王府護衛轟然答應一聲,就要向前,卻聽肅順也大喝一聲:“來人!”

  幾個王爺都是一愣,不知道他在喊誰,卻見行館左右的兩間屋子裡,嘩啦嘩啦沖出來上百名侍衛,在行館門前擺成三排,手中刀光雪亮,對準了王府護衛——這些正是肅順下大力氣豢養的粘杆處侍衛,肅順今天聽了杜翰的建議,調在身側,不想真的派上了用處。

  “老七,誰拿誰,還不一定呢。”肅順冷冷地說。

  這一下,醇王一方大出意外,氣勢自然一挫。然而拖下去,夜長夢多,萬一再有什麼樣的變故,這一趟差事就算是辦砸了。醇王一急,狠了心一揮手:“上!誰敢抗旨,格殺勿論!”

  王府的護衛向前一沖,便跟粘杆侍衛交上了手,乒乒乓乓打了一陣,便又各自分開,粘杆侍衛的陣列未動,王府護衛倒是退了回來。

  雙方都是旗下的子弟,雖然都沒有什麼當真跟人動手的經驗,至少也都算是精壯之選。但這班粘杆侍衛是肅順處心積慮抓在手裡的,平時拿錢喂飽了,訓練有素,也敢拼命。

    相較之下,王府護衛就顯得頗有不如,雖然人多,但一回合打下來,倒傷了七八個,而對面只傷了三人。一時之間,誰也沒有再動,隔街僵持,惇王和睿親王,更是嚇得躲到了後面。

  肅順拖得起,醇王卻拖不起,心裡大急:這樣下去,要壞事!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2 10:49 PM

第七十一章 密雲夜!

    正在這危險的僵持之間,就聽城西門的方向,漸漸響起了密集的馬蹄聲,由遠至近,由小至大,靜夜之中,蹄鐵敲打在青石鋪就的道路上,急若驟雨,勢如奔雷,橫行于住滿了達官貴人的密雲城中,全無顧忌。

    杜翰臉上變色,厲聲喝道:“誰的兵進城了?!”

    “不用問了,明告訴你吧,是關三的馬隊!”醇王大喜,一顆心終於安定下來,豪氣又生,向前一指,高喊道:“把這一班亂賊都拿下了!”

    關卓凡的馬隊,名動熱河,這些粘竿侍衛本來氣焰極盛,現在聽醇王一說,彼此相視,臉上都有惶惶之色。肅順和杜翰的臉色更是大變——原以為福成安已經接管了步軍馬隊,何以關卓凡仍然能夠帶兵沖入城內?

    馬隊來的好快!一眨眼的功夫,大批騎兵已經如一陣狂風般卷到,毫不收勢,突入粘杆侍衛的陣列中,一言不發就動刀殺人。

    這些粘杆處的侍衛雖然勇悍,然而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

    一則人少,二則全是步兵,三則懾于“城南關三”的名頭,雷霆一擊之下,氣勢早已怯了,幾乎沒來得及做出像樣的抵抗,便被數倍於自己的騎兵分割包圍,一時之間,慘叫聲連綿不絕。

    “奉醇郡王命,緝拿亂賊,是好朋友的,扔下刀,不傷你們性命!”關卓凡見已經掌控了局面,才出聲叫道。

    還活著的幾十名侍衛如蒙大赦,丟下刀,高舉雙手跪在地上,算是撿回了一條性命,剩下幾個兀自不肯投降、揮刀狠鬥的,轉瞬之間,便已被騎兵亂刀砍翻,屍橫馬下。

    這一場忽如其來的戰鬥,連一句場面話都沒有交代,便猝然而起,戛然而止,沒有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前後算起來,只不過盞茶時分。

    肅順和杜翰在騎兵長刀所指之下,固然是面如土色,另一邊的幾個王爺和一眾王府護衛,也是看得目瞪口呆,翹舌難下——原來仗是可以這麼打的!相形之下,方才兩撥侍衛之間的那一場打鬥,簡直就變作了小孩子過家家。

    就這麼面面相覷了好一會,才算是回過神來,便有十幾名護衛沖上前去,將騎兵環繞之中的肅順和杜翰,五花大綁。

    “肅順,還敢抗旨麼?”醇王冷笑著問,展開了手中的諭旨。

    杜翰已經垂頭喪氣的跪在地上,身材壯實的肅順卻仍掙扎著不肯跪。醇王府的護衛領班拔出佩刀,說一聲:“肅中堂,得罪!”用刀背在肅順膝彎處狠狠一擊,肅順只覺痛徹心扉,雙腿一軟,終於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被幾個護衛掀住腦袋按在地上接旨。

    “奉旨:肅順矯詔竊政,包藏禍心,著即革職拿問!”

    匆匆念完了這道只有一句話的諭旨,醇王在關卓凡的肩膀上,用力一握,表達嘉賞的意思,跟著便照按原來商定好的辦法,將肅順交給睿親王看管,明天再解送回京,又派了護衛,將肅順行館中的所有人等,連同他那兩個小妾,就地羈押,等梓宮啟程之後,再行處置。

    至於梓宮和那裡的正黃旗侍衛,則由惇王前去接手,這是頭等大事,一絲也馬虎不得。而醇王自己,是要坐鎮步軍統領衙門,以防再出什麼意外。待到天一亮,就要召集密雲城內的官員,宣示諭旨,告知肅順就擒的消息。

    *****

    密雲打得地動山搖,京城裡卻一絲風聲也沒有收到。

    第二天一大早,載垣端華幾個人,就已經到了設于隆宗門的軍機處,開始處理公事。他們倆連同穆蔭、匡源、焦佑瀛,都是第一撥回京的人,在這裡上值,已經有好幾天了。昨天夜裡皇上和兩位太后回了宮,今天也許會叫軍機,因此都到得早些。

    “老鄭,還是京裡好啊。”載垣一邊感慨地對端華說,一邊透過窗櫺,看著乾清宮那高聳的飛簷,“紫禁城裡的氣象,熱河的行宮是怎麼也比不上了。”

    話音才落,卻看見幾個人從隆宗門轉了進來,由個太監陪著,朝裡面的養心殿走去。當先的一人,翎頂輝煌,不是恭王是誰?

    “出妖蛾子了!”載垣失聲而呼,端華幾個聽見,連忙都湊過來看。

    “恭老六要進內廷?”幾個人面面相覷,隨即都反應過來,由載垣帶著,出了軍機處,一聲招呼,叫住了恭王。

    “六叔,”載垣低著一輩,抱拳作禮,稱呼得很客氣,“你這是往哪去啊?”

    “我奉特旨,帶這幾位進去見見太后。”恭王指了指身後的幾個人,皮笑肉不笑地說。

    載垣這才看見,跟著恭王的,是賈楨,桂良,周祖培,文祥這幾個人。賈楨是武英殿大學士,桂良是文華殿大學士,周祖培是體仁閣大學士,從禮制上來說,這就是朝廷的三位宰相,位齒俱尊。再加上一個和碩親王,一個軍機大臣文祥,這是要做什麼?

    載垣心裡嘀咕,見三位白髮蒼蒼的大學士都是面無表情,目不斜視,知道不好惹,於是向文祥問道:“博川,你不在軍機當值,也要進去見太后,是有什麼事?”

    “是啊,”文祥抱歉地笑笑,“我也不大清楚,大約是給皇上添派師傅的事吧。”

    才啟蒙的小皇帝,在熱河的時候,因為要一切從簡,所以只派了李鴻藻這一位師傅。現在既然回了京,添派一兩位師傅,是題中應有之義,本身倒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若由此開了太后召見外官的先例,那就非同小可了。

    端華忍不住,嚷嚷起來:“太后不得召見外官!就算是要添師傅,那也得由我們來承旨寫旨,怎麼能這樣胡來?”

    “四哥,”恭王看著端華,笑道:“你說的這些,以後你自己去跟太后回吧。幾位相國都已經來了,終不成讓兩宮太后和皇上,在裡面空等?”說罷,將手一讓,自顧自地開步向裡面走去,文祥和三位大學士,自然也堂而皇之地跟了進去。

    載垣和端華幾個,楞在當場,作聲不得——肅順和杜翰昨夜在密雲就縛,他們還不知道。而缺了作為主心骨和謀膽的這兩個人,以載垣的無能和端華的草包,對恭王的揚長而去,就顯得毫無辦法。

    幾個人回到軍機處枯坐,心裡卻仍在關注著養心殿召見的情形,過不多時,就有人來報,說兩宮太后在養心殿內,嚎啕大哭,而小皇帝的哭聲,尤為響亮。

    這又是做什麼?幾位顧命大臣都是驚疑不定,難道說是母子情深,捨不得小皇帝到上書房讀書?沒有這種道理啊。

    再過一會,又來回報,說太后現在不哭了,有太監送了筆墨進養心殿。

    不哭比哭還要糟糕——有太監伺候筆墨,這是要寫諭旨!幾位顧命大臣,都緊張起來,不知道養心殿內的那幾位君臣,到底要弄什麼花樣。

    第三次回報就簡單了,說是恭王連同幾位重臣,已經出了養心殿,往軍機處來了。

    幾個顧命大臣,心裡拿著勁,踱步出了軍機處,迎上了從內廷出來的恭王。這回先開口的是端華,看著恭王,愣愣地問:“老六,你手裡捧著的是什麼?”

    自然是聖旨。恭王不理他,站定了腳步,徐徐說道:“載垣,端華,穆蔭,匡源,焦佑瀛,接旨!”

    “未經顧命大臣之手,哪來的聖旨!”載垣的臉漲得通紅。他知道,這是千鈞一髮的時候,也顧不得破臉不破臉了,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恭王也不去管他說什麼,自顧自地將手裡的聖旨展開捧讀:“奉旨:將載垣、端華、肅順革去爵職,拿交宗人府。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退出軍機。應得之咎,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

    讀罷,將諭旨一合,問道:“你們遵不遵旨?”

    話音才落,被曹毓英等一班人稱為“焦大麻子”的焦佑瀛,已經哎呦一聲,暈倒在地,但站在前面的端華,卻不像他那樣懦弱。

    “這是亂命!”載垣還沒說話,端華已經暴跳如雷,大吼道:“乾清門侍衛何在?”

    話音才落,立刻便從隆宗門轉進來十幾名帶刀的乾清門侍衛,單膝點地,嘩啦啦跪了一片,齊聲道:“聽王爺吩咐!”

“恭親王奕*,禍亂朝政,連這幾個老不死的,給我一併拿了!”

  “嗻!”侍衛們霍地起身,緊緊盯住了恭王。

  恭王一哂,溫聲道:“四哥,這裡是京城,你當還在熱河?”將手輕輕一擺,說聲:“拿吧。”

  “嗻!”又是一聲暴喏,那十幾名乾清門侍衛撲過來,卻是把載垣和端華扯了大帽子,雙手反剪,收拾得動彈不得。

  “恭老六,你好狠的手段!”端華又驚又怒,拼力跳著腳,破口大駡,“我他麼被你騙慘了——”

  恭王歎了口氣,說道:“送宗人府!最遲明天,你們大約就能見著肅順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09:04 AM

第七十二章 簡在后心

    一夕之間,朝局天翻地覆,施行了不到兩個月時間的顧命制度,被徹徹底底地推翻。那些平日裡仰肅順的鼻息,將顧命大臣倚為靠山的官員,無不驚心,都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

    而更多的人,受過肅順的排擠打擊,此時將一腔憤怒和歡喜都毫不掩飾地發洩出來,置酒高會,口沫橫飛,大罵肅順的跋扈,同時也大贊兩宮的英明和恭王的魄力。

    然而政務還要辦。顧命大臣下獄的下獄,待罪的待罪,軍機處只剩下文祥一個軍機大臣,幾乎變成空轉,這樣的狀況,亟待改變。

    倒不僅僅是補人的問題——補人總是容易的,關鍵是要將朝廷的政制先確定下來。

    皇帝還在沖齡,不能親裁大政。在這樣的情況下,必得有人輔佐,代行皇權。既然顧命制度已經被砸得粉碎,那麼無非是在攝政與垂簾之間,做一個選擇。

    攝政,現有一個恭王,算是合適的人選。然而說到攝政,多爾袞的例子擺在那裡,殷鑒不遠,當時若不是孝莊太后曲意周旋,甚至傳出“太后下嫁”的秘聞,則帝系幾乎就要旁落到他人的身上去。因此沒有人再敢做這樣的倡議,就連恭王本人,也萬萬不敢做這樣的念想。

    既然攝政不可行,那剩下的唯一選擇,就是垂簾了。實際上,這已經是朝中大老心照不宣的事情,而恭王在熱河與兩宮的密談中,彼此也已經取得了很好的默契——慈禧太后的原話是:“以後外面的事兒,我們姐倆都託付給六爺”.

    這樣的說法,說白了就是一句話——你秉政,我垂簾!

    這算是在攝政和垂簾之間,一種折中的辦法,也是在兩宮太后和恭親王之間的一種平衡。暫時來看,兩方對這樣的體制,都表示滿意。

    有了這樣一個宗旨,剩下的事情就是召集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集議垂簾的章程。這是需要時日的事情,急也急不來,倒是另外兩件事,必須馬上處理,拖不得了。

    一是樞臣的人選,由恭王開了六個人的軍機大臣名單,呈送兩宮御覽。名單上的人,是恭王,桂良,寶鋆,文祥,沈兆霖,曹毓英。

    其中沈兆霖是戶部尚書,也是反肅的健將,得了這個職位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而曹毓英則是從軍機章京領班,超擢為軍機大臣,自然是為了酬庸他潛伏熱河一載,居中調度,機謀百出,終於打倒肅順的功勞。

    第二件事,是議定八位顧命大臣的罪名。既然案子是比照謀逆來辦的,那麼領頭的肅順、載垣和端華,就絕無活命之理,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景壽,也該各有應得之咎。

    殺肅順,在慈禧太后看來,是大快心意之事。肅順當時在熱河跋扈不臣,斷絕宮禁,逼得兩宮俯首認錯的情形,她至今想起來,仍然是恨意滿盈。

    但為了表示對恭王的尊重,她還是問道:“照律例的話,他們三個,該得個什麼罪呢?”

    “回聖母皇太后的話,依大清律,矯詔竊政是謀反的大罪,不分首從,皆領淩遲之罪。”恭王大聲回道。

    要活剮?不僅慈安太后臉色變得刷白,就連慈禧太后的手,也抖了一下。

    “這……是不是太狠了一點兒?他們三個,都是親貴,律例不是有議親議貴的說法麼?”

    “謀反之罪,不在議親議貴之列!不然……”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但兩宮太后已經明白了。

    能矯詔竊政的,本來就非親即貴,若是一個平頭百姓,大約也輪不上他來“謀反”。在這樣的情形下,若是還要“議親議貴”,那就等於說連“謀反”的大罪都可以輕輕放過,何以收震懾之效?

    “看怎麼能減一點吧。”慈禧太后的本意,是殺掉肅順就可以了,淩遲之刑畢竟太過殘忍,她不願意給人留下一個刻薄寡恩的形象。

    於是按著“恩自上出”的說法,將肅順定了棄市,而載垣和端華則得賞一個全屍,賜令自盡。

    剩下的五個人裡面,兩位太后和恭親王,獨惡杜翰。他替肅順他們出了不少壞主意,包括意圖劫駕的那一回,若不是關卓凡趕到護駕,結局如何就難說了。可見杜翰罪行的程度,實在不下於載垣和端華,照理,也該難逃一死。然而——

    “他是杜師傅的兒子。”恭王輕聲說道,兩位太后得了這一個提醒,不做聲了。

    這是明擺著的,咸豐皇帝能得大位,全靠老師杜受田的幫忙,不然眼前的恭親王,當年就會成為皇帝,那兩宮太后的身份,就不過是四王府的一位嫡福晉和一位側福晉罷了,哪有今日之尊?因此無論如何,不可以把杜受田的兒子一刀殺了。

    在兩宮太后而言,是不可殺,在恭王而言,則是不能殺。他的心裡,雖然把杜翰恨得牙癢癢的,但如果殺了杜翰,必然會被人譏刺,說他將對杜受田的不滿,發洩到人家兒子身上。“公報私仇”這個名聲,倘若為清議所播,擔不起。

    於是將剩下的五個人分為三等,景壽以反正的功勞,邀得寬免,不再加罪;穆蔭、匡源、焦佑瀛,革職永不敘用;杜翰則定了充軍,發往極北苦寒的烏裡雅蘇台。

    “讓他滾得遠遠兒的,這輩子都別回來。”二十六歲的慈禧,恨恨地說。

    *****

    罰完了過,就輪到賞功了,要對這次政變中立下功勞的主要人員,做第一次封賞,以為激勵。

    這裡面,也有個訣竅,就是賞得留有餘地——畢竟時間倉促,賞格可能會定得不合適,如果低了,那麼下一次可以再加上去,但如果定得高了,那就會尷尬,總不成明發了以後再追奪回來?

    第一功自然是恭王,於是在和碩親王的名號之上,另賜了一個響亮的名頭“議政王”。這是一個極大的殊榮,表明恭王的身份,不是一般的樞臣領袖,不僅地位在諸王之上,而且秉持大政的含義,呼之欲出。

    其次是曹毓英,除了進入軍機之外,還賞了左都禦史的頭銜,總領柏台。

    醇郡王賞了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總掌宮禁宿衛,是個極重要的位置,也讓他好武喜兵的夙願,一得所償。

    勝保官升一級,另加賞所有武將最為看重的花翎一支。

    接下來,終於輪到那個五品的佐領關卓凡了。為了酬謝他的迭立大功,恭親王把原來留京的麟魁,從步軍衙門調上刑部,為的是給關卓凡騰出一個左翼總兵的位置。

    直升二品的總兵!恭王得意的想,當初許給他的諾言,完全兌現,關卓凡一定會感激異常。而這個賞格雖然重了些,但兩宮太后,想來亦不會反對。

    “關卓凡立下的大功,我們姐妹倆,可都是親眼看見的,”聽了恭王的話,慈禧先看了慈安太后一眼,才緩緩對恭王說道:“六爺,我想賞功罰過,總要讓人能心服口服才好,這個關卓凡的賞格,是不是可以再斟酌一下?”

