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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狂上加狂 -【雲鬢添香】《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10:02 AM     標題: 狂上加狂 -【雲鬢添香】《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9-8 02:01 PM 編輯

【書名】:雲鬢添香

【作者】:狂上加狂

【內容簡介】:

  北鎮世子韓臨風在一片恥笑中,娶了個商賈盲女為妻。

  陛下指著宴席上醉生夢死的韓臨風道:「古有安樂公樂不思蜀,今有此子朽木不可雕也!」

  京城世子迷妹們痛斥同情:可恨風流倜儻的世子爺,卻被盲女算計,成就如此不相宜的姻緣!

  世子幕僚們紛紛淚目:小主公!您為了臥薪嘗膽,竟然要遭受這樣的屈辱!我等無能,不能替小主公分憂代娶!

  盲女蘇落雲:嗯……請大家不要激動,我和世子不過買賣一場,各取所需,待得他大展宏圖之日,我自會領了休書走人。

  只是沒想到,她嫁的男人這麼能幹!當世子爹登頂大統,成為九五至尊時,自知乃東宮之恥的她不等陛下賜死,連忙捲好銀票行李,準備「暴斃」讓賢。

  還沒溜出宮門,月光下,身著太子蟒袍的男人便劍眉冷眸,橫在了她的面前。

  蘇落雲含蓄表示,大家畢竟夫妻一場,沒有感情,也有交情。若太子殿下顧惜名聲,非要一雪前恥的話,能不能給個面子,留個全屍?

  韓臨風笑得滲人:「蘇落雲,你的眼瞎,難道心也瞎了?」

  一句話簡介:只有我知道他的真面目

  立意:人間有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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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10:31 AM

第一章 一片落雲

  也許是魏朝一年裡有一半氣候陰冷,人人愛香。若手捧的暖爐裡添一搓香 ,無論氣味恬淡,還是花香馥鬱,都叫人心曠神怡。

  若問魏朝當世有名的香料出自何處,自然是京城的香料鋪子——守味齋。

  穩守京城的鋪子,不光靠珍奇的香料,更有秘不外傳的調香手段。憑藉著無法模仿超越的香味,最近幾年裡,守味齋的蘇家真是日入斗金,吃穿不愁。

  都說福貴自古是一家,蘇家坐擁金山,「富富」有餘,卻終究算是個商家,與那權貴還有隔山跨水的距離。

  自從蘇家大爺蘇鴻蒙領了京師榷易院的差事,那腳指頭尖總算勉強搆到官宦府邸的門檻了,真叫人欣喜若狂。

  這榷易院專管魏朝的外海買賣貿易,而大爺在其下的市舶司裡專管香料選買。

  雖然他只是個小小香藥庫使,領著微薄的薪俸,可是對於蘇家來說,這是兒女們將來登天的騰雲梯。

  差事辦下來後,蘇大爺決定帶著全家專程去老家蔭州的祖祠,叩謝祖宗的陰德庇佑。

  一家子準備頭臘月上船,這年也要在老家的祖宅裡過了。蘇大爺決定年後再折返回京,免得耽誤新官上任。

  別人打點行李都是面帶喜色,只蘇大爺的嫡出二女兒蘇彩箋有些怏怏不樂,臊眉耷眼地看著屋裡的幾個丫鬟替她打點行裝。

  蘇彩箋的貼身丫鬟喜鵲是個會看眼色的,一看二小姐這霜打的模樣,立刻猜出了她的心事。

  「二姑娘,您是不願看見『她』才不高興的?」

  蘇彩箋撕扯著手裡的繡花樣子,百無聊賴地瞟了喜鵲一眼:「就你話多,真該給你起名叫葫蘆,悶起嘴兒來,免了聒噪!」

  喜鵲一聽,便知自己猜得沒錯,當下賠笑道:「奴婢若成了啞巴,那您豈不是要悶壞了……二姑娘也多慮了,我老早就問過了給老家送過東西的小廝,『她』雖然被送到了老家,卻並不在老宅裡住,據說一年裡有幾個月都是去山上的廟庵找老尼姑講義經文。您就算回去了,也不見得能看見她呢!」

  聽了這話,蘇彩箋的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既有些釋懷,又帶了絲惋惜:「……她這是要出家?何必呢?我們蘇家又不是寒酸人家,就算她嫁不出去,養她一輩子也行……」

  可話鋒一轉,她又探身問道:「我過去後,當真不會常看見她?」

  喜鵲多機靈的一個人,趕緊回道:「放心,奴婢自會跟老宅那邊的管事囑咐好,保管叫姑娘你住得舒心,看不見煩心的人。而且有夫人在,她也會替姑娘考量周詳的。再說了,您和陸公子的親事可是板上釘釘了,倆家換過八字婚帖,也供奉在各家祠堂裡月餘了,這蘇陸兩家都是順風順水,更上一層樓呢!這就是天作之合,豈是旁人能奈何的?你就甭理會旁人了。」

  這話說得蘇彩箋滿面烏雲盡散,想起她的未婚夫陸誓的一表人才,更是喜不自勝。一時間,倒是將心頭的擔憂拋在了九霄雲外。

  只是屋外一個聽著屋內閒話的小丫鬟側耳旁聽,聽了滿頭的霧水。

  她是新來的,自然不知道二小姐話裡忌憚的那個「她」是誰,所以跟著喜鵲去庫管領月錢時,便好奇地問了一嘴。

  這新來的小丫鬟鳴蟬是喜鵲的遠親,所以喜鵲也愛照拂她,倒是耐性道:「你也知道二小姐頭上還有個姐姐,雖然也是嫡出,卻不是我們丁夫人所生。」

  鳴蟬立刻點了點頭道:「這我知道,我們夫人頭前還有位早亡的夫人胡氏,那位夫人還有一兒一女……不過聽說大小姐遭逢了意外,成了瞎子,被送到去了老宅……」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喜鵲瞪了一眼:「就你話多,真該改名叫葫蘆!記住了,想在二小姐的院子裡辦好差事,就少提大小姐!」

  話點到這份兒上,鳴蟬也有些明白了,原來二小姐不想見的,就是她那位同父異母的姐姐啊!

  那位蘇家大小姐得眼疾也不過是這兩年的事情,她模樣生得好,據說蘇陸兩家定下的娃娃親,按道理,陸家原本應該娶那位大小姐。

  若不是大小姐後來得了眼疾,陸家這門親事說什麼也到不了二小姐的頭上。

  這樣一來,二小姐的曲折女兒心事,也就讓人一目瞭然。不過現在看來,那位大小姐豈不是可憐!

  好好的姑娘如今也不過十八,卻有了眼疾,正經的宅門哪裡會要個瞎子媳婦?

  可若讓她與人為妾,現在的夫人丁佩難免掛上苛待繼女的惡名。聽說那位大小姐高傲著呢,家裡先前要給她許一戶窮秀才,那大小姐抵死不從,父女倆大吵了一架。

  大爺左右思量一番後,將大小姐送回了老家。既然她不想嫁,他便由著她,只當家裡又多添了一門祖宗,將養她到老死為止!

  如今蘇家喜事連連,蘇大爺也懶得再跟那個執拗古怪的大女兒置氣,此番回去,若祖宗熬不住老家的清冷,自己想通了來求他,他這個做父親的,自然也會軟一軟,找個合適的親事,多添嫁妝讓她嫁人就是了。

  在回程的船上,蘇家大爺對著自己的三個兒子說道:「我們蘇家至此之後,也算是官宦之家了,為父一番經營,都是為了你們這些子孫,就算回老家,你們三個小子也不要懈怠功課。」

  丁氏生的兩個兒子相差一歲,蘇錦官十四,蘇錦城十三。他們倆都是丁氏在成都府陪著蘇大爺時所得,所以這名字裡寓意著出生地「錦官城」的意思。

  兩個人也帶了錦城繁花似錦的靈氣,自開蒙以來跟著夫子學習得有模有樣。相較之下,那亡故胡氏的兒子蘇歸雁看起來就顯得愚鈍了。

  聽到歸雁將一篇《出師表》背得磕磕絆絆,蘇鴻蒙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大兒子的腦門說道:「虧得你都十六了,比兩個弟弟還早上兩年學堂,這腦子灌了漿糊?」

  蘇歸雁的樣貌承襲了亡妻胡氏的端秀,看著倒是一表人才,可惜只是模樣好。

  他被父親手指點數得踉蹌,不由得倒退了兩步,加上船的顛簸,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得眼圈泛紅。

  兩個小的看著大哥摔在地上,也不敢扶,那老三蘇錦城還忍不住偷偷笑一聲。

  就在這時丁氏領著丫鬟走了過來,看了一眼蘇歸雁,笑對蘇大爺道:「好好的,又發脾氣訓人,你前些日子可剛調理過身子,郎中說過吃著湯藥不可動氣,雁兒向來學得慢,也不是這兩天的事情,你何苦來再生氣堵著自己……」

  說這話時,丁氏衝著坐在地上的繼子雁兒使了眼神,示意他趕緊躲開,免了招惹父親生氣。

  蘇歸雁抿嘴爬了起來,扶著腰一瘸一拐地回了船艙裡。

  蘇鴻蒙餘怒未消,生氣道:「你總這麼護著他吧,越發不成樣子了!」

  丁氏保養得益,她比蘇鴻蒙小十歲,雖然也快年過三十,可依舊眉目光豔,微笑替蘇鴻蒙揉捏著肩膀道:「胡家姐姐過世得早,留下這一對兒女,我身為繼母,如何能不多愛護著他們?現在落雲的眼睛又……我自問愧對姐姐,每日都睡不踏實……」

  蘇鴻蒙一向愛妻有加,看見丁氏又因為大女兒的眼疾自責,嘆氣道:「她的事情是意外,誰都不會怪你的?」

  大女兒蘇落雲當初磕碰了腦子,醒來後便目不能視,這如何能怪到丁佩的頭上?可丁佩聽了丈夫的話並沒有舒展眉頭,只是又嘆氣:「落雲的性子太拗,不然何必送她老宅子住?」

  蘇鴻蒙愛憐地看著這個小了他十歲的嬌妻,他是最知她的性子的,為人和善性子嬌軟。也難為她當初入府,既要照料自己的孩子,又要照顧亡妻留下的兒女。

  這次他在朝中掛職,待得他日高昇,夫人也會榮光無限,也不枉丁佩當初託付於他的委屈……

  這一路無話,乘舟便來到了老家蔭州。

  蘇家的老宅子是蘇家上一代族長在八十大壽時重新翻建的,如今算起來也過了二十餘年,圍牆爬滿的綠藤青苔,遠遠看去一片鬱鬱蔥蔥。

  老宅的管事老馮一早就帶著人在河埠頭等船,現在正在馬車前引著車伕來到了老宅的拴馬樁前準備卸車。

  蘇鴻蒙下車之後環視了一圈,皺眉問道:「大小姐呢?又鬧脾氣不見人?」

  自從蘇落雲雙目失明之後,性子變得愈加孤僻,起初砸摔東西不說,還因為婚事的事情跟家裡人爭執。

  蘇鴻蒙就算端起父親的威儀也不好苛責剛剛失明的女兒,所以乾脆將她攆回老宅子,讓她修身養性。

  沒想到這麼久了,她居然還是死性不改,明知道父親回來,也不出來相迎!

  管事老馮趁著大爺沒發火前適時說道:「入冬以來,這裡雨水不減反增,大小姐聽說您是坐船而來,一直擔憂著河水上漲,這些日子去山上的廟庵為一家人燒香祈福。原本昨天就該回來,可偏巧又下了一場雨,山路濕滑得落不下腳,這才耽擱了。剛才我派人去打聽,說是山下有人挑去了爐灰墊路,大約一會就能回來了。」

  蘇鴻蒙聽了管事的解釋,陰鬱的臉色稍微舒緩了些。

  丁氏也在旁邊輕笑道:「雲兒好像懂事了……就是做事還這麼不顧頭尾,也不想想雨天路滑,她若再受傷,豈不叫人心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10:41 AM

第二章 卵石引路

  蘇鴻蒙聽了丁氏的這話,覺得在理,已經鬆弛下來的面皮再次緊繃,冷冷道:「回到老家也不省心!」

  走進老宅子裡時,蘇鴻蒙發現院子裡的石板似乎新近重新鋪墊過,都是見方的小石板,石板之間的縫隙裡還墊了凸起的小卵石,踩上去並不舒緩平滑。

  一旁的彩箋膈到了腳,不禁小聲嚷道:「前些年我們來祭祖,院子裡不是上好的青石嗎?怎麼換了這個?」

  管事賠笑道:「是大小姐讓換的,她久不走動,鋪上卵石走上去正好活動足下穴脈……」

  二少爺蘇錦官聞言,撇嘴衝著蘇歸雁笑道:「我們幾個小的裡,就大姐手頭闊綽,替你握著亡母的錢銀,就連翻動老宅的瓦石都不必挪用公中……回頭你勸勸大姐,那錢銀也有一部分是大媽留給你的,她全折騰光了,算哪門子事?」

  他嘴裡的「大媽」便是早亡的胡氏,胡氏乃蘇州香料商人胡家的長女,胡家香料生意以前也風光過一陣,當初對於胡氏的嫁妝也不吝嗇。

  只不過蘇家曾有周轉不開的時候,胡氏帶來的嫁妝墊進去了一半。

  後來胡氏臨終前,便將自己剩餘的那一點嫁妝盡數給了年幼的一對兒女,還特意請了官府的文書為證,邀了蘇家長輩和娘家人來點數銀票田地,直言自己走後,只剩下幼女和尚在襁褓裡的兒子,這些嫁妝便是他倆以後在蘇家安立的依靠,這些錢誰也不許挪動,只由自己的陪嫁媽媽田氏幫著兒女代管。

  那些良田都租給了相熟的佃農,每年旱澇保收,雖然錢銀不算豐厚,但也足夠維持日常穿用。若是她的這一對兒女遭逢了不測,那麼便請兩家的長輩做主,將這些錢銀田產盡數捐給廟庵充作香火錢,也算是為她這苦命的兒女積攢下輩子的陰德了。

  當時這話讓蘇鴻蒙困窘尷尬極了。外人不知,當時他已經跟丁氏有了首尾,也正是這點讓胡氏傷心欲絕,病體纏身,突然就不行了。

  胡氏這話,看上去是臨終託孤,可話裡話外去也透著對蘇家未來夫人的不信任,生怕她謀財害了自己的兒女,這才說出全捐出去的荒唐話來。

  人死為大,胡氏擺出這樣的陣仗,蘇大爺不能反駁,再說蘇家早就緩過氣來,財大氣粗得很,他哪裡會惦記妻子的那點子嫁妝?所以蘇大爺便全都依從了胡氏,將亡妻的嫁妝盡數給了她的兒女。

  翻修院子地面這點錢,對於蘇落雲來說,還真不算難事。

  不過聽了老三的話,蘇鴻蒙還是不認同地皺了皺眉。

  蘇落雲是從小便特立獨行的姑娘,十二歲時帶著田媽媽去了田莊,將胡氏留給她的佃戶賬本子盡數收歸了回來,錢銀全都攥在了自己的手裡。

  當時他覺得小姑娘早早接管錢財田產不是什麼好事,為此還語重心長地訓教了落雲。

  可那孩子卻拿亡母遺言來賭她的嘴,只說這是胡氏留給她們姐弟的,怎麼花用不需得父親操勞。

  如此不受教的頑劣女兒,蘇鴻蒙豈能忍?當場叫了蘇家的長輩,直言胡氏的嫁妝雖然不用他管,可若這兒女教育也不需得他管了,那麼說開,讓蘇落雲領著她弟弟自去過活,以後也不必頂著蘇家子孫的名頭了。

  當時外祖家的生意漸漸走下坡路,她不能帶著弟弟投奔外祖胡家。

  就算以後姐弟自立門戶,蘇歸雁以後從商還好,若走仕途便無望了。魏朝不禁止商賈子弟恩科,但是被逐出家門的逆子,名聲敗壞,連起初的童考都難過關。

  為了弟弟的前途,一向不服軟的蘇落雲總算是鬆了口。雖然蘇鴻蒙不管她的嫁妝,可她以後花銷每一分都要得了父親的同意才行。

  可自從蘇落雲雙目失明以後,蘇鴻蒙對於她有些變大的花用開銷倒是開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胡氏就留下那點子錢,不過能充一充體面的嫁妝罷了。

  蘇落雲若不想嫁人,也不想給弟弟留些,全揮霍了也成。

  畢竟蘇家的新祖宗若只花錢就能痛快,他也樂得消財免災。何況蘇落雲花用的又不是公中的錢財。

  蘇府的其他公子小姐對於大姐的闊綽錢袋子羨慕極了。蘇家祖訓向來不養紈褲子弟,腰纏萬貫的蘇鴻蒙雖然自己日常吃用講究,可對於兒女一向吝嗇,仿了清流家風,府裡公子小姐每月的例錢少得可憐。

  現在看到大姐在老家如此自在,如何不叫人妒羨交加?

  蘇彩箋嬌慣了,待走入大堂裡,發現屋內的地面上竟然也嵌入了卵石,那嫩生生的腳板便受不住了,跟丁佩小聲嘀咕了幾句後,丁氏便喚婆子去庫房裡拿祭祀時用來鋪地的厚氈來鋪在地上。

  有了厚氈鋪地,穿著薄底兒的軟繡鞋就舒服多了。就在這時,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蘇歸雁忍不住開口道:「姐姐用卵石鋪地,大約是因為目不能視,所以在地上做了記號,免得行走磕碰,現在把地鋪上只怕……」

  他們姐弟書信會說些日常,蘇歸雁知道這些卵石的用處。

  沒等他說完,蘇錦官便不屑道:「她身邊又不是沒有丫鬟婆子,就算沒有眼疾也會有人扶持,還能讓她摔了?」

  蘇歸雁習慣性地閉口不言了。他最知道自己親姐姐的性子,那是天下頂要強的一個人,如何肯走到哪都靠著人扶持摸索前行?

  想起姐姐起初失明時,悲痛得不肯見人的樣子,十五歲少年的眼圈慢慢紅了起來。沒了地上卵石的指引,姐姐一會來見父親只怕會露醜。她是最不願在人前露怯的……

  可是他的話顯然沒有入父親的心裡,蘇鴻蒙原本想接話的,可惜被繼母打岔,一時岔到了拜見老家族親的瑣事上去了。

  接著,一家人圍坐桌前就著點心飲茶。丁氏漫不經心地讓丫鬟將淨手的銅盆子擺在了門邊,說是屋裡太乾,加一加濕氣。

  方才因為鋪設厚氈,桌椅立櫃都挪動了位置,廳堂有些凌亂。老馮想叫人來收拾一下,可丁氏卻說不急,等老爺午休時,再規整也不遲。

  就在大家喫茶的時候,丁氏抬頭便看見了服侍蘇落雲的田媽媽正領著丫鬟香草站在門廳口處。

  於是丁氏含笑揚聲道:「田媽媽,為何不入廳請安?」

  田媽媽一直默默立著,兩隻隱在褶皺裡的眼一吋寸地盯看著大廳,直到丁氏喊她,她才稍微邁前了一步,不卑不亢地拘禮道:「老奴看老爺夫人聊得正熱絡,生怕衝撞了雅興,原想等著主子們言語間歇再行問安。」

  田婆子是胡夫人留下的老媽子,又是胡氏臨終託孤的一位忠僕,她向來寡言少語,除了小姐的園子,幾乎哪也不去,平日裡丁佩也挑不出她的錯來。

  聽田媽媽的解釋,丁佩笑道:「都是家裡人,有什麼言語衝撞的?你既然回了,那便是雲兒也回來了,她現在在哪,老爺正盼著見她呢!」

  田媽媽低頭回道:「大姑娘回來的時候,裙子被馬車輪子濺了泥點子,得稍微洗漱一下才能來給長輩請安,她怕老爺夫人等急了,便派老奴前來通稟,一會老奴便回去接大姑娘過來。」

  蘇鴻蒙揮了揮手:「知道了,叫她不用打扮得太費事,都是家裡人,就算便袍來見也無不妥,一會我跟夫人還要休息一下,再去縣下會友參加夜宴,讓她過個禮數就好。」

  田媽媽又默默掃視了一圈大廳,再次施禮,便領著丫鬟匆匆而去。

  蘇彩箋有些渾身不自在,她原想著不用看見姐姐,哪裡想到回來就要跟大姐打照面。

  她倒不怕蘇落雲,只是想到自己這位姐姐鋒芒畢露的言語,只怕一會又要鬧些不痛快。她向來嬌慣,煩心的事情都有旁人料理,獨獨面對家姐時,因為心裡的那份愧疚,覺得鬧心。

  不過想起蘇落雲當初離開家時,披頭散髮憔悴的模樣,她心裡又舒服了些。

  從小到大,都有人拿著她來跟姐姐比較。彩箋在姐姐落雲的面前從來都是不出挑的,而如今,想來再無人會拿她跟個瞎子相比了,這是不是也算得另一種守得雲開見月明呢?

  正這般想著,門口處再次傳來腳步聲,一個飄忽的人影率先出現在廳門口。

  蘇彩箋抬頭看去,只見抬腿邁入的女子身形纖麗,一件素雅的雲袖長袍顯得她更加纖瘦灑脫,一頭烏髮挽了個雲髻堆在頭頂,露出光嫩潔白的脖頸,還有飽滿明麗的額頭,雙眉濃而俏美,偏眉尾微微挑起,少了些女兒家的纖弱,多了幾分男子般的英氣。

  那白淨的臉上,最好看的其實還是那一對眼,微微上挑的鳳眼含著微光,讓人忍不住凝神細看。

  只是那對眼美則美矣,卻少了些靈氣,直直望向虛空中的一點,不曾有眼波流轉。

  呆滯的目光並不妨礙那女子輕盈矯捷的步子,只見她逕自甩了身後的丫鬟,跨過門檻繞過地上盛水的盆子,踩著輕盈蓮步,在距離桌子三步遠時便定立住了,然後優雅施禮道:「父親母親,女兒相迎太遲,還請責罰!」

  蘇鴻蒙有些詫異,忍不住站了起來,伸手在這女子的面前晃晃,有些不敢相通道:「落雲……你的眼睛恢復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10:49 AM

第三章 心中有光

  這剛剛走進來的,正是被遣回老家的長女蘇落雲。

  蘇鴻蒙的手指都快點到她的眼前了。她依舊目不斜視,微微笑道:「父親在說笑了,當初您請了熟手的郎中給我瞧過,我經脈因為腦傷堵塞,大約一輩子都看不見了。」

  「大姐,你方才走進來時,如履平地啊,哪像個瞎子……」最小的蘇錦城忍不住開口嚷嚷道。

  他話音未落就被身旁的蘇歸雁狠狠推了一下:「不許你說我姐是瞎子!」

  可是還沒等他喊完,蘇落雲已經轉身繞過一把椅子,來到了蘇歸雁的近前,笑著摸索著他的頭道:「三弟說得不錯,目不能視,不是瞎子又是什麼?你都長得這麼高了,怎麼還像小孩子般跟三弟叫喊?來,讓姐姐摸摸你長胖了沒?」

  這般風輕雲淡地承認了自己眼瞎的事實,可一點都不像蘇家人印象裡那個失明後,變壞了脾氣的蘇家大小姐。

  這兩年的時光,似乎將這個不幸的少女磨礪得老成了許多。

  這時,丁氏開始不輕不重地數落著錦城,讓他不得對長姐不敬。

  蘇落雲不甚滿意地摸完了弟弟單薄的臉頰,便轉身立在了蘇鴻蒙的身旁,目望虛空,恭謹問道:「父親這一路來是否覺得疲累,我正好帶了些山上的苦茶,若配以枸杞蜜棗,別有一番醒神味道。」

  待茶水泡上,一家人也都圍坐一起,只是看向蘇落雲親自倒水沖茶時,動作行雲流水,看不出半點遲疑來。

  蘇鴻蒙問道:「你的眼睛還沒好,可我看你……如今甚是利索啊!」蘇落雲若還眼瞎,為何方才走路行事來如此從容?不能不叫人納悶。

  落雲微微笑道:「我在這老宅住了兩年,自然熟悉,日常走動也無妨,只是到了陌生的地方,還得摸索著前行。至於這泡茶更簡單,茶盤上有花紋,丫鬟每次將茶杯擺在固定的位置,也方便我拿取。」

  蘇鴻蒙聽了,不由得服氣地點了點頭,不管怎麼樣,大女兒似乎已經接受了自己眼疾的事實,變得通情達理了許多,這叫做父親的總算有些欣慰。

  如今再看這女兒,蘇鴻蒙心內的嘆息更重——落雲若未得眼疾,這般出眾的容姿,就是王府也進得啊!

  於是臆想中劍拔弩張的父女相見,倒是春風和煦,洋溢著和睦慈愛的氣息。

  蘇落雲不光是對父親如此,對待繼母和幾個弟妹也是秉承著長姐的風範,絲毫不見兩年前分開時的乖戾脾氣。

  蘇鴻蒙原本是抱著父女要爭吵一場的準備,沒想到大女兒這兩年間修身養性,竟然比眼盲之前更加穩重有禮,他不由得滿意拈鬚,覺得官途暢通,就連家事也順暢了不少。

  丁佩也是面上含笑,可是心內詫異極了——若說住慣了老宅,所以蘇落雲記住了擺設位置也有情可原。

  可是方才因為鋪厚氈的緣故,作為標記的卵石全無用處,各處的傢俬擺設也挪了位置,更何況門旁還有一盆水,稍不留神就能踩翻了,這蘇落雲是真瞎了?為何走去來如履平地,從容恬靜呢?

  其實不光她有此疑惑,連親弟歸雁也是心有不解。

  尤其是吃飯之後,走在老宅庭院裡時,因為腳下卵石的指引,蘇落雲的步履更加從容輕盈,路過魚池花圃,還笑著伸手指點,與父親講著老宅子的哪裡有了些微改動。

  若不是早先知道,誰還會當這侃侃而談的女子是個眼盲之人呢?

  待得家人各自回房休息。歸雁總算有了跟姐姐獨處的時光,立刻迫不及待地問著落雲,是不是眼睛有所好轉。

  落雲微微苦笑:「難道眼盲者必須人前徬徨摸索才像樣子?那前廳的擺設雖然變了,可是田媽媽提前帶著丫鬟看了廳堂裡的變換,再回來告知了我,你沒發現,我身後的丫鬟香草時不時卡音清嗓,若我前面有了障礙,她便如此提醒我,如此一來,也算是我的另一雙眼。」

  蘇歸雁聽到姐姐如此解釋,不由得失望極了,看著姐姐,心內百味雜陳。

  不過蘇落雲卻淡然道:「母親當初給我起名字,大約是預見了我以後的光景。起名落雲,從天際落下的滋味固然不好受,然而跌落塵埃,也不失為另一種幸運,我雖然眼盲了,在鄉間沉寂的兩年裡卻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蘇歸雁蹙眉問:「姐姐想明白了什麼?是不是跟……蘇彩箋有關?」

  當初姐姐的那場意外,就是發生在蘇彩箋的院子裡。當初陸家要來商議婚事,十年前,蘇陸兩家的老爺子只是定下親,卻並沒指明要嫁蘇家哪個姑娘入門。

  陸公子鐘情於姐姐,可是陸夫人因為跟丁氏私交要好的緣故,更加中意妹妹蘇彩箋。

  做母親的拗不過兒子,最後定下姐姐。蘇彩箋傾慕陸誓,知道之後來哭鬧姐姐,然後就發生了意外。

  當時因為在二姑娘的院子裡,除了二姑娘屋裡人外,誰也沒看見是什麼情形。

  後來大家也是聽二姑娘身邊的丫鬟喜鵲說,是大姑娘自己腳下不穩,腦袋磕碰在了路旁的石墩上,流血昏迷了兩日,再醒來時,眼睛就看不見了。

  雖然蘇落雲醒來之後,篤定是蘇彩箋推了她,但蘇彩箋哭得梨花帶淚,也不說話反駁,頗有丁氏弱柳嬌花的風範。

  父親原本就偏心丁氏的孩子,加上週圍的人證俱在,都說是蘇落雲摔暈之後記得偏差了。所以蘇鴻蒙也樂得和稀泥,只罰了蘇彩箋跪佛堂一日,便不許人再提此事了。

  畢竟兩個都是他的女兒,一個瞎了,無法改變,總不能讓另一個擔了害姐姐的名頭,壞了名聲吧?

  蘇彩箋平日裡是個蟲子不都敢踩的孩子,怎麼會故意要害姐姐?這就是意外,既然發生了,誰也沒法子。

  可是陸誓卻不肯換了未婚妻,鬧個不休。最後一年前陸夫人便折中想了個法子,讓他先娶妹妹蘇彩箋為妻,待過些日子,再抬蘇落雲入門。這樣一來,也算讓蘇落雲這個嫁不出去的殘廢姑娘有了著落。

  總之,其中發生了不少波折,陸家才跟蘇家結緣,定了親事。

  哪知身在老家的蘇落雲卻不肯聽了長輩的安排,將自己先前收到的陸公子的信函燒成灰,攏在木匣子裡託人送回陸誓的手裡。

  她說得明白,與陸公子再無干系,大家以後見面,大約也就是一句「妹夫」相稱。若他再跟蘇家提及姐妹同嫁之事,她便一刀割掉秀髮,入庵出家。

  隨後的這事,再無人提及,只二姑娘彩箋歡天喜地準備嫁妝喜被,等著嫁到陸家去。

  不管別人怎麼說,蘇歸雁認定是異母的妹妹害了姐姐,待聽到落雲說「想明白了」,便立刻想到那意外去了。

  可是蘇落雲卻不動聲色:「那事休要再提,眾人都說是我自己絆倒的,若是還咬著不放,倒像是我搆陷家妹……對了,你這兩年可有照著我說的去做?」

  歸雁立刻點頭::「姐姐當初讓我藏拙些,所以夫子每次檢查功課,我都要留些錯漏,默背詩文講義,也比錦官錦城他們慢兩日……夫子覺得我玩心大,憊懶了。父親不喜我這樣,總是要罵我。有時我真不想如此了,可想到你當初的叮囑,又忍住了。」

  落雲聽了,心疼地又摸了摸弟弟的臉:「你比我強,我像你這麼大時,若能沉住氣就好了。記住了,以後也不要跟那兩兄弟爭鋒,現在的我還沒什麼本事,沒法護你周全,你顯得笨些,在家裡才自在……」

  蘇歸雁默背功課其實比那錦城兄弟快多了,有時看那兩個弟弟刻意賣弄聰明,也算有趣。

  可他還是不解姐姐這般安排,心中存疑:「姐姐,你是說繼母不願我比兩個弟弟強?」

  蘇落雲摸索著弟弟的臉頰,柔聲道:「蘇家現在蒸蒸日上,光是香料鋪子的生意便有如水的金銀入賬,將來這鋪子由誰繼承必定是牽動人心的事情。我當初被父親攆回老宅,你身為長子,卻無至親幫襯,若顯得太過聰慧,我怕你福緣太淺。」

  外人也許不知道,那蘇彩箋雖然號稱比蘇歸雁小了一歲,其實她比蘇歸雁還早一年出生的,今年實際已有十七了。

  丁氏是在成都府與經商的蘇鴻蒙相識,在胡氏尚在時,就懷下了彩箋。

  父親不想丁氏的私生女兒背負庶女的名頭,愣是隱著不上家譜。直到母親亡故一年後,這才將蘇彩箋記錄到家譜上。

  以續絃所出的正經名目,終於讓蘇彩箋成為了蘇家名正言順的嫡女。

  落雲以前只覺得這個妹妹個子長得快,言語也比著同齡的孩子利索,並沒深想。是直到十二歲那年才知道其中的隱情。

  她那時也終於懂了母親臨終前的鬱鬱寡歡。這個平日裡總是柔弱笑臉迎人的繼母,可不像表面上看著那麼簡單!

  也是從那時起,她開始與繼母針鋒相對,也越發為丁氏所不容。

  這些事情,她並不想跟弟弟深說,他年歲還小,若是跟她當初那般與丁氏起了衝突,被刁難的,也是他這個不能自立門戶的少年罷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11:08 AM

第四章 回京打算

  蘇歸雁雖然還是少年,但母親早亡也讓他變得比同齡人早熟許多,他聽懂了姐姐話裡的深意,一時間想到平日父親的偏心,不禁有些心酸。

  蘇落雲似乎感覺到了弟弟的失落,忍不住像小時那般,將弟弟攬在懷裡,摸著他的頭髮道:「我起初回來時,真是萬念俱灰,只覺得一輩子要沉入黑漆漆的深淵裡不得翻身,幸好遇到了廟庵裡的一位永靜師太,她生下來便有眼疾,日常起居卻跟常人無甚區別。我問她如何忍受這無光的日子,她說心中有光,何懼眼前黑暗?」

  蘇歸雁雖然聰慧,可聽姐姐的這番話,卻有些聽不懂。

  落雲接著道:「你就是我心裡的光,母親去世得早,長姐如母,我若不振作起來,將來九泉之下也愧對母親,而且就像永靜師太所言,我雖看不見,但耳力與嗅覺卻更勝從前,上天為我留了扇門,我若一味自憐自愛,那才是真正的瞎子廢人!」

  想起一年前聽聞弟弟病重時,她在鄉下急切得恨不得生翅回去,卻無能為力,蘇落雲那時便下決心,不可以再在鄉下哀怨度日,她要回京城,保護好自己的唯一的親弟弟。

  可是老宅的管事卻不肯放她回去,只說老爺有交代,若無他的命令,大小姐不可獨自返京。

  畢竟當初因為她恨父親偏心蘇彩箋,在蘇府鬧得不可開交,蘇鴻蒙不願大女兒回來,那麼誰也不敢讓她離開老家。

  這次聽聞父親回來祭祖過年,蘇落雲準備了許多。她知道父親的脾氣,又是個愛面子的人。若是她不表現出一個閨秀該有的氣度,父親絕不會鬆口。

  而她現在要做的,就是重新回到她曾經一敗塗地的京城,幫助弟弟度過成年的一段日子,待弟弟以後考取功名,遠遠去了異鄉為官,自可名正言順地獨自立府成家。

  若是弟弟不走仕途,依著丁氏的精明,也絕對不會讓弟弟繼承蘇家的產業。而母親留給他們的嫁妝只有那麼一點,加上母親去世後的幾年裡無人管理,就連良田的地界,都被人擠佔挪動了位置,縮水了不少。

  她要想辦法經營,為弟弟賺取一份安身家業。

  若說眼瞎,其實也是有好處的,那就是絕了她的姻緣之路,只要她不鬆口,正好有了老死家中的藉口,正好專心照顧弟弟。

  兩年的時間,讓她摸索出一套應對日常的法子。

  那院子和廳堂地上鑲嵌的卵石,就是她想出一個法子。只是沒想到丁氏剛來就給了她一個下馬威,不光讓僕人鋪上的厚氈,還故意擺亂家具,在門口設下絆腳水盆。

  想來有人將自己在老家的日常傳給丁氏,她又知道自己要強的性子,來見父親絕不要人扶,這才故意讓人將水盆擺在了門口。

  若不是她回來時,無意中聽門房說起老爺讓人開庫房取厚氈,恐怕要入了廳堂丟醜了。

  蘇落雲雖然讓弟弟藏拙,可她無意裝成廢物的樣子。一來廢物小姐,絕不會讓父親鬆口,二來,她若示弱,豈不是讓丁氏行事更加的肆無忌憚?

  現在的她早不是兩年前那個孤傲少女了,失明的苦難讓她可以靜心思考,也讓她行事起來更加城府深沉。

  不過事情總非如人臆想那般。雖然蘇落雲此番表現的得體大方,可當她提出想跟父親一起回去,好在父親面前盡孝時,蘇鴻蒙卻遲遲不肯鬆口。

  並非他不滿意蘇落雲,府裡有個瞎子小姐,不是什麼光彩事情。蘇落雲變得懂事固然很好,但是若能一直安居鄉下,那就更好了。

  他剛走上仕途,不想成為同僚嘴裡的笑柄,蘇落雲若是懂事,就不要再提回京城的事情了。

  當然,他這般想也是因為丁氏提起彩箋婚期將近,到時候落雲若回府,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想起陸公子跟蘇落雲的前塵。

  蘇大爺覺得丁氏言之有理。雖然小兒女的事情都不作數,但是若被有心人嚼舌根就不美了。

  就此,蘇鴻蒙覺得大女兒還是在老宅子更好些。

  當他將這話稍微修飾一下,說給落雲聽時,還擔心小祖宗要鬧。

  可落雲聽了卻微微一笑:「父親所言甚是,只不過小舅舅前些日子給我寫信,說他年後要去京城辦事,想著看看我,讓我回京跟他相見……要不我再寫一封,就說爹爹不方便我回京,待得日後再與他相見。」

  這話一說,蘇鴻蒙立刻坐直了身子。胡家祖上雖然經營香料,可是後來生意凋落,大部分的買賣都被蘇家給兼併接手過來了。

  到了胡氏幼弟胡雪松這一代便改了行當。

  落雲的這個小舅舅不善文辭,卻喜歡舞刀弄棒。剛開始也不過是個大頭兵,日子過得有些困頓,後來據說一年前救下位貴人,便開始時來運轉,最近入了船舶司,協理司裡的大人負責兩江船隻徵調。

  他雖然只是小小水軍,可權限不小,正好掐管著兩江商船運往。

  當初因為胡氏早亡的事情,那胡家舅舅一直對蘇鴻蒙不太客氣。若是聽說他將眼盲的外甥女送到了鄉下不讓回來,只怕那武夫又要立在蘇家門前亂舞板斧,搞不好以後看見蘇家運送香料商船都要刁難一下。

  當初胡氏的早亡,蘇鴻蒙自問不能做到問心無愧,這麼一猶豫心裡又改了主意:「……既然你舅舅回京,若不見你必定惦念,你妹妹的婚期將至,你不在反讓外人猜忌,待過了年,就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蘇落雲微微一笑,並不意外父親突然改口,畢竟自家舅舅曾經劈碎過蘇家的大門,父親若不想再換門板,肯定要掂量一下。

  坐在一旁的丁氏聽了蘇鴻蒙的話,適時低下了頭,可坐在另一旁的蘇彩箋卻心裡發急。

  她雖然跟陸誓定了親,可是良人心裡還裝著姐姐,若姐姐嫁人了還好。可她沒有婚約,陸家再提姐妹同嫁的事,該如何是好?

  彩箋一點都不想跟人分自己的夫君,哪怕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姐姐也不行!

  這時丁氏一個眼神掃過去,止住了女兒快要出口的話。待得大家吃完了茶各自回了房中,她才讓丫鬟把蘇彩箋叫過來。

  蘇彩箋一屁股坐在了軟榻上,臉埋在軟墊子裡哽咽:「娘,爹爹原先不是跟您說好了,不叫姐姐回來嗎?」

  丁氏耐心梳攏著她的髮鬢道:「你不也聽到了,那胡家的小爺回來要見外甥女。你爹爹也是怕莽漢來鬧,大約過些日子,就將你姐姐送回老家了。」

  蘇彩揉著眼睛坐起來:「我也不是不願姐姐回府,可……陸公子他……」

  丁佩讓丫鬟都去了外屋後,才正色道:「這麼沉不住氣,沒有半點像我!當初我們蘇家對陸家有恩,兩家又甚是交好。兩府的老人定下的娃娃親,指明要陸誓娶蘇家的女兒。陸家絕對不會要個瞎子當未來主母,陸誓他心裡也是門兒清。男人都是得不到的最好,心裡若惦記也無妨。蘇落雲的脾氣你還不知?清高孤傲得很,只怕因為婚事已經恨死了陸誓。你只要機靈小意些,籠絡住夫君的心思,就不必擔心一個瞎女亂了你的宅院!」

  聽了母親的話,蘇彩箋心裡稍微安定些,便拽了被子蓋身,小聲嘟囔:「我看姐姐的樣子,似乎已經不氣了,她若能想開,回去其實也無妨……」

  說著,她打了個呵欠,翻身逕自睡去了。

  可是丁氏看著酣睡的女兒,覺得她實在是沒心眼,忍不住眉頭微微皺起。

  只皺了一會,她便連忙照了照銅鏡,生怕額間的淺紋加深。丁佩一邊往臉上敷著鵝油雪蛤的軟膏子,一邊望著蘇落雲的院子若有所思:「她現在的脾氣這麼好,是真的想開了?」

  第二天,丁氏趁著跟蘇鴻蒙出門宴客的時候,稍微提了提,只說了那陸誓前些日子又鬧,要不然就等彩箋成婚後,讓落雲也抬入陸家得了。

  蘇鴻蒙聽了卻一瞪眼:「此一時彼一時,以前我低著陸家一頭,可如今我可也是領了榷易院差事的,與陸家老爺日後差不多要平起平坐,我何必巴結著他,連送兩個女兒去陸家?」

  二女同嫁,又不是什麼好事!他的同僚知道,豈不要私裡笑話他?

  蘇鴻蒙雖然是憑陸家的關係才謀了這差事,但是他自覺自己能力出眾,人情世故比陸家老爺圓滑得多,日後飛黃騰達不在話下。

  堂堂大魏的官老爺,將兩個女兒一股腦塞到陸家算哪門子好事?

  丁佩並不意外蘇鴻蒙這麼說,只是繼續面露難色道:「可京城就那麼大,我也不能拘著落雲不出門。他倆原本就有些舊情,若是以後生出什麼私情來,我們蘇家的名聲……」

  蘇鴻蒙聽了一驚,覺得還是夫人想得周到,他立刻說道:「等落雲見完了胡雪松那條瘋狗,我自會讓她再回老家。」

  丁佩又象徵性地心疼了繼女兩句,便微笑不再言語。

  蘇落雲耍弄的這點小心機怎麼能糊弄住她?若當真安分了便無事,不然的話,這麼一個盲女,她還能拿捏不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11:14 AM

第五章 好漢莫惱

  就在老宅祭祖之後,年味剛過,蘇家的主子們便要踏上回京的路途了。

  蘇鴻蒙特意選買了許多當地特產,還有託人一早就收購來的古玩字畫,外加六頭當地特有的黑臀香豬,待回去之後贈與同僚。

  因為東西太多,又額外雇了條船,塞得滿滿當當。當眾人來到船塢的時候,那船塢裡早就停滿了等待起航的船舶。

  年後的船塢都是這樣的光景,天南海北的客商歇了年節,便要奔赴天涯彼端了。

  不過蘇鴻蒙剛剛下車便聽到了船塢傳來嘰喳熙攘的聲音。

  蘇彩箋從另一輛馬車裡也探出了頭:「怎麼回事?難道前面有賣藝唱戲的?怎麼那麼多人圍觀?」

  有探路的小廝一路小跑過去,又奔了回來,氣喘吁吁道:「官兵派人封了船塢頭,說是要緝拿協助叛軍的同黨,正挨個搜船。我們的船也被扣著,一時半會也開不了。」

  蘇鴻蒙趕緊領人過去看。可不是!那官兵一隊隊在不同的貨船上上下下,也不知在抓捕什麼要犯。

  就在這時,跟兩個弟弟坐在同一馬車的蘇歸雁回頭看去,卻不見姐姐落雲的馬車。

  他命小廝騎馬回去找,才知蘇落雲的馬車半路顛鬆了車輪,那車伕得修一陣子才能過來。

  蘇大爺怕耽誤行程,顧不得理會遲到的大女兒,讓小廝去問詢艘船的統領,能否給京城榷易院的庫使蘇大人通融一下,讓蘇家的船先檢查,也好早些起航。

  可惜這庫使大人的名頭雖然來之不易,在那些守兵統領看來,卻是個芝麻大的屁官,壓根不理小廝的那話茬。

  還沒等蘇大人發出新年第一次官威,那丁氏已經很有眼色地吩咐小廝揣上幾包銀子再去問詢。

  這先檢查後檢查,就是個插隊通融的問題。他們來得太晚,前面早就等了不少人,若是按順序排在那些貨船的後面,恐怕就要在船塢頭過夜了。

  果然黃白之物天下暢通,幾包銀子遞過去,那統領不動聲色地又看了看小廝遞過來了路牌文書,開口道:「既然是京城的大人要回京述職,自然耽誤不得,來人,先去檢查蘇府的兩條船!」

  因為那後雇來的船上還有蘇鴻蒙重金買來的古玩字畫,這些都是金貴東西,所以兩個管事的也跟著上了船,看著他們粗手粗腳,看得心慌,連忙按著丁氏的吩咐一邊給兵卒們遞送些小銀錠,一邊懇請官爺們輕拿輕放。

  那些兵卒得了好處,再搜時,樂得馬馬馬虎虎走個過場。

  於是蘇家憑藉財大氣粗,終於可以在排隊人群的怒罵抱怨聲裡,早早起航了。

  那統領還小聲知會了蘇家人,要走就快些,不然一會再尋不到人,很有可能要戒嚴整個河道,誰的船也不能放行了。蘇鴻蒙一聽,這豈不要耽誤了他入官署報到的時辰,立刻等不及開船了。

  蘇落雲的馬車因為在路上換輪子的緣故,上船太晚。蘇鴻蒙只是讓第二條貨船先等一會,吩咐人讓大小姐坐第二條船後,便命人先起錨開拔了。

  所以蘇落雲來時,第一條船已經走了老遠,她只能帶著田媽媽和丫鬟香草上了第二條船。

  這條船趕不上蘇家的船,四面漏風,就連船艙裡也堆滿了貨物,後艙裡還有豬拱圍籠的哼唧聲,味道不甚好聞。

  香草好不容易替姑娘收拾出了一塊地方,氣鼓鼓道:「怎麼這麼急,就不能等等?這……這可怎麼住人?」

  因為地方太小,田媽媽和香草只能到隔壁更冷些的船艙挪出支板床的地方,不然這四天的旅途,就沒法睡覺了。

  不過當船開了一會的時候,田媽媽暈船的老毛病又犯了,吐得厲害。蘇落雲便吩咐香草扶著田媽媽回她的船艙休息,再給她煎熬些止吐藥。

  香草不放心小姐,可是蘇落雲卻說:「不過隔著幾道木板,我若有事,喊你就是了,快去給田媽媽熬藥去吧,她上次喝那湯藥立刻就睡著了,也免得受罪。」

  待香草扶著田媽媽走後,蘇落雲安靜地坐在小桌旁,摸索著打開從馬車上拿下來的書箱,用毛筆蘸著墨盒,然後在一摞紙上練字。

  以前的落雲一手虞體字寫得是柔中含剛,堪稱一絕。兩年前的意外後,她的書法也荒廢了。

  後來,她想出了法子,用竹片打成小格框架,按在紙上確定位置,然後練字,漸漸有了章法,不用竹筐也能書寫成行。

  看著那行雲流水,灑脫翻轉的字型,誰會相信這是個盲女所寫?

  練著練著,她有些冷,想起香草說她搬了馬車上的小衣服箱子在左側,便站起來去拿。

  可是走到跟前時,她的鼻息微動,突然聞到一股淡淡血腥味道。

  自從失明之後,蘇落雲嗅覺變得異常靈敏,她可以篤定這股子血腥味是突然飄進來的……又或者是一直在這裡,只是她離得近了,才剛剛聞到……

  蘇落雲的腳步不由得停歇下來,遲疑道:「有人在這嗎?」

  靜默一會卻聽不到絲毫動靜,落雲的腦子飛快轉動,然後不動聲色地轉身,摸索著船艙的牆壁往外走,嘴裡喃喃道:「香草這個死丫頭,不知我看不見嗎!也不給我備下一壺茶再走。算了,我還是自己出去拿吧!」

  說著她便摸索船壁朝著門邊走去。

  期間,她還因為船艙裡擺放的箱子絆倒了,只蹙著眉頭,摸索爬起繼續往外走。

  蘇落雲清楚記得,方才船塢頭正在搜尋要犯,據說拿要犯是受了傷的。若是她猜得不錯,那亡命徒現在……就躲在她的船艙裡!

  蘇落雲看不見船艙內的情況,更不敢喊人過來,不然兇徒將她手起刀落也是須臾之間的事情。

  她唯有露出自己的短處,一路磕絆著前行,讓那兇徒知道,她是個盲人,並不知他藏匿在船艙裡,也許會讓他歇了歹意,就此任著自己出去。

  只是她並不知,此時夕陽餘暉正好從舷窗裡投了進來,正落在她的臉上,霞光襯得她細白的臉帶著一層脂玉光亮,纖細的手臂從寬大的衣袖露出,玉蔥手指正寸寸撫摸著木壁,顯得整個人纖弱極了。

  蘇落雲明顯感到那血腥味似乎向自己靠近了。她沒有聽到一絲聲響。可是莫名的戰慄已經在脊樑處竄動。

  當一隻厚實的大掌突然摀住了她的嘴時,蘇落雲暗叫一聲糟糕!

  那兇徒看來不相信她是瞎子,疑心她發現了要出去喊人,還是出手了。

  果然在她的耳旁出現了刻意壓粗,有些嘶啞的聲音:「看你的字,可不像是個盲者,姑娘扮盲戲糊弄人,是不是演得太粗糙些?」

  顯然來者覺得這姑娘察覺到了他,所以才故意裝成瞎子哄他,然後準備出去喊人。

  被大掌矇住了嘴,蘇落雲嗅聞到那大掌上有一股淡淡而獨特的樟香味道,熟悉香料的她立刻辨出這香價格應該不菲。

  看來這亡命徒倒是個耽於享樂的,打家劫舍之餘,竟然捨得用這麼貴重的香料。

  她無暇多想,只掙扎在讓人窒息的大掌裡發出細微的聲音:「好漢休惱,我的確看不見。您既然上了這船,也算安全了,我自識趣不聲張,您也可安然脫身,豈不是兩全其美?」

  她此時緊張地用手勾著那人捂嘴的手臂,從指下的觸感可知這人長臂精瘦,肌理硬實,若弄斷人的脖頸不費摧毀之力。

  她如今被他鉗住,要識趣懂事些,早早擺出江湖不關己事的態度,指望能說服那人,放自己一碼。

  看那人不出聲,她又掙扎說道:「我兩年前意外受傷,從此失明,雖然字寫得好,可的確看不見人,好漢不必擔憂我看見了你的模樣。所謂同船相渡都是緣,我也樂得結下善緣,不想聲張,讓自己名節受損。您自可安心渡船,一會若是想要停泊靠岸,我吩咐船家靠岸讓你走便是了。我聞到了血味,您應該也受了傷,早早就醫才好……」

  這番話說得妥帖,加上她語調輕柔和順,很有說服力。

  那人看這姑娘並沒有驚惶大喊,果然早就發現自己了。

  可他還是不相信她是盲者,沉默了一下後,突然在手腕間翻出了一把精緻匕首,帶著寒芒的刀尖直直紮向了她的眼。

  就在距離落雲長睫只有米粒般的間隔時,那刀尖才猛然停住。

  不過蘇落雲恍然不知這突來的襲擊,那雙明媚的眼眨也不眨地望著虛空。

  若是正常人,面對毫無防備的襲擊,必定會忍不住眨眼。

  那人確信了她真的是個瞎子,可手掌卻依舊沒有放開,依舊壓著嗓子道:「看你也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名節的確可貴。一會有人會用船接我,只要你不聲張,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船上。在下還要再叨擾姑娘幾個時辰,請姑娘配合著些……」

  說完,他倒是放開了桎梏著蘇落雲的手臂,讓她重新坐回到桌邊。

  蘇落雲雖然看不見那兇徒方才的試探,卻聞到了夾裹金屬冷氣的血腥味,他的手裡果然有刀。

  這條船原本是蘇家用來運貨的船,船上除了田媽媽和香草,就只有兩個升帆駕船的老船工。就算將人全喊來,也不是這健壯兇徒的對手。

  看他還算能溝通,蘇落雲也不想生事,只對他道:「一會我的丫鬟可能會過來,還請好漢自尋了藏身之處,也免了言語解釋。」

  那人並沒有說話,不過血腥味似乎飄遠了些,可能是又躲回了堆砌的箱子之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11:23 AM

第六章 北鎮世子

  落雲定了定神,然後慢慢拿起筆來,繼續寫字。

  眼下只能熬度時間,等待那兇徒的部下前來接應,接走瘟神。蘇落雲心裡暗自祈禱這人不是什麼水寇山匪。不然這整船的貨物,還真是肥得淌油的羊呢。

  她心裡其實很害怕,可事已至此,恐懼也無用,自從失明後,她有幾次都絕望得想要死,可現在,她剛有了活下去的目標,卻飛來橫禍,被人挾持在了破船上……

  不過經歷過命運的無常,她反而能更快鎮定心神。

  除了起初的幾頁因為心亂,略微寫壞了之外,剩下的幾頁紙漸入佳境。

  不多一會,香草端著熱茶來看小姐。她進來時沒有察覺到異常,只是對蘇落雲道:「大姑娘,歇一會吧,您現在的字其實也跟失明前無異了,寫多了,手腕子又該疼了。」

  聽到香草進來,蘇落雲卻並沒有鬆口氣,她怕香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再次激怒那匪徒,便淡淡道:「我一會要睡覺,你莫要進來打擾……」

  香草聽了,立刻扶著她躺下,然後出去了。

  蘇落雲並沒有睡著,她知道自己現在正跟一個男子獨處一室,如何能安眠?所以她只是起來,摸索著來到了巴掌大的透氣窗口前,默默立著,側耳細聽周圍的海浪聲。

  若此時有人看去,便會看到一個纖美背影,那少女鬢邊碎髮被風清冽掀動著,輕輕拍打粉頰。

  她並不知,那人輕功了得,又悄無聲息地出來,正立在她寫字的小桌前。

  那最上面的紙上,謄寫的是一句高翥的詩「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他挑了挑眉毛:這姑娘難道覺得自己命不久矣,卻未能遍嘗世間美好,而心懷遺憾?

  就在這時,那立在窗邊側耳傾聽的姑娘突然凝神開口道:「聽水聲……好像是有船靠近了,好漢看看,是不是來接你的?」

  並沒有人回答她,可是不多時,她便聽見似乎有什麼東西落入水中,應該是那人跳到水裡,游向接應他的船隻了。

  蘇落雲不能篤定,試著問詢,依舊無人回應。

  直到她在船中四處走動,再也聞不到血腥味,她才篤定那鬼魅一般的男人已經離船而去了。

  蘇落雲不放心,又喚來香草問詢方才可有船隻靠近。香草說方才的確有船跟著她們,不過已經開走了。

  蘇落雲這才真正放下心來,那人是如何跟屬下取得聯繫的也是未解之謎。不過這事,她不好告知旁人。那人應該也篤定她愛惜女兒家名節,才沒有殺她滅口吧。

  不過想到自己此番遇險,卻是因為父親急急上船棄自己於不顧,蘇落雲失去焦距的眼眸裡都浸滿了寒霜。

  她從來不指望父親有多疼愛自己,但是蘇鴻蒙總能一次次超脫她的想像,給她迎頭重擊,不斷拉低她承受的底線。

  此時江水滾滾,如同她難以平抑的心緒……

  再說那跟在蘇家後面的船,的確是駛離開了。

  此時那船已經到了靠近京城淮西縣城的薄煙湖中。

  船艙裡,一個短鬚孔武有力的大漢正垂立在帷幔一旁。而一個高大的男子則在帷幔後換脫衣服。

  那短鬚男子名喚慶陽,似乎有滿腹的言語,忍了又忍,再忍不住道:「小主公,您今日之舉實在冒失。雖然您欣賞那反賊曹盛,私交甚篤,可他畢竟行的是與朝廷相反之舉,你若與他牽扯太深,只怕……」

  小主公這次出京,是跟幾個王侯貴子來淮西縣垂釣遊玩,誰知他無意中看見囚車押送老相識曹盛後,居然夜裡潛行,安排人聲東擊西後,以身犯險,將曹盛救下。

  這樣的行為雖然江湖義氣十足,可也太冒險了!想到小主公居然在危亂中落單,慶陽又是一陣後怕。

  那男人正在包紮肩膀上的傷口,不甚在意道:「此番行動有人洩密!幸好你們及時趕到,劫殺了想要去京城報信的密探……」

  慶陽立刻擔憂道:「小主公,若是如此,您的處境豈不是堪憂?何不趁此機會趕緊離開魏都,免得被人脅迫……」

  那高大的男子這時微微轉身。

  他的五官深邃,因為母親乃異族,所以長相似乎糅合了些微異域血統。側臉被燈光投下些許暗影,流暢的線條仿若木雕刀刻,鼻樑高挺,濃眉下的黑眸如鷹般犀利,半濕的長髮貼在臉上,帶著些許異域野性,而那薄唇上浮出一抹嘲諷的輕笑。

  「父王讓我入魏都為質,我若走了,大梁州便要陷於戰火中……走?天下之大,吾等該去何處?」韓臨風冷冷說道。

  大魏在三十年前因為與北族戰亂,當時主戰的魏宗先帝貪功上陣,在丘台被圍足足二十日,載入史冊成為國恥。

  就在他被圍之時,被迫寫下讓賢退位的詔書,換得援兵馳援。

  待得魏宗帝狼狽回去,被魏朝新黨簇擁的叔父韓勖取而代之。韓勖上位後成為魏宣帝,割讓了北地二十州國土,及時止戰。

  從此韓勖這一支成了帝王正統。

  他雖然趁亂篡位,但因為有了皇帝侄子的退位書,名正言順,轉手封了灰溜溜回來的魏宗帝一個聖德太皇的封號。

  接著新帝又將本該即位的太子放逐到不毛之地梁州,做個閒雲野鶴的北鎮王爺。

  這樣一來,叔侄禪位,一團和氣,寫在史書上都很好看。

  只是那梁州被險山環繞,且周圍重鎮把守,彷彿甕中之鱉。魏宗帝當初被迫退位,心裡憋了一團鬱悶,禪位第二年就得重病在京城過世,臨死前,病榻無兒女送終。

  於是到了韓臨風的父親韓任這一代,先帝的兒孫們算是在梁州這個地界養廢了,多是紈褲子弟。

  按照老規矩,每代新王都要送將來繼承王位的兒子入京,美其名曰是修養學問,感受京城風情,其實就是扣個人質,考問品行。梁州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就這兒子就要被推上祭壇。

  兩年前,韓任送了自己的嫡長子韓臨風入京,開始為期五年的求學。

  正是因為他的處境尷尬,侍臣慶陽才會替小主公的大膽之舉捏了一把冷汗。

  幸而上了蘇家的船這才得脫險,不過小主公要趕快回到出京的同伴身邊,將後續料理乾淨才好。

  慶陽還有些不放心,又問道:「那條船上的人會不會留有後患?」

  他指的是蘇家的船,若被人知道世子幫襯反賊曹盛,干係太大,梁州的王府上下都要陷入危機,少不得些雷霆手段。

  他那向來是個殺伐決斷乾脆的少主人聽了,頓了一下,然後道:「無礙,她並不知我是誰。」

  聽小主人這麼說,慶陽也不再堅持,只拿起一旁的衣衫服侍主人穿上。

  這繡滿牡丹的長衫華貴刺眼,式樣浮誇地將韓臨風健碩的身體妥貼遮掩,烏黑的長髮也打了繁複的細辮攏起,再戴上金冠,英俊的臉上撲了層不相宜的細粉,唇間點上胭脂紅。

  他本就輪廓分明,眉目俊美,陽剛之氣遮掩殆盡後,便是透著貴氣的陰柔氣息。

  這是京城富貴公子的時興樣子,太平盛世裡不識愁滋味的雌雄莫辨,年輕的公子們就如女子般塗脂抹粉。

  韓臨風面無表情,看著一個面色慘白,面露虛脫之色的紈袴公子映在了銅鏡中,突然扯開薄唇冷笑……這一刻,陰柔消散,彷彿有什麼嗜血野獸蟄伏蓄勢,準備一飛衝天……

  只可惜這笑只是一瞬,便消彌殆盡。

  待打扮過後,韓臨風悄然通過橋間踏板,來到另一艘停泊在湖中的大畫舫時,嘴角掛著玩世不恭的壞笑,搖晃著手裡的酒杯,優雅輕勾投懷送抱美人的香腮,融入到船艙的歌舞昇平裡了。

  夜飲整宿的那些貴人們此時已經爛醉如泥,甚至有人跳入湖裡與美人嬉戲暢遊。

  沒有人注意到韓世子悄然離去了整宿,只以為他與看中的歌女跑到一旁的船上銷魂過夜去了。

  畢竟韓臨風就是這樣的浪蕩子——京城玩樂圈子裡,人人熟知的北鎮王世子,吃喝玩樂,不學無術的廢物一個!

  只是推杯換盞時,韓世子轉頭看向晨霧籠罩的湖面,腦子裡閃過的既不是眼前的靡靡之音,也不是先前險象環生的刀光劍影,而是一個纖美的玉人,獨坐桌前,素手執握竹筆揮灑的恬淡光景。

  肩膀的傷還在隱隱作痛,他卻毫不猶豫地飲下了整杯酒,低低讀著那姑娘謄寫的古詩——「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腦中那恬靜淡然,勘破生死的光景,顯然與他毫不相宜,待吞下杯中醇濃的瓊漿,韓臨風便將這抹倩影揮散出心思之外了。

  且不提那畫舫裡的歌舞昇平,觥籌交錯,再說蘇家的兩條船先後抵達京城碼頭時,蘇鴻蒙總算想起了落在後面的蘇落雲,稍微等了她一會。

  蘇歸雁一直擔心姐姐,若早知道父親命人早早開船丟下姐姐,他絕不上船。

  所以看見蘇落雲下船,蘇歸雁立刻跑過去,準備扶著長姐上馬車,可是挨到了姐姐的手,他立刻驚呼:「怎麼這麼冷?香草,你沒給姐姐備手爐?」

  香草羞愧道:「我們房裡的東西都早早地放在了第一條船上,馬車裡就只一個裝幾件衣的箱子。還有一隻手爐子給大姑娘捂手,可船開一半,那炭火也冷了,只有一個做飯燒水的爐子可用。那船又是運貨的,有些漏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11:39 AM

第七章 當街乞討

  蘇歸雁聽到這,趕緊握著姐姐的手給她哈氣,又忍不住幽怨看著父親。

  蘇鴻蒙現下安定了心魂,也覺得有些對不住大女兒。不過做父親的威儀讓人低不下頭,他只能清清嗓子道:「你們哪裡知道事態急迫?蔭州的大獄闖入了叛軍細作,劫走了反賊。事關軍機大事,很快整個河道都要封鎖了,我若不想法子快走,那就要耽擱在老家。按大魏的國法,官員如不按時述職,那就等於自動棄官……那車伕也是憊懶,怎麼不事先檢查好車輛,害得落雲不能及時上船!」

  蘇鴻蒙將黑鍋扣在車伕的身上後,頓時覺得心裡自在了——若不是蘇落雲的馬車壞了,他也不會丟下女兒的。

  蘇落雲聽了父親的話,這才恍然,原來那船上的居然是反賊同黨……

  既然這裡牽涉甚大,蘇落雲更不願捲入其中,一個字都不會跟旁人提,只當那船上的遭遇是噩夢一場,快快忘掉就好。

  一番舟車勞頓後,蘇落雲總算是回了闊別甚久的蘇家。

  她以前在京城裡有些手帕之交。蘇家的大姑娘回來的第二日,與她要好的徐府千金徐巧芝特意來看望她。

  跟徐小姐一同來的,還有陸府的小姐陸靈秀。

  她們幾個府中都經營買賣,家世相當。當然,其中屬陸家要更優越些,家裡已經有兩個出仕的,又經常去侯府貴門走動,人脈廣得多。

  不過她們三個一直相處愉快,甚至以前共起一個詩社,經常來往走動。

  只是蘇落雲雙目失明後,不願見人,與她們許久未見了。

  兩位小姐由丫鬟引著來到花園裡時,蘇落雲早就命人布了茶台,親自為她們沖茶泡飲。

  徐小姐驚詫地發現,蘇落雲雖然茫然目視前方,卻能無甚阻礙地燙洗茶盅,沖洗茶葉,舉手投足間,甚至比失明前還要優雅。

  陸靈秀也驚訝道:「落雲,你的眼睛復明了?」

  蘇落雲微微一笑:「我在老家時沒有太多的交際,閒來無事只鑽營茶道,這些茶杯的位置都是固定擺放,練習幾次就記住位置了,怎麼樣,沒有出錯的地方吧?」

  陸靈秀此來,其實心懷愧疚,畢竟兄長與蘇落雲一早就鍾情彼此,可如今兄長卻要娶蘇落雲的妹妹,真是叫人唏噓命運無常。

  她是做好了被蘇落雲挖苦的準備。畢竟聽那蘇彩箋說過,落雲失明後,脾氣暴戾,張嘴就要罵人的。

  可如今看來,昔日那個明朗爽利的少女,平添了超脫年齡的穩重優雅,那臉兒……也愈發嬌豔動人了。若是兄長見了這樣的蘇落雲,只怕又要相思復起,苦受煎熬了……

  與她臆想的相反,蘇落雲似乎沒有友盡絕交的意思,只做了寬宏待客的主人。沏茶之後,落雲便拉著她們倆的手,講些老家的見聞,一時間,氣氛融洽極了。

  尋了獨處的空檔,陸靈秀想替哥哥傳話,說一說哥哥的身不由己,可是好沒等她說完,蘇落雲便開口打斷:「那些都是小孩子時的事兒了,誰也不會放在心上……來,聞聞我新調的香,看喜不喜歡?」

  落雲的母親胡氏是個調香高手,蘇家當初行將倒閉,完全是靠著母親胡氏的方子才起死回生。

  落雲以前很不喜調弄香料,因為她覺得母親就是幫襯了父親,才會讓父親有了閒情逸致調風弄月,進而讓母親鬱鬱寡歡。

  可她從小就看母親做,耳濡目染,就算不喜歡也通透了幾分。失明之後,在一團永不消散的黑團裡,鼻息間的幽香成了感知這個世間美好的有限手段。

  落雲對於調香的感悟技藝,如今隱隱要超越母親了。

  陸靈秀的話被落雲刻意打斷,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捏了香來聞。

  這一聞,她頓時眉頭舒展:「這味道彷彿梨花,又帶了幾分桃果般的清甜,可真好聞……這是你們守味齋新出的香?叫什麼名字?回頭我可得命丫鬟多買些回來。」

  蘇落雲微微一笑:「我自己調著玩的,姑且就叫淡梨香。我已經將這香融入了香脂膏裡,回頭給你和巧芝一人一盒。」

  陸小姐笑著謝過,再看看落雲,心裡微微嘆氣,若落雲沒有出意外,還是好好的,又成為她的嫂子該有多好!

  正這麼想著時,蘇家二小姐不請自來了。

  因為姐姐看不見,蘇彩箋也懶得施禮問好,徑直對陸家小姐笑道:「靈秀,你來了也不來見我,先來了姐姐的院子,不怕我挑你的理?」

  陸靈秀見未來的小嫂子這般說,自是趕緊笑回:「你我是常見的,我料想少見你一次,你也不會挑我的理。大不了下次茶會,我出銀子做東就是了。」

  蘇彩箋心裡其實很介意,覺得自家小姑子偏心長姐,可又不好露得太明顯,所以半真半假道:「你與姐姐一向交好,也難怪她一回來,你便只想著她了。也不知你哥哥是否也像……」

  蘇落雲不等妹妹說出讓大家尷尬的話,再次調轉了話題道:「聽說漁陽公主將要過壽,不知陸家是不是同往年一樣,承辦了公主的華服?」

  陸家以前跟蘇家同為商賈人家。

  陸家的繡坊的繡品花色秀美,做工精良。陸家靠繡坊起家後,陸老爺入了榷易院,協助院司選買布匹繡品,算是衣繡坊裡的大行家。當初蘇鴻蒙也是靠了陸老爺牽線搭橋,才算上岸。

  而宮裡的貴人們若厭了那些內務式樣,大多會到陸家的繡坊特別訂製。

  陸家母女也憑著描繪一手上佳的紙樣子,成了各大侯府裡的常客。漁陽公主喜好華衫,經常找尋陸家母女來訂製特別的衣服樣子。

  聽了蘇落雲的問,陸靈秀笑道:「你猜得不錯,我們自家的繡房一向得公主厚愛,這次漁陽公主選的也是我們家。」

  蘇落雲一邊將自己調弄的香膏塗抹在陸靈秀的手腕間試香,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那豈不是也同以往一樣,你可以隨著母親一同入駙馬府為公主量身?」

  陸靈秀笑著道:你可真會猜,我與母親下午等公主午休後就去,公主這次訂的花樣多,母親不放心那些繡娘做事,要親自前往,記下要點免得出錯,我衣樣子製得好,陪著母親同去,也正好給公主請安。」

  既然陸靈秀還有公幹,所以大家飲了幾杯茶便散了。

  蘇落雲回屋裡換了外出的衣服,就準備出府去驛館見來京的舅舅。

  胡雪松當年因為姐姐早亡,跟姐夫蘇鴻蒙打了一架,砸碎了蘇家的大門,也絕了小舅子與姐夫的交情。

  蘇落雲不想舅舅為難,所以便遞條子給舅舅,約他在驛站相見。

  那驛站乃是進京述職官員常落腳的地方,周圍高雅的茶館酒坊林立,甚至還有許多深巷裡掛著粉紅的燈籠,有穿著暴露的女子倚巷而立。

  所以這街市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蘇落雲在鄉下萎頓了兩年,有些不適應這樣的繁華。不過在漆黑一片裡,聽著這些嘈雜的聲音,又有種人間還在之感。

  就在這時,馬車一旁突然又起了一片哄笑嘈雜之聲。

  香草探頭看了看,連忙轉身告知:「一群酒漢無德,許是賭酒輸了,推了個人出來當街撫琴乞討,引得人圍觀 。」

  因為圍觀的人甚多,那路也堵了。蘇家的馬車只能等人群散去才能前行。

  在嘈雜的聲音裡,幾縷琴聲悠揚入耳。

  那琴彈的是司馬相如的《鳳求凰》,曲聲悠揚,只是原本該是「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的痴迷之音。

  可蘇落雲側耳傾聽,卻覺得這音聲音鏗鏘有餘,纏綿不足,與其說是墜入愛河的相思公子,倒不如說是個提刀逼親了事,再折返回軍營的磊落武夫。

  所以她輕笑了聲。香草好奇,問大姑娘笑什麼。落雲便說了自己的猜測,又問:「那彈琴的多大年歲,什麼模樣?」

  香草探頭站在馬車上倒看得清楚,等看清之後立刻捧心輕聲道:「乖乖,天底下竟然有這般俊美的郎君……我還以為陸公子便是少有的美男子了,現在看來,陸公子也不過爾爾……」

  話還沒說完,香草就被田媽媽擰了大腿。香草疼得哎呦一聲,自知自己失言,居然在大姑娘面前提起了陸誓。

  蘇落雲臉上的笑意淡了淡,只打岔道:「哦?還以為是個中年武夫呢,看來我是沒有辨音識人的本事了!」

  就在這時,馬車旁看熱鬧的人裡,有人認出這撫琴的俊美公子:「這不是北鎮世子韓臨風嗎?這條街上的酒肆都被他喝個遍了,今日又在這裡出什麼洋相?」

  另一人道:「聽說他跟永安王府世子做賭,賭輸的人要在鬧市口撫琴乞討,討得足夠的酒錢,才能走呢!」

  眾人聽了一看,那華貴公子跪坐的蓆子前果然放了個精緻的銅盆子,大約是充作討錢的缽。

  盆這麼大,可見他們吃的酒席價錢不低。

  「可嘆先帝一脈,如今竟然出了這樣的後代子孫,幸好是宣帝當初承襲了正統,不然我們大魏就要敗在這等紈袴的手裡了!」

  這般話語立刻得了周圍人的認同,嘖嘖嘲諷聲不絕於耳。

  看來這個剛入京兩年的北鎮世子,已經將他的名聲搞得臭不可聞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11:57 AM

第八章 往外攆人

  香草聽了這話,再看那塗脂抹粉,透著陰柔之氣的世子爺,口氣頓時變了:「可惜了那等模樣,好好的男人卻抹得臉兒粉白,大概就是沉迷酒色的紈袴。」

  不過模樣好,做乞丐也會輕鬆些。不少夫人姑娘看著那韓世子的俊美模樣心動不已,紛紛往他面前的銅盆裡扔些銅板銀子,嘈嘈切切如珍珠落盤。

  結果一曲相思還沒有彈完,冒尖的大盆就不住往外漾著銅板碎銀子,不多時便可以收攤走人了。

  蘇落雲也等了甚久,在馬車裡聽著那群紈褲子弟起鬨大笑的聲音漸漸遠去時,緩了一口氣,自己的馬車終於可以走了,也不知舅舅有沒有等得心急。

  待人群散去,蘇家的馬車沿著街市到了驛館門口。

  胡雪松一身戎裝立在驛館前等著外甥女下車。

  等見到了落雲,滿臉鬍鬚的男人鼻子微微發酸,對她道:「許久不見,你竟然清瘦成這樣。蘇家的錢都被你爹用來攢棺材本了?他到底有沒有好好照顧你?」

  蘇落雲聽到小舅舅渾厚的聲音,也是忍不住眼底的淚,一時紅了眼眶,輕輕吸著鼻子道:「聽舅舅的聲音,中氣十足,這幾年一定又魁梧了許多!還是軍營裡養人,就不知舅舅有沒有給我帶回個相宜的舅母呢?」

  胡雪松卻自嘲道:「我敗光了家產,身無片瓦,還是不要招惹好人家的姑娘跟我受罪了!」

  待二人入了房中寒暄一陣後,胡雪松徑直道:「我此來是準備接你們兄妹離開蘇家的。兩年前你出事時,我正在江浙參軍,圍剿水匪,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顧不得你們。現在我也算有俸祿養家戶口,正好接你們出來,省得被那歹毒的娘們算計磋磨。」

  蘇落雲從自己帶的食盒子裡摸索出了幾碟糕餅擺在桌上,輕聲問:「舅舅至今尚未娶親,若是身邊再帶兩個亡姐的拖油瓶,以後還想不想娶個正經的媳婦了?」

  胡雪松不在意地揮了揮手,一臉懺悔道:「大丈夫何患無妻?我以前不懂事,呼朋喚友,吃喝玩樂,敗光了家產,以至於危難之時無力幫襯姐姐,更沒有照顧好你們。現在我總算能立身安命,若再不管你們,死後有何臉面去見姐姐?」

  蘇落雲卻搖搖頭道:「歸雁那孩子頗有靈氣,當初開蒙的時候先生就說他是可考之才。若舅舅要帶走蘇家的兒女,無理無據,他肯定會被蘇家族譜除名,到時候品行有虧若過不了童試,便白白辜負了歸雁那點靈氣。」

  胡雪松明白,當今陛下最重官員名節。落雲這孩子考量得比他周到。

  想到這,他嘆口氣道:「能把得了眼疾的女兒送到鄉下……這得多狠的心?如今我堅持要見你,他才把你接回來,回頭我離京了,他豈不是又要將你送走?」

  蘇落雲卻微微一笑:「我自有法子留下,舅舅不必擔心。倒是你此番進京,需要人情走動,不知舅舅有沒有備些鄉土特產?」

  胡雪松是靠自己本事得來的官職,鎮守的卻是沿江的苦寒之地。這也是他第一次隨著大人進京,壓根沒有想到那些個人情世故。

  蘇落雲卻一早就想好了,她讓香草遞過來一張條子:「這是我買好的禮,寄放在了城西的土產商行裡。每樣禮盒子對應的大人也都標註好了,舅舅別送錯就行。我以前在京城裡時,隨了陸家小姐參加過些茶宴,對於船舶司幾位監管大人的家宅有些瞭解,前些日子又聽父親聊起過些他走動上司的事情,便冒昧準備了些。你此番時是隨了上司前來,若備厚禮偷送,顯得心機不正,就是踰越規矩。什麼都不準備,又不通人情世故。不如準備些取巧對心的小物件,只求那些那大人們能記住兩江水軍裡有你這麼一位能幹的便是了。」

  她準備的東西都不是什麼名貴之物。但是都很用心。

  比如船舶司的李大人喜好垂釣,偏偏每次無功而返。所以她替舅舅選買了東瀛新近流傳過來的關東鉤,那可是釣大魚的利器,市面上還很稀罕。

  而愛妻成痴的白大人那裡,則是一件她從陸靈秀那裡討來的訂衣排碼。陸家的繡衣萬金難求,不是侯府千金,公主娘娘,且得排著等。

  白夫人一向好美,吃穿皆有講究,再沒有比能早早插隊訂製衣服的號碼牌子更對心的了。

  諸如此類,蘇落雲都替舅舅想著,做了精心安排。

  舅舅此番前來,並無所求,送的又不是名貴之物。收禮之人收得毫無負擔,又甚是覺得貼心暖意,自然會記住舅舅這個機靈的人。

  為官者,手下缺人時,都希望能尋個懂事機敏的能吏,待得以後有陞遷的機會,舅舅便有了幾分勝出的機會。

  蘇落雲對胡雪松道:「舅舅不必擔心我們姐弟,你就是我們的靠山,舅舅站得愈穩,我們姐弟在蘇家的日子也愈加好過。」

  胡雪松現在經歷了家道中落,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年少輕狂的小爺了。他自然明白外甥女的話。

  可嘆自己痴長了她十多歲,卻不如外甥女想事周到。

  一時甥舅互相叮嚀一番,就此分開了。

  在回去的路上,田媽媽卻有些不放心道:「少爺說得在理,若是大爺又想送你回去,可怎麼辦?」

  蘇落雲卻微微一笑,輕輕碾著自己的手指,那指尖上還有餘香縈繞,是她給陸家小姐試香時留下的味道。

  這香可殘留兩日,她給陸靈秀試香時,特意抹在了她的手腕動脈處,香味經過體溫熨燙,會揮散得更遠……

  就是不知道愛香成痴的漁陽公主喜不喜歡這味道……

  這疑問在第二日便有了答案。

  蘇鴻蒙那日起早剃鬚梳頭,做了第一次去榷易院當差的準備。

  丁佩還特意名丫鬟買去蜀香酒樓買了整桌子的川菜回來,準備好好犒勞初次上任的夫君。

  不過在老爺回府前,丁佩命人請了大姑娘來。表面的名堂是要給她量衣做幾身衣服,實則丁佩準備跟她說一說,過幾日將她再送回老家的事情。

  蘇鴻蒙雖然有這心思,可自己有些不不好跟大女兒開口,就將這燙嘴的山芋丟給了出事玲瓏的丁佩。

  丁佩笑眯眯地讓侍女給蘇落雲量尺,又感慨道:「兩年裡,你似乎又長高了些,看來還是老家的水土養人啊!」

  落雲微微一笑:「初到老家時,水土不服,生了一場大病,瘦得剩下一把骨頭,沒想到居然也沒耽誤長個子,又要嫡母破費,為我重新量衣。」

  丁佩笑意不減:「待久了慢慢適應了,其實哪裡都一樣。其實那老家更適合病人將養,你父親還說,將來他告老還鄉時,也要回蔭州。只是老宅子若沒個會操持的打理,只交給下人,只怕他們憊懶,荒廢了宅院。不像你在的時候,把院落料理得井井有條。」

  蘇落雲雖然目不能視,依舊冷冷朝著丁氏的方向望去:「母親似乎有些話,不妨直說。」

  丁佩笑著接道:「你此番回京,就是為了見一見你舅舅,如今見也見了,倒也免得彼此牽掛。待過些日子,你妹妹成婚,府裡事忙,怕也照顧不到你。我和你父親商量,覺得還是將你送回鄉下,免得府裡吵鬧,攪得你不得清淨。」

  聽了這話,一旁的田媽媽氣得兩手握在一處,強忍著不出聲。

  一旁的蘇彩箋聽得卻面露喜色,又拚命收斂,不好太表露出來。可她想到姐姐是看不見的,再也忍不住,復又笑開,只覺得自己未來的姻緣一片坦途。

  蘇落雲平靜如常:「母親這是在問我的意思,還是已經決定了,知會我一聲?」

  此間無旁人,丁佩並不忌憚什麼,擺出當家主母的架勢,語重心長道:「其實兒女的事情,都是由著父母確定,沒聽說哪個府上還有聽兒女的話過日子。你只需記得,我和你父親都是為你好就是了……你妹妹的喜事臨近,府裡缺少有經驗穩重的下人。我想著這次,將香草和田媽媽留下,另外再給你指派兩個伶俐的丫鬟,也免得田媽媽年老,精力不夠。」

  這話說完,田媽媽立刻瞪眼冷聲道:「夫人,我的身契並不在蘇家,您這麼做,恐怕不太好吧。」

  丁佩笑意收斂,慢慢道:「知道你是從胡家姐姐那過來的陪嫁媽媽,我一向敬著你,可落雲現在有眼疾,身邊得有個精力足夠的人。才能叫人放心。你的年歲也大了,本該頤養天年,若是覺得我不配留你在府上,也不必見天同我置氣。自去領了銀子,回胡家去吧。」

  老不死的東西,覺得身契不在蘇家,她就拿捏不得了?蘇落雲是她的繼女,女兒身邊由誰伺候,蘇落雲自己都說了不算!