    平素話不多的慈安太后,也點頭說道:“是啊,這個關卓凡,真的是忠心耿耿。出生入死的,是該好好賞一賞他。”

    原來不但不反對,而且還意猶未足!向來機敏善言的恭王,被弄得瞠目結舌,一時不知所對。關卓凡以五品的身份,驟進為二品,已經算是極大的提拔,不知慈禧太后,何以對他格外青眼有加?

    “九門提督的位置,不是還空著麼?這是個要緊的職位,該好好琢磨琢磨,找個合適的人選。”慈禧太后還是用商量的口吻向恭王說。

    雖然是商量的口吻,用心卻昭然若揭。九門提督,也就是步軍統領,掌握京城的治安。回鑾以後,文祥不再兼任,恭王已經將這個職位許給了蒙古的瑞常。現在慈禧太后開了口,倒讓人難辦了。

    跪在後面的文祥,看出恭親王的尷尬,開口替他解圍:“啟稟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步軍統領衙門,事關京師安危,非得有一個熟稔京師防務,穩重老道的人來主持。臣等商議過,覺得以瑞常來調補,最是合適。關卓凡忠勇有加,只要稍加歷練,自然會有大用之日,求兩位太后明鑒。”

    慈禧屬意關卓凡,倒並不全為了自己的那一段私情。關卓凡在危難之時屢屢救駕,給她和慈安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因此她和慈安太后都覺得,如果關卓凡能夠提督九城,那她們在深宮之中,才足以心安。

    現在聽了文祥的話,知道自己想左了——正如文祥所暗示的,關卓凡到底還年輕,缺乏歷練之下,驟然擔當這個職位,恐怕也做不好。

    “文祥這一番話,是老成謀國之言,我們姐妹倆是想差了,”慈禧太后坦然認錯,“六爺,我們有見識不到的地方,你不要客氣,儘管說。”

    太后做這樣的表示,恭王自然很欣慰,說:“不敢,臣一定盡力。”

    “那麼,就給關卓凡再加個虛銜好了,算是我們姐妹倆,送給他的一份體面。”慈禧太后微笑著說,“六爺,你看成不成呢?”

    “是,請兩位太后示下,加一個什麼銜頭?”

    “我看,御前侍衛就好。”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09:08 AM

第七十三章 太后的困惑

    御前侍衛,與普通人心目中的大內侍衛,不是一回事,不可以混為一談。

    所謂大內侍衛,亦可以簡稱為侍衛,歸侍衛處統轄,員有定額,人有定級,是真正要站班站崗,動刀動槍的人。

    而御前侍衛,也可稱為內廷侍衛,品級和名額都不固定,由皇帝親自指定,由御前大臣帶領。雖說也可以起護衛之職,但更多的是作為一種身份和榮銜,賜予臣下。象康熙朝的顧命大臣索尼,本朝已經被拿問的顧命大臣肅順,都曾被賜過御前侍衛的銜頭。

    一言以敝之,侍衛是天子近侍,而御前侍衛,是天子近臣。

    “恭喜關大人!”傳旨的太監,讀完聖旨之後,笑容滿面地扶起關卓凡,垂手給他請了一個安,旁邊的一個小太監,也將手裡所捧的二品官服和珊瑚頂戴,小心地擺在了案子上。

    而頂戴旁邊擺著的那一塊腰牌,銀光閃亮,引人矚目。

    關卓凡知道,這兩名太監伺候得如此周全,是有所需索的意思,於是打發了一張五十兩的銀票,看著他們歡天喜地的去了。

    如今我也是“大人”了,關卓凡有不可思議的感覺。辛苦了一年,終於獲得豐厚的回報,而每一分回報,都是自己拼了命掙來的吧?

    他屈著指頭算了算。第一件功勞,是替兩宮和恭王牽線搭橋;第二件功勞,是往返千里,搬來勝保護駕;第三件功勞,是策動阿爾哈圖和老蔡一班人,陣前誅殺犯駕的勒保;第四件功勞,是回兵擊潰粘杆侍衛,協助醇王捕拿肅順。

    這四件大功,換回一個二品頂戴,大約算得上是理直氣壯。然而——

    然而心中亦不免有這樣的疑問:自己最大的一件功勞,該不會是如意洲的春風兩度吧?

    他有些不安地拿起那面腰牌,上面以篆體所鑄的“御前侍衛”四個字的陽文,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天子近臣?他搖搖頭,自失地一笑,心說,我多半是太后近臣。

    他周圍剛才一起跪下聽旨的官兵,此刻都探頭探腦地望過來,面上滿是敬畏之色。

    “嗯?”關卓凡將眼風一掃。被他盯上的張勇,不知怎麼,又噗通一聲跪下了。

    “做什麼?”關卓凡皺起了眉頭。

    “老總……大人……軍門……”張勇嘴裡胡亂嘟囔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什麼樣子!”關卓凡小聲喝道,“起來,別給我丟人!”

    這裡是城北的十里堡軍營,步軍衙門從熱河回來的兵,因為都曾是端華的手下,所以要在這裡做五天的整訓,再進城歸建。

    張勇這才從地上站起來,紅著臉說:“也不知怎麼,看見這個珊瑚頂子,心裡就慌了。”

    看來官本位的崇拜,當真是浸透骨髓,連張勇這樣的亡命之徒,見到自己的二品頂戴,都會嚇成這樣。關卓凡在心中感慨道,難怪天下的才智之士,勇武之人,都削尖了腦袋往帽子裡鑽,拼了命地要謀個一官半職。

    “不用急,”關卓凡笑笑,說道,“你們的頂子,也快換了。”

    升了官,要辦的事情很多,但第一件,是要去步軍衙門參見自己的主官,新任步軍統領瑞常。

    到了衙,還沒見到瑞常,倒先碰上了昔日的老相識,步軍統領衙門的右翼總兵和甯,兩人見了禮,面上都有些忸怩。

    一年前的關卓凡,初進步軍衙門,正是向和寧報到,得了一個從六品的委署校尉。而現在,兩人雖同為二品,但關卓凡所任的左翼總兵,比和甯所任的右翼總兵,地位還要高上一點,也難怪兩人都會有尷尬的感覺。

    好在和寧是個豪爽的性子,並不糾結,先帶關卓凡看了設在東側的左翼總兵辦公衙署,再陪了他一起去見瑞常。

    瑞常是蒙古人,說話也不繞彎子,受了他們的禮,請起了身,就說正事。因為顧命大臣的倒臺,步軍衙門中原來肅順端華一系的官員,自然要跟著落馬,空出了不少要缺肥缺,需要儘快調補,才不致影響到日常的治安。

    “逸軒,你是立了大功的人,身份不同。”瑞常直言。御前侍衛,內廷行走,他不能把關卓凡當作尋常總兵來看待,“你的人,這次隨你立了功,當然該好好調劑調劑。不過我的夾袋裡,也有幾個名字,都是各方面薦來的,不得不稍稍應付一下。”

    這話說得很坦率,也表達出了不見外的態度。關卓凡是個機警的人,當然沒有二話:“全憑大人安排。”

    “不能這麼說,咱們三個商量著辦,合計好了,再報給上頭請旨。”

    於是三個人足足花了半天時間,把各個位置上如何升遷轉補,做了細細的推究。好在空出來的位置頗為不少,平衡之下,兩方面都相當滿意。關卓凡手下的幹將,像丁世傑、張勇、穆甯、伊克桑、圖林等,都得了一到三級不等的升遷,非常實惠。

    “逸軒,還有一件事,”瑞常的面色,轉為凝重,“肅順已經定了大辟,明天一早,咱們要出紅差,送他上菜市口。”

    到底要殺人了,關卓凡心想。

    殺人是刑部的事,與步軍衙門無關,但沿路的警戒彈壓,則是步軍衙門份內的職責。肅順上刑場的盛況,史有明載,不但萬眾洶湧,而且將會有許多人,于道旁向囚車內“爭擲瓦礫雞蛋”。

    關卓凡卻知道,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落魄的旗人,並非為了什麼忠君愛國,而不過是因為肅順曾經奏減八旗錢糧,現在跑來一泄私怨罷了,行徑甚是卑污不堪。

    他打心底裡不想見到這樣的場面,因此抱歉地笑了笑,說道:“小弟新任,這樣的大事,一時怕應付不來,明天的差使,我想偏勞和大哥走這一趟。”

    話說得在情理之中,瑞常點點頭,和甯自然也是一諾無辭。

    到了第二天晌午,安德海卻派人來聯絡了關卓凡,說是在正元樓的門口候著他,要請他吃飯。這個約,自然要赴,等關卓凡到了酒樓,安德海一見他,叫了聲“關大哥”,便親熱地拉著他的手,讓進裡面。

    外官結交太監,是大幹禁例的事,但關卓凡與安德海的相識,卻是這次政變成功的關鍵,因此不僅無罪,還變成有功。可是象安德海這樣,毫不避忌,公然拉著一個二品大員在酒樓中過堂穿廳,就不免引人側目了。

    關卓凡心說,我得當心點,將來別被這個不知起倒的傢伙給害進去。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涼帽上嵌著一支簇新的藍翎,知道他也受了封賞,於是一進包廂,就抱拳笑道:“安二爺,大喜啊,這支藍翎,真正威風!”

    宮裡的總管太監是四品,而一個藍翎太監,不過是六品的身份。但新立了大功的安德海,此時是西太后所居的長春宮的首領太監,在整個宮內,已是一等一的紅人,連總管太監也要讓他三分。

    現在被關卓凡這一誇,更是得意非常,笑著說:“我的富貴,雖說是太后賞的,但說到底,還是從關大哥身上來的。今兒個肅順殺頭,主子高興,我也得了半天假,要請你好好喝一頓。”

    等到菜上來,喝到面憨耳熱,兩個人不免談起過去在熱河的種種往事。說到顧命大臣的跋扈,安德海自然是破口大駡。

    “關大哥,有一段兒你大約還不知道。當初在宮內,太后召見議政王,杜翰居然就敢攔著,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年輕叔嫂,要避避嫌疑”,簡直是無法無天了。”

    “他放屁!”關卓凡勃然大怒,破口大駡道:“混帳王八蛋!年輕叔嫂,又要避什麼嫌疑了?杜翰這人,壞透了,真正該殺!”

    慈禧太后對杜翰銜恨極深,安德海是知道的。關卓凡這樣的表態,被安德海視作對太后的忠心,於是在第二天慈禧膳後遛彎的時候,添油加醋,說給她聽。

    慈禧聽了,也深自欣慰。只是論起杜翰的原話,說年輕叔嫂之間,要避嫌疑,其實本身並沒有錯,不可問的是他話外的用心。因此她對關卓凡聽了這句話之後,何以有這樣激烈的反應,大惑不解。

    慈禧自然再也想不到,關卓凡大怒的原因,乃是因為他自己馬上就要回家,而家裡正有兩個嫂子,是急著要去抱的。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09:14 AM

第七十四章 床上的軍法

    肅順一死,這一起大案子才告定局。許多熱河的軼聞,回鑾的秘辛,便逐漸在市井坊間流傳開來。

    不論是酒樓茶肆,還是高宅小院,到處都在談論這起天字第一號的大官司。除了兩宮太后和恭王之外,被人提起最多的,便是關卓凡的名字。

    這也難怪,百姓們對動武的事情,總是最感興趣。而這次政變中,不論是劫駕護駕,還是密雲城中的驚魂一夜。

    只要是兵戈相見的時候,都有關卓凡的身影,特別是御駕之前陣斬勒保的一節,跡近傳奇,果然被拿來與馬岱斬殺魏延的典故相提並論。

    有多少知道一些內情的人便斷言,這位新封了御前侍衛的少年新貴,前途不可限量。

    滿街都傳的沸沸揚揚,關家大宅內的人,自然不會無動於衷。

    幾個男僕,以一名叫做張順的為首,每天都要出門打聽,再將聽回來的街談巷議,還有那些傳得神乎其神的故事,逐一向太太報告,每當這時候,丫鬟媽子也都放下手裡的活計,圍在一起聽得入神。

    而圖伯聽說這位少爺已經升了二品的左翼總兵,眼見關家的中興指日可待,老淚縱橫之餘,連連感慨,說這必是老爺的在天之靈,暗中佑護。

    關卓凡在十里堡整訓部隊,一直沒有回家,但盈門的賀客,已經絡繹不絕——軍營踏不進去,家宅但來無妨,至少先留下幾句話,一份禮,作為日後相見的鋪墊。

    來的人,都由圖伯接待,大多數人不但言語上很客氣,而且簡直就是執禮甚恭,讓原來只伺候過五品老爺的圖伯,受寵若驚。

    白氏和明氏知道這樣的情形,驚喜之餘,又有些犯愁。愁的是等到關卓凡回來,不知該拿什麼樣的禮儀來迎接他。

    “他做了那麼大的官,是不是得給他跪下啊?”明氏嘀咕道。

    “不能吧?”白氏心裡也沒底,惴惴地說,“哪有嫂子給小叔子下跪的道理?”

    於是叫了圖伯來,偷偷向他請教。圖伯卻也犯了難,心說,你們倆是拿嫂子的身份來接他啊,還是拿妻妾的身份來接他啊?這樣的事沒遇到過,想來想去,只得讓她們行個蹲禮,含含糊糊地混過去好了。

    在這樣亦喜亦憂的心情中,沒有等來關卓凡,卻把圖林等回來了。身為關卓凡親兵隊長的圖林,已經賞了從六品,委署校尉的銜,身後跟著三名親兵,帶馬進了外院,見到老爹,先跪下磕了一個頭,才起來說話。

    這一回,圖伯看著身穿六品服色的兒子,不敢打了,訥訥地站在一旁問道:“怎麼還帶了人回來?”

    “下警戒!”圖林正色說道,“爺晚上回家。”

    這一下把宅中弄得大亂。雖然早就做好了準備,但聽到他真要回來了,不但白氏和明氏緊張,就連下人們,也都沒來由的惶惶不安,生怕哪裡沒收拾好,惹這位新任的“軍門”發了脾氣。

    於是雞飛狗跳地,裡裡外外都忙了起來,除了準備晚上的酒席,還把整個宅子都再做一遍打掃,幾乎到了纖塵不染的地步。

    到了薄暮時分,便聽到馬蹄聲響,關卓凡到了。他下了馬,把韁繩扔給在門口請安的親兵,由圖伯陪著,大步走進了關家大宅的院門。

    先把門內跪地迎接的僕人們叫起來,再抬頭張望,見院子裡張燈結綵,於是笑著對圖伯說:“弄得跟過大節似的,這麼喜慶。”

    “爺回來,就是天大的喜事!”圖伯認真地說,陪著他走進正院。

    進了正院,亦是燈火通明,幾個丫頭老媽子跪了一地,但關卓凡的眼光,卻只落在並排站在院中的那一雙麗人身上。

    白氏為了他的回來,刻意修飾,此時一身盛裝,經暮暑的余溫一蒸,臉上掛了細細的汗珠,愈發顯得粉膩脂香,分外嬌豔。

    而明氏雖已出了熱孝,但三年之期到底未滿,不便做太過豔麗的打扮,好在本也沒想著與白氏爭勝,因此只是極薄的施了一層脂粉,明眸皓齒,也自標緻動人。

    白氏與關卓凡小半年沒有見面,此刻這個冤家卻忽然已在眼前,身穿五爪九蟒袍服,胸前一塊獅子方補,頭上的起花珊瑚頂戴,潔白耀眼。一時之間,百感交集,說好的行禮,全然忘到了腦後,眼眶卻先紅了。

    白氏沒動,明氏自然也不能動,兩位少婦就這麼愣愣地看著這個官居二品的“小叔子”,不知說什麼好。

    “給兩位嫂子請安!”關卓凡笑嘻嘻地說罷,馬蹄袖啪啪兩甩,一個千兒打在地上。

    *****

    長夜覺遲,春宵恨短,不知哪裡傳來第一聲雞鳴,白氏便醒了,略動一動,覺得百骸無力,躺在枕上想,這都是被他害的。

    她嫁進關家之時,卓仁已是病體,僅有的三四回床笫之事,她也只是默默承受,盡人妻之責罷了。直到半年前的那一夜,關卓凡以紅燭高照,要了她的身子,徹夜求歡,她才始知閨房之樂,竟可以一樂如斯。

    昨天晚上是幾回呢?白氏紅著臉想了想,好像是折騰了三回,才算放過自己。她轉過臉去,借著朦朦朧朧的天光,看著仍在熟睡的關卓凡,恬靜的樣子,像個大男孩一般,心中不由愛憐橫溢,很想在他的臉上,輕輕一親。

    然而還是忍住了,為的是怕驚醒了他,看到自己一絲不掛的羞人樣子。

    白氏用極輕的動作,慢慢移開了關卓凡那只靠在自己小腹上的手,悄悄支起身子,向外挪去。

    等挪到了床邊,才跪著身子,拿眼光在床上搜尋自己的小衣——昨天晚上,被這個傢伙一通亂扯,不知扔到哪裡去了。

    “咄!往哪裡跑?”關卓凡卻不知什麼時候醒了,輕聲喝道。

    白氏被他這一聲,唬的骨軟筋酥,幾乎跌到床下去。等到回過神來,才想起自己春光盡泄,羞得連忙把雙手護住**,卻忘了那一雙淑乳,正在他面前巍巍顫動。

    關卓凡一笑,伸手將她扯了回來,抱在懷裡,在她耳邊輕聲說:“白雙雙,你未得本大人軍令,輒敢擅自離營,該當何罪?”

    “我……我……”白氏知道他淫心又起,不由心裡著忙。她不知從哪裡聽到過一個說法,說白天是男人積存陽氣的時候,如果白晝行房,對男人的身子不好。

    因此硬著頭皮,小聲道:“晚上就由著你折騰,天都亮了……你得愛惜自己身子。”

    “天還沒亮嘛,”關卓凡老實不客氣地捉住她胸前的兩團物事,笑道:“你叫白雙雙,這一對車頭大燈,果然是白得很。”

    白氏從沒聽說過“車頭大燈”這種東西,料定不是什麼好話,也不敢問他,只是打定了主意,雙手護住下體,任他花言巧語,也不鬆開。

    “好,好,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關卓凡調笑道,“有句話叫‘圍魏救趙’,你懂不懂?”