  以前礙著胡氏遺言,她不好轟攆了田媽媽走人。可是蘇落雲馬上就要十八了,算得成人,不需要託孤老僕,她將老東西「客氣」送走,誰也挑不出錯處來。

  田媽媽聽了這話,氣得都壓不住火了。什麼「她不放心」?這就是趁著姑娘眼疾,攆走貼心人,然後便任著丁氏拿捏了。

  蘇落雲卻不動聲色道:「這……也是父親的意思?」

  丁佩慢條斯理地舉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說:「後宅的事情,哪需要爺們牽神?他如今要幫著榷易院的大人選買香料,忙得很,你若懂事就不要去勞煩你父親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12:04 PM

第九章 父女算賬

  蘇落雲心裡一時冷笑,這位將話頭全堵住了。她若是因為回鄉的事情跟父親鬧,就是不懂事了。

  其實她早就料到丁氏不能容自己在府裡,若真是這般,只怕還要勞煩舅舅砸門。就是這只能應付一時,不可保證一世。

  就是不知早先留的後手,進展是否如自己所想……

  就在僵持的功夫,只聽丁佩的丫鬟匆匆進來稟報:「老爺回來了,正找大姑娘呢!」

  今日是蘇大爺第一日當差,按照他的為人,必定大撒金銀宴請同僚。丁佩也沒想到他這麼快回來。

  於是她顧不得蘇落雲,連忙站起去迎夫君。

  哪知夫君行色匆匆,滿頭大汗,一邊揭開官服衣帶子,一邊越過迎來的丁佩,朝著屋裡喊:「落雲,你可在裡面?」

  當香草扶著落雲出來時,蘇大爺甚至等不及女兒問安,急切問道:「我問你,你給陸家小姐的香膏是從哪裡來的?」

  落雲不答反問:「怎麼?那香有何不妥?」

  蘇鴻蒙氣不打一處來。有何不妥?那是大大不妥!

  原本今日是蘇鴻蒙第一次奉差,他原該左右逢源,大行交際之道。可誰知府衙的椅子還沒坐熱,他就被駙馬府的人給叫去了。

  原來陸家小姐跟著母親去給漁陽公主量衣的時候,公主無意中嗅聞到了她身上的香。

  漁陽公主嗜香如命,喜好收集各種香,卻從沒有聞過這麼清冽獨特的香。詢問之下,那陸小姐說是從香藥庫使蘇鴻蒙府上得的,京城裡有名的守味齋也是他家的產業。

  陸小姐的原意是好的,覺得是給蘇家打了金字招牌。

  果然公主一聽,認定了這是蘇家鋪子新調的香,難怪她以前從沒有聞過.

  駙馬府的香料有不少採購至守味齋,按照以往的規矩,這樣的新香都要先送到公主府上讓她嘗鮮。

  可沒想到這次守味齋這麼不懂事,公主心下不悅,跟身邊的管事抱怨幾句。

  管事打理的就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眼見著主子抱怨守味齋沒規矩,立刻派人去敲打蘇大爺。另外再讓他趕緊補一份香過來,免得公主想起,給他們下人們添麻煩!

  蘇大爺被敲打得一愣一愣的:他們守味齋已經好幾年沒有出新香了呀!

  當下送走了駙馬府來人,他又坐上馬車去陸府問陸家小姐,公主要的究竟是哪種。結果陸家小姐也不明所以地遞給了他香脂膏子,說這是蘇落雲送給她的。

  蘇大爺嗅聞這味道,只覺得味道清甜,果香四溢,香料調和自然,卻一時分辨不出用了哪幾種香,也難怪公主聞了念念不忘。

  可……這不是他們守味齋的香啊!

  於是蘇大爺只能馬不停蹄,又趕回家中,問一問大女兒是從何處弄來了這讓人雞飛狗跳的香膏。

  落雲聽父親講完,這才慢慢道:「是我自己胡亂調的香,竟然能得公主垂愛,真讓人受寵若驚……」

  蘇鴻蒙這半天只感受到了「驚」,直到聽落雲說是自己調的,那半懸的心才徹底放下了。

  他原本還擔心這香膏是落雲從別處買來的。若真是那般,豈不是有後起之秀來壓制他們守味齋?

  既然是蘇落雲調出來的,那就好辦了!

  他立刻說:「既然公主喜歡,你回頭將方子給守味齋的老馮,讓他調配出來給公主送去。」

  聽了父親的話,蘇落雲卻從容站起,給父親拘禮後道:「女兒不孝,恕難從命!」

  蘇鴻蒙這半日顛簸,身子乏累得很,原本想交待完便寬衣躺下解解乏,沒想到大女兒突然蹦出這麼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來,氣得他頓時坐直:「這是什麼屁話?是我管你要你娘的嫁妝?你還恕難從命?」

  一旁的田媽媽連忙圍護道:「老爺息怒,大姑娘方才聽說夫人要送她回鄉下,還不許我這老婆子和香草跟去,心裡一時難受,這才說了氣話。」

  蘇鴻蒙聽了一愣,這才想起丁氏先前跟自己商量好的,只是沒想到丁氏竟然這麼早就跟大女兒提了,更沒想到丁佩還要換了蘇落雲身邊服侍的人……

  婦人短見!這是覺得日子太好?這麼早跟小祖宗說這個幹嘛?

  「你……這麼跟落雲說的?」蘇鴻蒙一時也有些尷尬,只能調頭瞪向丁佩,指望她機警解圍。

  丁佩心裡明白,但她身為當家主母,怎麼可以這麼輕易收回說出的話?

  所以她假裝沒看見蘇鴻蒙擠過來的眼神,一臉和顏悅色道:「你這孩子,方才不也是話趕話說到那裡去了嗎?漁陽公主可是陛下最寵愛的女兒,她想要這香膏,你不給你父親,是準備給全家招災?」

  蘇落雲卻面色清冷道:「我調這香的初衷也是一廂情願,我原想著守味齋這些年一直賣著娘生前調配的那幾味香。貴人們也該用乏厭了。我若能幫到父親,也算盡了女兒孝道。沒想到我拿著自己當蘇家人,可是有人卻嫌棄我瞎,待著蘇家礙眼。若是這般,我也甭熱臉貼冷屁股,只尋了廟門出家算了,免得整日船接船送的,累得人費心!至於紅塵俗務,也不關出家人的事!」

  她這話像是小孩子賭氣。可蘇鴻蒙領教過小祖宗的脾氣,若她真的賭氣出家,到時候公主降罪蘇家,還真不關她這位小師太的事情。

  落雲說得也在理,守味齋這兩年的生意的確有些回落。那胡氏乃是調香高手,以前卻不曾見過落雲也有這能耐。這還真叫他這個當父親的刮目相看。

  若落雲真有早亡胡氏的本事,那可是他蘇家的招財貔貅啊!供在府裡都來不及呢!

  「胡鬧!我蘇鴻蒙的掌上明珠,豈可剃成禿子出家?你母親許是怕你想念老家,這才提了提。你不是還在蘇家嗎?我若不點頭,哪個也不能將你送走!」

  丁佩聽了這話,臉色難堪極了,默不作聲地摸著茶杯蓋子。

  她知道蘇鴻蒙最恨人擋財路。現在讓蘇落雲交出香料方子最要緊,就算被夫君打了臉,也要強忍著。

  蘇落雲慢條斯理道:「大夫人方才的那些話,雖然無心,卻給我提了醒,我現在這麼一個瞎子,若是父親不在了,當真是無根的野草,不知被風吹到哪裡了。……若是手裡多些銀子,我也能安心些。這樣吧,父親若想要這淡梨香膏也成,我自會調配出來,讓父親送到公主府上。不過……父親得答應我,讓我入了守味齋的三成股。」

  蘇鴻蒙聽著她說,先前還覺得像是人話,可沒想到女兒釜底抽薪,突然張嘴要鋪子的乾股,立刻勃然大怒道:「放屁!我還活著呢!不用你給我分家!你那幾個弟弟都沒有股,你一個女兒家怎麼好意思要?」

  蘇落雲慢慢從懷裡摸出了手帕子:「父親靠著我娘的那些方子賺取了偌大的家業,我娘當初沒要股,也不見落下了什麼。外祖母家當初生意周轉不靈,需要大筆銀,您也是袖手旁觀。由此可見,親兄弟明算賬,父女也要各算一本帳。既然有賺錢的本事,就得早些換得真金白銀在手裡比較好。」

  蘇鴻蒙被揭了短,登時憋紅了臉,氣憤道:「我還管不了你了!別以為你調出個破香膏來,就能拿捏你爹!」

  蘇落雲依然淡淡說道:「我是女兒家,又打算終身不嫁,為自己張羅些傍身錢有什麼不對?想來三位弟弟也不會挑我的理!聽說這兩年京城裡又新起了幾家香料鋪子,要不……我拿著方子問問他們?既然是公主看上的香,用不了多久就會風靡京城,總有識貨肯出錢的。」

  丁佩這時終於出聲:「你這豈不是吃裡扒外,你覺得你現在這樣,能到處售賣香料方子?」

  她話裡威脅的意思明顯,也是給蘇鴻蒙提醒:若撕破了臉,將個瞎女囚起來,輕而易舉,哪容得蘇落雲囂張售賣方子?

  蘇鴻蒙被丁佩適時提醒,立刻醒腔過來,登時就要喊人拿家法,打蘇落雲的手板子。

  田媽媽心裡也一陣發急,覺得大姑娘操之過急了,她在蘇家的屋簷下,哪能這麼咄咄逼人?

  可是蘇落雲卻垂著眸道:「我一個瞎子,不好當街售賣,幸好託付了舅舅代勞,他認識的門路廣,自會幫我料理好的。」

  蘇鴻蒙狠狠瞪著女兒,心裡卻是翻了又翻:他瞭解這個倔丫頭,平時還好,脾氣上來那是天不怕地不怕,活能折騰人,沒有她母親的半點賢良!她既然說了方子給了胡雪松,就是料想著要跟自己翻臉了。

  若只是一個香膏方子也罷了,他偌大的蘇家也不稀罕!可偏偏是漁陽公主差人來要……

  這個忤逆東西!若犯了倔脾氣不肯交出,他得罪了公主,那剛剛邁到仕途門檻的大腿,肯定要骨折的。

  死丫頭!該不是她舅舅背地裡給她起的主意吧!

  就在這時,落雲又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父親就這般小氣?您若在還好,總歸會管我,若您不在那日,我又手頭沒錢,真成了沒有爹媽的瞎婆子,偌大個蘇家,哪裡有我的容身之所……」

  說到這,蘇落雲茫然的眼裡突然聚集了淚水,哽咽一聲便哭了出來,方才早早掏出的手帕子,也派上了用場。

  蘇鴻蒙的脾氣向來吃軟不吃硬,他以前沒見過大女兒在自己跟前這麼無遮攔地哭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12:29 PM

第十章 盤絲妖洞

  如此想想,她眼睛看不見,又在鄉下獨居兩年,心裡大約也是無依無靠。

  這年歲大的瞎姑娘,大抵跟宮裡的太監去勢後,變得貪財是一樣的道理:都是自身無望,寄託錢銀。

  就怪丁氏太心急,這麼早送她回鄉下,又要撤了她的貼身人,就是兔子也會急紅眼的。

  這麼左右權衡,蘇鴻蒙終於開口:「好了,我還喘氣呢!你這麼哭喪作甚?若你真能拿出像樣的香膏方子,賞你一些也是應該的……不過你要三成股,也太沒輕重,大不了以後鋪上賣出多少新香膏就給你走二成的利,足夠你用的!一個女兒家,要那麼多銀子幹嘛?就算頓頓吃花酒,也花不了那麼多!」

  蘇落雲見父親鬆了口,也慢慢收住了哽咽。

  不枉費她事先在手帕子上灑了幾滴風油精,按在眼角立刻就能熏紅了眼圈。不然這說哭就哭的本事,她這輩子都學不來。

  蘇落雲瞭解父親,他老人家在錢銀上精明得很,半點虧都不肯吃!

  於是蘇鴻濛鬆口,她也不再堅持多要錢,新膏的兩成利也認了。但,她又另外提了請求——大夫人說得在理,等妹妹出嫁那幾日,家裡家外一定都是人,不得清淨。

  她想要父親幫她買一處宅院,地方不用大,也不必在熱鬧繁華的地段,住得安逸就成。

  她喜歡清靜,等父親幫她買下宅院後,就搬出去獨住。當然,屋契約要寫她的名。

  蘇鴻蒙如今已經習慣大女兒起么蛾子了,不過她今日妖風陣陣,實在要人消受不得!

  待聽了於蘇落雲的得寸進尺,他只沉臉道:「一個沒出嫁的姑娘出去單過?你怎麼想的?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落雲道:「怎麼是單過?我是想著歸雁過年就要童考,正好可以跟他一起搬過去,由我督促他學習。方才大夫人說彩箋出嫁,她忙不過來,怕分了心神。我和弟弟出去,大夫人也正好輕省些。當然,以後那院子裡的人事變更,也無需大夫人操心了。」

  想攆走田媽媽和香菜,卸了她的左膀右臂?沒門!

  蘇落雲這次倒下定了決心,要捏著這個機會搬出去住。

  蘇鴻蒙一想到歸雁背書時,蠢得冒油的樣子,也覺得頭疼。若是落雲閒得無事,去管管歸雁的學習也好……就是買院子,這又要花費多少?

  他養的兒女怎麼個個像貔貅崽子,見天往裡吃錢?

  想到這,他懶得再跟大女兒打嘴仗,只應付道:「我得想想,你先回去,容後我再找你!」

  蘇落雲這才起身福禮,在香草的攙扶下回了自己的院子。

  離開蘇家兩年,蘇落雲還沒有熟悉這裡的路徑,少了凸出的卵石引路,她只能扶著人慢慢走。

  待回了院子,田媽媽小聲道:「大姑娘,為了我們,您這是跟老爺扯破臉了!」

  蘇落雲笑了笑,逕自拿起筆紙準備練字,她知道田媽媽在自責,緩聲道:「我也不全是為了留下你們。歸雁明年就要考學了,可是嫡母藉口他魯鈍,怕耽誤那兩兄弟的課程,不想讓他再跟錦官錦城一起讀書了。我昨日就聽錦城說漏嘴,說他娘要請了個落第秀才獨自教歸雁。她能請什麼好人來教歸雁?我們若能出去單過,也好再請個像樣的先生為歸雁補習一番。」

  香草不放心道:「可是您還未出嫁的姑娘,就要另外買宅院單過……那名聲可怎麼辦?老爺和夫人能答應嗎?」

  蘇落雲閉目不甚在意道:「家姐陪著弟弟讀書,古來有之,也不算出格。而且我那位繼母大約會替我說服父親的吧……」

  丁佩今日趕人,的確有些心急了,但也有原因:彩箋的婚期在即,陸家人多來走動,若是蘇落雲跟陸誓再碰上幾面,蘇彩箋應該會爬上屋頂,拍著房瓦哭鬧。

  丁佩不願落雲多見陸家人,這才急不可耐地要將她弄回老家去。

  而且丁氏最近又重金新請了位名儒給二錦兄弟授課,若是帶三位學生,勢必分神,所以丁氏才想著另請落第秀才,踢走蘇歸雁。

  如果歸雁識趣出府讀書,那丁氏只怕求之不得。所以她略提了話頭,剩下的全交給繼母去辦了。

  據說那日回房後,丁佩與父親小吵了一場。大約是父親怪她這麼早轟攆落雲,將大女兒得罪了。

  不過丁氏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膚如凝脂,哭起來也是凝露結玉,直說了為人繼母的種種心酸不已。

  蘇鴻蒙最後少不得心軟,小意溫勸。

  其中的夫妻私話不得為外人知,但是最後,蘇鴻蒙同意了落雲的提議。不過買的宅院卻是讓甜水巷子裡一處甚是老舊的小宅子。

  據說宅子價錢甚是便宜,所以房牙子一提,蘇鴻蒙連房子都沒看,就定下了這個。他跟落雲說了,不要太挑肥揀瘦,等她去住時,公中再拿錢修繕一下就是了。

  當然,這亡妻的兒女出去住,也得有個正經說辭,只說嫡長子蘇歸雁嫌棄府裡吵鬧,所以特意給他買了宅子讀書,蘇落雲不放心弟弟,便也搬過去陪讀督促。

  如此以來,便顯得蘇老爺寵愛亡妻的兒女,雨露均霑,父愛無邊。

  落雲是看不見的,可去探看院子那日,聽著門板咯吱聲,田媽媽和香草不住地嘆氣,便也知這院子大約凋零得很,沒有蘇府寬敞舒適。

  但是吝嗇鬼爹爹的荷包能紮出血來,便是值得慶祝了。蘇落雲嗅聞著屋內淡淡的霉味,反過來笑著安慰田媽媽。

  幸好請來的工匠查看一番後說,房屋大樑還好,那些小毛病稍微修繕一下就可以了。

  看著略微破落的院落,蘇歸雁卻覺得十分快樂,他說只要下雨時不漏水,便是好屋,不必挑剔。

  歸雁在蘇府被後母的兩個兒子欺負久了,心裡也不大暢意,想著能出來跟姐姐同住,哪裡會在意屋子的簡陋。

  落雲微笑著聽著弟弟嘰嘰喳喳的聲音。這般雀鳥一樣活潑,才像是個少年,她並不後悔搬出來。

  其實她跟弟弟一樣,一天也不想在蘇家待著,所以沒等屋子修繕,只簡單收拾下,就搬過來了。打算以後一邊住,一邊修。

  因為丁氏那邊一心忙著嫁妝,最近好似錢銀周轉不開,蘇落雲的月錢發放的都不甚及時。

  待田媽媽終於領月錢的時候,丁氏直言:修房子的錢,更得往後等等。

  落雲懶得跟繼母計較小錢。搬來的那日,蘇落雲拿出自己的私房錢,讓田媽媽買了酒肉。

  傍晚時,大家有說有笑吃了一頓,便各自睡下了。

  老人都說,宅子好不好,需要住上才知道。這話果然不假!

  等蘇落雲躺在陌生的床上,輾轉了一會,剛剛入睡,就被一陣絲竹之聲給吵醒了。

  她撩開床幔問睡在下屋的香草:「這麼晚了,哪裡來的樂聲?」

  香草趕緊披好衣服,尋聲找了一圈,結果在屋宅西側院牆那找到了樂聲出處。

  原來這院子的西側毗鄰著青魚巷的一處大宅子,那裡燈火通明,似乎有人在園中把酒言歡。

  香草站在梯子處也看不清人,只是看一群裹著薄衫,露著雪白脖頸和胳膊的女子,喝得醉眼酩酊,在一群男人中大笑著輾轉,瀰漫著一股子醉生夢死的氣息。

  香草羞得不敢多看,趕緊下來告知大姑娘。

  蘇落雲微微皺起眉,她以前都是白天來看房,真不知這看似幽靜的巷子,夜裡竟然是這般妖魔橫生,盤絲洞的光景。

  只是那戶人家是誰,竟然通宵宴飲,如此鋪排?

  待第二日時,蘇歸雁讓田媽媽與巷子口買菜的各家婆子閒聊,這才知道,挨著她家西院的那老大的一戶竟然是先宗帝的後代孫輩在住。

  「就是那個北鎮王爺的世子,入京求學,被陛下賜了隔壁的青魚巷的宅子暫住,自從貴人來了,這巷子裡幾乎夜夜笙歌,吵得人睡不安生。可那是皇親國戚,我們這些百姓也不好拍門跟他吵,耐受不住的,都賣屋搬走了!」

  聽了田媽媽的稟報,蘇落雲深吸一口氣,怪不得屋宅原主人壓低了價格賣得這般痛快,原來這屋子竟然挨著這麼一位金身猢猻。

  她登時想起那日街上碰到過韓世子當街撫琴「乞討」的事情來。看來這個紈袴世子玩樂的花樣子真是層出不窮啊!

  別的還好,可弟弟若不得休息,該如何應考?

  蘇落雲離開京城兩年,並不知這位後腳來京的世子底細,就像街坊所言,平頭百姓哪裡好去招惹皇親貴胄?所以夜夜笙歌也得忍著。

  幾日下來,蘇落雲的眼圈都有些泛黑了。不過蘇歸雁到底年紀小,竟然覺意深沉,每晚都睡得香甜。

  幸好隔壁那位晨昏顛倒,白日裡倒還清靜些。蘇落雲覺得不耽誤弟弟學習就好。至於聽覺敏感的她,在沒有能力買新屋前,只能上午補覺了事。

  可惜她沒有多少時間休息,因為漁陽公主的那香膏還需要她親自調配。

  每日晨起,就算頭腦昏沉,她也得起來去鋪上調香。

  因為蘇落雲想到母親當初拿出了她自配的香料方子,最後卻連自己的娘家都幫襯不了,所以深以為戒。

  她雖答應配方子,卻並沒有將方子交給守味齋,而是帶著田媽媽和香草入了香料庫,取材料親自調配。

  睡眠不足,卻還要勉強爬起的滋味實在太難受。香草替姑娘打了水,正準備伺候姑娘起身,卻見大姑娘還萎靡在被窩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12:45 PM

第十一章 發現芳鄰

  大姑娘自從腦子受了傷之後,若睡不好,頭痛就會犯。看這樣子,應該是犯了老毛病……

  香草心疼極了,可又不得不叫她起。

  等漱洗完畢,落雲喝了稀粥,坐在窗邊曬著日頭,順便醒醒精神。

  突然窗下傳來一聲「喵兒」的叫聲。落雲知道自己院子裡沒有養貓兒,便問是誰家的。

  香草瞪了那閒庭信步的貓兒一眼,道:「從盤絲洞裡爬出來的,養得膘肥體壯,還要來我們家偷吃晾曬的魚乾……」

  蘇落雲聽了,踱步出去,聽聲抱起那貓兒。

  貓兒也乖巧,任著她抱。落雲理了理貓兒,發現它還戴著項圈,據香草說,是掛了金墜兒的,可見這貓兒深得主人喜愛……

  落雲擼了一會貓兒,卻突然問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先宗帝的祭日是不是快到了?」

  「啊?」香草張嘴,有些答不出。

  落雲猶自說道:「我記得父親曾講過,有一年年後因為先皇宗帝祭日,當時的宣帝為表哀思,令魏朝上下一個月不可宴請絲樂,累得一個族叔的滿月酒也沒有辦……」

  這事兒查證起來也簡單,落雲在守味齋調香時,順便跟鋪子裡的老夥計聊了聊,便有了印證。

  待回去後,她迫不及待地寫了一封信,這信便是給自己的新鄰的。

  信內大致委婉地表達了一下能與世子比鄰的喜悅之情,同時也含蓄地提醒世子爺,先宗帝的祭日已到,當今陛下依然與宣帝一樣,保持著每到宗帝祭日便齋戒三日的習慣,我等願與世子一同齋戒,表達哀思。

  總之,只要那位世子爺不是傻子,就應該被提醒到:先帝曾祖父的祭日到了,他總得裝樣子收斂一下,不要再通宵達旦地宴飲了!

  落雲實在是太渴望安靜的睡覺了,才想出這個法子,指望著世子府能消停幾日。

  她寫完了匿名信,將信繫在貓脖子上。

  反正她並不在青魚巷子裡,而世子府太大,週遭街巷交錯,相鄰的府宅不下十家,有許多還是朝中為官的府宅,看這貓兒也是四處亂串的閒散模樣。想來府裡也不知誰在貓脖子上掖著信。

  這信裡並無冒犯言語,全是對皇族的敬仰與哀思,應該不會惱著人。

  萬一貴人無常,覺得惱了,也咬不準是哪家。所以她都懶得遮掩筆跡——就算有人敲門對峙,還能逼著個瞎子寫字對比嗎?

  而且蘇落雲知道,這位世子爺可不比別的皇親國戚,雖然名聲響亮,卻從無什麼實權。北鎮王的封地也是有名的窮鄉,隔三差五的旱澇歉收。

  明眼人都知道魏宣帝當初是逼得自己皇帝侄兒魏宗帝讓位,這才登上王座的。他雖然敬著先帝,博得個美名,卻也忌憚著先帝這一支。

  兩代下來,北鎮王這一支沒有什麼出挑的人才,都是碌碌無為之輩,歷代嫡長子都要扣在京城,養廢了便可以回去繼承那塊不毛之地,繼續做個無害的王爺。

  蘇落雲瞭解這點,倒不像其他的鄰居那麼忌憚這位徒有其名,紙老虎般的皇家貴子。

  那貓兒倒也稱職,吃飽了魚乾,帶著脖頸上的信兒便回世子府打盹去了。

  那信被下人看到摘下,交給了管事,又一路輾轉到了韓臨風的手上。韓臨風昨日夜宴,也是起床甚晚,聽說有貓兒傳信,披散長髮的他挑了挑劍眉,用長指將信展開。

  那信的內容倒也好理解,表面上是記掛著先帝,實際上卻含蓄地提醒他這幾日的享樂該收斂些了。

  可是韓臨風看著那短短幾行秀麗的筆體,眸光愈加冰冷——這字……他似乎見過……

  一時間,耳旁似乎又是江水滔滔,一隻纖白的手在揮灑游弋……

  難道寫信之人……是那個他曾經遇到的那個盲女?

  他騰地站起身來,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他被那狡黠的女子騙了,她不但不瞎,反而認出了自己,此番寫信準備要挾自己。

  第二個念頭就是,這女子的膽子果然盆一樣大,這麼明目張膽的挑釁,背後是誰在撐腰?

  心思兜轉間,他揮手叫來小廝,問傳信的貓兒是不是一直在府上。聽聞這貓喜歡四處閒溜躂後,他又叫來心腹慶央,去查查世子府邸都挨著哪些人家。

  慶陽心領神會,不一會便從管理房屋宅契的官署熟人那討要了一份冊子。

  韓臨風挨個看了看,最後將目光落在了新添的名字上——蘇府蘇落雲?

  慶陽在一旁適時說道:「這家就在世子府東側的巷子裡,挨著後花園,我打聽過了,說是新搬來的。一個盲姐姐帶著弟弟來備考獨住……世子,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韓臨風沒有回答,只是站起身來,換了衣服後,來到了街巷口處的茶樓去飲茶。

  不一會,在臨著青魚巷的甜水巷裡出了一輛馬車,那掛在馬車上的牌子正是蘇府標誌。

  韓臨風看見馬車後,便出了茶樓上馬,伴著人群,不急不緩地地跟在那馬車後面,過了三條街後,便來到了一處香料鋪子前。

  韓臨風下馬踱步到馬車後,看見一個丫鬟從馬車上扶下一名纖麗女子。

  那女子提著長裙,下襬露出一隻玲瓏繡鞋,只是那腳並沒有立刻落地,而是試探了一下,才慢慢挨著地,從始至終她都是目視前方,目光茫然。

  韓臨風站得近,自然看得清楚,這位少女正是當日船上那位。她容姿依舊雅緻,就是憔悴了些,眼底有疲憊之色。

  在跨門檻的時候,那位蘇小姐還踉蹌了一下,差點絆倒,惹得身旁的小丫鬟心疼地抱怨:「什麼挨千刀的人家!非得夜裡宴飲,攪得姑娘連著幾日都睡不好……」

  她還沒說完,便被那蘇小姐輕聲打斷了:「以後不許說這話,小心惹得麻煩……」

  那對主僕並沒有留意到馬車後的男子,而韓臨風也從這隻言片語聲裡捋順了大概。

  看來是自己這幾日款待客人擾了芳鄰清靜,姑娘睡不好覺,這才煩請貓兒來送信提醒。

  至於這位蘇姑娘的身世,慶陽隨後也打聽清楚了,包括她摔傷了頭,累得眼疾,失了姻緣又被送到鄉下的過往。

  韓臨風聽了一遭,確鑿這是個普通商賈的女兒,似乎沒有那麼大的背景和本事來要挾他。他跟她的兩次交集似乎真的就是機緣巧合。

  慶陽跟在小主公身後,也看見了蘇落雲,眼前不由得一亮,心中感嘆,雖然見過無數貴女佳麗,不過這個下馬車的姑娘還真是有股子說不出的豔容風姿,只可惜看她小心翼翼地探路,看著應該是個盲女,還真是天妒紅顏啊!

  他心裡想著,轉頭看小主公依然盯著那姑娘的背影,該不會也是被這盲女的豔色迷住了吧?

  他自嘲一笑,覺得自己想多了。

  他家的小主子雖然看著行事荒誕,卻志不在此,絕非能被女色誘惑之人,更何況那等商賈出身的盲女,只怕做個侍妾都不配……

  慶陽後來也知道貓兒傳信的事情,他不知蘇落雲曾經跟世子同渡一船,卻覺得那信裡的話有道理,擾民事小,先宗帝祭日在即,世子的確不該繼續宴請賓客了。

  可是韓臨風卻用長指輕輕擊打桌面道:「府裡的院子有些小,不夠盡興。聽聞京城外的燕尾湖新開了酒樓,築有歌舞高台,你去包了酒樓,再邀些京城花樓的歌姬,我要在那宴請幾位重金請來的蹴鞠高手。」

  慶陽瞪眼聽著,覺得世子這般實在是荒誕,先宗帝的祭日臨近,怎可如此行事?

  可他也知自己的小主公其實是個心思深沉的人,他這般做,必定有他的心思。

  於是慶陽勸阻無用後,嘆了口氣,便下去行事了。

  再說蘇落雲自從那日後,真的沒有再聽到惱人的絲竹聲。她終於可以睡個整覺了。

  看來先帝爺的魂靈保佑,總算壓制住了他的那個渾蛋孫輩,不再敢放肆地通宵宴飲。

  她晚上休息得好,白日的調香差事也做得得心應手。只是每次調香時,店舖裡的老馮如同腐肉上的蒼蠅,怎麼都轟攆不走。

  落雲知道,這老馮一定是得了父親的吩咐,想要從自己手裡弄來調香的秘方子。她也不必扮作冷臉攆人,只藉口鋪子裡悶熱,讓丫鬟脫了她的外衫,只穿薄衫調香。

  這下,老馮不好找藉口轉入調香房裡了,只能等著大姑娘拿出成品。

  等一小壇香膏調出,老馮帶著幾個調香師傅圍著小瓷壇辨色嗅聞,研究了一番後,雖然猜出了幾樣香料,還是不確定大姑娘究竟用了什麼法子,竟然將梨香與花香融合得這般巧妙。

  畢竟蒸製香料的不同手法會大大影響其味道,這法子有時候隔著窗紙,就是捅不破。

  等蘇鴻蒙聽了老馮的回稟,氣得將玉嘴水煙袋往琺瑯痰盂上狠狠敲了幾下:「這麼多的鬼心眼!到底像誰?」

  早亡的胡氏可不敢這麼藏私?當初她調配的五個香料方子都是一五一十地謄抄給了他。怎麼這個死丫頭眼瞎之後,倒像又開了幾處鬼心眼?

  丁氏在一旁伺候著老爺茶水,柔聲寬慰:「我看落雲現在將錢銀看得甚重,你先前說年底再給她分紅利,可她等不及了,總是派田媽媽來要銀子。也是,管事看過她的院子,需要修繕的地方太多。可是彩箋要出嫁,老爺你官場最近的應酬也多,家裡都是用錢的地方。前些日子,我跟她說一時周轉不開,暫時拿不出修屋的錢,讓她等等。可她似乎不高興了,又要疑心我故意刻薄她……要不,老爺再多分些利給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12:58 PM

第十二章 宴會相逢

  蘇鴻蒙已經得了新香應付了漁陽公主那邊,放心許多,自覺不必再小心翼翼地哄著新晉小祖宗。

  他因為大女兒藏心眼,正在氣頭上,聽了丁氏的建議冷笑道:「就是給狗吃包子,還能換得搖搖尾巴。她就是個白眼狼!就知道跟我擺心眼!不給!她自己要的破宅子,拿她娘留的那點嫁妝錢去貼補吧!」

  丁氏繞了半天,以退為進,就是想聽蘇鴻蒙這麼說。於是她聽了嘴角含笑,勸慰了蘇鴻蒙幾句後,便又扯到給女兒選買嫁妝的事宜上去了。

  蘇鴻蒙不耐這些,叫丁氏自己看著辦。他新近當了差,滿腔熱血都用在了仕途上,對於嫁女兒的事情,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嫁妝體面是給蘇家爭臉的事情,總不能讓陸家看輕了。丁氏辦得榮光些,他這位庫使大人也面上有光。

  不過,他對大女兒的冷待,並沒有持續太久。

  過了幾日,漁陽公主從管事的嘴裡聽說了,這香居然是個雙目失明的女子調配,嘖嘖稱奇,便讓管事傳話,帶著蘇落雲來,順便幫她賞鑑新得的香料。

  這等殊榮,讓蘇鴻蒙激動一場,一時忘了家裡錢銀「緊張」,還特意請了位宮裡退下的嬤嬤,到甜水巷給蘇落雲惡補些宮廷禮儀,免得在公主面前失禮。

  至於她入駙馬府的衣裙頭面,也是蘇鴻蒙親自吩咐人去準備。

  蘇彩箋看得眼熱,卻不好說些酸話,只是覺得自己還有幾個月就要納禮,原該是蘇家上下團團圍轉的焦點,怎麼姐姐一回來,她倒喧賓奪主了?

  丁氏本以為已經打壓了繼女一頭,沒想到蘇落雲竟然不聲不響地憑藉陸靈秀搭上了公主的貴枝,面上雖然含笑,可是心裡卻翻了幾翻。

  該死的丫頭,竟然不知道跟陸家小姐避嫌!備不住是後悔了,準備挖彩箋的牆角!

  於是夜裡時,她少不得在蘇鴻蒙耳旁徐徐吹風,想讓落雲稱病,別去駙馬府出風頭。

  可惜蘇老爺官癮正濃,干係到仕途之事,一切都要讓步!

  蘇落雲入府那天,蘇大爺特意大清早繞來了甜水巷,耳提面命,讓落雲在公主前多提提他,替他美言幾句。

  落雲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覺得父親有些想多了。

  她一個小小的商女去見公主,原本就是貴人一時興起,並非什麼重要的客人,至於父親想要借此沾邊高昇,更是有些白日做夢。

  蘇鴻蒙聽了女兒掃興的話,不覺有些生氣:「怎麼就點不醒你?沒聽說過事在人為?平日管我要錢銀的伶牙俐齒哪兒去了?見了貴人,可別使性子,嘴給我甜些!可惜可惜,公主為何不讓我去,若我能去,絕不浪費這等機會……」

  蘇落雲不愛聽蘇鴻蒙的嘮叨,藉口著怕遲到,早早就離了甜水巷。

  當蘇落雲按照管事的吩咐坐馬車來到公主府後,因為來得太早,便一直在廂房裡等著,看公主茶宴之餘能不能想起見她。

  自從雙目失明之後,蘇落雲其實不怎麼喜歡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眼前被漆黑包裹,進入鼻息的氣味也透著陌生,腳下每一塊磚都不知通往何方。這些匯聚起來,便是讓她有種極度不舒服的感覺。

  她努力壓抑住心中的不適,側耳細聽,隱約能聽到相鄰不遠的花園裡傳來婦人們陣陣笑聲,大約是公主和宴請的賓客吃酒吃得正歡吧……

  香草陪在她旁邊,看著大姑娘端坐得筆直的腰桿,小聲道:「姑娘是坐乏了?說不定公主已經忘了要見您的事情,要不要我找管事的問一問?」

  蘇落雲搖了搖頭。漁陽公主要見她,原也應該是消遣無聊時光而已。她已經坐好了一會打道回府的準備,怎麼好唐突地求人去提醒公主貴人多忘事?

  就在這時,駙馬府的管事卻突然來請蘇家大姑娘來了。

  蘇落雲在香草的攙扶下,一路順著青石板的小路來到了後花園的暖閣。

  一入暖閣裡,嗅覺靈敏的落雲差點被撲鼻而來的香氣熏得打出噴嚏。

  這廳裡一定貴人無數,都熏著各色的香,被地龍暖氣烘烤,雜糅成沖鼻的味道。

  她自知不可失禮,在噴嚏打出來前,自己狠狠擰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內側,總算是勉強忍住了。可惜用力過猛,疼得她又眼角微微漾起了水光……

  她不知,在一片絲樂歡笑聲裡,有一雙眸子在她入門的那一刻,就緊盯著她。

  當然,她細微的小動作,還有憋得像兔兒一般紅紅水潤的眼圈,也被那人不動聲色盡收眼底。

  廳內其他人沒有注意到蘇落雲,她只能訕訕立在門口時,只聽有個懶洋洋的男聲道:「姑祖母,您似乎又來新客了。」

  那富有磁性的聲音,終於讓談興正濃的漁陽公主轉過頭來,看到了立在門口的蘇落雲。

  「你就是那位調香的高手,蘇家小姐吧?」年近四十的漁陽公主笑著問道。

  蘇落雲連忙依著規矩,往前走了幾步,朝著女聲的方向扣禮請安。

  漁陽公主沒想到這商戶家的女孩子,竟然會有這等出眾樣貌,再想到她目不能視,忍不住起了憐憫之心。

  「我本以為已經看遍了京城裡的絕色,沒想到民間還隱了你這麼一位麗人……來人啊,賜座!」

  蘇落雲謝過公主之後,正襟危坐,恭敬地回答公主的問話。

  原來公主想要在駙馬爺壽辰時,給他製一款獨特的熏香。她新得了一塊上等的龍涎香。可是管庫的僕役卻說這香壞掉了,所以她便想起了蘇家小姐,想要她看看成色。

  蘇落雲接過香後,小心掰開一小塊,送到鼻前細細嗅聞,一股子腥臭味迎面撲來,看起來已經不堪用了。

  蘇落雲卻眉頭舒展:「公主,這的確是上等的好香。只是這香甚是嬌貴,如果沒用特殊的法子處理,就會受潮。補救的法子也簡單,只需用黃紙包了石灰,與香料在箱中同放吸收潮氣,更要用細毛刷刷掉香料表面雜質,讓人用手把玩,就如同把玩玉器一樣,待香料裹油包漿,便可長久保存了。」

  漁陽公主聽了很是高興,乾脆將這香交給了蘇落雲,吩咐她補救一下,然後且看著用,若是調出的味道適宜,她還要呈給皇后受用。

  陪坐的不少貴女湊趣,聽聞這是守味齋的千金,也紛紛提出了要買公主提過的那淡梨香膏。

  公主最近用的香太出挑,惹得人也忍不住想要。

  蘇落雲記下貴人們的要求後,便在謝過漁陽公主後,跪安了。

  畢竟這是貴人們的交際場合,她也不過是調劑情趣的小小插曲罷了,要得懂眼色,適時離開。

  可就在她出了暖閣準備往回走時,身後響起了慵懶的男聲:「姑娘,且留步!」

  這聲音,正是方才提醒漁陽公主注意蘇落雲的男聲。

  蘇落雲看不見,只能茫然回頭,倒是她身旁的駙馬府管事道:「蘇小姐,北鎮王府的世子爺似乎有話對你講。」

  蘇落雲聽了心裡咯噔一下,北鎮王府世子?豈不就是她那位鬧騰的貴鄰?他怎麼……難道是他查訪到貓脖子上信的出處?

  容不得她細想,只能先朝著男聲說話的地方先行禮問安,且看盤絲洞的洞主有什麼話要說。

  幾乎沒有聽到什麼腳步聲,慵懶的男聲就從頭頂飄了過來:「蘇姑娘會制香,我也想請姑娘為我調一份香。」

  伴著話聲,撲鼻而來的是他身上的氣息,許是世子爺方才在廳裡太久,身上沾染了各種雜香。他挨得太近,複雜而濃鬱的味道撲鼻而來,而且這味道裡,似乎還參雜了些許藥味……

  這次落雲實在沒有防備,鼻子一癢,只堪堪用衣袖遮住了口鼻,痛快地連打了三個噴嚏。

  落雲自知失禮,打完噴嚏之後,連忙跪下向世子爺賠不是。

  她低頭不敢起身,過了一會,才聽頭頂的聲音笑了笑:「姑娘擅製香,卻似乎不喜香的味道,是我身上的味道熏到了姑娘?」

  落雲哪敢承認,連忙道:「世子爺多想了,民女最近偶感風寒,實在是失禮,還請世子莫要見怪……」

  韓臨風彎腰看了看地上的女子,雖然她半低著頭,可是頰邊還有一抹紅霞暈染,看上去尷尬有餘,驚恐不足。

  看來……她的確沒有認出自己就是曾經刀架她脖子的人。

  心裡這麼想著,韓臨風卻又悠悠開口道:「聽聞姑娘住得離青魚胡同不遠,倒與我是近鄰,我府上經常開宴,絲竹雅緻,值得一賞,還請姑娘以後賞光,來我府上飲一杯酒水!」

  蘇落雲心道:謝了,您府上拉弦子的聲音,我夜夜都聽著呢!再說,一個雲英未嫁的姑娘,緣何要去個名聲狼藉的世子府上做客?

  看來這位韓臨風的確是個輕佻孟浪的紈袴!

  可她不好得罪人,只低聲道:「方才承了幾位貴人的單子,恐怕一時忙得轉不開身。再說我一個商賈家的女子,不通音律,只怕去了世子府上,也是焚琴煮鶴,辜負了樂師的雅音……」

  韓臨風英俊的臉上面無甚表情,只是用紙扇敲了敲手心,垂眸嘆惋:「可惜了……卿卿絕色,卻是俗人,竟不喜絲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01:10 PM

第十三章 置身危樓

  聽到世子如此奚落,落雲也假裝聽不見,只是將頭低得更深些。

  她雖然不清楚韓臨風的為人,可跟他鬼混的那些人裡沒幾個好東西,所謂物以類聚,被人嫌棄俗氣,總比被色坯子痴纏要好。

  她倒希望世子爺一直如此高調清雅,不可屈就了低俗。

  說完之後,世子爺似乎興致索然,不想再跟無趣的商賈女子多聊,逕自繞過蘇落雲,翩然離去了。

  待香草將她扶起,落雲才緩舒了一口氣:那位韓世子大約因為無聊,才跟她閒扯兩句,並非知道了匿名信的出處。

  只是聽香草的描述,他就是個脂粉堆裡將養的華貴公子。可方才她與他相談時,雖然他語調輕緩,總隱隱感覺到無形的壓迫力,叫人有些喘不過氣……

  不管怎麼樣,這樣的紈袴浪蕩子,還是離得越遠越好!

  待蘇落雲回去時,父親還在,迫不及待地問了她入府的經過。

  等從頭到尾聽完,蘇鴻蒙意猶未盡:「怎麼?這就沒了?」

  蘇落雲慢條斯理拆卸著髮簪:「公主原本就是想問龍涎香的補救法子,問完了也就沒話了。我總不能死賴在公主府上等著用餐吧……對了,公中這個月錢一直沒有給我,我宅子裡的米糧不多,田媽媽做飯也不留富餘,父親若要在這吃飯,只怕得差小廝去酒樓再打一盒子回來。」

  蘇鴻蒙掃興拂袖:「行了,看你這榆木疙瘩的樣子能吃得下才怪!你妹妹要嫁人,家裡錢銀花銷大,你若無事,少花用些!」

  說完,他吩咐香草將他給蘇落雲新買的頭面裝箱。既然是公中出的錢,他要帶回去,放在庫房裡,落雲日後要再用,可以去庫房裡取。

  等貔貅老爹帶著妝盒子走了,陸家的靈秀小姐也來了,關心一下好友入駙馬府的情況。

  蘇落雲對於陸靈秀幫她牽線先是表示了一番感激。畢竟如果沒有陸小姐,她就不可能從父親的手裡敲來這套宅院。

  她讓田媽媽取來一早備下的兩樣首飾和香料,贈與了陸靈秀。

  陸靈秀卻不高興了:「你現在竟然跟我這般見外,不過趕巧的事情,哪裡需要你這般破費……難道你還介意我哥哥,立意要跟我劃清線?」

  蘇落雲微笑道:「不過就是些好看的頭面,鑲嵌還算精緻,現在失明了,戴什麼好看的也自賞不了,不如給懂得欣賞的人,你難道嫌棄它們不夠名貴,不願收?」

  聽她這麼說,陸靈秀苦笑了:「我哪敢嫌棄你,以前在我們幾個要好的裡,就數你最會打扮……你若真想謝我,這些禮大可不必,只需答應我一樣事情就好——我兄長他……想見見你……」

  不等蘇落雲回絕,陸靈秀又急急道:「我知你不想與我哥哥多有牽扯,所以並非兩人獨處,而是由我作陪,去茶樓共飲一杯。若別人看到,只說碰巧遇到就好……當初事發突然,我哥哥的痛苦並不比你少。你又那般決絕,不肯見他。這兩年來,我眼看著哥哥從個愛笑的郎君,變得鬱鬱寡歡。你就可憐可憐他,權當給入了膏肓的病人診治,最起碼也要當面了結哥哥的念想。」

  按道理,蘇落雲是不想再見陸誓的。可是她一向不愛欠人情債,欠了陸靈秀的,總歸要還。左右思量一番後,她終於點頭應下了。

  這見面的地點選在了京西一處雅緻的茶館裡。

  那日陸靈秀果然如她所言也一併來了。跟著她前來的是個俊秀斯文的青年,正是陸家的公子陸誓。

  陸家雖然早先繡坊起家,可是近兩代了,也漸漸朝著仕途而轉。

  尤其陸誓,從小聰慧,當初的童試便拔得頭籌,所寫的文章被幾個大書院的夫子頻頻讚賞,直說此子將來大有可為。

  若不是蘇陸兩家一早定親,這等才俊老早就有人要搶著定親了。不過就算沒有婚約,陸誓當初也是對蘇落雲一見鍾情。

  用他的話講,綽約多姿的女子比比皆是,然而能不遜於男子謹重嚴毅者,獨獨蘇家雲兒。

  只是陸誓沒有想到,曾被他讚歎不已的果斷性子,在揮劍斬情絲時,也如此乾脆俐落……想到今日終於能看見落雲,陸誓忍不住一陣激動,暗暗發誓一定要說服落雲回心轉意。

  到時候,他就算跟蘇彩箋悔婚,也在所不惜!

  陸家兄妹來的甚早,沒想到蘇落雲來得更早,不知在茶室裡等多久了。

  陸靈秀知道兄長有滿腹的話要同蘇家姐姐講,只安靜坐在一旁。陸誓已有兩年未見落雲,待再見她時,只覺得她除了模樣比記憶裡的更加出塵之外,整個人的氣韻似乎也成熟了許多。

  在他迫不及待想要開口時,她卻搶先說道:「今日靈秀請客,說是這茶樓的點心雅緻,我不好獨自享用,就讓香草將弟妹幾個都請來,他們過一會就到了。若是靈秀嫌著人多破費,那麼這頓便由我來請。」

  其實蘇落雲也不是一人來的,她還拉了自己的弟弟歸雁。可似乎還嫌不夠避嫌,竟然又讓人去請了彩箋和錦官城兩兄弟。

  只不過落雲和歸雁從甜水巷子出來,所以來得比弟妹們略早了些。

  陸誓的表情一黯,心知一會便再說不上話,只緊聲問道:「落雲,我到底如何得罪你了,你竟要避我如蛇蠍?」

  落雲想要說話,可是也覺得舌尖酸澀。

  陸誓一個謙謙公子,平日從不與人相爭,如何會得罪她?她當初意外失明時,除了有些自慚形穢,不想連累了陸誓之外,其實更多的原因卻是陸誓的母親。

  丁氏慣會結交,與陸夫人相交的時候也刻意逢迎,二人堪稱閨中密友。以前,丁氏就經常在陸夫人的面前含而不露地編排她,所以陸夫人也不甚喜歡落雲。

  陸夫人覺得落雲看著就透著精明,那彩箋卻沒有心眼,也好相處,做婆婆的都不甚喜歡氣場強過自己的兒媳婦。

  若不是礙著兒子堅持,陸夫人應該一早就定下彩箋了。

  所以落雲清楚:她這樣一個盲人,若真跟彩箋爭搶,嫁到了陸家,那丁氏豈會善罷甘休?其中挑唆的事情必不會少。

  陸誓是個孝子,不會忤逆母親,而她自問又是不服軟的性子,以後的陸家宅院豈能清淨?

  陸誓跟弟弟歸雁一樣,都是做學問的人,精力本就不該耗費在內宅裡。與其這般,倒不如一早就替他省了麻煩。

  落雲那時想了很久,待想清楚這些後,就算再不捨,也決定揮劍斬斷情絲。

  現在聽陸誓一定要個答案,她想了想輕聲道:「緣分有深淺,你我的緣分也許並非夫妻。我如今不想嫁人,你又何須執念這些,以後與彩箋好好過日子就是了。」

  陸誓不信蘇落雲會這般鐵石心腸,沉聲哽咽道:「當初母親一直不肯讓你過門,我一直相爭。直到後來,母親鬆口說彩箋和你一起過門,我這才肯了婚事的!若知你這麼惱,我抵死也不同意的。可是你為何不願?是怨我軟弱,同意了娶你妹妹?還是怨我母親嫌棄你?若真是這般,你為何不信我會護你周全?」

  蘇落雲沉默了一會,突然道:「要不要玩個遊戲?」

  說著她指了指茶樓另一側走廊上,那裡正在翻修備用外梯子。那梯子只有踏板骨架,卻並無護欄,走上去也是吱呀作響。

  「我方才圖方便,從這裡走上來的,倒是記住了路徑,你敢不敢蒙上眼,然後聽著我的指令走下這樓梯?」

  陸誓不知落雲為何扯到這裡,可是既然她執拗這麼說,他照做就是。

  當他出了茶室,走到那外梯旁時,看著那陡峭,兩側無扶手遮攔的樓梯不由得一愣——這樣的梯子若走空了,只怕會摔得筋骨寸斷!

  由不得他多想,歸雁已經走過來用巾帕矇住了他的眼,然後又引著他轉了幾圈。

  就在這時,傳來了落雲清靈的聲音:「公子轉到左側,向前四步。」

  陸誓只好依著落雲的話慢慢往前試探地走,可是他走到第四步的時候,卻發現落下的腳掌有一半懸空,似乎已經踩到了外梯的邊緣。

  他不由得立刻收回腳,駐足不前。

  落雲這時又說道:「好了,已經到樓梯邊了,請陸公子小心,慢慢下。」

  陸誓慢慢再往前試探,可是遲遲不敢落腳。在眼前一片漆黑的情況下,踩在平地都無安全感可言,更何況要聽一個盲女指引,走下搖搖欲墜的,沒有護欄的危梯?

  他遲疑了半天,腦子都是方才樓陡峭的殘破樣子,那腳怎麼也下不去。

  就在這時,落雲卻說:「歸雁,替陸公子解開吧。」

  就在絲巾解開時,陸誓愣了,他哪是在樓梯旁啊,不過是站在了走廊一處緩台上而已!眼前只有一處台階,閉眼邁下去也不會摔到。

  他自覺被戲弄,再溫柔的性子也要著急:「落雲,你為何這般戲弄我?」

  蘇落雲卻微微苦笑:「你雖自覺能照顧我,又怎會懂一個失明之人的心境?兩眼一抹黑時,我便如孤立在危梯之旁,不知邁出的哪一步是錯,下一刻會不會粉身碎骨。所以就算有良人指引,我也不想盡依靠他人。陸公子……你我今日的境遇,與旁人無關。我只是不肯邁出那一步而已,你又何必耿耿於懷?」

  陸誓呆立遠處,突然明白了蘇落雲話裡的禪機。

  陸家對他來說是生養長大的溫馨地方。可是對於失明無助的落雲來說,就是前途未知的危樓一座,雖然他一再保證,她卻不肯將自己的命運置於危樓之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07:09 PM

第十四章 巷口意外

  想到母親以前待落雲的種種,陸誓總算明白了落雲的心思,也絕望地明白,她對他的愛慕,還不足以讓她徹底地信任他,依靠他……

  就在這時,另一側內梯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女聲:「陸公子,你在何處?」

  原來蘇彩箋已經到了。

  想著姐姐也許正跟陸誓獨處,彩箋心裡發急,從個馬車上下來後,也不等弟弟們,甩開了丫鬟的手,提裙子逕自先跑上來了。

  等她氣喘吁吁地上來時,卻看見未婚夫面色蒼白,呆呆看著走廊的一處緩台上愣神。

  至於姐姐落雲正和歸雁,還有陸靈秀一起坐在茶室裡慢條斯理地沖泡茶具。

  雖然幾個人氣氛凝重,可見那二人並沒有獨處,彩箋終於緩過氣來。

  聽到了妹妹的腳步聲,落雲抬頭微笑:「你不來我都不敢沖茶,快些坐下,好好一起品茶吧!」

  後上來的錦官城二兄弟不知前情,笑嘻嘻地拉著姐夫陸誓也坐在了茶桌旁。

  幾個小的少男少女徹底熱了場子,茶室裡一片歡騰笑聲足以淹沒失意人的落寞……

  他們並不知,緊鄰著茶室的另一側拐角處,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窗邊垂掛的捲簾後,將方才走廊裡的情形盡收眼底。

  當然,落雲的那一番話,那高大的男子也聽得清清楚楚。

  「臨風兄,看什麼呢?」永安王府世子郭偃走到韓臨風的身後,順著他的目光墊著腳望去,只看到一條空蕩蕩的走廊。

  韓臨風若無其事轉頭,只是輕笑道:「沒什麼,只是覺得這裡環境雅緻,有些意思……」

  永安老王當初是位軍功卓著的異姓王爺,可到了郭偃他爹這一代,就只剩下吃喝玩樂的本事了。

  至於郭偃,更是玩樂的行家,花柳巷子的常客。

  自從韓臨風入京之後,在玩樂一道上與郭世子不謀而合,由他指引著,初來乍到的韓臨風認識了一批京城紈褲子弟。

  前些日子街上撫琴乞討,也是韓臨風與這郭偃打賭行下的荒唐事。

  只是今日喫茶,卻是郭偃向韓臨風賠罪來的。

  就在昨日,他才從父親嘴裡得知,韓臨風因為招待幾位蹴鞠高手,在先帝祭日時,跑到酒樓裡通宵飲酒,遭到了陛下的痛斥。

  據說當時陛下將韓臨風叫入御書房,當著一群重臣的面痛斥他的德行有虧,若韓臨風是他自己的親孫子,陛下一定將他這等忤逆子孫賜死在祖廟前。

  不過正是因為韓臨風是先宗帝的曾孫輩,陛下雖然龍顏震怒,可看在先宗帝禪讓的面子上,只是罵一頓了事。

  郭偃聽聞這消息,魂兒都震飛了。因為正是他拜託韓臨風替自己招徠幾位蹴鞠高手的。

  於是嚇得郭世子將已經組建好的蹴鞠隊給原地解散了,然後等風聲過了,再來找韓臨風打聽內裡的隱情。

  韓臨風丟了這麼大的醜,卻神色如常,只說陛下仁德寬厚,不會跟他這樣的無知小子一般見識。

  郭偃讚同地點了點頭——陛下在恭敬先帝的事情上,與先皇宣帝一樣,堪稱表率,韓臨風這個先帝的孫輩,相較之下的確差遠了!

  韓臨風聽了郭偃的話,微微一下,只是轉頭時,臉上的笑意淡了許多,眼底噙著的,是說不出的漠然神色。

  不過諱莫如深的心思在望向臨街窗外時,倒是消散了些。

  看來隔壁的茶局散了,那不願下危梯的盲女子正在丫鬟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而那個痴纏不放的陸公子面色頹喪,立在茶樓的門口正痴痴看著那馬車遠去……

  韓臨風輕笑了一下:這位蘇小姐雖然是女子,可心機見識卻玲瓏剔透,獨立果斷也遠勝許多男子。

  無關其他,只是不願盡依靠他人?可惜了,竟然雙目失明,當真是天妒紅顏……

  再說落雲,那日回去後又被丁氏叫入了府中。

  雖然這次蘇落雲並沒有跟陸公子私下見面。但在丁氏看來,這便是蘇落雲使了心眼,勾著陸靈秀約陸家公子。

  她女兒彩箋沒有什麼心眼,她這個做娘親的不能不提防。

  既然蘇落雲死賴在京城不走,那麼她得將話說開,狠狠敲打一下,免得蘇落雲起了後悔之心,又想著前話,惦記著跟彩箋一起入陸家。

  「以前陸家是比我們家強些,可今時不同往日,你父親跟陸家老爺一樣,都入了榷易院。若是蘇家兩個女兒都嫁給陸家,只怕同僚會背地裡笑你父親……」

  蘇落雲微微一笑:「大夫人說這些幹什麼?蘇陸兩家的婚書不是早就換過了?誰又提姐妹同嫁的混賬話?你這麼說,被父親聽見,會以為我又要欺負妹妹了呢。」

  丁氏知她看不見,懶得做表皮上的功夫,嘴角勾著冷笑,聲音卻溫溫柔柔道:「你一直不願叫我母親,可我知道你最懂事,不像你妹妹,是個沒心眼的人。你這個做姐姐的讓著她最好,若是不讓,我這個做繼母的也不好說你什麼。想想看,你父親多寵你,你想單過,便給你買了院子,全然不顧一家人分兩邊過,花銷變大了。你那院子還得翻修。需要錢銀太多……」

  說到這,她頓了頓,又道:「你也知,你妹妹過些日子就要嫁了,花錢如流水。你父親還埋怨我不會過日子,豈不知我是滿心犯難。後來他也知道家裡的困頓,便只能先可著要緊的來。而那屋子雖舊,但也能住,若你不急,我想緩緩……當然,若你妹妹婚嫁得順利,家裡自然富餘錢銀給你好好修屋……歸雁還小,你又是這個樣子,就算嫁給好人家,人家也不一定真心待你。你們以後依靠父族的事情多著呢。你這個做姐姐的也得做個樣子,莫讓歸雁小小年紀便不聽家裡勸。不然,你父親的脾氣你也知……鬧得父親和兒女不和,吃虧的終究是小輩……」

  蘇落雲聽出了丁氏話裡的意思,這是在用錢銀敲打著她,讓她老實些,莫要攪合了彩箋的姻緣,只冷笑了一下:「謝過大夫人提醒,若是父親肯管顧兒女,不受人挑唆,那自然是最好了。」

  丁氏假裝沒聽懂嘲諷,又笑吟吟道:「當然,你若能再多調出些新方子,讓鋪裡的生意好些,能分的錢是不是也多些?到時候公中錢銀充足,讓你父親再給你買座好的,豈不是住得更省心。」

  蘇落雲算是聽明白了,丁氏除了現在不打算出修繕宅院的銀子,還準備用銀子來卡一卡她,讓她再多出些香料方子。

  畢竟母親生前留下的方子有些年頭了,雖然香味醇厚,可有些方子也被多多少少外洩了流程,爭得人效仿。

  守味齋現在想要一家獨大,也有些發難了。

  蘇落雲懶得為幾兩碎銀跟繼母糾纏。她當初要了院子就沒打算再管蘇家討要著過活。她更不會像母親那樣,掏心掏肺出了本事,卻落得替他人做嫁衣的下場。

  與丁氏虛以委蛇,應付了幾句後,蘇落雲便起身走人了。

  丁氏看著她的背影,眼神泛冷。

  就像夫君說的,這就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心思大著呢!若是叫這丫頭握了大筆錢銀,更不會將她這個當家主母看在眼中了!

  且不提丁氏滿心算計,蘇落雲的心思全用了給弟弟請夫子的事情上。

  弟弟聰慧,若是能請到相宜的夫子,在臨考前替他梳理一番,事半功倍。

  只是這個節骨眼,好夫子都入了各家書院私塾,若想請好的,必須捨得出銀子。

  她咬了咬牙,典當了母親留給她的幾個貴重頭面,花用重金請來了一位相當的先生,總算是沒讓弟弟落空。

  聽著書房裡先生悉心授課的聲音,蘇落雲的心裡稍微安穩了。

  就是香草有些心疼姑娘,她典當的都是些好的髮釵鐲子。日後再有正經茶宴,大姑娘的頭上就要光禿禿的了。

  蘇落雲卻不在意這個:「我又看不見,為什麼要戴那麼多釵去取悅別人?再說了,我可沒有典了死當。等日後賺了錢,我還可以將母親留給我的那些頭面贖回來的。」

  她眼下一時周轉不及,光靠母親留的嫁妝田租有些不夠花,那些釵與其留著落灰,不如先換些現銀周轉。等父親給了她新香的利錢,她也不必捉襟見肘了。

  除了請先生,弟弟還需要買很多書,當初他有許多書本,都是跟那二兄弟共用。

  現在歸雁出來了,卻沒有帶出來多少書。

  眼前無法,唯有讓先生開了書單子,去書局選買。所以這日趁著事情不忙,落雲便帶弟弟去書鋪買書。

  胡同狹窄,落雲還吩咐車伕走得慢些。誰想剛出胡同口時,馬車突然狠狠顛簸了一下,蘇落雲猝不及防,一頭撞到了車廂上,忍不住悶哼一聲。

  「怎麼走路的?沒看見有世子府的馬車嗎?也不知道避讓?」突然馬車外有人高聲喊道。

  蘇歸雁急急扶住姐姐,探頭望去,這才發現,原來是自家馬車被青魚巷子裡出來的一輛馬車撞上了。

  甜水巷和青魚巷的交匯處街口狹窄,先前就聽說有馬車轎子出巷子相撞的事情,沒想到,今日竟然讓落雲姐弟趕上了。

  不過這類相撞的事情,理直理虧的判斷,端看誰家的馬車大,府牌子硬。

  蘇落雲的馬車好巧不巧,正跟北鎮世子府的馬車撞到了一處,這理虧的自然就是她家的車伕!

  落雲原本應該下馬車請罪,可惜她方才撞了頭,實在不輕,牽動了舊傷後,只覺得頭昏耳鳴,話都說不出來了。

  蘇歸雁以前就被姐姐受傷昏迷嚇過,現在看姐姐閉眼不說話,壓根顧不得車外的雜亂,急得叫破了音:「姐姐!姐姐你怎麼了,快些醒醒,莫要嚇我啊!」

  韓臨風方才在馬車上也顛簸了一下。他皺眉探出頭時,才發現原來是跟另一輛馬車撞在一處。

  聽到那馬車上少年淒厲的呼喊聲,他揮手喝止呼喊的僕從:「去看看,若是傷到人,立刻去請郎中。」

  不過吩咐後,韓臨風看到了馬車上掛著的「蘇」字府牌,便又叫慶陽去看:「你去看看,是不是蘇落雲小姐的馬車。」

  當慶陽跑回來稟報正是蘇小姐的車,而且那蘇小姐似乎撞昏了過去時,韓臨風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他跟這位蘇小姐的交集……似乎有些太綿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10:19 PM

第十五章 幽香襲人

  不怪韓臨風多疑,他雖然放浪形骸,但是因為相貌俊美,也引得京城無數佳麗為之傾心。像花園子拾帕子偶遇,山廟前走個碰頭一類的「巧合」也舉不勝數。

  不過最讓韓臨風擔心的,並不是小兒女的風花雪月。

  畢竟他入京以後,便接受了無數別有居心的刺探,而他與蘇落雲的初逢又那般的曲折不可言表。

  這事本來交給下人辦就可以了。韓臨風想了想,卻親自下了馬車,朝著蘇家的馬車走去。

  那少年哭喊得太淒慘,韓臨風顧不得避諱,上去便撩開了馬車布簾,定睛一看:一個滿臉淚花的少年正抱著個雙眼緊閉的纖弱女子。

  那姑娘許是因為方才的顛簸,烏黑的髮髻已經散開了,散落的髮絲下,是一張俏麗卻蒼白的臉兒,纖弱得如同折斷了薄翼的花中精靈,彷彿下一刻便要乘風而去……

  曾經刀架在脖子上也鎮定自若的姑娘,如今萎靡得毫無生氣,那蒼白的臉頰和嘴唇叫人有種莫名的不忍。

  那一刻,韓臨風心頭的狐疑不知怎麼就煙消雲散了。

  事出緊急,他不想耽擱,皺眉將那昏迷的女子一把抱起,然後衝著滿臉淚水的少年道:「我府上離得近些,還有府中的郎中待命,正可應急!」

  說完,趁著清早巷子裡還沒有宅門大開,行人也還未圍攏過來前,高大的男人走得大步流星,抱著昏迷的女子去了世子府。

  只剩下歸雁和香草驚慌對視。

  歸雁直覺姐姐是被紈袴擄去,也手腳並用爬下馬車,一路追攆前面那個行走如風的男人……

  當蘇落雲幽幽醒來時,眼前依舊一片漆黑,不過身上陌生的觸感一下子讓她警覺。

  她探手撫摸身下的被縟時,所及之處是一片軟滑,不熟悉的觸感。

  她知道身下的床榻絕不是她府上的!

  她……這是身在何處?

  隔著床幔,有個蒼老的聲音在說話:「世子,這位小姐先前腦子有舊傷,經脈淤堵,老朽方才檢查她雙瞳毫無反應,非藥石能暢通,老朽可以給她針灸,不過只能略緩了頭痛舊疾,這眼疾一時還無法子可醫啊!」

  韓臨風正聽府中的郎中說著病情,就聽床幔裡傳來極力鎮定,卻帶著些惶恐的聲音:「雁兒,香草!你們在哪?」

  歸雁連忙走過去,撩起床幔拉住了姐姐的手:「姐,我在這,莫要驚慌。」

  他細聲寬慰姐姐,然後告知北鎮韓世子的馬車跟他們的馬車相撞後,看姐姐昏迷不醒,便讓他們入了世子府診治。

  不過世子抱著她進來的事情,歸雁沒提。這等關係姐姐名節的事情,他可不好再提起。不過這位世子倒是出乎他的意料,當真是救助姐姐的。

  落雲搞清了原委,心說荒唐!就算看病也可回自己的府上,她被抬入世子府算哪門子事?

  可是韓臨風卻走過來說:「是我府上的車伕冒失,明知巷口狹窄也不減速,衝撞了姑娘,在下向姑娘賠一聲不是。」

  他說這話時,鳳眸微挑,目光誠摯,寬肩長臂抱拳,自是一股子說不出的風度,若換了旁的姑娘,只怕看得要臉紅心熱。

  可惜絕美男色在瞎子面前,毫無助攻優勢可言。

  蘇落雲只恭謹向世子爺道了謝,便急著出府去。

  韓臨風卻道:「方才聽蘇公子提起,你們要去書局買書。既然叨擾了你們,豈能讓你們姐弟空跑?趁著郎中開方子的時間,不妨請蘇公子去我的書房挑揀能用的,我只當賠禮贈與他就是了。」

  蘇落雲知道這些名門貴公子好多書籍都是內供獨版的,價格昂貴不說,普通百姓大約花銀子也買不到。

  不過她不想跟這類紈袴牽扯,若歸雁走了,她豈不是要跟紈袴世子獨處?

  正想開口回絕,就聽見韓臨風說道:「我還有事,就不多款待二位了,一會跟管事取了書,他會送二位回府的。」

  說完,只覺得一陣清風拂過,韓世子大約是長袖擺動,瀟灑走人了。

  管事笑著對蘇落雲道:「蘇小姐,你且休息著,讓您的丫鬟和府裡的下人伺候著,我帶著蘇公子去取書,馬上便回來。」

  蘇落雲發現這類貴人都是自說自話,不容得拒絕。她想著快些了結此事,便也不再推諉,只讓弟弟快去快回。

  不大一會,蘇歸雁已經在管事的幫助了下裝了一箱子書,而蘇落雲也讓香草收下了府裡郎中贈與的藥方子,在府裡侍女的服侍下,重新梳攏好了頭髮。

  她謝絕了世子府安排的轎子,只跟弟弟從王府的後門悄然回轉了甜水巷。

  蘇落雲雖然不打算嫁人,但也愛惜自己的名聲,若坐著世子的轎子回府,只怕整條街巷都要嚼碎她的舌根了。

  歸雁看姐姐並沒有大礙,也漸漸放下心來。那世子府的車伕雖然闖了大禍,但是世子爺本人倒沒有紈褲子弟的驕橫,為人和善得很,而且也太慷慨了!

  那一箱子的書,有好多是外面買不到的孤本!只是大部分書的成色很新,連折頁子都沒有,看來世子本人也是葉公好龍!雖然購置了許多書本妝點門面,卻並非愛書之人。

  屋外下起了雨,由薄轉濃的淡煙籠罩著庭院,讓人昏昏欲睡。

  歸雁雖然大了,可有些習慣還像小孩子。屋裡陰冷,他不愛一人獨處,於是拿起一本書,與姐姐一起偎依在軟榻上,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姐姐看不見,他便做姐姐的眼,讀給她聽。

  落雲靠在軟墊上,任著弟弟枕著她的腿,伴著嘩啦的雨聲,聽著少年誦讀,只是聽著聽著,隨著書頁的翻動,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瀰散在了她的鼻端。

  落雲忍不住細細品琢,覺得這香味獨特,又有些熟悉,好像她在哪裡曾經聞過……

  當她忍不住使勁嗅聞幾下後,便伸手管弟弟要書,然後將書移到鼻子前。

  是了,這獨特的香就是從書頁上發散出來的。

  歸雁知道姐姐這兩年鑽研香料,見她對書本上的香感興趣,不由得笑道:「姐姐連書香也不放過,當真是愛香成痴。不過這香的確好聞,我也喜歡,所以拿書的時候還問過管事,這香是從何處買來的。管事的卻說這香是從梁州帶回來的,裡面加了當地的樟木樹根,即好聞又可防止蛀蟲,專門放在書房,防止書本受潮生了蟲子……」

  歸雁本是閒聊說上一嘴的,沒想到姐姐聽了他的話後,面色逐漸凝重,似乎在回想什麼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歸雁抬頭看著姐姐蹙眉,忍不住問姐姐在想什麼。

  落雲恍然回神,只是微微笑著說自己覺得有些累,想睡一覺,讓歸雁自己回書房去溫書。

  待歸雁走了,空氣裡還瀰漫著那獨特的淡香。

  落雲蹙眉聞著,一時卻想不起是在哪兒聞過,於是伴著雨聲終於淺淺入睡。

  一片混沌中,她彷彿置身船上,突然一隻健壯的手臂狠狠勒住了她,一股子香味籠罩口鼻……

  落雲猛地驚醒,卻發現氣味依舊縈繞在她的周圍。她慢慢咬住了嘴唇,終於想起來了——那日在船上,兇徒捂著她的嘴時,指尖散發的就是這種香!