    白氏不說話,一味搖著頭。

    “我看你兵不離城,想必是城中藏有重寶,”關卓凡雙手開始不老實了,在白氏胸前的嫣紅兩點上輕輕摩挲起來,“因此我假裝攻打這裡,為的卻是把你守城的兵,調將出來。”

    這句話白氏聽懂了,下定決心不上他的當,然而胸前傳來的感覺,酸酸的,漲漲的,麻麻的,癢癢的,讓人難過極了。

    白氏的身子開始扭來扭去,終於忍不住,拿一隻手去推關卓凡的手,卻被關卓凡一把捉住,不由分說,按在她自己的胸前揉著,小聲笑道:“你也來摸摸看,舒服極了。”

    這一下,變作自己揉自己,哪有這樣羞人的?白氏至此已經忘了方才下定的決心,顫抖著用另一隻手,去解救胸前的危機。

    守城的兵,走得精光,關卓凡當然不肯錯失良機,伸手向下一探,已插進她的兩腿之間,做起了功夫。白氏驚呼一聲,被弄得渾身都軟了,不免城門大開。

    “城中果然私藏重寶,這還了得?”關卓凡咬牙切齒地說道,“先打五百軍棍再說!”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09:22 AM

第七十五章 進宮

    關卓凡這一覺直睡到晌午才醒,自覺心滿意足,幾個月來未得一親香澤的遺憾,算是有了一份補償。

    吃過了飯,他跟白氏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手裡拿著厚厚一疊這幾天訪客留下的名刺,和長長的一張禮單,慢慢地翻看。

    翻了幾張,忽然看見“遇昌”兩個字,規規整整地寫在名刺中央,四周再無一個字的銜頭和落款。

    關卓凡心中一沉,手指在禮單上劃過,果然找著了遇昌的名字,後面寫的是“恭致中秋節禮三千兩”。

    白氏見他臉色有異,忙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到他所指的那“三千兩”幾個字。

    “這筆錢是不是收不得?”白氏怯怯地問,“我當時就覺著數目大得嚇人,問圖伯,說他好像是個大官,推不掉,也不敢推。”

    關卓凡搖了搖頭,沉吟著沒有說話。

    遇昌定的是“革職,交部議處”的罪名,此刻想來是閒居家中,正在惶惶不可終日。

    他其實並不是肅順的死黨,然而密雲那一天,他在肅順的命令之下,被迫出具了那一道免去關卓凡佐領、由福成安代之的鈞命,終於替他惹來大禍。

    他在熱河曾受過關卓凡一千五百兩銀子的孝敬。關卓凡知道,現在這三千兩的節禮,雙倍奉還,有乞恕的意思在裡面,希望自己不要把這件事說出來,否則收了錢不但不替恭王辦事,還反過來幫著肅順,只怕更要罪加一等。

    關卓凡對遇昌倒沒什麼惡感,那一道鈞令,多半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不至於怪罪他,因此落井下石是不會的,如果能幫,也願意幫他一個忙。

    只是想來想去,交部議處這種事,以自己現時的身份地位,說不上什麼話。心中感慨,政海之中真是風波險惡,一個行差踏錯摔下去,再想爬起來就不那麼容易了。

    “家裡這些燈,得撤掉,”他先交待這件要緊的事,昨天見到白氏和明氏,心中一高興,把這事給忘了,“現在是國喪期間,張燈結綵的,違律。”

    “好,回頭我就讓他們摘下來。”

    “雙雙,我現在的身份,跟原來有點不一樣了,保不齊就有小人盯著。”

    關卓凡想起在熱河的時候,肅順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那種不遺餘力的勁頭,覺得自己還是太漫不在乎了,於是不免要多叮囑白氏兩句,“家裡面的事情,能不張揚就不張揚,要是下人們在這上面犯了大意,又或者是在街上瞎招搖,你儘管放下臉來訓他們!”

    “好,我記住了。”

    “嗯。小芸的書,讀得怎麼樣了?”關卓凡換了個輕鬆的話題。

    “黃先生誇她聰明!”說到小妹,白氏一臉欣喜的樣子,“書也背得好,字也能寫一百幾十個了。”

    “好極了,”關卓凡也是真心喜歡這個妹妹,隨口說道,“等她再大一點,我教她說英語。”

    英語是個什麼?白氏不解地望著他。

    “就是洋話。”關卓凡失笑,給白氏做了一句解釋,旋即想起了一個很重要的事——自己為什麼會說洋話,要把口徑做一個統一,不然哪一天穿了煲,會有大麻煩。

    想一想,問白氏道:“我是怎麼學會洋話的,你還記得不?”

    “記得啊,你說過你是遇到過一個什麼船的教師,跟他學的。”白氏很肯定地說。

    “是傳教士……嗐,別管這個了。”

    關卓凡的語氣轉為鄭重,叮囑道:“回頭你交待圖伯小福兩個,若是有人問起這個事,就說是從前家裡請過一個先生,會說洋話,我是跟他學的。不然要是皇上知道我的洋話,是跟那個什麼船的教師學的,那非撤了我的差事不可。”

    他故意嚇一嚇白氏,白氏也真被他嚇到了,驚恐地捂了嘴,連連點頭,心說,看來這個船的教師,不知犯了怎樣的大罪呢,惹得皇上生這麼大的氣。想到皇上,卻有一個疑問:“皇上不是還小麼,已經能辦事兒了?”

    “辦什麼事兒?”關卓凡的語氣,又轉為輕佻,“要說辦你,那大約還不成。你的事兒,今晚上還是交給我來辦。”

    平平常常一句話,竟然也能被他扯到房事的上頭,白氏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啐了一口,小聲說道:“今晚上我才不理你,你要辦什麼事兒,儘管找明氏辦去。”

    關卓凡笑笑,心想這多半是她們“姐妹倆”商量好的。

    “你還沒說呢,皇上這麼小,說了能算嗎?”白氏又撿起了剛才的問題。

    “皇上……自然還是要聽太后的話。”關卓凡支支吾吾地說。在白氏面前提起慈禧,他總有點心虛的感覺。

    “對了,說是有東太后,西太后。”白氏到底是個婦道人家,對同為女人的太后,極感興趣,追著他問道,“現在到底是哪個太后說了算啊?”

    “現在是兩宮並尊,”關卓凡抬起頭,若有所思地說,“同治天下。”

    *****

    新的年號,已經定了“同治”二字。

    這兩個字,妙得很,妙就妙在象一個萬花筒,不同的人看進去,就有不同的樣子,但每個樣子,也都是花團錦簇。

    在兩位太后看來,這是兩宮同治;在臣下看來,這是君臣同治;在坊間看來,這是朝廷與百姓同治。不論取哪個解釋,都有一番改元向新,勵精圖治的意思在裡頭。

    既然年號是同治,那麼兩宮垂簾的日子也就不遠了。恭親王連日在內閣禮堂大集眾臣,所有王公親貴、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都在其列,均准暢所欲言。

    既然垂簾已成了勢所必然的事情,那麼所討論的名堂,是“恭議皇太后垂簾聽政事宜”,說白了,就是定個辦事的章程,也是對兩宮太后的一種約束,讓君臣之間都有所本,各自不要胡亂越權。

    幾番折衝,終於定了案,寫成長長的奏摺,呈報御覽。兩宮太后看過,都很滿意,表示“准予所請”。恭王承了旨,由軍機上寫成“明發”,慈禧和慈安喜滋滋地在諭旨上一前一後的矜上了那兩方小印,頒告天下。

    至此,這一場天翻地覆的大變動,塵埃落定。朝廷的體制正式由“顧命”轉為了“垂簾,而兩位太后對恭王的酬庸,則是一個“世襲罔替”的殊榮——從此滿清一朝的鐵帽子王,就又多了恭親王奕?這一家。

    垂簾聽政的第二天開始,輪到新近受過封賞的大臣覲見謝恩。這一天,關卓凡不到四點就起了身,由白氏和明氏伺弄著,把二品朝服和頂戴穿得一絲不苟,掛上朝珠,打馬來到宮門之外候朝。待到宮門一開,便由一名執事的太監,帶著進去。

    故宮,關卓凡作為一名歷史系的學生,不知道來過多少次,真的到了閉上眼睛也不會走錯的地步。可是這一次,剛剛走進大門後那條長長的甬道,他的心,就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

    這裡不是故宮,這裡是紫禁城。

    故宮只是紫禁城的屍體,而紫禁城則是活著的故宮。

    所區別的,是靈魂。在這一瞬間,關卓凡恍惚起來,仿佛又是隨著如織的遊客,擠進了故宮的大門,而在進門的那一刻,身邊洶湧的人潮忽然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緩緩走進這座古老而神秘的宮殿,心跳的聲音都變得清晰可聞。

    他踟躕在筆直的禦道之上,走過一座又一座大殿,跨過一重又一重宮門,人到此處,意興闌珊,什麼起居八座建牙開府,什麼飛機遊艇別墅跑車,與這裡一比,盡成雲煙。

    “逸軒,你也到啦?”一聲招呼,將關卓凡從恍惚的思緒之中驚醒過來,抬眼一看,已經到了候見的朝房,說話的是醇王。

    “給王爺請安!”關卓凡心想剛才自己失態的樣子,多半已被醇王看在眼裡,不由有些窘迫。

    “起來,起來。”醇郡王笑著說道,“你不用不好意思,第一次進宮,誰都是這樣。”

    關卓凡是御前侍衛,准予內廷行走,但候見的時候就不能亂走了,要由擔任御前大臣的醇王來帶領。

    等了片刻,就見到一位五品的太監過來傳旨:“奉旨,傳關卓凡覲見,由醇郡王帶領。”

    關卓凡自穿越以來,也算是歷經生死的人了,但此刻仍是像夢遊一般,跟在醇王的身後,深一腳淺一腳來到養心殿東暖閣外,聽著太監在門口唱了名字,手心裡已經全是冷汗。明明知道自己不該這樣,但“縱心於物外”的功夫,卻又不是一天就能練成的。

    “進來吧。”還是那個熟悉的聲音,柔和地說道。

    關卓凡跨進門檻,按照練熟了的禮節,趨前數步,把大帽子除下放在一邊,在青磚地上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臣關卓凡,恭請皇上皇太后金安!”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09:26 AM

第七十六章 再見,懿貴妃

    “嗯,你抬頭說話罷。”

    如意洲的那一夜,故事也是從“你抬起頭來說話”開始的。

    “謝太后!”關卓凡收攝心神,抬起頭來。

    正中一個小小的禦榻上,坐著六歲的同治皇帝,裝束得整整齊齊,一件小龍袍,精緻合身。

    小皇帝雖也盡力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但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卻在靈活地四處亂看,煞是有趣。

    皇帝的樣子,略略沖淡了關卓凡緊張的心情,讓他可以在太后發問之前,再仔細打量一下身前的情形。

    面前是一張寬大的紅木禦案,系著明黃色的軟緞桌圍,而在同治皇帝的兩側,一東一西又設了兩個御座,御座之前,垂著兩方明黃色的曼紗,簾後的人,雖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表情神態,仍然可見。

    這就是垂簾聽政了,關卓凡心想。

    “關卓凡,你是鑲紅旗的?”照例是由慈安太后先問。她的聲音,關卓凡還是第一次聽見。

    “是。”

    “這是你第一次進宮麼?”

    “是。”

    “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跟母后皇太后回話,只有哥哥和嫂子了。”關卓凡猶豫了一下,答得模棱兩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總不能說自己娶了嫂子,關了哥哥,那豈不變成“欺兄盜嫂”?這個西洋鏡可拆穿不得。

    “這一回,你的功勞不小。”

    “謝謝太后誇獎,臣不敢當。”

    問到這裡,不大善於言辭的慈安太后沒有話了,看著慈禧,示意她把話接過去。

    “皇帝這幾天感冒,書房都撤了,”慈禧接過了話頭,閑閑地說,“今天,我們特為讓他在這裡,見你一面。”

    這算是一份很大的榮寵,關卓凡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記起“多磕頭,少說話”的古訓,磕了一個頭,表示謝恩。

    “步軍衙門是個要緊的地方,你要多上心。”慈禧的話,都說在點子上,比之慈安的泛泛而問,要實在得多,“御前侍衛的差事,你聽醇郡王的吩咐,該來就來。”

    “是,臣不敢輕忽。”

    “你的膽子大,這是好事,只是要用對地方。”紗屏後面的慈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學費英東,不要學年羹堯。”

    費英東與年羹堯,都以膽氣豪壯聞名。只不過費英東是開國功臣,一生忠心不二;年羹堯雖然亦是雍正一朝軍功卓著的大將,卻終以跋扈被誅。

    在旁的人聽來,慈禧的這句話裡,有激勵,有誡勉,是一句很得當的話。但在關卓凡聽來,太后的這句話,似乎還另有深意。

    “不過到底還是京裡好,大內的戒衛,又比熱河要周密得多,”慈禧忽然發起了感慨,“不用再像熱河那樣,整天提心吊膽。”

    關卓凡終於聽懂了!她現在已不是從前那個朝不保夕,整天要“提心吊膽”的懿貴妃了,而是垂簾聽政,手握生殺的太后,具有無上的尊嚴。

    紫禁城中,宮禁森嚴,她不會允許那一段私情,危及到自己的地位和尊嚴——如意洲的舊事,再也不會重演了。

    “你立了大功,朝廷也不吝賞賜,以後的事,你還是要用心去做。君臣之義,要有始有終才好。”

    關卓凡,你對我的好,我已經報答了你,從今往後,咱們重新再來。

    “臣,遵旨。”關卓凡俯下身去。

    再見,懿貴妃。

    *****

    暮暑已去,秋涼漸起。這段日子,關卓凡當差當得極其起勁,每天不到傍晚,家裡都見不到他的身影。

    白氏曾經半真半假地調侃過他一回,說京城裡頭大大小小的官都算上,他關大人一定是最忙碌的一個。

    話是不假。京裡各部各衙門的堂官,多半是早上到衙,把該簽閱的文書畫一個押,轉上一圈,沒什麼事也就回府去了。

    就是屬官,也最多坐衙坐上半天,下午就想法子在家裡躲懶了。象關卓凡這樣整天不著家的,實在罕見。

    關卓凡則不同,他上午要麼是在步軍衙門坐衙辦事,要麼是以御前侍衛的身份,隨醇王到內廷當差。而到了下午,他卻總是跑到總理各國通商事務衙門去,在人家那裡一坐就是半天。

    建立才不過半年的總理事務衙門,設在東堂胡同原來賽尚阿的老宅中,牌樓上掛一塊“中外禔福”的匾額,算是祈求世界和平的委婉說法。衙門新設,百事待興,是眼下京城裡最忙碌的地方。

    專管的辦事大臣和各級章京,一天下來,往往手腳不停,少有歇息一會的時候。

    關卓凡一個二品的武官,在裡面的各股各司之中,串了東家串西家,日日如此,以至於衙門裡的人都開玩笑,說總理事務衙門編內,有兩個人必是每天上午不到下午到的。一個是議政王,一個就是他關軍門。

    這個衙門,以恭王,桂良,文祥領銜,而傾注了最大心血的,則是恭王。他上午在軍機上操持朝政,下午必到總理事務衙門視事,關卓凡這樣的舉動,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終於有一天,把關卓凡叫到了自己那間“首席王大臣”的房內。

    “逸軒,你是不是想到譯署來?我這兒正缺人呢。”

    恭王想他既然這麼喜歡這裡,何不問問他的意思,“我原來答應過你,可以保你在辦事大臣上學習行走。你的洋話既好,見識也不錯,現在若是還想來,我去請兩宮的旨意,把你從武職轉成文官好了。”

    譯署和總署,都是總理事務衙門的別稱。恭王沒有想錯,關卓凡是真的喜歡這裡,但原因,卻不是為了調到這裡做官。

    朝廷跟洋人打交道,原來一直是由禮部和理藩院出面的,等於把各國都視為“番邦”。直到總理事務衙門設立,才算是開始承認與各國之間的平等地位。

    這裡是古老帝國向世界打開的第一扇視窗,是自強運動的中心,是洋務運動的起始,是踐行“師夷之長以制夷”的地方,是未來統管通商、海防、關稅、路礦、郵電、軍工、同文館、派遣留學生等事務的“天下第一部”。

    關卓凡對這裡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不知為何,總覺得只要坐在這裡,就能夠觸摸到百多年後的一絲氣息,仿佛離自己穿越之前的那個時代,近了一點。

    他泡在總理事務衙門,除了自身的感受之外,更重要的是弄清楚這個衙門是怎樣辦事的,各地的洋務處在一個什麼樣的狀態,衙門裡有哪些人是自己該當結交的。

    而對於恭王的好意,他只有先敬謝不敏——剛穿越來的時候,靠自己的英語到總理衙門謀一個差事,曾是他的保留大招,但現在,他圖謀的已經是天下之事,便不肯再讓自己局促在這個一隅之地了。

    至於轉文官,那是遲早的事,不過,不是現在。

    “也罷,我不勉強你。”恭王歎了一口氣。能辦洋務的人才,已經是很稀缺了,而又能辦洋務又是自己心腹的人,大約只有這個關卓凡一個。

    “以後什麼時候想來,跟我回一聲。”

    “謝王爺栽培!”

    經過這麼一段,恭親王照例每天下午到衙視事,關卓凡也照例東串西串,但他串得最多的地方,是“英國股”和“法國股”。

    你們欠我的東西,還沒有還回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09:29 AM

第七十七章 四品洋人

    家裡最重要的東西,白氏一向是收在她床頭底下的那個小箱子裡。象那些字畫,房契,銀票,關卓凡跟利賓的通信,還有那些禮單,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裝進去,拿一把小鎖頭鎖好。

    然而隨著東西越來越多,小箱子不夠用了,而床底下又塞不進更大的箱子。說放在櫃子裡呢,睡覺的時候自己又不放心,幾天來一直為這件小事犯愁,直到圖林帶著幾個親兵,喊著號子,面紅耳赤地把一個大鐵櫃抬進了內院。

    “這是什麼?”白氏沒見過這東西,疑惑地問。明氏和小福,也都圍過來看稀罕。

    “這叫保險櫃,是專門給你放東西用的,沒有密碼,誰也別想打開。”關卓凡笑著說,“是個洋鬼子送給我的。”

    “洋鬼子?”白氏睜大了眼睛,“洋鬼子送你東西?”

    “這個洋鬼子,跟別的不大一樣,”關卓凡怕她想起那個印度兵,連忙安慰似的說,“他是我們大清的官。”

    越說越不靠譜了,洋鬼子怎麼能做大清的官?白氏搖搖頭,不相信。

    “不止是官,還是個四品呢。”關卓凡笑道,“是總稅務司,叫做赫德。”

    白氏和明氏,愈發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楞了半晌,憋出一句話:“收稅的,最壞!”

    “他只管海關的稅,是收洋人的錢。”

    關卓凡猜得到,從前的白氏和明氏,大約都沒少吃稅吏的苦頭,因此不得不向她們做一番解釋,心裡卻懊悔不已——我只說保險櫃不就完了,說什麼洋鬼子?這樣問下去,十萬個為什麼,哪有完的。

    “海關是什麼?”果然又開始追問了。

    “就是洋人要運貨進來賣,咱們設個卡子,收他們的稅,赫德就是幹這事的。”

    “這個好,惡人自有惡人磨!”兩個女人下了結論。

    關卓凡啼笑皆非,但想一想,她們說的也未嘗沒有道理,惡人自有惡人磨,這不就是“以夷制夷”麼?

    “那個赫德,長什麼樣兒?”明氏從沒見過洋人,很是好奇,“是不是紅頭髮,綠眼睛?”

    “他倒是黑頭發,藍眼睛,就是頭髮不多,有點謝頂。”

    關卓凡忍著笑,邊回憶邊說,“不過這人很厲害,朝廷的禮制,中國的風土人情,他都熟得很,世界上的事,什麼都知道。”

    “比你還厲害?”白氏不服氣地問。

    “這……”關卓凡一時語塞。如果自己不是穿越來的,而是與赫德同生於一個時代,那自己大約是比不上他了。

    他不願欺心,但要讓他在白氏和明氏面前,承認自己沒這個洋鬼子厲害,更不願意。想來想去,到底給他想到了一個說法。

    “他的中國話,沒有我說的好。”

    *****

    海關的歷史,關卓凡太熟悉了。近代的世界史,無非是一部宗教史,一部戰爭史,再加上一部貿易史。作為世界史的研究生,貿易這一塊,是必修的課程。

    朝廷設立海關,真的是逼出來的。原來施行的政策,是禁海,也就是所謂的“片木不得下海”,既然沒有外貿,也就不需要什麼海關。直到鴉片戰爭後,開放了一些通商口岸,洋商開始湧入,才有了設立關卡的必要。

    這個關卡,是屬於朝廷的,但英國提出,由英國人來管理海關,將“來往之商人,加意約束”,而所收得的稅金,用來支付戰爭賠款。

    朝廷一聽,天下還有這樣的好事,大喜過望,忙不迭地同意了——拿外國人的錢付給外國人,自以為占了絕大的便宜。

    公正的說,英國人確實沒有在海關的帳目上弄手腳。海關的稅金收入,不僅是用來支付賠款,而且很快還成為了朝廷最為穩定可靠的收入,在今年,也就是關卓凡穿越的第二年,這個收入就達到了五百五十萬兩白銀之巨。

    反過來說,假如是由朝廷自己來管理海關,以大小官員的無能和腐敗,能不能達到這個數字的一半,都成問題。

    朝廷損失的是“治權”——當一個國家的海關、郵政、鐵路之類的權力,都掌握在外國人的手裡時,這個國家的命途如何,是不難想見的事情,然而在當時,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

    赫德已經在中國待了七年,以後還會再待三十年。他現在的身份,是“署理總稅務司”的職位,授著從四品的知府銜。

    他是個中國通,對官場上的這一套,不僅熟悉,而且極為熱衷,整天穿了一身四品官服,掛著朝珠,在各衙門之間遊走。他與關卓凡,正是在總理事務衙門相識的。

    赫德自然知道,關卓凡是現下的紅人,因此加意結納。而關卓凡,也把赫德作為自己潛在的獵物,小心周旋。於是,兩個各懷鬼胎的人,為了不同的目的,居然走到一起來了。

    當然,如果說他們兩個是純粹的互相利用,也不公平。在關卓凡來說,憋在這個年代的時間久了,能跟赫德這樣的人談談講講,不失為一種樂趣。

    而在赫德來說,朝廷裡面居然有關卓凡這樣一位官員,英語流利,見識不凡,他的欽佩也是真心實意的。兩個人說話的時候,時而英語,時而中文,每次都能聊得不亦樂乎。

    “他還會說官話?”白氏吃驚極了。

    “不但會說,而且還溜得很。”關卓凡苦笑道。事實上,赫德的官話,基本不帶口音,說的比大多數朝廷官員還要好。

    “他送的這個‘保險櫃’,一定貴得很吧?”白氏摸著厚厚的鐵壁,提醒關卓凡道:“卓凡,你要當心他使什麼壞心眼。”

    “壞心眼倒沒有。他是要巴結我,讓我在王爺面前替他說好話。”

    “說什麼好話?難道他還想再升官?”

    “誰不想升官?”關卓凡笑道,“他現在是‘署理總稅務司’,他想把署理兩個字去掉。”

    赫德的前任,叫李泰國,也是個英國人,因為被太平軍嚇怕了,找個藉口溜回了國,因此赫德得以代理這個總稅務司的位置。

    他是個有心計的人,想趁這個機會,把署理變成真除,知道關卓凡在恭王面前能說得上話,所以也曾向他拜託。

    “那你幫他麼?”

    “自然要幫,不過他也得先替我做點事。”關卓凡拍了拍保險櫃,“光是送一個保險櫃,那可不成。”

    既然關卓凡說要幫他,白氏心想,這個赫德看來不是壞人,於是放了心,跟明氏一塊琢磨起赫德送的保險櫃了。

    “沒有鑰匙,怎麼開門呢?”兩個女人找了半晌,沒找到匙孔,櫃門上只有兩個小圓盤,上面的刻度倒是中文。

    “這叫密碼鎖,看好了——”關卓凡把兩個圓盤左轉右轉,哢嗒一聲,打開了櫃門。

    “啊呀。”白氏和明氏先是嚇了一跳,接著臉上都露出驚喜的神色來。

    關卓凡又教了她們兩遍,對白氏說:“你定兩組數,我幫你設好,以後這就是密碼了。”

    “哦,哦。”白氏懂了,跟明氏唧唧咕咕了半天,湊了兩組數字出來,又拿了筆墨,寫在一張信箋上。

    關卓凡心中暗笑,也不理會,幫她們設好了密碼,坐在一旁,看著她們兩個將小箱子裡的東西,一件一件地轉移到大保險櫃裡,轉動密碼盤,哢噠一聲上了鎖,心滿意足的相視而笑。

    “這回可好了,什麼都不用怕了。”白氏得意地說,“要是忘了‘密碼’,還有這張紙。”

    “好是好,不知這張紙,又該藏在哪裡才保險呢?”關卓凡說完,哈哈大笑,自顧自地出門去了。留下白氏和明氏,面面相覷,看著手裡那張寫了密碼的信箋,發起愁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11:19 AM

第七十八章 送你一個小蘿莉

    從養心殿外下了值,醇王和關卓凡一前一後回到御前大臣的朝房。醇王先把太監送上的熱茶喝了幾口,看著關卓凡,有話要說。

    “逸軒,我的府裡,你還從沒來過,這可不大對頭啊。”

    “王爺是什麼身份,我是什麼身份?不敢去打擾王爺。”關卓凡笑嘻嘻地說。

    “胡扯!”醇王笑著罵了一句,“你要是捨不得掏那個門包,跟我說一聲,我吩咐給你免了。”

    王府的規矩大,醇王又是新得大用,要進他的門,須得給門上致敬一個封包才行。

    “標下不敢。”

    “明天晚上你來吃飯吧,我邀了各營的幾位主官,咱們喝兩杯酒,好好聊聊軍務上的事兒。”開過了玩笑,醇王神采飛揚地說。

    “是。”

    “對了,還有個事兒。”醇王似乎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口氣很得意,“七福晉要給你說一門親事,我先跟你透個風,省得到時候怪我沒告訴你。”

    親事?

    關卓凡的頭嗡的一聲就大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現在的關家大宅,已經被他經營成自己的大本營,白氏和明氏,都算是患難之交,不僅類似於妻妾,更有信心絕不會背叛自己,是可共機密的人。

宅子裡的下人,他用胡蘿蔔加大棒的辦法,也收拾得服服帖帖。現在醇王福晉要說親,對方自然不會是尋常人家,決不能象白氏和明氏一樣無牽無掛。

如果貿然讓新媳婦嫁進來,先不說閨房中的事該怎麼擺,單論自己要圖謀的大事,就傷不起——關家大宅,再也不會是一座密不透風的堡壘。

    然而該怎麼拒絕,又實在是一件傷腦筋的事。醇王這裡倒還好,這件事他不是正主兒,性子也是好說話的那種,自己又曾替他立過大功,即便有一時的不快,總是可以哄得回來的。

    七福晉是正主兒,又是太后的胞妹,如果自己拒絕了這門親事,等於是極大地削落了她的面子,會埋下很深的芥蒂。

    “怎麼啦?”醇王見關卓凡呆呆地不作聲,心說難道是高興糊塗了?

    但看他臉色,卻又沒有一絲歡喜的神色,於是只好再多說兩句,“是崇倫的孫女,十六歲,人品相貌都好!崇倫更不必說了,管過內務府,有名的財神爺,現襲著二等子爵呢。你現在不是還住在嫂子家裡麼?你岳家說了,隨你挑地方,另購新宅,一切使費全包在岳家身上。”

    唔,十六歲的小蘿莉,外加一個大宅?多半還會奉送一群青春婢女,而這一切,完全免費?關卓凡咂了咂嘴,隨即便醒悟過來,暗罵自己,意志何以如此不堅定?

    醇王的話,是自以為板上釘釘的口氣,連“岳家”都說出來了——明明七福晉根本還沒開口嘛……

    對了,關鍵就在於“七福晉還沒開口”!

    關卓凡想明白了,既然七福晉還沒開口,那醇王說的這些,一概都是“透風”,是做不得數的。現在是個極好的機會,只要自己把話說在前面,讓七福晉根本開不了這個口,那就算不上是“拒絕”,也就談不上會掃她的面子了。

    可這句話,該怎麼說呢?沒有退路之下,居然給他想到了一個很好的說法。

    “回王爺,標下不敢。”關卓凡俯身請了個雙安。

    “怎麼叫不敢?”見他忽然行這樣的禮,醇王奇怪了,瞪大了眼睛。別的事可以說不敢,沒聽說過不敢娶媳婦的。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霍去病的這句話,用在這裡,真是再妥當不過了。

    醇王一時啞然。

    *****

    七福晉照例每月一次進宮探望姐姐——從前的懿貴妃,現在的慈禧太后。到了長春宮,給太后請過安,坐在下首的凳子上,把家裡人的情況一個一個說過,又談了些外頭的情形,就把話題轉到關卓凡身上來。

    “上回我不是提過,要給他說一門好親事,算做對他的報答麼?”七福晉說道,“崇倫的孫女還沒出閣,我找人問了問,他們家倒是願意。”

    慈禧聽了,看了妹妹一眼,半晌才面無表情地答了一個字:“嗯。”

    “結果他倒不肯了,我們七爺才露了個口風,就叫人家給堵回來了。”

    “哦?”慈禧太后的嘴角,微微一翹,顯出極淡的一個笑意,“真有意思……他怎麼說?”

    “可又作怪,非說什麼‘匈奴未滅’,問他誰是匈奴,他說是長毛。”七福晉略帶不滿的說,“七爺跟我說,曾國藩把安慶都打下來了,江南無憂,長毛的日子沒多久了。就這,也值得他不娶媳婦麼?”

    安慶是在八月裡破城的,攻破安慶的,是曾國藩的九弟,被人喚作“曾老九”的曾國荃。

    對太平軍而言,安慶是翼衛天京的重鎮,因此在過去的一年多裡,雙方圍繞著安慶的攻防,鬥智鬥勇,都打得艱苦卓絕。

    曾國荃帶了一萬多人,死圍安慶不退,而太平軍的“忠王”李秀成和“英王”陳玉成,為解安慶之圍,曾五路救皖,也是出盡了法寶。

    為了逼迫曾國藩撤安慶之圍,太平軍曾兩次進入湖北,兵鋒直指武昌,然而都被湖北巡撫胡林翼化解掉了,無功而返。

    而曾國藩以欽差大臣,兩江總督的身份,將大營設在東流,即使在自己最危急的時候,也不肯從九弟那裡抽一兵一將回援,擺明是將勝負賭在了安慶城上。

    等到局面稍有緩解,曾國藩便指揮多隆阿、鮑超等一干大將,猛撲太平軍,先後在掛車河、集賢關擊破太平軍,讓曾國荃解除了後顧之憂,得以全力圍攻安慶。

    安慶城裡的部隊,抵抗得也很拼命,可惜圍困日久,缺糧的弱點便暴露出來了。陸路全被卡死,只有指望水路的接濟,然而自己的糧船,每次都為湘軍楊嶽斌的水師所劫奪,一艘也不能到岸。好在還可以向洋人買一些糧,從上海運來,暫做維續。

    洋人的船,湘軍不敢動,於是曾國荃幕府中的一位謀士出了一個主意,拿大船守在安慶城的兩側,有洋船運糧來,便用翻倍的價格,向洋人把糧食全數買下來。

    這一下,釜底抽薪,安慶便無論如何守不住了。到了八月底,終於被湘軍以炸藥轟塌城北的一段城牆,蟻附而入,打了一年多的安慶,終告攻克。

    而安慶一下,朝廷在軍事上便佔據了主動,不僅有了信心,而且有了把握,因此七福晉才會覺得,關卓凡說“匈奴未滅”,有些小題大做了。

    “依我看哪,他竟是沒瞧上人家。我就不明白了,一個二等子爵家的小姐,怎麼就配不上他了?”七福晉絮叨著,忽然靈機一動,得了一個主意,“太后,要不然你來指婚好了,你的話,難道他還敢不聽麼?”

    慈禧太后沒言聲,眼光越過殿門,虛虛地望向遠處,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才收回眼光,歎了一口氣。

    “他的眼界高,”太后輕聲說道,“強求不來的。”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11:21 AM

第七十九章 東南糜爛

    事實證明,醇郡王夫婦對局勢的判斷,還是失之草率了。就在醇王福晉進宮看望姐姐後的第二天淩晨,兩騎快馬自城南的永定門馳入京城,在南大街上一路狂奔,過了正陽門,向東一拐,上了兵部街。

    沿路被驚醒的人都知道,這又不知是哪個省的緊急軍報到了——如果不是折差,則絕不敢在暗夜沉沉之中的京師裡,這樣不顧一切的縱馬飛奔。而如果不是最緊急的“六百里加緊”,折差也不至於玩命到這樣的地步。

    兩名折差在各省駐京的提塘官公所下了馬,沖進公所內,叫了一聲“老齊!”,將身上的折包往迎上來的浙江提塘官手中一遞,便再也支撐不住,一屁股就地坐倒,大口喘著粗氣。

    那位叫做老齊的提塘官顧不上照料他們,先把折包拆開來,看見裡面的包封上,蓋的是閩浙總督耆齡的大印,卻不見巡撫王有齡和杭州將軍瑞昌的會銜,頓時面色大變,倒抽了一口涼氣:“壞了!”

    天亮之後,一則噩耗便以極快的速度,在京城裡傳播開來:杭州被長毛攻佔了。

    平洪楊的軍興以來,至此已有十一年,官軍喪城失地的事情,見得太多,何以這則消息格外讓人震驚?

    一來,安慶才破不久,上下都以為局面已經好轉,收功的日子就在眼前,忽然遭此當頭一擊,不免為之色沮;二來,杭州是旗營駐防之地,築有滿城,杭州一破,滿城之中的近萬旗人,落在長毛手裡,怕是有死無生了。

    實際的情形,與京中所猜測的亦相去不遠。

    杭州之陷,與安慶頗為相似,雖然主客易位,但都是敗在糧食上面。所不同的是,安慶被圍了一年多,才告斷糧,而杭州僅僅被圍了一個多月,城中存糧便已告罄。

    說是告罄,其實不如說是準備不足。杭州民間,從無存糧的習慣——“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江南米倉,城邊幾十里到處都是糧田,要存糧做什麼呢?

    在官府來說,也是應對失據,倉促之間被“忠王”李秀成的大兵合圍,毫無辦法。巡撫王有齡,派了自己的至交加心腹,大名鼎鼎的胡雪岩到上海買糧,然後走海路,從鱉子門進入錢塘江,運到了杭州,結果又是重演了安慶故事,糧船為太平軍所阻,粒米不能入城。

    城中的糧食很快便吃光了,接著是吃魚翅、海參、棗栗、柿餅,然後開始吃糠麩、野菜、芭蕉葉、皮箱,最後終於上演了吃人的悲劇,天堂變作了人間地獄。

    這樣的情形,當然守不住。總兵張玉良做了最後一搏,帶兵出城,試圖打開一個通往錢塘江邊糧船的通道,結果力戰不支,全軍覆沒。

    如此一來,太平軍攻城更急,拿兩隻大船翻過來蓋在地上,從船下鑿通暗道至鳳山門下,用幾口棺材裝滿了火藥,塞大炮臺之底,終於破毀了城牆,一湧而入。

    巡撫王有齡以下,二十幾名四品以上官員,或上吊,或服毒,或是抹了脖子,以身殉職。

    而旗營駐防的滿城,則是在外城陷落七天以後,方才告破。外城剛失守的時候,杭州將軍瑞昌就命令發下火藥,每家兵丁給發三斤,官弁衙門每給一桶,將軍衙門和都統衙門,各給四桶。

    等到滿城一破,將軍府兩聲號炮,各家一起點火,不分男女老少,均葬身火海,幾乎無一倖免。

    這一天,關卓凡不當值,難得的睡了個痛快。起身之後,還沒來得急用飯,便從總兵衙門派來的信差口中,聽到了這個消息。

    杭州陷落,在關卓凡而言,引不起什麼感情上的波瀾——這是是意料中的事,他只是不能確切記得日期。

    滿人入關之後,屠殺甚烈,現在有這樣的果報,也沒有話說。然而在杭州一同罹難的,亦還有四萬多漢人!見得太平軍的一切口號,也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另外一方面,其實他一直在等這個消息,因為這個消息對他來說,有著另外一些意義。

    杭州一破,意味著東南的戰局再度糜爛。關卓凡換上了公服,坐在書房裡靜靜地思索了一會,提起筆來,先給遠在上海的利賓,細細地寫了一封信。寫完之後,展讀兩遍,密密封好,壓在鎮紙下面,然後又提筆濡墨,要給恭親王寫一個稟帖。

    這個稟帖,事關前途命運,雖然早已盤算了無數遍,但事到臨頭,仍然不免遲疑,拿起筆又放下,放下了再拿起來,如是數次,才終於咬牙下定了決心——

    成大事者,豈以一時之名位為念!