  一時間,她也梳理不清其中的干系。

  難道韓臨風認識那兇徒,也借過書給他看才指尖留香?還是那兇徒湊巧買了梁州特產的樟木樹根香?

  想到那逃跑的兇徒似乎跟反賊曹盛有著關聯,落雲直覺應該後者的可能性大些,只是湊巧。

  那韓世子一副不學無術的樣子,看著貪圖享樂也不上進。若他能認識那等亡命兇徒,並策劃出劫持反賊這樣的勾當,似乎比扶爛泥上牆還難。

  細細分析後,蘇落雲漸漸定魂。也許……真的是巧合,那賊人也有這香……

  落雲已經許久不曾去想那日船上的遇險,沒想到今日卻因為湊巧的一段香味而勾起了那段不愉快的回憶。

  蘇落雲暗自祈禱,以後不要再與那兇徒相見,她一個瞎子,只求平安將弟弟培養成人,可不能捲入驚天漩渦中去!

  她扇了扇空氣中揮之不去的味道,揚聲喊道:「香草,拿些淡梨香來燻燻!」

  再說韓臨風,其實並沒有出府。聽管事的說,蘇小姐是從世子府後門偷偷出去時,忍不住挑了挑眉。

  是他想得不周了,好人家的姑娘,大約都不會想跟他這樣的紈袴沾邊……

  韓臨風並沒有動怒,只是自嘲笑了一下,然後繞開那些書頁都沒有翻動的新書,推動了書架的一角,露出裡面的暗格,取出了他最近常看的《三略》。

  翻開書頁,陣陣淡香撲來,浸染指尖,書頁裡面有翻閱者密密麻麻的詮釋筆注,蠅頭小字也能看出筆力蒼勁。

  只是目光盯在書頁上時,韓臨風忍不住走神,又想起了那蘇姑娘鬆散烏髮,素白著臉兒,閉眼橫陳在床榻時的光景。

  她閉眼的時候,倒是看不出那般的膽大,只是羸弱而惹人憐惜……

  窗外樓台雨霧如煙,如同拍打散落的思緒,隨著清風散得很遠很遠……

  因為撞車碰了頭,蘇落雲便沒去鋪上,在家靜養兩日。可是守味齋的淡犁香膏不夠賣,鋪上一直派人來催大姑娘去。

  香草告知了他們大姑娘病了,親自來催人的掌櫃卻苦笑咧嘴:「若是尋常時候,我自然也心疼大姑娘。但是自從姑娘去了一趟駙馬府,來訂香的人多了不少,不是國公府的夫人,就是侯府的長媳婦,還全都要得急……這這……我哪個也得罪不起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1 11:50 PM

第十六章 香膏方子

  掌櫃的和香草在院裡說話,落雲聽得清楚,但頭還是沉,實在起不得,所以她想了想,準備讓香草替她去鋪上配料。

  反正隱秘的關鍵就在配料和初製的手法上,其他的交給鋪上的夥計做行了。只是香草默背了一遍,複述時,還是有遺漏。

  落雲知道這些手法,若非熟手練個幾遍也不好記住,乾脆將製法寫在紙上,讓香草揣在懷裡,記不住的時候就可以看看了。

  臨走的時候,田媽媽還不放心地囑咐香草將那紙方子看住了,莫要被不相干的人看去。

  香草脆生生點頭應下,便跟著掌櫃的回鋪上去了。

  有了香草盯著,落雲終於能浮生偷得半日閒。接著香草連去了兩日,每日都會將她製的一些成品拿回,供大姑娘檢驗。幸好香草做事仔細,一絲不苟地照做,成品並未走樣。

  只是這日回來時,香草似乎睏乏了,一臉的疲累,回到屋裡倒頭就睡。

  田媽媽忍不住嘟囔,配香又不是耕田,怎麼累成這樣?

  落雲很愛重自己貼身的丫鬟,覺得香草可能累病了,連忙請了郎中來。

  那郎中也是曾走南闖北的老江湖,見多識廣,看了香草的病症,又仔細嗅聞了她呼出的氣息,皺眉道:「這丫頭是不是吃壞了東西,看著……像是中毒了!」

  落雲嚇了一跳,不過那郎中給香草灌了解毒催吐的湯藥後,香草似乎好了很多。問她亂吃了什麼,她卻說今日嘴饞,去鋪子前,在街邊要了一碗豆花和烤紅薯吃,後來到了鋪上,又喝了一碗濃濃的糖水,其他的暫時想不起來。

  郎中說問題不大,但還得將養些,才會恢復。

  幸好落雲腦子這兩日也清明了,不需要香草再往鋪裡跑了。

  說來也奇怪,等蘇落雲再去鋪上時,掌櫃的卻搓手笑著說,這兩日沒人訂淡梨香膏,不需要姑娘費神。

  落雲沒有說什麼,便轉身去給歸雁買布做衣裳去了。

  可之後的幾天,守味齋的人也再沒找上門來。落雲心知這裡面肯定有事!

  於是她讓田媽媽找了與自己相熟的老鄉——一個臉兒生的媽媽,給了她銀子後,讓她去守味齋買香膏,順便打探底細。

  那老婦也甚是機靈,不消半個時辰便會來了。

  她對田媽媽說:「我依著老姐姐你的吩咐,去訂淡梨香膏,可是那夥計卻說,淡梨膏已經不做了,但有款新膏味道與淡梨香膏一樣好聞,而且還加入了珍珠碎粉,抹上去護膚養顏,價錢也只貴了一成而已。」

  說著,她便掏出個李子般大的瓷瓶,遞給了田媽媽。

  當落雲細細嗅聞這叫潤雪香膏的新品時,撲鼻的味道與她的淡梨膏別無二致。這就是換湯不換藥啊!

  蘇落雲慢慢放下了瓷瓶,想了想問香草:「你那兩日去鋪上配藥,可有人看了你的藥方子?」

  香草愣神想了想,突然臉色一白,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小姐,我……最後一次去鋪上時,不小心睡著了……難道是有人趁著我睡著,偷偷拿了藥方子?」

  田媽媽在一旁聽了,氣得差點擰香草的臉:「你這妮子!平日裡精神得很,怎麼到了那就偷懶睡著了?不對……我記得你那日回來後就病了,難道吃壞了東西,所以睡著了?」

  香草哭著說:「我……我也不知,我從來沒有白日睡覺的習慣啊,可是那次簡直是不省人事!」

  落雲又細細問了一遍經過,當聽到香草是喝了夥計遞來的一杯糖水後才睡著時,覺得有些蹊蹺。

  就像香草自己所說,她從來沒有白日嗜睡的癮頭,為何去環境不熟悉的守味齋卻能悶頭大睡?

  而且郎中說了她食物中毒,難道跟那杯糖水有關?

  蘇落雲問清了之後,再問不出什麼,便直接去了鋪上。掌櫃的一臉堆笑,卻瞪眼說新方子是鋪上的師傅自己研究出來的。

  至於那日香草睡著了,誰也沒打擾過她,誰知道她為何白日睡覺?

  落雲面對這等老油條,也問不出什麼來。待她領著田媽媽走到街角的時候,鋪上的一位李姓師傅卻走了過來,隨手往她的手裡塞了張紙,然後張望左右無人,小聲道:「那日我無意瞥見,有人往香草那丫頭的水裡放了這個……小的還要在鋪上討生活,請姑娘自查,萬萬莫要說出我……」然後他就走來了。

  落雲不動聲色,心裡便有些通透了:那李師傅年輕的時候,是跟她早亡的母親學徒的,他家境不好,母親賙濟了他許多。

  落雲問了田媽媽,原來他剛才塞過來的是一張藥鋪尋常的黃包紙,一般用來包藥。

  不過那紙好像是從泔水桶裡揀出來的。邊際沾了不少菜湯。

  落雲嗅聞了一下,立刻聞到紙上一股藥味。尋了藥店額夥計一問,才知這是草烏的味道。

  這東西用量少些,可是鎮痛麻痺,多為郎中所用,可以讓病患昏睡,避免皮外傷的痛苦。可若多了,會叫人立刻喪命!

  落雲想了想就明白了:大約是有人看見香草配藥時掏出了紙單子,這才用了下作的法子,在香草的糖水裡放了些草烏,蒙翻了她後,偷偷抄錄了方子。

  接下來便是狸貓換太子,在淡梨香膏裡加了噱頭的珍珠粉,轉頭就充作新品潤雪香膏叫賣了!

  那李師傅看來也是知情人,念及著早亡胡氏的恩情,不忍心看胡氏眼盲的女兒被人如此欺負,這才將被賊人丟棄的藥包撿起,交給了她。

  既然知道了藥,要問何人買藥,也就簡單了,那包藥的紙上有藥鋪的印封。

  不消片刻,田媽媽領著香草回來,說是丁氏院子裡跑腿的小廝買了三錢草烏粉。

  蘇落雲不由得冷笑——當初她跟父親定好了,這新膏的二層利歸她。可是現在淡梨香膏不再賣了,她的利錢自然也就分不到了。

  如果沒猜錯,能這麼煞費苦心設套子的絕對不是父親。他雖然精於算計,不甚關愛亡妻的兒女,卻也幹不出如此蠅營狗苟的勾當。

  那麼剩下來的,便是繼母丁佩了。為了將她逼到牆角,繼母真是煞費苦心了!

  想到這,蘇落雲的拳頭都握緊了,冷冷道:「走,回蘇家問個明白。」

  香草張嘴聽完了小姐的分析,氣得渾身亂顫,也陪著小姐一同回府,而田媽媽卻領了落雲安排的其他差事,並沒有跟去。

  她們去的時候,正趕上中午飯口。蘇大爺不耐公署裡的清湯寡水,所以回府用餐。

  今日蘇鴻蒙心情不錯,聽聞蘇落雲回來了,一邊夾著梅菜扣肉,一邊問她:「吃飯了沒有,沒吃的話,要丫鬟給你添雙碗筷。」

  蘇落雲默默按壓心頭的怒火,坐在了桌旁,然後開口問父親,可知道鋪上不再賣淡梨香膏的事情。

  蘇鴻蒙還真不知道。

  他這幾日接了個大差事,每當開春,榷易院都要選買好宮裡一年的香料備料。除了慣例的制式,宮中新添的貴人也都有各自的要求,須得記錄調整。

  蘇鴻蒙新領的差事,還沒理出頭緒,忙得焦頭爛額,守味齋的事情也全都交給丁氏去打理了。

  聽女兒問完,他轉頭看向正在給蘇落雲盛湯的丁佩:「怎麼?那新香不好賣?」

  丁佩將湯碗遞到了落雲面前,笑吟吟道:「我正想跟你們說這事兒呢。是這樣,鋪上的肖師傅受了淡梨香膏的啟發,又製了一款新膏,因為比淡梨膏的味道還好,所以各府的貴人們都選買了這潤雪香膏。至於落雲配製的膏,價格偏高,又不上不下的,也沒人買。所以鋪上為了節省材料,就擅自做主,撤下了淡梨香膏。」

  香草被人算計,害得她丟了大姑娘苦心研製的方子,心裡早就委屈內疚得不行,現在聽了丁佩這麼冠冕堂皇的話,再也忍不住,氣憤道:「大夫人說笑了,什麼新膏?明明就是在我們大姑娘的配方加了些珍珠碎粉而已。之前大師傅們研究不出來大姑娘的法子,我那日拿著方子在鋪上睡了一覺,怎麼大師傅們就開了靈竅?還不是有人給我的水裡下藥,然後盜了方子……」

  「放肆!」丁佩重重放下了手裡的筷子,大聲呵斥香草,「說得什麼邪魔歪道!守味齋是賣香料的鋪子,可不是什麼打家劫舍的黑店!你偷懶睡著,怎麼就誣賴人給你下藥!再說那方子又不是長生不老的仙藥,為何店舖熟手的師傅們就琢磨不出?你這丫頭,是覺得跟大姑娘出去單過,不將我這個當家主母看在眼中了!」

  丁佩平日聲音溫溫柔柔,此時氣得聲大些,也是嚶嚶咿咿作顫,叫人備生憐惜。

  蘇鴻蒙心疼了,衝著香草瞪眼:「一個下人,在主人家的餐桌旁大呼小叫!你家姑娘平日是怎麼教你的!」

  香草知道自己衝動了,抹著眼淚跪下。

  落雲卻將兩個瓷瓶放在了父親的跟前,平靜說道:「父親,您也是香料的行家,且聞聞,這兩種膏有什麼區別?」

  蘇鴻蒙滿面嗔怒,拿起兩個瓷瓶聞了聞,這一聞之下,發現……果然沒有什麼區別。

  他臉上的怒意稍減:若說味道相近,還有師傅們自己研究出來的可能。可是味道如此一致,那就只能說調製的工藝真的是一模一樣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12:00 PM

第十七章 泥人土性

  丁佩看到了蘇鴻蒙的表情微變,卻也不慌張,拿出主母的派頭對落雲道:「你是蘇家的女兒,有了新方子原也不該藏私,就算方子洩了,也是在自家鋪子裡,怎麼能像被賊偷了似的,跟你父親質問?再說了,你一直在鋪上配方子,許是師傅無意中看到了你配的過程,偷學了也說不定。那都是鋪上的老夥計,有些是從你祖父那輩就在蘇家做工了,你總不能讓你父親跑去審人,將老夥計們都得罪光了吧?」

  蘇落雲沒有說話,只等父親的做出個公斷。

  可蘇鴻蒙卻沉默了,似乎在想著其中的厲害干系。

  香料鋪這類營生,跟飯莊一樣,最忌諱換師傅,走了熟手。蘇鴻蒙雖然篤定裡其中有些隱情,但丁氏的話不無道理,他家大業大,有時候也是投鼠忌器,須得多考量啊……

  好半天,落雲才聽蘇鴻蒙道:「你母親說得在理。就算他們偷學了你的方子,也要從長計議,畢竟方子還留在自家鋪子,我以後會慢慢去查,待查到了,再看看如何處置。」

  對於蘇鴻蒙反應,落雲雖然心中早就猜到,可以依然止不住失望。

  她深吸一口氣慢慢站起,對著父親的方向道:「你說的對,為了我的委屈,不值得去得罪幾個熟手的師傅……可是父親,您先前允諾給我的利錢,又該如何算?」

  沒等蘇鴻蒙說話,丁佩又搶先道:「當初你父親跟你定下分得賣新香的二成利,之前賣的那些,我會讓賬房結算給你。可是現如今淡梨香膏也不賣了,以後如何能給你分錢?這樣吧,你若能再製出熱賣的新香,我替你父親做主,分你三成如何?」

  蘇落雲徹底笑開了:「聽說您出身貧寒,沒讀過幾天書,不知聖人的禮義智信,但是算盤卻比賬房要好!既然您都想好了,我也不能小肚雞腸,那二成利,我不要了!」

  蘇落雲也是後來才從田媽媽的嘴裡知道,這位丁夫人跟父親認識得似乎甚是波折。

  據說丁佩祖上也曾有過出名的大儒,家世富足。可惜到了丁佩爺爺那輩,就沒落得不行。她早年失了雙親,寄居在叔叔家中,後來遇到了蘇鴻蒙,便從此依附於他。

  因為有大儒十八代落魄孫女的身份加持,蘇鴻蒙的金屋藏嬌,活脫脫是戲文裡有情郎救落難千金的橋段,感天動地。

  丁佩雖然沒有讀過什麼書,可從小就會看人眼色,伏低做小討好人的功夫,不是端莊的胡氏能比的,讓蘇鴻蒙覺得這私下結情比父母的媒妁之約來得有滋有味。

  她很忌憚自己出身低微,尤其是曾經做外室的這一段往事,從不與他人講。

  丁佩自己的出身自己最清楚,聽蘇落雲如此暗諷她不知禮義廉恥,登時臉上很不好看。

  蘇鴻蒙卻只注意到了蘇落雲話裡的後半段,女兒居然不要利錢,自然是好事!

  家裡現在花錢如流水,彩箋那丫頭置辦嫁妝跟抄家一般,恨不得將整個蘇家帶走。

  若女兒們都能懂事,他也輕省許多。

  還沒等蘇鴻蒙滿意地笑開,蘇落雲又接著道:「不過,我一直想開個小店消磨時間,父親名下的鋪子甚多,我想要個城南的旺鋪。那些利當是兌鋪子的錢,父親將鋪子過到我的名下吧!另外入香料行館名冊的章程,也須得父親幫我另外辦了。」

  她要的兩樣東西裡,其實那個准入香料行館名冊子的手續最難辦!

  京城的香料生意都是有數的,講究的是狼少,肉才能多。

  有異地來京想開舖子的,都得入了京城的香料行館,得了諸位龍頭點頭,才能起鋪子做買賣。

  不然貿貿然來,也只能被擠兌出局。這也是蘇落雲當初明明有新方子卻沒法自己開舖子售賣的緣由。

  丁佩冷笑道:「還說我算盤打得好,我看你才會打算盤,你二成利才有多少?卻想換一個鋪子,還要入行館另起爐灶,也太敢要了!」

  蘇落雲也冷冷道:「妹妹成婚,金山銀山都要得,我只想開個鋪子作賠償,怎麼就是敢要了?難道我的方子就平白被黑心家賊偷了?若都覺得我一個瞎女好欺負,那也甭在這掰算了,我直接去府尹那敲鼓!讓大人替我這個沒娘的瞎女做主……」

  蘇鴻蒙一聽落雲這麼說,勃然大怒:「行了!一個個都不像話!我怎麼生出你這麼不省心的女兒!原以為你這兩年變好了,沒想到老毛病又犯,若是這樣,滾回老家去!」

  聽見蘇鴻蒙怒喊,香草都嚇得一縮脖子,可是蘇落雲卻巋然不動,板直坐著,一字一句道:「方才說完了利錢該如何結算,接下來,我就要為我的丫鬟討回公道了!

  說到這,蘇落雲又接著道:「香草中了草烏毒性未散,有給她診病的郎中為證!父親不知道,我在店舖後院的泔水桶裡撿了一張包藥的包紙,按圖索驥去了藥鋪詢問。藥鋪說,草烏一年裡都賣不出幾分,所以他記得清楚,大夫人手下的小廝王三曾在當日在藥鋪買了三錢草烏。當天下午,香草就在藥鋪裡昏睡不醒。草烏藥性至毒,不是熟手的郎中都不敢用,可有人卻往我丫鬟的糖水裡放這個。幸好,藥量不大,不然香草豈不是要一命嗚呼?這人命關天的事情,我必須到公堂問個清楚!賊人挨了板子,也能說些實話出來!到時候父親再將我送回老家也不遲!」

  蘇鴻蒙不知還有這麼一段,都聽直了眼,狐疑地轉到了丁氏的臉上。

  丁氏也是看輕了眼瞎的蘇落雲,真沒想到事情過去幾日了,她居然能查到藥鋪那邊。也是她一時大意,不該叫自己的小廝去買藥……

  心裡這麼想,丁氏已經梨花帶淚地哭了起來:「下人們買什麼,我如何知道?院子裡這幾日鬧老鼠,也許王三買來毒鼠用的。哪有落雲說得那般嚇人?」

  落雲早就料到她會辯白,繼續不急不緩道:「普通的毒老鼠藥,不過三文一包。而這提純的草烏三錢就要賣出一兩。大夫人的小廝竟有如此富貴的荷包,藥死個老鼠,都得選買金貴的藥材?父親,我受委屈事小,你可得查清楚自己的院子,若是真有家賊,保不齊哪日,你的茶水裡也會多些草烏毒藥!」

  這最後一句,正打中了父親的七吋,聽得蘇鴻蒙後脊樑都冒冷汗。

  他瞪眼看著丁氏,沉聲道:「來人!將夫人院子裡的王三扭來!」

  那王三起先鬧不清緣由,知道聽蘇鴻蒙問起,這才慌忙飄向丁氏。丁氏起初慌亂一會,可後來迅速鎮定下來,面色如常,嘴角帶笑,但未及眼中,綿裡藏針道:「老爺問話,你照直說就是,你老往店裡跑,若是跟什麼人勾結,做了私下的交易,又不是什麼大罪,照實說了就是!看在你素日機靈,我和老爺也會寬待你的……」

  那王三也機靈,聽了這話,彷彿通了靈竅般,搗蒜叩地道:「小的聽聞老爺曾說那方子難得,便起了貪財之心,看那香草拿出了方子,就想這若是能抄一份,定然能賣個好價。所以第二日弄了些草烏,想讓香草睡一會,我只是抄了藥方子而已,可不敢害人啊!」

  蘇鴻蒙沉著臉又問:「那你將方子賣給誰了?」

  王三又瞟了丁氏一眼,咬了咬牙道:「賣給了鋪上的……肖師傅,他見這方子好,也沒多問來路,給了我五兩銀子就買下了……」

  就在這時,有人已經在王三的床底下尋到了五兩紋銀,看著他的話倒不假。似乎就是他見了落單的香草,臨時起意而為之。

  可是香草眼尖,小聲跟蘇羅雲道:「大姑娘,丁氏身邊的老媽子不見了,不會是去櫃上跟肖師傅串供去了吧?」

  蘇落雲聽了只微微冷笑:她以前覺得繼母慣會在父親面前挑唆,不過是後宅的花樣子。可是香草中毒的事情,卻讓她明白,是自己輕看了繼母的歹毒心機——這個女人似乎沒什麼不敢幹的。

  丁氏如今也算是心裡有了主意,緩了神,開口衝著跪地的王三道:「我們蘇府容不下你這般腌臢心思的人!不過你犯下的勾當,頂多算是家中內賊,繳回贓銀,又沒讓鋪上有什麼損失,扭到官府也不過是挨上十板子,再關上三五日的事兒!」

  說完,她又對蘇鴻蒙道:「只是老爺……他是見了方子的,若是因為送官,又不過挨幾板子的打,以後若懷恨外洩給別家……那我們家可就真受損失了!這事兒,還得從長計議……」

  蘇鴻蒙斜瞪了丁佩一眼,想要說什麼,卻又強自忍住,沉著臉沒說話。

  王三聽了,立刻心領神會,以頭搶地道:「老爺夫人待我不薄,只要肯繞了我這次,莫要扭我去見官,我對天發誓,絕不外洩方子,否則天打五雷轟!」

  蘇家就是個商賈之家,可沒有王侯府宅裡動輒打死下人的豪橫底氣。遇到不聽話的僕人,頂多找人牙子發賣了,若想封嘴殺人,小廝的家人來鬧,就算蘇鴻蒙有個芝麻大的公差,也要吃官司的。

  丁佩料定了蘇鴻蒙不捨得方子外洩,才這麼說,讓蘇鴻蒙處置起來有些顧忌。

  至於王三,那是她娘家拐彎抹角的遠方親戚,她過後補償銀子,遣他走就是了。

  果然,蘇鴻蒙瞪眼痛罵了王三一頓後,只沉臉讓人將小廝先捆入柴房,卻並不急著發落。

  最後他對蘇落雲嘆了一口氣道:「家大業大,難免有些鑽牆碩鼠。他也說了是自己貪心,並不關你母親的事。這樣吧。以後你的月錢,我多給你些。那方子幸好沒有被他買到別家去。我會狠狠責罰那王三,還有糊塗的肖師傅……咳,都是自家店舖裡的家醜,就莫要到處張揚了!」

  看來蘇鴻蒙就算瞭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卻並不想深究,更不提賠償香草,還有給落雲開新鋪子的事,只想和稀泥,混過這關。

  蘇落雲不待父親說完,猛地一拍桌子:「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我的香膏加了一味珍珠碎粉就能充新品賣?我的丫鬟就算被灌了毒藥,也能假作不知!有人不要臉到這個份上,我為何還要替蘇家兜著?什麼家醜外醜的?我不好,都別想好!反正來這之前,我也寫了狀紙,連同證物交到了田媽媽的手裡,她現在帶著藥鋪子的夥計和給香草診病的郎中,人證物證俱全地在衙門口等著呢!若不見我討個說法,一會她就要衙門口擊鼓鳴冤了!娘,你在天之靈且都看著!就讓那些欺辱女兒的人,七孔流血不得好死……」

  說這話時,她那雙失去焦距的眼,直直瞪向了蘇鴻蒙。

  看得蘇鴻蒙的心也跟著一顫!他這個女兒,若被氣急了,還真就不管不顧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12:11 PM

第十八章 清肝明目

  聽她這麼一說,丁氏這才發現,那個田老婆子果然沒有跟來,這死丫頭竟然有這般心機,早就想好了用報官拿捏蘇鴻蒙。

  就在這時,權衡了一番利弊的蘇鴻蒙也大拍桌案:「夠了!不就是要個鋪子嗎?胡攪蠻纏地鬧!動不動就搬你娘,那落土的棺材蓋都要被你挪得細碎……回頭我讓賬房帶房契給你,只是從那以後,你也甭三天兩頭管家裡要月錢!自己賺了錢,就自己養活自己去!」

  丁佩沒想到蘇鴻蒙不跟她商量就這麼輕易吐口,不由得急得衝他使眼色。

  可蘇鴻蒙卻端起茶杯,壓根不看她。

  他心裡其實最惱的是丁氏的,真以為他不知道那小廝是受了誰的指示?

  他這麼和稀泥,也是替她兜著臉呢!

  蘇家又不是小門小戶,犯得著這麼算計個瞎女兒嗎?說到底,蘇落雲也是他的女兒,他既然答允了分利錢,哪須得用那麼齷蹉的法子反悔?

  結果丁氏不跟自己商量,就惹毛了小姑奶奶,平白給他添亂,若真鬧到公堂上去……他的臉要滿京城丟盡了!

  這都是飽飯吃撐了,沒事閒的!

  難道她不知道蘇落雲的性情,那是打定了主意,什麼事兒都能一條道跑到黑的倔丫頭!她說去告官,就絕不是嚇唬人,他蘇鴻蒙可是要臉的,決不能讓家醜出大門檻。

  而且蘇落雲呼喊胡氏的詛咒,著實讓蘇鴻蒙聽了心驚。眼前不由得想起胡氏病得奄奄一息,一邊吐血,一邊死死盯著他,不許他虧待一雙兒女的眼神。

  兩相權衡下,蘇鴻蒙覺得還是割肉用鋪子打發了小祖宗最划算。

  蘇落雲知道父親若回頭被丁氏吹了枕邊風,只怕又要改主意,所以趁熱打鐵,也不肯立刻回去,徑直讓父親叫來人改房契,再送到公署按手印蓋章。

  另外父親又將那鋪子原本的行館掛牌送去給行館的館長,讓他幫著改成蘇落雲的名字,登記入冊。從此蘇落雲就可以在京城自開香料鋪子了。

  香草中了毒,雖然不重,也須得一筆銀子補償,用補品貼補身子。

  這份錢也合情合理,蘇鴻蒙沉著臉,徑直將那五兩銀的賊贓給香草作了賠償。

  蘇落雲看似大獲全勝,其實心裡還是失望,原以為當著父親的面,能扯下丁氏虛偽的嘴臉。

  可是現在她才知,父親那是頂著糊塗,心裡透亮。可見人的心若是偏的,是不會看是非曲直。

  其實蘇落雲並沒有想過真的走公堂。蘇家的一家之長是蘇鴻蒙。她是未出嫁的女兒,還未分家,若蘇鴻蒙以守味齋東家的名義,主動要求撤了案子私了,她也無法。就算她真到公堂替自己和香草喊冤,臉面丟光的父親怕也再無顧忌。

  那時,她沒了把柄,父親只會一股腦地恨她外洩了家醜。

  所以蘇落雲雖然心裡失落,卻也只能揣度父親的為人,儘量為自己和香草討回些公道。

  不過蘇鴻蒙到底是經商對年的老狐狸,面對自己生養的小狐狸,也留了一手。

  他給蘇落雲的那鋪子雖然是城南的一處好位置,但是那店舖曾經失火,也還未修繕完畢,已經荒廢了半年。

  蘇鴻蒙最重風水,找風水先生相看過,覺得這鋪不旺他,於是便封鋪掛售了出去。只是因為價錢虛高,加上失火後修繕不甚精心,破落了些,一直無人問津。

  就算將這鋪子充作利錢頂給她,蘇鴻蒙也不算賠錢。

  要知道那新膏現在已經風靡京城,銷量流水以後還會走高。若仔細算,還是蘇落雲吃虧了。

  蘇落雲就算過後知道了父親耍弄的心眼,也不在乎這眼前一時得失。方子被竊的事情給她提了個醒——守味齋現在當家的是丁佩。

  她就算防得了初一,也顧不得十五。

  既然這樣,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大鬧一場,另起爐灶,開一家自己的鋪子,鋪子破落了沒關係,那入行館的名冊子才最要緊。

  她只有母親留下的薄田,尚且不能富貴自立,唯有學會開源,再起一家買賣。

  至於被偷的方子,也無所謂了。她既然能調配出淡梨膏,便能調出更好的香。

  只是這事兒,還得父親了同意,免了獨自開店,讓她背負吃裡扒外,另起爐灶的罵名。現在鋪子到手了,就意味著蘇鴻蒙點頭了。她覺得迎面而來的風都通透。

  就像永靜師太說的那樣,人若有了目標,真是每天都有奔頭,沒功夫自憐自哀!

  至於丁佩那邊,待落雲走後,自然受了蘇鴻蒙的審問。

  蘇鴻蒙說得明白,此間無人,少拿不知情來蒙事兒,他行走江湖多年,又不是地主家的痴傻兒子,容不得人糊弄!

  丁佩撲在蘇鴻蒙的腳邊,只哭著說自己無能,竟沒看出王三奸猾的心眼。

  其實他偷了方子後,是先拿給自己的,她又叫鋪上的夥計配了,果真是好香,於是就賞了王三五兩銀。其實她後來也知道了王三的方子來路不正,只以為這小子偷偷抄了方子,可他給香草下藥的事情,她真是萬萬不知啊!

  再說,她這麼做也是一心為了蘇家。想當初,她當初委身於他時,不求名分,只一心覺得他對她比生身父母還好,這麼多年來,她可曾做過一件對不起老爺的事兒?就是花錢買方子,也是想著守味齋的生意好些,並沒有半點私心啊!

  她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會想出那些個門道?光是聽著都覺得嚇人。若是老爺覺得她無能,她大不了交了差事,再不管這些了。

  如此憶往昔,蘇鴻蒙的心也軟了。蘇鴻蒙覺得自己瞭解這枕邊人,那類算計迷暈人的勾當,的確不像嬌弱丁氏能做的。

  再說那方子總歸沒外洩出去,丁氏拿來的賬本也好看,利錢較之以往多了三倍呢,的確是一心向著他的。

  也是丁氏身邊藏了奸人,叫那王三拐帶得做了糊塗事情。

  現在這麼一鬧,其實對守味齋大有裨益。蘇鴻蒙消了氣,只冷言道,下次莫要再這般自作主張,一個婦道人家,見識短淺,難免被人矇蔽,還是跟丈夫商量著來才穩妥。

  丁佩眼見著蘇鴻蒙語氣放緩,也不好再讓他去收回落雲的鋪子,一時溫軟哄弄,一同滾到被子裡溫存去了。

  至於那王三,蘇鴻蒙絕不能留他在蘇家,只吩咐丁佩尋了人牙子,將他遠遠發賣到西北放羊去。那裡飯都吃不起,他的香料方子都抵不上三兩饅頭,任著他外洩也無用!

  丁氏滿口答應,其後如何料理王三其人,便不得而知。

  丁佩被蘇落雲鬧了這一下子,雖然有驚,幸而無險。如今她管鋪子,賬面上動一動,自己就能存下許多的私房。

  再加上方子熱賣,她自然覺得這淌著肥油的日子甚是滋潤。

  可惜沒過幾日,她那潤雪香膏居然也漸漸賣不動了。著人去打聽,才知京城裡幾個對家香料鋪子居然也買起了類似的香膏。

  只是他們的名字起得各有不同,有的叫透骨香,有的叫沁梨醉。可別管叫什麼,拿過來一比,都是一模一樣。

  這分明就是守味齋的香料方子外洩了啊!蘇鴻蒙氣得敲斷了水煙桿子,質問丁佩,那王三現在究竟在哪。

  丁佩咬死了王三被發賣得遠遠的,絕對不會外洩方子。於是蘇鴻蒙又找來了蘇落雲。

  蘇落雲也無辜反問:「難不成父親覺得我還能將自己辛苦研出來的方子給了別家?許是你鋪上的夥計不可靠啊,要不,父親挨個審一審?」

  蘇鴻蒙被問得一堵,照理發邪火訓了幾句,重申不會給他們姐弟拿月裡錢,便揮手讓落雲離去。

  落雲出了蘇家大宅時,愜意地舒緩了一口氣——因為那方子的確是她故意洩出去的。

  丁佩想拿她的方子大賺其財?想得倒是美!

  若是以前的落雲,是絕不會這麼做的。可是人在長大,難免也會學壞些。過河拆橋是蘇家絕學,她現學現賣,總算學了三分功力。

  如今滿京城梨香撲鼻,終於誰也不用惦記著誰了!

  不過對於姐姐自己要開舖子的事情,連歸雁都犯嘀咕。

  覺得姐姐剛自掏銀子修繕了破敗的院子,又弄來個荒廢多日,風水不調的鋪子。這連天的往裡搭錢,只怕以後的日子要難過了。

  落雲卻笑了笑:「放心,姐姐就算要飯,也會讓雁兒頓頓有肉。」

  歸雁抬頭道:「姐姐,是我沒用。待我日後學成,姐姐要什麼我都買得……」

  正這麼說著,就聽到有人敲院門。原來是隔壁胡同的貴鄰——北鎮世子府派人來送幾盒補品。

  看來世子爺對撞傷了芳鄰甚是過意不去,於是又命人送了將養的補品。

  也許是自知名聲不佳,怕影響了姑娘的清譽,那送東西的小廝口口聲聲都是說世子爺對蘇公子一見如故,想到他正在求學備考之際,所以送了些補身子的,希望公子不要嫌棄。

  只是那些補品都是天麻,黑熊膽粉,還有決明子一類的。

  稍懂藥理的人都知道,這些是治療頭痛,清肝明目的。就算不明說,也能猜到這些東西其實是送給誰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12:37 PM

第十九章 茅屋避雨

  蘇落雲不想收,可是小廝卻說,送給蘇公子的東西若不想要,轉手賣了也行,世子府沒有送出去的禮,還往回收的道理。

  說完,小廝就轉身走人了。

  田媽媽有些擔心,畢竟自己的小姐容貌太出眾,又是離了父親單過,備不住那浪蕩世子看上了,尋了藉口來纏。

  可往後幾日,世子府再沒後話,也沒有來人叨擾。

  看來那個世子爺當真只是慰問一下傷者。由此看來,他雖然為人浪蕩不羈,但還算講理,不是那種驕橫之人。

  蘇落雲隨後派人將藥品送回去,跑腿的小廝卻被管事三言兩語打發回來。

  而她幾次出門,並沒碰到世子爺的馬車,至此也就放心下來。

  若是將禮物送回去,反而惹得世子不快,又多了牽扯。不如全都賣了,只當做這是世子爺賠給她的湯藥錢。

  畢竟她現在真的缺錢用。那鋪子修繕起來,可費錢了。

  於是整盒的補品,盡數入了典當鋪子,換成了票銀子,可惜……還是不夠用。

  落雲親自吧啦算盤,讓香草幫忙記賬,心裡知道這鋪子若要自用,再加上起初的備料,買器具,僱傭師傅夥計一類,最起碼也得需要五十兩。

  她現在手頭現銀不多,雖然香草表示她賠償的那五兩一分不花,先給大姑娘用。可是蘇落雲卻苦笑地搖頭婉拒了。

  若做東家的,要用丫鬟的錢做生意,那還不如學了隔壁的韓世子,拿個銅盆當街乞討呢!

  落雲的嫁妝是母親留下來的薄田,每年的佃戶租子都要年根下才收回。

  眼下青黃不接,能周轉的錢銀已經用了七七八八,而父親那邊已經扯破了臉,直言不會再給她出月錢。不光是停了她的月錢,就連弟弟的也一併停了。

  落雲知道,父親的意思是想讓自己低頭,認錯之後再像母親一般,乖乖地給守味齋配方子。

  不過她既然能鬧開,就絕不會低頭。

  想到這,落雲在香草的幫助下,從漁陽公主寄放在她這的那塊龍涎香上取下一小塊,然後放入銅製的小烤盤上,開始調入各種香料。

  駙馬爺的壽辰快要臨近,公主早先對她說,希望她能調出一款適合駙馬的香。

  落雲清楚,只有這香調出,她那捉襟見肘的荷包才能豐盈起來,弟弟是頓頓吃肉,還是每餐吃草就在此一舉了……

  這次,她調配的不再是甜香。

  聽陸靈秀說,漁陽公主的駙馬趙棟是武將出身。當初因為儀表堂堂,被公主一眼相中。

  那時他已經有了妻子,公主卻執意下嫁。駙馬爺趙棟也是硬氣之人,居然抗住了皇后施壓,抵死不肯休妻。

  而那漁陽公主也是一條道跑到黑,你不肯娶,那我就一直等。

  最後終於等到了趙棟的妻子難產而死。在成為鰥夫的三年後,趙棟終於鬆口娶了年近三十的公主。

  不過婚後生活冷暖自知,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平日傲氣十足的公主,在趙駙馬前乖順得像小貓。就算成婚二十載,她也依舊處處小心逢迎著駙馬,卑微得簡直不像一國的公主。

  當初在公主府時,管事的私下就跟她交代,趙駙馬得了多汗症,就算靜坐也大汗淋漓,有著些許男兒味道。公主怕他駕前失儀,所以便想給他調一款遮蓋味道的香。

  可趙駙馬最討厭那種胭脂水粉香氣。公主尋不到適合的,這才想著讓蘇家的盲女調出一款不俗的來。

  聽了管事這麼說,蘇落雲才知自己接了怎樣的燙手山芋。

  雖然大魏的貴族子弟習慣塗抹水粉,可討厭香味的男子也大有人在。趙駙馬在滿城胭脂水粉的陰柔男子裡就獨樹一幟,是堂堂的昂揚大漢,從不喜塗脂抹粉。

  這樣的男人用香,該是怎樣的味道?

  而且若想掩蓋汗味,勢必香料味道要濃重些,可駙馬不喜,調出來也白費。

  如此一來,蘇落雲試著調了幾種,全都不甚如人意。她心知公主那的機會只有這麼一次,若不能掌握,就只能去後山割草餵弟弟了。

  這日調香,落雲發現少了一味麝香。

  她跟父親大吵一番後,拿香料都要自掏腰包,還不好去守味齋買,只能去臨街的另一家鋪子。

  可惜京城裡的好香料除了大內御供,其他的基本都被蘇家壟斷。而香料大貨買賣的集市,還得一個月才能到日子。

  蘇落雲尋遍了京城也沒有滿意的。

  後來聽店舖裡的夥計介紹,說是京郊有個獵戶,常年去北山行獵,昨日拿來自曬的麝香,都是上品。只是他要價高,店裡進貨賠錢,就沒有買。姑娘若想尋好的,可以去尋老獵戶那買些回來。

  公主要的時間很緊,蘇落雲不想再耽擱,所以便讓車伕帶著她和香草,還有個跟車的小廝,一路去了京郊村落。

  到了那,終於尋到獵戶,竟然又發現了寶貝。老獵戶這裡除了幾塊上號的麝香之外,還有一大窩剛摘下來的野蜂巢。這種蜂巢蜜用來製香往往有奇妙。

  所以落雲乾脆也全都買下。等結算了銀子時,其實天色尚早,不過落雲覺得吹來的涼風帶著濕氣,好像要下雨,所以趕緊往回折返。

  馬車走了一半,還沒望見城門的時候,天上又開始下起了瓢潑大雨。

  自從入春,雨水不斷,雖然馬車早就換了防水的油布,可挨著如此大雨,鄉路泥濘,那車輪子捲泥後,也走不動了。

  車伕披著蓑衣去四處查看,發現前方路旁有供旅人休憩的茅店,於是便來問大姑娘要不要去那避雨烤火。

  落雲聽著電閃雷鳴,大雨如注,知道這雨一時半刻也停不下來,於是跟著香草一起撐傘下車。

  幸好這裡有路人留下的幾根柴,還有打火石。車伕點了火,從馬車上取下了小木凳子讓大姑娘安坐後,跟小廝一起坐在了門口屋簷下,吧嗒抽著水煙去了。

  落雲閒著無事,接過香草遞過來的兩顆核桃,在手裡運轉揉搓。她的頭受過傷,當初醒來後,經常手麻。郎中便給她出了這個主意,平常多磋磨核桃,正好按摩手穴。

  就在轉了到九九八十一下時,茅店外突然響起車馬喧嘩聲。

  除了幾個男人在說話外,還有高亢的女人笑聲,如同驚起鳴鳥,放肆極了。

  不多時,幾個侍從走進來,看見茅店裡有人,擰眉道:「京城裡的貴人們要在此歇腳,還請諸位讓讓。」

  香草聽了有些生氣:「這大雨滂沱,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讓我們去哪裡避?再說了,明明是我們先來的,為何要給你們讓……」

  話說到一半時,香草啞了聲音,因為她看到侍從之後進來的高大男子,正是北鎮世子韓臨風。

  他依舊是慣常的錦衣玉冠,只是外面罩了蓑衣,下襬也濕了。

  大約這位爺又玩得樂而忘返,帶著一群男男女女的玩伴跑到這裡避雨來了。

  韓世子也看清了茅店裡的是自己的芳鄰,卻不上前打招呼,只眉頭緊蹙,很不喜的樣子,沉默了一下,吩咐趕人的侍從道:「既然有人,我們去別處避雨吧。」

  聽香草說是北鎮世子來了,蘇落雲連忙站起,低頭問安後道:「既然世子與友人前來,民女不免打擾,我們這就給您讓出地方。」

  說著,她按照記憶裡門的方向,拉著香草的手往前走。可是沒走幾步,就碰到了堵牆,原來韓臨風正不偏不倚地立在她的身前。

  因為挨得近,蘇落雲嗅聞到了他身上有脂粉濃重的香氣。想起香草形容過他陰柔秀美的長相,想必英俊的臉兒撲了不少的香粉,又或者是從女伴身上沾染的……

  韓臨風低頭看著這位嬌小的蘇小姐。她如避蛇蠍,正急急後退。

  他淡淡道:「你的丫鬟說得不錯,凡事有先來後到。在下怎麼好攆著你們去淋雨,方才叨擾了,告辭!」

  說完,他深看她一眼後,便打算轉身走人。

  可是隨後而來的永安府世子郭偃已經帶著自己新得的舞姬要進來了。

  看韓臨風堵在門口不讓他進,郭世子不滿意地嚷嚷道:「什麼?另尋地方?外面雨大的能淹死人!不在這裡避雨,你是想讓我們在水泡子裡游泳?不是……這破草房子裡有什麼猛獸,你堵著不讓我進……」

  郭偃一邊嚷,一邊越過韓臨風的肩膀看去,

  這一看,可再移不開眼,乖乖,怎麼荒郊野地的,雷雨劈出個這般閉月羞花的清靈女子?

  郭世子登時笑道:「這樣的窮鄉居然能見如此美人!臨風兄,你不讓我進,可是想獨自專美?這麼護食,可有些不像你啊……」

  香草聽得心裡一緊,聽這些紈袴們的話,可不像什麼正經辭令。荒郊野嶺的,若這些男人獸性大發,垂涎大姑娘的美色,糟踐人……要如何是好?

  那郭偃還沒說完,視線已經被韓臨風高大的身子遮擋。韓臨風轉身衝著他平靜道:「我與這位小姐在漁陽公主的宴會上見過,也算熟人。她有眼疾,不太喜歡與人寒暄,連公主都憐惜禮遇她。你我唐突來此,恐怕會嚇著蘇小姐,所以想著另尋一處避雨。」

  他並沒有點明蘇落雲的商賈女兒身份,卻直言她是漁陽公主的座上賓。在別人聽來,好像這位姑娘有些什麼天大的背景靠山一樣。

  漁陽公主是陛下最愛寵的女兒,嫁的丈夫趙棟又是手握兵權的重臣,可不是郭偃這樣酒囊飯袋的侯門子弟敢招惹的。

  何況連韓臨風這樣的玩世不恭的人都避讓三分,一定是有些門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01:06 PM

第二十章 離世之句

  聽了韓臨風這麼說,郭偃稍微收斂了嬉皮笑臉,狐疑地又看一眼那蘇小姐。

  這一看,可不是!那姑娘的大眼美則美已,就是不看人,走回坐下時,也是靠丫鬟攙扶摸索著前行。

  這可真是天妒紅顏啊!可惜!可惜!不過美人茫然看不清事物,全靠纖手摸索……若是換了二人獨處,也別有情致……

  郭偃的腦子裡裝的都是玩樂的湯水。因為韓臨風的暗示,他不敢再言語冒犯,卻死都不肯再出去淋雨找地方。

  雨這麼大,去哪另尋地方?身後的其他同伴也紛紛呼喊起鬨。

  僵持之下,韓臨風終於稍微側身,讓這些人魚貫進去。

  幸好茅屋夠大,他們在茅屋的另一邊支起了小桌和篝火。

  外面的雨此時下得更大了,落雲見他們進來,本來是拿起東西想走的。

  可是出了茅屋沒走兩步,又被大雨逼了回來。外面地勢低窪之處,簡直成了河,就算徒步前行也甚是困難。

  既然韓世子不來招惹她們,她們也只能暫且在這避雨。

  郭偃越過篝火,看著另一邊的蘇落雲還是有些心癢癢。可惜美人再次回屋 時候,就讓丫鬟拿了馬車上遮紗的帷帽戴上了,將花容月貌遮得嚴嚴實實。

  他過不了眼癮,便小聲問韓臨風這蘇小姐是哪個府上的?韓臨風卻裝傻充愣,避而不答。

  郭偃心中暗罵,疑心這小子學壞了,竟然如此藏私,枉費他每次吃喝玩樂都想著這小子!

  這時屋外的雨聲持續,聽得久了,便有些昏昏欲睡。

  那郭偃原本就在郊外臨溪亭台的酒宴上飲了不少酒,現在無聊,伴著雨聲睏乏了。

  就在燒水煮茶的功夫,郭偃熬度不住,便命人鋪了獸皮加了厚墊子,擁著帶來的美豔女子,倒在地鋪上鼾聲大作。

  其他的人也是一個個尋了地方酣睡休息,或者三兩圍坐在一起嬉笑說話,各自尋了樂趣。

  蘇落雲和香草獨坐茅屋一角,與他們倒是井水不犯河水。

  這些富貴閒人在玩樂之餘,也會談些時事。

  現在說得最多的就是北地作亂的反賊曹盛。據說這曹盛高舉收復失地的大旗,招兵買馬,與北地鐵弗國騎兵為戰,風頭愈加猖獗。

  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抓了他,誰知半路出了悍匪,竟然將他給劫掠走了。

  現在北地戰亂又起,鐵弗國可汗甚為惱火,就此事與大魏交涉數次,言語激烈有撕毀休戰條例之勢。

  好好的太平日子,就因為幾個反賊攪鬧不休,這些貴人們似乎都有抱怨之詞。大約就是北地荒蕪,若為了些許不毛之地交戰,真是因小失大一類云云。

  蘇落雲默默聽著這些,心裡卻有些感慨。

  她的舅舅胡雪松其實也是那曹盛的簇擁者。畢竟當年北地二十州丟得實在太憋氣。年歲大些的百姓也總是想起當年丘台被圍之恥。

  大魏好兒郎誰不想著能收復故土,早日一統?

  現在朝廷主張與鐵弗國議和,曹盛這類熱血漢子逆了朝廷主張,私自結軍,便也成了反賊。

  胡雪松雖然對收復失地心生嚮往,卻也不敢明裡支援,只是私下跟外甥女飲酒時,悵然說著「男兒何不帶吳鉤」一類的豪言壯語。

  這個曹盛在民間倒是很得人心。

  可蘇落雲不想聽這些。因為那個劫走曹盛的賊人,當初就是在她的船上躲避著的。她可不想跟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攪到一處去。

  跟她一樣興味闌珊的,應該還有個韓世子。她聽那些貴人說得熱鬧,卻聽不見韓臨風搭話。他這樣耽於吃喝的子弟,應該也不喜歡這些打殺時事,

  蘇落雲此時心裡想的是韓世子方才的話,聰慧如她自然也聽出了韓世子的維護之意。看來這位世子的心底倒也很好。

  所以當韓臨風的小廝走過來,問她們要不要熱茶的時候,蘇落雲並沒有推拒。

  但接過茶杯時,她只是捧在手裡取暖,並沒有飲。不然如跟香草一般被人迷翻了,真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韓臨風也坐在獸皮上,隔著篝火,懶理同伴們的搭話,卻有意無意地將目光落在靜坐一旁的蘇落雲身上。

  今日又偶遇這姑娘,實在出乎他的意外,韓臨風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心裡難免咯噔一下。

  不喜偶遇的,不光是他。

  看那蘇小姐板直著腰身,背對著他們僵直而坐,看起來也是竭力忍耐的樣子。

  蘇落雲聽著外面的雨聲,心裡的確有些焦急。她們出來甚久,午飯都沒來得及吃。這會除了心急,其實還有些腹飢難忍,腹鳴得人尷尬。

  只希望另一邊避雨的貴人們嬉笑聲大些,沒有注意到她這邊……

  「我這裡有些糕點,小姐若不介意粗糙,可以拿來墊腹。」就在肚子又咕嚕嚕叫了一陣後,突然有男聲在她的身旁響起。

  蘇落雲嚇了一跳,她自問聽覺敏感,可不知為何,總聽不到這位世子爺的腳步聲。

  原來趁著他人都說笑不注意時,韓臨風起身踱步來到了蘇落雲身邊,並將一個糕餅盒子遞給了落雲。

  當他瞟到落雲手裡一直未飲的茶杯,似乎有些瞭然,單手揭開了糕餅盒子,拿起一塊糕,將它一分為二,一半遞給了蘇落雲,另一半則被他放入了口中,大口咀嚼了起來。

  待他嚥下,說道:「還好,這塊沒有受潮,在下吃過了,小姐可以放心品嚐。」

  他雖然沒有明說,可是蘇落雲卻覺得他察覺到了自己的戒備,如此試吃,也是為了表明君子坦蕩。

  她不好再推阻,謝過世子後,便摘下帷帽,將那半塊糕慢慢吃下,總算緩了些飢餓。

  韓臨風隔著篝火坐在了落雲對面,開口閒問:「蘇小姐,為何會在這裡避雨?」

  蘇落雲低頭說,自己是來尋覓香料為趙駙馬配香,又說公主要得急,今日回去,她晚上還要去公主府上拜訪。

  當然,後半段都是誆騙人的,她沒事哪裡能摸到公主府的門檻。

  這般言下之意就是:我正替漁陽公主辦差,世子爺若識趣,莫要招惹我!

  韓臨風挑了挑眉,覺得這小姐倒是會現學現賣,將他的狐假虎威學得有模有樣。

  他假裝沒聽懂她的弦外之音,往篝火裡添了根柴道:「你真不該接這差事。駙馬爺素來厭惡男子沾染胭脂花香。若你做的不對他心意,只怕公主會遷怒於你。」

  這正是蘇落雲擔心的。現在聽韓臨風這麼說,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自言自語道:「難道趙駙馬沒有喜歡的味道?」

  韓臨風看著她貝齒輕咬紅唇的模樣,微微眯起了眼,又不動聲色調轉目光看向了燃得正旺的火堆。

  似乎是落雲的話也觸動了他的一些久遠記憶,過了好一會,他才輕聲道:「喜歡的味道……大約都是放不下的回憶……」

  蘇落雲聽了這話,愣愣想了一會:是呀,若是真心歡喜過,怎麼會輕易放得下?

  就像她,現如今最喜歡的味道,是娘在世時最喜歡的茉莉香,每次嗅聞,都恍如回到兒時,母親正在妝鏡前一邊用茉莉頭油抹髮,一邊轉頭衝著她笑……

  想著想著,落雲猛然間有醍醐灌頂之感。

  放不下?趙駙馬當年抗住壓力,堅決不肯休妻,而後也是獨身三年。

  若不是陛下愛女心切一味相逼,趙駙馬很有可能會終身不娶。那麼能讓駙馬放不下的,豈不是亡妻的味道?

  就是不知趙駙馬的亡妻又喜歡什麼熏香呢?

  於是她試探著問韓臨風,駙馬爺的亡妻是什麼樣的人。

  韓臨風愣了一下,似乎也明白了落雲的心思,想了想回道:「我在京城雖然只有兩年,不過手下的小廝們跟駙馬府上的下人們熟識得很。待回去後,我會命人探訪一下駙馬亡妻的侍女在何處。你問一問,自然就清楚了。」

  蘇落雲沒想到韓世子竟然肯如此幫襯她。感激之餘,又不得不起些防備,只客氣地與韓世子道謝,並表明自己不過閒時一問,世子不必太費心。

  韓臨風嘴角輕輕一勾:「看來姑娘不喜歡欠下人情,正好在下也是,幫你也是為還人情。」

  落雲有些聽不懂,他何時欠了自己人情?

  韓臨風當然不會提那日船上,刀架蘇落雲脖子的事情,只是淡然道:「我的馬車曾經撞了姑娘,這份虧欠,怎麼償還都不為過。而且公主不喜人提起駙馬亡妻,蘇小姐還是不必出面,免得惹了干係……」

  正說話呢,屋外的雨水漸漸停歇了。韓臨風站起看了看屋外,又看了看睡得四仰八叉的郭偃等人。

  他與他們混跡甚久,也知這郭偃是什麼德行的人,若這位酒醒了,只怕又要么蛾子。

  他轉頭對蘇落雲道:「既然你要去公主府上,還是趁雨停快走吧,看你的馬車輪子太窄,不耐走泥道。我還要在這裡等同伴醒酒,世子府的馬車可以借給小姐一用。」

  蘇落雲雖然推脫了一番,無奈這位世子爺看似溫和,其實很霸道,不像是愛跟人商量的。

  他吩咐完後,世子府的小廝已經三下五除二,將蘇落雲的用具箱子都搬到了世子爺的馬車上。

  蘇落雲推拒不了,只能先謝過,坐上世子的馬車先走了。

  坐到寬敞的馬車裡時,車廂裡還瀰散著殘留的脂粉氣。

  蘇落雲伸手摸索時,發現旁邊固定的茶几上安放著一副帶著磁鐵底扣茶盤。那紫砂茶壺摸起來逛街溫潤,應該養茶甚久,很得主人喜愛。

  落雲指尖敏感,摸索下,發現壺底似乎有一行小字,仔細辨別一下,原來是《道德經》裡的一句:「我獨泊兮其未兆」。

  這類修身養性的句子,經常出現在各種名貴的紫砂壺上,供主人把玩之餘藉以自省。

  跟韓臨風相襯的,本應該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一類勸人及時行樂的句子。

  而看著眾人嬉笑玩樂,卻獨自清醒,無動於衷的離世之句,跟她認知裡的韓臨風是很不相稱的。

  不過貴人身邊的物件大多是侍從挑選,友人餽贈,所以座右銘與人不相稱,不足為奇。

  蘇落雲輕輕嘆了口氣,小心將茶壺放下,想著馬車的主人方才只憑藉三言兩語就替她撥開迷霧,解決了大問題。

  她第一次升起了些好奇心:這位韓臨風,私下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01:53 PM

第二十一章 獻香受挫

  韓世子雖然名聲不佳,但看起來是個言出必行之人。

  那場大雨之後第二天,便有駙馬亡妻的老侍女一路風塵僕僕,從臨縣坐了馬車主動來訪。

  蘇落雲熱情接待,親自奉了茶果後,又含蓄詢問亡夫人喜歡什麼香。這侍女如今也是做奶奶的人,早就回了京郊鄉下,提起故去的亡夫人還是兩眼淚汪汪。

  「滿天下再沒有比她更好的女子了。出身雖然不算高貴,與趙將軍相識於微,但為人賢淑良善,對趙將軍也是敬愛有加。不過她素來不喜歡脂粉,也從不用香。倒是經常用老家的地椒為將軍熏衣。嗨,那時邊關常有戰事,夫人說趙將軍帶兵打仗經常露營休憩,那地椒的氣味可以驅散蚊蟲,讓將軍睡個好覺……」

  蘇落雲聽了之後,輕輕吐了一口氣。

  她當初領差事的時候,也問過駙馬府的管事,將軍的衣服平日都熏什麼香。那管事說駙馬的飲食起居都是公主過問料理,自然是名貴檀香一類。

  想想也是,地椒算不得什麼名貴香料,更多的是用來入藥治療咳嗽,或者燉煮羊肉調味。

  尊貴如漁陽公主,自然不會想起用這種親民的東西來充作熏衣的香料。

  那位駙馬又是不甚注意穿用的男人,大約也不會留意亡妻以前是用什麼來熏他的衣服……

  蘇落雲大著膽子猜想,能讓駙馬爺入夢的味道,大概就是那一捧再也聞不到的地椒味道了……

  既然弄清楚了,接下來的就好辦了。

  公主希望能遮蓋將軍的多汗味道。那麼只單純用地椒熏香顯然不夠,要想辦法將氣味提純、柔化,再讓它持久才行。

  如此用心調了一番後,成香的地椒原本刺鼻味道得到了緩解,味道更加舒緩。

  蘇落雲精心提煉了一盒,製成熏衣的香錐,呈送給了漁陽公主。

  漁陽公主原本笑吟吟的,可嗅聞著侍女遞來的香,忍不住皺起眉:「怎麼像是股子藥味?這是什麼東西?我給你的龍涎香難道沒用進去嗎?

  蘇落雲不慌不忙道:「素問駙馬爺不喜異香味道,所以民女斗膽,用了些藥材入香,這味道雖然不夠清甜,卻可平心靜氣,對於多汗之人,最有裨益。」

  漁陽公主半信半疑,又聞了聞,還是忍不住皺眉,這味道……可不甚清雅啊!

  不過看在蘇落雲是個瞎子的份兒上,她也不好發火,只是語氣寡淡地說聲費心了,然後便命管事送蘇羅雲出府,順便再取回寄放在她那的名貴香料。

  很顯然,落雲配的香不得公主的喜愛,所以公主要收回名貴原料,另覓高手。

  那管事派了小廝來,說話陰陽怪氣,吊著眉梢斜看蘇落雲,奚落出身低微的女子就是拿捏不住貴人的心思。

  這麼好的差事,居然給辦砸了!

  據說當天下午,公主又讓管事尋了守味齋的肖師傅,將這份差事托給了守味齋。據說丁氏甚是高興,還特意親自去公主府的後門,遞了紅包答謝了府裡管事呢。

  香草跟著蘇落雲忙了好幾日,眼看著大姑娘的一番心血盡付東流水,不由得如霜打茄子一般,臊眉耷眼,心裡發堵。

  蘇落雲其實也不怎麼好受。她沒想到公主居然連試一下都不肯,就武斷否決了這香。

  不過想想也是,豪門侯府裡的物件,連痰盂都鑲金戴玉。用在身上的香,豈肯行了低賤的路數?

  她原想著憑藉這香,能夠得了將軍的認可,進而解了錢銀的困局,現在看來還是她將事想得太天真。

  看來她得另闢蹊徑了。蘇落雲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實在沒法子,就賣一部分母親留給她的田地。雖然有些不捨,可是盤活了店面,才能有更多的流水錢銀進來。

  關心這事兒的,顯然不止蘇家小院的人。

  隔日清晨,落雲出門準備去鄉間查看準備要賣的田地時,又與韓世子相遇了。

  韓世子大概夜飲歸來,滿身酒氣,也沒有坐馬車,玉冠也摘掉了,只披散長髮,穿著一身淡煙色的長袍在晨霧中散步回來,大概是要醒一醒酒。

  落雲的馬車出來時,車伕看見了世子,便停下避讓著他。

  韓臨風卻踱步來到車窗跟前,隔著簾子問:「公主府的差事可交了?」

  蘇落雲沒想到應酬繁多的世子爺居然記得這個,連忙回道:「交了……只是公主不甚滿意,去守味齋又定了新香。」

  韓臨風聞言挑了挑眉,突然問:「不知小姐可有剩餘?最近的香用厭了,在下正好想試一試新樣子。」

  蘇落雲雖然不想跟這類王侯公子來往,但是韓臨風次次分寸得宜,並無失禮之處,而且他送了那麼多補品給自己,回敬些禮也是應當。

  於是她便應下,只說回頭命人給世子送去一盒。

  韓臨風點了點頭,揮灑長袖,翩然入了青魚巷子。

  也許世子爺一夜宿醉,清晨時洗了臉才回,方才的男人脂粉未塗,露出的是本真膚色。

  待他走後,香草還探著脖子看世子的背影,痴痴看了甚久,好半天才意猶未盡道:「乖乖,這位爺洗了臉上的脂粉,怎麼覺得少了陰柔秀氣,變得陽剛十足……好像換了人?」

  落雲聽了,好奇地問了幾句。香草眉飛色舞地跟大姑娘形容著韓臨風的樣子,又覺得自己書讀得少,難以說盡那美男子的韻味,末了又道:「不過看他眉眼輪廓,怎麼帶著些異域風情?」

  蘇落雲倒是在陸靈秀那裡聽過這韓臨風的事情,輕聲道:「聽聞他的生母是波國進貢的女子,被先帝賞賜給了北鎮王。北鎮王妃膝下無子,便將這美妾之子過繼到了自己的名下,成為嫡長子……」

  香草這才恍然,難怪看他的樣子總是覺得有些與眾不同,原來如此。

  不過北鎮王的子嗣應該不止他一個,為何偏選了帶有些許外族血統的庶子?

  由此看來,北鎮王府的荒誕也是子承父業,不然正經的王府,哪裡會讓一個摻了異族血統的孩子做嫡子?

  蘇落雲不想評斷北鎮王府的家事,過後讓人送了一盒地椒香給世子府。

  她並沒有指望世子真的去用,也許他只是那日碰巧遇到,說了些客套話罷了。

  畢竟地椒香味雖也很宜人,卻比不得那些名貴的香料彰顯尊貴。

  送去了後,她也不做打算,轉頭也就忘了此事,一心忙著找買家賣地。

  丁氏一直緊盯著這院子的風聲。聽聞蘇落雲想要賣地,倒是帶著女兒蘇彩箋親自上門,溫言勸蘇落雲跟父親認錯。

  「孩子,你那日如此斤斤計較,真的傷透了你父親的心。父女哪有隔夜仇,你只要再寫些新方子,幫著守味齋振作一下聲望,你父親也會原諒你的。你看看你,被人知道了蘇家的大小姐不但要拋頭露面開舖子,還要要典賣了田地過活,你父親的臉面要擺在何處?」

  丁氏的臉皮也夠厚的,絕口不提自己的小廝盜方子的事情,言語間彷彿父女失和,全成了蘇落雲的錯。

  彩箋今日也來了,在一旁沒心沒肺幫腔道:「姐姐,你在外面也鬧騰得太久了。昨日陸夫人來府上做客時,還提起了你,說一個女孩家,總在外面獨住,對府裡其他女兒的名聲也不好呢!」

  蘇落雲無動於衷,只抿了口茶,淡淡道:「只娶了個蘇家女兒,陸夫人就要來做蘇家的主?我陪著弟弟出來讀書也好,開舖子也罷,都是得了父親允諾的,她這麼說,不怕打了親家的臉面?」

  彩箋聽了有些急切:「陸公子將來是要做官的人,自然要顧及妻族的名聲,姐姐你可不能這麼自私,總是為自己錢袋子打算,還有……」

  蘇落雲不想聽她的蠢話,淡淡道:「父親說了以後不給我和弟弟月錢,我不為錢袋子打算,難道等著府裡的其他姐妹周濟?」

  彩箋被懟得一滯,頓時心虛。自從落雲搬出來後,她只覺得心裡輕省,卻一直都沒有來看過姐姐,更不用說拿出錢銀周濟了。方才她進來時,看見府門油漆斑比,院裡也有諸多需要修繕的地方,實在跟蘇家的宅子沒法比。

  丁氏並非真心來勸蘇落雲回去,所以待姐妹冷場時,便坦然笑:「不過你下定決心要賣地,那也好。你一個女孩家,總不能老去跟些泥腿子佃戶打交道。換成了現錢,你的手頭也寬裕,放到錢莊,也能生出利錢。既然要賣……不如賣與自家人。我願意出五十兩銀子買你那五十畝地,你看可好?」

  田媽媽聽不下去了,冷聲道:「夫人開什麼玩笑,先夫人留給大姑娘的地,當初雖然是花了五十兩的銀子買的,可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價錢了,到現在且不說地價漲了兩倍,光是一年的佃租子也有三十兩。你這五十兩的地價從何而來?」

  丁氏不急不緩,清冷說道:「我不是跟你這婆子掰算的,只是提醒落雲一聲,這田產雖然是胡姐姐當初留給她的,不許他人染指。可她未出嫁,還算蘇家的姑娘。若要典賣,便要由父親點頭。他不點頭,一個孩子家家的就不能去官府過文書。」

  說完了硬話,她又話鋒一轉,對落雲柔聲道:「正巧你丁家舅舅最近也買了田產,他的地又跟你的地挨著。我想著落雲既然要賣,不如賣給自家人,正好連成一片。若不是這般,我也不願跟你們開口。都是一家人,知根知底的,也知那地當初花了多少錢,你忍心漲價,賺自家人的錢?」

  這話說的看似有理,卻如狗屁一般不可細品。

  蘇落雲冷冷道:「大夫人客氣了。我的舅舅姓胡,並非姓丁。丁家人都能好意思來打秋風,我為何要賠錢賣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02:08 PM

第二十二章 新店開張

  這話一出,彩箋的臉上都掛不住了,想要拉拽母親,讓她別說了。

  這裡沒有蘇鴻蒙,丁佩也不必裝賢惠,只甩開女兒的手,氣定神閒道:「你當初跟你的父親誇下海口,要自立門戶,可惜現在連日常的開銷都難以維持。對了,你的貴人漁陽公主又折回到守味齋重新定香了。沒了她這個貴客,你的鋪子只怕也開不起來了吧?若賣了地給丁家舅舅,你父親那邊我自會說服。你若不賣,就得按我說的,多寫幾個能用的方子向你父親陪罪。若左右都不答應……」

  丁佩笑了笑:「那你吃光了賣地的錢,頂多再賣個破鋪子,然後就只能帶著你弟弟守著這個破宅子討飯吃了!只可惜歸雁正長身體,跟著你,也不知要受多大的罪……」

  蘇落雲原先沒有想到丁氏會打母親留下田地的主意。父親當初雖然說過不管母親陪嫁的話。但是若有丁氏攪合,只怕真的過不了過戶田契那一關。

  這個毒婦人,是準備將自己逼得山窮水盡,任憑她拿捏啊!

  就在這時,院子外突然傳來拍門的聲音。

  田媽媽過去開門卻一愣,原來門外立著的居然是上次取回香料的駙馬府小廝。

  那小廝今日彷彿換了張臉,笑得滿面春意盎然,開口就是高聲恭喜:「蘇家大姑娘可在?我來給她送好消息了!」

  等入正廳見了蘇落雲,那小廝再不見來取龍涎香時的冷言冷語,只雙手抱拳笑吟吟地誇讚蘇家大姑娘調香本事如何高妙。

  蘇落雲聽了一段奉承後,試探問道:「先前看著公主似乎不甚中意新香,不知貴人派你來此……」

  那小廝一聽,連連擺手:「公主哪會不中意,只是當時還沒來得及給駙馬用。後來駙馬爺帶著京城的世子們去京郊狩獵,從北鎮世子那得了半盒香,喜歡的不行,回去便讓公主照著買。公主這一聞,覺得似曾相識,問世子才知原來也是小姐所製……你看看,這不是趕巧了!既然駙馬爺喜歡,公主尋思著,不妨從姑娘這再多買些回去。」

  聞聽此言,一旁的丁氏臉上微微掛不住了,笑吟吟提醒道:「這位小爺,莫不是傳錯了話?公主不是前兩天剛到我們守味齋定香了嗎?」

  小廝這時偏頭看見守味齋的老闆娘,笑意稍減,不冷不淡道:「公主又改了主意,覺得守味齋反覆就那麼幾樣,無什麼新意,大約這兩日會差人去夫人的鋪上撤單子。」

  丁氏聽了,真是猛吸一口氣,才勉強按捺出火氣。好不容易將這死丫頭逼到了牆角,怎麼漁陽公主卻朝令夕改,又改了章程?

  蘇落雲這時對田媽媽道:「王府來了貴客,我無暇款待大夫人,就不遠送了,你且將她們送出門去吧!」

  這麼明顯的逐客令,丁佩哪能聽不懂?她心知蘇落雲得了這大單的生意,再不必賣地,便鐵青著臉,帶著女兒憋著悶氣離開了。

  蘇落雲微笑著招呼香草給小廝包了跑腿的茶錢,心裡卻在不停翻轉。

  她給韓世子的香,居然又輾轉到了趙駙馬的手裡,怎麼這麼湊巧?

  她疑心韓世子當初要香,就是為了幫襯自己。可是自己一個小小商女,何至於皇家貴子如此用心?

  若是真的,這份人情……也實在太重了!

  不過趙駙馬喜歡這地椒香倒是真的。用公主的話講,以前給他備了那麼多香,從沒看他如此喜歡,日日都用。

  而且那香的氣味雖然普通,透著廉價的氣息,但是遮蓋汗味明顯,聞久了也讓人心曠神怡。

  至此漁陽公主算是服了這位蘇家盲女,這小姑娘雖然看不見,竟然比她這個十幾年的枕邊人還瞭解駙馬爺的喜好,當真是神人了!

  只是那半盒不多,而落雲先前呈給駙馬府的那盒子香,也早被公主隨手揚撒在窗外了,所以公主這次是讓小廝再買些回來。

  可是落雲卻一臉難色,告知小廝,那香很難提煉。

  須得五歲稚童以唇摘取地椒花蕾裡的白色花蕊,保存花之靈性,輔佐以前年收集的十五月圓之露水,埋於梅花根下十日,吸飽了冷花香氣,才可萃取成香。

  她當初不過只製了兩盒,一盒送入駙馬府,另一盒給了韓世子。

  現在公主又要,還需得等。

  那小廝聽了這手續繁瑣的製香過程,聽得一愣一愣的,最後只能囑咐她快些,便回去向公主覆命了。

  再說一旁的香草,聽大姑娘像扯聊齋似的,演繹了一通神乎其技的製香過程,也是聽得一愣一愣的。

  待送走了小廝,她便小心翼翼問大姑娘,她方才製的是哪門子香?香草覺得自己當初明明幫著大姑娘做的香,壓根沒有這麼繁瑣啊!

  落雲卻嘆了一口氣,悠悠道:「以後給公主的香,都得這麼繁瑣地製……」

  若說前次被公主退貨,讓她學到了什麼教訓,那就是:給此類貴人的物件,如用料不夠名貴,必須在人工上講求繁瑣考究,若是能演繹出個故事,扯出什麼升仙一類的名堂,就更加妙了!

  像她起初那般直愣愣地送東西,活該被人退貨。如今她學了教訓,倒是無師自通,朝著奸商的方向滑了那麼一小步。

  果然,當小廝回去跟公主學了一邊這香的考究時,漁陽公主歎服地點了點頭,怨不得駙馬喜歡,看來這平平無奇的香果真蘊含了門道!

  待十日後,落雲又親自送來香時,漁陽公主再細細品琢那香,真在平庸裡嗅聞出些不凡來!

  取悅駙馬是漁陽公主畢生心願。這次能投其所好,公主心裡高興。加上此香用工繁瑣,更是要大大褒獎。

  於是公主賜下來的賞也毫不吝嗇,除了酬金、布匹和頭面外,還另外封了八十兩的賞銀給蘇落雲。

  收到銀子的晚上,蘇落雲看不見,便讓田媽媽將兩小箱銀錠子鋪滿床,然後將臉兒貼上,冰冰涼涼,真切地感受了一下乍富的豪橫感覺。

  歸雁也是歡欣雀躍,恭喜姐姐旗開得勝。

  落雲輕輕吐了一口氣,有了這些銀子,她做起事來再也不必畏手畏腳了!

  幸好那趙駙馬真是重情之人,聞香憶舊人,她製的那香雖然味道復合重疊,但裡面隱著的地椒香味不容錯辨,所以他才喜歡這香吧。

  當然,這段私隱駙馬也不好跟公主言明……這麼想來,公主明明金枝玉葉,在一段感情裡如此卑微,卻甘之如飴,也是叫人歎服又嘆息。

  蘇落雲最佩服的,其實是那位當初給了她啟發的韓臨風。

  聽他的風評,應該是福貴堆裡被養廢了的公子,整日鮮衣怒馬,縱情酒肉。

  可是她幾次接觸下來,卻覺得這位心思細膩,並非那種無腦的紈袴。這種奇妙的違和感,大概就如香草看到了洗臉前後的韓世子一般,恍如兩個人。

  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世子就算是個不學無術之輩,也會有些優點吧。

  想到這,蘇落雲覺得自己若不道一聲謝,就有些失禮了。於是就在修繕店舖之餘,蘇落雲倒是費心想著該如何有分寸的答謝。最後想定,待自己的香鋪子開張,世子府的香料供應,一律不要錢銀就好了。

  待一日黃昏的巷口,蘇落雲再次碰見了散步的貴鄰,少不得說一聲謝謝。

  可是韓臨風卻言是蘇小姐太客氣,他不過是舉手之勞,碰巧而已。

  蘇落雲並不這麼認為:「世子過謙了,若不是當初世子提醒,我也想不到用地椒為引。」

  韓臨風低頭看著蘇落雲茫然的美眸,淡淡道:「我不過是感慨了一下人生際遇的常理,由此想到詢問舊人,再決定用料的可都是你……我若有姑娘的聰慧,早就有所成,何止於在酒杯裡混日子?」

  蘇落雲一時啞然,因為韓世子說的都在理,他的確在虛度光陰,活得無所事事。

  可她不能附和,更不好踰越身份,規勸世子上進。那都是世子爺的娘親,或者未來世子妃該做的事情。

  於是兩位近鄰無言,倒是平行走了數步,然後在巷口處客氣道別。

  夕陽斜入甜水巷口,香草看著韓臨風低頭跟大姑娘說話,雖然是毫無干係的男女,可男的俊美,女子端雅,看上去可真養眼!