    決心既下,心思通達,下筆再無滯礙,把這份稟帖一揮而就。這才站起身,大步走出來,喊了一聲:“圖林,備馬!”,帶著圖林和兩名親兵,向城東的步軍衙門東城分署馳去。

    到了東城分署,在衙前站班的兵士自然要下跪請安,而等到進了衙門,裡面的大小官員更是亂成一團,心說怎麼這位新任的左翼總兵,招呼也不打一個,說來就來?一個個忙不迭地從屋中奔出來,行禮請安。

    “免了免了,請各歸本位吧。”關卓凡很客氣,說完了這句,向管著東城分署的參領德敏拱了拱手,笑著說:“老德,對不住,沒給你打個招呼就來了。我沒什麼別的事,找個人私下說幾句話就走。”

    “是,請問關大人,要找哪一個,我這就去叫他來。”

    “白明禮。”

    “是。”德敏聽完,便出屋去喊白明禮過來,心說關大人不知是什麼事,要指名找這個五品的佐領。

    白明禮卻大概知道是什麼事。大約一年前,自己在這位關大人的宅子裡吃宴席的時候,杜二曾經打上門來,那時候,關大人還只是個從六品的校尉。今天他已經是二品的總兵,御前侍衛,點名來找自己,多半要有麻煩。

    “標下白明禮,參見大人!”白明禮小跑著進了屋,報名行禮,心裡緊張得不行。

    “老白,起來起來,老相識了,不用這麼客氣。”關卓凡的語氣很溫和。

    “不敢當,不敢當。”白明禮這才稍微放下心來,對關卓凡的話,連稱不敢,站起身,陪著笑道:“大人一向少見,有什麼事,請儘管吩咐下來,標下一定盡力。”

    這位一年前自己的上官,現在在自己的面前,卻已經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關卓凡不能沒有感慨,開口問道:“老白,聽說那個杜二,已經放出來了?”

    “……是。”白明禮沒想到他開口就問這個,有些狼狽。杜二在三裡屯的步軍衙門監獄,只關了不到一個月,就被他弄出來了,自然還另收了一筆孝敬。

    “哦,”關卓凡點點頭,微笑著說道,“我那個二哥,倒還在牢裡。”

    “標下……標下……”白明禮額頭見汗,不由又跪了下去,心說你二哥還在牢裡,那是你自己不肯放他,與我可沒相干啊,不過你既然比出杜二來,想必是要找他的麻煩,那還有什麼說的?只能怪杜二命苦了。

    想到這裡,連忙說道:“標下這就派人去把杜二拘起來,聽候大人處置!”

    “那倒不必,”關卓凡知道白明禮會錯了意,笑了笑說道,“你起來,替我帶一句話給杜二就好。”

    “是,請大人示下。”白明禮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站起來。

    “一年前那件事,算是卓仁坑了杜二,大約他還懷恨在心。”

    關卓凡坐在椅子上,手在扶手上輕輕敲著,“不過卓仁到底是我二哥,麻煩你去跟杜二說一句,從前的事,只當一風吹了!從此卓仁跟他,誰也不認識誰。”

    白明禮知道,這是對杜二的警告,永遠不許再去找卓仁的麻煩,連忙躬身應承了,心想:這個卓仁,眼見得是要放出來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11:29 AM

第八十章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設在三里屯的步軍衙門監獄規模不小,分了五大一小,一共六個圍起來的院子。其中一個關押女犯,另有一個則關押犯了法的普通旗人。

    而小的那個,則是為那些有點身份,卻又夠不上去宗人府的旗人囚犯所準備的,多少算是一種優待。而如果別的監倉裡有犯人肯花大錢,也有可以搬進小院子的機會。

    卓仁卻不在這兩者裡頭——他在身份上幾乎就是一個破落戶,同時也沒有什麼錢。他的媳婦每月初一十五能來看一次,留下一點吃食,再向獄卒塞上一點碎銀子,以求得對卓仁的善待。

    這一點錢,原本起不了什麼大用,但獄卒因為曾得了管獄的主事郝亭奇的吩咐,“不要打”,所以倒也不曾虐待卓仁。

    這句話,原本是關卓凡交待的,郝亭奇肯聽,自然是看在銀子的份上。

    而等到關卓凡升任衙門的左翼總兵,變成他的頂頭上司,郝亭奇便著了忙,這些天為了卓仁的事,日日揪心,連飯都吃不安生。

    這真是一塊燙手山芋!有心對卓仁好一點,可是明知道他是關總兵的仇人,一個不小心,關總兵沒准要把氣撒到自己頭上來;若是說對他狠一點,人家到底又是親兄弟,沒准哪一天和好了,翻出舊賬來,自己不免要吃不了兜著走。好壞之間,裡外都不是人。

    到了昨天,衙門的校尉送了文書下來,說關總兵今天要來查獄,郝亭奇更是心下著忙。他實在拿不准關卓凡究竟是怎樣一個意思——雖然關卓凡交待自己,說“不要打他”,但也說過“不要放他”!

    想來想去,咬咬牙,還是把卓仁從號子裡提出來,安排進小院子裡單獨的一間監房,又給他換了一身乾淨衣服。

    等這位新任的左翼總兵一到,郝亭奇帶著一幫人,規規矩矩請過了安,立在一旁,聽關卓凡吩咐。

    “老郝,我來看看他。”關卓凡沒有廢話,單刀直入。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自明。於是由郝亭奇帶路,進了小院子,兩名早已得過吩咐的獄卒將監房的門哐啷一聲打開,便躬身退在一旁。

    那個痞裡痞氣,飛揚跋扈的卓仁不見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變作了一個憔悴而馴順的可憐人,被開門的聲音驚得一跳,接著就看見了門外一身公服的關卓凡,珊瑚頂戴,獅子繡補,正在負手而立,凝視著自己。

    卓仁茫然地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麼,然而嘴唇翕動幾下,到底還是沒說出來,畏畏縮縮地挪到屋子當中,跪了下去。

    在這樣一個情形下親兄弟相見,在場的人,甚覺尷尬,都把眼光轉到別處去,不敢看。只有郝亭奇,不住地用眼角偷覷關卓凡的臉色。

    此情此景,關卓凡亦不能沒有感觸,在心裡問自己:我對卓仁,是不是狠了一點?然而他很快便搖了搖頭,否決了自己的想法:就算狠一點,今天這個樣子,對大家都好!

    郝亭奇見他搖頭,心裡吃了一驚,還沒想過來,關卓凡已經淡淡地說:“他住的這地方,倒真不錯。”

    郝亭奇心說壞了,馬屁拍在了馬腳上,一著急,話就有點說不成句:“是昨天……昨天……”

    “老郝,”關卓凡打斷了他的話,“我想具保,保這個關卓仁出去,成不成啊?”

    “成!成!”郝亭奇如蒙大赦,連說了四五個“成”,陪著笑道:“大人現在就帶人麼?那公文手續,回頭我親自送到衙門去。”

    “那就偏勞你了,”關卓凡很客氣地笑著,抬頭環顧了一下四周,說道:“別的地方,大約都是好的,我就不必看了。”

    意思是說,所謂“查獄”,也不必查了,花花轎子人抬人,大家心中有數。

    卓仁由兩名獄卒攙扶著,出了步軍衙門的監牢,見到外面的白日青天,猶自彷如身在夢中一般,不敢相信自己出來了。

    外面的路旁,圖林領著七八名親兵,正在帶馬等候。而不遠的地方,還停著一輛烏蓬大車,關卓凡腳步不停,向大車走去。

    圖林則努努嘴,便有兩名親兵從獄卒手裡接過卓仁,跟著關卓凡走了過去,到了大車跟前,將簾子一打,卓仁便看見自己的媳婦從車上下來,歡喜得淚流滿面。

    這一下,終於相信自己真的是自由了,嚎啕一聲,跟媳婦抱在一起,放聲大哭。關卓凡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他們,直到兩人哭聲漸弱,怯怯地轉過頭來看自己,才取出一張銀票,遞在卓仁的手裡。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關卓凡後退一步,向二人略略一哈腰,“二哥,二嫂,從此以後,大家各自珍重。”

    *****

    就在關卓凡前往步軍衙門監獄,釋放二哥卓仁之時,養心殿中,兩位太后卻正在召見軍機,談論現下的局勢。

    八月的時候,安慶一破,頗有人以為天下從此可定矣,然而杭州陷落的消息一到京城,便震動了朝野。這些天來,兩宮為了這件事,憂心如焚,已經跟軍機上商量了好幾次,要拿出對策來。

    對策分成兩部分,一是要表彰殉節的“忠烈”,二是要設法挽回局面。

    浙江巡撫王有齡,平日官聲不佳,浙江籍的京官,對他多無好感,參他已不止一次,但這回見危授命,殉了節,立刻就不同了。

    浙江的京官,特別是朱學勤、許庚身這些在政變中新立了功勞、握有實權的浙江人,格外幫他的忙,從中斡旋,恤典甚厚。

    而杭州將軍瑞昌,因為是旗人,他的“壯烈”算是替旗人掙了面子,故而恤典更為優厚,追贈太子太保,諡“忠壯”,入祀京師賢良祠。

    據說瑞昌的一個小妾,在城破的時候,帶了兩個數歲的兒子,雜在難民叢中,走得不知去向,慈禧太后還特地吩咐恭王,設法把瑞昌的那兩個名叫緒成、緒恩的小兒子找回來,好承襲他一等輕車都尉的世職。

    然而表彰容易,只要給錢給名分就好,想設法挽回局面,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了,畢竟浙江全省只剩下了湖州和衢州兩座孤城。只得一方面督促湘軍加緊從西往東打,一方面傳令給身在江西的左宗棠,希望他的楚軍,能夠往浙江方向有所作為。

    而且在這些事情之外,還有一個絕大的憂慮——現在江蘇浙江兩省,既然都已淪于長毛之手,上海便如一島孤懸,有風雨飄搖之感。

    能救上海的,只有一個曾國藩,可是按他的說法,湘軍的老營,還正在從安徽往江蘇打,無兵將可調。

    固然他已經派了他的門生,原來的福建邵延道、現在的三品按察使李鴻章,在安慶別練新軍,準備馳援上海,可是緩不濟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上路。

    到了這樣的局面,兩宮太后雖然心急,卻也無計可施,只能祈望李秀成不要這麼快就打上海的主意。這就變成瞭望天打卦,哪裡做得了准?

    君臣幾個,說來說去,也沒說出什麼頭緒來,恭王倒想起了一件事來。

    “太后,說起來,倒有這麼一件事,”恭王微蹙著眉頭說,“前兩日,關卓凡上了一個稟帖,說想從武職,轉成文官。”

    慈禧吃了一驚——從武轉文,不是說沒有這樣的例子。可是關卓凡才升了二品總兵沒多久,怎麼就想轉成文官了?早聽說他見天的往總理衙門跑,原來是起了這樣一個念頭。想一想,他會說洋話,似乎倒也有這樣的能為。

    “總理事務衙門的事,六爺你也說過好幾回了,缺人。關卓凡既然想過去,那讓他在辦事大臣上學習行走,我看也未嘗不可——畢竟洋務上的事,也是要緊的。”

    慈禧頓了頓,跟慈安太后交換了一個眼色,才接著說道,“這件事,我們姐妹倆沒有成見,你們擬旨吧。至於他的御前侍衛,還是照原樣兒好了。”

    現在京裡的局面,早已穩定下來多時,並不一定非把關卓凡留在步軍衙門。按慈禧心裡的想法,關卓凡既然有這個念頭,不要堵了他的上進之路才是,儘管讓他去一展所長。

    “他……倒不是請調總理事務衙門。”恭王的語氣有些吞吐。

    “哦?”慈禧太后見到恭王和身後的一班軍機大臣,臉上的神色都頗為古怪,不禁疑心大起,追問到:“怎麼啦?他想調到哪個衙門去?”

    這話很難出口,恭王猶豫了一下,然而情勢所逼,不說也不行了。

    “他想調到江蘇去,做上海知縣。”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11:37 AM

第三卷 東南風雨 第一章 七品知縣

    三百七十噸的“威廉麥特”號火輪,拉響一聲悠長的汽笛,緩緩駛離了漢口港的碼頭,跟在它身後的,是它的姊妹輪,四百四十噸的“瑪格麗特”號。兩條船的船首和桅杆之上,都高高懸掛著美國的星條旗。

    關卓凡從船艙中綽了一把廣東產的籐椅,擺在船首的甲板上,撩起袍褂的前擺,端端正正地坐下去,凝視前方。

    這裡是長江與漢水的交匯處,江面忽然變得寬廣,讓人有浩淼無際的錯覺,秋日的夕陽,映射在緩緩流淌的江水之上,泛起粼粼金光。

    岸邊泊靠著的幾葉烏蓬小舟之中,有炊煙嫋嫋升起,這是水上人家勞碌了一天之後,可以安穩享用的一頓晚飯。

    這副安謐的景色,讓關卓凡感到溫暖而寧靜,他輕輕歎了一口氣,心想,原來這個時代的長江,水還是清的。

    船頭懸掛著的那面美國國旗,在秋風中獵獵作響,引起了關卓凡的注意。紅白相間的星條旗,太熟悉了,因而一眼就能看得出與“未來”的不同——相比於將來的五十顆星,這面國旗上,還只有三十四顆星。

    他臉上浮起一絲莫名的笑意——即使只有這三十四顆星,現在恐怕也正在打得不亦樂乎吧?照時間來推算,美國的南北戰爭應該已經打響了半年,不可一世的星條旗上,那道看不見的裂痕正在擴大。

    “老總,”不知什麼時候,張勇躡手躡腳地來到了身邊,陪著笑說,“在看風景啊?”

    “呀,張都司。”關卓凡仰起頭來看他,微笑著說道,“你怎麼不看著弟兄們,跑到我這來了?”

    話和稱呼都很客氣,然而語意卻帶有一點責問的意思。張勇有些尷尬,也有些不好意思。

    尷尬的是彼此的身份,不好意思的則是自己似乎有擅離值守的嫌疑——按照上船前的規定,不離開漢口二十裡,兵士們不許出艙,因此他應該在艙中照看他的手下。

    “在裡面盡看著他們吐,無聊得很。”張勇嬉皮笑臉地說,“老總,我來陪你看看風景。”

    “不是早說過了,別再喊老總?你現在是四品的都司了,我只是個七品的知縣,讓人聽了會笑話。”

    “是!”張勇做出一副肅穆的樣子,啪的一個立正,接著散了軍姿,指著前方江面上金色的波光,很認真地說道:“老總,這風景真是好,一定出師大吉——你看左邊兒也是金子,右邊兒也是金子,這不註定了咱們要發大財麼?”

    “你竟是來給我煞風景的。”關卓凡見他還是一口一個老總,無奈地搖頭道,“好好的意境,被你糟蹋成什麼了。”

    意境又是什麼東西?張勇愣愣的,接不上話。

    關卓凡自失的一笑,心說我跟這個粗人扯這些,不是對牛彈琴麼?於是問正事:“弟兄們有多少吐了的?”

    “我各艙都轉了轉,也就二十來個,有的船還沒開,就吐起來了,純粹是他麼嚇的。”張勇臉上一副不屑的神情,撇著嘴說道:“都是沒用的東西,老丁看著他們呢。”

    “胡扯!”關卓凡說完才發覺自己的語氣不對,放緩了聲調,對張勇說道:“這六百人,大都是北方的兵,沒怎麼見過水,頭一回坐船,犯暈也是常事,你該多開導他們才是。”

    “那我怎麼沒事?”張勇不服氣地說著,叉開雙腿,掐腰一站,“老總你看我站得多穩?說什麼水上風大浪急,都是嚇唬人的。”

    “嚇唬人?”這回輪到關卓凡不屑地笑了,“等什麼時候坐上海船,我看你再說嘴。”

    “本來就說好了是到大沽口坐海船嘛,”張勇嘟囔著,“要不是河南巡撫李鶴年非說有匪情,咱們也不至於兜這個大圈子。”

    “只當練兵了,我看不吃虧。”關卓凡笑著說,“海船無聊得很,不如江船又穩當,又有一路風光可看。”

    “老總,你坐過船?”張勇不相信地問。

    “這個……書上說的嘛。”關卓凡知道自己說漏了嘴,打了個圓場。

    “哦,”張勇釋然,又問一句:“咱們多長時間能到上海?”

    “快得很,”關卓凡把手一揮,笑眯眯地說,“兩岸猿聲啼不住,煙花十月下揚州。”

    *****

    踏足上海,是關卓凡籌謀已久的一件事,他一年前花了偌大力氣,把利賓放到了上海,為的就是今天。

    給恭王的稟帖,把恭王嚇了一大跳。等到恭王向兩宮太后一說,又把兩宮嚇了一大跳。

    然而,等恭王把關卓凡的理由向兩宮回明白之後,兩位太后細細一想,竟是越想越有道理——

    其一,李秀成新克杭州,兵勢大熾,回頭進窺上海的傳言甚囂,而上海周圍,能打的軍隊基本沒有——曾國藩的湘軍破了安慶之後,正在做圍攻金陵的打算,李鴻章在安慶新募的部隊,也還沒有成軍,因此說“上海無兵”也不為過。

    上海的大小官員和士紳,盼朝廷的救兵,如望甘霖,就連租界內的領事團,也不止一次發出照會,希望朝廷能夠儘快派兵,加強上海的防務。

    這種時候,關卓凡願意提調他那一支馬隊,出京馳援,這是振奮人心士氣的一件好事。

    其二,上海丟不得,不但是因為多年來的戰亂,那裡湧入了太多避禍的巨室富戶,已成東南首屈一指的繁華之所,而且是因為上海海關的關稅,要占到全國關稅總數的六成,是朝廷的命脈所在。

    然而上海的情形,是全由洋人和地方官員把持,如果能有一個靠得住的“自己人”摻和進去,對朝廷而言,自然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其三,也不是說摻和就能摻和得進去的——在上海做官,最要緊的是有跟洋人打交道的本事。

    關卓凡不但能打仗,是“自己人”,而且還能說一口流利的洋話,在京裡天天泡總理事務衙門,足見他對洋務的興趣極大,跟赫德還成了好朋友,這樣看來,到上海去做官,除了他,還有哪個旗人能有這樣的本事?