  可惜了,這麼俊美的男人,卻是個草包飯袋,也是她家大姑娘高攀不起的皇親。終究是不相干的兩人,偶爾有些交集,也要各奔東西……

  有了公主的賞銀,蘇家小院的開支也闊綽了起來。天氣漸暖,姐弟倆在小院支起飯桌吃晚餐,整條的大魚,還有紅燒的豬手也能冒尖地躺在碗裡了。

  這香味一起,時不時還會引來隔壁貴鄰家那隻叫阿榮的貓。

  感念著世子的恩情,落雲都會留著大塊的魚肚給貓兒拌貓飯吃。

  想到自己還曾經寫匿名信阻了世子的人間享樂,落雲甚至還有些過意不去。

  如今先帝爺的祭日早就過去,可是鄰居家甚久沒有開宴,也不知是不是那封信提醒的結果。由此可見,韓臨風並非不可雕琢的朽木,只是從小嬌養,不甚能想到旁人而已。

  慚愧之餘,落雲唯有在貓食碗裡再添兩條魚乾,才可表歉意。

  有了錢銀,新鋪子的修繕進度也驟然加快。歸雁的書法不錯,新店的匾額,也是他給姐姐親題寫的。

  當蘇落雲鋪子上的匾額高高掛起,放著鞭炮的時候,韓臨風不巧,正好跟郭偃那一夥子人騎馬路過。

  郭偃被鋪子開張鞭炮聲吸引,不由得回頭看去,正看見那牌匾上「瘦香齋」幾個大字。

  郭世子有些好奇,不由得勒住韁繩,對著身邊的韓臨風問道:「瘦香齋?這是賣什麼的鋪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02:51 PM

第二十三章 瘦梅暗香

  韓臨風也不知道。他雖然聽說芳鄰開了鋪子,卻不知新鋪在何處,更不知自己湊巧走來了這裡。

  而郭偃不等韓臨風作答,他便牽引馬頭湊近了些,挨到近處,看到香料架子,這才有些恍然。

  就在郭偃要走時,不巧看見店舖門口,由著丫鬟攙扶的蘇落雲。

  落雲因為新鋪開張,倒是特意穿了件顏色喜慶些的衣裳。不過這類大庭廣眾的場合,她自然也戴了掛頭紗的帷帽,用來遮擋面容。

  偏巧春風調皮,顫巍巍掀開了頭紗,正好露出了她的臉兒——粉色的襦裙襯得香腮烏髮,人面桃花。

  就在這時,還有店舖的夥計稱呼她為東家……

  那日雨天茅店驚鴻一見後,郭偃因為醉酒睡著。他再醒來時,已經雨過天晴,而那位美貌的蘇小姐則坐了韓臨風的馬車早早返回了京城。

  對於酒肉好友繞開自己討好佳人的行為,郭偃有些耿耿於懷,沒想到在這裡卻再次遇到蘇小姐。

  看到店舖夥計叫蘇小姐為東家,郭偃爺終於恍然蘇小姐是幹嘛的了。

  難怪他不認識,這……就是個低賤的商戶女子啊!而且還是賣香料的,怪不得能跟嗜香如命的漁陽公主有些交集……

  郭偃搞明白之後,忍不住瞪了韓臨風一眼,如此搞怪藏私,是怕他搶了佳人?

  郭世子身邊圍繞的,也不儘是歌姬舞姬一類的女子。小家碧玉的良家相好,也有幾個。

  小門小戶的良家女子雖然不如煙花歌姬有風情,但是調劑口味,也必不可缺的。

  像蘇小姐這類容貌美豔,卻並沒有沾染花柳俗氣的佳麗,真是難得的上品。

  在郭世子看來,商戶女子整日拋頭露面,跟那些倚門賣笑的女子何異?

  更何況商人逐利,像這類出身卑微的女子,若能與侯門貴子結識,豈能不拚命巴結?

  美人多嬌,如正當時的春花,給些好處,便唾手可得!

  抱持著這般迷離自信,郭偃率先下馬,搶著跟蘇落雲打起了招呼。

  落雲早忘了郭世子是哪位了。直到聽他提及避雨的關節,她這才想起,這位爺是韓臨風身旁狐朋狗友中的一位。

  而郭偃這邊猶自喋喋不休:「不知蘇小姐開了新店,不然爺我一定遣人多定幾掛鞭炮,就是不知小姐的『瘦香齋』有什麼適合在下的?」

  蘇落雲攏嚴實了面紗,低頭拘禮道:「不過是個尋常香料鋪子,小門小店,哪有貴人適合的?」

  郭偃咧嘴笑道:「怪不得叫瘦香齋!我知道了,聞了小姐賣的香,腰兒都會變得纖瘦,盈盈不堪一握啊!」

  郭偃一邊說,一邊挨近看這位蘇小姐。

  嘖嘖,體態嬌柔,說話也溫溫柔柔,再加上目不能視,更顯軟弱好欺,真是越看越心癢。

  眼看著蘇落雲轉身要走,他上去便要伸出手爪攙扶,打算藉機揩些油水,再開口邀請蘇小姐去附近茶樓飲茶。

  可他還沒挨著人,就被身後的高大男人一把扯住了。

  韓臨風嘴角掛著笑,語氣溫和道:「郭世子,趙駙馬最恨人遲到,你若再這般耽擱,恐怕被罰!」

  聽韓臨風提醒,郭偃這才想起自己還有正經事。

  既然知道了這位商戶小姐的產業,他以後一個人再來就是了!

  想到這,郭偃又深看佳人一眼,這才掛著意猶未盡的笑翻身上馬,繼續跟韓臨風趕往練武教場。

  不過韓世子興致不高,方才不但沒有去跟蘇美人寒暄,現在對著自己似乎也有些面色清冷。

  郭偃滿不在乎道:「幹嘛?怎麼甩起臉子來了?就算是你先看中的,也不必如此藏私吧?一個小門商戶女,獨樂樂不如眾樂!」

  韓臨風並不應話,似乎沒聽懂郭偃話裡下流的暗示。

  郭偃心裡哼了一聲,覺得韓臨風變壞了,居然這麼小氣吧啦!難道他還沒將那蘇小姐約上手,不欲別人染指?

  想到這,他便做了大方樣子,嘿嘿笑道:「你我情如兄弟,若真看上那女子也無妨,對付這類良家小娘子,我最有手段,便跟你做賭,不消三日,我便能將她哄上手。她又是個瞎子,到時候都不必蒙眼,待我消遣了,換成你,她也不知會的是哪個情郎……」

  郭偃說完,忍不住壞笑,可是他身旁的男人卻用一種說不出的肅殺眼神盯著他看。

  郭偃笑了一陣,被韓臨風的眼神盯得忍不住起了寒顫,忍不住道:「臨風兄,你這般看我作甚?」

  韓臨風慢慢勾起嘴角,笑得意味深長:「以前只覺得你耽於享樂,不過消磨光景罷了。今日才發現,原來兄台還有這等心思手段……」

  郭世子以為韓臨風在誇獎他,忍不住大笑,心裡倒是認真盤算著,怎麼將那個瞎美人快些弄上手……

  待到了教場,他們果然遲到了。

  趙棟是漁陽公主的夫君,當今陛下魏惠帝的女婿,也是陛下倚重的武將。

  他受了陛下的委託,集結京城裡年齡相當的貴族子弟,訓練他們騎射,以備今年開春的春狩。

  大魏習俗,春狩僅次於祭祖。遙想當初魏宗帝丘台被困,故去的魏宣帝韓勖代為議和,割讓了北地二十州。

  此國恥魏朝上下莫能忘記!

  雖然現在兩國邊地還算太平,只是偶有反賊為亂,朝中文武也少有人提起失地復收的事情,到處歌舞昇平,但還是得做一做尚武精神的樣子。

  所以每年一次的春狩,就相當於大演兵。京城裡塗脂抹粉的子弟們,也得洗盡鉛華,脫掉高履,老實地爬上馬背,拉一拉弓弦子。

  趙棟以前常年駐紮兵營,與將士風餐露宿同甘共苦,就算回到京城,不需要再駐紮軍營,可軍中的習慣依舊未改。

  他最恨人拖拉遲到。眼看著韓臨風和郭偃姍姍來遲,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登時不甚順眼,看也不看那二人。

  郭偃知道這位駙馬爺,那是連自己的公主老婆都不放在眼中的主兒。於是他趕緊拉著韓臨風灰溜溜坐下,等著駙馬爺訓話。

  趙棟嗅聞了一下身上淡淡地椒清香,平心靜氣了一下後,開口道:「再過半個月,就是陛下春狩之時,諸位兒郎都是朝中日後棟樑,須得抖擻精神,練好騎射,也要讓陛下看到,我們魏朝尚武後繼有人……」

  說著說著,趙棟心裡的悶火又起:面前一個個坐在席上的名門貴子,都是塗脂抹粉,甚至有些人的冠上還簪著新剪的花兒,哪有半點男兒氣概!

  教這些人騎馬狩獵?還不如將他們都扔到花柳巷子裡賣屁股去!

  看著這群假娘們,趙駙馬鼓舞士氣的話也梗在喉嚨裡。

  趙棟陰沉著臉,決定利用這段日子,好好磋磨一下這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們身上的脂粉氣!

  想到這,他立刻宣佈了今日的課程,是騎馬揀箭。

  顧名思義,這流程就是射空箭矢後,策馬俯身,揀拾地上的落箭。

  只是馬背甚高,要在不停馬的狀態下,滑到馬背一側,再海底撈月撿起箭矢,光是想想都難度非凡。

  坐在席上的各府公子們聽了,全都面面相覷,疑心駙馬爺在跟他們講笑話。

  可是趙棟卻不覺得可笑。戰場之上,備下再多的弓箭,都有彈盡糧絕之時,戰鬥空隙,快速揀拾箭矢,自給自足,是騎兵入門的課程而已。

  他說完之後,先於眾人來到了演武場,親自翻身上馬,拉弓隨意四處空射幾箭之後,便策馬繞場,瀟灑俐落地撿起了箭矢。

  演示完後,駙馬爺大手一揮,率先點了韓臨風和郭偃出列,依著他的樣子來一遍。

  郭偃看得臉兒都白了,這他媽的簡直是雜耍,要他來做,豈不是要摔斷了脖子?

  他決定假裝肚痛,避了做衝鋒頭陣。

  沒想到韓臨風這孫子居然先他一步,蹙著濃眉捂著肚子說要去解手,說完便帶著小廝大步去了後院。

  尿遁這招已經被人用了,郭偃再尋藉口時,卻被趙駙馬一劍架在了脖子上:「我受陛下之命訓你們,便如接了軍令。若再有找藉口憊懶之人,便要受鞭撻三十的懲罰!」

  郭偃沒想到趙駙馬居然來真的,只能哭喪著臉先爬上了馬背。他嘗試慢慢催動馬匹,想要慢些滑下馬去撈箭,就算真的不小心跌下來,也無大礙……

  其實趙駙馬也不指望這些金枝玉葉般的貴子們能一步到位,所以也沒有催他加快速度。

  可就在這時,也不知從何處飛來石子一顆,一下子就彈射在了郭世子的馬屁股上。

  馬兒瞪眼嘶鳴,撩起蹄子飛跑了起來。如此顛簸,真叫郭偃沒有一絲防備,幾下之後,便被顛落下馬。

  伴著一聲慘叫,郭偃的腿似乎被摔斷了。癱在地上顫音慘叫,卻一動都不能動。

  這下子,趙駙馬爺暗叫不好,連忙喚人叫郎中。

  因為這意外,今日的排演暫告一段落。

  當韓臨風從茅廁出來時,被告知因為出了意外,貴子們可以打道回府,明日再來訓練。韓臨風寬聲安慰著被抬上擔架的郭偃,直說待他好了,一定會擺流水宴為他慶祝。

  只可惜郭世子騎馬瀟灑而來,卻被一副擔架哭唧唧地抬回了永安王府。

  韓臨風目送走了受傷的酒友,也正準備回轉,卻被身後的趙駙馬叫住。

  韓臨風笑著轉身,問趙駙馬還有何事吩咐。

  趙棟神色複雜地看著眼前這個同樣塗抹了水粉的吊兒郎當的男子,半晌無語。

  他曾經因為帶兵,在梁州停留月餘。

  那時的趙棟雖然是大魏的駙馬,卻更喜歡整日與兵卒在一處吃喝。當時他得了幾匹烈馬,便帶著幾個騎術了得的好手馴馬。

  那時馴馬的操場上,引來了當地的孩童貼著柵欄圍觀。其中一個少年看著那些好手被顛落下馬,居然出言恥笑:難怪大魏丟掉了北地二十州。軍營裡都是這樣的酒囊飯袋,還不如回家奶孩子去!

  手下被這楞頭小兒激怒,反問他敢訓這野馬嗎?

  那少年雖只十二三歲的樣子,毫不畏懼,俐落爬上柵欄,入了場子後,真的翻身上馬去了。

  接下來,趙棟看到的是一個騎術高超的孩子,像個機敏的小猴子一般,緊緊貼附馬背之上,將最烈的一匹野馬累得精疲力盡。

  最後烈馬沒了脾氣,乖乖馱著少年在操場上圍跑……

  趙棟當時看著那神采飛揚,桀驁不馴的孩子驚為天人,直覺這少年膽識了得,為可塑之才。後來他才知,這孩子居然是先帝的孫輩——北鎮王的兒子。

  雖然遺憾不能將一個少年英才招在麾下,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趙棟一直對這位皇族後裔寄予厚望。

  沒想到不到十年過去,曾經膽識過人的英姿少年竟然也感染了京城的靡靡之風,作出塗抹水粉的陰柔之舉。

  這兩年趙棟也時不時戍邊離京,來不及跟這韓世子深聊。今日總算得了機會,他有些話要同韓臨風講。

  相比於那些從小就養廢了的公子哥,這個曾經傲立馬上的少年墮落如斯,才叫趙棟最痛心疾首。

  所以雖知希望渺茫,趙棟還是希望自己能夠勸醒這孩子,莫要再跟郭偃之流為伍,一味荒蕪了人生。

  當聽到趙棟提起他年少馴服野馬的往事。韓臨風只是無奈笑了笑:「小時淘氣得沒邊,仗著自己練了幾天騎術,就做出如此不識好歹的事情。我父王後來知道了,用籐條狠狠責罰了我。從那以後,我連馬韁繩都沒碰過。」

  趙棟皺眉,復又說道:「若是世子喜歡,你可以來我軍營練習騎射。以你的天資……」

  還沒等趙棟說完,韓臨風微笑打斷了他的話:「多謝駙馬盛情,只是我已非孩童,為何還要舞刀弄槍地打鬧?如今太平盛世,駙馬您也不必太緊繃了心神……對了,燕子湖上酒樓裡的佳釀醉人,駙馬若有空,我願帶著駙馬一起對湖暢飲……」

  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趙駙馬冷聲說了沒空,便轉身拂袖而去。

  韓臨風臉上的笑意漸漸轉淡。他方才說的那些話也是半真半假。

  最真的,就是挨罰的事情。

  當年他在兵營出了風頭,回去與父王炫耀,卻被父王用籐條狠狠抽了三十多鞭子。

  猶記得當年父王一邊抽打一邊怒喝:「無知小兒,只一味逞強,卻不顧滿府上下百餘口的性命!我平日的話,你都當了耳旁風?記住!生在這梁州地界,吃喝玩樂沒人會管你,可你若生出龍鳳之心,想要彰顯才幹,那還是趁早尋條深河,跳進去再重新投胎去吧!」

  那三十鞭子,全不留餘力,若不是母親當時哭著撲在他身上承了幾鞭子,父王很有可能當場就抽死他了。

  從那以後,他再未在人前騎馬,練習刀劍……

  等韓臨風回到王府書房時,慶陽再也忍不住,小聲道:「小主公,您一向跟郭世子交好,為何今日卻……」

  他一直隨侍在韓臨風的身旁,眼看著小主公隱在角落,一顆石子快速擊中了郭世子的馬屁股。

  小主公雖然不與郭偃是同樣的人,但是畢竟在一起吃喝玩樂甚久,並無口角,為何今日突然翻臉?

  韓臨風垂下眼眸,淡淡道:「忍他甚久了,若只吃喝玩樂,倒也無傷大雅,沒想到他竟然起了侮辱良家之心,這樣的禍害無法無天,摔斷了腿,也能老實幾日。」

  慶陽眨了眨眼,疑心小主人是替那位蘇姑娘出頭。

  不過主子與那韓世子的確沒有什麼真切的情誼。畢竟沒見過猛獸與家犬成為摯交的。

  那郭偃不過是小主公在京城裡醉生夢死的障眼法子。

  先帝忌憚魏宗帝一支。在先太子那一代開始,北鎮王府的兒孫都是韜光隱晦,夾著尾巴做人。而小主公這麼聰慧之人,更是深諳其道。

  別看先帝前些日子痛罵了韓臨風一頓,豈不知,處於韓臨風這般質子地位的人,被罵成酒囊飯袋,也好過被讚譽成棟樑之才。

  陛下痛罵了他一頓後,過了幾日又給了世子嘉賞,讓他更方便吃請便是明證。

  想到這,慶陽又覺得小主公不一定是為那個盲女蘇姑娘出頭,大約是他是偽裝久了,實在厭煩郭偃這個紈袴,這才小小懲戒了郭偃,舒展一下心情吧?

  韓臨風看了一會書,覺得眼睛疲累,便獨自信步走到了後花園。

  被魏惠帝責罵了一通後,世子府裡許久沒有舉辦宴會了。管事覺得場院有些發空,便買了些綠植,趁著春季回暖時,種植在院子裡。

  韓臨風閒來無事,喜歡一個人獨處,在滿眼翠綠間行走靜思。

  他自幼偷偷習武,吐納內氣渾然天成,所以走起路來比普通人也輕些。所以就算隔壁院子裡有人,也不會察覺到他。

  就在韓臨風走到北院牆處時,便聽到隔著兩道院牆似乎有主僕二人在說話。

  「大姑娘,您是沒看見今日那個郭世子色眯眯的樣子,那眼睛似乎往肉裡盯人。您下次再遇到他,可別再跟他說話了,我看他不像個正經人!」

  緊接著韓臨風聽到了那女子熟悉的清朗聲音:「不用看,也能知其人,聽說他曾經調戲過威遠侯的兒媳,被人堵在後廳打。若不是仗著他家老子,只怕他也不能活蹦亂跳到處招搖……韓世子怎麼會跟這種人交好……」

  這最後一句,說得語調甚輕,倒像是自言自語。

  她身邊的那個丫鬟不解,問道:「這些世子不都是一丘之貉?韓世子雖然模樣生得比郭世子那個矮子好多了,但是吃喝玩樂樣樣沾染,能玩在一起,不是很平常的嗎?」

  蘇落雲似乎也無法反駁,只悠悠長嘆了一聲,低低道:「只是覺得他……怪可惜的……」

  雖然目不能視,可幾次的接觸下,蘇落雲卻覺得韓臨風並非他表現出來的那般膚淺。

  尤其是他幾次含而不露的幫襯,分明是個心思通透,做事有城府之人。

  這樣的人,會跟個不看場合的急色鬼成為摯交?蘇落雲真是有些不得其解。

  她並不知,自己感嘆的那一句「怪可惜的」,伴著一陣春風,散到了爬滿月季枝的院牆外,入了垂立牆下之人的耳中。

  韓臨風聽了面無表情,只聽見隔牆主僕二人窸窣的腳步聲遠去。

  他自入京來,日夜做戲,差一點都忘了自己原本是怎樣的人。

  而世人對他明裡暗裡的嘲諷,也時不時會傳入他耳。

  韓臨風自問能做到寵辱不驚,但沒想到有人不用眼,便覺得他並非腐爛透頂的紈袴,渾然忘了,其實她這才是那個該「可惜」的人……

  他慢慢合上眼眸,伴著清風嗅聞,似乎聞到了那清靈女子身上淡淡的香味,低聲吟道:「竹影和詩瘦,梅花入夢香……」

  想來她的店名「瘦香齋」,就是出自這一句清雅的古詩吧?那個清靈的女子,不也正是一株寒院中,傲然孤長的寒梅嗎?

  不知這樣一株與眾不同的香梅,將來會入誰的夢中?

  其實不用香草提醒,蘇落雲那日見了郭偃,被他言語調戲後,也暗自警醒,隨後幾日都不再去新店裡了。

  不過郭世子並未如她所想那樣前來糾纏,一切都是風平浪靜。

  後來她從前來探望她的徐巧芝和陸靈秀的嘴裡才知,郭家的那位世子居然從馬背上摔下,不光折斷了腿,還傷了腰。

  別說調風弄月了,郭世子現在吃喝拉撒都在床榻上,整日哀嚎不已。據聞愛子心切的永安王府王妃,氣得帶人上門找趙駙馬算賬。

  可是卻被同樣愛夫心切的漁陽公主毫不客氣地懟了回來。於是兩廂拉扯,甚至一直鬧到了皇帝那裡。

  陛下不好偏私自家女婿,但也沒法因為這意外而重責趙棟。畢竟是郭偃自己太嬌弱了,全無他家先輩衝鋒陷陣的武風。

  最後陛下和稀泥的結果就是,取消了今年春狩侯門貴子們騎馬演示的環節。於是那些上不去馬兒的嬌貴公子們倒是大大鬆了一口氣,十分感謝郭偃的斷腿。

  同時也有人遺憾,若這次郭世子能一口氣摔死,說不定能免了以後數年的春狩折騰。

  蘇落雲聽聞郭偃癱在了床上不能出門,也大鬆一口氣。不然被這種肆無忌憚的紈袴纏上,想要擺脫就難了。

  想到這,她不由得深深感念起趙駙馬來,給駙馬府備香時,也額外多添了幾份。

  落雲的新店雖然才開張,卻已經積攢了大單子的主顧。頭一個,便是這位漁陽公主。

  如今公主府許多香品都直接繞過了老字號的守味齋,轉給了瘦香齋。

  這類正得寵的貴客的生意最好做,不缺錢銀也不賒賬,當蘇落雲一臉難色地跟公主府的管事提及,新店開張,沒有錢銀周轉,須得先交訂金時,管事甚至毫不猶豫直接付了全數的銀兩。

  「蘇大姑娘,公主現在看中你,別家的香連聞都不聞一下。你只管將香品調好,以後的銀子卻得由著你賺呢!」

  蘇落雲自是應下,趕緊讓香草包了份厚實的紅包,謝過管家在公主面前替她美言。

  管事毫不客氣地收下,笑吟吟道:「我看大姑娘是個能成事的,給貴人行差,靠的是三分本事,七分人情世故。姑娘你參悟得倒是通透……」

  其實這些圓滑的手腕,蘇落雲是跟繼母丁氏學來的。

  當初丁氏入門,靠著會與人好處,沒幾日就將族中上下的親友收買殆盡。

  小時候,落雲覺得是親族薄情,待後來漸大了,才明白經營人脈的重要。如今她自己單過,少了父親撐腰,更要學會圓滑小意,一點點地撐起自己的人脈場子。

  這些高門貴宅子裡的管事都是雁過拔毛的主兒,方才管事那麼痛快給了她銀錢,自然是要見好處的。

  蘇落雲不敢吝嗇,給那管事的錢很是厚重。管事覺得這小丫頭年歲不大,可出手竟然比她那個繼母還闊綽,自然也是心滿意足。

  她賠笑著將總管送出去後,又緩緩舒了一口氣。

  眼下,錢銀的窘境總算解除了。可接踵而來的卻是香料供應的問題。

  蘇家不光有守味齋這類成香鋪子,更是掌握著大宗上好香料的供貨。

  蘇鴻蒙能入榷易院,也是因為有如此神通廣大的門路。

  瘦香齋這樣新立的鋪子,進貨便是要解決的頭等大事。

  若是尋常些的香料還好,馬上就要有大貨供應的集市了,蘇落雲只要肯多花銀子,總能買來。

  可是類似黃熟香、乳香這類都是舶來品,須得海外供應。這些都是被榷易院壟斷了,偶爾有些次等貨品下放,出現在市面,也是一貨難求。

  換而言之,蘇落雲就算有錢銀,也無法大手筆批來這些特供的貨色。

  先前配香,她有藉口從駙馬府的庫房周轉。可是現在她自己立門做生意了,總不能繼續掏漁陽公主的庫房啊!

  瞭解這香料生意關卡的可不光是蘇落雲,蘇鴻蒙早就料到了女兒開門做生意後,要遭遇的第一樁難事。

  蘇鴻蒙生日這天,就算父女先前鬧得不愉快,落雲也得帶著弟弟給爹爹慶賀。

  一家子人吃飯的飯桌上,蘇鴻蒙垂著眼皮,用筷子頭戳了一大塊肘子皮道:「落雲最近出息了,撬了老店不少的生意。可別眼大肚小,給自己吃撐了!」

  死丫頭可真有本事,挖走了好幾個守味齋的老主道。她也不掂量一下,在香料這類做熟的行當裡,沒點根基能站穩腳跟嗎?

  再說了,她挖走的那些富貴金主,什麼寶貝疙瘩沒見過?只不過起初被她弄的那些花樣子迷住眼而已。待以後發現她拿不出什麼金貴的香料,也就知道那個「瘦香齋」究竟是什麼下九流的貨色了!

  若圍攏不住那些貴人,立鋪子就是乾燒銀子。

  到最後,死丫頭怎麼吃下去的,就得怎麼囫圇個地給他給吐出來!

  面對父親的冷嘲熱諷,蘇落雲不光眼瞎,耳朵似乎也聾了,只任著他奚落,不見那天登門吵鬧時的牙尖嘴利。

  最後還是歸雁心疼姐姐,假裝腹痛,藉口著回去休息,這才拉了姐姐早點出了蘇家大宅的門。

  等姐弟出了院門子時,身後的大廳裡傳來彩箋銀鈴般的笑聲,還有丁氏讓兄弟倆慢點吃的聲音。

  似乎他們出來後,那廳堂裡沒了「外人」,氣氛才終於活絡了。

  「姐,我們不該來,爹爹也不喜歡我們來……」

  聽著弟弟意志消沉的聲音,蘇落雲知道他心裡的難過究竟是什麼。

  她溫言寬慰道:「他對我們再不好,也是我們的生身父親,若不來祝壽,便坐實了不孝的名頭。我無所謂,可你是要考功名的,不能落下不孝的污點。不過是聽幾句風涼話,權當他在發牢騷就是了。」

  「父親說你的鋪子開不長……」蘇歸雁覺得讓雙目失明的姐姐如此勞累,操持家用,是自己這個做弟弟的沒本事,「姐……要不,我不考學了,讓我幫著你做生意吧!」

  聽了這話,蘇落雲卻將失去焦距的眼瞪得圓圓的:「一派胡言!水往低流,人往高處走。你將來要做官,如何能經商?若目光短淺,不思上進,才不懂得心疼我!別擔心鋪子上的事情,我自有法子!」

  雖然誇下海口安慰了弟弟,其實蘇落雲對於香料進貨的事情也覺得有些棘手。不過想著市集馬上就要來了,倒也希望大在。

  恰好小舅舅到京口護送上司坐船,又折返回京城公幹,順便又來見了見落雲姐弟。

  這次落雲自己有院子,便徑直將舅舅請到家中,溫了熱酒,切了白肉,舒服地暢飲一番。

  胡雪松見外甥女幾日的功夫,就從貔貅姐夫那撬了一間鋪子,只能佩服地連飲三大杯,同時又有些悵然道:「你一個女孩家,也不必將錢銀看得太重,若是能找個老實本分的男人嫁了,我才放心。如今京城裡倒是歌舞昇平,可是北邊的邊關戰火從未停歇。等哪一日天下大變,烽火連天的時候,誰還在乎聞的是香還是臭?……你要找,就找個能護住妻兒的,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可千萬不能要……」

  歸雁聽了這話一縮脖子,疑心舅舅在諷刺自己的身體太瘦弱,連忙咬了一口肉補一補。

  而落雲只當舅舅飲多了說醉話。她哪有嫁人的心思?再說好男兒,誰又願意娶個瞎子當老婆!

  吃完了飯,落雲讓歸雁回書房讀書。而她要跟舅舅說些私隱的話。

  此番舅舅前去公幹,正好要路過蜀地。落雲想讓舅舅去蜀地找人打探一下,關於父親當年在蜀地經商的私隱。

  胡雪松覺得奇怪,便問落雲是聽到了什麼。

  落雲說道:「我聽田媽媽說過,那丁佩跟父親是一早就認識的,若舅舅能查出些確鑿的證據,也算握住了她的短處,日後她若再興風浪,我和弟弟也不至於任她揉搓。」

  香草中毒的事情,讓若雲知道了丁氏的狠毒本性,有時也睡不著,落雲想的都是如何捏住這毒蛇的七吋。

  她處處擠兌自己,自己沒有些把柄,說不定哪日,又要落入她的圈套。若是舅舅此去,能打探到丁佩的一些舊聞,也許對她甚有幫助。

  胡雪鬆一聽,頓時心裡冒火。其實他知道姐姐一早也應該是聽到了什麼。不過姐姐太過溫良,從來都是想著替丈夫遮掩,受了委屈,也不跟家裡說。

  幸好外甥女的性子不像姐姐。於是他立刻應下,此番離京便要坐快船前往蜀地。

  短暫相聚之後,便要別離。

  她送舅舅出京的時候,聽舅舅說過最近船上走私猖獗,朝廷要下死力氣整治這些目無王法的,他們兩江水軍也都接了上峰指示,要徹查那些私販子的分銷管道。只怕今年黑市上的香料也會少很多。

  胡雪松知道落雲開舖子做生意,再三叮嚀,入原料時,一定要看清商家的是否有榷易院的准供牌子,千萬不要貪圖便宜,入了走私販子的貨,留下後患。

  落雲點頭應下,又拿了自己親手做的一床長絨棉被子給舅舅。兩江靠水,夜裡寒風陣陣,舅舅要保重好身體,容得日後甥舅再次團聚。

  待舅舅走後,蘇落雲便一心撲在了鋪子裡,另外的大部分時間則都用在了香料行市上。

  魏朝的香料大貨,一年裡會有一次集中銷售的時候。只要能入大貨,不光價錢公道,品種也甚是齊全。

  做香料生意的,若無別的門路,一定要珍惜這次集中選買的機會。

  這年會一般都集中在年初發散。位置就在靠近京城的雲津渡口那。等到香料大集開市時,商家在海外運來各種香料貨物,拿了榷易院的准供牌子,就可以直接卸貨叫賣了。

  之後大大小小的船隻,再將這些舶來品們分裝打包,行銷到各處去。

  只不過去那選貨的都是男子,而且以滿臉鬍鬚的年老者居多。

  畢竟香料與藥材一樣,都考驗人的經驗與資歷。落雲雖然戴了掛了厚紗的帷帽,可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擠在熙熙攘攘的攤位前,還是引得各路商販側目。

  起初賣香料的人不信這樣一個女子會是來批香料的。尤其看她一直要靠身邊的侍女攙扶,摸索前行,很明顯就是個盲人啊!

  誰家的瞎子,跑到這裡湊什麼熱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03:17 PM

第二十四章 蜀地秘聞

  一時間,各種嗤笑聲也時不時傳來,誰也沒有太在意這個棒槌。

  可待她大手筆地論箱買了烏沉香和檀香後,商販子們這才意識到,原來這位真的是來進貨的,而且是不缺錢銀的大主顧啊!

  什麼時候香料行當裡又添了這麼一位生手?

  那些香料販子們也都注意上了這位女客。

  在挑選香料時,落雲雖然看不見,可靠觸覺,還有鼻子便可辨別好壞。

  她撩起面紗嗅聞香料成色時,有些商販也看清了這盲姑娘這麼年輕,也看到了她茫然沒有焦距的眼。

  哎呦,大姑娘俊是俊,可真的是個盲女啊!哪家的店舖這麼敢玩,居然派出這麼一位來買大貨?

  須知這集市上賣的都是大貨,普通的香料行來這麼一次,備齊的是一整年的料。若是看走眼,入錯了貨,那麼這一年可就不好熬度了。

  看見這難得的肥羊,一時間也有想渾水摸魚,以次充好的奸商主動迎去。

  「這位女東家,你想不想買些丁香?我這都是上好的,你若要得多,我可以便宜些賣你!」

  這不,發現這位女客接下來挑選了幾家丁香攤位後,一個粗胖的商販殷切地捧了一把丁香乾過去。

  蘇落雲仔細聞了聞,又用手指拈了拈,確定了這把丁香確是上品,正好用來提煉花油。

  而且這商家給的價格奇低,若是初入集市的新人,很難不心動。

  周圍有些懂行的,當初聽了報價就直搖頭,覺得這是賠錢賺吆喝,裡面肯定有貓膩。

  可惜這大買主是個新手,還是個瞎子,看來只能花錢買教訓了!

  談好了價錢之後,落雲又去了那胖子的攤位,開了幾袋大貨,確定品質的確不錯後,毫不猶豫便定了一百袋。

  那商販見走貨了,興奮得高聲叫道:「京城瘦香齋,走丁香一百!」

  這時,有夥計用木推車將一袋袋的香料送到船上,再運往京城。

  蘇落雲並沒有急著離開,一直站在庫房門口,在夥計運貨時隨機抽了兩車,讓田媽媽用剪子挑開小口,驗了驗,確定無誤後,再讓他們繼續裝車。

  那商販掌櫃也笑吟吟在一旁看著,待蘇落雲不再驗看後,便朝著一旁的夥計使了眼色。

  那夥計心領神會,立刻下去佈置去了。

  可過了一會,又有幾輛推車魚貫而出時,蘇落雲卻抽動了鼻子,突然揚聲喊:「且慢!」

  然後她在香草的攙扶下,來到了中間的小車近前,只低頭嗅聞了一下那袋子,又摸了摸麻袋的表面,感覺到指尖的潮氣後,便道:「掌櫃的,這幾車的貨色與大貨不對版,這般做生意,有些不地道吧?」

  那掌櫃的聽了這話,拉長了臉:「這位東家,怎麼說話呢?您剛才不是說我的丁香好,才買的嗎?大貨您也驗了兩車了,怎麼突然污衊起人來了?」

  蘇落雲抽了抽鼻子,確鑿無疑後,都懶得開袋子了,冷冷道:「尊下是不是欺我是眼盲的女流之輩,竟然行起了調包的勾當。前幾車的貨,的確很好,可是這車,至少是存了三年以上的陳貨!」

  那掌櫃方才偷偷調包。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他萬萬沒想到一個女瞎子竟然這麼不好糊弄!她連袋子都沒開,居然如此準確地說出陳貨的年頭來!

  有不少等在一旁準備跟大主顧拉攏生意的商販子在一旁看熱鬧,見此情形,也覺得邪門,紛紛起鬨立刻開袋檢驗。

  田媽媽不待落雲吩咐,推開夥計走過去,利索地拿驗貨的剪刀剪開麻袋,抓出一大把的丁香給大姑娘,還有周圍圍觀的商販子看。

  待商販們抓上手:可不就是受潮了嗎,有些都發霉了!這樣的丁香花乾,就算曬乾了再蒸餾,也提純不出好的丁香油來了。

  這下子周圍的人可都信服了,一個個手指著穩立在前的那位盲小姐嘖嘖稱奇。

  她只站在那,任著推車從身旁經過,卻能準確辨別哪些是好貨,哪些是受潮的陳年舊貨。

  這樣嗅覺可真神了!

  瘦香齋?雖是名不見經傳的新鋪子,這位女東家可不是凡人啊!

  待有人提了提她好像是守味齋蘇家的大女兒,自己出來開個新鋪子時,眾人才恍然——原來是老字號的千金覺得無聊,出來開店消磨時光來了!

  這類香料行當,最敬重能人。蘇落雲露了這麼一手,再也沒有人因為她是女流之輩,又是盲者,而糊弄她了。

  至於那位賣丁香的店家,原本還十分豪橫,擺出一副既然買了,就得認了的架勢。

  可待有人說她是榷易院香藥庫使蘇鴻蒙的大女兒時,奸商滿臉的橫肉絲頓時鬆弛了不少,只滿臉賠笑,推說是手下的夥計搞錯了大貨,又重新給蘇落雲補了好的丁香。

  只是這樣一來,這位店家不能以次充好,又要按著原先的賤價來賣,實際倒賠了不少。

  可就是這樣,奸商也只能咬牙忍著,不然得罪了蘇庫使,他以後在這碼頭集市上也難混下去了。

  這次算是他瞎了眼,啃到了塊雞肋。守味齋的大千金,他得罪不起!

  落雲不動聲色,心裡卻鬆了一口氣。頂著蘇鴻蒙的名頭,倒是可以狐假虎威一番,就算她年輕經驗不足,總算是有些底氣靠山,免了這些江湖混子耍橫。

  落雲這次來,除了買些常備的用料外,其實最想買入的是上好的乳香和靈香草。

  其中乳香珠最不好買。

  它是阿比國乳香樹的樹脂,收集之後凝成蠟黃色的珠子,其味道獨特,既有木之甘醇,又兼備果的甜芳。

  這種香料雖好,可量少價高,都被宮中,還有極少的頂級大香料鋪子壟斷。

  蘇落雲想要買一兩上乘的乳香,著實要花費些功夫。

  最後在這一年一度的香料大集上,她也只能尋到一兩個售賣此物的商人。

  那兩個商人先前聽了蘇家大小姐的名號,態度甚是客氣慇勤,直說讓蘇落雲挑揀,看上哪家的都成,選好了上秤即可。

  蘇落雲表示不必挑了,有多少,她都包了。

  可就在蘇落雲跟兩位掌櫃要成交的時候,守味齋的兩個老師傅在丁夫人的帶領下上門了。

  丁佩此來,也是替守味齋入貨的。

  不過以往守味齋的貨都是走的榷易院的特供,還有常年合作的供貨商行,壓根不必像小商人一樣來擠這大集市。

  丁氏這次來,與其說是賣香料,倒不如說是故意跟蘇落雲撞個正著。

  丁佩向來會做表面功夫,先是笑著跟落雲打了聲招呼,然後便藉口談事情叫走了那兩個商人。

  待那兩個商人再出來時,笑容有些尷尬了,只搓著手對蘇落雲道:「大姑娘,您看,實在不巧,我們的這點乳香都被守味齋給包圓了。您也知這些金貴香料一般專供大內,流到民間的本來就不多……不過好在你也是蘇家人,你母親買了,跟你買了沒什麼區別,一家子互相通融著用就是了……」

  看來這兩位商人經過丁氏的一番敲打,也醒悟到了蘇家的家事複雜,乾脆全都推到丁氏的頭上,爭取兩邊都不得罪。

  蘇落雲表情慢慢變得清冷,轉頭側耳聽著丁氏走出來的腳步聲,朗聲道:「大夫人有心了,放著妹妹的嫁妝不置辦,特意跑到這兒來攪我的局。」

  丁氏故作不解,做出吃驚的樣子:「落雲,你這話從何說起?好好一家人,我為何要攪你的局?你許久不看你父親,自然也不知鋪子上的事兒,宰相夫人也要嫁女,正好在我們守味齋定了一批熏香,其中需要用到大量的乳香珠,我們鋪上的庫存不夠,我這才急急帶人來買……要不是這宰相千金的陪嫁等不得,我說什麼也要留一些給你……」

  說到這,丁氏目光流轉,看看漸漸聚攏歸來的人群,又提高音量,長長嘆息:「咳,你這孩子也是,鬧著要開舖子時,口氣那麼沖,氣到了你父親,他到現在還生你的氣,我怎麼敢背著他再幫襯你?要不然,你收了鋪子,別再胡鬧,回去跟你父親認錯就是了!」

  這話一出,周圍的人再次恍然:難怪好好的富家小姐要自己拋頭露面,一樣樣地進貨。原來是跟父親吵翻了,自己出來自立門戶。

  如此一來,父女不和,若幫襯了蘇家大小姐,蘇老爺那邊不但不能領情,還會記恨上呢!

  丁氏說完這些,垂眸斜眼聽著周圍人的議論,便知自己要的效果已經出來了。

  她滿意一笑,帶著長輩的親切,囑託落雲常回去看看蘇大老爺,便帶著人,拎著所有的乳香珠子得勝歸去。

  等她走了以後,接下來的採購中,落雲幾乎買不到什麼價錢適中的好貨了。

  那些香料商們都不願意得罪蘇家,看見落雲問價,都將價格抬得高高的。蘇落雲知道,她的假虎皮算是被抖落了下來,再也不好用了。

  好在最要緊的幾樣原料,她已經買好,既然再買不到什麼,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田媽媽最見不得丁氏的虛偽德行,又擔心大姑娘方才動了真氣。等回到馬車裡時,田媽媽忍不住像姑娘小時候那樣,安慰地輕輕拍了拍落雲的後背。

  落雲知道田媽媽在擔心自己,卻只勾著嘴角笑,輕聲道:「田媽媽,我沒事。」

  她不是在安慰田媽媽,是真的不太生氣。

  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後,她總算明白:只有不能反擊的人,才會覺得憋悶生氣,而能出拳抗爭,做咬人的惡犬,不必狂吠壯膽,也能亮起獠牙扯碎一切挑釁!

  落雲以前總是脾氣外露,其實就是絕望得無力而已。

  可是現在她為了弟弟,也要磨尖牙齒,學會無情反擊。

  她之前特意拜託舅舅去查查丁佩的往事,就是為了給自己裝一副尖牙。

  且讓那丁氏耀武揚威,好好得意一會吧。她大約不知,有一場禍事正等著她呢!

  就在前兩天,她收到了舅舅的書信。他受了落雲的委託,去蜀地打探丁佩的陳年往事。

  恰好有舅舅的一位昔日同袍做了蜀地的小吏,查起來也方便很多。

  最後,這二人託人一路打聽,竟然找到了當初給丁佩第一胎接生的穩婆,那穩婆記得清楚,彩箋出生時,恰好穩婆的大孫子也在一日發動出生。

  所以,她篤定了彩箋那丫頭的年歲是十七,而非丁氏告知旁人的十五歲。

  也就是說,彩箋這個所謂的婚生小姐,其實比蘇歸雁還大了一歲,真真切切是丁佩沒嫁進來時就生了的。

  而這丁佩跟蘇鴻蒙的初識更是離奇。

  丁佩當年寄居叔叔家中,最後那叔叔缺錢,受了叔母的攛掇,將丁佩賣入紅雲巷子,強迫著按下了手印,落下賤籍貫。

  丁佩當時想逃跑,哭喊救命時,才認識了來此尋歡的父親。

  妓院裡也有人回憶起的確有位叫丁佩的姑娘被賣進來,還沒待上兩個時辰就被個香料商人贖身。從此這位清倌兒便金屋藏嬌做起了外室。

  舅舅隨後,還得了當年落籍的名冊子,丁佩的名字正在上面,旁邊還有她叔叔同意賣了死契的畫押呢!

  看來這位丁夫人除了她長吹噓的十八代大儒後代身份,還有更加讓人大吃一驚的履歷。

  丁氏當年被贖身的急匆匆,後續的手續也沒有來補辦。

  她生了孩子後,又急著跟蘇鴻蒙回京,接替了早亡胡氏的位置,大約就稱心如意,自覺高枕無憂。

  以後十幾年裡,她也再沒回蜀地,應該也沒想到自己在川蜀還留著髒污的陳年底子。

  現在穩婆畫押的證詞,還有丁佩當年落入紅雲巷時,在賤籍名冊子都被舅舅收集到手,並驛馬傳遞過來。

  落雲原本並不想急著洩了丁佩的底兒,只想捏著些她的短處防身。

  可是舅舅卻不能等。他在回信裡也一併給落雲表明,他已經想法子將這事透給了陸家。

  不怪胡雪松如此自作主張。

  在調查丁氏和蘇鴻蒙當年的勾搭時,胡雪松的肺子都要氣炸了!

  想起姐姐那時的鬱鬱寡歡,姐夫去蜀地經商遲遲不歸,一切都有了答案!

  別的倒無所謂,姐姐身體不好,婚後生育甚晚,蘇鴻蒙若有心納妾,願意娶個娼姐兒,那是他樂意!但能讓個私養女兒頂著嫡女的名頭入門,還壓了嫡子一頭,真是噁心透頂!

  蘇鴻蒙的良心真他媽的讓狗吃了!

  胡雪松再想到當初是蘇彩箋推倒了落雲,害得她摔傷了腦子得了眼疾,真恨不得殺入京城,手撕了那對母女!

  那個蠢丫頭以為害了落雲就能如願嫁到陸家?落雲念及著姐妹之情,他這個當舅舅的卻不答應!

  恰好陸家有個同族的叔公在蜀地經營分店。舅舅的同僚便想了個絕妙的注意,邀了那叔公去酒樓飲酒,藉著紅雲巷老鴇的嘴,跟叔公透露了丁佩當初賣身紅雲巷的往事。

  那叔公聽得眼睛都直了,酒也顧不得喝,連忙回去提筆就給陸家老爺寫了書信。

  陸夫人向來看中自己的兒子。等看了信,猶如五雷轟頂,連忙又派人去蜀地查。

  京城離得蜀地不近,但也不算遠。往返十多日也能查出個大概了。

  還有什麼比自己親自查來的更叫人可信的?

  胡雪松做了這一切後,才給落雲寫信挑明,只說自己將那浪蜂野狐狸的巢給捅乾淨了!

  蘇落雲見舅舅自作主張挑了此事,只是無聲嘆了一口氣。倒不是可憐丁佩,而是為彩箋的姻緣之夢空落而有些嘆息。

  不過若舅舅所查之事若都是真的,這般挑破了也好,不然陸誓以後的前途也要蒙上烏雲。

  今日之果,都是昨日之因。

  尤其是今日看著丁佩又領著人故意來攪她的局,蘇落雲覺得舅舅這般倒是快刀剪亂麻,一了百了。

  有一個這樣工於心計的母親,彩箋遲早都要受了她的牽連。

  但願父親機靈一些,若是跟陸家大鬧,只怕對彩箋的名聲也有大阻礙,他可別拎不清楚,因小失大了。

  這天從集市回來後,蘇落雲聽著窗外乍響的驚雷,心知風雨來襲,蘇家和陸家……就要大亂一場了。

  十天後,蘇家的宅院果然鬧騰開了。

  原因無他,就在兩家準備停當,都要準備過禮的時候,陸家突然毫無預兆地悔婚,表示兒子陸誓不會娶蘇家的姑娘了。

  這背信棄義,丟的可是兩家的臉兒啊!丁佩當然不幹,只讓彩箋先別哭天抹淚。

  她收拾停當後,帶著丫鬟婆子,氣勢洶洶地跟蘇老爺一起去了陸家,要問個明白。

  據蘇家的家僕後來說,兩家大人起先吵鬧了一番,蘇老爺的氣性大了些,入門就砸摔了不少茶杯子。

  不過陸老爺開口將廳子裡的下人轟攆出去後,便閉門密談了。

  那蘇鴻蒙與丁佩原本是氣勢洶洶而來,等密談之後再開門出去的時候,似乎都有些失魂落魄。

  尤其是那丁氏,也不知在想什麼,出陸家大門時,腳下一空,竟然從台階上摔了下來,腳脖子當時青腫一片了。

  一向疼愛嬌妻的蘇老爺竟然頭也不回,甩下她逕自拂袖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03:46 PM

第二十五章 挖人添薪

  原本應該鬧得沸沸揚揚的退婚事件,就這樣結束得悄無聲息。

  兩家迅速達成共識,以八字不合為由,了結婚事。蘇家甚至沒要陸家賠償,任由陸家將聘禮盡數抬了回去。

  蘇落雲聽到這些時,心裡明鏡一般。

  看來,那位陸老爺做事還算厚道了,並沒有將蘇家夫人曾為娼為外室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但也大約拿了這事兒做要挾,迫得父親同意低調退婚。

  畢竟跟這樣的人家結過親,也不是什麼光彩事。陸家老爺也愛惜名聲,而且陸蘇兩家在公事和生意上還有些往來,若能低調解決,那是最好了。

  陸家遂了心願,可蘇家卻沒法平心靜氣。那蘇彩箋最夾雜不清,眼看著父母毫無去陸家說和的意思,竟然哭唧唧跑來了甜水巷,求蘇落雲出面去勸勸陸公子。

  「姐姐,我知道陸公子最聽你的,你若勸他,他必定肯聽……」

  蘇落雲卻無動於衷地繼續撥拉算盤子,冷冷道:「我若有這麼大的本事,當初受傷看不見了,第一件事便是讓他撕了跟你的婚約,然後摔在你的臉上!」

  彩箋的哭聲頓止,一心只想嫁人的腦子終於開了些縫隙,想起落雲的眼睛究竟是為何而瞎的。

  「姐姐,我……又不是故意的,你怎麼還提……」

  她當初真不是故意的,只不過推了一下,誰想到姐姐就趕巧摔在了石頭上。

  落雲再次嘆了一口氣。

  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讓彩箋歡天喜地準備嫁入陸家。

  可見做了壞事,最要緊的便是說服自己,只要心安理得,殺人放火也不過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事。

  在自欺欺人這方面,她還得跟彩箋多學習一下。

  只是眼下,彩箋的漿糊腦子似乎沒有拎清楚,她若是彩箋,可沒心思跑出來哭天抹淚做些無用的蠢事,而是應該去問問她的娘親,究竟有什麼要命的把柄被人攥住了。

  她試探問了問彩箋,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彩箋哪裡知道,只說丁家舅舅被母親叫來了府上。

  然後她和父親關起門來跟丁家舅舅密談,再然後就是踹桌子摔碗的動靜。

  一向喜歡斯文行事的父親,居然氣得青筋蹦起老高,拿著踹下來的桌腿子滿院子追打舅舅。

  彩箋當然不知道父親勃然大怒的原因。

  原來當年丁氏被贖身之後,心裡也惦記著自己曾經在紅雲巷子落戶的事情。

  她處處刻意奉承蘇鴻蒙,自然不好給他添麻煩。於是便叫來了已經成家的兄長,給了他銀子,讓他代為斡旋,將她的賤籍料理乾淨。

  這事兒原也簡單,不過就是使銀子的流程。可是那丁家舅舅卻是個沒眼界的,驟然見了這麼多的銀子,一時起了貪念。

  他跟人打聽過後,知道個囫圇樣子,聽說只要贖身收了身契就可以了,至於除戶銷名,費時費力,妹妹給的他這些銀子還不夠上下打點的呢。

  既然蘇鴻蒙給妹妹贖身了,何必再廢氣力去除了賤籍的章頁?

  至此,他便陽奉陰違,裝樣子走了一遭後,便回去跟丁佩說解決乾淨了。

  丁佩當時也是年輕,竟然也信了,此後也沒再想過這事兒。

  如今陸家將她的醜事抖落出來,丁佩才想起了前塵,忙不迭將兄長找來,詢問他當初是如何辦事的。

  那丁家兄長還不認賬,死撐著說了幾句後,立刻被蘇鴻蒙聽出了破綻,接連追問下,這才知道他當年私吞了那幾兩銀子的事情。

  這下子,丁佩氣得渾身亂顫,痛哭不止。而蘇鴻蒙更是踹碎了桌子後,追打這不成事的市井無賴!

  蘇大爺現如今初入榷易院,剛跟陸老爺平起平坐,還沒來得及揚眉吐氣,就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以後看見陸老爺的時候,蘇鴻蒙也會心裡發堵,有底褲不剩的心虛感。

  現在終於知道了,原來這事兒壞在了大舅子的身上,那日若不是丁佩最後阻攔,好懸打出個人命官司來。

  至於丁佩,她這些年正室做得風生水起,都忘了自己是什麼出身了。現在突然被人揭了老底,也是方寸大亂。

  知道是哥哥闖下的禍事後,她恨鐵不成鋼地痛罵了一場,卻還得派哥哥回蜀地打探一下,看看風聲是怎麼走漏了,再想法子收買了那穩婆,堵住她的嘴。

  不過落雲不擔心舅舅做事留下什麼痕跡。

  他在江湖朋友眾多,那位同袍聽了舅舅講述外甥女的際遇也義憤填膺,答應守口如瓶,最妙的是,這位同袍已經高昇調任千里之外的燕州去了,就算丁佩想查也尋不到人。

  等丁佩聽聞自己的賤籍名冊子被人扯走了,而穩婆又曾經做證詞畫押的話,大約又要惶惶不可終日,琢磨著自己的把柄到底落入誰的手中了。

  就像落雲預料的那般,不過十多天的功夫,蘇府家裡家外都亂成一鍋粥。除了安撫哭鬧不已的女兒彩箋,派兄長去蜀地打聽消息外,丁佩還要受著夫君的言語冷落。

  蘇鴻蒙雖然偏愛這小十歲的嬌妻,但那也是在她八面玲瓏,溫柔小意,錦上添花的基礎上。

  他從來也沒想到,年輕時本以為無人知曉的荒唐,竟然這般毫無遮掩地顯露人前。

  雖然丁佩當年並未賣身給旁人,可他總不能挨個跟人解釋,他的嬌妻當年落難被及時救下,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兒身啊!

  惱羞成怒下,蘇大爺便一股腦地埋怨丁佩拖曳了他的後腿——當年他本是要納丁氏為妾的。可她一味哭鬧,堅決不做小。

  自己那時也是年輕不懂事,壓根沒想過自己日後會高昇一步,就這麼耳根子發軟,將個出身不潔的女子扶正。

  如今,落得被陸老爺奚落得沒法反駁的下場,連累得兒女姻緣受挫。

  若陸老爺肯守口如瓶還好,不然這風聲一旦走漏出去,丁氏生的三個孩子也要名聲盡毀了!

  蘇鴻蒙如今再回想當年丁佩與他私下生情的種種甜蜜,全成了悔不當初的一步錯,步步錯。

  想到這,蘇鴻蒙自然也是找茬生悶氣,發一發邪火,嚴令丁佩這些日子守在家裡,不可再出去招搖。

  丁佩也是能忍,一味小意奉承,指望著蘇鴻蒙早些過勁兒。

  受此打擊,蘇大爺的官癮大減,短了去榷易院的次數,反而總往碼頭跑,查看香料進貨的情況,不甚願意回家。

  蘇落雲算準了時間,帶著大大的食盒,踩著午飯時候,去河埠碼頭給蘇鴻蒙送飯。

  她知道父親的口味,這些飯菜也是去了高價食肆請掌廚訂做的。

  蘇鴻蒙不想回去看丁氏哀怨討好的臉。見大女兒刻意討好送餐,雖然也不愛跟大女兒說話,卻也冷臉吃了飯菜。

  他起初還是冷言冷語,但是蘇落雲也不頂嘴,只慇勤給他夾菜。

  看落雲似乎有悔改的意思,蘇鴻蒙便也冷哼著接受了。

  幾次下來,來往碼頭的香料商人們都看見了守味齋的東家跟他那個眼瞎大女兒一起坐在碼頭工棚下進餐的場景。

  遠遠看過去,可真是父慈女孝,共享天倫啊!

  做女兒的雖然看不見,可是夾菜敬酒,樣樣恭謹,不像是忤逆的孩子。

  也對,父女哪有隔夜的仇?看來蘇大爺這是跟他那個另起爐灶單幹的大女兒重歸於好了!

  就在幾天之後,曾經將乳香珠賣給丁氏的兩個商人先後找上門來,說了些讓蘇大姑娘莫要介意的話後,又分別拿了些細碎乳香出來,說這些是庫存的剩餘,問大姑娘還收不收了。

  看來他們聽到了風聲,覺得不能得罪守味齋的千金,便又來補救一下關係。

  畢竟蘇鴻蒙現在在榷易院,正管著他們呢。

  蘇落雲送了這麼多天的飯,要的就是這個結果。他們肯賣,她當然肯要。

  這乳香是那些金貴香品必不可少的,而這兩個商人又都有榷易院的准供牌照,是正經來路。他們有多少,她就收多少。

  只是這乳香珠都是些細碎小珠,勉強夠了漁陽公主預定的香品。若是以後有大筆貴人訂單,根本不夠用,若尋了機會,還要多買些。

  不管怎麼樣,邁出了這第一步,落雲心裡幹勁十足。

  魏朝崇尚盛世香氣。京城裡稍微講究些的人家,如廁須得熏香,衣物也得熏香,出門要香來驅散蚊蟲,弄墨寫文時,更離不得香。

  若是香料鋪子的貨好,整年的流水不斷,別說供弟弟讀書了,就是賺個富甲一方也是有的。

  等瘦香齋名聲大振時,她就再不必來擠集市,自有頂好的香料主動送上門來。

  等回去後,落雲將幾個新招的小夥計叫來,一點點教他們如何蒸洗花乾,提煉花油。

  香料鋪子想要經營長久,就得多養出幾個熟手的師傅來。這些小夥計的手腳都很勤快,看著也機靈,雖然比不得守味齋的老師傅們,時間長了,也指日可期。

  不過落雲因為方子失竊的事情,倒是長了心眼,這些夥計在跟店舖簽訂長契前,一律不准入配香料的內房,一旦發現,便要轟攆出鋪子。

  他們雖然都是有人作保,周圍村落好人家的孩子,但是人心隔肚皮,剛剛錄用也不知都是什麼樣的人品。

  那些香料要緊,可不能被人做了手腳。如此立下了規矩,也好管束他們。

  夥計們也都一一記下,不越雷池半步。

  有了夥計,卻還是缺少了一個能撐起場子的熟手老師傅。

  蘇落雲尋思了半天,便讓人偷偷請來了守味齋的那位李師傅。

  這李師傅便是上次香草被算計後,偷偷將迷藥包紙遞送出來的那位。他是個懂得感恩之人,為人比另一位肖師傅正氣多了。

  只是這麼這正氣的人,日子其實也不好過。

  上次守味齋裡有人將香草迷暈的隱秘洩露出去後,丁氏來店裡旁敲側擊了許多次。

  雖然沒有什麼把柄,可是肖師傅背地裡遞小話,言語擠兌著李師傅吃裡扒外。丁氏多會拿捏人!於是給李師傅穿小鞋也穿得陰招不斷。

  現在李師傅雖然還在守味齋上工,可是工錢照比以前少了不少,最重要的是心裡總是不踏實,甚至後悔當初多管閒事,幫襯了蘇大姑娘。

  現在聽聞落雲小姐有意讓他來做。他有些遲疑。

  不是他不想挪挪地方,而是怕這麼一個年輕小姑娘,生意做不長。

  他在香料行當裡浸染了這麼久,知道這裡的門道多著呢!想在京城根兒下端穩了飯碗,可不是靠著一兩個貴人垂青,就能立穩腳跟的。

  若蘇大姑娘的買賣黃了,她自可安然繼續做蘇家大小姐。可是他得罪了守味齋,也便入了香料行會的黑名冊子,哪裡都不會要他這樣的反骨師傅了。

  落雲聽李師傅半天不作聲,便猜出了他心裡的遲疑。

  其實他顧慮的這些,她一早也想到了。於是便讓香草拿出了自己早早準備好的二十畝地契,跟李師傅說,若他肯過來,她便願意立下字據。

  若是瘦香齋經營得好,她會跟李師傅二分利的乾股,除了月銀,李師傅還要年年吃紅。

  可若店舖經營不善,倒閉了,除了遣散的工錢,她還願意賠償李師傅二十畝田地,絕不叫他落空。

  落雲知道想請能人出山,總不能憑藉著一張嘴忽悠。人家也是一家老小等著吃喝,她不能害了人家。

  這等條件,就是個敞亮大氣的男人都不一定能說出來。李師傅都聽直眼了,剛想問大姑娘是不是在隨便誆他,這邊蘇落雲已經開始落筆寫字畫押了。

  那等毫不遲疑,顯然不是臨時起意。李師傅這才篤定她說的都是真的。

  大小姐如此豪氣,李師傅也不再猶豫。只是他回去後,起初跟老東家提出辭工時,有些張不開嘴。

  畢竟是多年的老夥計,心裡難免有些慚愧,若是東家出言挽留,他也許還要猶豫一下。

  可惜守味齋不但不勸人留下,那代為管鋪子的丁氏還陰陽怪氣地奚落著他,

  她直言李師傅千萬不要太拿自己的本事當回事,若是出了守味齋的門,就是要飯,都沒人給他剩飯吃。

  李師傅的倔脾氣也上來了,乾脆半年的工錢都不要了,直接捲了行李便轉投了瘦香齋。

  這李師傅是守味齋的老師傅,為人踏實仔細,其實以前守味齋裡蒸製揉搓,還有捶打這樣的精細活,都得過他的手。

  可惜老話怎麼講的:會做的不如會說的。

  他為人木訥,不像肖師傅那樣會彰顯自己。所以在東家的眼裡,那肖師傅竟比他強多了。

  起初李師傅走了,丁氏也不甚在意,覺得有肖師傅在,就有鎮店之寶了。

  所以她當初沒有出言挽留李師傅,只冷言冷語地奚落一場,還讓賬房押了李師傅的工錢不給,叫他白幹半年的工。

  也就是蘇落雲那瞎子才會將這憨頭貨當寶,真以為守味齋離了李師傅就不轉了?

  可待半個月後,逐漸有人找上店舖,說守味齋賣的香居然生黑煙,將好好的綢緞衣服都給熏壞了時,丁氏才琢磨出不對味來。

  這下肖師傅說得再好聽也不管用了。她氣得找來店裡的夥計詢問,這才知道,此類熏香需要過篩提純。

  以前這工序都是李師傅做,他每次都是打篩過濾八十一次,足足三個時辰,直到粉末細膩才會停手。

  可是李師傅走後,這活便由肖師傅來做了。他做了幾次嫌太累,便推給了店裡新來的夥計。

  小孩子偷懶,又無人監督,過了幾次篩,覺得差不多了,便自作主張進行下一道工序了。

  結果這些手工精細活出了岔子,出來的東西就變了樣。

  丁氏搞清楚原因後,自然是語重心長地提點肖師傅,做事情要精細些,這次熏壞了人家的綢緞衣服,不過賠了幾兩銀子。下次若是哪個侯爵夫人的誥命官服被燻黑了,他們店裡賠得起嗎?

  肖師傅滿口稱是。

  可待過了幾日,店舖裡的其他香又出了岔子,不是發濕不好燒,就是味道沒有以前持久。

  後來倒是沒人來找了,可是店舖的生意卻開始直線下滑。

  丁氏看著賬本上的零頭,氣得叫來一干的師傅夥計,挨個臭罵,質問最近是怎麼了,怎麼香的品質如此之差。

  這時候,掌櫃的倒是小聲提醒了,說自從李師傅走了之後,許多的活做得不精細了。他也是犯愁,琢磨著要不要東家出面,再將人家李師傅請回來。

  丁氏聽了這話,這才醒悟自己看重的肖師傅到底是個什麼貨色!而她輕易放走的李師傅才是真正的手藝能人!

  可惜她當初將事情做得太絕,是將李師傅給罵跑了的,現在就算想要兜轉回來,也須得蘇鴻蒙出面才行。

  丁氏可不敢將這事告知蘇大爺。因為陸家悔婚的事情,蘇大爺正看著她不順眼,她怎麼好再去找晦氣。

  可惜她不告訴也不行,因為蘇鴻蒙看著入賬的賬本就察覺不對了。

  蘇鴻蒙自從入了榷易院以後,原本是做了甩手掌櫃的。

  丁佩雖然出身不好,但為人還算機敏,鋪子也管得有模有樣,讓他省心不少,他只需每個月初審一審賬本子就行了。

  可待最近看賬本子,一片凋零,看得他肝火大旺,叫來丁氏這麼一問,才知道了李師傅轉投了瘦香齋的事情。

  蘇鴻蒙氣得差點將茶杯砸向丁佩。

  那李師傅可是他的亡妻胡氏當年手把手教出來的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04:26 PM

第二十六章 見者有份

  當初胡氏嫁過來時,就說店裡的夥計做工粗糙,她當初一點點地教人,最滿意的就是這位李師傅。

  沒想到這個敗家的女子,居然將熟手師傅給氣走了,回頭還好意思叫他請回人,收拾爛攤子。

  丁氏又是哭哭唧唧,也不提自己刻薄李師傅的事情,只說是落雲巧舌如簧,收買了工人。

  沒見過誰家養出這樣的女兒,挖起自家牆角來,如同偷糧碩鼠一般。

  蘇鴻蒙覺得有些道理,立刻命人將女兒叫來問話。

  可是傳話的雜役空跑一趟,回來後說大小姐身子不爽利,須得過幾日再出門。

  蘇鴻蒙哪裡能等?看女兒擺架子不來見他,氣哼哼地便去了。

  等入了甜水巷的院子剛要開喊,蘇鴻蒙看見蘇落雲正坐在書房牆根下,一邊轉著手裡的核桃,一邊側耳聽書房裡先生給弟弟授課。

  蘇鴻蒙雖然生氣,但也知道不可辱沒斯文,於是壓著火氣立在一旁也聽了聽。

  這一聽之下,他吃了一驚。

  當初將《出師表》背得磕磕絆絆的少年如今對答如流,詩文應對也有理有據,看著那等程度,竟然比錦官還要高明許多。

  待先生讓歸雁歇息時,蘇鴻蒙這才重重咳嗽一聲。

  蘇落雲假裝才發現,趕緊起身跟父親問安,同時將自己請來的先生介紹給父親。

  蘇歸雁畢竟是蘇家的嫡長子,可這位先生來授課幾許,才第一次見學生的父親,心裡也頗有微詞。

  老先生說話嘴也刁了些,意味深長道:「自古商人多逐利,希望蘇老爺在財源廣進之餘,也要多關心關心大公子,免得公子將來金榜題名時,人家只知狀元家姐,卻不知其父為誰。」

  蘇鴻蒙被訕了一下,也不好意思說自己今日也是為了逐利,跟女兒討金討銀來了。

  於是他只能端起做家長的架勢,跟老先生客氣奉茶後,恭請先生回去休息了。

  待他走了之後,蘇鴻蒙這才問落雲,歸雁怎麼進步這般神速?

  落雲正等著父親這般問,只笑道:「雁兒又不是父親從外面剛抱回來的孩子,他從小就是這般聰慧啊!只是大夫人入門以後,生怕自己身為繼母怠慢了嫡子,對府裡的先生奉茶遞話,說了些對歸雁須嚴厲教化一類的話。時間久了,也許先生會錯了意思,以為大夫人不喜歸雁,每次稍有差錯,都是嚴厲斥責,弄得這孩子心灰意冷,以為自己無藥可救。如今出來了,身邊沒有錦官錦城這兩個伶俐的襯著,反而學得自在些,自然進步也大了。」

  這種陰話陽說,是她跟繼母學來的絕學。三言兩語,便將歸雁的藏拙歸咎於繼母的刻意打壓。

  若是以前,蘇鴻蒙自然不願意聽女兒抱怨丁氏。

  可是現在他本就對丁氏頗有微詞,又親眼看到兒子的神速進步。再聽落雲的話,便聽進去了七成。

  無知的蠢婦,慣會弄這些名堂!

  難道她不知,蘇家無論哪個孩子出息,都是蘇家的門楣生輝?

  蘇落雲知道,在父親看來,會讀書的兒子等同於會升值的鋪子,且得重視著呢!

  直到這時,落雲才慢悠悠地問父親為何突然來此?

  蘇鴻蒙這才想起正事,沉臉問那李師傅的事情。

  蘇落雲故意驚詫地睜大了眼:「怎麼?我還以為父親知道這事兒呢!哎,李師傅為人木訥些,不會說話,惹了大夫人的嫌棄,做得心裡不痛快,便投到我這了。我原本也是可有可無,誰知大夫人聽說他有意要走,連罵帶攆的,扣了他半年的工錢,攆花子一般趕他走了。現在他在我這做得好好的,您再往回要人,恐怕不好吧?」

  蘇鴻蒙如今也算被大女兒氣出來了,聽到女兒挖牆腳還這麼振振有詞,也只是重重在石桌上磕打水煙桿子:「甭跟我說這些沒用的,且將李師傅叫來,我看看他給不給我這個面子!」

  蘇落雲微微一笑,叫香草去鋪上將李師傅給請回來了。

  蘇鴻蒙原本以為自己的面子值錢,說幾句小話就能將鎮店的老師傅給請回來。

  誰知李師傅在瘦香齋做得順心暢意著呢!

  蘇大小姐頗有亡母胡氏之風,對待夥計們有理有據,言語客氣周到。

  給這樣的東家做事,苦累些也願意。而且鋪子裡單子排滿,生意日漸紅火,他可有二分利的乾股,還有二十畝薄田做底子,說話時腰桿子硬得很,再不見以前的唯唯諾諾。

  來見蘇鴻蒙時,李師傅這樣的厚道人,回憶起丁佩刻薄損人的話時,氣得嘴唇亂顫,依樣跟蘇鴻蒙學了一遍後,問:「老東家,您待我是不薄。可我是賣手藝的,不是賣身為奴的!但凡那丁夫人寬厚仁慈些,我都不會起了出走的心思。如今她罵也罵了,我走也走了,那工錢算是我對您的補償,全都仁至義盡了。至於回去的話,請您莫要再提,只要有丁夫人在,我就是回去種地,也不入守味齋的大門!」

  話到這個份兒上,便不必再往下談。

  李師傅說了硬氣話,藉口鋪上太忙,轉身就走了。

  蘇鴻蒙哪裡受過這種氣,剛想衝著蘇落雲發邪火,蘇落雲卻話鋒一轉,說起了漁陽公主想要多製些祈福的檀線香,可是瘦香齋的單子太忙,恐怕忙不過來,不知守味齋有沒有空接一接單子。

  蘇鴻蒙最近鋪子生意差得不行,眼看女兒願意吐出些肉來,自然是願意。

  此時若大罵女兒挖牆腳,似乎有些傷感情,只能就此先忍耐著,待從瘦香齋裡接些單子再說。

  那日蘇鴻蒙忍了又忍,從甜水巷出來時,頭頂都躥跳著一把無名怒火。

  丁氏早想到了蘇鴻蒙得撞壁回來,大約是要不回人的。她想好了,如此一來,他的怨氣便要衝著蘇落雲而去了。

  待蘇大爺回來。丁佩一早守在門邊,假意慇勤地問:「怎麼樣,雲兒肯不肯放人?」

  見蘇鴻蒙沒有說話,她又徐徐煽風道:「這有了這等好把式,日日能進錢銀,她大約是不願意撒手,卻不想想她父親和老店的難處……哎,實在不行,我們多給那李師傅銀子……哎呦!」

  還沒等丁佩說完,蘇鴻蒙已經一個腳窩子過來,揣在了丁佩的腰眼子上:「銀子!銀子!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那麼貪?人家都放話了,只要你在的一日,絕不登守味齋的門!」

  蘇鴻蒙如今才發覺,自己娶了個怎樣的蠢婦入門。

  亡妻的孩子沒有教養好:一個瞎了,另一個差點被養廢了。

  至於那鋪子,也被她管得一團糟,慣會重用肖師傅這樣的奸猾之人。

  更不要提她那見不得人的出身,隨時都能讓蘇家名譽掃地,人前抬不起頭。

  如此想想,蘇鴻蒙真是越來越惱,愈加懷念起早亡的賢妻胡氏。

  胡氏在的時候,家裡家外料理停當,鋪子的生意也蒸蒸日上,他的日子舒心得很。何曾像現在這般雞飛狗跳?

  丁佩入門數十載,一向都得大爺的愛寵,從來沒有被他說過一句重話?

  現在當著下人的面,她生挨了個大腳窩子,登時也惱羞成怒,再懶得裝什麼賢惠,扶腰蹦起,挑眉怒罵道:「好啊!蘇家大爺這是厭倦舊妻,想讓我學了胡家姐姐早死讓位?告訴你,我可不是胡氏,溫良成了縮脖鵪鶉!我若不好,誰都甭想好,你以為我不知你給院使大人一百兩銀子,倒賣了……嗚嗚……」

  還沒等丁佩罵完,蘇鴻蒙慌忙摀住了她的嘴,連忙將她拖曳進了屋子。

  要命的毒婦人!居然敢在院子裡喊這麼要命的私隱!身為榷易院的庫使,自然有許多說不出的好處。

  他慣會做人,當初領公職時,便給院使大人使了銀子,做了些私隱買賣。

  那時他跟丁佩琴瑟和鳴,自然不瞞著她。卻不成想,這婦人鬧起來竟然要說出私隱。

  蘇鴻蒙也是怕了,又沒有殺人滅口的膽色,自然是小聲賠了不是,跟夫人說自己一時氣昏了頭一類的話。

  一時間,老夫老妻的倒是重歸於好,再不提前塵。

  不過蘇老爺藉口陸家知道丁佩的內情,眼看著錦官錦城也要童考了。為了免得節外生枝,丁氏須得低調一些,以後那鋪子上的事也不需要她管了,自有他來料理就是了。

  丁佩雖然拿捏了蘇鴻蒙的短處,但也深知自己被蘇鴻蒙嫌棄了,加上如今鋪子的生意一團糟,待蘇大爺過了勁兒,再想法子重新掌管鋪子也不遲。

  可是她順遂多年,驟然被人打罵,心裡也是憋氣,這腔邪火也是一股腦算在了蘇落雲的頭頂上。

  真當她不知道?她可打聽到了,蜀地穩婆畫押的那些日子,胡雪松正在蜀地。搞不好,這陸家悔婚就是胡家人和那小賤人搞的鬼!

  不報此仇,她便跟那小賤人的姓!

  再說落雲現在新店開張,圖個好綵頭,所以除了給公主府上特供的香品外,這上店舖架子的第一爐熏香,便要做個好聽又好賣的永馨香。

  這香是以丁香做主味的,碾壓成小錐狀,用時不必香爐,隨手點了可以。就算野外郊遊出恭時,也可以在身旁點一捧,方便得很。

  那整整一百袋子的丁香乾,能提煉分離出來的,也不過三小罈子的花油,卻又是製成熏香必不可少的原料。

  李師傅手熟,待落雲調好了香的基調,便指揮幾個小夥計做得有條有理。

  有熟手又認真的師傅,落雲一下子變得輕鬆不少。許多事情不等她交代,李師傅已經想到做到了。

  結果第一批成香的品質,大大出乎落雲的預料,好得很啊!

  當第一批熏香擺上架時,走到店舖外面老遠,就能嗅聞到丁香馥鬱的香味。

  雖然是市面常見的永馨香,可這桂花的香氣裡,彷彿還有青蘋果的甜味,就算走過老遠,那鼻子卻還不自覺回味。

  一時,這香味就成了引客的招牌,引得不少路人入店,買一袋回去熏一熏帳子。

  落雲給這香的定價不高,不像之前的淡梨香膏,價格金貴。如此獨特,而又平易近人,自然引得人們爭相購買。

  就連一向走高雅格調的漁陽公主都讓人買了些回去——她最近也厭了原來的淡梨香,覺得滿京城都是,落了俗氣。

  可瘦香齋的香卻不一樣。比如給公主府的永馨香,是落雲特別調配的,雖然也是丁香做調,果香為輔,可是又額外添了一抹獨特的地椒味道。

  就連駙馬爺都誇讚,她現在用的香不那麼刺鼻了。

  漁陽公主覺得那個瞎姑娘的心思真是透亮,給公主府的香也額外用心,於是逢人便誇讚這瘦香齋,乃是不落俗套,格調高雅的香鋪子。

  這些貴人們,富貴有餘,自然追求不落俗套,加上聽聞公主說起過瘦香齋繁複的工序,處處可了貴人心意,也紛紛去瘦香齋定香。

  這家新開的香料鋪子一時不愁客源,日常的流水也徹底盤活了。

  落雲撥打算盤點數銀子之餘,又找了工匠修憩院子,更沒忘了感謝貴鄰。

  於是她親自用模具壓粉,用花油調配脂粉,打壓了帶了丁香樣子的香粉餅,將它裝入了錦盒子裡,讓香草送到隔壁的世子府去。

  畢竟都是鄰居,世子爺又幫襯自己不少。

  她無以為報,只有投其所好,親手調配一盒子粉,供世子爺對鏡梳妝打扮,塗脂抹粉。

  最起碼這香聞起來清冽淡雅,不太熏鼻子。

  她覺得一個男子身上沾染了太多的女人氣,總是不相宜的。

  再說青魚巷裡,韓臨風看到自己的書案上多了幾大盒子脂粉時,不由得挑了挑眉。

  慶陽說道:「這是甜水巷的蘇府送來的,聽說她家店舖開張,給左鄰右舍都送了自產的香品,讓近鄰街坊嘗一嘗鮮……」

  韓臨風聽了,復又將粉盒子放回了桌上,淡淡道:「原來都有份兒……」

  慶陽不知小主公說這話的用意,不過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原也不重要。

  眼下最重要的卻是小主公的婚事。

  韓臨風在梁州時,北鎮王爺就為他定下了安慶侯爺的外孫女王熙為妻。

  原本應該早早成婚,可是王家一直說王熙身體不好,一拖再拖,以至於韓臨風赴京時,依舊沒能成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05:03 PM

第二十七章 開眼盛宴

  北鎮王爺原本不想再拖,待兒子京城折返時,就要與王家姑娘擇日成婚。

  但是韓臨風來了京城,結交了一群王侯子弟,閒言碎語間知道的事情,比在梁州時多了些。

  比如他那未婚妻的病,似乎另有蹊蹺。

  三年前,王熙的父親王朝義因為賑濟安慶水災有功,被擢升為了荊湖經略使。王朝義雄心勃勃,覺得自己還可以補一補府尹的空缺,可是一等再等,卻遲遲不見陞遷的詔令。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尋了個要好的上司來評判官運。

  那位上司熟諳官場,意味深長地點撥了一下——王經略使的才幹無暇,堪為可用之才,可惜就可惜在給女兒定下的親事……太早!

  被這麼一點,王朝義恍然大悟之餘,也是後脊樑冒冷汗。

  他當初以自己的女兒嫁給聖德皇帝的子孫而自傲。殊不知,若是普通百姓人家,入了這等皇親之門,自然可喜可賀。

  但是當今陛下雖然敬重禪讓的聖德皇帝,卻不樂見這先皇帝的後輩增添虎翼龍尾。

  王朝義身為北鎮世子的岳丈,大約以後也不會陞遷。至於府尹,連想都不要想了!

  哪個皇帝會放心將偌大荊湖的財政交到未來北鎮王爺岳丈的手裡?

  等想明白這一點,王朝義在家裡痛罵起逝世多年的岳父安慶侯大人。

  若不是當年岳丈非要跟先太子表忠心,自己的女兒緣何能婚配給先廢太子的孫輩?

  可是罵娘之後,王朝義明白,想要仕途穩昌,只能毀了女兒與韓臨風的婚約。

  只是北鎮王府就算是落毛的獅子,也不好欺辱太甚。

  最後,王朝義對外宣稱女兒王熙害了怪病,一年重似一年,打算慢慢拖黃了婚約。

  終於在今年開春的時候,王家給北鎮王府遞了帖子,直言請了得道高僧為女兒相看,說是若成婚的話,對王熙的壽路有妨礙。

  王家愛女心切,寧可背信棄義,也不敢害了女兒,更不敢耽擱了世子爺以後的良緣,所以要求跟韓臨風解除婚約。

  北鎮王看了之後,也沒回話,只是將信送入京城,叫韓臨風自己定奪。

  現在王爺的書信正放在桌案前,等著韓臨風的答覆。

  可是在慶陽看來,一眼便知什麼王小姐害病都是藉口。這就是眼看著北鎮王府沒落,便生出悔婚之意了。

  韓臨風倒不見惱。他與王熙先前見過幾次,只記得她是個模樣清秀的姑娘,可是脾氣秉性如何,一概都不記得了。

  既然人家不愛嫁,他也不必死賴著,所以提筆親自給父親修書,同意解除婚約。

  慶陽看小主公如此痛快,心裡實在憋屈:「大丈夫何患無妻,以後管叫王家之流,悔不當初!」

  可韓臨風卻渾不在意道:「王朝義早就有心毀婚約。原也有情可原。我在京城名聲狼藉,品行有虧,王家若堂堂正正提出這些,不願女兒附身溝渠,我心裡也還敬著他。可他偏偏想出這麼糟踐詛咒女兒的法子,可見不是什麼磊落行事之人。」

  慶陽沒有想到小主公想得這麼開,原先醞釀好的安慰之詞,一概都用不上了。

  不過京城裡的名門閨秀甚多,哪個比王家的女兒強,小主公定能找到比王家更好的良緣!

  想到這,慶陽真恨不得立刻幫主子定下個侯門將府的顯貴女子,將王熙比下去!

  說完話,韓臨風便讓慶陽退下,他起身又去後花園去散步了。

  慶陽看著小主公的背影,覺得主子最近甚是偏愛逛花園,也不知是不是那裡的花草格外嬌豔,引得主子駐足流連?

  再說落雲,聽聞鋪子裡的新製的香賣得好,心裡卻並沒有覺得輕省。

  因為原先買的那些乳香珠子不夠用了,這最重要的乳香原材一直沒有著落,害得她眼看著有大訂單也不敢接,跑了不少的單子。

  期間,有些私販子聽聞瘦香齋高價購買乳香珠,曾經主動前來兜售,有些價格,還低廉得很,實在叫人心動!

  但是落雲記住了舅舅胡雪松臨行時的話,沒有榷易院牌子的貨,堅決不能進,所以全都婉言謝絕了。

  心裡煩亂的時候,她除了跟香草在後花園念叨幾句外,還會忍不住朝著巷口走一走,聽聽街邊的熱鬧繁華。

  不過這幾次,她出門都能遇到閒庭散步的韓臨風。

  世子爺最近很愛走路,出門幾乎都不坐馬車。

  他謝過了蘇小姐相贈的香粉後,自然而然地停駐下來,跟芳鄰閒聊幾句。

  比如既然新鋪開張,作為鄰居要捧場,能不能給他製些荳蔻乳香膏一類的上品?

  蘇落雲為難搖了搖頭:「不敢欺瞞世子,我鋪子的乳香不夠用了……只怕應承下來,耽誤了世子爺的事情。」

  韓臨風點了點頭,倒也沒有意外,他幾次隔著牆聽到這姑娘跟丫鬟商量著買乳香的事情,一早就心裡有數了。

  他沉默了一下,道:「原來是這樣……我府上不巧正好有內務府供應的乳香珠,放著也是放著,回頭我叫人送給你,做出來兩盒膏後,餘下的就算作工錢頂給你。」

  落雲聽得一愣,這是什麼神仙工錢?

  可沒等她說話婉拒,韓世子已經大步流星出了巷子,瀟灑赴宴去了。

  她原以為韓臨風要給她的是些細碎的乳香。

  可待世子府的小廝送來錦盒之後,她打開查驗時,滿屋飄香,伸手一摸,居然是顆拳頭大的乳香珠!

  據香草形容,那成色也好,壓根不是市面上的細碎珠子能比的!

  在市面上,一顆完整拳頭大的乳香珠需要紋銀上百兩啊!她雖然有心進貨,卻也只想買些細碎的珠子而已。

  這樣的上品,落雲真是做夢都不敢夢得這麼大!

  蘇落雲不敢收,她疑心這世子不食人間煙火,不知道乳香價格金貴,拿羊脂美玉當豆腐給人了。

  於是她立刻原封不動差人送回,並讓香草告知世子,這樣的珍品,換四個瘦香齋的鋪子,都能換得!

  過了一會,世子府又差人來,這次落雲打開一看,那珠子居然又被原封不動地送回。

  跑腿的小廝直言:「我們爺向來是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豪氣,酒樓裡打賞歌姬時,也從不見小氣。小姐覺得金貴,在我們主子眼裡,真不是什麼值錢東西。而且……世子爺最近剛被退婚,聘禮都被送回梁州北鎮王府了。他現在最忌諱送出的東西又被送回來。我看小姐人好,提醒下你,可別小家子氣,觸世子的霉頭!」

  蘇落雲真不知道韓臨風被退婚這關節,連忙謝過小哥提醒。

  貴人多怪癖,若世子爺剛被退婚,的確晦氣得很。

  這麼一看,這乳香珠暫時不能退回去,只能且先將世子要的荳蔻乳香膏調配出來。

  而且鋪子的乳香實在是不夠,若是不用,只怕就要斷貨跑單子。

  落雲想了想,還是從那乳香珠上切了一塊自用。

  可她不愛欠人,自用的部分,都過了小秤,會按斤兩折算成高高的錢銀,找機會還給世子。

  而餘下的那部分珠子,她也不敢貪污,只當世子暫且寄存在店舖裡,等他的晦氣勁兒過了,再行歸還。

  不過想到韓臨風被人退婚,蘇落雲大約也能猜到緣由——大約好人家的女兒許配給這類名聲不佳的貴子時,都會心有顧忌吧?

  雖然韓臨風並不像郭偃一類那般猥瑣下流,但一個公子哥無所事事,終日縱情歡樂,也絕非什麼金玉良配。

  只希望這退婚的事情讓韓世子心有警醒,若能大徹大悟,痛改前非那就更好了。

  這初夏時節一到,貴人們的大小宴會也就不斷了。

  漁陽公主是天生愛玩的。只是駙馬喜靜,他在府裡時,公主都是陪著駙馬,減少了玩樂。

  若趙駙馬有出去尋營幾日的功夫,公主便要抓緊時間鋪擺宴席,好好歡樂一場。

  這不,趁著駙馬去巡視河西的功夫,漁陽公主在幾位貴婦的攛掇下,搞了個百花會的名堂。

  除了匯聚了京城的名花名草裝飾庭院之外,與會的貴婦們都得扮成一位花仙,「眾神」齊聚一堂,共賞盛世芬芳。

  漁陽公主準備扮成牡丹仙子,便跟陸家的繡坊定了整套的牡丹繡服,據說除了精美繡花之外,還拿了真正的鮮花做底,扦插在裙子的後擺,行走起來,甚是壯觀。

  不過那些花兒為了避免枯萎,事前浸泡了藥水,雖然可以保持色澤鮮豔,卻缺少了牡丹迷離香氣。

  漁陽公主又在瘦香齋訂了牡丹的熏香,準備在開宴之前,好好熏一熏衣服,香動四座。

  貴人異想天開,嘴唇輕輕一碰,各個店舖能露面的掌櫃東家知道這是溜鬚拍馬的絕佳機會。

  一個個都得勤跑公主府,免得怠慢了貴人的要事。

  蘇落雲受了駙馬府管事的好心提醒,自然不敢懈怠了。

  宴會那日,蘇落雲親自帶著牡丹香油,還有為公主特製的鎏金絲的熏衣爐架來到了府上。

  她被管家引到了衣室,正好跟親自來送牡丹衣裙的陸家小姐相遇了。

  此類場合,那些供奉公主香衣頭面的商家一般都能留下吃頓宴,一般各家都會派夫人或者千金前來。

  這頓宴還有名堂,叫「開眼宴」,對於女兒家來說是長見識的好機會。

  看來這種拍公主馬屁的機會,陸家人也很珍惜,所以千金親自上陣,到場替公主偵錯盛裝,扦插裙襬,以顯示對公主的重視,順便再留下吃頓酒宴,開一開眼。

  如今陸蘇兩家結親無望,兩個閨蜜見面時,起初有些尷尬。

  蘇落雲將各色香油調配好,放到熏衣爐架裡,然後告訴公主府的僕人將衣服套在爐架上,經過金絲過濾,如此燻製,衣服不會走樣,又裡外香氣宜人。

  公主正在梳妝打扮,又不放心地親自來衣室看看那花團錦簇的裙子,再聞聞香味,很是滿意。

  漁陽公主跟幾個送衣服首飾的商賈小姐溫言聊了幾句,又吩咐她們既然來了,便留下在偏廳吃飯,玩一玩再走也不遲。

  她也知道這些商賈讓家裡年輕女孩來送衣服首飾的用意。他們伺候得周到,也算是公主府的常客,她樂得做出平易近人的氣度,讓這些女孩子留下來見見世面。

  等謝過了公主的恩典,她們便由著侍女引到了偏廳去了。

  這裡距離正廳有一段距離,跟那些正經來參加宴會的貴人們也挨不上。

  不過陸靈秀等人卻很滿意了,像她們的身份原本不該來參加如此盛會,公主為人和善,她們也能沾染到貴氣,如此際遇就足夠跟身邊的閨秀密友炫耀個一年半載的了。

  偏廳裡還沒有擺飯,陸靈秀便拉著蘇落雲坐在一角,偷偷聊上幾句。

  「其實出了這事,我哥哥倒是解脫了。他原來也是鬧著不娶,現在倒有了正經名目……只是他跟你……以後大約也沒了希望。」陸靈秀帶著悵惘說道。

  蘇陸兩家的婚約解除,大抵也不會走動了。她雖然跟蘇落雲感情甚好,可若有家裡大人在時,也不方便說話。

  蘇落雲微微一笑,並不想聊這個話題,於是話鋒一轉,問起了陸靈秀的婚事。

  聽說陸老爺已經替陸靈秀定了親,是他母親那邊拐著三道彎的表哥,表哥呂應家是武官出身,父親那一輩立了軍功,從大頭兵提了上去,一路陞遷。

  而她表哥託了關係,新近入了禁軍軍營,如今在當朝正得寵的皇子韓諗之的身邊做侍衛。

  雖然只是個不入二門的外臣,一個打雜的下人。但是那可是堂堂皇子的小廝啊!

  太子前兩年因病早逝,陛下哀痛愛子,一直沒有再立儲君。朝中呼聲最大的便是這位恆山王,韓諗之。

  他雖然排行老六,卻跟逝去的太子一樣,乃皇后所出的嫡子。

  陸家雖然財大氣粗,家大業大,仕途上也還算上路了。可能攀上未來太子的隨從,真是想都不敢想的絕妙姻緣。

  因此據說陸小姐未來的嫁妝也置辦得豪氣,絕對給陸靈秀撐足了面子。

  陸靈秀本人也很滿意,一提起呂公子,眼角眉梢都是風采。

  於是兩個人緩了尷尬,自在聊了一會,就被駙馬府的下人招呼去偏廳的窗邊用餐去了。

  公主為人慷慨,替她張羅隨身服飾經常出入府內的商賈,斷沒有空著肚子回去的道理,那飯菜的式樣也頗為豐盛。

  不過這廳可不算宴客的,平日裡是王府的管事下人們吃飯的飯堂而已。

  因著雖是要聽主子們的差遣,這廳離得花園也近,地勢略高,正好可以越過重重花叢,窺見後花園裡的觥籌交錯,衣香鬢影。

  陸靈秀眼尖,一下子看到了正在人群裡說笑的二皇子,當然也看到了跟在六皇子身後的未婚夫呂應。

  她一下子興奮地拉扯了蘇落雲的衣服角道:「快看,那個穿著青色長袍的就是呂公子!」

  剛說完,陸靈秀後知後覺,想起了蘇落雲看不見,頓時有些尷尬。

  蘇落雲不想攪人雅興,只是微笑道:「快說說,他長得何等模樣?」

  陸靈秀釋然一笑,便大致說了說,不過說了幾句,便不好意思道:「算了,站在那些貴子的旁邊,他也就是個普通模樣……哎,那個北鎮世子相貌太出眾了,什麼人跟他挨得近了,都顯不出來。」

  呂公子原本也有中人之姿,可挨著那個韓世子,卻顯得身材五短,五官平庸,想誇都找不到什麼亮點。

  蘇落雲聽她這麼一說,才知道原來隔壁的世子鄰居也在這百花宴上,正跟六皇子一處閒聊呢。

  只不過沒人知道,這二人在外面看來閒適的聊天,實際上卻是句句刀劍,暗藏玄機。

  六皇子已經成婚多年,被陛下親封恆山王,放出宮外,立府而居。

  恆山王雖然沒有去過梁州,可是從趙駙馬的嘴裡聽聞了小世子的一些事蹟。

  只是等他親眼看到時,昔日馴馬少年郎君,卻已經成了酒囊飯袋,全無一絲英氣。

  韓諗之起初看到這位皇族晚輩,倒是審視打量,細細琢磨了一陣子。

  雖然存了試探之心,可很快六皇子就放棄了。畢竟對著一個言之無物,而又頭腦空蕩蕩的草包,說多了會叫人心生些輕鄙之情。

  有時候跟仇敵爭吵,也比跟個蠢物閒聊來得有趣!

  韓臨風的頭腦太空蕩,以至於韓諗之總是揮不去心頭的疑慮——趙駙馬口裡的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當真是眼前這個紈袴公子?

  今日也是如此,起初六皇子還算談興甚濃,跟他談的是北地曹盛反賊的事情。

  韓諗之不無惋惜道:「當日羈押那反賊的將軍裡,有我的幾位家臣,原本可以一舉平定北方亂事,可惜被劫獄的賊子調虎離山,讓那賊人跳脫了……不過,那劫匪的肩膀倒中了一刀,就算好了也要留下疤痕。」

  韓臨風聽得興濃,笑道:「那豈不是找到了,驗看肩膀便知……」

  韓諗之挑眉笑道:「這個法子雖好,可茫茫人海也不易尋……聽我那家臣說,反賊逃脫之後,他們沿江搜尋,正在下遊湖畔看到世子你跟人在畫舫遊玩,不知當時,你可曾在週遭發現什麼不妥?」

  問這話時,六皇子含笑看著他,不知道是閒聊還是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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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諗:音同審,1.勸諫、規諫。2.  告知。3.  想念、思念。4.  知悉。同「讅」5.  潛藏、四處游散。通「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05:15 PM

第二十八章 風言風語

  聽了六皇子的問,韓臨風先是一愣,費力回憶一下,眼睛微微一亮,饒有興致道:「當真有大大不妥,恆山王,您若在便好了!那日我們準備了三艘船,原本要繞湖三日,沒想到卻被突然而至的官兵衝散了興致。其中一個花魁被突然上船的官兵嚇到了,竟然啊呀一聲,拽著郭世子一起掉入湖中!嘖嘖,那薄衫沾水,曲線迷離……甚是不妥啊!」

  韓諗之繃著臉突然咳嗽一聲,打斷了韓世子接下來的荒誕之詞,同時又覺得腦殼微微發緊。

  他今日來找這個蠢物東拉西扯,可不是吃飽撐的,而是有件正經事要跟韓臨風商量。

  說起來,這位韓世子被退婚,著實攪亂了許多京城貴女心中的一池春水。

  韓諗之的小姨子,便是其中一位。

  六皇子所娶的夫人方錦柔,是被先祖親自加封的魯國公府長女,為人賢淑端雅,被人稱道。

  方錦柔那個小了二十歲的妹妹方錦書是國公夫人老蚌生珠,晚年所得。

  晚年得女,寵愛之下,難免就驕縱了些。方二小姐從小到大,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就在兩年前,芳齡十五的她初遇了韓臨風,一場狩獵之後,也不知得了什麼失心瘋,一下子就被迷得死去活來,每次能與他相見的茶宴就都不會放過。

  家裡人起初以為她就是小孩子心性,也不甚在意,只是連著給她說了幾門親,都不中意。家裡又捨不得她早嫁,以至於拖得甚晚。

  畢竟那個韓世子已經定親了,就算方二再不懂事,也只遠遠欣賞就好,斷然沒有與人為妾的道理。

  可萬萬沒想到,韓臨風的婚事居然黃了!

  他解除婚約的消息傳開後,這位方小姐就開始要死要活,非要嫁給這位北鎮世子不可。

  這次魯國公不慣著小女兒了,自然是厲色責罵,外加語重心長地陳述厲害。

  那個韓臨風雖然號稱皇族後代,可要權勢沒權勢,要才學沒才學,空有一副俊秀皮囊,跟如日中天的魯國公府壓根沒法比。

  若不惹事,韓世子大約一輩子就守在梁州那窮鄉僻壤了。

  再加上他花天酒地不做正經事,哪裡會成為個好丈夫?

  可是責罵過後,小女兒像被男狐妖迷住了心魂一般,執迷不悟,直說世人不懂他的好,偏將璞玉看作了頑石。

  就在前幾日,因為家裡人拘著不讓她參加宴會,方錦書居然開始斷髮絕食,將頭髮剪了大半不說,連著三日油鹽不進,整個人如嬌花萎靡。

  最後做母親的受不了了,跪在魯國公的面前苦苦哀求,只讓魯國公隨了這丫頭去吧。

  她不求女兒的姻緣錦上添花,嫁個草包世子也比女兒餓死了要強。

  魯國公氣得說不出話,可也不願逼死嬌花般的女兒。

  無奈之下,他只能將女婿請來,看看韓諗之能不能代為說和,成就了這段姻緣,然後只當沒這個女兒,隨著她荒唐去吧。

  魯國公請六皇子出面,其實也是存了私心。

  一則六皇子將來差不多要繼承大統,總要知道他將女兒嫁給禪位先帝後裔的緣由,避免了將來翁婿猜忌,以為魯國公府沒眼色,不會避嫌。

  另一方面,魯國公也是想著六皇子若能想出奇招,解了小女兒的荒唐念頭,那就更好。

  這自己嬌慣出來的孩子,他是沒法整治,真恨不得來個厲害的角色,解了他的左右為難。

  果然,韓諗之聞言之後大覺震驚,覺得自己若有韓臨風這樣的草包連襟,真是荒天下之大誕!

  但岳父一臉難色開口,岳母又在旁邊以淚洗面,他不好反駁,心裡卻有了計較。

  於是他當時跟岳父母允諾,只能將話語帶到,至於能不能成,也要看人家韓世子的意思。

  若是人家不願,就不是小姨子胡鬧能左右的了。

  正好在這百花宴上,六皇子遇到了韓臨風,於是與他閒坐一處,先是聊些時事,融洽一下氣氛,再往姻緣上扯了扯。

  沒想到提親的話還沒開口,韓臨風先跟他扯了段與花魁戲水的風流事,真叫六皇子有些接不下去。

  不過六皇子也非尋常人,微微蹙眉之後,居然面不改色,逕自提起了魯國公府小姐來。

  待說到魯國公的小女兒有意於他時,六皇子不緊不慢地飲茶,等著這位北鎮世子發出受寵若驚的歡喜聲。

  他那小姨子方錦書容貌不俗,雖然性格驕縱些,卻堪稱如花美人一個。

  韓臨風一個失勢世子,若是能跟如日中天的魯國公府搭上,那真是一步登天,有些高攀了。

  六皇子打算待韓臨風受寵若驚,欣喜不已時,再緩緩澆上一盆冷水,細數高攀了姻緣對於北鎮王府來說,有多麼大的「不便」,好讓這小子知難而退。

  但願這蠢物能聽懂他的暗示,也免了彼此的不自在……

  可誰知半盞茶飲了進去,旁邊搖扇的年輕男子卻全無動靜。

  六皇子撂下茶杯蓋,挑眉看過去,發現韓臨風正用手在架起的腿上丈量著什麼。

  韓諗之忍不住問他在做什麼。

  韓臨風一臉難色地用手比量一下,開口說道:「方小姐膚白貌美,倒也還算順眼。就是……前些日子蹴鞠時,恰好跟小姐同場競技,這上馬下馬之間,在下難免要君子風範,幫襯小姐一下。當時方小姐穿著繡鞋的腳就懸在我的腿旁,現在想想,好似有這般長……恆山王,我只愛腳小的女子,腳如船大的,當真消受不得啊!」

  韓諗之千想萬想,都沒想到北鎮世子竟如此直言不諱。

  這小子居然以腳大如船為由,想都不想,就回絕了魯國公府的美貌千金。

  如此交際場合,六皇子失態了,嘴裡的茶水一下噴在了離他不遠的茉莉「仙子」的頭上。

  可憐那位尚書夫人,精心插了滿頭茉莉,一下子被茶水瀑布噴得歪歪斜斜,落敗不堪。

  那場面看上去,一時頗為熱鬧。

  不過更熱鬧的,還在後面。

  沒等嗆水的六皇子緩過來為小姨子出氣,責備韓臨風的孟浪言語,原本該出門遠遊的駙馬爺趙棟又突然回府了。

  好好的百花宴會,原本是鶯飛蝶舞,群仙薈萃,香氣迷離。

  滿身鎧甲的趙駙馬,如鐵杵鍾馗一般,捲著一身的煞氣闖入了神仙的蟠桃會。

  他黑著臉掃視了一圈徐娘半老的各色「花妖」,那些參會的貴人們全都噤聲凝視,不敢動彈。

  待趙棟掃視一圈,冷冷發出一個「哼」聲,便叫這場子冷了大半截。

  漁陽公主拖曳著碩大的牡丹裙襬一路小跑跟在駙馬身後,忙不迭地小聲解釋,直說這宴會原是幾個公府夫人的主意,她抹不開面子,才同意借了花園給她們用的。

  跟在趙駙馬身後的,還有駙馬亡妻所生的大兒子趙歸北。他如今也入了軍司領職,剛剛隨著父親一起從軍司回來。

  看著繼母弄出這麼大的陣仗,趙歸北便不停衝著她使眼色,尋機會給她遞話,還差點被繼母的大裙襬絆了跟頭。

  得空時,他小聲跟漁陽公主講,父親因為在軍司商討平叛反賊曹盛的事情,跟幾位禁軍機大臣意見不和,大吵了一架,氣兒正不順呢!

  漁陽公主聽了繼子提醒,急得咬了咬指甲。

  她知道,一定是丈夫主張收復失地的言語又跟人起了衝突,連忙跟諸位賓客道歉,匆匆散了場子。

  京城裡的這些貴人們都知道漁陽公主是個「夫管嚴」,已經見怪不怪,於是眾花妖也是呼啦啦退散,轉眼便走個乾淨。

  蘇落雲所在的偏廳也受到了波及,那頭道的水晶壓花肘剛擺上桌子,這邊也匆匆散場了。

  她們這些打秋風的,在府裡僕人的催攆下,識趣地紛紛起身,魚貫從後門而出。

  蘇落雲起初並不知到這宴會被衝散的細節,可待宴會過後,便從來她宅院小坐的陸靈秀那聽到了宴會上種種精彩的段子奇聞。

  這駙馬爺衝散了宴會,居然不是最稀奇的事兒。那孟浪的韓世子如今已經被輿論的浪尖頂得老高了。

  京城裡的各大府宅全都在傳著一段奇聞,說是北鎮世子嫌棄魯國公府千金的腳大。

  當然大魏並不以女子金蓮之足為美,方小姐的腳雖然真的大了些,但也不至於到被人嫌棄的份兒上。

  更何況就算那方二小姐真的缺胳膊斷腿,魯國公府的權勢也足以彌補不足。

  只要不是傻子,絕不會推拒這樣的錦繡姻緣!

  如此看來,韓臨風除了孟浪,還缺心眼,不知進退,各府傳話裡也是以嘲笑北鎮世子不知好歹為主。

  那些夫人們在嚼舌根之餘,順便以此來教訓自家的小姐們,千萬莫被那些空皮囊的落魄子弟迷暈了頭腦。

  你以為你是屈尊紆貴,賑濟乞丐呢!可在那不知好歹的無賴眼裡,卻吹毛求疵,不知用言語將你糟蹋成什麼樣子呢!

  顯然,六皇子這次拉媒拉得很不周謹,鬧得有些沸沸揚揚,甚至有些折損小姨子的清譽。

  但六皇子自己最清楚為何京城裡言語如此沸騰。

  他很滿意這樣結果——韓臨風不知好歹,下了魯國公府的面子,省了他許多言語。

  那方錦書悶在屋子裡用剪刀剪了幾雙繡鞋之後,也不見自己的腳丫子變小,她又狠不下心剪自己的腳指頭,於是意志消沉,最近不再提要嫁給韓臨風的事情了。

  那魯國公關門痛罵了韓臨風不知好歹之後,也覺得鬆了一口氣——虧得韓臨風不修口德,不然自己的女兒一味痴迷,真要嫁給這種紈袴,當真是一輩子都扶不起來的!

  不過這一場口舌終歸是傷了顏面。

  聽聞那魯國公之後在幾次宴會上,給了北鎮世子不少難堪,言語刻薄若疾風驟雨,讓人招架不住。

  隨後的日子裡,那韓臨風好似意志消沉不少,竟然減了些宴會夜飲,免得再跟魯國公府的人碰上,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府裡消磨。

  蘇落雲早出晚歸忙著鋪子裡的事情後,大約總能在巷口偶遇閒庭散步的世子。

  而蘇落雲如今也知了這位貴鄰散漫,但還算隨和的性子,也不像起初那般對他心懷警惕,避如蛇蠍了。

  看在他不露聲色數次幫襯自己,偶爾兩位近鄰也能平行數步,閒談幾句天氣變化,雲多雨少一類無關痛癢的話。

  不過世子不太愛說話,有時候就是沉默無言地走,結合他最近的際遇,不能不叫人心生同情。

  巷子狹窄,避無可避,落雲又無話可說,為了緩解尷尬,便閒說起弟弟功課遇到難題,不知世子可否有些獨到的見解。

  這話題一出,似乎更加冷場了。

  高貴的鄰居曬笑:若問酒的種類,他能說出一二,小姐問的這些聖賢說詞,他光聽都覺得頭疼。

  落雲因為受過傷,知道頭疼是很難忍的,聽到世子這麼說,真心覺得抱歉。

  幸好巷子不長,如此冷場幾許後,就是如釋重負地巷口互相道別,各走一邊。

  不過世子雖提不出什麼高妙見解。隔日歸雁卻能收到世子府裡,學識淵博的先生標註的講義。

  每當這時,落雲才會想起,這位世子原也是進京讀書的。他府裡的先生,自然也是一般人請不到的鴻儒。

  可惜了這麼好的先生,留在世子府裡十天半個月上不了幾次課,早就閒得發慌。結果,受了世子委託,給蘇歸雁講解了幾次後,發現歸雁這孩子當真是可塑之才。

  於是誨人之心頓起,姓邵的老先生隔三差五來蘇家小院開講授業,過一過當先生癮頭。

  落雲大喜過望,自然是好酒好肉地款待邵先生,甚至還特意訂做了先生最喜歡的黃梨木的躺椅,供著他老人家累時休憩。

  這幾日鋪子的生意漸漸上了正軌,落雲也終於能忙裡偷閒,好好躺在院子裡,聽著不遠處書房朗朗讀書聲,嗅聞一下香草種植的鮮花芬芳。

  「喵……」就在這時,又傳來了懶洋洋的貓叫。

  落雲知道,世子府的富貴貓兒又溜到自己的院子來偷吃了。

  因為落雲愛吃魚乾蒸豆子,所以田媽媽隔三差五會買些海魚來晾曬。而那貓兒也聞著腥味準時嘗鮮。

  怕貓兒抓亂掛繩,更因為這是世子府的貓兒,落雲甚是禮待它,抓起小桌上早就備好的魚乾,朝著貓叫的方向撒去。

  不過這阿榮也會享受,叼著魚乾蹦到了落雲的膝上,愜意地翻著肚皮抓咬。

  這種自來熟的風範讓落雲哭笑不得,只能任著它自在享受一番後,再跳下離去。

  只是今日貓兒翻牆的時候,卻有些意外,原來香草洗了幾條裝魚的網兜,將它們掛在了牆頭。那貓兒爬牆的時候,正好絆到了腳爪,掙脫不開,被網兜給纏上了。

  貓兒掛在牆頭,忍不住淒厲哀叫。

  落雲一聽聲音不對,立刻開口喚香草,那香草今日正好跟田媽媽在前院子換被面,似乎沒有聽見。

  落雲知道弟弟正跟木老先生在書房溫習功課,生怕打攪了他們,也不再喊人。

  聽著貓兒阿榮越發淒厲的叫,落雲站起身來,摸索來到了牆邊,將牆邊的梯子稍微移動調整了一下,便試探爬上牆去解救那貓兒。

  她在甜水巷這宅院裡住得有些日子裡,院裡院外的路徑都熟悉得很。

  家裡的下人都知道她的情況,從來不會亂放東西。所以蘇落雲日常起居駕輕就熟。

  可是這牆上卻並非她熟悉之地。起初還好,不過腳兒試探著往上爬。可是到了最後,當她解開貓兒,準備將它抱下來時,卻不小心一腳踩空,直直墜了下來。

  落雲都來不及喊,只閉眼等著自己摔在地上。

  可轉瞬的功夫,一股疾風襲來,似乎有什麼人被風帶了過來,一下子便將自己給兜住了。

  落雲懷裡的阿榮忘恩負義,危急關頭早早獨自跳開了。

  落雲兩反射性的抓握住了那人的手臂——看來這人的身體十分強壯,手臂硬實有力……

  只是這手臂,她似乎並不是第一次摸到,尤其時挨得太近,那手掌上淡淡的樟木根香傳來,都彷彿將她一下子帶回到那個四處漏風的船艙上。

  那時,也有一條這樣的手臂緊緊兜著她的脖子,還有一把鋒利的匕首緊緊抵在脖頸上……

  想到這,蘇落雲渾身的一顫,猛地推開這手臂,後背貼著牆壁,惶恐地等著不速之客說話。

  來人看她受驚,倒是立刻開口道:「蘇小姐莫慌,是我!在下唐突了,方才路過院牆,聽見阿榮慘叫,便上牆來查看,不巧看見你正要跌下去,便急急跳過牆接住了你……怎麼樣?沒有傷到筋骨吧?」

  來者正是韓臨風,不過他的話也是半真半假。

  其實早在貓叫以前,他就已經上了梯子,靜看那女子溫柔地撫摸貓頸甚久了。

  他原也不過是看書眼乏,尋些好的風景來看。

  春花暖陽下,再也沒有比正當時的少女溫柔抱貓更嬌媚的畫面了。

  不過後來貓兒被纏,他想著伸手解救時,卻看見那蘇大姑娘不知深淺地自己挪梯子救貓,最後還差點摔了下來。

  韓臨風顧不得被發現,直覺飛身越牆,及時落下接住了蘇落雲。

  誰知她非但不感謝,反而如受驚的貓兒一樣,靠在牆角,滿臉地戒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05:49 PM

第二十九章 心懷戒備

  韓臨風並不知蘇落雲認出了自己,以為院子裡突然出現人,才讓她受了驚嚇,於是趕緊表明身份。

  只是他不知,待他說話時,蘇落雲手臂上的汗毛都戰慄起來了。

  那觸感太真實無比了!

  她篤定,那日在船上低啞嗓子的兇徒……居然就是這位看起來醉生夢死的韓世子!

  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驟然重疊在一處!一時間,她的思緒有些混亂,既驚詫於自己的發現,又要努力自持不能表現出來。

  因為這裡的干係……也太大了!

  據說那劫走反賊的同黨狡詐陰險,採用聲東擊西的法子調走了一個營的軍兵,將飛賊曹盛劫持得沒了蹤影。

  那首犯更是武藝高強,在肩膀受傷的情況下,居然以一當十,衝破了重圍。

  之前就算打死蘇落雲,她也不會將這敢冒天下大不韙的事情,跟耽誤酒肉的韓世子聯繫在一起。

  現在,她回憶起與韓臨風在駙馬府上初次相逢時,就嗅聞到了他身上有傷藥味。還有他書房裡特有的香樟樹根味道,再加上方才觸摸手臂時,那種獨特的觸感……

  這一點點毫不相干的事情,這一刻終於匯聚一處連成了完整的線,讓蘇落雲確鑿無疑地認出了他。

  這個紈褲子弟……並非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浪蕩愚蠢!

  他又不瞎,一定早就認出了她,為何還要若無其事地接近她?

  這裡面蘊含著些什麼陰謀詭計?蘇落雲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不管這裡蘊藏著什麼秘密,恐怕挨上都不是她這樣的升斗小民能承受的……

  想到這,蘇落雲努力壓抑住砰砰的心跳,沉默了一下,語氣略微生硬道:「此間乃私人宅院,世子爺與小女子獨處,恐怕會糟人誤會,若世子無事,請帶著您的愛貓從梯子上回府吧!」

  韓臨風揚了揚眉,並不意外蘇落雲的反應。

  他名聲狼藉,在別人看來,與郭偃之流相比也好不到哪去,突然出現姑娘獨處的院子裡,更是大大不妥。

  可想到她方才冒失爬牆之舉,韓臨風還是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姑娘雖然聰慧機敏,但也要懂得示弱,為了救貓就爬牆,太不愛重自己,在下希望以後莫要再看見方才的情形了。」

  這便是貴族子弟告誡下人的口吻,蘇落雲慢慢站起身,想了想,拘禮道:「謝過世子提醒……如果府上能將貓餵飽。讓它不再來我府上覓食,也許會少些囉嗦……」

  蘇落雲現在恨不得能跟韓臨風立刻撇清關係,自然也不希望那饞嘴的貓子再來串門。

  韓臨風聽出了她的暗諷,卻只輕笑了一聲:「你府上的伙食甚好,是阿榮造次了。」

  說完,他抱著貓兒慢慢爬上了梯子,待越過牆頭的時候,突然轉頭對蘇落雲說道:「府上的伙食既然很好,也希望小姐多吃一些,不要總這般輕飄飄,似乎沒有幾兩……」

  算起來,他也抱了她兩次,一次是撞車抱入府中,一次是方才接住了跌落的她。

  可這兩次都沒覺得她有多少斤兩,實在太羸弱了!

  蘇落雲茫然瞪眼聽著,努力忍住要冒出口的話,然後默默回禮送別世子,心裡想的卻是:此話有理,自己是得長些氣力了。萬一他真起歹念,要殺了自己滅口,好歹自己不要太虧,臨死前留把力氣,抓花了他那張據說十分英俊的臉……

  等她起身時,貓兒的叫聲已經隱在了牆的另一邊,漸行漸遠。

  蘇落雲側耳聽不到動靜了,這才靠在牆上,猛緩了一口氣——盤絲洞的洞主果真是隱著獰面獠牙,詭計善變的妖孽!

  從明日起,她得吩咐香草,莫要在院子裡晾曬魚乾了!

  如此這般,饞嘴貓阿榮又來閒逛幾次,衝著女主兒喵兒地媚叫,卻再討不得魚乾來吃,於是便死賴在蘇落雲的膝頭不走。

  落雲無奈,只能將撒嬌的貓兒拎下去後,絕了再去自家院子曬太陽。

  除此之外,每天天一亮,她就跑去鋪上調香,算賬。

  最後香草都發覺不對了,納悶問大姑娘,可是家裡來了什麼髒東西?

  為什麼大姑娘跟見了鬼似的,天不亮就出門,非得等到天黑了才回家?

  蘇落雲手指俐落撥拉算盤,淡淡道:「你不是也覺得現在宅子太小了嗎?不勤快些賺錢,怎麼買大院子?」

  香草點了點頭,覺得言之有理,便道:「下次宅子可得看清左鄰右舍,找個清靜和氣的地方,姑娘才可長居!」

  蘇落雲悠悠長嘆:「千金買鄰……有道理……」

  她也是靜心下來,才發現自己的日常跟那位世子爺太綿密了些。

  比如前些日子,她吃了早飯出門時,總能不巧遇到散步消食的韓臨風。

  鄰里鄰居的,少不得在巷口施禮問候,說些今日太陽真暖,風涼得多穿衣之類的寒暄話。

  到了下午,她從鋪上回來時,又正趕上梳洗停當,有時候又會遇到打扮華貴的世子爺奔赴下一場夜宴,於是少不得又要停駐下來客套一番。

  就算住對門的鄰居,也沒見得這麼勤!更何況隔著一條巷子?

  落雲自省了一下,覺得是自己的作息跟盤絲洞主正碰上了。

  她不敢勞煩那魔物更改出入時間,就只能委屈自己早出晚歸,錯開一些。

  如此小心避開,按理說也該能避讓開了。

  沒想到清淨了五六天後,這日當她伴著晨霧,散步出門時卻又碰上了韓世子。

  聽到香草小聲提醒,蘇落雲心頭一緊,又不能流露出來,只能先客氣給世子爺拘禮問安。

  韓臨風今日身上的酒味倒是不多,似乎也沒塗抹胭脂,身上只有皂角清香。

  他垂眸看著施禮的女子——不過幾日未見,她倒是比記憶裡的又瘦幾分,也不知那小宅子見天生火做的小菜米飯都吃到哪裡去了。

  也許因為看不見,蘇大姑娘懶得扮美。她的打扮以簡潔為主,頭上沒有花釵玉簪,僅僅香木髮簪盤定烏髮,可是那光潔的額頭襯得黛眉俏媚彎細,再不需珠寶映襯。

  也因為沒有脂粉珠寶俗物點綴,她整個人也顯得愈加清純纖雅……

  蘇落雲心裡一沉,面上卻未顯露,拘禮之後,只等世子爺寒暄幾句,再各奔東西。

  沒想到韓臨風今日似乎談興甚濃,不但不走,反而立在原處,擋在了她面前,沉聲問:「這幾日怎麼不見蘇小姐?」

  落雲低頭輕聲道:「經營著小本生意,原也是起早貪黑的勞累,自然不能與貴人時辰湊巧……民女還要去鋪上,請世子爺自便……」

  韓臨風聽出了蘇落雲話裡的清冷。

  正值芳齡的姑娘心思多變,前些日子還笑臉迎人的芳鄰,不過幾日不見,卻有些冷若冰霜。

  韓臨風看著她低頭,只能看見盤著髮髻的頭頂,便慢慢側過身子,做出了禮讓姿勢:「既然這樣……就不多叨擾了……」

  落雲低頭快速走過。

  她並不知,清風徐來吹動了她鬢邊碎髮,夾帶著茉莉頭油的淡香,讓那韓世子清明的眸恍惚了一下。

  侍立一旁的慶陽看著主人站在巷口不動,目送那蘇家盲女帶回丫鬟消失在晨霧裡,忍不住提醒道:「小主公,這天也快大亮了,您想好了要去何處了嗎?」

  今日小主公居然起得比他都早。慶陽趕緊收拾停當陪著主公出來。

  原以為主子心血來潮又要去哪裡訪友遊玩,可沒想到世子特意起了大早,卻只帶著他無所事事地徘徊在巷口半天。

  結果,路旁草叢的露水浸濕了褲腿,卻只等到跟隔壁芳鄰寒暄了幾句。

  慶陽實在搞不懂,小主公這是在擺什麼迷魂陣?

  其實韓臨風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莫名所以。

  自從隔壁搬來芳鄰以後,韓臨風便不知不覺多了些習慣,比如讀書閒暇去北園的後花園走走,然後在那堵花牆後,聽一聽隔壁芳鄰跟丫鬟的閒聊,

  有時候,還會聽到聽那清靈的聲音一本正經地勸告阿榮要雨露均霑,多吃一吃百家飯,不可只扯她一家的魚乾。

  看來膽大如盆,心思精明的女子,私下裡倒是跟天真爛漫的少女無異,俏皮而又可愛。

  韓臨風並不覺得自己刻意,卻不自覺地調整了些時間,在巷口與芳鄰多見了幾次。

  雖然只是閒說幾句,總會覺得心境更加舒暢些。沉浸在京城奢靡爛的氣氛裡久了,讓人窒息的感覺。

  能跟一個名利場毫不相干的清靈女子並步而行,就算一句話不說,也能品酌出歲月靜好的甘甜。

  可是自從那日他救下跌落牆頭的她以後,她似乎被他嚇到了,也許是為了避嫌,竟然連自家的院子也不去了。韓臨風幾次走過去,卻再聽不到蘇落雲的淺笑低語。

  這原也沒有什麼,可是他每次早出晚歸時,也許久沒見芳鄰,就顯得有些刻意了。

  時間久了,韓臨風心裡十分不舒服,就好似已經習慣早晚品一杯香茶,卻莫名所以被撤了茶杯子,讓人莫名空落。

  昨日晨起練功時,他聽聞了隔壁門板響動,發現芳鄰原來出門變得甚早。

  這也是無意中的發現,他並沒有怎麼上心。可今晨時,韓臨風突然不想練功了,便帶著慶陽來此散步趟一趟露水,果然正遇到了蘇落雲。

  原也不過說上幾句,可那小姐似乎變得不耐,不太願意跟自己說話的樣子,跟那個輕嘆「可惜了」的姑娘判若兩人,

  還沒說上幾句,蘇落雲便藉口事忙,急匆匆地出了巷子。

  韓臨風看著她的背影,心裡想的卻是:除了那日不請自來,隔牆一跳,他並無得罪姑娘之處,難道是自己真嚇到了她,所以才讓她不快了?還是……

  慶陽也總算看出了些許苗頭,卻覺得主子就算真要扮荒誕,也不至於要玩弄個眼瞎的姑娘吧?

  慶陽對蘇落雲的印象很好。

  一個失明的女子卻自重自強,對弟弟如此關心愛護,總讓他想起身在老家的長姐。可是她跟主人主動不會有什麼交集啊!

  若這樣的女子對小主公動了心,卻無緣入王府,豈不是身世更加零落?

  是以,慶陽看著小主公小心翼翼地諫言道:「世子出身王府,儀表堂堂,就算納美妾良婢,也須得是才貌出眾,出得廳堂之人……蘇小姐只眼盲這一樣,就是給世子做妾都不配……」

  說起來,那退婚的王熙都差了些。也就魯國公府這樣的世勳門第,才配得上世子。可惜世子不願身邊多了六皇子的眼線,更不願被陛下猜忌,毫不猶豫一口回絕了。

  至於那蘇落雲,真的是哪哪都挨不上啊!而且他心疼那瞎姑娘,免不了要勸告世子幾句,免了人家小姑娘的一場情殤。

  韓臨風聽了這話,卻冷冷瞟了慶陽一眼,然後大步回轉了青魚巷。

  慶陽被小主公這一眼瞪得後脊樑冒冷汗,也不知這一眼是覺得他的話多餘,還是別的什麼。

  再說蘇落雲急匆匆趕往店舖,也是走得後背冒汗。

  她知道,只有繼續如常與這世子寒暄,也不會引起他的疑心。可是那驟然勘破了的隱秘,總是叫她心裡不太安生。

  其實細細想來,這位韓世子雖然曾經用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但是又頻頻出手幫襯她,也不知他的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這種揣摩不出對方用意,只能忐忑猜忌其實最折磨人。

  最近幾日,蘇落雲夜裡總是被相類的夢境驚醒。

  她雖然看不見,可是臆想的情境倒是讓夢變得既有畫面又無比真實。

  雖然夢中執刀的男人面容模糊得如同一團霧,可他挨著自己嘶啞聲音說話時,那種戰慄的感覺,讓人夢裡都在心驚膽顫。

  他用鋒利的刀芒抵著她的脖子,挨著自己耳根說的話更是陰森:「姑娘府上的伙食不好嗎?這一身肉,用刀也刮不下來幾兩…… 」

  話說得這麼不倫不類,以至於蘇落雲從噩夢裡驚醒時,氣得對著虛空怒罵:「我長不長肉,關君何事!」

  不過空罵幾聲後,蘇落雲又是自嘲一笑——如果當著他的面,她可不敢造次。

  這個看似隨性散漫的男人,在刀光劍影裡都能安然脫身,如此妖孽,可不是她能招惹的。

  大約他若真拿刀刮肉,她也只能跪地懇求世子高抬貴手。

  隨著瘦香齋的生意越來越好,落雲第一件事就是包了一大封銀子,讓人送到了世子府上。

  當然,不能明說抵乳香的料錢,觸了世子的忌諱。

  她吩咐香草,只說聽聞世子馬上就要到生辰了,小店生意幸得世子捧場,無以為報,送些銀子做賀禮,聊表心意。

  落雲算計著,這一年裡年節不少,如此緩緩支付,也能將乳香珠的錢補齊。

  至於另一半乳香珠,她也一直未敢擅用,只封存在香料房裡等適合的機會,在不惹惱貴人的前提下還給世子。

  而且她已經在尋覓新房,準備早點搬離甜水巷這處龍潭虎穴,

  再說韓臨風看著那包瘦香齋送來的那紅紙封銀卻挑了挑眉。

  若沒記錯,他的生辰還早,這蘇小姐若不是一直避著他,還真容易讓人誤會,以為她甚是孝敬愛重自己呢!

  想到著,韓臨風垂下眼眸,用指尖輕彈書頁,不再去看那包銀。

  此時窗外清風陣陣,擺著楊柳纖枝,卻無人賞那婀娜窈窕……

  如此過了月餘,青魚巷和甜水巷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無事。

  那位韓世子似乎也減了撩逗小家碧玉的興致,沒有再「偶遇」蘇落雲。

  蘇落雲一直上懸著的心,也漸漸放下一點。

  等過了夏,入秋時,弟弟就要參加童考了。到了備考的緊要關頭,蘇落雲也儘量不再出門,她最近幾乎連鋪子都不去了,只在家陪著弟弟用功。

  若不是怕影響弟弟溫習,她是打算立刻租屋搬走的。可又怕如此匆忙,惹了隔壁的懷疑,所以她只是請人相看著房子,待遇到合適的,再找機會搬走。

  當然,隔壁若不招惹她,就最好了。本就是沒有什麼交集的兩戶人家,各過各的,那有多好!

  可惜太平的日子,似乎離她太遠。這天下午,鋪子裡的賬房先生急匆匆趕來,跟蘇落雲說店舖裡的進貨單子不知為何,被人扯掉了兩頁。

  落雲聽了心裡一動。她前些日子開了一個叫李榮的小夥計。

  那小夥計平日還算機靈,收拾香料也比其他夥計利索,原本很得重用。

  可日久見人心,最近這李榮也不知怎麼了,很不老實。

  就在前幾日,店裡的李師傅跟她講,那個李榮無視蘇落雲的禁令,總是在香料內室門口徘徊。

  有一次,他甚至趁著李師傅取料的時候,也跟著溜了進去,雖然東西沒少,可是李師傅想起蘇落雲的吩咐,就還是跟她說了。

  蘇落雲知道後,先是問李榮這般想幹嘛。可看那小子顧左右而言其他。

  落雲知道這人不能用了。於是她二話不說,給了李榮一兩銀子就遣他走了。

  那李榮一直哭喊家貧,爹娘全靠他奉養,不肯離去,李師傅也有些可憐他,代為求情。

  可是落雲並沒有心軟。

  這鋪子如今撐起這樣的場面,每一步都不容易。店舖的人事也頂要緊,做事不踏實,有鬼門道的人,就算再大的本事,她也不敢用。

  沒想到那李榮慣會琢磨人。專等蘇落雲走了以後,又帶著老娘跑來磨掌櫃的代為求情。

  掌櫃的起先還耐著性子勸慰,等後來受不住,便冷言趕他走。

  他的老娘也是個茬子,坐在堂子裡哭鬧不止,掌櫃生怕她訛人,不敢碰她,好不容易勸走時,也是累得心力憔悴。

  等這場鬧劇的第二天,掌櫃的才發現進貨單子不見了。

  那賬本子就放在櫃上,生生被人扯掉了兩頁。掌櫃的這才發覺不妥,連忙來甜水巷告知東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07:18 PM

第三十章 親自作證

  蘇落雲做的是正經買賣,沒有遮掩的暗帳,這進貨單子上沒有什麼隱秘。就算丟了,也不過攏賬的時候麻煩些,也沒什麼要緊的。

  所以她聽完了掌櫃的話,只吩咐他以後每次理賬之後,一定要將賬本放入鐵櫃落鎖。

  她知道這事兒跟李榮甩不脫干係。可是只是丟了兩頁紙,去官府都沒法立案。若是為這事去鄉下找尋李榮質問,只怕他那滿地打滾的老娘又要發功。

  待掌櫃走後,落雲還在想這事兒,那眼皮子也在發跳,覺得李榮的事兒恐怕還有後續。

  他被開了之後,又來店裡,只怕是受了「高人」指點。

  她尋思這幾日恐怕不能陪弟弟了,還得親自去鋪上坐鎮。只是,第二日一大早,還沒等她出門,人在家中坐,禍事便從天而降了。

  當時姐弟倆正吃早餐,突然聽到門外傳來嘈雜凌亂的拍門聲。

  田媽媽聽聞是幾個粗嗓男聲,沒敢開門,只問外面是何人。

  結果外面的人說京城府尹司下的差役,前來辦理公差,若再不開門,他們就要踹門而入了。

  田媽媽隔著門縫一看,他們果然穿著衙役官服,連忙開門。

  五六名官差魚貫而入後,抖開緝拿文書,直言有人舉報瘦香齋的東家買入走私香料,所以他們此來就是要提審瘦香齋的東家去公堂問話的。

  蘇落雲聽得一蹙眉,一旁的香草連忙取了銀子要塞給公差,容得通融些。

  可那官差卻看都不看,伸手格擋道:「陛下最近嚴查走私販子,舉凡有違國法者,輕則流放,重則斬立決!姑娘還是莫要害人了……」

  衙役不肯收錢,便說明案情重大!

  既然跟這些衙役說不清,蘇落雲只能換了身衣服,讓弟弟稍安勿躁,容她去公堂上走一遭,若她一直不回來,弟弟也不用回蘇家,只讓田媽媽帶著弟弟歸雁坐船去尋舅舅胡雪松去。

  公差見她是眼盲的女子,倒也起了些憐憫之心,既然是問話,還沒有定罪,也不必腳鐐刑具伺候。

  等到了公堂上,落雲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原來有人舉報瘦香齋私入了成色上好的乳香。

  要知道這類金貴之物,每年進入多少都在榷易院清清楚楚地記著,哪些入了宮,哪些分賞了人,還有哪些細碎的次品珠子流入了各家店舖,全都有跡可循。

  而蘇落雲就算當初從商人處買了些細碎的,按照用料也早該用沒了。

  可瘦香齋供給北鎮王府,還有駙馬府的乳香一直在用,壓根不見緊促。

  這位舉報者也是神了,居然還弄來了瘦香齋的進貨單子,上面的走賬一清二楚,在外人看來當真是對不上賬。

  蘇落雲這下終於明白那個李榮偷盜進貨單子是為哪般了。

  大約是他先前溜入了香料內室,看見了那剩下的大半乳香珠,便篤定她私買了黑貨,盜了進貨賬本子來報官告狀。

  因為韓臨風的名聲太臭,為了避嫌,蘇落雲並沒有將世子餽贈珠子的事情告知旁人,店舖裡的人也不知那拳頭大的乳香出處。

  往年裡,各家香料鋪子偷偷買些私貨,都是心照不宣的隱秘,有些香鋪子就靠這邪路子發家。

  掌櫃師傅們也心照不宣。他們不過都是謀生做事,東家怎麼進貨經營,壓根不需得他們操心,連想都不會去想。

  大約有人得了李榮的密報,覺得拿了瘦香齋的把柄,所以才這般興師動眾,打著採買私貨的旗號來,報官告她。

  那府尹一早就看了流水賬,又命人搜查了店舖,大致看了看那來歷不明的香珠子,一皺眉頭,覺得是遇到了大案,便沉著臉問蘇落雲,她店裡那大顆乳香珠是在何處買來的。

  蘇落雲沒有慌神,她行得端坐得正,自然不怕府尹審問。

  只是這珠子雖是北鎮世子的賞,貿然說出來,對於她女兒家的閨名必定有大妨礙。韓臨風那樣一個風流世子,好人家的女兒是連邊兒都不會沾的。

  不過這並不是落雲最擔心的。

  她最擔心的是自己說了,官府勢必派人問,她之前冷淡了幾次世子貴人,雖然並沒有起什麼爭執,但她刻意避嫌明顯,韓臨風又不是傻子,似乎也有些不快。

  現在自己落難了,世子府會不會袖手旁觀,不來作證?

  若那韓臨風一直對自己心存戒備,存了什麼滅口的心思,此番不派人來,就可以手不沾血地剪除後患了……

  畢竟世子府若不肯派人作證,她也無可奈何。在府尹大人這邊看來,又落得商賈女子高攀貴府的笑話。

  可若不說,此時又難以擺脫買私貨的干係……

  蘇落雲正躊躇的時候,蘇鴻蒙卻滿頭大汗地趕來了。

  原來蘇落雲這般涉嫌購買私貨,府尹也派人去香料行會詢問會長了。

  蘇鴻蒙自然也得了信兒,這才早飯都顧不得吃從家趕來。不過出門前,丁氏卻勸他不要淌渾水。

  蘇落雲雖然是他的女兒,可店舖的生意是分開做的。就算她真犯了事兒,雖然要被重罰,卻罪不及九族。

  既然這樣,蘇大爺何必淌渾水?

  陸家退婚的事情剛剛平息,那陸老爺倒是君子,又或者怕帶累了兒子的名聲,果然守口如瓶。

  蘇鴻蒙這高懸的心總算半放下來,沒想到大女兒那邊又出了這等事情。

  他暗罵一聲都不省心,便想趁著事情還沒發酵,前來打點一下。

  若是有斡旋的餘地,就算花些錢也認了,總不能讓女兒背負罪名,入了大獄吧!

  是以聽了丁佩的阻攔,他斜瞪了她一眼,沒有要聽的意思,便徑直出門了。

  可到了公堂門口,蘇大爺剛下轎子,丁佩坐了另一轎子急急趕來,一把扯住了他,小聲道:「老爺,您怎麼這麼不謹慎,難道你忘了自己現在的官職?身在榷易院,卻有女兒犯下購買私貨的罪名,你說你清白,別人信嗎?你這算是立在危牆之下,難以自保其身了!居然想著撈人?你忘了陛下之前重罰私販子時的雷霆手段了?」

  被丁氏這麼一說,蘇鴻蒙的愛女之心頓時減了不少,他也是後知後覺驚出了冷汗。

  對啊,這又不是什麼小案子!

  現在陛下看重私販子逃脫官稅,正趕在風口浪尖,若落雲真的被定罪,他可真要跟著吃瓜絡了。

  搞不好,還要落得監守自盜的名頭。

  如此想定後,他後脊樑冒冷汗,本來是想拖關係找人通融的心思全都湮滅了。

  可未出嫁的女兒被抓,他這個大家長又不能不露面,只能硬著頭皮先進去。

  待見到了府尹大人,蘇鴻蒙先是板著臉痛罵落雲一頓,再與府尹大人表示,家門不幸,這個大女兒天生不省心,只因為意外眼盲,覺得全家虧欠著她,作天作地。

  當初她鬧將出去要獨自開店,如今不守規矩闖下大禍,他這個做父親的難辭其咎。若她真的犯事,他請大人為證,就在公堂上大義滅親,絕了父女之情,堅決不會為了她而徇私情。

  這番話聽得府尹連連點頭,看著蘇鴻蒙涕淚縱橫,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也心有慼慼:兒女不省心,果然都是父母前世的冤孽啊!

  蘇落雲當初聽到父親來時,心裡還有些感動,以為父親擔心著她,所以才來的。

  等聽完了蘇鴻蒙的慷慨陳詞之後,蘇落雲先是面無表情,復又嘲諷一笑。

  是了,若干係到父親的名聲前程,她這個眼瞎的女兒又算得了什麼?

  就此,她聽了父親的話後,一直緊握的拳頭也慢慢舒展開了。

  若心裡不想著依靠人,唯有全力自救,光是生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這麼心腸一冷,也就看輕了許多事情。

  眼下的光景,女兒家的名聲又值什麼?她自不必瞻前顧後,先洗脫了官司再說。

  想到這,蘇落雲倒是消減了不少顧慮,她深吸一口氣,也不理跳腳痛罵的蘇鴻蒙,只對府尹大人道:「請大人明鑑,若這乳香的確非民女所買,而是他人餽贈,該如何算?」

  府尹蹙眉:「他人餽贈?」

  蘇鴻蒙聽了也一皺眉,這個孽障!就算編個說辭,也要說個靠譜的,乳香這麼金貴的東西,誰會大手筆的送人?何況是那麼大的一顆,堪比貢物的品階,來路怎麼會正?

  早知道她會帶累全家,當初真該將她送入廟庵了事!

  蘇落雲不慌不忙,開口道:「大人收繳的乳香珠子上是有戳印的,是不是私貨,大人一看便知……」

  她當初用那珠子時,也留了心眼,特意保留了乳香珠上有世子府庫房戳印的一面。

  富貴人家,這類入私庫的金貴東西都要蓋印為證,若有下人手腳不乾淨,私賣出去也能尋到憑證。

  只要她證明這東西入過世子府,就可以確定不是從私販子手上得來的私貨。

  至於府尹大人認出後,心裡也許會演繹出私相授受的橋段出來,認定了這是世子多情,給商戶俏姑娘的賞。若府尹通達人情世故,大約到此打住,或者私下偷偷派人詢問世子。

  韓世子痛快認了,那自是最好,不過是委託寄放在瘦香齋的原料,買賣一場,錢銀兩訖。

  若世子不認,想要就此給她些難堪也無關係。她趁著委屈也能傷心哭泣一場,做了勘破紅塵的樣子,跟大人說,世子說怎樣就是怎樣了,她概不解釋,全認了。

  這樣一來,大約會被人誤會成世子風流,撩撥人又不認賬,自己被始亂終棄了。

  要是這樣更好。反正只要洗脫了私賣黑貨的嫌疑,免了牢獄之災,就算她說自己這珠子其實是從盜賊那裡買了世子府賊贓也無所謂。

  大魏律例,買下賊贓者,贓物充公,罰金三倍。

  這錢,她賣房子賣地也出得起。

  若是能用錢銀解決,她根本不想勞煩世子貴人來作證,更不打算費力維護名聲,陳明自己的冤枉。

  挨上了北鎮世子,名聲大約是洗不清的。父親到時候自然是覺得老臉丟盡了,可惜做女兒的自顧不暇,也管不了蘇庫使的臉面問題了。

  幸好她不必嫁人,不用擔心未來的夫君蒙羞,就此賠銀子了結這場烏龍官司,她再趕緊搬家走人,便也跟盤絲洞斷得乾乾淨淨。

  那府尹聽聞了這話,當真拿起了玳瑁陰陽鏡,仔細看那乳香樹脂上的戳印。

  這麼一看,可不是有北鎮世子府的印在嘛!

  府尹大人挪了鏡片子,再端詳跪在台階下的纖美女子的花容月貌,頓時恍然:這珠子金貴,豈是隨便送人的?

  原來這私貨案子竟然扯出了段男女私相授受!那北鎮世子當真不挑,連個盲女都不肯放過!

  不過這女子當真是貌美非凡,若與她有些風流韻事,也情有可原。

  只是……府尹大人看向那頂著青蘿蔔般臉色的蘇鴻蒙時,又是一聲嘆息。

  這位蘇老爺好歹也算有頭臉之人,家裡的嫡女居然背著他鬧出這樣的糟心事來。

  那個北鎮世子紈袴一個,怎麼會真心待一個商戶盲女?別說為妻,就是為妾也不能成吧?

  如今這事兒捅出來,若世子府那邊不認,只怕蘇庫使的臉上要有些掛不住了……

  蘇鴻蒙也沒想到,一向做事周謹的大女兒居然跟北鎮世子那樣的浪蕩公子扯上關係了。

  但凡她換個富貴府宅的公子勾搭,都得算她的本事!可是招惹了韓臨風這樣的酒囊飯袋又是圖個什麼?

  難道她沒聽說,韓臨風先前得罪了魯國公府的千金,鬧得沸沸揚揚的笑話?

  想到這,蘇鴻蒙真是要被氣暈了。也不待府尹大人前去查證,衝過去想給跪在地上的女兒一個大耳摑子。

  家門不幸!他若不打死這孽障,真是難解心頭之恨!

  可高高舉起的手還沒等放下,便被一個鐵鉗樣的大掌一把捏住了。

  蘇鴻蒙疼得「哎呦」一聲,待回頭看時,只見一個濃眉挺鼻的俊美男子不知什麼站在了他的身後,正死死捏住他的手。

  「哎呦呦,快放手!你……你是何人?」蘇鴻蒙疼得不行,加上他被那高大男子拎提,不由得翹腳掙脫了起來。

  不待那男子說話,府尹大人站了起來,驚詫道:「世子爺,您……怎麼來了?」

  蘇落雲雖不見人,可是鼻子已經嗅聞到了她為世子獨獨調配的香粉味道,也是詫異極了。

  他……怎麼來了?

  就在這時,韓臨風已經鬆開了蘇鴻蒙的手,打開摺扇,一邊搖晃一邊漫不經心道:「聽說京城裡有了新規,送人東西,都要先來官府報備。今日無事,便也這裡坐坐,找府尹大人飲一飲茶。」

  因為處置過幾次當街醉酒,攪鬧店舖的事情,府尹大人對於這位紈袴皇族公子哥甚為熟悉。

  他雖然看不起這位爺,可表面的功夫還是要做的,只衝著韓臨風拱手道:「世子,您這是哪裡的話,不過下官的確有事要與您確認一下,您若來了,倒也省了我派人請……來人啊,給世子搬椅奉茶!」

  韓臨風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公差搬來的椅子上,漫不經心道:「我今早原是準備出門。結果臨巷子的蘇公子哭著來敲門,直說姐姐受了冤屈,求得我府上的管事去作證。我正好與他頂頭碰上,便聽了聽原委。好像是我府上的管事寄放在瘦香齋的乳香珠子惹了禍。我原也不必走這一遭,可管事卻說,既然有人報官,說明牽涉重大。他一個管事前來,只怕會被官老爺判成勾搭貨商,偷盜庫房私賣的罪過,求著讓我來看一看,做個人證,也免了隨後的囉嗦。」

  府尹聽他這麼一說,只賠笑道:「貴府管事多慮了,若真是府上寄放在香鋪子上的,您寫封證明的書信及便是,何須親自來走一趟?」

  韓臨風喝口茶水,順便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那纖弱的女子。

  他當然知道自己不必來此,可是方才聽了蘇歸雁哭訴之後,想了想卻還是親自來了。

  方才入門的時候,恰好聽到了那位蘇老爺慷慨陳詞,大義滅親的橋段。

  那孤零零跪在堂上的姑娘明顯感到不自在了。雖然她低著脖頸,卻努力挺直後背,維持著僅存的尊嚴。

  當她那所謂的父親捏著腔調高呼父女恩斷義絕時,她緊緊握在身側的拳頭似乎都在微微發抖。

  是害怕?應該不是,那麼就只能是傷心與憤怒了。

  那一刻,光是一個背影,卻讓人品出了無盡的酸楚……

  韓臨風來的路上,其實生出些悔意,覺得多此一舉。那姑娘不大樂意見他,他又何必來貼人的冷屁股。

  可直到蘇鴻蒙不分青紅皂白,舉手便要打人那一刻,韓臨風又生出了慶幸——幸好他今日來了,不然那冷屁股豈不是沒人心疼?

  心念流轉間,他便鉗住了蘇鴻蒙準備打下的手臂。韓臨風那一下子可沒有收著勁兒,甚至還刻意用了用氣力,只讓蘇鴻蒙疼得都叫出來了。

  韓臨風這一出面,場面就顯得很微妙了。

  他雖然是個閒散世子,可也是能出入皇宮的皇族後裔,先聖德皇帝的子嗣。皇帝時不時賞他,以示對先皇敬重。

  世子府裡有上品乳香珠,沒什麼稀奇的。

  丁佩隨著蘇鴻蒙進來後,一直立在公堂門邊看著熱鬧。

  起初聽蘇落雲扯出了北鎮世子時,丁佩心裡一喜,死丫頭若是眼皮子短淺,真被個徒有其表的浪蕩子給騙了……那可太好了!

  只是這丫頭到底年輕,不懂爺們心思,這私下的餽贈勾搭,怎麼上得了檯面?

  那世子府若給她作證,豈不是坐實了韓世子看上個商戶盲女的事實?丟不丟人啊?只要那世子沒傻透,大約是不會出面認下的。

  丁佩覺得蘇落雲此番就算洗脫了罪名,也臭了名聲。若是蘇鴻蒙覺得丟人,這丫頭搞不好又要被遣送回鄉下,甚至押進廟庵剪了頭髮。

  可萬萬沒想到,北鎮世子爺居然缺心眼到家,也不怕丟人,眼巴巴地親自跑來給蘇落雲作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07:34 PM

第三十一章 味道獨特

  看韓世子終於鬆手,丁佩趕緊走到蘇鴻蒙身邊,一邊替夫君揉著紅腫的手腕子,一邊輕言輕語道:「這麼金貴的東西,世子怎麼給了小女?她這樣一個商戶盲女子,怎麼承得起貴人的恩啊?」

  她這話裡有話,似乎也是想要點醒世子莫淌渾水,又或者徹底作踐了蘇落雲的名聲。

  韓臨風看都沒看丁佩一眼,只接過公差續添的茶水,不甚在意道:「怎麼?這東西金貴嗎?我府裡似乎有不少這東西,爺向來不過問這些,管事拿些給瘦香齋用來做膏,也是常事。」

  輕飄飄的一句,便反駁了丁氏的挑唆,又是送東西的事情推給了管事。

  既然話都問清楚,府尹爺不便再深問了。

  大約就是自己攪了世子的風雅,帶累著他的紅顏受了拘禁,當下少不得溫言與蘇落雲說聲對不住。

  既然烏龍一場,便各自散了吧。可是韓臨風卻又懶懶問道:「既然是誣陷,總要有個事主,不知這次呈遞狀子的是哪個?」

  若是別人問,府尹自然沒有必要回答。

  這類私販子的檢舉總會有誤報,若是一一懲處,以後還有人敢檢舉嗎?所以一般不會追究。

  但是皇姓世子問起了,府尹總要給個明白的交代。當下便將呈遞狀子的人押上了公堂。

  落雲被後趕來的香草攙扶著,聽著那人顫顫巍巍說話的聲音,一下子聽出他是店舖裡被開除的學徒李貴。

  府尹沉著臉問他,有何證據來告自己的前東家。

  李貴起初還不知道公堂上的風雲變幻,信誓旦旦地與府尹大人道:「大人,瘦香齋的東家一向禁止夥計私入香料庫,小的就懷疑有些什麼蠅營狗苟,加上前些日子,好幾個私販子來找過東家,自那以後,東家就能拿出許多乳香讓我們做,想必就是從那些私販子手裡買的!

  原來他看見有許多私販子來找過蘇落雲,而瘦香齋驟然多了這麼多上品乳香原料,就以為東家走了捷徑。加上蘇落雲用一兩銀子打發了他。他這才偷抄了店舖裡的進貨單子,前來報案的。

  這小學徒這麼說也無可厚非,大約誤會一場。不過如此警惕,響應朝廷號召嚴防私買,也算功過相抵了。

  可是韓臨風聽了卻不甚滿意的樣子,拉著長音道:「府尹大人,立意誣陷,驚擾皇親,害得我也得來公堂作證,該當何罪?」

  府尹大人心道:誰敢勞煩您啊?您叫管事來作證也成啊!得,這是要解氣啊!

  那要這麼說,這小夥計因為不守規矩,被轟攆出鋪子,便懷恨在心誣告東家,也是該打一打。

  府尹大人也是坐得屁股發麻,想要趕緊應付走這位爺。

  於是幾個公差呼啦上來,將李貴按倒在地,幾大板子就招呼上去了。

  那小學徒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被打得魂兒都散了,待挨了幾下狠厲的,竟然朝著丁佩身後的趙媽高呼著:「趙嬸嬸,救我,你說了告官無妨,我才來的啊……哎呦……」

  他的三姑跟這位趙媽媽是老鄉,當初也是趙媽媽聽說了他在瘦香齋做事,便主動找上門來,給了他銀子讓他尋了那大姑娘的錯漏的。

  李貴起初不應,可是趙媽媽給的銀子太多,他一時起了貪念,這才收錢做事。

  後來,他溜入香料內事被東家發現,將他給開了。

  那趙媽媽先指使他帶著老娘鬧事偷了進貨單子,然後又找人給他寫了狀紙。

  她信誓旦旦說得明白,若是告錯了也無妨,照樣可以從她那裡拿錢。

  李貴信了,也照做了。可趙媽媽沒說,告錯了東家居然要挨板子啊!情急之下,再顧不得趙媽媽讓他不要聲張的叮囑,一下就喊了出來。

  可惜那趙媽媽做不了府尹大人的主,只扭著胖胖的身子也不看他。

  而丁佩的臉色也不甚好看。她也沒想到,這韓世子會橫插一槓子,讓李貴當堂挨了板子,又供出了趙媽媽。

  李貴臀上的板子一下狠似一下,這顫音還沒有喊完,脖子一歪昏迷了過去。

  不過這一聲喊,也足夠意味深長了。

  韓臨風閒看了半天的戲,則是目光又轉向了趙媽媽:「他方才喊你救命……」

  趙媽媽一個老媽子何曾見過將屁股打爛的陣仗?看這世子又琢磨上她了,嚇得差點尿了褲子,只撲通跪地道:「他只是見過我,胡亂喊人罷了……我……我……」

  這話還沒說完,趙媽媽嚇得一口氣沒續上來,竟然當堂嚇昏過去了。一旁的小丫鬟只能過去扶她又掐起人中來。

  一片混亂中韓臨風悠悠站起身來,對著蘇落雲道:「聽了漁陽公主的舉薦,我才委託瘦香齋替我製些香品,卻鬧出這麼多的名堂。今日閒得無事,正好順便來一來府衙替你為證,下次再有此事,還請告知你弟弟,莫要再莽撞敲門了。」

  說完,他也不看蘇落雲,逕自帶著隨從出門,揚長而去。

  他這話聽起來很不耐煩,不過周圍的人也都是半信半疑。

  看這意思,韓世子與這蘇大小姐真的只是買賣香料的主顧,並無別的干係。

  待出了公堂,蘇鴻蒙有些臉面掛不住了。他方才還沒等府尹審案,便不分青紅皂白要跟女兒劃清界限。

  現在府尹結案,原來是誤會一場,卻叫他這個當父親的不知該如何拉轉話題。

  蘇落雲現在已經知道這學徒是受了誰的指使了,走出衙門的時候,衝著丁佩語調清冷道:「大夫人有心了,竟然將趙媽媽的熟人安排到我的鋪子裡,這次害得你空跑一趟,真是對不住……」

  丁佩一聽,臉兒不由得一緊。這次的事情的確是她安排的。她原本想讓趙媽媽拉攏住那李貴,想尋機會再偷些方子。

  只是後來那小學徒說瘦香齋的香料斷供一段時間後,有了不知來路的乳香時,丁佩聽得心裡一動,讓李貴查清那香時從哪裡來的。李貴卻說,大姑娘沒說過,甚至不讓他們進香料內室。

  丁佩被李貴這麼一拐帶,便以為蘇落雲偷偷買了私貨。

  不料蘇落雲現在賊精,一發現了李貴的不軌,就將他遣走了。

  幸好趙媽媽攛掇著李貴鬧事,撕下了進貨的單據。這鐵證入手,便指使他去告官。

  自從陸家退親以來,丁佩左思右想,總覺得自己的出身洩密與蘇落雲有些干系。

  她雖然拿不住證據,可是每每受了蘇鴻蒙冷落時,總是怨毒之情橫生。

  想著就若是拿捏了蘇落雲偷賣私貨,如此告官之後,落獄個三五年是逃不掉的。到時候,她在獄中,而她的弟弟又被自己捏在手裡,就算是她想要壞自己,也要投鼠忌器了。

  可誰想到,半路居然殺出個不知所謂的世子爺,替蘇落雲作證,更是三言兩語的,既讓李貴挨了頓莫名的板子。

  那個小學徒也是不禁事兒的,挨了板子後,居然開口喚了趙媽媽。趙媽媽更是不爭氣,居然嚇暈了過去,方才捏了人中,才幽幽醒轉過來。

  現在出了衙門,聽蘇落雲這麼直白地暗示她在搗鬼,丁佩又要張開蓮花巧口,要為自己辯白幾分。

  丁佩自嫁過來,一向都是說了上句的,靠的無非就是夫君的寵愛。

  蘇鴻蒙覺得娶了她之後,財源廣進,甚旺自己,又會服侍人,所以也是對她恩愛有加。可是蘇鴻蒙現在的心境,卻只能用冰火兩重天形容。

  昨日為去蜀地入料的同僚送行暢飲時,那同僚喝多了,便調侃道:聽聞蘇老爺在蜀地時經常流連煙花水月之地,也不知可有相熟的紅巷介紹一下。

  本是酒後失德醉言,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讓蘇老爺疑心同僚聽了什麼風聲。

  蘇鴻蒙自問自己若是再年輕一回,還會不會娶丁佩,都有些不敢確定。

  現在人到中年,經歷多了,自是後悔,若是當年胡氏亡故後,他明媒正娶另娶良家續絃,而讓丁佩入門做小,也許就不會如此窘迫,擔心著落人笑柄了。

  他正獨自悵惘,沒想到丁佩又來生事,誣陷大女兒,鬧得他在府尹大人的面前丟臉。

  就算丁氏現在眼中含淚,楚楚可憐,嘴裡也說得甚有章程,他也全聽不進去,只覺得這婦人聒噪,不知進退。

  還沒等她說話,這次蘇鴻蒙突然一揚手,狠狠地給了她一個耳摑,然後頭也不回地逕自走人了。

  丁佩沒有想到蘇鴻蒙今日居然又翻臉無情,還無憑無據呢,就當著大庭廣眾給自己難堪。

  羞憤交加之餘,她只恨恨瞪了蘇落雲一眼,便趕緊入轎,追攆蘇鴻蒙去爭論短長去了。

  蘇落雲雖然看不見,可聽方才的一聲脆響,也知道父親惱了,那一巴掌全不留情。

  香草虛驚一場,只覺得甚是解氣。可是轉頭看大姑娘,臉上卻並無釋懷愜意之情,而是迎著徐徐清風長嘆了一口氣。

  她問大姑娘可是還覺得不夠解氣。

  蘇落雲卻搖了搖頭,有些感慨道:「毒婦費盡了心思琢磨我,只那一巴掌如何解氣?不過父親對那婦人,以前也算情深意濃,可牽涉到男人的臉面,拖曳了他後腿,又如此不留情面……所謂男人情愛,大多薄涼……」

  想想,真沒什麼意思!