    然而做官就做官,何以非得做個七品的知縣不可?忠厚的慈安太后,先就搖頭。

    “他想外放,那也得有個合適的缺分,”她看看恭王,又看看底下那一班軍機大臣,“就算巡撫藩司這樣二品的位子,按你們說的,是該留給打仗立功的漢員,他一個旗人,巴結不上,可是給一個三品的皋司,總不算過分吧?”

    “太后說的是。”恭親王點頭說,“不過關卓凡自己,還另有一個說法。”

    這個說法,是關卓凡寫在稟帖之中的:“上海華洋雜處之地,內中情形,非外人所知。驟獲高位,無從措手,同僚之間,易生嫌隙,於大事反為不美。”

    這一番道理,說得很實在,亦很透徹。

    上海的情形,甚為奇特,上海縣之上是松江府,松江府之上,本該是江蘇的藩司和巡撫,但現在中間卻多了一個四品的上海道台。

    上海的事情,松江府管不到,而巡撫、藩司和皋司這三大憲的衙門,此刻都設在南通,因此上海的事情,全由上海道台和上海知縣來做決定。

    “那就做上海道,行不行呢?”

    聽上去可行,實際上卻有很大的滯礙,因為雖然只是一個四品的官,卻不好做——上海道台的轄權,對軍政民政海關都有涉及,要緊的是還肩負著與領事團打交道的責任,外交上的擔子極重,這麼重要的位子,如果缺乏歷練,卻也不是說坐就能坐的。

    兩宮太后明白了,關卓凡的意思是,如果想扎扎實實地在上海有一番歷練,就只有上海道和上海知縣這兩個位子合適。既然上海道一時做不來,那麼寧肯放低身段,掛一個上海知縣的名。

    而在關卓凡的心中,所想的還不止於此。他不僅想要在軍務上有一番作為,而且也要用心地學一學自己從未接觸過的一樣東西,政務。

    人畢竟不能生而知之。關卓凡從來不相信穿越小說裡的那些神話般的主角,下車伊始,立刻三大新政,五大改革,十大措施——怎麼能“天縱聖明”到這樣的地步?

    在這一點上,他極有自知之明。自己只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這一年多來,在帶兵這件事情上,算是小有心得,然而論到經世的本領,即使不說一竅不通,最多也只是從書上看來的紙上學問。

    如果沒有一番實打實的歷練,那麼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亦都做不到,哪裡還談得到圖謀天下?

    關總兵的深沉心機,兩宮和恭王自然無法盡數猜透,但旗人做官,一向挑肥揀瘦,趨易避難,是早就為人詬病的固疾,何曾有過關卓凡這樣勇氣?

    而稟帖裡的另一句話,“卓凡受恩深重,不敢以名位為念”,愈發讓太后和軍機大臣們感念到他關卓凡為國之忠,簡直是忠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他能有這樣的志氣,倒真不容易。”恭王看著慈禧太后說道,“好在也只是一個權宜之計,只要他在上海的軍政兩端上了手,升遷轉補,也不過是一道諭旨的事兒。”

    這樣一想,兩宮終於點頭,決定成全他的這一番志向。於是不但准予所請,調兵調人,而且頒下了一道特賞,以顯出他身份上的不同——“賜黃馬褂,仍准內廷行走”。

    以七品知縣而兼具御前侍衛的身份,可以在大內之中逛來逛去的,有史以來,除關卓凡以外,不再作第二人想。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11:47 AM

第三卷 東南風雨 第二章 軒軍

    自武昌順江而下的兩條船中,“威廉麥特”號上,裝的是人,“瑪格麗特”號上,裝的是馬。

    這一支人馬,是關卓凡在熱河步軍馬隊的老底子。因為要出京作戰,所以他又特別做了精選,從原來的五百多人當中,挑出來四百人。而馬隊中的軍官,因為在政變中立的功勞,大都已經升了官,特別是丁世傑、張勇和伊克桑幾個,他不好意思硬調,要先問問他們自己的想法。

    “要官還是要錢?”他問張勇。

    “要錢!”張勇毫不猶豫地說。

    要錢跟我走,我帶你去上海,那裡遍地都是黃金。

    “要官還是要錢?”他問伊克桑。

    “要……要官。”伊克桑忸怩了一會,才紅著臉說。

    要官跟我走,我帶你去上海,那裡升官如拾草芥。

    “要官還是要錢?”他最後去問丁世傑。

    “只要跟著老總,天涯海角我都去。”丁世傑一臉鄭重地回答道。

    唔,我看好你……

    京營的武官外放,循例官升一級,於是丁世傑和張勇,成了四品的都司,伊克桑則成了五品的守備。

    意外的是,消息傳開,步軍衙門和京城各營之中,居然有不少人或者托了人情,或者乾脆直接上門,請求調入這一支行將出京吃苦的部隊——跟著城南關三,只要肯拼命,就能升官發財,現有熱河的例子在那裡擺著!

    因此一些自負勇武而又不怕吃苦的人,便不約而同地想抓住這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

    既然恭王准他調兵調將,關卓凡也不客氣,委託丁世傑主持,從這些人裡挑出二百人。條件有三個:一是不要習氣重的人,二是要年輕肯學,三是多挑漢人。

    只有一個人是他親自定的,來自于許庚身的推薦。

    “逸軒,我替你薦一個人。”

    “是,請許兄吩咐下來。”

    許庚身是老朋友了,他的面子當然要買。熱河回來以後,許庚身以曹毓英副手的身份,同樣憑藉政變之中的功勞升了官,調到了吏部。這次關卓凡在吏部替利賓捐了一個候補知府的官,就是許庚身的經手。

    “這個人姓丁,叫丁先達,二十五歲,是安徽廬江人。小的時候,就在長江邊搖渡船,長毛打下廬江,被裹脅著入了長毛的水師,當了個哨官。

    等到曾九帥打廬江的時候,他帶了三條船,一百幾十個人,反正投效,很是立了些功勞。

    不過到底是長毛投靠過來的人,曾九帥也不大信得過他,這一年多閑在京裡做個安徽的提塘官。他的一個娘舅,是我的小同鄉,求我幫忙,想讓他跟你出京效力。”

    丁先達……關卓凡總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裡聽過。然而仔細去想,卻又飄飄忽忽地抓不住。

    許庚身見他發愣,還以為他聽說丁先達做過長毛,不大願意要,因此多加一句:“逸軒,我看人從不走眼。這個人我當面相過,絕對是一把好手,幫得上你的忙!”

    “既然是許兄說好,那一定是好的。”關卓凡見他誤會,連忙笑著說道,“何況許兄的吩咐,小弟豈有不遵的道理。”

    於是,南下的部隊中,又多了一位五品守備,丁先達。

    等到兵將都挑選好,六天的整訓完畢,報上去的名單,一共是六百二十七人。恭親王在軍機處看到了人數,有些擔心,皺著眉頭說:“畢竟是要跟長毛開仗,雖說兵貴精不貴多,可這人數也太單薄了,讓他調兵調將,怎麼才弄了這一點兒人,連千數都沒有湊夠?”

    “王爺,有些話,關逸軒也不好直說。”曹毓英替他解釋道,“京中旗營的情形,王爺您是知道的,若是帶去了不能打,反而累贅。這一回他挑的人,倒是漢軍旗和漢人多些,他說了,等到了上海,還要再募新勇。”

    “哦,那也罷了。”恭王將名單又掃了一遍,對曹毓英說:“琢如,還是借你的大筆,這就擬旨吧。”

   *****

   

    這一支兵,雖然算做旗營,但為了關卓凡將來募勇的方便,因此是按照綠營的建制,全稱叫做“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協下外標馬隊”。

    這個名稱佶屈拗口,沒什麼人記得住。其時的官場和民間,習慣于從各支軍隊主官的名或字裡面,取一個字,作為軍隊的番號,稱呼起來既爽利又好記,比如曾國藩手下大將鮑超的兵,被稱為“霆軍”,取自他的字“鮑春霆”;劉坤一的兵,則直接稱為“坤軍”。

    仿照這個例子,這支馬隊在私下裡便被稱為關逸軒的“軒軍”,關卓凡人還沒離開京城,這個稱呼便已漸漸流傳開了。

    這一道諭旨,很難寫,難在四個地方:主官是誰,歸哪裡節制,糧餉由誰支應,募勇的額度是多少。不過這些難不倒曹毓英的一支筆,他把跟文祥寶鋆商量的結果,稍加潤色,便文不加點的一氣呵成。

    這支軍隊名義上的主官,不能是關卓凡——豈有一個七品知縣做軍隊主官的道理?於是,在明發的聖旨裡面,官階最高的四品都司丁世傑成為這支“軒軍”的統帶,副手是同為四品的張勇。

    歸哪裡節制,卻沒有點明,只是含糊地寫明瞭軒軍的駐地,是“駐紮松江府”,糧草亦由松江府負責支應,而軍餉卻是“自江海關關銀中指撥”。

    所謂江海關,也就是上海海關,以關銀來供應軒軍的軍餉,是牢不可拔的餉源,絕不會有“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煩惱,這是其他軍隊不曾有過的優遇,不免令人豔羨。

    至於募勇,諭旨上寫的是“惟視戰事所需,酌情招募”,連額度都不要了,赤裸裸地說:你儘管招人,多多益善。

    通篇諭旨,未寫明的地方甚多,然而妙就妙在大大小小的官員看了,人人卻都能明白是什麼意思。關卓凡看了之後,也不免感歎我大中華的文化,真是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官場中的潛規則,更是無須贅言。

    而這一切的背後,又反映出了朝廷的一種態度:不管是兩宮太后,還是恭親王,抑或是軍機大臣和朝中的親貴,都認為軒軍所代表的,乃是京營的名聲和朝廷的臉面,將來在上海可能發生的戰事中,只許勝,不許敗。

    塵埃落定,便要準備開拔了,按照原本的議定,應該先到天津的大沽口,再坐洋船到上海。

    偏偏這個時候,河南巡撫李鶴年被假軍情所誤導,急報境內發現數百騎撚匪的前鋒,向直隸竄擾。

    軍機處沒有辦法,只得順手更改了軒軍的路線,往河南迎頭壓下去,預備跟李鶴年的豫軍一起合力擊潰了撚匪之後,直接從武昌坐江輪到上海。

    到了河南,結果發現所謂的匪情,乃是誤報。所以張勇直到上了船,在甲板上仍然對李鶴年表示不滿,認為不僅耽誤了時間,還耽誤了他坐海船的機會。

    對李鶴年不滿的,遠不止張勇一個人——上海的官員和士紳,私下裡對李鶴年破口大駡的,盡有人在。原擬在大沽口接兵的洋船,是上海方面所雇,損失了一筆上萬銀子的定金也就罷了,難過的是白白耽誤了時間!

    好在耽誤的時間亦不算太多,等軒軍急行到了武昌,消息傳到上海,惶惶的人心終於初定:有兩艘洋船接運,順江直放,只要途中不遇到阻隔,軒軍到達上海,是指日間的事了。

    對於朝廷派出軒軍來防衛上海,上海的士紳有皇恩浩蕩,感激涕零的心,原因全在於“城南關三的馬隊”這七個字。

    以祺祥政變中的表現,在坊間被愈傳愈神,層層誇大,乾脆到了以一敵百、神乎其神的地步,被視為天下一等一的勁旅,拱衛禁苑的頭號部隊。

    因此這一筆從武昌到上海的巨額船費,全由上海的士紳報效,並不要官府出一兩銀子。就連承運的美國旗昌公司,也表示了要“出一分力”的意思,將運價做了兩成半的折扣。

    長江水道,並不能通行無礙。事實上,湘軍和太平軍的水軍,仍有激烈的爭奪,兩岸的關卡犬牙交錯。這種時候,仍然敢於冒險在江面上航行的客船,只有旗昌公司這兩條火輪,而能不能順利到達上海,又全靠船上這兩面美國國旗撐腰。

    開闢了這條“申漢線”的美國船東,叫做金能亨,這個俗氣無比的名字,是他親自替自己取的。名字俗氣,人卻不俗,很穩重,也很能幹。

    此刻他也在船上押船,正在琢磨著,自己該如何與這位新任的上海知縣,第一個拉上關係。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12:56 PM

第三卷 東南風雨 第三章 順江而下

    金能亨與赫德不同。作為一名美國商人,他來到中國的時間還不夠長,因此他對於船上這幫中國軍官的舉動,完全不能理解:那些四品或者五品的軍官,為什麼在一位七品的知縣面前,會表現出一種畢恭畢敬的態度?

    在他的眼裡,關卓凡是新上任的上海知縣,而這一船官兵,是去加強上海的防務,這兩者之間,他還看不到等號應該劃在哪裡。

    然而這位知縣有著特別之處,是一定的。雖然看上去還年輕,但也許他是一名狀元,是中國今年考出來的學問最好的人。不管怎麼說,除了道台吳熙,在上海縣就是他說了算,因此這個結交他的機會,不應該放過。

    他宴請關卓凡的地方,是在船上的小餐室。桌上鋪著雪白的鏤花桌布,漂亮的銀制餐具,旁邊還立著一位站得筆挺的印度侍者。

    “幹先生,我很……榮幸,可以吃飯……和你一起。”絡腮鬍子的金能亨,禮服扣得一絲不苟,舉起手中的酒杯,用笨拙的中文說道。

    幹,關卓凡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沒關係,你可以說英文。”關卓凡盡力維持著面上的微笑,微微搖晃著手中的酒杯,用英語說道,“叫我‘逸軒’就好了。”

    難怪他來做上海知縣!金能亨恍然大悟,臉上的驚奇很快便轉化為熱情洋溢的笑容。

    用英語對話,輕鬆多了,話也就頓時流利起來:“你能說英語,真是太好了。逸軒……逸軒……OK,我叫做Edward–Cunningham,你可以叫我埃迪。”

    埃迪是昵稱,而逸軒,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昵稱,都算是親近的表示。

    關卓凡的腦中,對金能亨沒有什麼記憶,於是很專心地聽著他的話,講述自己如何來到上海,如何從廣州租下了這艘曾經全新的“威廉麥特”號。

    如何甘冒奇險,朔江而上,把一船貨物運到了武昌,終於開闢了這條“申漢線”,如何把旗昌輪船公司發展到今天有三條船的規模。

    “逸軒,我還兼著一個名譽的美國副領事,在租界內,有一定的影響力。”金能亨的表述,恰如其分,既點出了自己的地位,又不至於過分誇大自己,“如果有什麼我能夠幫忙的地方,請讓我知道。”

    “好極了。”關卓凡小心翼翼地斟酌著用詞,“我確信,我們之間不僅會有著真正的友誼,而且還會有很好的合作機會。”

    “合作機會”這四個字,是金能亨最願意聽到的。按照他對中國官場的一貫理解,他非常認真地向關卓凡表示,在未來任何可能的合作當中,他都會充分考慮到“逸軒”的利益。

    這位埃迪,還真是知情識趣——關卓凡一邊笑著點頭,一邊想。事實上,在他的計畫裡,確實也需要一位元美國人,不過這是後話,要等到了上海,摸摸這個傢伙的底細,再做決定。

    這頓晚餐,賓主都很盡興。金能亨很客氣地把關卓凡送回甲板上第二層的頭等艙內,才告辭而去。等他走了,關卓凡卻又出了艙門,下到甲板之下的統艙,在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下,背著手看丁世傑和各位軍官給兵士們點卯。

    “老總,這洋人的懷錶,還真是好用。”點卯已畢,丁世傑用衣襟把手中的懷錶又擦了擦,才小心地收了起來。這次一同開拔的軍官,七品以上,每人都收到關卓凡所送的一塊洋表。戰場之上,時間就是生命,因此雖然很花了一筆錢,但關卓凡並不心痛。

    伊克桑和丁先達,都學著丁世傑的樣,把懷錶收了起來。張勇關心的卻不是這個,湊近了關卓凡,神秘兮兮地問道:“老總,洋人請你吃什麼好東西了?”船上的伙食,雖不能說多差,但翻來覆去的都是那幾樣,他已經吃得膩了。

    “嗯……先吃了幾片青菜,然後是一塊魚,再就是一塊點心。”關卓凡沉吟著,把沙拉,主菜和甜點,一個一個報了出來。

    “還有呢?”張勇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繼續追問。

    “還有?”關卓凡雙手一攤,“沒了。”

    “沒了?!”張勇瞪大了眼睛,手按刀柄,霍地站起來,破口大駡:“我操他娘的洋鬼子,竟敢看不起我們關老總!”

    “洋鬼子的飯,叫做番菜,各人吃各人的,本來就是這個樣兒,”關卓凡啼笑皆非,“這個金能亨,人還不錯,你發那麼大脾氣做什麼。”

    “哦,哦,”張勇知道自己是露了怯,坐下身子,猶自小聲嘟囔著:“我操他娘的洋鬼子,對自己也這麼狠。”

    ******

    船到江寧的時候,是薄暮時分。這裡是太平天國的“天京”,泊靠在兩岸的太平軍水軍艦船,重重檣帆,清晰可見,時而亦有大舢板劃江而過。

    從這裡往下,大多是被太平軍控制的水道,為了不被發覺火輪上乘客的身份,船上的氣氛緊張起來,禁艙令再一次實行,除了幾位五品以上的軍官,可以便裝在甲板上觀望,其餘的官兵,白天都不許出艙。

    “先達,你請過來。”關卓凡站在船首右側,沉聲把丁先達叫到了身邊。

    “老總。”丁先達畢恭畢敬地來到關卓凡身側。他雖然是五品官,但畢竟是新進馬隊的人,平日裡說話不多,在關卓凡的面前,更不敢象張勇他們那樣隨便。

    “我看長毛的水軍,陣容也鼎盛得很,”關卓凡一邊張望,一邊問道,“兩邊的水軍,你都待過,依你看來,如果湘軍的水軍進攻江寧,勝負如何?”

    “回老總的話,標下以為,長毛的水軍必敗無疑。”丁先達仍是一副恭恭敬敬的口吻。

    “先達,你不用這樣拘謹,有什麼就說什麼。”關卓凡笑道,“入了營,咱們就是一樣的兄弟,我拿你當好朋友看待。你也不必自稱標下,說到底,我只是……”

    他又想說我只是七品的知縣,但情知說也沒用,說爛了嘴,他們也沒一個人肯認真聽的——自請降為七品,結果帶來這樣儀制上的麻煩,倒是自己始料未及的。於是揮了揮手,示意丁先達說話。

    “是,卑職有幾點淺見,請老總指教。”

    丁先達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從軍之後,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書,因此說起話來,並不粗魯,“其一,長毛水軍喜歡用大船,而且不分戰船與輜重船,連軍用和民用也不分,不僅笨重,而且臃腫;湘軍的船,輕快靈活,不論是火攻還是炮戰,都占上風。”

    “嗯,有道理。其二呢?”關卓凡對水軍一竅不通,一邊看著兩岸太平軍的船,一邊對照著丁先達的話,聽得津津有味。

    “其二,彭雪帥是用兵的好手,他的一營水軍只有六百人,打起仗來,每營各擔其事,分工明白。長毛的水軍,一個軍就是上萬人,靠一個軍帥,哪裡統管得過來,何況上面還有總制,將軍,監軍,人人都能說話,因此打起仗來,靠的就是一擁而上,沒什麼戰法,輸得糊裡糊塗,就算贏,也是贏得糊裡糊塗。”

    彭雪帥,指的是湘軍水師統領,那位“書生笑率戰船來”的彭玉麟了。關卓凡點點頭,鼓勵丁先達繼續說下去。

    “其三,長毛水軍的船雖然多,裝備卻不行,都是土炮抬槍,水軍中的人,又大多都不能習槍炮之法。湘軍水師的炮,都是曾大人從廣東買回來的洋莊,打起來又准又狠,長毛的水軍,難以抵擋。”

    “洋莊是什麼?”

    “就是用舊的西洋大炮。”

    西洋大炮好,這個我倒知道,關卓凡心想,當初八里橋的那一炮,若不是靠了黃驃馬一擋,自己今天怕是沒機會在這裡指點江山了。

    “其四,湘軍水師雖然也受曾大人的節制,但自主行動之權很大。而長毛的水軍只是陸師的附庸,處處受制,就算有一身本領,也施展不開,因此卑職敢說,長毛的水軍必敗。”

    說到這裡,丁先達臉上居然有一絲痛惜的神色,停頓了片刻,還是忍不住輕聲加了一句:“老總,水師是可以獨立成軍的。”

    丁先達有這樣的見識,頗出關卓凡的意料。他心中一動,看了丁先達一眼,沉吟道:“以你看來,假若英美的艦隊,進入內河,與彭雪帥的湘軍水師交手,那勝負又如何?”

    “卑職……卑職不敢說。”丁先達嚅囁道。

    “出你口,入我耳,說說無妨。”

    丁先達垂下頭去,片刻才小聲說道:“不用艦隊,只要兩艘炮艦,從上海到武昌,足可以橫掃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01:02 PM

第四章 諾言

    順江直下的兩艘洋船,一路並沒有受到太平軍的阻礙,過了常熟,前方的水道便告安全,眾人懸了多日的心,也才放下來,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太平軍的心理,真是很奇怪,關卓凡心想。他們任由這兩隻美國船在長江上來往,不敢動其分毫,在陸地上卻又敢於冒著跟洋人決裂的風險,進攻上海。

    這樣看來,多半是洋人的炮艦,給他們造成的印象太深刻,而在陸地上,這樣的畏懼感便小了許多。

    太平軍打上海,已經有過一次。

    那是在咸豐十年,也就是去年的事,李秀成攻克蘇州以後,稍加修整,便分兵向四圍攻掠,其中就有一支近萬人的偏師,攻向上海,連陷青浦,松江,終於開始圍攻上海縣城。

    在朝廷方面,若說“上海無兵”,也不完全確實——江南提督本標右營的營兵,駐紮在松江一帶的,有數千人之多,由一位名叫李恒嵩的參將率領。

    李恒嵩還算是能打也敢打的人,無奈手下的部隊欠餉日久,士氣疲軟,根本擋不住“粵匪”的鋒銳,一敗再敗,終於潰退到南翔一帶,把上海城的正面讓了出來。

    而最終能夠守住上海城,靠的是從租界內傾巢而出的數百名洋兵,和一個美國人所組織的五百多名“洋槍隊”。

    這個美國人,叫做華爾,只有二十九歲,黑髮碧眼,算是一個傳奇人物。他一生最愛兩件事,航行與軍事,曾經在尼加拉瓜替政府訓練士兵,也曾經在克裡米亞替法國人帶過雇傭兵,遠航的足跡,更是遍及各大洲。

    他對東方,尤其是對中國,情有獨鍾,先後在兩艘艦船上擔任過大副的職位,一艘叫“東方”號,另一艘乾脆叫“孔夫子”號。從十五歲開始,幾次來到中國,終於在上海落了腳。

    等到太平軍向上海進發,他預感到清軍的無用,於是說動城內的官紳出錢,由他組織了五百多個閒散的洋水手、洋兵痞、洋無賴,配以洋槍,算做一支軍隊,不但發給薪水,而且承諾以戰利品賞賜。

    在這樣優厚的條件下,洋槍隊初期作戰頗為勇猛,趁太平軍不備,華爾率隊出城作戰,竟然被他把松江城奪了回來。搶到了不少戰利品不說,上海的官紳更是狂喜,大賞白銀三萬兩,兩樣總計,華爾一人便分得了近六萬美元的財貨。

    可惜好景不長,洋槍隊兵員素質參差不齊,烏合之眾的本質很快便暴露出來了。接下來在青浦的兩戰,大敗虧輸,殘餘的兩百人再次退入了上海城。

    而華爾本人,為火繩槍的一顆流彈擊中,從左下顎打入,又從右臉穿出,使他連話都不能講出來,滿臉鮮血,其狀甚為恐怖,若不是他的兩位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齊文拼死相救,他幾乎就要死在太平軍的手中。

    而等到太平軍開始攻城,租界內的各國領事,沒有辦法再坐視不理,於是將租界內所有的洋兵派了出來,計有六百多人,跟剩下的洋槍隊,以及部分清兵一起守城。

    激烈的攻防打了三天,這回輪到太平軍損兵折將,受創慘重,加上側翼又被李恒嵩襲擾,這支太平軍的偏師終於支援不住,撤圍而去。

    頗為諷刺的是,正當洋兵與清兵聯手,在上海與太平軍打得你死我活之時,關卓凡所在的清軍,卻也恰恰正與英法聯軍在八里橋打得你死我活。這樣的怪事,在世界戰爭史上,也算是罕見得很了。

    上海總算是守住了,但靠的是洋兵的力量。慶倖之餘,士紳們對洋槍隊的態度,轉趨失望,除了送一筆旅費給華爾,讓他到歐洲治傷之外,剩下的,便不管不問,洋槍隊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了。

    然而那一次,到底只是太平軍的一支偏師,力量不強。而這一回,倘若李秀成挾新克杭州的兵威,再攻上海,那麼以上海現時的防務,是不是還能抵擋得住,就只有望天打卦了。因此上海人對軒軍的期待,可想而知。

    就在這一片殷殷的熱望之中,“威廉麥特”號輪船,終於在十一月初二這一天,駛進了黃浦江。

    ******

    在港口接船的官紳之中,以李恒嵩的官階最高,是正三品的參將,但真正權力最大的,卻是正四品的上海道吳煦,因此主角自然要由他來唱,李恒嵩則與候補道楊坊、松江知府賈益謙、離任上海知縣金雨林一起,知趣地縮在了後面。

    出乎他們的意料,先下船的並不是關卓凡,而是四品都司、奉旨統帶這一支軍隊的丁世傑。

    在他之後,則是六百多名馬隊的官兵,順著兩條踏板魚貫而下。這六百人,都有身為“京營天兵”的自傲,頭一回外出打仗,要掙面子,因此個個刀甲鮮明,精神昂揚,步履整齊有力,完全看不出一絲旅途勞頓之色。

    這樣的軍容,自然令到碼頭上的官紳們喜不自勝,以吳煦為首,很客氣地與丁世傑和張勇見過了禮。兵士們則由軍官帶到旁邊的一塊空地上,喊著號子集合整隊,肅穆無聲,陣列一旁。

    這個時候,才見到關卓凡出了甲板,一身青衣小帽,帶著一副墨晶眼鏡,顫顫悠悠地從踏板上走了下來,身後跟著長隨張順,替他拎著一個大皮箱。

    這位紅動京華的御前侍衛,就帶了這麼點東西來上海?在場的官員,都有不能相信的感覺。

    而他的這一身裝扮,頗有洋場的做派,並不像別的京官那樣保守古舊,讓這些得風氣之先的上海官紳,在心裡先存下了一份好感。至於箱子裡都有些什麼,別的不知道,至少裝著一件黃馬褂,那是確定無疑的。

    從儀制上來說,該讓丁世傑們先下船,這是關卓凡在路上就已經想定了的事,而這一身裝扮,也是刻意為之,表示我關卓凡和你們上海的諸位老大,絕對可以和光同塵。

    然而做此官,行此禮,下屬參見上官的那一道程式,總免不了。等走到吳煦的面前,關卓凡便將袍子的前擺一撩,利索地請了一個總安。

    “關卓凡參見各位大人!”

    這個禮,必不可廢,可是該如何應對他這一個禮,也讓這幫上海的地方官員傷透了腦筋。從道理上來說,一個到上海來上任的知縣,他們是根本不必迎接的,至多由縣衙來一個主簿,足夠了。

    可是關卓凡的身份卻又不同——雖然丁世傑是名義上的統帶,但人人都知道,關卓凡才是這支軍隊實際上的主腦,而且“御前侍衛”四個字,念茲在茲,誰也不敢真把他作為一個七品知縣來看待。

    於是包括吳煦以內的各位官員,仿佛遭了什麼驚嚇一般,都紛紛避開了他這一禮,表示不敢受,然後抱拳長揖,作為還禮。

    “逸軒!”吳煦把關卓凡扶起來,笑容滿面,親熱地說,“你的大名,我已經仰慕多時了,這一回蒙了皇上恩准,放你出京,這才有緣在上海見到你。”

    “不敢當。下官初到上海,一切還要請吳大人多多提點。”

    “好說,好說。”吳煦把客氣話說完,這才說正事,“軒軍的馬匹,是在閔行下的船,已由賈知府派人,妥善送到七寶。營房也早已經備妥,只等丁都司他們入營了。你的公館,是我和老金替你打理的,不要嫌寒酸。一會兒先送你歇息了,晚上我做東,替你洗塵。”

    吳煦是廣東人,一口官話說得卻很流利。他在官場混跡多年,官做得極為老到,這一番話,滴水不漏,體貼入微,連關卓凡聽了,亦有暖洋洋的感覺。

    對於“軒軍”這個稱呼,關卓凡也已經考慮過,這固然不合於儀制,但既然是慣例,自己亦不必處處在儀制上糾纏,不然以文害義,反而會耽誤了正事。

    “多謝吳大人!”關卓凡的口氣,還是很謙遜,“說到公館……下官還是住在縣衙吧,何況還要接印。”

    “不忙,不忙,你多歇一天,接印的事,可以後天再辦。老金調的是松江府,左右不過是幾步路的事,也不急在一時。”

    原任上海知縣金雨林,調去做松江府的同知,從品秩上來說,算是升了官。

    “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關卓凡做了一個揖,表示領受了這一份盛情。

    見完了官,還要再向站在幾步以外的那群士紳,表達致敬和謝意。還沒等走過去,眼光一掃,就赫然見到利賓也站在人群裡面,正激動地看著自己。

    “少則半載,多則一年。”關卓凡記起當初在紫春閣中的話,向利賓微微頜首。

    利先生,我關卓凡沒有失信於你,終於到上海來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01:39 PM

第五章 接風宴

    接風洗塵的宴席,設在道署的花廳之中,作陪的除了在碼頭接船的幾位官員,還有三位士紳,一位是上海錢業公會的理事,一位是上海絲業公會的理事,一位是怡和洋行的買辦。

    三人之中,有兩人是捐班道台的身份,另一人是捐班知府,因此通座算下來,倒是以關卓凡的七品知縣,品秩最低。

    最低歸最低,卻是主客。丁世傑和張勇,不敢搶關卓凡的話頭,而且洋場上的事情,一竅不通,在這樣的場合也怕露怯,於是除了應付敬酒的人之外,話並不多。

    然而這樣的表現,看在上海官紳的眼裡,翻增敬意:一是兩人酒量豪邁,杯到酒幹,面不改色;二是顯得沉穩矜持,果然有大將風範!

    桌上的話題,自然要由吳煦和關卓凡來挑選。從京中的趣事,扯到洋場的繁華,終於談到了平洪楊的大局。

    “逸軒,你本是二品的總兵,又從京中來,大局自是最為清楚。依你看來,現在到底是個什麼局面?”

    “平洪楊只是早晚的事情,”關卓凡篤定地說,“安慶一破,江寧再無重鎮屏障,自古以來,對順江而下的軍隊,金陵都是無法抵擋,何況這一回還是曾大人的百戰精兵。六朝古都,恐怕也只好‘一片降幡出石頭’了。”

    “哦,哦。”在座的官紳,彼此對望,都是喜動顏色。

    “如此說來,上海是不要緊了?”吳煦心中高興極了,滿懷希望地問道。

    “這……吳大人,恕下官直言,這只怕又未必。雖說洪秀全在天王府裡日日醉生夢死,可是偽‘忠王’李秀成這個人,是長毛眾望所寄,不簡單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現在蘇杭都在他的手裡,手提重兵,一定會再弄些花樣出來,來減輕他們‘天京’的壓力。”

    關卓凡徐徐地說,“要弄花樣,弄在哪裡好呢?放眼東南,也只有拿上海來做文章了。因此朝廷調兵,加強上海的守備,無非也是防著他這一手。”

    官紳們臉上的神色,又轉趨凝重,不過這畢竟是原來就想得到的事情,因此吳煦點點頭,說道:“好在現在有了軒軍這一支天下勁旅,可以徐圖備戰之計了。我想李秀成新在杭州大打了一場,大概總要半年時間來休息整頓,調兵遣將吧?”

    朝廷這幫官員有個壞毛病,就是慣於自己騙自己,來求得一個心安,看來吳煦也不能免俗。關卓凡心想,免不得又要做一次“預言者”,來敲打敲打他們了。

    “李大人上一次力退粵匪,威名赫赫,軒軍也還要聽李大人的主持。”說起軒軍,關卓凡先把李恒嵩捧了一句。

    未來上海的攻防,一定離不開李恒嵩的綠營兵配合,因此他對李恒嵩,一直是尊敬有加。說過了這一句,下面的話卻急轉直下:“李秀成用兵,一向險急詭詐,我敢斷定,不出正月,長毛的大軍,必到上海!”

    在座的人,都是臉色大變,就連李恒嵩,臉上也現出了驚惶之色——現在已進了十一月,豈不是說,再有兩個月,李秀成就要殺到了?然而關卓凡敢這樣說,必然有他的道理,又或是有可靠的情報,所以對他的話,誰也不敢不信。

    “這……”吳煦額上見了細汗,“李合肥新練的淮軍,槍械未齊,說是最快也得再要幾個月才能到滬上……逸軒,上海的安危,全在你手裡,我們大家,都聽你的調遣!”

    自然是槍械未齊。關卓凡心中,對李鴻章有微微的歉意,心說你的槍械若是齊備,我到哪裡去找立功的地方?

    *****

    眼看一場接風宴就要變成軍事會議,這在關卓凡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事——軍情火急,確實是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不過對吳煦的說法,關卓凡還不能接受,要再逼他們一逼,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下官不敢當。上海的攻防,自然還是聽吳大人和李大人的。”

    “逸軒,這樣的時候,你就不要再客氣了,”一旁的候補道楊坊說話了,把手向座上比劃了一圈,“一切以大事為重,其他的都該先放下。在上海能說了算的,今天都在這裡,要人要錢,你一句話。”

    楊坊這番話,說得很透徹,也很到位,在座的官紳一起點頭。而楊坊這個人,亦是關卓凡所特別重視的一個,將來有不少事情,要著落在他的身上,所以對他的這句話,欠身致謝,表示領情。

    “楊大人說的是,下官受教了。既然承蒙各位大人厚愛,下官就斗膽有所陳述了。”

    要說的事,有幾件,先要把整體的戰略,做一個交待。

    “要守住上海,不能單靠軒軍,非四路齊發不可。第一路,自然是李大人的營兵,”

    關卓凡仍然把官階最高的李恒嵩放在前面說,“只是綠營的軍餉,大約欠得厲害,就算不說補足,多少也要發一些才好。關銀固然不能動,看能不能從府縣的庫銀之中,挪借一點,暫解燃眉之急。”

    對關卓凡“四路齊發”這個策略,大家都是第一次聽說,見他胸有成竹、侃侃而談的樣子,自然不是隨口亂講,而是早有通盤的籌畫,於是無論官紳,都覺得心中一定,對他所提出的要求,更要盡心去辦了。

    “這個歸松江府來辦!”喝了不少酒的松江知府賈益謙,臉紅紅的一拍胸脯,“回頭請吳道台的一紙手諭,要多少有多少。”

    松江地方富裕,這一點錢,當然難不倒他。倒是李恒嵩,原來對關卓凡多少有些嫉妒之意,心想你的軒軍是“天兵”,眾星捧月,軍餉也是由關銀指撥,吃喝不愁,哪裡知道我的難處?

    沒想到關卓凡處處給他留面子,捧著他不說,而且第一句話就是替他籌餉,這樣的厚意,怎麼能不感動?於是也不顧官階高低,站起身來,兜頭一揖:“逸軒,多謝你!”