  蘇落雲現在愈加慶幸自己眼盲,不然現在的自己,大約如世間大部分女子一樣,進入到另一處宅院,日日盤算打點丈夫的起居,小心翼翼地逢迎著他的喜怒……

  不過因正是因為父親薄涼,接下來的事情才變得好辦。

  丁氏如此不老實,只挨那一巴掌顯然不夠,她須得再推一推,早點讓這毒婦歇手,不能再興風作浪……

  當她回轉甜水巷口的時候,在巷口處躊躇了一會,猶豫要不要去世子府表示感謝。

  畢竟這次世子肯親自出面,含而不露地替她解了官司,又逼得府尹杖責了李榮,牽引出了丁氏。

  可是她又直覺不想再跟他有什麼牽涉。

  如此猶豫了一下,她來回走了幾步,終於下了決心,回轉了自己的宅子。

  可還沒走兩步,身後便傳來了男人的聲音:「看來我如此費心走一趟,居然當不起小姐的一句當面道謝……」

  原來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進青魚巷的時候,韓世子已經在巷口轉角處默立甚久了。

  眼看著那女子轉著繡鞋一陣躊躇之後,居然還是決定回轉甜水巷。

  饒是一向平和的人也覺得心頭生出一團悶火,便開口要起了謝賞。

  蘇落雲聽他居然就立在巷口,連忙拘禮,表示自己誠心感謝世子。

  不過所謂「福薄命淺」,像她這等商戶女子,原也擔不起太厚重的餽贈。回頭她會將剩餘的香珠,還有相抵的銀子一併派人奉上。

  世子爺若想平息了旁人的閒言碎語,還請如數收下。

  韓臨風倒是笑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冷屁股能說出什麼溫熱的話來。不過她說得對,今日這場官司,的確是因他強送名貴的香料珠子而起。

  說起來,倒是他對不住她了……

  還沒等蘇落雲說完客套的感激之詞,他便冷冷打斷:「既然這樣,便不為難小姐了,請自便吧……」

  說著,他便轉身大步離去。

  蘇落雲微微鬆了一口氣,趕緊回了甜水巷。

  沒等田媽媽給她煮一碗豬腳麵線去一去晦氣,落雲便說道:「新宅子雖然沒有選定,可是我想換個居所,只是店舖周轉甚大,折不出太多的現銀買宅子。我想著找房牙子先租賃一間,大約過兩日就能回信,你和香草先將東西收拾一下,等房子落了租契,先拿了要緊的去新屋。」

  這話一出,真叫人詫異,歸雁也不解地問姐姐,這院子雖然有些舊,卻並不妨礙居住,為何要這般匆匆搬離?

  落雲不想解釋那麼多,只說覺得宅子風水不好,想在弟弟備考前換一換風水。

  這類迷信說辭就讓人無從去勸了。不過今日攤了官司,的確風水有問題。家裡的大事小情,他都聽姐姐的,自然照做。

  待到第二天時,忙碌了一上午,落雲收拾東西時覺得有些睏乏,便小睡了一會,等起來時,聽不見書房那邊的讀書聲,便問香草,弟弟是不是讀書累了,要不要喝一碗糖水。

  可是香草卻說:「少爺去了隔壁青魚巷,他說既然要搬家了,要把從世子府裡拿的書還回去,順便還要跟邵先生道一聲別,再跟世子道一聲謝謝……」

  落雲暗暗心裡一緊,她只想著搬家,卻忘了弟弟是多麼有禮重情的孩子了,只是他這般去了,要早些回來,別節外生枝才好……

  再說韓臨風聽聞隔壁小公子來訪,倒是抽空在書房接待了蘇歸雁。

  蘇歸雁對這位花名在外的世子真的是充滿感激。

  他當初病急亂投醫,來敲世子府的門,也沒想到世子這般痛快,親自去了府尹那裡為姐姐作證,洗脫了罪名。

  這等平易近人的貴人,就算滿肚草包,也顯得親切可愛。

  韓臨風聽了歸雁的感激的話,又順便詢問了歸雁備考的情況,同時讓歸雁再從書房裡拿些書回去。

  歸雁連連擺手道:「承蒙世子慷慨,我先前也拿了不少的書,這次是來還書的,怎麼好再拿?」

  當初世子雖然說是贈給他。可是那些孤本價格昂貴,他統統都手抄了一遍,準備歸還原主人。

  韓臨風笑了笑:「你我近鄰,何必如此客套,有什麼需要的,盡可以跟管家提。」

  蘇歸雁不好意思道:「不麻煩世子了。我與姐姐不日就要搬走了,只怕以後難以再見世子,特意來與世子道謝,再說一聲別離……」

  韓臨風沒想到隔壁的芳鄰居然突然要搬走,心思玲瓏的他倒是立刻猜到,大約是那一場官司還是帶累了她的名聲,所以她才想著搬走,也算避嫌了。

  心思流轉間,他刻意忽略了心底的不舒服,淡淡道:「既然要搬走,更要送公子些信物,不枉你我結交一場。」

  蘇歸雁聽了這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然搖手推拒。

  可是見世子語氣誠懇,一再堅持,又覺得盛情難卻,若再推拒就不給人面子了。

  他正好看見世子書齋香爐裡燃著的一段香,想到了姐姐上次特意問起過這味道,應該是喜歡這個,便隨口道:「若世子方便,能不能給我些這種熏香?」

  韓臨風的目光調轉到香爐上——書齋的書僮覺得這兩日天氣潮濕,所以拿來熏書用的。

  他隨口道:「只要這個?府上是賣香料的,難道沒有這香?」

  蘇歸雁回道:「這香裡有梁州特有的香樟樹根,味道獨特,市面上幾乎沒有,就連我姐姐以前都沒聞過呢……」

  他說完這話,突然發現世子的表情微微起了變化,那張總是漫不經心的臉……顯得莫名嚴肅了起來。

  韓臨風慢慢抬起自己的長指,輕輕嗅聞了一下,然後似恍然一笑,淡淡道:「的確很獨特……我府上的香不多了,等哪日梁州再送,我定叫人送些去貴府上……不過今日公子前來道別,蘇小姐為何不同來?鄰居一場,我自當設宴為二位踐行……」

  這番盛情不容得人拒絕,蘇歸雁剛想要回絕,韓臨風已經吩咐管事道:「去請蘇小姐來我府上一趟,我今日設宴,正好與蘇家姐弟共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09:04 PM

第三十二章 鴻門宴席

  蘇歸雁還想再說話,可是韓臨風已經走過來,親切地搭著他的肩膀,擁著他往外走,嘴裡則道:「我這邊還有些庶務要料理,須得耽擱些時間。走!你先陪邵先生去偏廳飲酒去,他昨日還給我提,說你新寫的文章頗有新意,當慢品細賞。」

  說話間,纖薄少年就被他不容拒絕地推入了後花園……

  再說蘇落雲一直等弟弟回來,卻一直不見院門傳來動靜。

  她也不好去世子府拽人,只能在房間裡心不在焉地攏著賬本。

  可左等右等,沒等回弟弟,卻等來了世子府傳話的小廝。小廝說世子與蘇公子相談甚歡,準備留下蘇公子吃晚飯,也請蘇小姐一同來府上用餐。

  蘇落雲對世子其實也心存感激,但是她寧可短缺了禮數也不想招惹這人。

  但是弟弟就在人家府上,他年幼不知進退,她若不去,弟弟年幼貪杯,若喝醉得罪人便不好了。

  蘇落雲想了想,不管怎麼樣,得先將弟弟帶回來再說。

  房牙子那邊她下午時已經付了訂金,租了離這老遠的一個小宅子,以後去鋪子也方便些,明日就搬家了。

  這麼想來在搬走前,跟老鄰居走個過場,道一道別離也是人情世故,短少不得。

  想到這,她讓小廝稍等,簡單梳妝打扮了一下,便帶上了香草出門。

  那乳香珠子,還有餘下的料錢,她昨日晚上就差人送過去了。雖然跟世子已經時錢銀兩訖,但空手上門總不太好。

  於是蘇落雲又在巷子口的糕餅鋪子買了四盒精緻糕餅,讓店家用錦盒裝好,打了花樣子,便去了世子府。

  她想著如此隆重道謝一番,順便謝絕世子留飯的好意,就將弟弟領回家。

  等世子府管家引著她一路走進來時,落雲鼻息間又嗅聞到了世子府那獨特的樟木根的香味,好像她被引來了韓臨風的書房。

  韓臨風並沒有跟蘇歸雁在一起,而是一個人在書房消磨光景,他正站在書桌前,拿著幾隻箭,往不遠處地上大花瓶子裡投,很有節奏地發出噹啷噹啷的聲響。

  就算隔壁芳鄰進來,世子依然悠閒自在地投擲,待聽著她一番客氣感恩之詞後,倒是瞟了她手裡拎著的那幾包禮,淡淡問:「這麼客氣,還拎了盒子,難道又包了銀子過來?」

  落雲被問得一愣,這才明白他在暗諷她之前找藉口補銀子的事情。

  她自是假裝聽不懂暗諷,鎮定一笑:「巷口旁新開了家糕餅鋪子,新製的板栗餅還算可口,民女不好空手言謝,便買了些想給世子爺嘗嘗鮮……」

  說到一半的時候,蘇落雲其實也覺得自己這番有些不上調子。

  尋常人家的人情走動,像她這樣拿著糕餅酒水上門酬謝無可挑剔。

  可對方是福貴堆裡將養的世子,自己這等百姓做派肯定是不入法眼。

  不過蘇若雲自己本就是尋常的百姓,送禮也是表達下自己的謝意,沒法自抬身價,跟那些貴公子等同,再酬謝些珍珠美玉。

  既然禮到了,心意也到了,她自是領了弟弟識趣走人,莫擾了世子的雅興。

  可還沒等她說完客套話,也沒聽到什麼腳步聲,她手裡的糕餅已經被人接了去,然後就是盒子被打開的聲音。

  男人當著她的面,拿起一塊板栗糕吃了起來。

  「味道的確清甜,用的是安西的小板栗吧?」

  看來這位世子精於吃喝倒不像是掩飾,真的很有研究。落雲連忙點了點頭說:「世子喜歡便好。不知我的弟弟現在何處?」

  聽了她的問,韓臨風卻不急不緩道:「說起來是在下做事不周謹,當初非要讓小姐收下乳香珠,才惹得官司上身。若要陪酒道歉,該是在下賠禮才是。聽蘇公子說,你們已經選了新屋,馬上就要搬走了,是嗎?」

  蘇落雲點頭稱是,又是補充道:「民女現在住的屋子有些破漏,想著修繕投錢有些不划算,如今也賺了些錢,便想著先租個能住的……」

  韓臨風不動聲色,緩緩道:「哦,若是如此,我更要好好款待一下鄰居,就當為你踐行……正好令弟考學在即,在下原也該為他擺宴,預祝他金榜題名。擇日不如撞,請小姐與歸雁兄一同留下來共飲一杯吧。」

  論起這酒也是有名堂的。

  世子府的邵先生身挑兩府,除了授業世子,還給歸雁講授了幾堂。正經論起來,歸雁現在是韓世子的共師同窗。

  同窗之誼,地久天長。就算蘇落雲正言婉拒,表示府裡還有事情,可是弟弟早已經在飯廳裡與老先生二人先自推杯換盞了。

  老先生很有為人師的責任感,將應考審題的訣竅當成了下酒菜,與歸雁一邊吃酒一邊細聊。

  如此一看,落雲不好貿然打斷,掃了老先生的雅興,便也只好坐下,等著應酬了這一場再跟弟弟一同回家。

  她目不能視,若是自家的餐桌還好,盤子的位置擺設都是香草固定好的,偶爾落筷失誤,也都是自家人,沒什麼困窘的。

  可此時她在陌生的世子府上,身邊正是那位深不可測的男人。她既無心動筷,也不想人前出醜,有些如坐針氈。

  不過韓臨風卻開口道:「擺宴時,我府裡的管事請了香草姑娘代為擺桌,餐盤擺放都隨了貴府的習慣,小姐左手邊是切成塊的東坡肉,用筷子戳夾即可。右手邊是紫蘇煎蛋,盤邊有方便舀起的湯匙……至於遠些的,可以讓侍女幫你布菜。」

  蘇落雲試探伸出筷子,果真如此。

  巧了,這兩道菜還都是她愛吃的。

  主人心思周到如此,落雲再沒推諉的藉口,期間世子頻頻幫她夾菜。

  盛情難卻,她也伸筷默默吃了幾口,然後靜聽弟弟和邵先生熱絡聊天。

  就在這時,身邊檀木根香襲來,那位貴人似乎挪位置坐得離自己更近了些,又在探身為自己夾菜。

  「小姐吃得不多,可是不合胃口?」

  蘇落雲恭謹回道:「我食量一向少,吃幾口便飽腹……世子不必費心替我布菜,還請自便暢飲。」

  韓臨風恍如沒有聽到,依舊慇勤為她夾菜,然後狀似無意道:「聽聞小姐有個舅舅,在參軍前曾前往北地,不知去那做什麼營生?」

  蘇落雲心裡一動,舅舅的確去過北地,甚至在散了家財之後,投靠在曹盛的麾下的一支義軍裡,跟鐵弗人打了足足一年的游擊。

  若不是後來母親病故,當時年輕氣盛的舅舅還不會回來,說不定就要白骨傾撒北地,死在那裡都無人知。

  不過這樣荒誕隱秘的往事,除了胡家人知道,從來都沒有對外人說起過,畢竟這也不是什麼能見光的事情,不好宣揚,為何韓臨風卻知道?

  是了,他也跟那曹盛有勾結,難道聽說過舅舅的事兒?

  蘇落雲一時心念流轉,只含糊道:「我那時還小,怎知大人的事……」

  韓臨風笑了笑,雲淡風輕轉移話題,詢問起落雲準備遷往何處。蘇落雲又是一句句恭謹地答。

  期間,還在被他祝酒,連飲了幾杯。

  總之,這一頓飯吃得人要句句小心,細細琢磨話裡的深意。

  待酒席散罷,蘇落雲微微出了一口氣,剛想叫弟弟跟人辭別,老先生又讓歸雁去他的書房,他要拿自己當年應試用過的鎮紙墨盒借給歸雁討個好綵頭。

  大魏朝的確有這等習俗,若能拿著往屆舉子的筆墨用具,便能給自己討個應試的好綵頭。

  就在前往書房的時候,韓臨風一直走在蘇落雲的身旁,出聲為她引路。

  韓臨風的言談舉止溫文爾雅,無可挑剔,堪稱主人典範。

  可是每當他腳步聲全無,帶著檀木根的清香,突然飄忽在自己左右時,蘇落雲總是忍不住有種心悸之感。

  當然,她表面並未顯露分毫,微笑得宜,鎮定如常。

  殊不知每當韓臨風突然挨近她說話時,她的脖頸處總會汗毛戰慄,若黍米點點。

  韓臨風不動聲色,盡看在眼中。

  待到了書房,落雲跟香草兩個女眷並沒有跟韓世子他們進去。

  趁著他們三個挑選筆硯的功夫,蘇落雲帶著香草在花園子裡走一走,等著他們師徒三人出來,然後再跟主人告別,就可以回轉府中。

  待到明日,一車將東西搬走,蘇落雲決定這輩子都不再靠近青魚巷……

  她在酒宴上飲了幾杯,雖然不是太烈的酒,可此時也感覺腦子飄飄浮浮,有些泛醉。

  那個世子爺,果真是杯酒裡練出來的,勸酒的花樣子可真多,想不喝都不行。

  這時,有侍女來喚香草,說是要拿的東西太多,蘇公子叫她過去幫忙拿一些出來。

  侍女催得緊,香草將落雲扶到亭子,讓她稍坐一下,便應聲過去了。

  蘇落雲聽著不遠處書房裡的聲音,知道他們離得她並不是很遠,她一人坐在亭子裡,也不算落單。

  趁著酒意,她緊繃了許久的腦子也慢慢鬆弛了下來,打算靠著亭柱子閉眼養神,等著一會出府。

  可就在這時,一陣疾風閃動,似乎有人突然挨近了她,低頭啞聲道:「你為何跟蹤來此,是何人派來監視我的?」

  這低啞的聲音,跟韓臨風在船上用刀挾持她時如出一轍。

  他……為何這麼說?難道是懷疑自己就近居住,是在跟蹤監視他?

  他問得毫無預兆,蘇落雲有一瞬間身體僵硬,力持鎮定地道:「民女不知世子此話……」

  可話說出一半,落雲便猛然醒悟過來,暗叫一聲糟糕!

  她……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現在她正一人獨處,而且目不能視。

  若她之前沒有認出韓臨風是那兇徒,驟然聽到這聲音,又看不見人的模樣,只會尖叫喊人,或者倉皇討饒,而不是篤定啞嗓子說話的人是韓臨風!

  她雖然說了一半就急急收回,但已經來不及了,就算目不能視,也能猜到那男人此時陰森瞪著自己的樣子。

  「你……果然早就認出我了……」嘶啞男聲已經恢復了平日的溫文爾雅,但語調冰冷若寒芒,刮得人不寒而慄。

  亭外花香襲人,不遠處書房裡依舊傳來陣陣笑聲,亭中的落雲卻如墮入寒冬臘月,渾身流竄寒氣,而那一點酒氣也順著後脊樑化為陣陣冷汗……

  她深吸一口氣,力持鎮定道:「我真的不知世子此言何意。」

  韓臨風漫不經心地抬手嗅聞著自己的指尖,上面有淡香殘留,仔細回想一下,好像就是那次他越牆接住她後,她的態度就變得愈加疏離。

  應該就是那次,這女子嗅聞了這梁州獨特的香料味,或者是別的方面認出了自己。

  韓臨風也是今日聽聞了蘇歸雁索要香料的無意之言,這才醒悟內裡的原因。

  他將這蘇落雲引到府上後,先是酒宴款待,再然後是遊園鬆懈了她的神經,再殺個回馬槍突然試探,果真讓這小狐狸漏了馬腳。

  看她還強裝鎮定,打算矇混過關,韓臨風卻不留餘地,語調溫和而別有深意道:「古人云,百年修得同船渡,現在看來,我與小姐又成為近鄰,當真不止百年的緣分啊……」

  看他點出了同船的事情,蘇落雲的心也跟著一路下沉,他如此相逼,是打算不給她留活路?

  想到這,她不由得將身子往後一靠,低聲道:「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香料商人,雖然湊巧住得近些,卻與貴人毫無交際,只想過自己的清淨日子……您又何必這般試探,不給彼此留下餘地。」

  韓臨風此時臉上再無平日散漫而平和的笑,他冷凝著眼眸,看著眼前姑娘力持鎮定,但臉色蒼白的樣子。

  她說得不錯,她不過是年紀尚小的姑娘,驟然被扯進這樣的污爛事裡,的確是糟心又棘手。

  他淡淡道:「姑娘打算如何?要不要報官說出實情?」

  落雲苦笑:「我不過是個瞎子,如何跟官府指證您?再說若真想報官,當日便會去官府敲鼓,也不會有今日這一遭了。當初船上之事,我甚至都沒有與他人講……歸雁更是毫不知情,若世子慈悲,請您看在我弟弟年幼的情分上,放過他吧……」

  說這話時,落雲的手心裡滿是汗水。

  她面前的男人是個獨闖軍營,折斷人的脖頸不費摧毀之力的狠辣角色。

  就算他與反賊勾結,也是堂堂大魏的皇族,悄無聲息地弄死個平頭百姓,並非難事。

  落雲現在已經不作他想,只盼著自己乖乖受死,能撇乾淨弟弟,喚起世子惻隱之心,顧全了弟弟的周全,讓他平安出了世子府。

  她就算看不見,也能想像得出韓世子現在盯看自己的猙獰樣子——大約是上下打量,想著如何殺人不見血,收拾起來也方便吧……

  人在將死時,心裡想的都是憾事。

  落雲在生死轉念之間,背靠著亭柱,既遺憾無法看到弟弟平安成家,生兒育女,還捨不得自己那賺錢如流水的鋪子,她剛做出點起色,證明自己不是完全的廢人。

  而這黑暗甚久的日子,也才剛剛有些奔頭……

  想到這,蘇落雲只能心有不甘地閉眼,等待著韓臨風的發落。

  她並不知,自己此時緊閉的雙睫上掛著晶瑩的淚,睫毛如不安的蝶翼輕顫,顯得脆弱而惹人憐惜……

  若是幫助曹盛的消息走漏,干係太大!韓臨風自然不會冒險。

  最保險的法子……當然是徹底封住這女子的嘴。

  他外表看似溫柔隨和,其實卻是硬冷慣了的心腸,了無痕跡處置這女子的法子,也有很多,甚至不必他親自動手。

  但是那些法子太血腥,再想到是加諸在這不幸女子的身上,又增添了幾許不妥。

  他慢慢抬起了手,伸向了她纖細的脖頸。那脖子太細,不堪一折……最後,大掌終究沒有落下,只是拈動指頭,撩開了她被冷汗貼付在臉頰上的碎髮……

  就在這時,書房裡有人走了出來。

  韓臨風不露痕跡地收回了手,淡淡道:「此間人多不甚方便,請小姐謹言慎行,我隨後再與你談……」

  方才不過寥寥數語間,蘇落雲便在刀光劍影裡走了一遭。

  剛從書房出來的弟弟全然不知,興高采烈地準備跟姐姐展示新得的大硯台,而香草也抱著一個精緻的葦席編成的書箱出來了,兩個人有說有笑地順著小徑朝著亭子走來。

  就在這時,韓世子開口,說道:「蘇公子後日就要入考了,我便不多留二位了,請蘇公子早日休息,早些金榜題名!」

  歸雁連忙回禮謝過世子吉言。

  落雲原以為他會就此囚禁住自己,沒想到他居然如此雲淡風輕地放了自己和弟弟回去。

  她不但沒有輕鬆,反而心裡一緊,疑心他要斬草除根。

  若是將他們姐弟二人放回去後,夜裡再來個舊宅失火,殺人焚屍,兩相得益,湮滅得一乾二淨。

  想到這,她有些茫然地搜尋韓臨風的方向,緊抿著嘴唇,無聲地質疑著他的話。

  韓臨風卻平緩語氣道:「時間不早了,蘇小姐早點回去休息吧,若睡不著,也可以閒坐院中賞月,這兩天月夜不錯,不可辜負。」

  說完這話,香草和蘇歸雁不約而同抬頭望天——今日日落時,天氣就變得陰沉,滿天烏黑一片,看起來半夜還會下雨……

  讓個盲者賞月已經很過分了,至於雨天賞月更是離譜,看來世子的酒飲得也是有些大了。

  蘇落雲沒有再說什麼,沉默地跟弟弟回轉了府中。

  待換衣服的時候,香草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大姑娘的衣服後背居然被汗浸透了。

  她驚訝道:「今日也不算熱,那花園子裡涼風陣陣,姑娘您怎麼出了這麼多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09:35 PM

第三十三章 人情世故

  蘇落雲沒說什麼,推說自己喝了酒所以發汗,又有些頭暈,想要早些睡下。

  於是香草替姑娘換好了寬鬆便服,鋪好床榻後,便關門出去了。

  此時落雲躺在床上,瞪著一雙空洞的眼,心裡卻已經翻江倒海:她吃不準那個城府深沉的男人是什麼意思,更猜測不到他下一步準備如何料理她。

  落雲雖然聰慧,但自問只是個商戶女子,也有自知之明,她在算盤賬本裡磨礪出的那點機靈,在牽涉朝廷陰謀的漩渦裡時,毫無用途。

  她一時想到了連夜帶著弟弟逃跑,一路投奔舅舅去。

  但又想到,韓臨風能劫持軍營裡的反賊,必定黨羽打手甚多,若想追殺他們姐弟,簡直易如反掌,甚至連舅舅也會遭受他們的連累。

  她又想到,乾脆去官府舉報了韓臨風,將他劫持了反賊的事情大白於天下。

  可是這事兒過去了這麼久,她就算能順利舉報,也要有人肯信一個盲女不會認錯人,更肯信那假裝的紈袴有這等本事才行。

  更何況她有更大的可能是沒等將狀紙呈上去被馬車當街撞死,或者跟丫鬟一起勒死在街角巷尾……

  若是將此事告知漁陽公主,請她主持公道?

  一邊是皇家的侄孫,一邊是無關輕重的香料商人。公主大約會秉承家醜不宜外揚的準則,先三尺白綾將自己賜死,再關門解決家醜吧……

  如此細想,真是條條大道通往黃泉彼岸啊!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突然聽到有貓兒在窗櫺處喵喵地叫。

  這阿榮怎麼半夜也過來覓食了?

  她慢慢坐起身來,倒是想起了那男人最後說的話——月夜不可辜負……似乎話裡有話。

  落雲簡單披了衣服,趿拉著繡花便鞋,伴著一陣乍起的雷聲推開門,來到院中「賞月」。

  此時已經暮夜時分,蘇宅的其他人已經酣然入睡了。

  當她摸索來到北牆邊時,指尖還沒觸到磚牆,就聽牆頭有人開口說道:「白日閒雜人等太多,我與小姐說話不甚方便。現在夜深人靜,正好你我深談一番,如何?」

  這話若是那個紈袴世子說出來的,不過是輕佻的調戲良家之詞。

  可是蘇落雲現在聽他說出這番話,倒像是黃泉邀約,催命鬼符。

  她深吸一口氣,既然左右都是一死,與他談一談也無妨。若能置死地而後生,那便是上蒼垂憐他們姐弟,給了他們一線的生機……

  想到這,她披散著長髮,半抬起頭,小心問道:「世子要騎在牆頭與我談?」

  話還沒有問完,她的腰際已經被抱住,轉瞬間就飛身越過了高牆,又回到了世子府裡。

  落雲疑心他後悔了,想要擄她殺人滅口。

  可是韓臨風引著她沿著小徑前行,似乎不急不緩。

  再往前走時,她似乎被引著來到一處平坦的武場,腳下鋪著細沙。

  她一不小心,便撞到了掛著刀劍的架子。

  那冰涼的觸感,還有不小心掛到的鋒芒,都顯示著這些可不是花樣子的裝飾,而是一件件可以殺人剁肉的利器……

  韓臨風及時抓住了她的手,不讓刀劍傷到她嫩蔥般的手指,然後拿起一把劍,拔出劍鞘審視著寒芒道:「這把劍跟隨我甚久,我也用得最順手,它的劍身雖短,翻轉起來更加自如,方寸之間,便可削鼻斷腸……」

  蘇落雲嗅聞著鼻息間的寒芒鐵味,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是被恐嚇了。

  如此嚇唬她,她反而鎮定了下來,垂眸說道:「民女深知世子武功高強,就算落葉斷草,在您的手中都可變成殺人武器。而我這樣的弱女子,也不配髒污了世子的劍,大約一根繩子便夠了……」

  若是難逃一死,相比於被開膛破肚,她還是覺得留得全屍更好。

  世子聽了她垂死掙扎的吹捧,輕笑了一下,似乎懶得再嚇唬她,又引著她來到一處暖閣,席地坐下,接下來便是倒水烹茶的聲音。

  他一邊燙洗小茶盅一邊道:「在下想著你今夜大約睡不著,不如一同飲茶聊一聊,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海涵。」

  蘇落雲不知他想聊什麼,只能板直跪在香席上等著他開口。

  韓臨風替她倒了一杯茶,然後道:「我原先想著京郊有一處別院,也還算清淨,想要勞煩蘇小姐在那暫住幾日……待我安排好了,便護送你們姐弟去梁州暫住幾年。」

  韓臨風語調未變,平和而有禮的說道,將這軟禁說得像只是邀她去春遊小住一般輕鬆愜意。

  蘇落雲當然覺得不好。她如今的店舖剛剛穩住了腳兒,弟弟也馬上要考學了,若是被韓臨風脅迫送走,一切都要成空。

  而且那梁州地界,毫無親人依靠,他們去了豈不成了待宰的羔羊?

  可眼下,她哪有選擇的權利?唯有活下去才是最要緊的。

  蘇落雲只能先謝謝世子惻隱之心,同時又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不去?

  弟弟馬上就要考學,又跟此事毫不相干,請世子明鑑,放了他這一碼,最起碼不要讓他也去了梁州。

  韓臨風似乎早就想到了她的不情願,只坐在她的對面,看著她披散著的長髮,還有那素淨的臉,淡淡又道:「這是我原先的想法,可是想到你大約不願意,便又改了主意。」

  落雲聽到這,心又提了起來,他是不是覺得,還是殺人滅口來得乾淨利索?

  於是她趕緊斡旋道:「其實梁州也還好,能生出世子這般俊秀人物的地方,一定甚是養人……」

  韓臨風聽了她言不由衷的話,又是輕笑了一下,然後說道:「晚上酒席間,我曾問過你的舅舅在北地做什麼營生,你雖然說不知,但是我卻知道。他那時在北地參加了義軍,對吧?」

  蘇落雲想了想,他既然盤查清楚,自己也不必否認,於是說道:「我舅舅跟世子您是一樣,都是錚錚鐵骨男兒……」

  她跟所有只想過太平日子的百姓一樣,並不讚成舅舅曾經的魯莽之舉,可現在恨不得自己也曾經投靠過叛軍,給曹盛扛過大旗。

  這樣大家都是自己人,關起家門也好商量。

  她這點小心思,自然被韓臨風看在眼裡,他嘴角微微勾起一笑,卻突然將旁邊桌子上的一塊綢布掀開,赫然顯出了魏朝北境的沙盤。

  他引著蘇落雲用手指輕輕撫摸那連綿起伏的丘陵山脈,淡淡道:「大魏的子弟哪裡配得上鐵骨錚錚?小姐觸摸之處,皆是大魏丟失了多年的故土。在這些土地上,還有無數遺民,正遭受鐵弗國貴族的奴役踐踏。」

  蘇落雲當然知道當年大魏丟失國土的事情,可是她不過是商戶家的女子,平日並不甚關心國事,更不知他突然讓自己觸摸沙盤是何意思。

  韓臨風繼續說道:「我以前對此也毫無印象,只覺得是一段史,一段國恥罷了。雖然會為韓氏皇族先輩的無能憤慨,可再沒有別的什麼情緒。日子照常要過,不去想,自可快樂無憂地過活。直到我在十四歲那年,因為機緣巧合去了北地二十州……那一年正好鬧了旱災,大魏的遺民要將自己的牧場讓給鐵弗貴族們,而他們則失去了自己的牛羊田產,只剩下破鍋殘帳,帶著妻兒被迫遷徙。餓殍遍野,不再是個詞,而是真切地呈現在我的眼前……」

  他的聲音低沉,語帶一種遠超年齡的蒼涼憤慨,似乎又沉浸在那段深刻的噩夢般的回憶裡。

  落雲不說話了,她雖然不曾見過,可是光想想也知那是何等震撼人心的淒慘場景。

  韓臨風富有磁性的聲音繼續道:「從那時起,我才明白,為何許多志士念念不忘收復故土。也終於明白了『遺民淚盡胡塵』的絕望無奈。然而,我等韓氏皇族如今安逸守著淮南的繁華,全然不提北地二十州。我雖也隨眾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卻暗自慚愧,覺得自己倒不如曹盛那樣的亡命徒……」

  「所以……世子聽聞曹盛被抓,便尋機出手相助了?」落雲輕聲問道。

  韓臨風說道:「是的,我素日聽聞曹義士的義舉,自愧弗如,後來又有幸與他結識,知他為人方正,揭竿而起,無關權勢,只為心頭一腔熱血。他若被押解京城,必定難逃一死。北地之後便再無人高舉義旗反抗鐵弗人的踐踏了。所以就算九死一生,我也願意一試解救了曹義士……說起來,姑娘肯替在下掩護,也算是為北地遺民盡了一番心力。」

  蘇落雲自覺戴不起這等「一心為民」的高帽子,不由得苦笑道:「世子說了這麼多,究竟是為何?」

  韓臨風見她一直不喝茶,便替她將涼茶倒掉,又續添了一杯,坦然道:「我知姑娘你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今日直抒胸臆,並非想要博得姑娘同情,只是希望姑娘知道,你我之間的秘密,並非什麼禍國亂世的歹事,而且一時意氣的義舉。我並無反心,與北地之事也無甚干係。希望你不要自覺心中有愧,徒添負擔,惶惶不可終日。」

  蘇落雲眨巴下眼睛。她雖是女子,平日不甚關注這些,可受了舅舅的影響,也是知道曹盛其人。

  他雖然被朝廷通緝。可是在百姓的口口相傳中,卻是個俠肝義膽的熱血兒郎。

  韓臨風這麼說的意思,也很清楚,他救下曹盛,乃個人義舉,與北鎮王府無關,更沒有關係到什麼謀反的陰謀。

  至此之後,也無什麼後續,讓她不必擔憂陷入什麼變天的謀反之中。

  韓臨風說完這些,看著蘇落雲似乎陷入了沉思,只低頭想著心事。

  他一早便著人打聽了這女子的底細,也知道她有個關係要好的舅舅,那位胡先生早年投身曹盛義軍,後來因為家事南歸,可與北地的義軍似乎有些來往,是個熱血的漢子。

  他篤定自己說了這些,這位落雲小姐應該能夠理解。

  她這般聰明,也應該聽懂他話裡暗含的要挾——若她想要舉報此事,必定要考慮自己舅舅的安危,畢竟舅舅的履歷也不甚清白,經不起考究。

  而幫助義軍……是要累及九族的!

  落雲當然明白,世子雖然語調平和,就像他平日的偽裝那樣,將所有刺人的鋒芒都包裹在溫文爾雅中。

  可一旦她不識抬舉,那麼他隨後的反制手段必定血腥而不留餘地。

  聰明人都不會扯破臉皮說話,她自從善如流道:「世子所言……與我這個商戶女子何干?若世子費心打聽,應該知道,你若不提,我只當船上那事是做的一場夢,權當沒有發生過一樣。」

  韓臨風卻並不滿意,將茶杯又舉了過去:「若真當無此事,小姐為何對我的態度驟然冷淡,又如此急切要搬出甜水巷?」

  蘇落雲被問得一滯,抿嘴道:「你我本就是鄰居而已,況且男女有別,也不必顯得如何親近……錢銀賺得多,想搬到大屋去住也是正常……」

  韓臨風看她猶自嘴硬,不由得慢慢漾開了笑:「今日說開了心結,希望小姐日後見我時,能稍微和顏悅色些。所謂千金買鄰,你搬走了,新搬來的人家若是品德有虧,與我府上生出嫌隙,便不美了。小姐若覺得我將你遷徙梁州多此一舉,你又何必多此一舉,依舊帶著弟弟在甜水巷安居不是很好嗎?」

  蘇落雲嗅聞到了他遞過來的淡淡茶香,慢慢伸手接過,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緒。

  他的意思是,就當這事兒沒發生過,也不會將她和弟弟幽禁起來?

  他……不怕她走漏了風聲?

  可她又不敢問,怕問多了他又反悔。

  韓臨風顯然都想好了,又說雖不會驚擾了落雲的日常,但是他也會派人在暗處照拂了姐弟的日常,免得他們發生了「危險」,若有不便之處,還請小姐海涵。

  這還是出言警告,要防著她,暗中監視的意思啊!

  至於不讓她搬走,大約是覺得就近監視方便一些。這就跟虎豹暫時不吃獵物,也要看著肉掛在眼前一樣。

  這個男人一直不急不緩,軟硬兼施,卻又禮儀周道,讓人挑不出半點不是。最後就算要被他監視,失了自由,還要真心感謝他全家。

  蘇落雲深吸一口氣,終於將他遞來的茶水一飲而盡。

  茶葉是上好的廬山雲霧,甘醇留香,並沒有怪異的藥味。一杯飲下去後,腹腸生出暖意,也不見什麼絞痛中毒的跡象。

  看來他沒打算毒死自己……

  蘇落雲吐了一口氣,說道:「世子仁厚,既然如此善待於我,我自從善如流,如世子所言,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您說得對,千金買鄰。就算新房子再大,也不見得會有您這麼慈善寬厚的貴鄰……我明日便找房牙子退房,繼續與您做鄰居,您看如何?」

  落雲知道這位韓世子不簡單,也絕不缺殺人滅口的心膽,可是不知為何他又突然更改了主意,釋放出如此善意。

  這番秉燭夜談,她當然得識趣領情,更不會天真以為她還有其他的選擇。

  更何況他說得對,大魏的男人如今缺少的就是一腔熱血。他不過憑藉心頭熱血做了對邊民有益的事情,她若告發他,當真豬犬不如。

  好在這世子在京城待上幾年後,就要回轉梁州了。只要自己擺正位置,不再提此事,他若看得自己識趣,就此互相放心了,希望大家攤開了之後,不會再有什麼囉嗦了。

  韓臨風似乎也滿意芳鄰的識大體,就此便要送她回去。

  此時暖閣之外已經下起了雨,看來這月是賞不成了。韓臨風一路撐傘引著落雲重新回到院牆邊,突然單手環住了她的纖腰,輕鬆一躍,又將蘇落雲送回到了小院子。

  落雲如今也顧不得男女大防,只能任著他再抱著自己過牆。

  待得落地,她苦笑道:「這牆……對於世子來說真是如履平地……」

  韓臨風將她送回屋前,淡淡道:「學了幾年拳腳而已,請小姐放心。在下的名聲風流了些,但不會行下流之事,這牆無論高矮,對小姐而言,都可高枕無憂。」

  蘇落雲屈下身子給韓臨風一個回禮:「世子為人方正,待人以禮,乃人中俊傑,我自然放心,夜已深了,我不便相送,請世子早些回去安歇吧。」

  這一夜懇談,暗自提防之餘,又要互戴高帽數頂,真的很累人。

  韓臨風卻又淡淡道:「小姐若是真放下了,希望日後再見我,不要刻意躲避,鄰里之間,還是親近些好……」

  話音未落,那人似乎已經飄過了院牆。

  蘇落雲緩鬆一口氣,這才摸索回屋,

  她本以為自己經這一遭,會徹夜難以成眠。

  沒想到待回屋時,伴著屋外雨聲,嗅聞著身上在世子府沾染的點點清香,她居然打了個哈欠,沾著枕頭便沉沉入睡了。

  待得一覺醒來時,神清氣爽,這一段時間的失眠症居然不藥而癒了!

  也許是那韓臨風說話的聲音太磁性好聽,說出的話又是那麼誠懇,蘇落雲雖然不盡全信,卻意外地覺得心安。

  其實細細一想,他也是可憐之人,一個沒實權的世子,身在京城處處如履薄冰,謹慎做人,自然也不願多招惹什麼是非。

  那等劫人的熱血之舉,真的就是頭腦發熱時的衝動罷了。

  他待她真誠有禮,又數次幫襯著她。她豈能忘恩負義,不如就按著他之所言,互為鄰居,相安無事吧。

  待第二日一早時,蘇落雲在飯桌上跟眾人表示,昨天土地神給她託夢,說是此地乃風水聚合的寶盆,生財的絕佳之處,若是遷往他處,恐怕會勞民傷財,所以她尋思著,這家就不搬了!

  蘇歸雁詫異姐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迷信,以至於做事都沒了章法。

  那搬東西的馬車都停在巷子口了,她卻突然說不搬家了。

  但是這個家向來由姐姐做主,她說不搬了,就是不搬了。

  所以折騰了一遭,損失了給房牙子的定錢之後,甜水巷的蘇府眾人便繼續安穩地過著日子。

  只不過香草發現,大姑娘現在出門的時候,腳像被鬼纏了布條,半天挪不到巷口。

  往常,她們天未大亮就出門了。

  可是最近大姑娘都是待天色大亮了才出門,而且走在巷子裡時便停駐不前,似乎都在聽隔壁青魚巷的動靜。

  若是聽到韓世子馬車催動,或者他跟小廝說話的動靜時,大姑娘才會加快腳步,跟韓世子正正好好地一同出現在巷子相交之處。

  然後兩個人便客氣寒暄,講一講天氣雲朵大小,昨晚睡得好不好一類的話題,再各自道別,分開各走一邊。

  雖然看著跟往常無異,但這時間久了,香草不能不犯嘀咕,疑心大姑娘不知什麼時候情根深種,暗戀上了隔壁的風流世子爺。

  大姑娘自陸公子後,似乎受了情殤,不願提及婚配。

  她若心動,本是好事。

  可是北鎮世子這樣的,橫看豎看,跟大姑娘都不是良配啊!

  待她小心試探,提醒大姑娘,那世子似乎喜歡腳小的姑娘時,蘇落雲卻無奈地笑開,猶自吟誦起了詩句:「此事無關風與月,皆是人情與世故……哎,香草,你不懂……」

  香草哪知道,她這般趕巧地出門,可沒有什麼風花雪月。

  世子之前疑心她在躲避避嫌,現在談開之後,若是再避他如蛇蠍,還有什麼信任可言?

  既然他願意相信她,她自然也要擺出敦親睦鄰的架勢,跟世子爺在巷子處走動走動,微笑寒暄,親如一家。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多多攀談聯絡下感情,總是有益的。

  最近幾次,這巷口散步氣氛不錯,兩人互有默契,絕口不提之前的暗潮湧動。

  今天世子甚至親自送她上了馬車,聽聞她說沒吃早點,還從懷裡掏出了一袋梨汁兒糖,讓她先吃一塊墊腹。

  他甚至還說,先前雖然想著派人跟著她,又怕她出街不方便,所以還是算了。

  這般言語溫和,平易近人,彷彿是她異父異母的兄長一般!

  蘇落雲至此也放心下來,可以全心全意料理自己的事情了。

  可是有時候,山雨來襲甚是突然。

  蘇落雲這日正在鋪子裡清點貨存,就聽掌櫃的說前面有貴客前來拜訪她,據說是魯國公府的方二小姐。

  落雲聽了這名頭,倒是想起,這方二小姐就是被韓臨風嫌腳太大的那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2 10:13 PM

第三十四章 比誰更狠

  魯國公府之前並沒有在瘦香齋定過東西,卻不知這位方二小姐突然來訪所為何事。

  落雲看不見,自然不知道,自她從邊門轉出來後,那方二小姐便眼睛都不帶眨地一寸寸上下打量著她。

  待落雲微笑地問方二小姐想要選買什麼香品的時候,方錦書剛剛目測完蘇姑娘羅裙下的繡鞋。

  這細細一看,方二小姐便氣不打一處來:這個盲女的腳不算太大,可並沒有比她的小太多啊!

  方錦書先前因為六皇子提親受挫,著實萎靡了一陣。

  她先前曾覺得依著父親在朝中的地位,自己若配北鎮世子,算是下嫁。如此犧牲,不知世子會不會覺得她真情可貴。

  可想來想去,萬萬沒想到,夢中情郎只用「不喜腳大」的理由便將她給輕鬆打發了。

  方錦書哭也哭了,鬧也鬧了,反而心思更加堅定——如今滿京城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話,那她若不嫁給韓臨風,豈不是真成了笑話?

  於是經過這一番挫折後,方二小姐下嫁梁州的心思愈加堅定。

  前日早起的時候,她帶了貼身丫鬟,徑直去了青魚胡同,準備堵住韓臨風,跟他表達下自己的真心。

  可萬萬沒想到,她戴著帷帽跟婢女隱在巷口轉角多時,看見的卻是韓臨風陪在一個長得清美絕麗的女子身邊,一路有說有笑,慢慢前行。

  當那個姑娘摸索著準備上馬車時,方錦書看見韓臨風讓小廝拿了他馬車上的馬凳子,體貼地給那姑娘墊腳上車,還順手從袖子裡抽了個錦緞的糖袋子,從裡而拿出了一顆糖遞給了那女子。

  那女子似乎有些遲疑,很快便笑靨如花地接過了糖,毫不避嫌地放入口中。

  而韓臨風一雙深眸緊盯著那姑娘的笑臉,臉上也洋溢著迷人淺笑……

  這等場景,若不知情,還以為是新婚燕爾的夫妻在依依不捨地別離呢!

  就在方家二姑娘看得啞然時,身邊的婢女提醒她,說出了京城裡一段新的桃色傳聞——韓世子最近雖然被魯國公痛罵,減了外出酒宴的次數,卻似乎喜歡上了一個賣香料的瞎姑娘,不單私下餽贈了名貴之物,還親自去了府尹衙門為那姑娘打官司呢。

  如今眼前的情形倒是佐證了傳聞不假,韓臨風真的在撩撥一個出身低賤的商戶瞎姑娘。

  他如此不挑剔,著實比「嫌棄腳大」還要傷方二小姐的自尊。

  這段時間來,方錦書心內積攢的鬱氣似乎找到了宣洩的出口。

  如此忍耐了幾日,她再也忍不住,今日一路沉著臉,讓車伕跟著那馬車來到了這家叫瘦香齋的鋪子。

  她準備看一看這個瞎姑娘的身上有什麼過人之處,竟然叫韓臨風迷戀如斯!

  現在人就在她而前,倒是可以將眉眼看得仔細了。

  難怪會迷住韓臨風,這個瞎女當真是眉眼嬌媚,體態風流,氣質婉約,再加上目不能視,看著就惹人憐惜。

  蘇落雲請安之後,卻不見方家二小姐說話,就算看不見,也能猜到對方正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呢。

  她心知來者不善,便也不說話了,只垂立一旁,坦然微笑等著對方出聲。

  這等落落大方的氣度,看在方小姐的眼中更是有種說不出的鬱氣,她終於冷冷開口道:「聽聞你府上的香好,我便來看看,將你鋪上的好香都拿出來吧。」

  等落雲吩咐夥計捧來各色香品的時候,方二小姐隨便拿起聞了聞,便冷言冷語地挑剔起了來。

  結果店裡上好的香品被她挨個奚落一遍,連著有幾位客人上門,都被方二小姐略微尖刻的點評給嚇跑了。

  香草在一旁看著都覺得生氣,她有心說話卻被大姑娘擰了胳膊,於是只能忍氣立在一旁,聽著這位方二小姐大放厥詞。

  方錦書說了一大氣,有些口乾舌燥,卻不見這位店主人出言反駁,覺得有些沒趣,便冷冷道:「就這些殘香,上不得台而的東西,你也好意思擺店?」

  落雲聽了這麼重的話也不惱,只微微一笑道:「我得了眼疾,父親怕我日後嫁不了人,日子過得清苦,便張羅給我開了這麼個小店。起初只不過圖個溫飽,後來幸得漁陽公主的賞識,做了幾單買賣罷了。跟京城那些老字號們,本就沒法比,小姐看不上也是應該的。這些為了餬口的香品,我若不是瞎子討生活,還真不好意思出來獻醜,讓方小姐見笑了。」

  她說戶語調輕輕柔柔,說起自己是個瞎子時,臉上帶著的是自嘲的苦笑,跟方二小姐的咄咄逼人反差鮮明。

  這麼輕柔的話,卻將方錦書給噎著了。

  方錦書今日雖然故意找茬,可也得有來有往這才熱鬧。

  她如此刻薄了半晌,對方卻不接招。臨了,卻輕飄飄地甩出個「瞎子開店,不求多好」的理由來。

  這真讓方錦書沒法繼續刻薄下去了。畢竟她一個堂堂公府小姐,跑來捻酸吃醋就沒什麼立場,再昧著心欺負個盲女,簡直跟鄉間的惡婆娘沒什麼兩樣了!

  如此一來,原本找茬的氣焰頓時湮滅了大半,方錦書興味闌珊之餘,也覺得自己怪沒意思的。

  可是想到自己一片痴心,卻被世子如此辜負,方錦書不禁眼角泛淚,哀怨地看著而前的盲女,幽幽道:「你就是因著可憐,才得了他的另眼相待?」

  蘇落雲聽得懂她話裡的意思,可是卻不能顯露出來,心道:原來是世子的風流債算到她的頭上來了,這真是無妄之災。

  於是她依舊裝傻充愣,呆呆地「啊」了一聲。

  方錦書卻似終於找到了可以共鳴之人,幽幽說道:「別人都道他紈袴,卻不知他的好。記得那年,他初來京城,跟著一群公侯子弟一同狩獵,當時我也跟哥哥去了。結果一群人卻漸漸走散,不巧遇到了一頭冬眠剛醒的惡熊。別人都嚇得一哄而散,管顧不得彼此。只有他不曾丟下我,拉著我的手一同爬上了樹……直到侍衛來驅散了熊,救下我們……」

  蘇落雲默默聽著,原來世子還有這一段英雄救美,若不是他喜歡人前藏拙,大約不會爬樹,而是立刻拔劍斬熊,掏了熊膽吧?

  如此想來,也難怪這位小姐傾心於他了,他私下裡的男兒氣概,還有言談間展露的清雅,的確是比那些養廢了的子弟要強上許多。

  這邊方錦書說了半天心事,終於緩過了勁兒,又起身冷冷衝著落雲道:「別以為你長得好,又夠可憐,就能高昇一步入了侯門貴府。在高門深院裡,就算為奴為妾,也得後腦勺長眼睛,提著一口氣過日子。你既然知道自己日子過得艱辛,就不要指望著用姻緣來救命,我也是可憐你,才說這些,就看你是不是個蠢笨的,能不能聽人的勸!」

  說完這話後,方錦書便頭也不回,領了侍女走人了。

  香草從頭到尾都是聽得一頭霧水,不能入戲。

  待她走了,這才扶著大姑娘回轉內室,小聲道:「這位小姐是抽了什麼邪風,給你說這些幹嘛?」

  蘇落雲倒是心知肚明,知道是自己與韓臨風的風言風語入了方二小姐的耳朵,所以她才來找茬發邪火的。

  不過蘇落雲知道自己跟韓世子壓根不是那麼一宗事,只不在意地笑了,居然還閒閒一問:「那這位方小姐有沒有打量我的腳?」

  香草立刻點了點頭:「大姑娘您怎麼知道?看得可仔細了,恨不得拿把尺子量你的鞋呢!」

  蘇落雲噗嗤一聲笑了,只無奈地搖了搖頭,倒是真切地明白了韓世子為何當初毫不留情地回絕了這位方小姐。

  他想必不太喜歡強勢如方二的姑娘。

  依著那位爺深沉城府,大約會娶個嬌弱如小花的女子,思想單純,相處不累,又不會太管束著他,又對他百依百順的那種。

  只是眼下,他的婚事沒著落,自己又陰差陽錯地替他擋了爛桃花,也是有些無奈的冤枉啊!

  在下次巷口偶遇的時候,蘇落雲便委婉地跟韓臨風說了此事。

  當然不是抱怨的口吻,只是作為鄰居,她友善地提醒貴鄰,男大當婚。

  若是他有了合適的姻緣,還望早些告知週遭,也免得那些世子的愛慕者們日夜惦念,一片相思無所依附。

  韓臨風聽聞方二小姐去找了蘇落雲的麻煩,微微蹙眉,嘴裡卻道:「讓蘇小姐受委屈了。放心,以後不會再有人尋你的麻煩。」

  說完這話時,他倆已經出了巷子,韓臨風原本是要上馬車的,卻轉頭問蘇落雲:「你覺得我該尋個什麼樣的妻子?」

  啊?蘇落雲聽得一愣,世子的賢妻該是什麼樣,她如何知道?

  不過世子問得認真,她只能應付一下回道:「世子才學兼備,容姿昳麗,自然要找個神仙美眷,出身高貴,性情溫良賢淑,當得起北鎮王妃的……」

  韓臨風看她答得甚是流暢,而帶得體的應酬微笑,彷彿這問跟她毫無關係。

  他略微嘲諷地笑了笑,似乎想說些什麼,可終究什麼話也沒說,便上馬車走人了。

  蘇落雲不介意世子不認同自己的話,反正走的是人情世故,至於她說得對與不對又有什麼關係。

  她又不是韓臨風的娘,世子大可不必照著她的話來找媳婦。

  不過幾日後,她與陸靈秀又在漁陽公主府上打秋風吃宴席的時候,蘇落雲倒是聽說了韓世子新的豔史。

  據說世子近日又得了位江南花魁,那容貌自不必說,腳兒也是細小玲瓏,將一對小繡鞋撐得精精緻致。

  韓世子好像很喜歡這位新歡,無論飲酒還是遊街,都是帶在身邊。

  據說那位方二小姐幾次與世子相遇,世子卻恍如看不見。氣得那魯國公府的的小姐彷彿夜叉附體,言語犀利刻薄,將那花魁羞辱得氣哭了好幾次呢。

  方二小姐也是個人物,被韓臨風這麼下面子,也鐵了心要嫁給他。

  她甚至直言,自己因為腳大,名聲已經被他敗壞,他若不想負責,她就求到陛下那裡,懇請陛下賜婚。

  聽說魯國公夫人也哭著跟皇后說了此事,請她代為說和。這慈母之心惹得皇后也跟著落淚,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當初嫁漁陽公主時的心酸。

  這各個府院的夫人們都暗自議論,說這位方二小姐的身上,還真有漁陽公主當年那股子瘋勁兒。

  搞不好,這段荒誕的姻緣就要成真的。

  可惜她的眼光不如漁陽公主,好歹人家公主看上的趙棟是個昂揚男兒,立下戰功赫赫。

  方二看上的又是個什麼草包東西?中看不中用。

  看這樣子,魯國公就算心裡再怎麼不願意,最後大約也得接受這個紈袴女婿了。

  至於蘇落雲,很明顯已經成了京城花邊傳聞裡被遺忘殆盡的舊愛。

  關於她的影傳,沒幾日的功夫便消彌殆盡,沒人再想起一個香料女商人那沒頭沒尾的官司了。

  京城裡的紅鸞星最近也是忙碌得很,除了豪門貴府紛紛紅鸞星動,就是平頭百姓的家裡,也趁著秋日來臨前,紛紛定下親事。

  待得轉年開春,都是迎婚嫁娶的好日子。

  蘇彩箋在陸家退親消沉一段世間後,再次重振旗鼓,聽說最近又新近定了一門親。

  只是這次,不再是讀書的公子,而是家裡經營船幫買賣的生意人。

  看來蘇大爺也總結了經驗。既然讀書講究的人家看重嫡庶,那麼這次乾脆給彩箋許了個生意人家,也免了以後東窗事發的後顧之憂。

  嫁給有錢的商賈,吃穿不愁,又沒有那麼多臭講究,更重要的是守味齋的許多買賣都跟這董家有牽連,一旦聯姻也算相輔相成,更上一層樓。

  彩箋不懂得父親的良苦用心,去跟董家公子見面時,發現那董公子體胖如豬,立刻就不幹了,只學了長姐當初的樣子,砸東西摔碗哭鬧著不嫁。

  可惜彩箋沒有落雲的牙尖嘴利,懂得捏著父親的七吋說話,只翻來覆去地嚷著董公子胖得像頭豬。

  蘇鴻蒙覺得二女兒不知好歹,陰沉臉讓丁佩給她這個缺心眼的女兒好好梳理梳理。

  她若連這樣的人家都不肯嫁,他乾脆在自家院子尋個家奴小廝,給她婚配得了!

  丁佩很中意董家。她從小過慣苦日子,自然懂得缺金少銀的苦楚。這董家雖然不如陸家,卻也是殷實富戶,她知道自己的出身落了瑕疵,巴不得女兒早早出嫁,免得走漏風聲再出什麼岔子。

  看彩箋這麼鬧,丁佩也是氣得直擰她的胳膊。

  最後也不知丁佩說了什麼,彩箋隨後便跟霜打的茄子一般,整日失魂落魄,終於不再提退親的事情了。

  其實她若不起么蛾子,這女兒也就順順當當地嫁出去了。

  可是丁佩心思歹毒,居然想著誣告落雲入獄。來而不往非禮也,蘇落雲不是打落牙齒活血吞的性子,自然要回敬繼母一份厚禮。

  以前她攥著把柄不說,是覺得父親對丁佩的恩愛尚在。

  丁佩的這些醜事,父親可都知道的,若是他覺得丁佩可憐,鐵了心維護,那賤籍在手,除了搞臭丁佩的名聲也全無用途。

  可是上次衙門口的那一巴掌,倒是讓蘇落雲知道,時機已經差不多了。

  男人若生出厭棄的心思,再濃的情愛也是隔夜的餿飯,吃也吃不下去。

  不過這挑破丁佩身世的事情,卻不宜她來出面。

  蘇落雲知道丁佩這幾年因為偏幫丁家子弟,跟蘇家的本家結怨甚深。

  所以她挑揀了當初被丁佩排擠出鋪子的本家親戚,將託人輾轉巧妙透風之後,便將賤籍的抄本給那幾個本家親戚送去幾份了。

  也就是一夜的功夫,關於蘇府大夫人的身世突然不脛而走,傳得到處都是。

  甚至連蘇彩箋乃母親為外室時生下的隱秘,都傳得有鼻子有眼。

  更有甚者,謠傳彩箋也許不是蘇老爺的親女,而是便宜帶來的女兒呢。

  蘇彩箋剛剛有眉目的親事,又是在納禮沒幾日的功夫被對方客氣退婚了。

  人家董家說了,他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不講究嫡庶那一套,但是不許娼妓進門的家規是有的。

  商戶人家的錢財來之不易,不求兒媳婦有多麼貌美能幹,但必須是老實厚道人家的孩子。

  至於蘇彩箋,人雖然還好,可母親的出身太不堪,而且還是定親前瞞著他們的。

  所以董家的老人發話了,親家的家事太亂,他們不敢沾染,還是算了吧。

  若說上次被退親,蘇彩箋被傷了感情,那麼這次被個豬頭公子搶先退親,便實打實地傷了自尊了。

  這下不用丁佩掐女兒的胳膊了,氣得彩箋跟丁佩好一頓鬧,哭得傷心不能自已。

  而蘇鴻蒙如今的夫妻情誼也殘存得不多了,如今日夜擔憂的醜聞突然傳得沸沸揚揚,居然還有心裡一鬆之感。

  這家醜宣揚出去,他就有藉口遣送丁佩回鄉下避風頭了。

  畢竟兩個兒子恩科在即,若是因為母親耽誤前程就大大不妥。

  雖然丁佩早前拿了他跟院使大人私隱勾當來拿捏他。

  可是蘇鴻蒙之後琢磨了一下,覺得自己若讓個嬌滴滴的夫人拿捏了,還配叫個男人?

  她無非聽自己閒言碎語說了幾句,一個婦道人家,還能將天給掀翻了?

  如今她的醜事還是被宣揚開來,若她心疼兒子,也不應該鬧,自當主動去鄉下避風頭。

  可她若不依,還想拿著他的那點子短處要挾,就休怪他不顧念多年的夫妻之情,讓婆子堵了她的嘴,用麻繩捆綁著扔上馬車,再押解回鄉下田莊了!

  他如此盤算好了之後,剛義正辭嚴地說了一番,指望著丁氏識大體主動回老家小住,卻不知自己捅了野蜂窩。

  雖然蘇鴻蒙陣仗拉得大,可丁氏也不是毫無準備之人。

  早在蘇鴻蒙對她態度改變之初,她便趁著他睡著時,偷偷進了他的書房,抄了他拿回的賬本。

  另外他當初勾結院使倒賣榷易院的積壓御供時,跟下游的那些私販子有許多往來信件。

  有時候丁氏進書房伺候夜宵茶水,他便隨手讓丁氏扔進火盆燒燬。

  趁著他不注意,這些信也被丁氏偷藏了一部分。

  最要命的是,丁氏還收買了蘇鴻蒙的小廝,對他最近的人情往來瞭解得透徹。他跟哪些上司官員來往密切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什麼去鄉下避居?真當她是傻子好拿捏?

  姓蘇的這就是開始去舊迎新,若她真去了鄉下,大約過不了多久,就會被他尋藉口休掉。

  丁佩從小出身貧寒,在叔嫂的屋簷下討生活,自然是將人先想壞幾分,心眼子也鬼道得很。

  蘇鴻蒙這邊雖然準備滿滿,已經套好了車馬,吩咐好了粗婆子,丁氏若不願意,便準備強扭回鄉下。

  可是丁佩早就在收買的小廝那得了信兒,她也老早找了人來鬧場救駕了。

  於是,這邊蘇鴻蒙剛叫了兩個本家的粗婆子去按住丁佩,那邊丁佩的哥哥已經帶著自己的兩個粗肥兒子,還有三五個酒肉夥伴來砸門了。

  雖然這位丁家舅舅是個軟蛋,可他養的兩個兒子卻是橫行鄉野的無賴。

  聽爹爹一聲令下,他們闖入院子裡,踹開阻攔的小廝,帶人拎起劈柴的刀,將拉車的馬給一刀放血撂倒了。

  其他人砸摔東西高聲喝罵,而這無賴大舅哥渾身蘸著馬血,坐在院門口瞪眼直言,誰敢送走他的妹妹,他便不活了,白刀進紅刀出,與負心人同歸於盡!

  蘇鴻蒙氣得渾身亂顫,直嚷嚷要報官拿人,像這等私闖民宅,殺馬放血的,送入官府便得先挨一頓板子。

  可是丁佩卻冷笑著甩出一封信,又扯了蘇鴻蒙的耳朵,小聲嬌滴滴地說了幾筆數目,全是蘇鴻蒙倒賣積壓御供的鐵證。

  蘇鴻蒙著實驚出了冷汗,壓根想不起本該扔到火盆裡燒燬的信,怎麼就到了丁佩的手中,還有她說的那幾筆帳又是怎麼琢磨出來的?

  當下他慌得要捂丁佩的嘴。

  可惜這次丁佩卻一把推開了他,冷冷告知,要命的把柄她已經妥善保管了,希望大爺也做好發配流放、家財充公的準備。

  她生是蘇家人,死是蘇家鬼。他犯下罪,連累全家,大爺若被定了死罪,她也會給他收屍裹上草蓆子扔到墳圈子裡,再帶著兒女被發配流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3 12:17 PM

第三十五章 熱油退兵

  總而言之,丁佩雖然自知出身不好,帶累著大爺丟人,也請大爺忍著,跟她囫圇著過了後半生。

  不然的話,她寧可不顧念兒女,將整個蘇家毀了,也絕不要他落好!

  蘇家大爺一向過慣了吃香的喝辣的日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吃慣牢飯?

  蘇鴻蒙終於發現自己將這個平日柔順的枕邊人給輕看了。

  如今他像剛認識這女子一般——丁佩看起來弱柳扶風,那眼裡閃的都是搏命拚死的光。

  還有那捏著他衣領子的手,是那麼的用力,感覺又有些熟悉……就跟當年她掙脫三五個大漢,在紅雲巷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苦苦哀求時一樣。

  這個女人,就是個裹著嬌軟羊皮的瘋犬!將她逼入絕境時,她會拼盡全力扯住救命的那根稻草,哪怕一同捲入漩渦,也在所不惜!

  認清了這點,蘇家大老爺的脊樑骨如同被敲斷了一般,只被丁佩頂在牆角動彈不得。

  那一天,丁家人大獲全勝,無賴大舅子切了馬肉,帶著人得意揚揚回轉了家門。

  而蘇家的晚餐主菜,是一大盤子紅燒馬腸。

  丁佩滿面笑容,在三個孩子面面相覷不敢說話時,慇勤地給夫君盛飯添菜,仿若平時一般溫良。

  一通軟硬兼施,徹底震懾了蘇家大爺後,丁佩知道自己還需得再降服一個人——那就是她的繼女蘇落雲。

  為何陸家守口如瓶之後,關於她出身的傳聞一下子傳揚得到處都是,甚至連蘇家的本家族老都看過她的賤籍文書?

  這背後若說沒有蘇落雲那小賤人的手筆,她打死都不相信!

  如今蘇落雲店舖的生意遠超老店,將守味齋都擠兌得不行。丁佩也是忍著蘇落雲甚久了。

  現在,她自覺已經捏住了蘇鴻蒙的七吋,將他整治得服服帖帖,便要趁熱打鐵,再去教訓目無尊長的繼女!

  這次丁佩帶著自己的潑皮哥哥,還有兩個侄兒的狐朋狗友一起來了甜水巷,氣勢洶洶地砸著蘇羅雲的大門。

  既然不必弄那些母慈子孝的虛頭貨,她也懶得賣好,不一次將蘇落雲這小賤人整治明白了,小賤人就不知道蘇家到底是誰在做主!

  起初,她是打算痛快打罵一場,再讓人扭了蘇落雲上船,扔回老家的祖宅裡去!

  不過丁佩的大哥卻跟妹妹說了自己的心思。

  他上次託了妹妹丁佩賤價買地,卻被蘇落雲給奚落回來。

  直到現在這無賴還惦記著蘇落雲手裡的田產,另外她手上的鋪子也是進錢如流水。

  若將這樣的俏姑娘丟回到鄉下未免暴殄天物。他不介意她瞎,一會大鬧起來,正好讓大兒子尋機會將她拖曳進內室,待扯爛了內衫,將肚兜拿在手裡給圍觀的人看,豈不是人財兩得?

  到時候,為了顧全清白名聲,蘇落雲便得嫁入丁家,他不介意這倔丫頭尋死覓活,只要她的嫁妝田產鋪子入了丁家,她就算尋根繩子上吊,都無所謂。

  他說完這點盤算後,丁佩倒是看了兄長一眼,覺得還是兄長夠壞,自己竟然沒想到這法子。

  蘇大爺已經被她徹底拿捏住了,胡家的那個混不吝遠在天邊。蘇家小院裡只有瞎姐幼弟一對,就看誰還能維護這個瞎女!

  只不過那日蘇家殺馬的事情,一早就借送東西的老管家之口傳到了甜水巷。

  蘇落雲對下人不吝嗇,除了給各個高門貴府的管事使錢,對大宅子的管家也是論著年節大大紅包偷偷供奉著。

  管家樂得兩邊賣好,於是有要緊事兒,也都跟甜水巷通氣一聲。

  蘇落雲聽到了丁家的無賴舅舅上蘇家來鬧的時候,心裡就是一翻。

  依著她對丁佩的瞭解,這個女人若撕破了臉,絕對還能再幹出些人想不到的勾當。

  所以當日,她便讓田媽媽找到相熟的老鄉,新雇了三個年輕體壯的小廝看院子。

  雖然小院子裡壓根沒有多少粗活,可是蘇落雲寧願白燒銀子也圖個心安。另外她還讓下人們買了一缸的菜籽油,就放在院子裡,旁邊架著大鍋,香草一直鬧不明白小姐這是為何,直到這天丁佩帶人來鬧時,才通曉其中的玄機。

  那些人開始拍門的時候,田媽媽已經將粗門栓拉上後,又慌忙讓做粗活的小廝拿了幾條粗柴頂立住大門。

  只是這點伎倆丁氏半點沒看在眼裡,她甚至都沒下小轎,只悠哉坐在轎子裡,聽著兩個侄兒帶著人一邊砸門一邊破口大罵。

  甜水巷的門原本就年久失修,哪裡禁得住人捶?待踹了一會,那門扉子就被踹裂開來,咣噹一聲就被踹倒在地。

  可惜他們拍門的時候,蘇落雲已經吩咐香草她們燒了一大鍋的熱油,只待人往裡衝時,便用盆舀著熱油往外灑。

  這是她聽舅舅講北地戰事時學到的法子,只要熱油足夠,千軍萬馬也被燙成炸油皮!

  用蘇落雲的話講,這等私闖民宅的狂徒不必手下留情,就算都燙死了,也由她頂著!

  那些潑皮們收了丁氏的好處,又在蘇家剛剛大展神威,正是耀武揚威的時候。

  可惜遇到滾燙的菜油立刻現了原形,一個個被燙得吱呀亂叫,紛紛做了縮頭的龜,往別人的身後躲。

  畢竟只是一二兩銀子的好處,就算再貪財也不至於用命來搏!

  既然不好進去,那就只能在嘴上懲下威風,於是那些潑皮們將那些烏爛的髒話開始往蘇大姑娘的身上招呼。

  甜水巷子裡一時鬧得不可開交。

  潑皮們罵得興起,卻不知甜水巷旁貴鄰的起居時辰。

  這個時候,正是外出夜飲歸來的世子爺補覺的光景。甜水巷裡污言穢語鬧得厲害,隔壁的青魚巷後花園子也不得清淨。

  當韓臨風起身站在牆頭探看了芳鄰這邊的動靜後,甚至沒有說什麼,只是遞給慶陽一個眼神,慶陽便心領神會了。

  慶陽方才聽了一會,也是氣得不行,覺得一幫潑皮欺負個眼盲的姑娘實在不像話。

  等小主公示意之後,他立刻帶了三五個侍衛,操著短柄的木棍一路來到甜水巷,也不言語,按住人後,便照著那些潑皮的腮幫子打去。

  尤其是那丁家舅舅,還想要往妹妹的轎子裡躲,卻被自顧不暇的丁氏一腳給踹了出來。

  於是他又被慶陽按住,幾下子便被打成青紫豬頭。至於其他的潑皮也是槽牙亂飛,滿臉血花飛濺。

  韓臨風的侍衛們都是從梁州帶過來的。他們還是少年時,便跟著同樣年少的韓臨風在北地闖蕩,一個個身手了得,對付幾個市井無賴那是綽綽有餘。

  丁家舅舅被打得臉如豬頭,兩條腿也被打骨折了,跟他兩個兒子慘叫的聲音如同殺豬。那丁佩的轎子被兩個侍衛一腳踹翻了,她也狼狽跌出了轎子。

  那些侍衛都像殺人的屠夫。丁佩嚇壞了,讓婆子攙扶著慌不擇路,一腳邁進了蘇家小院子的門檻。

  恰好田媽媽又舀了一瓢熱油出來,她眼花,沒看清人,又或者是看清了,卻故意照著丁佩她們一瓢潑了過去,

  這下,燙得丁佩和趙媽媽又是一陣殺豬慘叫。

  慶陽教訓完人後,看了看巷子裡探頭探腦的幾戶鄰居,刻意高聲說道:「哪裡來的潑皮,難道不知道北鎮世子府就在臨近?我們世子剛剛睡下,就被你們吵得驚醒,下次敢再來鬧,我就用火鉗子扯了你們的舌頭!」

  他雖然是來幫襯蘇大姑娘的,卻不好直說,只藉口他們擾了世子爺的美夢,名正言順地打他們一頓!

  待那些潑皮被後趕來的官差押解拖走後,蘇落雲才聽香草說,那丁氏被熱油潑了以後,被丫鬟和轎伕攙扶,都沒有顧得上哥哥和侄兒,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那樣子,半邊臉都被油潑了,應該是急急趕去就醫了。

  蘇落雲讓香草包了銀子,親自出門想要酬謝義士。

  不過慶陽踢了踢滿地碎牙,推開了落雲遞過來的銀包,解釋道:「真是他們驚擾了世子休息,並不是特意給小姐您解圍的,這銀子便不必了。」

  慶陽不想蘇小姐誤會世子特意來英雄救美,生出感恩情誼,再來個以身相許。

  他家世子最近的爛桃花實在有些多。那方家二小姐萎靡一陣子,居然又眼巴巴地纏了過來,還幾次堵了小主公的路,將小主公帶著的女伴罵得淚花連連。

  若是這位蘇小姐誤會了世子,再情根深種,那他就罪孽了。

  聽慶陽這麼一說,蘇落雲也不好強要他們收下,不過灶上正好有她給弟弟熬煮的銀耳梨湯,於是叫香草端了幾碗給慶陽他們解解渴,畢竟打人也是很累的,正需要潤潤喉嚨。

  慶陽這次沒有客氣,謝過小姐後,咕嘟嘟連喝了三大碗,期間落雲嘴甜,自是又誇讚了慶陽男兒氣概一番,聽得慶陽也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等他跟蘇小姐閒聊了一會,再回府時,發現世子還站在院子的高牆邊。

  他連忙跟世子回稟了當時的情況,還特意告知世子,自己已經避嫌了芳鄰,絕對不會讓蘇姑娘誤會什麼。

  「好喝嗎?」待慶陽說完,世子突然慢吞吞問道。

  慶陽一時反應不過來,呆愣愣地「啊」了一聲。

  等他終於反應過來,世子是問他蘇家的梨湯好不好喝時,世子已經不待他回答,冷著眉眼,揮動長袖大步離去了。

  慶陽無奈搖了搖頭,世子方才的反應可真怪!活似孩童沒得到本該賞他的糖……

  再說落雲這邊,等慶陽領人走了,她吩咐小廝打水沖刷門前的油污和血跡,便閉合上了房門。

  這次丁氏敢上門來鬧,本就在落雲的意料中。

  不過落雲有一事情卻想不明白:眼看著父親對丁氏的情愛漸少,打罵起來也不顧念情誼。所以她才將丁氏的隱情一點點透出來,待輿論起來後,再將賤籍的抄本透給了蘇家本家族老。

  現在正好是錦官和錦城兩人將要秋考的時候,再加上彩箋的婚事又泡湯了,父親若是想要顧全蘇家,就只能先料理了丁佩。

  就算不能直接降妻為妾,也得先將她送到老家的祖宅再說。

  可丁佩居然變本加厲,將蘇家裡外鬧得不可開交,大有給蘇鴻蒙立規矩的嫌疑。

  這讓蘇落雲百思不得其解,心裡琢磨著是不是那丁氏拿捏住了父親的什麼把柄?

  再說那落荒而逃的丁氏,原本是想來甜水巷按住繼女,讓她不能再張狂。

  沒想到斜刺裡衝出個沒睡好覺的北鎮世子,將哥哥和侄兒打得滿地找牙不說,該死的田婆子還用熱油潑了她的。

  她雖然用袖子遮擋了一下,可半邊臉還是被燙起連串的大泡。

  偏偏這事兒還不能告官,不然又要扯出北鎮世子打人的的官司。

  那位爺可是在府尹大人堂前一坐,動動嘴皮子就要打人板子的。

  總之,丁佩不但沒有找回面子,還丟了裡子,只能灰溜溜回去。

  等回去後,蘇鴻蒙從丫鬟的嘴裡聽到了大女兒的潑辣,竟然有些欣慰。

  蘇家家門不幸,讓個窯姐兒拿捏住了,得虧他還有個潑辣不好欺的大女兒!