    “不敢當。”關卓凡謙遜著,還過了禮,才接著說下面的安排。

    “第二路,是軒軍。現在軒軍有六百三十名,是馬隊。軒軍的馬全是北馬,從武昌到上海,一共有三十多匹死在了船上。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要請賈大人一併幫忙,採購南馬來補足。在此數之外,另請加購五百匹,就算這回用不上,以後也一定能用的到。”

    “成!”賈益謙一諾無辭,“一兩百匹,立等可辦,五百之數,又是騎兵要用的好馬,就得多給我一些時日,慢慢買齊。”

    “這個自然,全靠賈太尊費心。”關卓凡點點頭,“軒軍這一支馬隊,如果是衝鋒陷陣,我敢說,能當數千之敵。然而作戰要有攻有防,皇上准我‘酌情招募’,因此我要另募兩營步勇,每營五百名。這一千人的洋槍和裝備,不是一筆小數。”

    “這個理當報效。”三位士紳的代表,齊聲說道。

    好,好,關卓凡心想,這才是同仇敵愾的態度。他向三人欠了欠身子,說道:“地方上父老有這樣的心意,卓凡感激不盡。不過後面還有要請各位出力之處,現在這筆錢,我想先拜託吳大人。”

    “那是自然。”吳煦連忙說道,“軒軍要用的錢,從關銀中撥付,這是有明旨的。只是……”猶豫了一下,才把心中一個疑慮說了出來:“逸軒,上海開埠以來,民風有所不同,老百姓都是以賺錢為要務,你要招他們當兵打仗,怕是不那麼容易。”

    “大人見得極是,”關卓凡知道吳煦說的是實情,然而他亦有自己的打算,“我要募的新勇,不選本地人,而是要從三十萬難民裡面去招。”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01:43 PM

第六章 嫂夫人好

    近年來,江南一帶戰火肆虐,兵禍連結,自然逼著人們尋找更加安全的地方去避難,而上海以擁有租界的優勢,成為了首選,先後湧入租界、老城廂、縣城周邊的難民,達到了幾十萬人之多。

    幾十萬人,自然不能全是大戶富室,多數還是平常人家甚至是窮苦人家,逃難日久,生計就不免成了難事,因此只要豎起招兵旗,肯吃糧的自然大有人在。

    而關卓凡在船上,對幾位軍官還另有叮囑:“精中選精之外,特別再注重兩條:一是最好能認些字的,二是家裡有人死在長毛手上的。”

    後一條,當然是要用他們的敵愾之心,而前一條,像張勇這樣的,就弄不明白關老總在想什麼了——在他看來,當兵的只要能吃苦,肯賣命,別的都不在話下,識幾個字,有什麼屁用?

    這些話,吳煦自然不知道,但關卓凡從難民中募勇的想法,確實是一條可行的路子。於是不僅大表贊同,而且主動提出來,可以讓離任知縣、新任松江府同知的金雨林,來協助他辦這個事情,金雨林也很痛快地答應下來。

    “老金,承情之至!”關卓凡感激地向金雨林拱了拱手,又對吳煦說道:“提起金同知,下官倒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說不當說。”

    “請儘管說。”

    “我初到上海,人地兩生,偏偏又軍情火急,縣衙的事務,怕是一時還上不了手。因此想請老金在城廂裡多逗留幾天,有什麼事,我隨時請教,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老金也可以隨時指正。”

    這可真是“不情之請”了。自來縣令交接,有的連面都見不著,有的是一杯茶,幾句話,關係極好的,花半天時間把該交待的事情仔細交清,再吃上一頓飯,也就到頭了。

    而關卓凡的意思,竟是要把金雨林先留在城裡,做一個顧問。這就變成一個六品的同知,替七品的知縣“幫辦衙務”,傳出去,會被當成笑話來說,面子上很難下得來。

    吳煦望向金雨林,心想,就算自己肯答應,金雨林怎麼想,就不知道了。

    金雨林也猶豫著,一時沒有說話。關卓凡見了,微笑道:“小弟從來不做上牆抽梯的事情,金兄的功勞,小弟將來在摺子裡,一定詳述。”

    這句話在外人聽上去,又像是一句笑話:一個七品知縣,說什麼“上摺子”?然而在座的諸人,人人心中都是一凜,誰也不敢當成笑話來聽——這是御前侍衛!他自然可以不經督撫,專折密奏,直達九重。

    “義不容辭!”金雨林是個聰明人,立刻便品出了這裡面的輕重,斬釘截鐵地說,“但凡我能夠幫得上的地方,逸軒你儘管吩咐。”

    解決了這個難題,關卓凡的心裡也是一定,才接著說他軍務上“四路齊發”的籌畫。

    “所謂守上海,不能只是守,更不能只是守縣城,要讓戰鬥儘量打在週邊的幾個點上。但是要攻出去,那麼城內的防衛,一定會空虛,因此這第三路,是租界內的洋兵,要替我們上海的城廂,起一個守禦的職責。”

    “這是休戚相關的事情,他們本來就該出一份力,只是這個交涉,下官不知該如何去辦?”

    “這個好辦,歸我和老楊去交涉。”吳煦笑容滿面的說道。洋兵的犀利,是他親眼見過的,只是他怕關卓凡以正統自命,不肯“借槍助剿”,所以也不敢貿然做這個提議。

    現在關卓凡主動說了出來,自是大合他的心意。幾位士紳,也都露出了笑容,對他們來說,有洋兵幫忙,上海的安全自然又多了一分保障。

    “第四路麼,”關卓凡看著那三位士紳,笑著說,“我聽說去年長毛打上海的時候,城裡有一支洋槍隊,打得不錯,那個華爾,不知還在不在城內?我想籌集一筆兵費,將這支洋槍隊,再恢復起來。這筆錢,不好列在正餉之內,只得請地方上幫忙了。”

    誰知這句話說完,連幾位士紳在內,人人臉上的神色都變得頗為尷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沒有說話,只有候補道楊坊的眼光閃了一閃,卻也沒有開口。

    *****

    “不是因為錢的事——他們當初那樣對別人,現在自然不好意思再去開口。”在吳煦替關卓凡準備的公館中,利賓聽了關卓凡的描述,哈哈大笑。

    公館是在縣城中間,處於縣衙的斜對面,方便得很。接風酒吃過,時候已經不早,但關卓凡早已交待過張順,如果有一位利先生來訪,則請他在屋內等候,因此踏進正屋,就見到了一年未曾謀面的利賓。

    利賓對自己的這位“東家”,已經佩服到了極點。他人在上海,卻無時不刻地關心著京城的消息,等到顧命推到,兩宮垂簾,“城南關三”的名聲遽然而起,他便知道,自己真是沒有跟錯人。

    而關卓凡居然用自降為七品知縣這樣的法子,帶兵來到上海,達成了那個“一年之約”,利賓就更覺得這個年輕的官員,胸中丘壑之奇,到了有些深不可測的地步——何以在一年之前,他就能有這樣的把握?

    既然“不可測”,那就乾脆不去測了,把他交待的事情,一件件地辦好,比什麼都強。關卓凡連寒暄話都顧不上說,就先提洋槍隊這件事,可見極為重要,利賓也就把收到關卓凡的密信之後,自己所瞭解到的情形,細細地說給他聽。

    “那個首領,叫華爾的美國人,去年受了傷之後,是到法國巴黎去醫治的,今年六月間才回到上海。他的手裡原來存了一點錢,因此景況也還過得去,在英國租界裡開了一家番菜館。他的館子我去過,生意還好,菜的味道也不錯。”

    而華爾的兩位副手,過得就不那麼如意了。按利賓的說法,白齊文是在替一位洋行的大班做保鏢,而福瑞斯特更是淪落到在租界的工部局做一名“西捕”,每月的薪金是三十元,算成白銀,是二十二兩。

    “混得這麼慘?“關卓凡皺了皺眉頭。

    “那有什麼法子?他們只曉得打仗的事情,生意又不會做,就算想做,亦沒有本錢。”

    “我聽說當初,是楊坊找到華爾的……”關卓凡盡力在腦中搜尋著一切與租界有關的歷史知識,“現在別人不好意思去見他們,難道楊坊也不好意思去?”

    “當初斷絕洋槍隊的供給,一來是覺得他們連敗兩陣,打得不好,二來是覺得長毛已經退了,洋槍隊留著亦無用,因此把這件事情,做得不大地道。只有楊道台是反對的,可是沒有人聽他的,不過現在他如果主動提這件事,去找華爾,則于同僚的面子上,不好看。”

    “哦,原來如此。”關卓凡點了點頭,考慮了片刻,斷然道:“這三個人,我是要找回來的,有大用。”

    “逸軒,我看那個華爾,未見得這麼容易肯回來。”利賓提醒道。

    “給他錢麼!”關卓凡蠻有把握地說,“總不成他還要跟銀子過不去?”

    “倒也不光是錢的事。”利賓解釋道,“我打聽過,他這個人很驕傲,口碑亦不錯,從來不做拆爛汙的事情。上回的事,他覺得‘有損尊嚴’,因此對上海的官紳們,頗有微詞。洋人跟咱們一樣,也講一個面子呢。”

    “怎麼,難道還要去求他?”

    “那倒也不是,不過面子這種事,如果有人能從中說合一下,那就好轉圜了。”

    關卓凡明白了,想了想,說:“利先生,美國租界有一個叫金能亨的人,是旗昌輪船的董事,你認不認識?”

    “自然認得。這人很能幹,還是一位掛名的副領事。”

    “我跟他,也有一面之緣。”關卓凡下了決心,“麻煩你明天去一趟租界,替我約個時間,我請他吃飯。”

    “行!”利賓點頭應允。

    這件事說完了,關卓凡才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含笑把利賓又打量一遍,說道:“利先生,一年未見,風采依舊啊,嫂夫人現在還好吧?”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7-2-23 01:47 PM

第七章 大殺器

    “我還好,”利夫人將一盤糖燒排骨放在桌上,紅著臉說道,“謝謝關大人還記掛著我。”

    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利賓來公館接上了關卓凡,到家裡吃飯。兩頂雙人抬的小轎走了沒多遠,便放了下來,出轎一看,是在一處小巷子的巷口,裡面甚是狹窄,轎子進去便錯不開。

    “上海的弄堂,亦是一景!”關卓凡的歷史病又犯了,站在堂口,四處張望,而且大發感慨。

    利賓對關卓凡的博學,敬意又深一層,他一個旗下的官員,生平第一次出京,“弄堂”兩個字,隨口就說了出來,而且連音都沒有讀錯——“弄”字在這裡,要讀成“龍”的去聲。

    利賓的家,是弄堂內的一所石庫門房子。等見到利賓的夫人,原來的小棠春,關卓凡不由又是一番感慨:曾經鶯歌燕舞的紅歌妓,現在洗盡鉛華,變作一個主婦模樣,只是略略有一些發福,見得夫妻恩愛,日子過得心滿意足。

    一聲“嫂子”,弄得利夫人紅了臉,把菜放在桌上,便又逃進廚房去了。關卓凡看著利賓,笑嘻嘻地說:“利先生,說起來,你是不是待人家薄了一點兒呢?嫂夫人荊釵布裙的,你們這是要學梁鴻孟光,舉案齊眉啊。”

    他有開玩笑的意思在裡頭,利賓卻正色答道:“逸軒,你以國士之禮待我,我不能拿你給我的錢,胡亂開銷。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也得幫你把錢用在正經地方。”

    利賓這樣一說,關卓凡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於是也改容相向,談正事。

    利賓帶著小棠春從京城到上海以後,安頓下來,便到原來所在的“墨海印書館”走了一趟,與他的老師、創辦書館的英國人麥都思見了面。

    麥都思是一名高級教士,也是租界工部局的董事,在上海的人脈極廣,在他的幫助下,利賓跟上海的華洋官員和不少華洋商行,都打上了交道。

    當初在紫春閣,關卓凡曾經交待給他三句話,“若要強國,離不開強軍;若要強軍,離不開洋務;若辦洋務,離不開上海”。

    他仔細琢磨了話中的意思,發覺關卓凡的重點,是在“強軍”兩個字上,因此在交往之中,若是遇到與軍事有關的人,便格外用心結納,而且自己對於洋務與軍事,亦很下了一番功夫去研究。

    “逸軒,你交給我的兩幅字畫,都已經出了手。黃庭堅的《雲賦》,賣了一萬八千兩,我這留下的是一萬二;梁楷的《六祖伐竹圖》,真是稀世珍品,我托了可靠的人,在香港找的下家,除掉回扣,淨得了三萬七千四百兩,加在一起,是四萬九千四百。你托我買下的那批法國貨,一共花了兩萬二千兩,我之前所用的錢是……”

    關卓凡舉起手,告饒似的說:“行了,行了。”

    “怎麼?”利賓愕然道,“你既然來了,我當然要交帳。”

    關卓凡搖搖頭:“不!不但不要交,我還要再給你加錢。”

    “還加錢?”利賓有些糊塗了,“逸軒,你人都到上海了,衙門裡有的是人,還用我替你管錢麼?”

    “那是公款。”關卓凡狡黠地一笑,“這是私款,兩回事。那批法國貨,回頭亦要從關銀裡面報銷。”

    “那就等於沒花這筆錢……還要加錢做什麼呢?”

    “我先問你,”關卓凡笑著說,“利先生,你聽說過‘股份公司’麼?”

    “我竟不知你是怎麼懂得這麼多的。”利賓無奈的笑了,“這樣的公司,上海也還只有兩家……”說到這裡,忽然停住,瞪大了眼睛:“你是要入別人的股子,還是要讓我辦公司?”

    “自然是辦公司,而且還要辦洋行!”

    利賓倒抽了一口冷氣:“那還得找洋人來入股……”

    關卓凡點點頭:“那是自然,不過這不是急務,你先存下這個心,好好琢磨琢磨,過幾天咱們再商量。”

    話說到這裡,利夫人把菜也準備齊了,招呼他們上桌吃飯。

    “你也來一起吃吧。”利賓招呼夫人道。他跟關卓凡,算得上是通家之好,是不必避忌的。

    利夫人卻還有些忸怩,不好意思地說:“我可不敢跟青天大老爺一起上桌。”

    “老爺?你們家利先生,才是真正的老爺。”

    關卓凡笑眯眯地從身上掏出一個“護書”,從裡面取出一張嶄新的部照,“我倒差點忘記了——利先生,我替你捐了一個五品知府的小花樣,算是小弟的一點心意,恭喜你跟嫂子,舉案齊眉。”

    ******

    吃過了飯,按兩人昨晚說好的,要到設在七寶鎮外的軍營去一趟,這次不坐轎子,轉為騎馬。

    出了城門,早有圖林帶著二十幾名騎兵等在路旁,另有十幾架馬車,裝滿貨物,蒙著油布,由利賓的一位堂侄帶押著,也在等他們的到來。

    “圖林,見過利先生。”關卓凡指了指利賓。

    圖林已經賞了千總銜,仍是作為關卓凡的親兵隊長。他等圖林行過了軍禮,轉頭問利賓:“都在車上了?”

    利賓點點頭:“嗯,上午就從倉庫裡提出來,都裝好了。”

    “走!”一行人以四名騎兵為先導,夾護著馬車,向軒軍營地行去。

    松江府的府治和婁縣的縣衙,都設在松江城內,而軒軍的營地,則設在松江與上海之間的七寶鎮,離開上海大約十幾裡的樣子,不用一個小時就趕到了。

    到了營門,丁世傑已經帶著幾名軍官等候多時,見到利賓,不禁愕然——這不是那個在奎元館中又哭又叫的醉酒舉人麼?

    “這是利先生,自己人。”關卓凡見到丁世傑的表情,忍著笑說道。“跟張勇是老朋友了。”

    張勇自然認得利賓,不僅認得,當初小棠春贖身的事,還是他一手經辦,只是萬萬想不到會在上海見到他,而且還變成了“自己人”。

    大家見過禮,略略寒暄兩句,進了營內,大車上的油布掀開,露出上百個木箱來。丁世傑便招呼了幾十個兵,將箱子抬下來,按利賓的指點,在營中的廣場上,分成兩堆排放好。

    等到馬車走了,張勇第一個忍不住,拔出刀就去撬箱子,營中所有的兵士也都遠遠圍著,激動不已——在船上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箱子裡所裝的是什麼。

    “老總你看,洋槍!”張勇到底撬開了一口長條箱子,從塞得滿滿的乾草中,取出一支褐色槍身、烏黑色槍管的步槍來,舉在手中給關卓凡看。

    四周的士兵,騷動起來,人人的眼睛都綠了——這是洋槍啊,只有神機營才能配備的傢伙,現在自己也要有了!

    關卓凡微笑著接過來,見這支槍,要比死掉的印度兵那支步槍短上一點,也要輕上一點。他雙腳一分,嘩地把槍平端起來,做了一個標準的站立瞄準姿勢,引來一片嘖嘖讚歎:關老總真乃神人也,連洋槍也是上手就會,莫非是生而知之?

    大學軍訓學到的那點架勢,也就這麼多了,再往下,就要露怯。關卓凡收了槍,還給張勇,把眼光望向利賓。

    “法國人把這個叫做‘卡賓’槍,就是馬槍。”利賓滔滔不絕地說,“雖然是在法國產的,原型卻是葡萄牙人的設計,現在這批槍的不同是,有了膛線。”

    “糖餡……是什麼?”張勇追問道。難道洋槍還分甜的鹹的?

    “這……”利賓面露難色。他也只是把洋商跟他說的話,原樣照搬,問得再細,他就說不上來了。“明天有洋人的教習來,你去問他們。”

    “那一堆,是我說的子彈麼?”關卓凡指著另一排箱子問。

    “對,是子藥……子彈。”子彈這個名稱,讓利賓覺得很拗口,低聲說道,“逸軒,我又不明白你是怎麼知道這個東西的。按洋商的說法,這是新貨色,連租界裡的洋兵,也都還沒有!”

    一口方方正正的箱子被抬了過來,還是張勇第一個打開,再取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一看,裡面整整齊齊的排放著幾百發鉛灰色的錐形子彈。

    “這是什麼玩意兒?”張勇用指尖拈起一枚,目瞪口呆地看著。子彈他見過,應該是圓圓的彈丸嘛,手裡這個,不但是尖頭的,而且尾巴上,還塞著一小塊軟木。

    “這個是大殺器,叫做米涅彈,”利賓肅然道,“百步之外取人首級,萬無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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