  看著丁佩那紅豔豔的半邊臉,蘇鴻蒙甚是解恨。

  丁佩卻不幹了,跟蘇鴻蒙好一頓鬧,直說讓他去教訓女兒,讓她言行謹慎,不可與北鎮世子有沾染。

  今日那韓世子又出來護短,備不住他們倆個真的有什麼首尾。

  韓世子可是人家魯國公府小姐看上,若是蘇家女兒不識好歹,他這個小小榷易院的庫使估計也當不安生!

  另外他也得跟女兒將話說透了,讓蘇落雲敬著她這個做母親的,不然的話,大家都別想好過!

  自從蘇宅殺馬之後,蘇鴻蒙算是被丁氏拿捏死了。現在有時候,他夜裡睡不著時,都想一把掐死枕邊人,徹底解了自己的桎梏。

  可惜他沒有殺人的膽子,只想求個家宅安寧。若丁氏所言為真,賤籍真在蘇落雲的手裡,那就好辦了。他跟落雲說了其中的厲害,讓她老實點,別招惹丁氏就好了。

  所以蘇鴻蒙又來到蘇家小院,徑直拉著落雲在書房密談,單刀直入就管她要丁佩的賤籍頁子。

  蘇落雲怎麼會交出來?她當初給出去的也都是抄本。所以只推說自己沒有,反問父親,她母親當年是不是因著他私養了丁氏這事兒,被活活氣死的?

  母親成婚多年無子,又與夫君經常別離,直到成婚多年後,才生下兒女陪伴,所以取了詩句「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意境,給自己的一雙兒女分別取名「落雲」「歸雁」,只盼著每日都能收到夫君的雲中落下的書信,盼著他如歸雁早日歸來。

  可她哪知道,自己日夜盼望的夫君居然在蜀地錦城要養了外室。

  那丁佩也夠氣人的,非要給自己的女兒起名叫「彩箋」。

  這是明晃晃的挑釁,就算那胡氏收了夫君的雁足捎書,也不過應景的一張紙罷了。

  真正濃情蜜意,添著風采的情箋,可都在丁佩的外室宅院裡呢。

  母親當年就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了私生女兒,若她聽到那私生女取名叫「彩箋」,心思細膩的她該是何等難過?

  依著丁佩的心機,當年還不知用了哪些手段噁心母親。可憐母親產後體弱,死去的時候也羸弱得不成樣子。

  只是那時,她太小,不懂得母親心裡的苦楚。而現在她也是懂了,也越發地痛恨父親的無作為,無擔當。

  蘇鴻蒙也知道如今在大女兒的面前立不出什麼威嚴,乾脆一咬牙,便將自己做的那些私隱勾當說出來了。

  落雲雖然一早便猜到了父親可能被丁氏拿捏了什麼把柄,可也萬萬不想到居然是這麼可怕的內幕。

  那一刻,真是五雷轟頂!

  她氣得手又不自覺捏成了拳頭:父親的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倒賣榷易院積壓的御供?

  他難道不知這罪不光自己殺頭,還要帶累全家老小嗎?難道母親當初為他賺下的金銀還不夠嗎?

  蘇鴻蒙說完了之後,看蘇落雲茫然瞪眼的樣子,也知道她被嚇到了,不由得嘆氣道:「我知道你心腸硬,也不願意管家裡的事兒。可是我真落罪,你和歸雁也難自保,所以為了一家子的安寧,你且讓讓你母親,別跟她鬥了,帶累著我也跟著吃官司……」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蘇落雲已經拿起滾燙的茶盅,朝著爹爹說話的方向狠狠擲去!

  蘇鴻蒙沒有防備,正被砸個正著,燙得他立刻叫著起身,一邊抹著滿臉的茶沫子,一邊怒喝:「你瘋了?」

  蘇落雲其實恨不得再燒一鍋熱油,親手往父親的臉上澆:「什麼烏爛貨色,也配當我母親?虧得你還能說出別讓人帶累你的話來!你自己已經將半個腦袋塞在了鐮刀下了!我娘真是瞎了眼,嫁給你這種沒擔當,貪心眼的男人!前腳死了正妻,後腳便娶了娼戶入門,現在又因為貪婪短視犯下如此王法,偏還被人拿捏住了……生而為人已是辛苦,我為何要有你這樣的父親!」

  她喊出這話時,眼淚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流,這一刻真恨不得立刻投胎轉世,離開這個糟污的俗塵!

  換成平時,蘇鴻蒙早就一個耳摑子過去,教訓女兒目無尊長了。

  可是眼下,他理虧,還得求了女兒息事寧人,所以就算被女兒罵得肝膽生火,也只將老臉漲成豬肝,瞪眼道:「小點聲!我還是你父親,哪裡由得你撒野教訓我?反正出了這事兒,大家都落不了好。你將丁佩逼急了,她潑辣起來,可是要將整條船都掀翻的。」

  他說完之後,蘇落雲也不回話,茫然的眼一眨也不眨,面無表情,淚水卻一直安靜而大顆地不斷滑落。

  蘇鴻蒙也悔不當初:「我是一時蒙了心眼,這才倒賣了榷易院的一批積壓。這其實也沒什麼,都是大人們心照不宣的隱秘。」

  每年各地朝奉的貢品都是超過定額的,除了乳香珠、黃金蠶絲這類稀罕物有些緊俏,不夠分配外,其他的好東西大都能剩下。

  只是天子貢物,若是皇帝不發話賞人,就是放壞放爛了也不能私自處置。

  榷易院的那些老油條們都知道內裡的關卡,只待每年開春時,新的貢品到來時,藉著清理庫房,聯合內侍監的人,瞞報少報,再私自買出些不要緊的布匹錦緞,還有藥材一類的物件。

  這些東西少了也不要緊,只算作蟲鼠啃吃,受潮發霉就能銷賬。到時候賣了的錢,按照人頭大小分配,大家悶聲發財,天下太平。

  蘇鴻蒙當初領了差後,長袖善舞,很快就跟諸位院使大人打成一片,為了討好上峰,他又主動領了這差事,宣誓忠心。

  也是他的門路廣了些,今年私賣的庫存數額甚大,得的銀子也多。

  若不是他的家事不平,被丁佩刻意收集了罪證,原也相安無事,不會起什麼波瀾。現在他是瞞上也瞞下,不敢讓上司知道自己家裡起了驚雷,只求按住丁佩,別讓她起么蛾子。

  想到這,蘇鴻蒙覺得是自己將事情後果說得太大,嚇著女兒了。

  她一個小姑娘不經事,難免將後果想得太嚴重。

  於是蘇鴻蒙又放緩聲音道:「這事兒,院使大人他們也不會聲張,可若走漏了風聲,這個節骨眼,只怕被有心人大辦特辦……上司若知道我後院起火走漏了風聲,只怕會先嚴辦了我!你不要惹丁佩了,都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落雲沒想到父親這個節骨眼了,還想要和稀泥。

  她抹了抹臉頰的淚,冷笑道:「只怕蘇家的好日子是到頭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就算丁佩不說,也沒有什麼天下太平!你倒賣的那批御供應該不是小數目,一旦追查,我們蘇家的子弟都要跟你發配!」

  蘇鴻蒙現在也是後怕不已,奈何錯事已經犯下,又沒有神仙後悔藥可吃。如今他想到自己要受了婆娘的箝制。被女兒潑茶痛罵都不敢教訓,這心裡也是窩囊極了。

  最後蘇大爺竟然哽咽一聲,當著女兒的面哭得老淚縱橫。

  他這一哭,蘇落雲倒是哭不起來了。

  她將手帕子扔給了父親,深吸一口氣,又問:「如今榷易院的賬面,可都是你在做?」

  蘇鴻蒙如今在女兒面前全無氣場,只能老實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想要我做假賬?我雖做著賬面,可是還有另一位庫使與我對賬。我一個人做不了主。」

  蘇落雲冷冷道:「做什麼假賬!你是嫌著被人拿的短處不夠多?你將流程給我講講,我再想想,還有什麼補救法子。」

  蘇鴻蒙抹了抹臉上的茶葉沫子,覺得自己的這個女兒太不知天高地厚。這些官賬上的事情,她一個黃毛丫頭,能懂個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3 05:17 PM

第三十六章 隔牆有耳

  蘇落雲卻不管父親的洩氣話,只細細問了父親倒賣御供的流程,略想了想道:「按照道理,榷易院的御供庫存就算剩下過期,也不可倒賣,而是直接銷毀……」

  她又想了想,篤定道:「我曾聽陸靈秀說過,她祖父那會,趕上饑荒天災,榷易院派人去祖宮內請旨,然後讓她的祖父找尋門路,將本該銷毀的御供錦緞售賣,然後直接撥銀子入戶部,算作天子施愛眾生。現在山西鬧著災荒,北地也是戰亂不斷,父親不妨將銀子吐出來,再說服院使去向陛下請命,只要得了陛下的旨意,這批御供就可算作奉旨售賣。到時候,你拿銀子走賬,充到戶部裡去,這件事兒也算是落地了。」

  蘇鴻蒙聽得都要笑了,瞪眼低聲道:「我才拿多少銀子?那大頭都被院使,和其他的庫使分了,甚至還有一部分給了內侍監的公公。我願意吐出到嘴的肉,他們願意嗎?」

  說著,蘇鴻蒙又在地上繞走了幾圈,拍著手道:「難道你還要我跑到諸位上司的府宅,說我的夫人和女兒都瘋了,宅院內鬥得要將榷易院的天給捅漏了不成?我現在連夫人要挾我的話都不敢露,只怕上面的人連我一起哢嚓了!你呀,也是太天真了!」

  落雲卻語調不變道:「我沒說要大人們拿錢,我的意思是父親你拿出錢來,將所有的窟窿全都填平。」

  蘇鴻蒙聽到這,不由得蹦了起來,壓著嗓門嚷道:「你瘋啦!你知道這一筆究竟是多少銀子嗎?我全填了?那豈不是要傾家蕩產?」

  蘇落雲不為所動,冷聲道:「守味齋經營這麼多年,絕不會拿不出這麼多的銀子來。父親罔顧國法在先,若是能免牢獄之災,罰些銀子進去不也是應該的嗎?與其一直忐忑不安,被人拿捏著七吋,不如花錢免災,絕了後患。」

  要蘇鴻蒙拿錢,是跟拿命一樣的。他雖然知道女兒說得有理,這法子也不失為補全的法子。

  可是要他真的出血,真是比死還難受。

  蘇落雲深知父親的脾氣秉性,也知道若不是觸到痛處,很難讓他下定決心。

  想到蘇宅管事給她透的話,落雲冷笑了一聲又問:「丁氏這次叫你來,只是簡單敲打我的?難道沒有別的話?」

  蘇鴻蒙被女兒這麼一問,說話又有些支吾,遲疑道:「哎,丁氏也是在你這吃了大虧,心有不甘,便跟我說,想讓你嫁給丁家舅舅的大兒子……」

  說完這話,他看見女兒又端起了茶杯,趕緊後仰,生怕女兒又一杯熱茶潑過來。

  不過落雲並沒有潑,只是舉杯孤咕嘟一口飲盡,然後慢條斯理道:「如今我的瘦香齋生意還算興隆,丁家若娶了我,還真是娶了聚寶盆。只是人的肚腸都是越吃越貪。也不知我這個繼表妹夠不夠丁家兄弟的胃口,彩箋的婚事還沒著落,乾脆許個她二表哥得了。爹爹你的年歲也大了,估計活不過丁氏。等你伸腿閉眼的那日,只怕我們蘇家的鋪子都改姓丁了……就不知道丁家舅舅會不會體恤蘇家的三個兒子,給他們剩下點殘羹剩飯……」

  落雲說得慢慢悠悠,可惜蘇大爺的眼前,已經出現了靈堂棺材前,他三個兒子被丁家混賬兩兄弟轟攆的畫面了。

  依著他對那丁家無賴的瞭解,落雲的話可不是危言聳聽!

  還真當他不知道,丁氏一直偷偷接濟娘家,原也不過小打小鬧,如今捏了他的把柄,就要獅子大開口了啊!

  如此一比較,若能解了丁氏的轄制,就是捨出去座金山也值了!

  最起碼,不會叫彩箋,還有錦官錦城被這個娘親給拖累了,不然的話,光是丁家舅舅的德行,就會一家子吃定他一輩子!

  蘇鴻蒙就算不做官,還有萬貫家產,賠進去的銀子,日後再賺。可若是一旦東窗事發,不光是妻離子散,所有的家產還是要沒收充公的。

  其實這些,蘇鴻蒙心裡也想過,只是從來沒有如女兒這般細緻有條理地將利害關係擺開了來說。

  如今,被女兒這般細勸,他終於痛下了決心。

  女兒說得對,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與其總是被丁氏這麼要挾著,不如解了頭頂的三尺利劍,然後再甩脫了那心思歹毒的婆娘。

  可是女兒的法子還是有些不周瑾,這請示陛下的事情,又該如何辦?

  蘇落雲的心裡卻已經有了章程:「每個月,宮裡不都是派人與你對賬嗎?你門路廣,多使些銀子,只說你想立功求官,可不得院使的重用,便想走走路數。只要能買下他這張嘴。回頭,你再跟院使大人說,上面不知怎麼似乎得了消息,過些日子恐怕要來查賬。院使大人必定心慌,你再表示一下,情願替大人分憂,填補了賬面。這樣一來,院使主動跟宮裡請命,你出銀子,院使大人露臉,皆大歡喜,也算卸了炸雷。」

  蘇鴻蒙聽著,覺得這倒不失為個法子,只是要想做成,必定又要捨出許多人情銀子。

  想到要拿出那麼多的錢銀……蘇鴻蒙又是覺得一陣撕心裂肺的疼,走出甜水巷的時候,腰背佝僂,腳步也沉重了許多。

  父親走了以後,蘇落雲卻沒有長出一口氣。

  私賣御供,這事兒其實也可大可小,端看找的人對不對門路,外加銀子使得小不小氣了。

  只要蘇鴻蒙想清楚了,肯出銀子平賬,這種替陛下解憂的好名聲,院使們也樂得其成。

  父親若解了這檔官司的憂困,一定是要大出血了。依著他的性格,絕不會輕饒了丁佩,可不再是送到鄉下這麼簡單。

  到時候,她那位繼母算是將路走死了,好日子也終於要到頭了。

  可是她又太瞭解這位蘇家大爺,就怕父親剖腹藏珠,把錢財看得比命還重。

  往後的幾天裡,她還得勤督促著父親,讓他莫要變了心思。

  想到這,她不覺得心腹有些淤積存氣,便起身踩著地上新鋪的卵石小路,去院子裡散散步

  只是剛出書房門口,她突然嗅聞到一縷淡淡的樟木根香。

  落雲疑心門口有人,便開口問詢。

  正好香草送走了蘇大爺剛剛回來,看著大姑娘對虛空說話,便道:「大姑娘,院子裡沒別人,您在跟誰說話呢?」

  蘇落雲愣了愣,突然想到前兩天世子府剛派人給歸雁送來了些香,也許弟弟點了香,散在門前。

  不過她現在也顧不得這些,只能盼著父親早點了結了官司。

  待官司了結,她還要勸父親不要太執著官位,早點推了榷易院的差事才好。不然依著他的為人處世,遲早要爆出更大的驚雷,連累了她和弟弟。

  那蘇鴻蒙起初還好,真的很積極地跑這事情,可沒幾日的功夫,便沒了動靜,就連蘇落雲去守味齋找蘇鴻蒙,他也推說不見。

  後來還是蘇落雲堵在了榷易院官署的門口,這才堵住了蘇鴻蒙。

  蘇鴻蒙見甩脫不得女兒,只能將她拉到了附近的茶肆,尋了僻靜的雅間說話。

  「丁氏那婆娘當時也是氣急了,回頭來跟我痛哭流涕,直說她是怕我不要她,才那般行事的。若能安穩過日子,誰願意沾惹腥臊,難道她盼著我家破人亡,然後一家老小要飯吃嗎?她說了,只要你已經曉得其中的厲害,不再在人前拿她的出身說事,讓錦官錦城好好考學,她可以既往不咎,絕不再拿這事要挾我……至於你說的法子,那算什麼法子?是另一種傾家蕩產罷了!」

  蘇鴻蒙說這話時,一臉輕鬆,不見那日來找女兒的惶恐不安,一副「此事到此為止」的口氣。

  原來他那日回去後,便找了賬房拿賬本子攏賬,賬面的銀子不夠,就得賣地賣鋪子折錢。

  他這麼折騰,丁氏自然聽到了風聲,挑著細眉問他要鬧哪樣時,蘇鴻蒙倒是硬氣一回,說自己要賣家產填窟窿,將倒賣的錢數全都填上。

  丁氏一聽,衝過去便將賬本地契搶了過來:「那丫頭瘋了,你也跟著瘋了?竟然聽她的餿主意?」

  丁佩拿短處要挾人時的狠勁兒至此消彌了大半,頂著燙傷的半邊臉,梨花帶淚,哭著問蘇鴻蒙,真當她是心狠的人,要整治得蘇家不得安寧?

  但凡蘇鴻蒙真心待她,她都會一心幫襯折蘇鴻蒙壯大家業,哪會幹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蘇落雲出的招也太蠢了,難道就為了不落下把柄,就要散掉蘇家大半家財?

  丁佩這麼一示弱服軟,蘇鴻蒙也覺得是這個道理。

  難道真為了「萬一」就要折出大筆的錢銀?

  再說,這貪墨了御供的錢銀,又不是他一人獨拿,憑什麼要他填銀子,再叫上司去請功買好?

  不過他心裡起了猶豫,可面上卻將算盤吧啦得山響,嚇得丁氏以為他真要賣地賠錢,只是軟話服軟,直向老爺賠不是。

  她當初也是算準了能嚇住蘇鴻蒙,這才大鬧一場,又不是真的想魚死網破。蘇鴻蒙若真賣家產賠了公賬,她的兒女豈不是少了大半家業。

  於是丁佩重新撿拾起一貫的溫柔小意,又叫來丁家哥哥賠不是,總算叫蘇鴻蒙順氣一些,就此偃旗息鼓。

  丁佩覺得自己拿捏了蘇鴻蒙的這場大雷,也足以威懾蘇落雲那小蹄子,就此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個的便是了。

  而蘇落雲現在也算鬧明白了蘇鴻蒙又想和稀泥,稀里糊塗混過去的心思。

  他說得萬無一失,可能嗎?看父親這意思,也壓根不想請辭公職。

  今年他替人倒賣了御供,難道明年就能洗手不幹?年年如此,習以為常,一旦東窗事發,豈不是更要傾巢無完卵?

  落雲還想勸誡父親,可是蘇鴻蒙卻不願意聽:「好了,我管不了你,你向來主意大,能做自己的主,但休要想著掌管全家。以後你自過你的,沒人再招惹你,你也行行好,莫要攪合了蘇家的正經日子!」

  聽丁氏說蘇落雲好像指使胡雪松收集她的醜事,蘇鴻蒙也惱了這女兒。

  說到底,都是蘇落雲不省心,先來招惹繼母,這才鬧得家宅雞飛狗跳。他那日也是被灌了迷藥,被個黃毛丫頭言語驚嚇,竟然失心瘋要賣家產填窟窿。

  就此他做個和事佬,止了兩邊紛爭,大家不就可以太太平平地過日子了嗎?

  蘇落雲還想再說,卻被蘇鴻蒙不耐煩地轟攆了出去。

  當她出了茶肆時,正午的陽光猛烈傾灑全身,可是她的心卻冰涼一片。

  心裡發煩時,落雲連鋪子上卻懶得去了,徑直回了甜水巷,讓香草出去後,倒在床榻上輾轉片刻,又覺得悶得喘不過氣來。

  最後她起身來到了院子裡,坐在葡萄藤下想要消散一下心裡的鬱氣。

  「怎麼了,看著這麼不爽利?」

  當熟悉的男聲從牆頭傳來的時候,蘇羅雲不用眼睛都知道,隔壁的貴鄰又站牆頭找貓了。

  上次她分給慶陽他們梨湯的事情,也不知怎麼的,居然被世子知道。

  第二天她再熬煮時,世子爺便藉著找貓的當口,站在高牆上也管她要了一碗喝。

  他的院子那麼大,離蘇家小院近的院牆只有那麼一小段,不知他家的貓和主子為何都垂青蘇家小院。

  她心裡正煩,也懶得指正他的僭越,更懶得人情世故,所以只起身略微福禮:「阿榮沒過來,請世子去別處找找……」

  說完,她又坐回在躺椅上,一下下拍著蒲扇。

  今日這冷屁股倒是不裝了,平日裡的熱絡果然都不甚真誠。

  韓臨風也知道她萎靡的原因,輕輕笑了一聲:「怎麼,你父親不聽你的話了?」

  聽了這話,冷冰冰的芳鄰終於欠了欠身,突然站了起來,篤定問道:「世子那日……偷聽了?」

  她想起了書房門前的一縷香,看來她的直覺沒錯,他當時真在門外偷聽了!

  還說什麼彼此信任,絕不派人監視著她?簡直是放屁!

  不對,世子說得對,他的確沒有派人監視,而是他老人家屈尊紆貴,親自趴牆根偷聽來著!

  韓臨風能扮紈袴,任人誤解嘲諷,顯然臉皮也足夠厚重,就算被芳鄰戳破也面不改色,語氣平和道:「小姐與蘇先生那日說話的聲音略高了些,在下無意聽了幾句。」

  蘇落雨也懶得提醒他,自己家的書房離這院牆遠著呢,只屏息等著他說出來意。

  不過韓世子似乎並無要挾之意,只是繼續道:「若是小姐遇到難事,不妨跟在下說說,說不定我會想出法子,解決了小姐的後顧之憂。」

  那日,他也是被落雲的怒喝聲勾起了些,好奇心,站在蘇家書房外略聽了聽。

  這個盲女對父親恨鐵不成鋼的哭訴,讓聞者不能不動容。韓臨風閒來無事,便打算開解一下芳鄰。

  蘇落雲微微苦笑,她絕想不到自己會有這一日,滿心的憂慮不能跟家人述說,卻要跟隔著牆院似敵非敵,似友非友的男人掏心窩子。

  這何嘗不是一種諷刺?

  不過他既然都偷聽了,說一說也無妨,於是落雲便簡單說了自己規勸父親填銀子,而父親反悔了的事情。

  韓臨風聽了她說完,卻笑了一聲,道:「你一個這麼大的姑娘,經的事兒也不會很多,怎麼能想出這個填銀子的法子來?」

  落雲以為他也在暗諷自己呆蠢,用自家的錢銀填窟窿,便悶悶道:「我只是想著既然做錯了事情,當然要盡心改正。哪有犯了錯,卻不用付出代價的?只是父親覺得用錢銀買這份心安理得不值當。我就算賣了田地店舖填補了他今年的窟窿。也備不住他來年繼續這勾當……若是他落罪入獄,兒女們得流放發配,歸雁不能恩科,這幾年的努力便盡付東流水了……」

  說到這,落雲又是一陣的氣悶。說完,她便想起身回屋,讓世子一個人在這找貓。

  不過韓臨風悠悠一句話,卻絆住了她的腳:「也許……我有法子幫你……」

  落雲聞言猛然抬頭,朝著男人說話的方向道:「世子,您的話當真?」

  不過,他並無官職,一個毫無實權的散人,如何有法子扭轉乾坤?

  對於她含蓄的質疑,韓臨風卻淡定道:「你沒聽說過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嗎?若多看些史書,你會發現許多左右乾坤的歷史,往往都是小人物改寫的。我雖沒什麼權,卻不巧與宮裡的一些小公公們有點私交……」

  說到這,他轉了話題又道:「依著你的法子,得讓陛下下旨榷易院賣積壓御供才行。若陛下開口,不用你父親痛下決心,只怕整個榷易院都要雞飛狗跳地去填賬。宮裡那邊,我能幫你疏通,不過你得告知我榷易院今年擠壓庫存的賬目,這樣我也好心裡有數。」

  蘇落雲知道他並非頭腦空蕩的草包,既然這麼說就是心裡有章程了。

  至於榷易院那邊的賬目,她得想想法子。

  蘇落雲不再問,只是衝著牆頭道:「不管怎麼樣,我當先謝過世子,這份人情,日後赴湯蹈火,一定償還……」

  韓臨風垂眸淡淡道:「若真有需要小姐幫忙的事情,在下不會與你客氣的……」

  落雲聽了這話,不放心又補充了一句:「只要不是殺人放火,違法亂紀的勾當,民女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只可惜這麼一補充,感恩的真情大打折扣。伴著世子的一聲輕笑,院牆那邊再一次無了聲息,看來世子來去如風,應該走得甚遠了。

  這牆頭盟約定下後,第二天,蘇家的孝女再次出街,拎著大大的食盒子給自己的父親送飯去了。

  當然這飯也得有些名堂,自然是不孝女兒為前些日子的口不擇言向父親賠罪。

  蘇落雲這次買的二十兩銀子一小壇的金波酒。

  敲開泥封,酒液金黃,再加上裡面調配了檀香、蔻仁不下數十種藥材,那真是香飄百里。

  蘇鴻蒙雖然不差錢,卻也捨不得總買這麼奢侈的酒。看來落雲是真心認錯,下了血本賠罪。

  他這兩天需要做賬,一直沒空好好暢飲,連吃飯都不應時。

  他原本就酒癮發作,再看見好酒登時不能忍。

  這一貪杯就多飲了些,被女兒的丫鬟扶上公署內室軟榻小憩。

  落雲等到安頓好了鼾聲大作的父親,便沖香草擺了擺手。

  香草心領神會,在推擠如山的賬本子裡找尋開來……

  等蘇鴻蒙一覺醒來時,女兒已經不在了,問起小吏,說是帶著食盒子走了。

  他伸著懶腰,看看時辰不早了,便準備回家休息,這第二日正好是休沐。

  待到第三日回到公署繼續做賬時,他才發現一冊本年的御供庫存賬本子,怎麼也找不到了……

  不過偷竊賬本子的女賊準備將賬本遞給隔壁貴鄰時,再次微微嘆了一口氣。

  她的那個爹,真的不適合官場。

  既然他早先被丁氏偷了密函,居然還是毫無防備,又被她偷了賬本子。

  若是再讓他在榷易院待上幾年,全家喜提牢飯,完全不成問題。

  只是她心有忐忑,不知韓臨風是不是在誆騙她。

  她也心知,若是耍弄心機一類,自己也完全不是那男人的對手。

  就在她靠在牆下愣神的功夫,忽然聽到奶奶的貓叫聲,然後有一小團毛絨被人貼在了她的臉上。

  蘇落雲看不見,差點就驚叫出聲,直到嗅聞熟悉的香氣,這才道:「世子,你要嚇死我?」

  韓臨風將手裡一隻剛斷奶的小貓交到了她的手裡:「這個是阿榮的妹妹生的,阿榮是當初薊國公府的公子送給我的。今日大公子又送了我一隻,正好給你。」

  蘇落雲一愣,她雖然看不見,可是聽香草說過,阿榮可不是土貓,而是一隻通體雪白的鴛鴦眼獅貓。

  這樣的貓兒都是進貢宮廷的貢物,除非達官顯貴,不然難得一隻。

  他現在交到自己的手上的這隻,跟阿榮一樣,都是貓毛綿軟而且長。

  如此名貴之物,他為何要給自己?

  韓臨風適時解釋道:「蘇公子說,府上書房似乎有耗子,我有了阿榮,不想多養,正好放在你府代養,怎麼,不願意代勞?」

  落雲微微苦笑,能用貢貓來抓耗子,這是何等豪邁大氣?

  不過世子委託,不能回拒。

  眼下她正有求於韓臨風,別說一隻貓了,就是領來頭獅子也照養不誤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3 05:31 PM

第三十七章 冷淡疏遠

  不過代養可以,醜話得說在前頭。

  落雲將貓兒摟在懷裡,遲疑道:「這等活物,難免會有病、逃脫時,民女雖然會加倍小心,可若是養沒了,世子不會怪罪我吧?」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為何要怪你?」韓臨風垂眸說道。

  落雲聽了,倒是露出了這幾日來一抹難得的微笑。

  她的那一雙眼,平時顯得清冷不容人接近,可一旦笑起來,濃黑彎長的睫毛,襯著兩道鉤月,看上去可愛極了。

  韓臨風低頭看著少女用臉頰輕輕磨蹭著小奶貓的毛兒,那心似乎也被什麼東西磨蹭得癢癢的。

  等他回神時,才發現自己長臂半抬,差一點就撫向她另一側的粉頰……

  他皺眉看了看自己半抬起的手,似乎有些驚詫於自己的失控,硬生生轉了彎兒,抽走了她手裡的賬本,跟落雲簡單說了聲告辭之後,他便翻身上牆了。

  蘇落雲並不知世子方才的失態,只是抱著貓兒叫香草去尋些羊奶來,又自言自語道:「既然你渾身雪白,就叫你阿雪吧!」

  而牆的另一邊,慶陽等著世子從牆上跳下來時,小心翼翼地湊過去道:「世子……您是不是看上這位蘇小姐了?」

  他雖然是粗心的漢子,可也察覺出些不對——世子就算可憐這位盲姑娘,也照拂得太多了吧?

  且不說世子原本就不是個能主動討好女人的,就算他平日裡對著那些傾慕他的侯門小姐們,也沒有這般細心周到。

  可只因為那日世子在院牆這邊偷聽到蘇姑娘逗弄阿榮,說她若也有隻貓兒,冬日抱在被窩裡一定甚暖。

  慶陽也聽見了,都忘了這茬子了。結果隔了幾日,世子就特意跟薊國公府的公子要來了這隻剛剛斷奶的貓兒,眼巴巴地跟人送去了。

  慶陽覺得小主公也是心裡寂寞太久,似乎動了凡心,有些喜歡上那個瞎姑娘。

  他不得不出言提醒,希望世子明白這段私情,有許多的不妥。

  韓臨風聽了這話不由得蹙眉,腳步也微微一頓:他並不覺得自己對蘇落雲動心了。

  他與她,無非是多了些湊巧,他又對這盲女生出了幾分憐憫而已。

  那不過是個身世可憐,努力活得有些尊嚴的女子罷了。

  韓臨風不是愛看才子佳人風月話本子的閒人,也很清楚自己將來應該娶個什麼樣的妻子。

  隔壁的女子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不匹配。

  慶陽提醒得對,他似乎沉浸在這類歲月靜好,閒適的胡同生活太久了。

  「慶陽,你想多了,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說完這話,韓臨風長袖翩然,大步走向書房。

  慶陽跟在小主公的身後,微微鬆了一口氣。他清楚世子的為人,是個自控力極強的人。

  小主公既然說他想多了,那就是不會跟蘇家小姐再有沾染之意。

  再說蘇落雲,她一直心懸著的事情,倒是很快就有了進展。

  據說陛下跟年輕的子弟一起宮內蹴鞠的時候,也不知誰突然提及了山西災荒,說到國庫空虛,無力填補時,又不知是誰扯到了以前魏宣帝在時,下旨售賣積壓御供的事情上來。

  這件事當時可是為百官稱道,一直誇讚先帝聖明。

  魏惠帝為山西的災荒,也是心煩甚久了,沒想到跟一群孩子玩耍,倒是靈光一閃。

  那日陛下玩了一半,便散了場子,然後他興匆匆回到御書房,揮手叫了榷易院的人過來,詢問著御供庫存的事情。

  那主管的院使大人被皇帝叫去問話,心裡忐忑,推說陛下問得突然,他還來不及查看賬本,反正一問三不知,說得模棱兩可些。

  說來也真是巧了,就在這時,一旁伺候的小太監正在給皇上整理各部呈遞上來的奏摺,結果在榷易院呈遞上來的奏摺箱盒子裡發現夾帶了一冊賬本子。

  這一看就是榷易院的文官馬虎,將賬本子夾在奏摺裡,裝箱子就交上來了。

  當小太監將賬本子好心還給院使大人的時候,大人的身子抖得十分厲害。

  他可不覺得這是巧合,疑心陛下是聽到了什麼風聲,用賬本子敲打,故意試探他。

  當陛下和藹問他,今年的御供庫存多寡,又能賣多少銀子的時候,院使大人不敢瞞報,只一五一十說了實數。

  陛下聽了很是滿意,讓院使快些落實此事,將賣掉的銀兩盡數交給戶部賑災。

  不過陛下其實也很奇怪,最近的天氣不算熱,御書房裡還放置了消暑的坨冰,為何下跪的院使汗如雨下,起身的時候,那後背官服都潮透了呢?

  總之,那天之後,榷易院的大門緊閉,所有相關的官員小吏都拘在榷易院後院一天一夜。

  院使大人暴跳如雷,要查那賬本子究竟是怎麼到陛下的手裡的。

  別人還好,蘇鴻蒙的冷汗直冒,幸好他乃商賈出身,奸猾撒謊也能不改色,就算屁股上被拍了板子,疼得哭爹喊娘時,也不忘大呼冤枉,將這丟賬本子事兒往另一位對賬的庫使身上推。

  如此一來,院使大人查了一圈,也是毫無頭緒,最後只能沉著臉說了要拿錢補窟窿的事情,讓他們都管好自己吃飯的嘴,才能保住腦袋。

  說完了其中的厲害,大家便原地解散了。

  蘇大爺這輩子沒有挨過這樣的打,疼得走不了路,只能讓手下的小廝用門板子抬回來。

  另一位庫使雖然也趴在門板上。待出衙門碰見蘇鴻蒙時,迴光返照,跳將起來,脫了鞋子用鞋底子往蘇庫使的臉上使勁抽!

  他倆自己分的賬,記得最清楚,那丟失的賬本明明應該在蘇鴻蒙的手裡。

  姓蘇的孫子居然死不承認,還拖累自己挨打!

  當蘇大爺好不容易回家時,除了帶回個爛屁股,還有一張滿是鞋印,丟光了的老臉!

  雖然挨了板子,挨了罵,卻還要灰溜溜地回來湊銀子了。

  那銀子按理說需要各家吐出肥肉給填補回去。可是吃了大肉的,哪捨得全吐?

  院使自然是怪罪下面的人走漏了風聲,一頓殺威棒後,又責令他們出了大頭。

  蘇鴻蒙繞了這麼一大圈,最後還是按照女兒原來給他出的主意徹底放血了。

  因為上面要得急,只能又是賣鋪子,又是賣莊園。有許多壓根都沒賣上價,暗虧了不少。

  可是這一賣,倒蘇鴻蒙發現了許多的陳年舊賬,原來丁氏掌家的這些年,貪墨了不少蘇家的錢銀貼補丁家。

  這個節骨眼,蘇家正急用錢,螞蚱肉都能拿來紅燒。他這樣大出血,丁家豈能躲清閒?

  可是要丁氏吐肉,也是難上加難。於是夫妻半夜口角,就成了家常便飯。

  看著丁氏不吐口,蘇鴻蒙真是新仇舊恨襲上心頭,餘下一點中年人的穩重深沉全不見了蹤影,將丁氏按在被子裡一頓的打。

  可惜丁家父子在甜水巷已經被打廢了,還在家裡養傷,無人來給丁氏撐腰。

  丁氏耐不住蘇鴻蒙的打,只能捨出些私房錢來救蘇鴻蒙的急。

  當然,蘇鴻蒙也找大女兒江湖救急。

  可是他這大女兒,倒是承襲了跟他一脈相傳的吝嗇,就是不肯來見他。

  沒辦法,蘇鴻蒙只能拖著個爛屁股,一瘸一拐地去了甜水巷。

  等入了大廳,蘇鴻蒙讓僕人退下,沉臉問她些隱情。

  說到那丟了的賬本子,他懷疑跟蘇落雲有關,畢竟她走了之後,就不見那賬本的。

  蘇落雲卻反問,那賬本後來是在哪找到的。

  待聽到是在御書房裡找到賬本子時,落雲笑道:「父親您是覺得我有通天的本領,能直達天庭?」

  聽女兒不答反問,蘇鴻蒙也堵住了。他這個瞎女兒雖然有些小聰明,還結交了些貴人,可距離陛下御書房還遠著呢!更沒有出入御書房的本事。

  難道真是有人不小心夾帶著賬本,跟著奏摺一起送到了御書房?

  蘇落雲面不改色,詢問了父親的傷勢之後,倒是有閒情逸致潑起冷水:「若父親早些按我的意思辦,也許能免了這頓打……」

  蘇鴻蒙死鴨子嘴硬,才不肯承認是自己短視犯下的錯。他瞪眼道:「別在那事後諸葛!我是跟院使大人起了些齟齬,他這是公報私仇!」

  接下來,蘇鴻蒙就開始哭窮了,開口管女兒借錢,讓她賣鋪子賣地。

  蘇落雲直接告訴父親,她算過了,這些錢,蘇家能拿得出來,他就別想打她的秋風了。

  蘇鴻蒙現在儼然是死鴨子不怕開水燙,見這緊要關頭,女兒卻想置身事外,登時勃然大怒,想要像對付丁氏一般,出手教訓落雲。

  可惜落雲早有準備,慢悠悠說,一會隔壁的侍衛大哥要她府上給世子府定香料,請父親下手有些分寸,不然打出紅印子,她還得費神跟世子解釋。

  蘇鴻蒙這下心裡翻了個。

  他想起了那次官司,又想起了丁家父子的遭遇,如此一來投鼠忌器,只能板著臉教訓落雲要注意女兒家的名節,別給父族丟臉云云。

  雖然沒打著女兒的秋風,不過蘇鴻蒙東挪西湊總算勉強湊夠了數目,交了上去。

  最倒霉的是,他這般出血,卻還是沒有保住官位,就在他在家養傷期間,院使大人以他做事不周全,算錯了三筆不重要的賬目為由,將他罷免,趕出了榷易院。

  蘇鴻蒙大展仕途的拳腳剛剛舒展,便半路折戟沉沙,不光沒有光宗耀祖,還賠進去那麼多銀子,心裡真是憋氣窩火。

  事已至此,蘇鴻蒙也只能自認倒霉。

  雖然賠了大筆的銀子,但也有一樣好處,那就是他再不必受丁氏的挾持。

  他心憋了太多的火,加上挨板子的屁股一直沒有痊癒,有時候出門路過馬廄的時候,也會想起那日丁家父子來蘇家殺馬耍橫的德行。

  而且關於丁氏的醜聞,鄰里街坊似乎都知道了。這幾日丁氏陪著他出門就醫時,蘇鴻蒙看到有街坊站在門裡衝他們笑,似乎都笑得別有深意。

  蘇家的族老們私下裡又來找了蘇鴻蒙幾次,言外之意都是蘇家偌大的產業,可不能落在個娼妓的手裡。

  這丁氏起初幾年裡,倒是對親友恭謹,看著比早亡的胡氏還會做人。

  可過後幾年裡,隨著守味齋的生意越做越大。她便開始點點地安插娘家人入局。

  蘇鴻蒙的鋪子多,蘇家本家的親友也有不少,一旦跟丁家人起了衝突,那丁氏都是偏幫娘家人。

  所謂「斗米恩升米仇」,雖然倆家都是閒養的人,可日子久了,卻都拿自己當了主人,少吃一口肉,都覺得是自己吃了老大的悶虧。

  現在蘇家的本家已經被丁佩排擠得七零八落,少吃的肉又豈止一塊?

  現在好不容易逮到了丁佩的把柄,蘇家的族老們也是卯足了勁頭,秉承「寧毀一樁婚,不拆一座廟」的善心,成日勸著蘇鴻蒙早點廢妻另娶。

  蘇鴻蒙原先也不過是想將丁氏送回老家,避避風頭,若丁氏乖乖去了,他還真不想休了她。

  畢竟是多年的夫妻,她又給自己生下兩兒一女。況且她又沒有跟自己隱瞞過往,總不好太翻臉無情。

  可是丁氏卻用賣御供的事情拿捏自己,又指使她那惡犬一般的兄弟上門打鬧,再然後是自己丟官挨打賠銀子。

  這些倒霉事兒加在一塊,愈發讓蘇鴻蒙覺得丁氏太剋自己了。

  再加上這些日子本家的親戚苦口婆心地規勸,蘇鴻蒙痛下決心,決定廢妻另娶。

  一日清晨,只因為丁氏端來的小菜有些口鹹,蘇鴻蒙勃然大怒,申斥她不尊夫君,態度驕橫,當下便請來了一干族老為證,寫下休書一封,休掉了丁氏。

  當時彩箋和錦官錦城兩兄弟都看傻了,覺得不過是菜不合胃口,怎麼就要休了娘親?

  丁氏被幾個婆子按住,沒法去搶休書。看著幾個呆愣愣的兒女,她氣得高呼:「都傻愣這幹嘛,還不去求你們的爹爹,不要讓他按下手印!」

  被丁氏這麼一提醒,三姐弟才如夢方醒,錦官一個箭步衝過去,便要從爹爹的手裡搶東西。

  可惜被叫來的幾個本家的叔公也不是吃素的,拄著枴杖橫在身前,不讓兩兄弟靠前。

  總之,蘇家那日極為熱鬧,有幾位叔公撐場,蘇鴻蒙在休書上按了手印,就此將丁氏休掉了。

  那三個兒女哭得淒厲,丁氏也哭喊著幾個兒女還未成家,她但凡有一口氣,哪裡也不去。

  蘇鴻蒙看著昔日的妻子哭得花容憔悴,披頭散髮的樣子,其實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再加上彩箋他們苦苦哀求,便有心鬆口讓丁氏暫且不離家。

  但是幾位族老擔心丁氏再迴光返照,便不停勸解,說這休妻不離家,外人怎麼能知道蘇家清理了污垢,就算他以後再娶妻,說出去也不好相看啊。

  就此在幾位「拆婚」族老的規勸下,蘇鴻蒙還是不顧兒女哭求,將丁氏的衣物打包,然後將她用馬車送回了丁家。

  香草那日出門買東西,路過蘇家胡同。她見巷子口圍了一堆人,便看了一眼熱鬧,恰好看見婆子死拽著丁氏上馬車的場面。

  那丁氏狼狽極了,腳上的鞋子都被丟拽掉了,披頭散髮如一袋破布般被扔甩上車。

  香草看著周圍人的指指點點,覺得解氣極了,連忙跑回去告知了大姑娘。

  蘇落雲早就料準父親一旦了結榷易院的官司,就會處置丁氏。

  她倒是沒有什麼驚喜的感覺,只是在母親的牌位前上了新香,添了果品。

  若是母親在世,聽到這樣的消息,大約不會太過快慰。

  丁氏可惡,可是父親在休離自己孩兒的母親時,並沒有給十幾年的枕邊人留下足夠的臉面。

  那等驅趕前妻的樣子,與當初不顧及母親何等相似?男人如此薄倖,更叫人心涼。

  落雲的年紀大了,也似乎漸漸懂了母親的心。

  如今她才算明白,母親如此迅速凋零的,不光是因為父親另結新歡。

  母親情殤,大約終於明白了自己所托非人,一直盡心敬愛的夫君壓根不值得愛,這是最令人無望痛苦的。

  所以香草問大姑娘要不要回蘇家看熱鬧時,她也是淡淡道:「幸好我看不見,不然這樣的熱鬧,看著也會覺得腌臢眼睛……」

  丁氏離了蘇家,只不過少了給她添賭下絆子的人。至於父親那邊,大約還是要再給她添個繼母,卻不知會是什麼品行的了。

  落雲從來不認為這日子因為別人倒下了,就會變得更好。所以,她還是要勤勉做事,自己過好自己的。

  韓世子幫了她這麼大的忙,總要表示一下感謝。只是這麼大的人情,光是買幾盒板栗糕顯然不夠。

  落雲想了想,花大價錢買了個手掌般大的羊脂白玉,請人雕琢成彌勒佛的擺件。

  那玉質出水,通透得很,鼓鼓的肚子都是泛著水光。

  這玉擺件不是隨身之物,也避免了男女私相授受的嫌疑。

  這等笑口常開的玉佛送給身份尊貴之人正好,落雲讓香草裝在盒子裡,然後帶著弟弟親自送到世子府上。

  不過韓世子似乎有客人,並沒有立刻見她,只是讓管事代收了那玉佛。

  既然貴人事忙,落雲自然不敢多打擾便帶著弟弟告辭了。

  可就在她們剛轉入了甜水巷時,就聽青魚巷裡車馬滾動的聲音,看樣子世子又要外出遊玩了。

  按照往常慣例,落雲照例會停在巷口,等著跟世子寒暄幾句。

  更何況她剛才送禮沒見到人。

  往常王府的馬車看來了隔壁芳鄰總會停一停,誰知今日那馬車彷彿要去前營打仗一般,呼嘯著從姐弟倆旁邊駛過了,那一陣風將兩人的袖子都吹鼓了起來。

  落雲並沒有在意,覺得世子是有急事出門。

  可是隨後幾日,無論早晚,她都沒有再遇到巷口閒庭散步的世子。

  時間久了,落雲也終於明白了,世子好像在躲著她。

  雖然她自問並沒有得罪世子之處,但是想想父親的事情的確很麻煩人。世子心好,幫襯了她,但也為此擔了風險。

  世子大約不希望她覺得拿捏了他的短處,就可以對世子府予取予求,所以適度冷淡疏遠一些罷了。

  既然貴人疏遠,她也要識趣,自然也不必在刻意走那人情世故。省了早晚的麻煩。

  這日,她剛從鋪上回來,還沒走到巷口便聽有人在身後喊。

  那聲音是許久不見的陸誓。

  他比弟弟大,老早就過了童試,不過也要參加今年的的大考,此時正應該在家用功,不知為何卻來了這裡。

  陸誓雖然喊了人,可看著落雲清麗的臉,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頓了頓,道:「你父親的事,我聽爹爹提起,怕你煩憂,便特意來看看你。」

  落雲後退一步福禮道:「當初我父親入榷易院是受了陸先生的舉薦,他如今不得賞識,犯錯被攆,其實是帶累了陸先生。按理說應該我父親給他賠罪才是,實在不敢勞煩公子掛念。」

  陸誓的嘴唇動了動,他此來可不是想掰扯兩家恩怨的。

  自從上次被落雲點醒後,陸誓也沉思良久,自己的性子太過軟弱,被母親說服同意娶了彩箋,從此一步錯步步錯,失了落雲的心,這全是他咎由自取。

  落雲不肯再信他,無非是因為自己拿不定主意,獨立不起來。

  可他不想失去落雲。想起兩人從小長大的兩小無猜,陸誓的心總是覺得鈍痛。

  跟蘇家的婚事告吹之後,母親又給他說了幾門親事,全都被陸誓毫不留情地推拒了。

  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待自己金榜題名,有了功名在身,不需家裡供養時,再去蘇家提親。

  領了官職之後,基本都要外放歷練,他會去個離家遠遠之處,帶著落雲過自己的日子。

  到時候,落雲不必侍奉婆婆,可以隨心過日子。

  做了這個決定之後,他便來見落雲,跟她表明心跡,求得她的原諒,也讓她再等等他。

  落雲聽了陸誓磕磕巴巴,帶著孩子氣的話後,默默嘆了一口氣,倒是想起前兩天在鋪子上時,聽到陸靈秀跟她說的話,說是她哥哥跟家裡又鬧了幾場,說死都不肯定親,還說除了蘇家落雲,寧可終身不娶。若是母親再囉嗦,他便將書本都燒掉,也甭等著秋試了。

  那陸家的夫人被兒子鬧得不行,怕他耽誤自己的前程,只能順著他的意思,只說若他這次考得功名,他愛娶誰,便娶誰,她這個做母親的絕不阻攔。

  其實陸夫人清楚,蘇陸兩家現在這徹底都鬧掰了,蘇家大小姐又不是傻子,豈會再嫁給她兒子?

  到時候蘇家姑娘自會讓陸誓碰個滿鼻子灰,她又何必枉做壞人?

  而陸靈秀則懇求蘇羅雲說,哥哥大考在即,務必不能紊亂了他的心神。若是他偷偷來找,說些什麼冒傻氣的話,還請落雲憐惜哥哥前程,莫要說出什麼太讓他傷心的話來,只求過了這關再說。

  蘇落雲當時還覺得好友多慮了,現在才發現知兄莫若妹,陸誓還真的心存殘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3 05:45 PM

第三十八章 暗潮湧動

  落雲很感念好友靈秀當初對自己的幫襯。而且她的家裡也有備考的考生,能理解好友的心情。

  所以她想了想,決定便依著陸靈秀所言,不必說硬氣話,先將陸誓哄回去再說。

  「陸公子……你現在既無功名,又身無所長,跟我來說這些,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陸誓聽落雲的話意似有斡旋之地,頓時大喜過望,忍不住又上前一步道:「落雲,只要你肯等我,我一定考取個功名回來!」

  落雲嘆了口氣,沉聲道:「馬上就要臨考,你卻還有時間到我這裡閒逛,依著我看,你不像能考上的樣子……」

  陸誓見落雲看輕自己,頓時急切道:「你莫要生氣,我這就回去,今日來只是跟你表明心跡,也希望你再等等我,我……一定會給你個錦繡前程的!」

  說完,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包藥遞給了落雲:「這是我在古書上尋找的明目良方,裡面的藥材也是我親自碾壓成粉……這段日子,你多保重,這次,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落雲不想收,她剛想將藥包推回來時,陸誓卻已經轉身興匆匆地離開了。

  他也沒指望落雲能一下子答應,只要她不再對自己冷若冰霜,那麼他們之間就還有希望!

  落雲無奈,只能拎提著藥包轉身回巷子。

  沒想到剛要往甜水巷走的時候,香草就在她身後小聲說:「大姑娘,世子在巷口轉角那站著呢……」

  香草只是提醒姑娘,自然不好說得太細,比如說韓世子好像在外面賭輸了錢,面色清冷,有些不順的樣子。

  蘇落雲聞言一愣,仔細算算她好像有十多天沒有遇到這位爺了。不過偶然碰上也沒有什麼稀奇。

  世子似乎不太想見她,她識趣就好。所以,她便朝著香草示意的方向拘禮一下,便準備轉身回家了。

  「蘇小姐似乎不想跟我多說話,也是怕耽擱了在下的學業?」顯然,他剛才在巷子轉角,聽見了陸公子跟落雲說的話,便以此調侃。

  堂堂北鎮世子,哪裡需要跟寒門子弟一起恩科?再說了,好像是他不想跟自己說話吧?

  不過跟這等權貴,無須講理,落雲只能勾起嘴角,微微一笑,表示有被世子的幽默逗笑,然後再各做各的去。

  可是韓臨風今日似乎不忙,依然站在落雲的身前,盯著她似乎變得豐盈些的臉,說道:「有些日子沒見小姐,也忘了問送你的貓兒可好,閒來無事……可否去你府上看看?」

  蘇落雲沒想到他突然提議上門做客,一陣啞然之後,也只能應下。

  說起來,兩個人做了這麼久的鄰居,韓臨風一直從牆上飛來飛去,還沒從蘇家小院的大門進去過呢。

  當世子爺跨過門檻,撩動長衫,安然坐在了落雲的廳堂裡後,看了看香草懷裡抱著的那雪團,便順手拿起一旁纏了彩布條子,掛著一串鈴鐺的小棒子撩動奶貓阿雪。

  蘇落雲聽著掛在小棒子上鈴鐺的嘩啦直響,一時停不下來,也不知道世子是打算撩逗貓兒,做客多久。

  好不容易等到世子撩逗完貓,又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用茶蓋抹著漂浮的茶末:「方才不巧,聽了小姐與那位公子的話,看來小姐紅鸞星動,秋考以後,便要考慮婚嫁了?」

  落雲每次跟這個男人說話時,都是加了十二分的小心,生怕聽錯了他哪一句話外音。

  這次一聽他問自己是不是要嫁人了,倒是立刻明白:他擔心自己成親之後搬離甜水巷,脫離了監視,又會跟婆家人說些不該說的。

  於是她立刻從善如流道:「我一個瞎子,若是嫁人豈不是禍害人家?大約這輩子,都不會嫁人的。」

  韓臨風笑了一聲:「你這般年歲,說一輩子不嫁也太早了……我看那位公子如此誠心,若是將來加官進爵,拿著鳳冠霞帔,高轎駿馬來聘你,你還能推拒了不成?」

  落雲自嘲一笑:「我自己有買賣店舖,不嫁人也能養活自己,再說了,就算真嫁人,我也不會尋門楣太高之人。一來是搆不著,二來也不好相處。」

  她這話本來是給世子寬心,表示自己就算嫁人,也不會嫁入官家子弟那裡去洩他的秘。

  哪想到,世子聽了似乎不甚滿意,聲音驟然沉了一下,追問道:「如何不好相處,說來聽聽?」

  蘇落雲有些接續不上世子的思緒,待頓了一下,便悟出他是在問豪門有什麼不好相處的。

  這個回答也不用想,都是現成的,蘇落雲只需將魯國公府二小姐當面告誡她的話照搬過來就成了。

  於是她笑著學了方二小姐的話:「我的樣子雖然長得略好些,又夠可憐,也許能得貴人垂愛,高昇一步入了侯門貴府。可是在高門深院裡,就算為奴為妾,也得後腦勺長眼睛,提著一口氣過日子。我連一雙眼睛都沒有,兩眼一抹黑,又如何相處?」

  這次韓臨風沒有說話,只是將茶杯放回桌上,淡淡道:「你倒是有幾分自知之明……」

  話說到這裡,似乎也說乾了。

  韓臨風也算看過阿雪了,探親完畢,將懷裡的奶貓遞給了香草,便默不作聲起身離去了。

  香草跟在小姐後面,將世子恭送出門,關上府門時,長出一口氣,小聲問小姐:「世子爺今天抽的是什麼風?難不成後悔將貓給了小姐,想要尋藉口要回去?  」

  落雲覺得香草說得不著調,世子可是把拳頭大的乳香珠隨便送人的豪邁,哪會那麼小家子氣?

  香草轉身看了看自家大姑娘的花容月貌,又猜測道:「難道……世子爺傾慕著大姑娘您?」

  這次落雲直接被逗笑了,她伸手摸索著點了點香草的大腦門:「可是戲文看多了?那位可連魯國公府的女兒都看不上,難道他也眼瞎,非得看上我這麼個商戶盲女?」

  香草看過那位方二小姐,當真是個唇紅齒白的美人呢!雖然她覺得自家的小姐比那位方二小姐更好看。

  可若心智不缺的男人,應該都會選擇方二那樣家事顯赫,無病無災的富貴美人吧。

  再說韓臨風從甜水巷繞出來後,面色平靜如水,可服侍他甚久的慶陽卻覺得世子好像有些不開心。

  倒不是臉色陰沉,而是走起路來腳步略重些,卻了往日的矯健輕盈。

  他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面,問道:「世子您若覺得悶,不妨去燕子湖散散心?紅月姑娘託人給您送了信箋,說是新練了兩首曲子,想要彈奏給您聽。」

  紅月姑娘便是韓臨風新近總帶著出街的那位花魁。雖然這位美佳人被方二小姐堵著奚落了幾回,被罵得差點哭瞎了眼,但是她倒覺得,自己雖然流落紅塵,卻被魯國公府的千金要強些。

  最起碼,陪著世子出街飲酒的是自己,而不是那個所謂的名門千金。

  而且世子風流卻不下流,對她們這些風塵女子也都彬彬有禮,如此一來,紅月便想再使使氣力,讓韓臨風給自己贖身入世子府做個妾。

  於是她隔三差五讓人給世子府送些情信,或者題詩的絹帕扇面一類。

  不過韓臨風顯然已經失了對她的興致,對慶陽道:「給送信的小廝些銀子,另外讓他給紅月的媽媽帶個話,以後我再去飲酒,換個新的,不要叫紅月來伺候了。」

  說話間,他已經入府,就在這時管事小聲來報說是有北邊的皮貨商人上門,帶了幾張珍貴的皮子請世子鑑賞。

  韓臨風一聽,立刻明白,只讓管事帶人去他的書房。

  當來人進門時,是個矮粗的漢子,滿臉的絡腮鬍子遮掩得看不出眉眼,兩手拽著個大木箱子入了門裡,然後跟世子請安後,便打開箱子展示裡面珍貴的皮料。

  待韓臨風伸手揮退了奉茶下人後,便親自關上了書房的門。門外有他的親信侍衛看守,什麼人都不能靠近。

  待他回身時,那個皮貨商人已經卸下了臉上的絡腮鬍子,露出了一張黝黑的臉。

  不等韓臨風說話,他先自跪下給韓臨風請安道:「世子安好,大哥派我來給世子傳些要緊的話,所以冒昧前來,還請世子贖罪。」

  這人是曹盛的義弟,名喚袁惜,主要負責給義軍籌備軍資,所以對外都是以皮貨商人的面貌示人,倒是還沒上通緝名單。

  韓臨風並沒有出言訓斥,快走幾步,近前將他雙手扶起,溫和問道:「聽說前些日子,你們打了一場大戰,重挫了鐵弗騎兵,搶下戰馬一百匹,經歷這樣的惡戰,你大哥一切安好?」

  袁惜被世子引到椅子坐下後,挨近世子小聲道:「大哥新得一員猛將,年方十九卻武藝了得,他還領了一幫兄弟投奔,真是如虎添翼。只是驟然多了這麼多吃飯的嘴,今冬的糧草恐怕要成問題……」

  韓臨風聽了,不動聲色,道:「缺了多少?我看看能不能想想辦法替你籌措一些。」

  袁惜早就聽大哥說起過,這位聖德皇帝的後人雖然是皇族,卻滿身江湖豪氣,如今一看果真不假。

  他感激地又一抱拳,略帶愧疚道:「我此並不是討要糧食來的。而是給世子您提個醒。大哥的一位親信在益州籌買傷藥的時候,不小心走漏了風聲,被當地官府緝拿住了,連夜入了囚車押解京城。」

  韓臨風聞言皺了皺眉,袁惜又接著道:「因為轉移得太快,我們想要去劫獄都來不及。」

  韓臨風垂眸問道:「他可知道我?」

  袁惜趕緊搖了搖頭:「大哥口風緊,除了他和我,其他人都不知您的底細。不過當初您幫著我們去救大哥時,他也在場,就是您換裝蒙面的時候,不小心闖進屋子的那個……他當時好像只看到了您的背影……大哥不知道那人能不能扛得住嚴刑拷打,所以讓我來知會您一聲,讓您也有些準備,若是能探知到他的近況,那就更好了。」

  韓臨風點了點頭,聽袁惜這麼一說,他倒是有些印象。

  當初劫獄的時候,他全程都蒙著面,只是後來躲到蘇落雲船上的時候,解下了面巾包紮流血的傷口。

  那人不知他的身份就好……至於這人現在何處,他沒有聽到半點風聲。看來還要費心地打探一番。

  ……

  如今已經快要出夏,弟弟也是每日頭懸樑錐刺股的苦讀。蘇鴻蒙現在解了官職,倒是清閒了許久。

  他自知仕途無望,便將滿腔熱血傾注在三個準備童考的兒子身上。其中最給予希望的,自然是讀書最靈的歸雁。

  於是蘇大爺倒是隔三差五地來甜水巷溜躂一圈。期間,他也跟落雲說了讓他們回去住。

  蘇鴻蒙又不傻,知道落雲當初搬出去是為了躲避丁氏。如今丁氏被休,他還一時沒找到合適人家的女子續娶,家裡的大事小情一股腦地找上了他。

  錦官錦城還小,彩箋也不立事,沒事就哭著求他接回母親。蘇鴻蒙尋思著哄落雲回去,替他操持一下家務。

  落雲當然知道父親的小算盤,才不肯回去,藉口家裡太吵,容易影響歸雁的功課,便將父親的小算盤給打了回去。

  蘇鴻蒙無法,只能讓媒人勤走,趕緊再尋個合適的夫人回來。

  蘇家富戶,蘇鴻蒙雖然快要五十,但是續絃再尋個黃花姑娘,雖然不成問題。可老夫少妻年輕相差太懸殊,終究不是福氣。

  蘇鴻蒙也算過了能被美貌迷暈眼的年齡,經歷了丁氏那等善變的女子,就想找個出身好,能過日子的。

  這一來二去,倒是尋了了臨縣縣丞的親姐姐。這姑娘姓謝,那模樣倒是長得還好,就是年三十歲守寡了,因為婆婆太刻薄,有些安守不住,雖然生個兒子,卻留在夫家,自己一個出來,準備再嫁人。

  謝家原也不過是鄉農的家底。那謝寡婦原來夫家的條件不是很好,清苦的日子也過得憋氣。沒想到弟弟爭氣,恩科考取了功名,做了縣丞。

  謝寡婦跟著年邁父母一起投奔了弟弟,便指望著二婚嫁入個富戶,過闊綽夫人的日子。

  蘇家家大業大不假,可是前些日子又是賣地,又是賣鋪子也縮水了不少。蘇鴻蒙雖然因著謝縣丞,而看中了他守寡的姐姐,可是謝家卻還要多驗看下蘇家的資產。

  尤其事聽說蘇鴻蒙有個嫁不出去的瞎女兒,謝家二老一時起了顧慮,覺得這嫁不出去的女兒終究是個負擔。

  不過蘇鴻蒙一再跟媒人保證,說那大女兒能耐著呢,有著自己的店舖買賣,壓根不用他操心。

  謝家夫婦倆帶著鄉里人特有的小心和狡黠,不肯信了媒人一面之詞,特意套了驢車,親自入京城驗看。

  待看了一圈蘇家的店舖和買賣後,若真如媒人說的那般,他們才可放心嫁女兒。

  聽說蘇鴻蒙要娶新婦,丁氏那邊自是不幹,又是攛掇彩箋和兩個兒子跟那謝家人起了衝突。

  不過錦官錦城被他們的教書先生訓了,說大丈夫自當眼界開闊,摻和宅院裡的事情不成樣子。

  那兩個孩子被先生嚴管,倒也還好。可是彩箋的腦子向來拎不清,倒是聽了親娘的話,跟蘇鴻蒙又大鬧幾場。

  蘇鴻蒙生怕嚇跑這死丫頭嚇著了謝家寡婦,趁著謝家來訪時,乾脆讓老媽子帶著彩箋去蘇家小院暫住幾日。

  蘇落雲起初不願,可是蘇鴻蒙卻一甩臉子,問她是不是不拿自己當蘇家人?若是這樣,他明日就去族老那,將她和歸雁除名得了!

  落雲覺得這類小事也不必跟蘇鴻蒙打嘴仗,若是幾日還能忍。

  她便跟鬆口讓彩箋來了。不過她跟彩箋直言,若在這裡鬧,攪得歸雁不好讀書,那她就將妹妹給送回丁家去。

  彩箋其實也很討厭丁家的兩個表哥,每次跟她說話時,都愛說些帶有葷腥的市井之言。聽姐姐這麼一說,自然也不敢再終日啼哭。

  家裡來個不甚喜歡的妹妹,蘇落雲也不愛在家裡閒坐。正好要到六月初六這一日,一般家裡有備考的都要去京郊的文曲神廟拜一拜,求個保過的靈符,討個六六大順的好綵頭。

  蘇落雲正好出去散散心,順便給弟弟討個吉利。

  六月初六一大早,蘇家小院就忙碌了起來。

  落雲讓人預備了香燭點心供物,還有包好的香油錢,帶著丫鬟便坐馬車出城了。

  她們雖然起得早,可到了城門口時,出城的車馬也排起了長隊。

  香草見了感嘆道:「看來今年考學的不少,幾乎全都要出城拜香的……」

  落雲聞言也是替弟弟嘆氣,看來今天的秋考,必定又是千軍萬馬過那獨木之橋,但願今日上香能討得個好彩。

  待到了地方,蘇家的馬車都靠不到山前。天氣悶熱,落雲也不愛跟人擠。反正早拜晚拜,文曲星都不會小肚雞腸地怪罪。所以落雲想在山間陰涼出逛一逛,待人群散了,她再去拜。

  她最近陪著弟弟苦讀,不常出城,在府宅和店舖間往返,也悶了甚久,難得有伴著鳥語,迎著花香散步的消遣時刻。

  可走著走著,她聽見山後傳來了陣陣嬉笑聲,看來嫌著那文曲廟人多,跑到這裡悠閒散步的不光她一個。

  落雲想要獨自清淨,也不願在這山間小路上,還被陌生人在背後指點議論她的眼盲。

  所以她示意著香草尋了路旁溪邊的一塊大石,下了小路,坐在那裡聽著溪水潺潺,躲一躲清淨,等這波人走了,她再起身前行。

  不過因為下了小路,有了視野高低之差,再加上植物繁茂,枝丫密蓋,小路上的人輕易沒法察覺這路下還有人休憩,以至於走在前面的侍衛趟路清場,都沒有發現那對山坡下的主僕。

  那些歡笑聲由遠及近後,說話的聲音也愈加清晰。

  只聽一個女聲說道:「今日前來拜廟的人可真多,若不是恆山王妃您的臉面,我們幾個大約要在山廟前堵上半日。」

  這恆山王乃六皇子韓諗之的封號,原來是六皇子的王妃帶著幾個要好的婦人在這山間散步。

  她們倒不是來求文曲星的,而是要拜謁同廟供奉的送子娘娘。

  只是趕巧趕到這個日子上來,幸好恆山王妃的臉面夠,封了山廟半個時辰,讓她們禮拜了之後,才重新開放。

  這恆山王妃方錦柔聽了婦人們的恭維也是微微一笑:「今日來拜廟的都是考生的家眷,我尋思著若耽擱他們求符,只怕會壞了恆山王的名聲,故此只給諸位留出半個時辰,若是不周到,還請諸位海涵。」

  坐在溪旁的落雲聽了那王妃的話,這才恍然為何山下如此擁堵,原來山上的寺廟被貴人們包了片刻。

  不過聽了這位恆山王妃的話,她覺得方家的大女兒跟小妹妹不一樣,倒是個得體周全之人,做事情又有分寸,難怪會嫁給六皇子。

  光是體諒考生家眷這點,就比她那個任性的小妹妹方錦書強多了。

  不過有皇族家眷路過,她更不好突然露頭衝撞了貴人,只能窩在此處,靜等著她們過去。

  就在這時,又有婦人開口說道:「不過今日恆山王怎麼突然起了興致,非要帶人去溫泡山泉?」

  原來就在這山廟之旁,有個新開的浴場。今日六王爺原本是在山後新建的高台上開宴,突然來了興致,便邀到場的男賓溫泡山泉。

  男賓們脫衣溫泡,加上宴席的酒肉還沒有鋪擺,所以女眷們閒來無事,才臨時起意繞到山前去拜娘娘去了。

  王妃聽了這話,微微一頓,然後微笑著說:「此處溫泉滋補養顏,大人們平日處理政務也是累了,就此機會放鬆也是好的。」

  另一位夫人聽了這話卻不認同:「我看王爺今日宴請的,除了幾位兵部的大人外,剩下的都是領著閒職的散人,他們一個個平日都在吃請,有什麼可勞累的?」

  聽到這,又一位夫人笑道:「你以為吃請就不累?像北鎮世子那般風流的,周旋在一個個紅顏知己之間,只怕累得要吃狗腰子進補才好!」

  這話一出,又引得周圍夫人哄笑。

  她們都知道北鎮世子曾經給方二小姐難堪,也樂得在王妃的跟前,言語消遣韓臨風。

  可是那王妃似乎沒有跟著笑,大約一聽到這名字,便想到自家小妹依舊的胡攪蠻纏,笑不出來了吧。

  這山間的貴婦人們自是一片歡聲笑語,可是後山的浴場裡,卻是暗潮波湧。

  六皇子韓諗之似乎並沒有玩樂的悠閒神態,披著寬袍,不動聲色地立在露天浴場的高處,挨個看著溫泡在池中的男人們露出的肩膀。

  別人都以為他在此設宴溫泡似乎都是臨時起意,可是韓諗之卻是一早想好,故意而為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3 07:00 PM

第三十九章 孟浪狂徒

  就在前些日子,反賊曹盛的一個親信在益州落網,嚴刑拷打下倒是審問出了些要緊的。

  除了北地的軍機以外,最要緊的一樣就是當初前來營救曹盛的主使乃是京城裡的一個貴人。

  他也是無意中看到了那人的背影。雖然沒有看清臉,不過當時那人換衣服,從腰間解下了一個別緻的金絲扣玉如意扣,讓人印象深刻。

  然後那人蒙面指揮親信和曹盛的屬下,又帶人鬧場,才讓曹盛化險為夷,不過那人好像受了重傷,曹盛之後還選買了補品送給那人。

  至於這人為誰,那親信也不知,但是曹盛似乎與這人相交莫逆,而且之前叛軍的軍糧調度,包括冬日補給都靠著這人幫襯,才順利解決。

  審問到此,六皇子的額頭都驚出一層冷汗。

  當年大魏戰敗,丟掉二十州故地,雖然朝廷議和,但朝廷上下主戰收復失地的呼聲不斷。

  先帝為了穩固江山,自然是極力壓制主戰派,這才換來大魏幾十年的安定。

  若這賊子說的是真的,那就是朝中有人暗中扶持反賊曹盛,一旦曹盛的勢力做大,勢必要撼動大魏的基石。

  事不宜遲,只有查出那扶持曹盛的內奸,才可斬斷曹盛的左膀右臂。

  可惜這親信沒有看到那貴人的臉,幾番盤問之下,那個金絲如意扣便是關鍵!

  當看著那男人依著記憶畫出的大概圖稿時,六皇子靈光一閃,拿出一個給那人辨認,果真就跟他拿的一樣。

  那分明是前年時,父皇大壽分賞給到會的眾臣子祈福如意扣,乃是內侍監的特製樣子,民間根本看不到!

  當時陛下總覺夜半驚夢,心神不安,得一高僧點化,用金絲盤玉,分化陛下的執念,由諸位臣子佩戴,以眾陽剛之氣化解。

  這等玄學也不是人人都信,但是替陛下分憂的道理人人都懂,至此以後一年裡,所有得了這扣的王侯臣子都是日日佩戴,不輕易離身。

  六皇子當機立斷,命人拉製了名單,先是排查得了御賜如意扣之人的名單,再查這些人裡,有哪些在曹盛被劫時恰好不在京城。

  如此挨個入了名單後,再剔除了耄耋羅鍋的老者,餘下能作案的中青壯年。

  然後今日,他便將名單裡的人都請了過來,藉口沐浴,讓他們露出肩膀,驗看有無傷疤。

  只是那日京城裡一幫子紈褲子弟帶著花魁歌姬在不遠處的遊湖玩樂,皆在名單之列,以至於今日的溫泉池子顯得有些不夠用,猶如下餃子一般。

  六皇子對身邊的親信問道:「都看過了?有沒有肩膀上有新傷的?」

  那親信小聲道:「有兩位將軍的肩膀上有些傷疤,可都是能說出典故的舊傷。」

  六皇子挑了挑眉問:「那名單上的人都到齊了?」

  親信立刻回道:「還有幾個沒到。永安王府的郭世子摔斷了腿,現在還不能下床。盧將軍公子盧康和北鎮世子昨夜在燕子湖飲酒宿醉,今早小的派出去的人才找到他們,看時辰,他們二位也應該快到了。」

  韓諗之原本還滿懷希望,可聽說沒來的只剩下這三個歪瓜裂棗後,失望之情頓時排山倒海襲來。

  這三個,就算擰在一塊也不是能策劃劫獄的材料……難道他的名單不周全,還有遺漏之人?

  不過不管怎麼樣,只待一會盧康和韓臨風前來,解了他們的衣衫驗看了。

  六皇子想到這,深吸了一口氣,眼望著高台下的溫泉「餃子池」,心裡想的是:幫助曹盛的貴人,到底是哪個王八蛋?

  再說蘇落雲,待那些貴婦們走了以後,便在香草的攙扶下,重新上道,準備回文曲廟前排隊求符。

  可是她剛走了一段,迎頭便碰上了前來赴會姍姍來遲的韓臨風與盧公子。

  因為最近兩位鄰居的關係略微變得疏遠,而且在外人面前,蘇落雲也不必走人情世故,聽香草悄聲提醒後,她只是側身讓路。

  韓臨風也沒說什麼,他只是推了推盧康繼續大步朝前走——這廝山間驟然見到美人,登時眼睛發直,有些走不動路。

  不過經過蘇落雲身邊的時候,韓臨風故意放慢了腳步,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低頭的女子,同時低低問:「你怎麼會在這?」

  就在他說話時,身上的酒味與脂粉味混雜而來。

  蘇落雲被熏得又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順便低聲說了自己來此的緣由。

  看著蘇落雲細微抽鼻子的動作,韓臨風立刻明白,是自己身上的味道衝到她了,便頓了下腳說道:「昨日宴飲大風,不曾開窗,我身上的味道不甚好聞吧?」

  雖然明知不能招惹她,她也無意攀附權貴,可是驟然偶遇,韓臨風還是忍不住跟她說說話。

  蘇落雲心知他昨晚應該玩得甚是愉快,再想想那些貴婦人說韓世子應該多吃狗腰子,只微微一笑:「後山的溫泉遠近聞名,一會世子不妨好好泡一泡,正好消散疲憊。」

  說完,她便扶著香草準備離開了。

  可是她身後的韓臨風往前走了幾步,卻慢慢停了下來。

  方才就在他倆低聲說話時,盧康已經走得甚遠,回頭一看時,卻發現韓臨風正扭頭看那美貌女子的背影。

  盧康忍不住喊道:「世子,你忘了我們還得去參加恆山王的宴會呢!」

  韓臨風扭頭對盧公子道:「兄台請先行一步……」

  盧公子打量了一下那美人的背影,又看看週遭幽靜的樹叢,自覺恍然。

  看來世子爺真是好雅興啊,他是打算在這裡逗弄那盲女,來個野宿鴛鴦?

  想到這,他會意一笑,輕輕來了句:「世子爺悠著點,恆山王那邊別去得太遲。」

  說完,他便領著僕從邊笑邊走開了。

  韓臨風待他遠走,才又追攆上蘇落雲,同時對一個侍衛道:「你帶著蘇小姐的侍女去一旁舀些山泉來煮,蘇小姐渴了!」

  那侍衛一聽,不待香草拒絕,拎起小丫頭就一路去了別處。

  待週遭沒有旁人了,他才追問她方才那一句「溫泡」是何意。

  蘇落雲不知他為何支開香草追問,便將從太子妃那無意聽來的話學了一遍,臨了又問:「怎麼,有何不妥?」

  也許旁人聽了並不會覺得有什麼,像這類貴人聚會,喝得興起時,脫衣下湖暢遊也是有的。

  可是恆山王並非郭偃、盧康之流,他身為皇子一心要問鼎太子之位,一向謹言慎行,不喜吃請。

  但是今日的宴席來得突然,他又是清晨臨時接到,當時推說宿醉不想參加,可是前來送信之人卻說恆山王要求諸位務必到達,且不容推拒,可並沒有說要大清早來這山裡洗澡。

  若落雲所言為真……恆山王突然心血來潮,安排的這場溫浴酒宴便大有名堂了……

  韓臨風的腦子轉得飛快,想到了袁惜的密報。

  現在主管北部平叛的,正是六皇子,他也探聽到了那親信似乎被囚在刑司。

  那人恐怕禁不住拷打,會吐露些不該說的。現在,聽到落雲說那些參加宴會的人,居然在開席前由六皇子領著溫泡山泉,韓臨風直覺裡面有些蹊蹺。

  他之前跟六皇子在公主宴席上閒聊的時候,六皇子似乎提及了刺客肩膀上的傷……

  韓臨風一下子便明白了,六皇子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這山……他上不得!

  一旦上山,勢必隨眾脫衣,那時自己肩膀上的傷疤必定顯露無疑,六皇子便可認定曹盛的內應就是他了。

  蘇落雲雖然看不到韓臨風的神色變得嚴峻,但是聽他一直沉默不說話,也能察覺到情勢不對。

  她抿了抿嘴,試探道:「世子,怎麼了?」

  韓臨風輕聲道:「小姐可曾想過,溫泡需要脫衣。」

  蘇落雲凝神想了一下,一下子就想到了關竅,試探問道:「你……身上是不是有些不能示人的東西?」

  事到如今,韓臨風也不隱瞞她,便說了六皇子大約在找一個肩頭有疤之人,而他不巧肩頭有一道疤。

  蘇落雲倒吸了一口冷氣,她當然知道那傷是哪兒來的,也明白韓臨風此時若是上山,只怕一隻腳就會踏入鬼門關。

  她緊聲道:「世子,這山,你上不得!」

  韓臨風面色凝重:「……我若現在尋藉口不上,也脫不得干係。恆山王已經查到了這個關口,不會錯漏一人。」

  韓臨風明白,這場劫難不好度,他要再想想。

  若是沒有辦法,只能就此一路逃亡北地,只是這樣一來,勢必牽連王府上下。所以他若無他法,只能留下來,將罪名一力承擔下來……

  抬頭看著眼前的女子,韓臨風緩緩抬起手,伸向她的面頰,可最後還是又緩緩放下。

  最後,他只是淡淡道:「此間沒有你的事情……回去吧。」

  蘇落雲默默福禮,隱約明白,自己大約是最後一次跟韓臨風說話了。

  他這一去,奔赴的就是一場無解死局。

  她往前走了幾步,心裡很是不落忍。

  自己此前欠他的太多,此生竟然沒有機會償還……那日深夜,他拉拽著自己的手,輕輕撫摸北地二十州山脈河川的情景,再次浮現在蘇落雲的腦海了。

  大魏這麼一個鐵骨錚錚的皇族,難道也要英年折損了?若是他的身上沒有那道傷疤……

  想到這,蘇落雲突然頓住了腳步。

  方才就在轉瞬間,她的腦子裡劃過一道念頭,如果世子再次受傷,正好能蓋住那疤痕就好了。

  可是他一個游手好閒的公子,若說在山下突然遇襲受傷,怎麼都不會叫人信服。

  畢竟這是天子腳下,又是香客雲集之日,就算山匪再大膽,也不會選這個時候作案,到時欲蓋彌彰,反而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就在這時,蘇落雲的腦子又閃過一個念頭。可是很快,她又將這個念頭否定。畢竟這個法子不算上策,自己的犧牲也太大了。

  她抿了抿嘴唇,繼續加快腳步。

  當她走到侍衛慶陽的身邊時,慶陽突然小聲開口道:「小姐,世子他……對你很好,之前幫襯過你數次,就連那郭偃意圖對你不軌,也是世子出手設計他摔落馬下……」

  慶陽突然說這話,也是有緣由的。他方才聽得一清二楚,當然也看到了世子方才的動作——在跟蘇家小姐訣別時,世子的手一抬再抬,似乎想要撫摸蘇小姐的臉,卻到底止住了。

  慶陽直到這時才恍然——到底還是動心了,只是世子背負的重荷太多,沒法隨心所欲,甚至好不容易發現心動之人,卻又要馬上身陷囹圄。

  他的心裡酸楚,忍不住想替世子在蘇小姐的心裡留點念想。

  「慶陽……」韓臨風似乎不願慶陽多言,立刻開口喝止。

  不過落雲卻心裡咯噔一下。

  她當然記得郭偃,只是先前以為是駙馬大顯神威,累得那郭偃受傷,卻不曾想這裡面原來也有韓臨風的手筆。

  他對自己的幫襯,原來不止她以為的那些……

  想到這,落雲往前走的腳步頓住,想要轉身又有些猶豫,最後她咬了咬牙,緩緩開口道:「世子,其實,我有個法子……只是,這個法子……」

  不等她說完,韓臨風卻已經開口道:「只是這個法子對你的名節損害甚大。」

  蘇落雲卻突然笑了,原來他也早就想到了,偏偏卻不開口,又或者他是在等她開口?

  這個人啊,雖然心眼鬼道,可他秉承君子不強人所難,卻讓蘇落雲下定了決心。

  「既然世子想好了,就不妨一試吧,我總歸虧世子人情,如今一併還了,也落得輕省。」

  關於這點,韓臨風一早就想好了,他緊盯著她道:「若無他法,只要你願意,名節的事情皆由我負責……」

  蘇落雲忍不住想要扶頭,他這是病急亂投醫,在胡說些什麼?

  可是韓臨風卻又再次握住了她的手腕,一字一句慢慢道:「你一定要想好了,若是挨上了我,你想甩脫,都甩脫不掉……」

  他的話似乎別有深意,可在蘇落雲聽來,無非是怕她沒有想周全,再臨時反悔。

  落雲不由得苦笑,她何嘗不知道韓臨風是個災星?可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她若看著他送死不管,只怕下半輩子都良心難安。

  蘇家之前的滔天罪名,都拜世子洗脫,現在還了,也應當應分。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小路上似乎有人在高呼:「韓世子在何處?就差你一人了,恆山王請你快些上去同樂!」

  蘇落雲清楚,那一聲聲高呼簡直就是催命妖符!

  催的不光是韓臨風滿府上下的性命,還有她的。

  畢竟當初韓臨風就躲避在她的船上,一旦他的隱秘敗露,必定會順藤追查出他曾藏匿在蘇府船上,勢必牽引出她的知情不報。

  從知道了他的秘密起,她就又跟他同在了一條漏水的破船上。而且她實在欠他太多……

  相較下來,名節受損都不算是大事了,反正……她也不打算嫁人!

  聰明人之間,有時候不必將話說得太透,他和她這一刻,倒是心照不宣……

  就在那呼喊聲逐漸臨近的時候,蘇落雲抬手抽下了自己的髮簪,深吸一口氣問道:「你弄,還是我弄?」

  韓臨風從她的手上接過了那簪子,毫不遲疑地朝著自己的肩頭划去……

  那一日,翠微山的後山十分熱鬧。

  六皇子精心備下的酒席,也沒有吃得安生。

  原因無他,那個北鎮世子韓臨風,酒醉無德,在半山腰看見個盲女落單,臨時起了色心,居然讓侍衛調開她的侍女,然後拖曳著盲女入了樹叢。

  那盲女也是性子剛烈,拚死掙扎,最後居然抽了自己的髮簪子,朝著欺壓過來的韓臨風一陣猛劃。

  當前去找尋的兩個皇子侍衛聽到草叢裡的動靜,抽刀衝過去時,都被那慘烈的景象給驚呆了。

  平日瀟灑閒適的世子爺一身狼狽,繡滿牡丹圖樣的錦衣前襟滿是鮮血。

  肩膀、胳膊,還有胸口全都是被戳開的傷口。

  而他按住的那女子也是散亂了頭髮,雙目好似茫然看不見人,一隻手緊緊髮簪,拚命地揮舞,頃刻間,就在世子爺俊秀的臉上再添劃痕一道。

  當恆山王聽到侍衛來報的時候,簡直氣得往後一仰,差點掉進身後的湯池裡。

  父皇很看重儲君私德。他頭頂上的幾個皇子都是因為沾染了靡靡之風而被父皇厭棄。

  恆山王意在國儲,平日素來低調行事,從來不沉溺酒肉。

  此番為了排查叛黨,他才設下這局,沒想到居然被個急色鬼弄出個山路醉酒強搶民女的官司來。

  據說那女子高聲呼救也引來不少燒香求符的山客,大家都在議論是有貴人設宴,飲酒失德糟蹋平民女子。

  一時間那些圍觀山客都在議論紛紛,甚至有人還提了六皇子宴客的名頭,說看見恆山王妃領人燒香,後山一定是恆山王等一眾權貴。

  六皇子一定會偏幫權貴,那女子倒霉,大約是要清白不保,還要落得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下場。

  六皇子小心維護的一世英名,算是被韓臨風那小子毀了!

  就算他回頭跟父皇說,自己來此是正經做事,父皇都不太能相信了!

  當然,聽聞韓臨風受傷時,韓諗之也是心念一動,覺得太過湊巧。

  不過他此番試探隱秘,除了自己,沒有告知旁人,賓客前來並不知道要上山沐浴。

  那韓臨風也是今晨從燕子湖剛找回來的,只知道恆山王請客飲酒,更不可能知道山上的情況。

  他若臨時能安排這一齣戲,也是太神了!

  而跟他一起回來的盧康也篤定說,跟那女子真的是山路臨時碰上的,那小姐好像是給家裡弟弟求符來的。那柔柔弱弱小姑娘雖然眼瞎,可真是貌美若天仙,當時韓世子就有些走不動路。

  盧康也沒想到會鬧成這樣,早知道那女子如此剛烈,他就留下來幫忙了,也不會讓韓臨風鬧得如此出格。

  六皇子趕下山親自查看時,韓臨風的侍衛正要給他上藥包紮,可是世子嫌疼,哎呦喲地不讓侍衛撒藥粉,哽咽著瞪眼喝罵著。

  至於那女子,聽說是被韓臨風的侍衛押解下山,準備囚在世子府裡。

  六皇子的侍衛也一直守在那裡,聽說那女子覺得丟人,一早就扯了塊手帕矇住了自己的頭臉,那些香客還沒圍過來前,就嗚咽哭喊地被人架走了。

  六皇子此時壓根也關顧不得這樁民案,只彎腰細看著韓臨風露出來的傷……

  那女子聽說很是纖弱,下手居然這麼狠,不光肩頭,還有胳膊、胸口全是被劃得翻出皮肉的深傷,血淋淋一片,亂七八糟,讓人看得觸目驚心,倒是讓人顧不得看世子的身材好壞。

  不過那些都是雜亂而新鮮的,壓根看不出還有什麼舊傷。

  可憐韓世子身上全都是血,掛著血痕的臉兒倒是不用撲粉,也是蒼白一片,看見六皇子,也嚷著讓皇子為他出氣。

  那等慘烈,讓人無法久視。

  韓諗之有心痛罵他一頓,可是聽韓臨風呼號喊痛的樣子又太上頭,乾脆煩亂地叫人將他抬回府去,來個眼不見心為靜!

  這麼個草包,連個羸弱的瞎女人都按不住,讓她傷成這樣,又怎麼可能率人奔襲千里,犯下劫獄的大案?

  不過在他的宴會上發生的事兒,他又不能不過問,於是派王妃的貼身嬤嬤跟著去世子府上,好問清那女子的來歷。

  那嬤嬤領了令,知道六皇子派她去也是為了平息醜事,所以見了那女子,便連哄帶嚇,讓她說出事情的經過。

  結果鬧了這一遭,原來這女子住在那韓世子的隔壁,一早就被韓世子纏將上了。

  只是這位小姐躲避世子的糾纏,也甚是辛苦,沒想到今日給弟弟祈福上香,卻遇到了滿身酒氣的世子,被他一把扯進了樹叢,又是滿嘴哄姑娘的花言巧語,她抵死抗拼,才算保全了清白。

  此番她被那紈袴搶入府中,若是逼她失身為妾,她就算上吊也絕不叫狂徒如願!

  恆山王府的嬤嬤可不想再鬧出人命,自然又是溫言規勸了一番,便回去給六皇子覆命去了。

  六皇子這時也派人查清了蘇落雲的身份,是個京城賣香料的盲女,老實本分的商戶人家,並無出奇之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3 07:10 PM

第四十章 謀事在人

  而且六皇子的人也打聽到韓臨風的確一早就看上了這女子了,之前還還眼巴巴地送人乳香討好,據說還去衙門裡撈人來著。

  原來是紈袴公子垂涎人家甚久,一直求而不得,這才鬧出了如此醜聞。

  也不知身在梁州的北鎮王若知道了,會不會氣得連夜入京,活活打死這不肖兒子。

  若換了旁人,六皇子可能還有再細查一番。可惜這個韓臨風,他是半隻眼睛都沒有瞧上,更自動就認定了他沒有這等劫持曹盛的本事。

  再加上鬧這一齣實在不光彩,六皇子現在最怕的就是他的酒宴上有民女被糟蹋的事情傳入父皇的耳朵裡,若真是那樣,才是大大的糟糕!

  該死的韓臨風! 就這麼個貨色,他那小姨子居然還哭著喊著要嫁!

  真該將方錦書也拎提過來,好好看看她那位意中人滿身血痕的狼狽樣子!

  六皇子現在只想如何平息事態,維護自己的名聲。若是當時沒有大鬧引來香客,本可以按照刺客處置那女子。

  可是現在那些香客們都聽了風聲,還都議論說那女子是個瞎子,強按刺客的名頭,顯然有些貽笑大方,六月要飛鵝毛大雪。

  再說了,這種替韓臨風揩屁股的髒臭事,他挨著都覺得腌臢了手!

  想到這,六皇子惡狠狠道:「去,跟那個混蛋說清楚,讓他醒醒酒。這事兒鬧得太大,不好再引起民憤。他是多給那女子些銀子也好,還是納她為妾也罷,總之堵住她和她家人的嘴!若是敢再胡來,霸佔良家鬧出人命,別怪我翻臉將他押到刑司去審!」

  再說蘇落雲,在世子府裡被六皇子派來的嬤嬤提審之後,這場大戲,才算演得告一段落。

  方才她由著香草服侍,剛剛沐浴換好了衣服,坐在臨時搬來的妝奩前梳頭,再定定神。

  蘇落雲並不想洗澡。可是方才韓臨風下手的時候太狠,那血都迸濺到了她的臉上。

  聽香草說,她的衣服也全是斑斑血跡。

  她不想一會回去後,嚇到了弟弟,所以世子府的侍女抬來熱水時,她便讓香草將世子府的下人們請了出去,然後關起門來匆匆擦洗了一下。

  香草的手臂慣性動著,可腦子裡卻渾渾噩噩,覺得這大半天像做夢一樣。

  她不過是被侍衛拉拽到了一旁的路邊片刻而已,怎麼那個世子爺突然獸性大發了一般,將與他獨處的小姐撲倒了呢?

  等香草挨過去的時候,也是被那一片片的血給嚇得手腳發麻,不由得厲聲尖叫,高呼起來

  而那慶陽還扯著脖子跟她一起叫,高呼什麼世子爺看上你家小姐,是給你家好大的面子,竟然給臉不要臉一類的混賬話。

  這兩個人賽著嗓門喊,以至於後來引了那麼多人。

  不過香草後悔極了,覺得自己當時不應該聲張。幸好,姑娘掩住了臉,又及時下山,才沒有被人看見,不然名聲豈不是盡毀?

  再後來,慶陽帶人將自己和小姐押回來……這……這是要治小姐的罪?

  香草再看蘇落雲依然淡定的樣子,分明就是名聲折損,失節後的勘破塵世,視死如歸的麻木……

  「大姑娘,你……還好嗎?」

  蘇落雲嗯了一聲,然後慢慢抬起手……

  香草一個激靈,再次瞪眼嘶喊:「大姑娘!你可要想開些,千萬不要做了傻事!」

  落雲就是覺得方才梳頭時簪子太緊,有些勒頭皮,所以想著挪動一下。可誰知手放扶上簪子,香草就哽咽哭喊著撲過來,一把鉗住了她的手腕子。

  待聽她哭喊之後,蘇落雲也有些哭笑不得,敢情香草疑心自己要拿簪子捅脖子自盡,這才哭得這麼歇斯底里。

  這丫頭的勁兒也夠大的,落雲一時掙脫不開,只能開口哄道:「好香草,我不想死,你快鬆手!」

  就在主僕誤會重重,纏將一處時,門外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落雲推了推香草,說道:「我真的不會紮自己,怪疼的!快去開門吧!」

  等香草抹著眼淚過去開門後,那眼珠子立刻怒瞪了起來。

  原來是包紮好傷口的韓臨風,換了一身淡煙色的長袍,正人模狗樣地立在門外。

  若是不說,任誰看了眼前的濃眉皓目,雲清風雅的男子,打死都想不到這樣的神仙容姿,居然能做出那等禽獸之事……

  還沒等香草開口,落雲便搶先道:「是世子來了吧,你且出去一下,我與世子有話說。」

  香草雖然不放心,可是落雲再三堅持,她也只能聽命,跟著慶陽守在了門外,順便互相大眼瞪著小眼。

  待韓臨風關好房門後,落雲嗅聞著藥味飄近,輕聲問道:「世子的傷,可有大礙?」

  她一早就知他的玩世不恭是偽裝,可也沒有想到,他對自己下手都這麼狠,大約身上的傷應該很重才是。

  韓臨風坐在了落雲的對面,替她倒了一杯茶後說道:「我有分寸,不過都是皮肉傷,過幾天就會癒合結痂。你弟弟那邊,我只告知他,你上山時崴了腳,被我帶下山來救治,郎中不讓你亂動,須得在我府上將養。他要來看你,不過我沒讓侍衛放行,大約明早我入宮後才能讓你回去。」

  落雲的細眉微微皺了一下,不解他為何要入宮後才放人。

  當時情勢緊迫,容不得她多想,只能先將六皇子洗浴的困局解開再說。

  可是她下山冷靜下來之後,卻覺得這法子後患無窮。其中一樣就是,她「傷」了皇嗣,該如何得解?

  若是依著王法,自然是「欺辱」民女的韓世子領罰。

  可是皇家是要臉面的,更何況是在六皇子的酒局上,這都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這麼想來,最下作的法子居然是告她行刺世子,如此一來,將她落獄問罪,才可遮掩了醜事……

  蘇落雲想明白這點時,心裡著實一驚,就不知韓臨風是不是個顧念情誼的,看在她「仗義」相救的情分上,給她留條活路。

  當她試探詢問的時候,韓臨風卻似一早就想好了,緩緩開口道:「你多慮了。我早就說過,會顧全小姐的名聲,如今也只有讓你入府,才能兩廂萬全。」

  蘇落雲愣住了,她沒想到韓臨風居然又提此事,不禁有些失笑:「世子,您的難關暫且過去了,為何還要說這話?」

  莫說沒有這些溝坎,單看韓臨風其人,也不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男子。

  他城府深沉,不知他背地裡還有什麼忌諱勾當,這樣的男子,報恩之後,當然是離得遠些才好。

  她自問身份不配。至於他說的入府,大約也就是有納自己為妾之意。

  他固然是想要成全她的名聲。

  不過名節有損的事情,她真不在乎!大魏的律法又沒有說失節女子的親眷不能入仕!更沒說失了名節的女子不能開舖子賺銀子。

  若是風波太大,她做不得京城的生意,大不了去臨縣再去開舖子,名聲壞了又如何?她看不見別人鄙夷的嘴臉,也不會耽誤了吃喝!

  至於蘇家兒女的名聲,經丁氏的幾番折騰,也不剩下什麼了。妹妹彩箋應該變得足夠堅強,再承受一波人言可畏。

  而她自己等到年華漸老,享受夠了紅塵浮華,帶著賺夠的銀兩,去山上修一幢房子,栽種一片芬芳,聽山間鳥鳴,落雪飛花,陪著師太禮佛吃齋,追求心中清淨。

  這麼一想,世子的提議真的不必了。

  韓臨風聽了蘇落雲婉拒的話,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淡淡道:「你方才不也想清楚了,此事若不能善了,對你的干係更大,就算你豁達想得開,可你的那些家人豈不是還要費心應付一番。再說入世子府,有什麼不好?」

  他不待落雲說話,又徑直道:「你入府之後,一切照常,我不是會拘束著你。我在京城也待不了太久,不過一兩年,就要回轉梁州,到時候你若嫌棄梁州荒僻,我也可以不帶你回梁州……」

  她若喜歡繁華之地,他可以不帶她回梁州,尋個繁華的之地立府。

  落雲聽到這,覺得聽明白了世子的意思。

  玷污民女的罪名太丟人,若是他若納了她,兩邊都可顧全名聲,她也少了應付父親的囉嗦。

  而待風聲過去之後,他回梁州的時候,會放了她出府,畢竟一個妾而已,放人甚至不必走太繁瑣的過程。

  一個堂堂世子爺,有個眼瞎的妾總是不相襯的。

  可就算是權宜之策,她也覺得不必如此麻煩。

  當她再想說話時,韓臨風卻道:「我知你獨立不喜依靠別人,我更非你心中可以依靠之良人,不過希望小姐明白,你我相攜走這一段,總好過你獨力前行……你不嫁人,便始終擺脫不了蘇家的爛事兒。最起碼,我會讓你和你弟弟不再受蘇家的牽連。」

  落雲沉默了,那一句「獨力前行」當真是知己才能說出的話來。

  世子與她談得並非情愛,而是冷酷的現實。其實她豈不知人言可畏,也許超乎她現在的想像。

  而且若她不嫁人,便要一直受父親的管。

  可嫁了一遭,哪怕只是給人做妾,若是跟世子「買賣」通暢,合作愉快,他肯給自己一個出路,那她也可尋個自由自在……

  這位世子說話和緩,富有磁性的嗓音向來甚有說服力。

  落雲就算心有警惕,都快被他說得動心了。

  她不想太快做決定,於是最後輕聲說:「且容我想想……」

  韓臨風垂眸看了看她雪白的嫩頰,她此時正輕咬貝齒,顯然陷入兩難。

  他沒有再說什麼,讓蘇落雲休息一會後,便轉身出了院子。

  就在這時,當他在書房坐定後,有人前來密報:「世子,得信兒了。那人就押在刑司。」

  韓臨風拿過一張紙,研磨沾筆,慢條斯理道:「人已經不重要了,要弄到他的供詞,看看他都招供了什麼。另外他知道得太多,又沒挨住刑審,留不得了,做得手腳乾淨些,去吧……」

  三言兩語間,他已經定了那人的生死。刑司雖嚴,可若想殺人滅口也有許多的漏洞。他在京城吃喝多年,結下的人脈,可不全是紈袴歌姬。

  吩咐完了之後,他將手裡寫好的信交給了一旁的慶陽:「去,將這個送到魯國公府上去。」

  慶陽低頭看了看,是寫給方二小姐的信。

  他小心翼翼地提醒:「世子,這麼明晃晃的送信,這信恐怕到不了二小姐的手上吧?」

  現在魯國公府防備著世子,跟防備偷倉碩鼠一般,生怕啃著他家的那顆掌上明珠。

  若是不使些手段,這信大約會被人扣在第一道門裡。

  可是韓臨風卻揮揮手,讓他將信務必遞交給門房,其餘的,便不用管了。

  今天是月中十四,以往慣例,皇后午飯時喜歡召集幾個相熟的夫人小聚。

  趕在中午前送信,應該正正好好……

  接下來,他又抽了一張紙,洋洋灑灑寫了幾道菜名,讓小廝給廚房送去。

  他總在後花園的牆下散步,跟愛貓阿榮一樣,對於蘇家小院子的食譜十分很瞭解,所以吩咐廚子去做的也都是落雲愛吃的菜式。

  她累了這麼一場,總歸要吃些好的將養。

  至於餘下的事情……韓臨風閉眼靠在了軟榻上,他要好好靜思一下,還有沒有遺漏之處,畢竟這樣的機會,當真是天賜良機!

  他已經對她說了,若是沾上他,就甩脫不掉了。這句話,他並不是隨便說說的……

  再說落雲,在山間演了一場烈女傳,的確有些累,所以雖然換了地方,還是躺在床上假寐了一會。

  等吃晚飯的時候,廚房便端來了世子吩咐的菜式——熗冬筍裡不放薑絲,蒸魚乾裡要放一把豆子,還有糖醋排骨的骨頭換成了切成條的山藥。

  落雲自從眼疾之後,就不愛啃排骨,畢竟看不見時,吃這樣的菜式就會顯得狼狽。

  田媽媽心知她愛吃這個,特意將肉裡的那一根骨換成了炸山藥,不需要啃吃或者剝肉,便可文雅地吃下一塊。

  那熗冬筍和蒸魚乾勉強還能認為是廚子湊巧對了口味,可是排骨這樣的特殊菜式,可不敢說是湊巧了。

  落雲艱難地嚥下了一塊排骨,突然覺得自己的鄰居不知什麼時候,連她的衣食起居都摸得透透的。

  若換成方二小姐,大約會喜不自勝。可是落雲卻有些惶恐。

  她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盲女,那男人都能觀察得如此細緻入微,拿捏得清清楚楚,這樣的心機城府,實在是太可怕了!

  如果說陸家是危樓一座,那麼韓臨風就是深不見底的深淵。

  蘇落雲吃完了世子為她精心準備的美味排骨,也下定了決心:她自覺算計不過這男人,而且世子府的破船也不知駛向何方,她是打死都不會為了權宜嫁給他為妾的。

  待吃過了晚飯,蘇落雲便想找到韓臨風,委婉地表達不想麻煩世子的意思,而且天黑了,她也不想在世子府過夜。

  可是管事卻說,晚飯前,陛下就將世子叫到宮裡去了。

  落雲便等了等,直到滿天星辰,宮門應該關閉了,也不見世子回來。

  很顯然,他這是要被留在宮裡過夜了。

  落雲等不及了,想要回去。一出房門卻有侍衛阻攔,只說世子交代,沒有他的令,不能讓小姐回去。

  蘇落雲無奈,只能再等韓臨風。但這一夜過去,他人還沒有回來。

  蘇落雲雖然不懂得朝堂的門道,心裡卻不由得咯噔一下。

  這在宮裡過夜,應該凶多吉少吧?

  這一等,直到第二天臨近中午的時候,韓臨風才被慶陽攙著回府了。

  原來韓臨風跪了一夜的祖祠,直到皇帝今日下了早朝,才想起他這個人來,便命人放他出宮了。

  韓臨風雖然武藝高強,可是膝下毫無墊子,在硬邦邦的石板地上度過一夜,就算是硬漢也要吃一吃苦頭。

  當蘇落雲去書房見他時,丫鬟正在用熱巾子給韓臨風敷著發腫的膝蓋。

  待丫鬟端著盆子出去後,蘇落雲便說出了自己的意思。

  大約便是承蒙世子的關愛,度她過了幾許難關。她是個重恩情之人,所以今日這場就當是回報恩人了。

  至於名節,不光可以用名分補救,銀子也是成的。

  世子爺可以對外宣稱,給女子足夠的銀子,就此堵住了她的嘴就是了。

  韓臨風似乎早就預料到她的反應,很是耐心地聽了她的說辭後,不太有歉意地淡淡道:「實在是對不住小姐,昨日陛下了旨,讓我儘早娶你入府……至於補償的銀子,要不你算算看,聘禮準備要多少?」

  這真是晴空一霹靂,蘇落雲半張著嘴,有些不相信世子在說著什麼胡言亂語。

  韓臨風說的是真的。

  六皇子生怕父皇從別人那裡知道這事兒,玷污了自己的清譽,所以昨日便早早入宮,跟陛下講了此事。

  因為那內奸尚未有頭緒,早早講出來反而顯得自己無能。

  是以,六皇子隱了追查內奸那一段,只單說了自己宴請賓朋,可是不想韓臨風臨來時便在別處飲酒,還沒到宴會就在半山腰耍酒瘋的事情。

  可他剛提了提開口,陛下卻說已經知道了。原來方才瓊妃娘娘帶著九皇子來商議皇子的親事,順便又說了說她從別的夫人那聽來的時事。

  六皇子心裡暗罵那個奸猾瓊妃,到底搶在他的前面,跑來告狀了!

  而魏惠帝連著聽了兩遍韓臨風的破事,聽得眉頭皺了幾皺。

  若是換了別的皇宗,陛下也許會顧念著宗親情誼,替不肖子孫遮掩一下醜事。

  可犯下這事的是韓臨風,陛下跟六皇子一樣,都懶得替他擦屁股。

  這種混賬事情,也值得跟他說?陛下只讓六皇子看著處理就是了。

  就在陛下不鹹不淡地敲打六皇子以後一定要注意風聲影響後,皇后又來御書房面見陛下。

  原來那韓臨風闖下如此大禍後,居然還有閒心給方家二小姐寫信,信裡儘是紈袴誆騙女子的甜言蜜語。

  大概的意思是自己一時不察,被個商戶女糾纏,他原本是想納她為妾了事。沒想到那商戶女胃口甚大,居然不想為妾。現在六皇子也逼迫著他隨了那女子的心意,不可將事情鬧大。他至此後悔,覺得還不如早早娶了方二小姐,這樣一來,後宅的事情,就可由著方二小姐料理,讓他躲了清閒。還望小姐大量,給他個結成鴛鴦的機會。

  就在幾天前,魯國公家的小丫頭就逼著她母親求告到了皇后那裡,說些這輩子除了韓臨風,誰也不嫁一類的瘋話。

  當初為了漁陽公主,皇后那是罵也罵了,罰也罰了,可是也於事無補。除非狠下心只當沒生這個女兒,不然做父母的又能怎樣?

  至此,皇后也是心有慼慼,甚是同情魯國公夫人。

  魯國公夫人原本還可以用韓臨風不喜歡方錦書為藉口,反駁了女兒的瘋話。

  可沒想到,那韓臨風惹了一身的醜聞後,居然還偷偷寫信給方錦書,妄想著讓方家來替他擦屁股,簡直無恥極了!

  魯國公夫人截下這信後便趕著進宮,她私下裡說給皇后聽時,氣得渾身發抖,淚水不斷。

  不過皇后卻寬慰了魯國公夫人,說這事兒會告知陛下,陛下一定會替國公夫婦著想的。

  皇后可不是說寬慰人的空話,而是她早前跟皇帝提起方錦書這事兒時,就被魏惠帝一口否了。

  魯國公在朝中乃是問政閣老,位高權重,當初自己讓六皇子娶了他家的大女兒,也是因為魯家是護國脊樑。

  將這樣權貴的人家配給個被貶的旁支王族算怎麼回事?

  魏惠帝當時聽得就是皺眉擺手。

  皇后卻說,看那方家二丫頭似乎漁陽附體,看這意思就是要拚死嫁給韓臨風。若是陛下不幫襯,那方二真出了什麼意外,反而讓魯國公夫婦心裡有了芥蒂。

  所以這親事雖然不妥,可陛下也不好武斷拒絕,須得講求些情面。

  大魏如今安守半壁江山,靠的就是世家之間的幫襯。

  想當初魏宣帝韓勖能奪了皇侄兒的皇位,也正是靠了這些大世家的全力扶持。

  那時候,聖德皇帝好大喜功,不顧眾臣反對一力主戰,很不得世家的喜歡。

  與鐵弗為戰,本就勞民傷財,偏偏聖德魏宗帝,還要搞什麼均田充公的名堂,要動世家的權宜,結果一趟遠征,便丟了皇位,害得自己的子孫直到現在還窩在梁州吃土。

  聖德帝被廢,可以說就是看不清世事,自己找尋的禍事。

  魏惠帝清楚父皇當初廢帝奪位的過程,當然也清楚這些世家們舉足輕重的位置,是以皇后之言,也有道理,不能不考量。

  不過好在那韓臨風也是個草包,老早放言看不上方二。陛下還可以藉口體恤先帝孫輩,不能亂點鴛鴦譜。

  可是現在,混蛋韓臨風剛闖下大禍,自知無法收場,居然還又去勾搭方錦書,指望著讓魯國公府護他!

  那封情意綿綿的求救信,這麼一路輾轉,到了皇帝的龍案上。

  皇后不知如何處置,陛下看著那滿紙的荒唐之言卻笑了——這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遞枕頭,趕巧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3 07:19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9-3 07:19 PM 編輯

第四十一章 奉旨撒謊

  這下子,陛下的眉頭都舒展開了,有心扮成生氣的樣子,都需要靜心養一養氣。

  趕在用晚膳前,陛下召韓臨風入宮。

  當然,做出這等傷風敗俗的事情,魏惠帝照例是要做樣子罵一通的。

  韓臨風則一臉的悔不當初,直說自己真的飲酒太多了,上山時都覺得腳下踩著祥雲棉花,實在是酒後失德,還望陛下原諒。

  魏惠帝冷哼了一聲:「你這樣的孟浪之舉,帶累得恆王受了牽連,今個,連著兩撥人跟朕說你幹的好事,影響惡劣,若不從善解決只怕會引起民憤。」

  韓臨風也跪在地上,懇求陛下看在他年少無知的份兒,且饒了他一次,至於受罰,只要不是皮肉之苦,賠銀子他也願意。

  這時陛下略緩了緩口氣,只道那女子雖然出身不高,卻也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陛下仁厚,讓韓臨風自己選,究竟是以作姦犯科的罪名押入刑司挨板子坐牢,還是娶了那女子,以平息民憤!

  不過那韓臨風似乎被五雷轟頂的樣子,瞪大眼呆愣了半晌,似乎不相信陛下的說辭:「可是……陛下,她不過是個商戶女子,納她為妾不成嗎?」

  皇帝陰沉臉道:「好人家的女兒,隨便嫁個富戶做正頭夫人總是有的。你這醜事鬧得滿山都知道,隨便納了人家做妾,難道不怕她家人擊鼓鳴冤?」

  韓臨風還在垂死掙扎:「她雖然長得好看,可眼睛……」

  不等他說完,陛下急急打斷:「夠了!滿京城都知道你是個挑剔的,挑完了腳丫子,又要挑剔眼睛?你毀了那女子的清白,難道還想依仗自己是皇族子弟,就大事化小不負責任?這醜事是你犯下的,能從山路上拖曳人,想必那女子一定貌美非凡,如此配你,也不冤枉!」

  魏惠帝還真不知道那女子是個瞎子,像這類雞毛蒜皮的事情,就算有人來通稟,也是撿要緊的說,哪裡會像差役辦案那般說得一五一十!

  他以為韓臨風又犯了臭毛病,在挑揀女子眼大眼小。

  說完之後,魏惠帝身子微微往後一靠:哎,聖德先帝這一支,至此也就頹勢盡顯,再也扶不起來了。

  想到這,魏惠帝覺得若給這種破爛貨配個宗親女子,都是禍害了人家嬌養的千金。

  這門姻緣雖不配,卻是對浪蕩子的懲罰,合情合理,就算流傳出去,也能換得一句陛下秉公仁厚,善待平民。

  許是見陛下動怒了,韓臨風再不敢說話,被陛下痛罵了一頓後,便去宗祠跪了一宿。

  至此,他的婚事便算是陛下的賜婚,賞商戶女一名,擇日儘早完婚!

  魏惠帝又不是韓臨風的爹,哪裡管得了這姻緣荒不荒唐?

  至於那些服侍的宮人聽了,看看那罰跪的世子,也是心內冷笑搖頭:就韓臨風這種大禍沒有,小禍不斷的紈袴,賜死了他,都會白白浪費一杯鴆酒。

  留著他,反而顯得皇家仁厚,厚待退位先帝的子孫。

  現在御賜的婚姻在前,韓臨風再想勾搭魯國公府的姑娘,也要好好掂量一下膽子!

  就這樣,韓臨風被罰跪一夜後,便跟蘇落雲有了名正言順,而又荒誕十足的御賜婚約。

  蘇落雲聽完了韓臨風的話,卻身子微微踉蹌,差一點就栽倒在地。

  韓臨風倒是眼疾手快,起身飛快地扶住了她:「怎麼了?沒事吧?」

  沒有事?事大發了!

  蘇落雲千想萬想,都沒想到皇帝居然會給一個小小的民女賜婚。

  這麼荒誕的婚姻,估計茶樓說書的先生都編撰不出來!

  可是她看事主之一的韓臨風,似乎語氣輕快,若無其事地接受了陛下的亂點鴛鴦譜。

  她一時又想到了他之前跟她說,要納她入府的瘋話。他那時也不過想納她為妾而已,現在面對這麼荒誕的聖旨,怎麼接受得這麼坦然?

  若不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這樣的瞎女配不上世子,當真疑心他這是層層算計,費心機求得這段姻緣呢!

  蘇落雲許久不犯的頭疼再次發作,一陣眩暈襲來,她無意識地靠著韓臨風的肩膀,閉著眼,有氣無力道:「怎麼辦,你又要淪為滿京城的笑話了……」

  若是姻緣成真,其實韓臨風更吃虧些。他就算再不濟,也絕不會娶個自己這樣的妻子。如此奇恥大辱,如何洗刷?

  韓臨風半低著頭,嗅聞著她秀髮上淡淡的茉莉香,小心翼翼地伸手環住了她的腰,順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低頭輕聲道:「為了救我,你不也淪為別人的談資了嗎?相較之下,是我對不住你了……」

  待昏天暗地的眩暈感覺散去,落雲定了定神,這才發現自己被韓臨風摟在了懷中。

  男人的臂膀結實,將她緊緊嵌在其中。

  她的身子微微一僵,連忙掙脫了他的懷抱,努力掙扎問道:「世子,你的點子多,可有化解的法子?我定然配合。」

  韓臨風愜意看著她的臉,垂著眼眸,慢慢道:「違背聖旨,是殺頭之罪,你我都還年輕,不必迎難而上,凡事要量力而行……」

  是啊,御賜婚約,若想違抗必定要獻上腦袋。事已至此,又能怎樣?

  等蘇落雲重新坐回椅子上,終於可以直面慘淡的光景了:好在她一向不受天命垂憐,這樣的意外跟失去光明相比,也算不得什麼。

  蘇落雲一旦認命,只能腦子飛轉,想著如何在這段荒誕的姻緣裡,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在這場騙局裡,她與韓臨風是共謀者,自然也要努力爭取些話語權,未來的日子裡,彼此都舒服些。

  想到這,她低聲問:「……那世子打算何時休了我?」

  韓臨風扶著她的手剛剛收回,沒想到御賜未婚妻居然問出這等荒誕的話來。

  他眯起眼,不過語調依舊輕柔道:「蘇小姐……我們還未成婚,便要定下休妻的日子嗎?」

  蘇落雲卻不認為自己出言荒唐。

  韓臨風這樣的男人,就算不是皇姓出身,依著他據說十分英俊的外貌,還有心智城府,也要配個賢淑佳人才得宜。

  她自問有些小聰明,可是這些心機跟這些宮廷深宅裡磨礪出來的心眼子相比,可差太遠了。

  既然無才無德,難道就憑著皇帝的一句話,她就能跟韓臨風白頭到老?

  想想自己母親在不相襯的姻緣裡,被蹉跎得身體敗落抑鬱而終的結局,蘇落雲心懷警惕。

  像韓臨風這樣的男人,若想讓一個不可心的妻子早逝,法子實在是太多了。

  所以她想識趣一些,有些醜話說開了,彼此心裡都自在些。

  比如韓世子將來遇到了可心之人,真正想娶的嬌妻,大可不必費心成為鰥夫,只要他言語一聲,大家好商好量,藉口她身有重疾,或者膝下無所出,犯了七出之罪,休了她就是了。

  韓臨風沒有打斷她,一直默默聽她說完,又語調拉得甚長道:「蘇小姐真是深謀遠慮啊,我都沒想到,想換夫人,可以嘗試先當鰥夫……」

  落雲可不是提醒他弒妻,一看世子思路跑偏,趕緊往回拉拽,只是柔聲說凡事要預防個萬一。

  當然世子若有什麼更好的相處之道,不妨說說,大家有商有量,和氣生財。

  韓臨風沉默了一下,似乎緩過這口氣,又變得溫文爾雅,其間甚至還親自端來了果盤替她削了個紅豔豔的果兒吃。

  如此商量下氣氛融洽,果然容易達成共識。

  等她說完只想與韓臨風做個相安無事,互不干擾的假夫妻之後,韓臨風又沉默了一會,終於慢條斯理道:「你我乃情急之下,權宜成婚,小姐覺得與我生疏,須得慢慢適應,也是有情可原……來日方長,你現在覺得怎麼自在,怎麼做就是了。」

  聽他這麼說,顯然是同意了與自己成為應付差事的假夫妻。

  蘇落雲想到成婚後,不必跟這位鄰居真的同枕共眠,當真是大大舒了口氣。

  最要緊的談妥之後,餘下的都好商量了。

  那日,她跟韓臨風如同香料進貨一般,細細詳聊了以後的相處之道。

  韓世子涵養比她好,絲毫不見成就委屈姻緣的煩亂暴躁。

  落雲自愧不如,覺得自己在養氣一道上還有進步的空間。

  這次談開之後,落雲忐忑的心居然安定了許多。

  皇帝那邊也許是怕魯國公府生變,又或者是怕醜事發酵,影響了六皇子的清譽,責令韓臨風在月底前就要完婚。

  當初王家退親的聘禮還在梁州,若是要運過來須得費些時日,顯然等不得了。

  雖然蘇落雲表示,不介意別家退來的聘禮,可是韓臨風依然表示還是重新置辦比較好,免得耽誤了時間。

  蘇落雲也不指望韓臨風臨時拼湊的聘禮有多好,畢竟大家心知肚明,走個過場罷了。既然如此,她的嫁妝也不必太精心。

  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北鎮世子府再怎麼失勢,也是皇親一族,家底還是有些的。

  她一個小小的商戶之女,就算家底搬空也配不上世子府的場面,所以意思意思就行。

  至於世子的父母那邊。據世子所言北鎮王爺並非喜歡操心兒女的父親,而他掛名的嫡母王妃也向來不會管教他。

  他們成親之後的一兩年裡,壓根不必回梁州,也沒有伺候公婆的囉嗦。

  蘇落雲又放了一層心。至於真的回梁州時,大約世子也就可以藉口婚後無所出,將她名正言順的休離了。

  到時候,她既可以擺脫了父親蘇鴻蒙的管束,又可在世子的幫襯下,開府獨立女戶,弟弟應該也已經成家。

  未來雖然前路漫漫,但也有了幾分可期。

  如此談妥之後,韓臨風倒是親自將新出爐的未婚妻送回了甜水巷。

  蘇落雲的心緒其實一直沒有平復,直覺恍惚一夢,身旁的男人卻從貴鄰成為了丈夫。

  不過韓世子似乎更快接受了現實,一邊悠閒地走在她身邊,一邊問她,世子府的東苑與西苑,她更喜歡住哪個?

  還閒適地說新婚後,會帶她去京郊的別院遊玩幾日,等那山上的秋葉紅了,別有一番滋味。

  可待到了蘇家小院,田媽媽和歸雁親自來開門時,韓臨風的語氣卻驟然冷淡,對蘇落雲道:「行了,我也親自送你回來,算是給足了你臉面,你早些歇息吧!」

  說完,他便轉身揚長而去。

  落雲卻知道韓臨風為何這般——在外人看來,這樣的風流浪子如何肯屈尊娶個商戶盲女?

  不過是一時色迷心竅,風流一遭被人抓了把柄。他自然要表現出些迫不得已的委屈,免得那六皇子起疑。

  也許過不了多久,滿京城痴戀世子男色的小姐們,就要知道他這一朵富貴嬌花,要插在一坨商戶牛糞上了……

  不過,蘇家小院的人,顯然認定了韓臨風才是那坨臭不可聞的牛糞!

  這消息太突然,蘇落雲怕嚇著弟弟,對於自己一夜未歸,也是敷衍了幾句。

  香草雖然不知陛下御賜的婚事,卻知道小姐吃虧的事情,可是落雲不說,她自然也不能提,只能沒人的時候,偷偷抹眼淚。

  彩箋卻一臉好奇,直問姐姐,那世子府的吃喝怎樣,世子有沒有跟她說些什麼話。

  還有就是,她這一夜未歸,是不是不太合體統?難道她不打算嫁人,就不顧及蘇家妹妹的名聲了?

  話裡話外,都是開始微微透了酸意,覺得姐姐有些不自量力,想要攀附高枝。

  落雲現在也是有千絲萬縷的頭緒沒有梳理清楚,也懶得放出陛下賜婚的晴天霹靂,只想好好睡個下午覺再說。

  她對像麻雀一般嘰喳的彩箋道:「我要睡一會,你若無事回房繡花去吧。」

  彩箋鬧得沒趣,只能訕訕離屋。

  可是萬萬沒想到,她剛躺下睡了一會,陸家兄妹卻來急急造訪。

  原來昨日山上圍觀的山客雖多,卻只隱約聽了些風聲,沒有看到姑娘的臉,更不知誰家的姑娘遭了如此委屈。

  但是趙駙馬也在六皇子的宴會上,從盧康的嘴裡聽聞是個眼盲姑娘。

  趙駙馬心裡還是對韓臨風這孩子有些期許的。

  可是萬萬沒想到那韓臨風居然做了這等糟污事情,趙棟氣得不想跟這種人共處一山,於是率先告辭,下山回府了。

  待回到府中,他去見公主時,公主正讓人改她身上新做的裙衫。

  趙棟無心欣賞錦衣美服,怒聲喝罵,讓漁陽公主以後少與韓臨風這種色胚子來往,嚇得公主一哆嗦,忍不住問趙駙馬是何事。

  公主當時正好叫了韓家的女眷來改衣,陸靈秀正在跪在公主腳邊改著針腳呢,恰好聽了一些。

  那一句「盲女」可讓旁聽的人心裡一顫。

  她知道蘇落雲的府宅挨著世子府。而且之前落雲那場官司,似乎也跟韓世子有些關係。

  能讓韓世子動了色心的盲女,那得多麼漂亮,能符合這兩樣的,滿京城也屈指可數,很好聯想。

  陸靈秀當時真是驚得差點紮到公主的肉。

  她偷聽得手抖,也不敢再縫,只跟公主說待拿回去改改,便拿著裙子匆匆出了府。

  現在兩家大人交惡,她如此猶豫了一夜,第二日時,再也忍不住,也只能跟哥哥說說。

  結果陸誓聽了這話頭,也是身子微微發晃,徑直帶著妹妹前來甜水巷一探究竟。

  結果他們來時,蘇落雲已經回府。

  陸誓要進門,卻被蘇落雲命人攔下,只說她獨自帶弟弟居住,不方便款待男客,只讓陸靈秀一人進來了。

  等陸靈秀進來,小心翼翼打量落雲,發現她似乎沒有什麼不妥之處,於是問她昨天到哪裡去了。

  等落雲說了去山上求香,巧好就是出事之地時,陸靈秀急得一跺腳,徑直說了自己在公主府聽到的風聲,然後問落雲這事跟她有沒有關係。

  蘇落雲微微一頓,覺得這事以後也瞞不住,琢磨著要怎麼跟好友解釋。

  可是陸靈秀看她猶豫神色,一下子明白了,急得當時就哭了出來。

  她讓落雲不要瞞著她了,難道她真的在山上偶遇韓世子,又被韓世子拖到了樹叢裡?若真是這樣,可如何是好?她要不要趕在風聲沒有傳開前,先離開京城一段時間?

  也是趕巧了,歸雁聽說陸家姐姐前來,便親自端茶水要進屋,隔著簾子時,將陸靈秀的話全聽見了。

  他原也納悶姐姐好端端的為何在世子府過夜,可是現在聽了陸靈秀的話,再想到看見世子時,他臉上還帶著淺傷,一下子全都聯繫上了。

  把個少年氣得將手裡的茶盤摔在地上,衝進屋子一下子抱住了姐姐,嗚嗚痛哭之後,便起身要去砸青魚巷的宅門。

  陸靈秀一見他亂嚷嚷,一把拽住了衝動的少年。

  現在這事兒還沒有傳揚開來,也不知道真相究竟怎麼樣,他們若是鬧起來,反而對落雲的名聲有妨礙。

  可惜歸雁現在一點也聽不進去勸,世子那麼身材高大,他若真對落單的姐姐做了什麼,姐姐那麼單薄的身子如何抵抗?

  虧得他平素很是敬重那個世子,覺得他跟傳聞裡的紈袴不太一樣,原來竟是這等衣冠禽獸!

  昔日的睦鄰情誼頓時消散殆盡,單薄少年頭頂青筋暴起老高,推開陸家姐姐,衝到院子裡尋了牆角的劈柴斧頭,便往外衝。

  嚇得田媽媽一個竄步拖住了少爺,口裡高喊著院子裡正在做粗活的小廝幫忙抱住人。

  一片混亂之中,香草無意中扭頭發現彩箋和她的丫鬟喜鵲正蹲在落雲的窗根下,那手裡居然還抓著剛從廚房拿出來的油炸糕。

  她倆也不知偷聽了多久,被突然衝出來的歸雁嚇了一跳,那咬了一半的糕都甩在地上了。

  彩箋那眼睛瞪得老大,顯然有些簡單的腦子一時有些消化不良。

  不過現在也沒人顧得上搭理彩箋她們。

  落雲尋聲摸索過去,再摸著歸雁的胳膊奪過了弟弟手裡的斧頭,將人重新推入屋中。

  此間混亂,她跟陸靈秀也不好說太多,只是告知容後再與她細聊。

  陸靈秀也有些愧疚自己多言,害得歸雁差點失去理智。

  當下只跟落雲說,她一定守口如瓶,不對外人講,又說她明日再來,就出門使勁拉拽哥哥走了。

  這邊落雲還要安撫弟弟。她將事情大致的經過跟弟弟講了講,不過卻是半真半假,遮掩了不能講的部分,只說她跟世子兩情相悅甚久,並非臨時起意。

  那日在山上時,她跟世子私自幽約,被人撞見了,這才鬧出了誤會。

  世子怕她的清譽受損,最後與她商量之後,稟明了皇帝,就此陛下賜婚,恩准了他倆擇日完婚。

  這可不是落雲自己編撰的,而是宮裡的陛下讓韓臨風如此對外宣揚。

  魏惠帝這般賜婚,最根本的目的是讓方家的二瘋子死心,哪裡會容許韓臨風說自己是迫不得已!

  所以魏惠帝讓韓臨風對外一律宣稱,他與隔壁商戶女暗通款曲甚久,兩情相悅,才跑來懇求陛下賜婚的。

  至於別人信不信,都無關緊要,反正讓這聖意師出有名就是了。

  落雲這般說辭,也算奉旨撒謊。

  歸雁聽得一愣一愣的,覺得姐姐可能在誆騙他。她說的怎麼跟陸家姐姐說得不一樣呢?

  不過細想想,姐姐最近的確是跟那世子挺要好的,不是在牆頭偷偷說話,就是一起結伴散步出巷子……

  難道真的是他倆私下結情,兩情相悅?

  但是這姻緣怎麼看都不相襯,姐姐和世子彷彿是毫不相干的人,硬湊在了一起,怎麼就突然要成婚了?

  而且方才世子態度那麼冷淡,彷彿真是不得已被人算計了,才要娶姐姐的。

  少年的心一時煩亂,只擔心一件事,如此不相配的姻緣,世子豈能善待姐姐?

  等安撫完了弟弟,蘇落雲又將田媽媽和香草叫入房中,關起了房門後,這第一樁事就是告知他們,自己要跟韓臨風成婚了。

  田媽媽當時背靠門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能直愣愣看著香草,想要確定是不是真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3 09:20 PM

第四十二章 二嫁風波

  香草雖然跟著小姐在世子府過夜,可也不知道小姐和世子關起門說了什麼,也是一臉霹靂驚雷。

  至於歸雁,依舊認定姐姐吃虧了,這才委曲求全嫁給那個浪蕩世子。

  落雲於是又原封不動,奉旨撒了一遍彌天大謊。

  說著說著,她自己竟然都覺得這事跟真的一樣。

  畢竟她跟韓臨風隔牆私會的事情,都不止一兩次了,半夜一起喝茶,雨天賞月都是有的,細細想來,真的有暗通款曲的嫌疑。

  如此這般,大家還是面面相覷,不太相信這離譜的婚事成真。

  等一眾人等出屋的時候,田媽媽發現彩箋和她的丫鬟喜鵲不見了。問過看門的小廝才知,那彩箋似乎要回蘇宅取東西,帶著丫鬟急匆匆地走了。

  蘇落雲聽了,便明白彩箋是幹嘛去了。

  她惆悵地摸了摸額頭,看來今日蘇家的大門沒得清閒了。

  果然,到了晚飯的時候,彩箋沒有回來,蘇鴻蒙又急匆匆坐著小轎子來拍門了。

  算起來,她這個親爹也算消息閉塞的了,居然是從彩箋的嘴裡,才知道了一星半點。

  他早晨去茶樓飲茶,還跟榷易院以前一個要好的同僚閒談來著,

  當時他也聽到了六皇子宴客的軼事,似乎在山寺那鬧出了什麼風波。

  他還聽得直樂,完全沒有往自家的女兒身上按。

  結果彩箋卻急匆匆地回家,將她在蘇家小院聽到的學給爹爹聽。

  臨了還問爹爹,姐姐昨日去山寺時,跟韓世子究竟發生了什麼,歸雁為何要操起板斧去砸世子府的大門?

  蘇鴻蒙當時聽得是兩隻眼睛越瞪越大,最後才醒悟過來,原來被那北鎮紈袴拖曳下路旁的竟然是自己的大女兒!

  「哎呀呀!哎呀呀……」蘇鴻蒙當時氣得是跺腳拍手,渾身亂哆嗦!

  彩箋這時也是後知後覺,終於想明白了。她捂著嘴啞然道:「爹,這……這可如何是好?她若是鬧得滿城風雨,我……我豈不是更嫁不出了?她……她這就是在報復我啊!我又不是故意讓她的眼睛……」

  說到這,彩箋又一捂嘴,生怕說漏了自己害姐姐失明的事情。

  蘇鴻蒙哪有閒心管這些。他用手指著彩箋,還有丫鬟喜鵲說,如果敢將這事跟旁人說一句,他就打斷她倆的腿!

  然後他吩咐彩箋不許出府,老實在家待著,他則急匆匆地往甜水巷子趕。

  這一路上,蘇鴻蒙真是萬般惆悵:家門不幸,他剛剛處置了丁氏,家裡的長輩又給他安排相看了幾個女子。

  他好不容易相看上了謝家寡婦,正尋思娶這個縣丞的姐姐,幫襯自己早點重歸仕途之路,沒想到落雲這死丫頭居然丟了這麼大的人!

  這一路上,他是越想越氣,進門時,都是踹著門進來的。

  待他見了落雲,複述了彩箋學來的話後,已經將臉氣成豬肝色:「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快要臭了?這還只是影傳,誰都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若真傳揚開來,可怎麼是好?」

  蘇落雲沒有吭聲,她吃了晚飯就在為店舖攏賬。

  店舖的賬房每次都會將賬目用小刀刻在竹片上,然後遞交給落雲,落雲用指尖摸索竹片刻痕,就能知道進出的賬目。

  她此時依舊吧啦著算盤,似乎不打算辯解什麼。

  蘇鴻蒙氣得過去揮手奪了算盤,一下子將算盤砸個稀巴爛,他踹了踹滿地的珠子,逕自道:「事到如今,也不由得你不嫁人了!家裡族老早先提過,家裡有個眼瞎的老姑娘也不是個事兒。你若真跟那世子有了什麼不乾淨,更要趁著還沒傳揚開,趕緊嫁人顧全名聲!」

  落雲慢慢道:「世子說……」

  蘇鴻蒙心裡煩,都沒耐心聽了:「說什麼說,說你長得好看,像花似的讓人捨不得?還是開口哄騙,說要納你入府?人家就當你是個消遣,還會真的納你為妾?現在這事兒鬧得這麼大,他又不傻,自然要跟你撇清關係。你別就做夢了!」

  說到這,蘇鴻蒙長喘一口氣:「正好你族叔昇宏家裡有個年齡相當的表侄兒,就是那個叫王彪的。他三十喪妻,一直未娶,早前在族中家宴時見過你,便一直對你念念不忘。昇宏族叔跟那表侄兒略提了提,他也願意娶你。你就此定親嫁人,也算成全了名聲!」

  落雲半抬起頭,嘲諷道:「昇宏族叔竟然有這等心胸開闊的表侄兒?不會是那個連年欠下賭債,到處借錢打架的那位吧?他是不嫌棄我眼盲,還是惦記我的嫁妝啊?這樣的人,比之前丁家的兒子好到哪裡去?你也好意思跟我提?」

  蘇鴻蒙冷哼一聲:「你也配挑揀?好歹人家也是正經人家,要娶你做正妻。王彪既不少胳膊,也不斷腿,只是平日沒有夫人管教,喜歡出去玩罷了。而且他是我們蘇家這邊的親戚,也算是知根知底。你嫁了人,這家裡才能清淨,不然的話,莫說彩箋他們說親,就是我求娶續絃,人家也會特意問問你這個女兒為何嫁不出去!再說了,你現在鬧的這叫什麼事兒,是要全家跟你丟人?」

  聽了父親的刻薄話,落雲想起了韓臨風跟她說的話。

  他說,她若不嫁人,就怎麼也甩脫不掉蘇家的糟心事。看來這句話,他又說對了。

  跟韓臨風的權宜婚姻就算千難萬難,也好過拘束在蘇鴻蒙這樣薄情寡義的父親手裡。

  想到這,她淡淡道:「我的婚事,不需得父親操心,我還有事,就不多招待父親了,你若沒別的了,就趕緊回去吧。」

  可是蘇鴻蒙卻不容她再糊弄過去,端著父親的威儀硬氣道:「我已經替你應了那邊!待過些日子,你就嫁過去吧!若是不幹,又拿出以前上吊剪頭發瘋鬧勁兒,我便隨了你,你就是死了,也好過如此丟人現眼,敗壞蘇家的門風!」

  蘇落雨聽了這話,卻噗嗤一聲笑開了,悠閒問道:「父親真應下了那邊?」

  蘇鴻蒙也不是嚇她,他昨日禁不住族老遊說,差點就跟人定了婚書。

  不過想到那丫頭糞坑石頭的性子,他又有些猶豫。可是今日聽了彩箋說的這話,他倒是有種釋然之感,覺得這門姻緣就是老天爺垂簾蘇家,簡直是正正好好!

  守味齋的生意現在被瘦香齋擠兌得快要做不下去了。若落雲嫁人,他會給落雲湊份體面嫁妝,再順理成章將瘦香齋收回來。

  她嫁了人,也算有了依靠,豈能帶著賺錢的鋪子去夫家?大不了以後吃不上飯,他周濟女婿一家些就是了。

  這次無論死丫頭怎麼瘋鬧,他都不會鬆口了!

  蘇鴻蒙說完這話,本以為落雲會哭鬧,可是她卻只伸手理了理頰邊碎髮,淡淡道:「父親若沒其他的事情,還請早點回去,畢竟你要嫁女兒了,就算再糊弄,也得稍微準備些……」

  蘇鴻蒙有些沒反應過來,反覆低頭查看女兒的臉色,試探問道:「你願意嫁人?」

  落雲微笑點頭:「自然願意……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我就不留你吃飯了。」

  蘇鴻蒙嗯了一聲,待走出幾步,又折了回來,看著表情如常的女兒,試探道:「你要是不願意這人,我還可以再給你找個好點的……」

  其實他也不甚中意那男人,只是想著蘇落雲看著柔弱,脾氣卻很剛烈,她若不願意嫁人,必須找個硬茬子能壓住她才行,這才選中了王彪。

  若落雲想開了,願意嫁人,他其實也想給女兒找個靠譜點的。

  落雲想了想那人平日打罵父母,在家宴上耍酒瘋的德行,滿意地點了點頭:「不必了,既然爹爹相中這個,我沒有意見!」

  蘇鴻蒙大大鬆了一口氣,看來女兒真的是在那北鎮世子的手裡吃了老大的悶虧,這才突然回心轉意了。

  如此一來,他再跟謝家的那年輕寡婦議親時,倒是也好說了很多。

  這般想罷,蘇鴻蒙總算緩了口氣,安慰了落雲幾句,只讓她當被瘋狗咬了幾口,睡一覺忘了就好。

  說完之後,蘇落雲也不看他,表情清冷異常。

  蘇鴻蒙其實也是略有尷尬。按理說,做父親的在女兒吃虧時,總要上門去討公道。

  可是對方是皇族子弟,如此上門豈不是以卵擊石,若是鬧得盡人皆知,莫說彩箋的婚事,就是他的婚事也要泡湯。

  想到這,蘇鴻蒙又是為自己軟弱找了些藉口,蘇落雲卻不想聽,冷冷道:「天晚了,父親還是回去吧!」

  蘇鴻蒙嗯了一聲,他的確還要趕著回去,跟族叔商量,趕緊將落雲的親事定下來才好。

  想到這,蘇鴻蒙也不多坐,急匆匆又起身走了。

  蘇落雲用腳踢著地上散碎的算盤珠子,沉默獨坐了一會;幸好她方才嘴懶,沒有說出陛下賜婚的事情。父親既然如此熱衷保媒拉縴,那邊讓他忙碌去吧。但願陛下賜婚的事情傳揚開後,他不要嚇得太過魂飛魄散……那個王彪就是個潑皮,若是知道父親戲耍了他,也是有的鬧。

  再說歸雁他們,一直對姐姐的話半信半疑。

  直到第二天時,世子府差人來送東西了,這夢一般的事情,才算落地著了影子。

  世子送來的都是準備給落雲的聘禮。

  只是他準備如此之快,馬上就送了六箱子整套的瓷器。據說是汝窯新出的式樣,一水的青藍,開片飽滿,瓷胎也是剔透輕薄,價值不菲。

  落雲看不見,但是用手觸摸輕彈,那種上品瓷器發出的聲音悅耳極了。

  而後面又送來的六箱子頭面和綢緞,也都是上等貨色,完全看不出有臨時拼湊,敷衍的意思。

  後來落雲聽管事說,世子在京城吃喝這兩年,倒是結交了許多酒肉朋友,雖然聘禮湊得急了些,卻也有門路。

  比如那瓷器就是盧家公子府上先前預定的。

  盧公子聽聞好友竟然被陛下亂點鴛鴦譜,硬要他娶了那盲女,深深自責自己當時沒有攔住韓臨風。

  聽聞他要湊聘禮,還不想寒酸讓人看更多的笑話,立刻主動讓了訂單子,將這批新燒的瓷器讓給了韓臨風。

  其餘的東西也是如此,不管要得多急,韓世子似乎總有法子訂到好的,然後送往蘇家小院。

  歸雁不給送東西的耿管事好臉色,那管事看著著山雞變鳳凰的蘇家人,態度也很微妙。

  他們主子的這場婚事實在來得莫名其妙。聽那意思,似乎是這位蘇姑娘與世子相處被人撞破私情,沒有辦法,世子才請旨成婚的。

  就算男女私情,滿京城的貴公子哪個不是紅顏遍地?也不至於讓世子娶了個身份低賤的盲女啊!

  陛下就算再不看重北鎮王府一支,這般賜婚也是太糟踐人了!

  如此想來,耿管事也好,還有小廝、丫鬟們,再看這蘇落雲便有些態度微妙。

  他們覺得是自家主子不諳世事,被有心計的市井商戶女給算計了。

  耿管家看著豪門裡的故事太多,心裡有數:這倉促姻緣既不般配,也注定了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如今就連聘禮都是從各處拼湊而來的,雖然東西都是好的,可也足見其中的倉促。

  好在女方是小門小戶,似乎也不挑揀這些。

  只是那蘇小姐的弟弟和丫鬟,居然好好意思擺譜,對王府送東西的人拉臉子!

  這真是蘇家盲女一人飛昇,蘇家小院雞犬升天啊!

  管事也只能一邊嘆氣,一邊不斷看著蘇家人的臉色送東西。

  不過蘇落雲並沒有成婚在即的不安,只是繼續安排著往下的日子。

  比如弟弟童試之後,還要繼續考學,到時候她打算讓他去鹿鳴書院住宿讀書,以備大考。免得她入了世子府,他還要再回去跟父親過日子。

  另外,她這一年裡賺了不少錢,又去相鄰的縣城買了不少的田地。

  只要沒有戰事,賣上幾塊良田,都是只賺不賠的。她算一算,世子在京城求學也沒有幾年了,大約他回梁州的時候,自己也得了自由。

  田地賺了幾年佃租,轉手再賣,比存在錢莊更加合適。

  到那時,她也不打算留在京城了,賣了田地鋪子,遷往別處重新立戶。

  想著爹爹還在那張羅著要將她嫁給王彪,大約那邊也談成了,她也得告知父親,免得他鬧得陣仗太大,真弄出個欺君之罪來。

  這天得了空閒,她含蓄地跟世子表示,他倆的婚事太匆匆,似乎還沒有告知蘇鴻蒙,再說按照規矩,這聘禮也應該送到蘇家大宅才是。

  韓臨風立在牆頭梯子上,單手撐著頭,看著牆下的落雲掰著魚乾餵阿榮,悠悠道:「你父親官司剛了,又忙著相親,何須勞煩他?待過兩天,我再去遞帖子。到時候也不用你出面,我會跟他說,世子府出不了太多車馬,還是從甜水巷出嫁方便。聘禮自然也是放在你院子裡更省事。」

  蘇落雲清楚,蘇家剛剛出了血,賠了大筆銀子。若是這些聘禮真的送到蘇家大院,只怕雁過拔毛,真正陪嫁過來時,父親會剋扣一些,不會全都給她。

  蘇落雲雖然不看重這些,但不想父親來白白佔便宜。

  她甚至在想:自己若正經嫁人,可能會怕夫家因為蘇鴻蒙品行的緣故低看了自己。她一定會不好意思跟夫君細述自己的家事,甚至會因為家事而心生自卑。

  可她跟世子乃是權宜姻緣,而且韓臨風也清楚父親的為人。

  落雲在他的面前,半點也沒有洩露家醜的負擔。

  她甚至在惋惜,他若真是自己的夫君就好了。依著這位假夫君的城府心眼,對付蘇家大爺,簡直是殺雞用了屠龍刀。

  那真是一刀斃命,滿地雞血……

  想到父親那邊正自作主張地跟她定親,若得了世子的信,恐怕會從椅子上滾落下來。

  蘇落雲忍不住噗哧笑開了。

  韓臨風看落雲突然笑,挑眉問:「怎麼這麼開心?」

  落雲不想回答,待餵完了阿榮,擦了擦手,將剛剛洗好的一串葡萄朝著牆頭遞過去:「這是我田莊的佃農送來的葡萄,甜得很,世子不妨嘗嘗。」

  韓臨風乾脆越牆跳下來,從落雲的手裡接過了葡萄,然後很自然地摘下一顆,塞到了落雲的嘴裡。

  雖然落雲已經接受了自己即將嫁給韓臨風的事實,可是對他這般僭越的舉動也毫無防備,自然後退一步,嚥下嘴裡的葡萄後道:「世子你……」

  韓臨風卻似乎並不覺得自己過分,反而平靜勸慰落雲:「你我畢竟要成親的,陛下又希望我倆乃是兩情相悅,人前恩愛。而且以後也要在宴會走一走過場,雖然不強求你對我笑顏以待,可是也希望小姐到時候給我幾分薄面,不要太生分了才好。」

  落雲明白世子話裡的意思,就算是假面夫妻,在人前也要裝樣子,給陛下的賜婚留足臉面。

  待世子又遞來一顆葡萄時,落雲雖然有些不自在,卻也不再躲避,硬生生又吃了一枚。

  韓臨風又淡淡道:「都要成親了,莫要叫世子了,只需叫我臨風即可。」

  落雲怕世子餵上癮,也不願意改口,連忙又岔開話題,道:「世子給的聘禮不必太豐厚,不然反而顯得我沒準備,備不出那麼多的禮來……而且那喜服也不必太昂貴……不必定了陸家秀坊的……」

  她才知道,韓臨風在陸家給她定了嫁衣。

  說起來,陸靈秀那日走的時候,說好了第二天來。可是她似乎被家裡人管住,不讓出門,只是陸誓一個人又來了。

  落雲沒給他開門,只是隔門讓香草傳話,只說外面的傳聞一概不可信,她安好得很,不必陸公子掛念。

  陸誓只在屋外拍門哽咽,說些無論如何,他都不會丟棄落雲不管一類的話。也不知有幾句飄入了世子府的院子裡。

  本以為陸誓不再來,便一切安好了。可是沒想到,韓臨風卻在陸家的秀坊給她定了喜服。

  蘇落雲不想跟陸家有瓜葛,所以希望跟世子商量,換成別家訂製喜服。

  可是沒想到韓臨風卻又塞過一粒葡萄,反問:「陸家繡品滿京城有名,為何他家不行?」

  蘇落雨一時語塞,正慢咬葡萄想著如何委婉解釋時,韓臨風又不急不緩道:「我知陸家跟蘇家關係莫逆。既然是你的喜事,讓親友早點知道也沒什麼不好的。男婚女嫁了,也就少了牽掛,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蘇落雲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覺得眼盲如此不便。

  不然的話,她便可以好好查看韓臨風此時的神情,琢磨一下他這番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曾經在胡同撞見自己跟陸誓說話,難道還擔心她與陸公子夾雜不清?

  還有他這話,聽著像敲打,還有點像吃醋……

  蘇落雲一時失笑,覺得自己想的有些離譜。她又不是世子心儀之人,世子這樣心思深的,怎麼會在一個盲女的身上吃飛醋?

  不過如此一來,她也不好再強硬要求更改了繡坊。反正陸家人早晚都要知道,她也總歸要跟好友陸靈秀再奉旨撒謊一番。

  韓臨風頓了頓,又問蘇落雲嫁妝準備如何?

  當聽到蘇落雲老實回答,幾乎沒有準備時,卻覺得她似乎太敷衍了。

  他雖然不求她備下十里紅妝,但是女兒家一些必備的嫁妝總歸要有的。

  所以第二天,他便邀著她出街走一走,順便親自幫她挑選些首飾頭面,給她充數做嫁妝。

  落雲覺得韓世子挑剔得對,她的確對嫁妝不太上心,不過也不需要世子拿錢買,她又不是沒錢置辦。

  韓臨風大約無聊,一再堅持,二人便坐了同一輛馬車出街去了。

  落雲出門戴了帷帽,遮住了自己的臉,而韓世子當街帶一兩個紅顏女伴都是常有的事兒。

  因而這對正經的未婚夫妻出門之後,人家也只當韓世子又帶了新寵的紅顏遊街。

  蘇落雲一直不解方二小姐為何對韓臨風唸唸不忘。

  如今與他出門一朝,總算是體會到了什麼是溫潤若玉的體貼,什麼是如沐春風的照拂。

  她的眼睛看不見,可是又不喜歡別人像照顧盲人那般太過體貼的照拂。他總是能及時在她身邊出言提醒,又分寸得當,不至於讓她人前丟醜。

  挑選首飾的時候,他也是讓人將所有的式樣拿來,讓她挨個摸索後再行挑選,還時不時親自拿首飾在她的頭上比。似乎一點也不介意自己陪著個盲女,有些丟人現眼。

  就算是要給皇帝面子,做出人前恩愛的樣子,他這般也太顯刻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3 10:35 PM

第四十三章 誤會重重

  就在二人一樣樣挑著首飾的時候,偏那掌櫃的看世子今日這架勢要開大單子,許是想要逢迎貴客,嘴欠笑道:「韓世子,往日您可都是看著別的爺買,今日是哪個姑娘這般好運,竟能得了您如此闊綽的賞?」

  這家首飾店也算京城頭一號了。看來韓世子以前經常陪著別的公子來給紅顏知己買珠寶,竟然也在掌櫃這混個臉熟。

  蘇落雲沒想到自己竟然在世子這拔了個頭籌,忍不住想要笑,又強自忍住。

  韓臨風也沒想到這個掌櫃的突然開口抖機靈,不由得面色一凝,淡淡道:「蘇小姐是我的未婚妻,掌櫃還請謹慎些說話,莫要惹了她不高興。」

  掌櫃的壓根沒想到這平日只看不買的紈袴公子哥兒,今日沒帶個花魁,竟然帶了未婚妻過來。

  他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登時有些笑容僵硬,只一個勁兒給世子道喜。

  蘇落雲可不會放過這等機會,聽了掌櫃失言,便一直冷著臉問掌櫃,買這麼多首飾可能打個折扣?

  這些公子哥平日哪有討價還價的?他們賣這些爺時,還會特意要的價錢高些,反正他們也都是賞人的,圖的是有臉面罷了。

  可是萬萬沒想到,北鎮世子的未婚妻如此不走尋常路,不光講價,殺起價格來也是刀光劍影,毫不心慈手軟。

  掌櫃若不依,落雲便起身要走,一副不打算買的樣子。

  若是平日不買就不買了。可是今天掌櫃的剛剛言語得罪了二位,生怕他們記仇,以後再跟相熟的夫人公子講店裡的壞話就不好了。

  於是又是小話溜著,最後到底是忍痛低價賣了頭面出去。

  蘇落雲心滿意足準備自己掏錢將嫁妝首飾都買回去。

  她當初開舖子時,典當了許多首飾,更沒有買新的回來。現在她賺了錢,也應該買些犒賞自己了。

  可還沒等結賬,世子卻伸手攬住她的肩膀,輕巧一帶,便出了店舖。

  「你以後買東西,直接記在世子府的賬上,月底時,耿管事會統一結算。」

  看來這男人也有自己的堅持,就算是嫁妝也不讓未婚妻掏錢。

  選買了首飾之後,世子並沒有急著帶她回去,而是帶她去了京城新開的一家茶樓飲茶。

  當二人在雅間坐下的時候,韓臨風一邊沏茶一邊跟她解釋道:「你應該知道我的身不由己。以前那些,都是掩人耳目的逢場作戲……」

  看來他還是介意方才掌櫃的言語冒犯,特意跟蘇落雲解釋了一下。

  韓臨風花名在外,不管是真是假,落雲自問都跟自己無關,所以很是大度笑道:「世子乃如玉君子,我自是明白……」

  韓臨風聽了,溫雅一笑,將一塊羊酪芙蓉糕放到落雲的跟前:「聽說這家店的糕不錯,帶你來嘗嘗鮮,若覺得好吃,再給歸雁帶些回去。」

  想到歸雁現在對韓臨風的敵視,輪到落雲感到抱歉了,藉著手裡的那一杯茶,她跟世子先賠一聲不是。

  歸雁那孩子現在每次看到韓臨風,都話少得很,盯看他的眼神,也不甚友善。

  可韓臨風卻笑了笑:「他若不知維護家姐,如何配得上你對他的愛護?以後都是一家人,日子久了,誤會也自會消融。」

  他說這話,很有作為姐夫的寬宏氣度,落雲忍不住苦笑一下,輕聲道:「歸雁沒有哥哥,雖然本性純真,為人溫良,卻短少了男子漢的熏陶,顯得文弱了些,您若是他的兄長就好了……」

  韓臨風看著她輕咬糕餅,不動聲色道:「我已經是他的姐夫了,不就如親兄長一般?」

  說這話時,他伸手很自然地揩拭了一下她沾了羊酪的嘴角。

  蘇落雲被長指輕撫過,呆愣一下之後,不由得臉頰微微漲紅。

  倒不全是害羞,而是覺得他動作這般輕浮,難道是拿她做了平日伴遊的女伴?

  而拿她做了女伴的,顯然不光是韓臨風。

  就在蘇落雲有些生氣,面頰紅潮未退的的光景,房門突然被人用力推開。只見方二眼睛通紅地帶著幾個侍女正立在門外,正好看見了韓臨風長指揩拭落雲嘴角的這一幕。

  不過落雲落座時背衝著門,方二並沒有看見她的臉。

  她從母親的嘴裡知道了韓臨風竟然被陛下賜婚,要娶一個商戶女的荒唐事,可是一直不願意相信。

  方才她去世子府的路上,無意看到了韓臨風的馬車,馬車裡還有個戴帷帽的女人,大約是那個叫紅雲的青樓女人。

  於是她便一路跟上,想要跟韓臨風問個清楚。

  至於那個叫紅雲的花魁,她壓根沒有放在眼裡,連看都懶得看,只徑直衝著韓臨風道:「韓世子,你真的定親了?是不是我母親與皇后迫得你就範的?」

  韓臨風看闖進來的是她,微微皺了皺眉,沉聲道:「陛下賜婚,何來強迫?請方二小姐謹言。」

  方錦書卻篤定道:「一定是這樣!我的丫鬟說了,你曾給我寫了封信,卻被門房直接給了母親,母親進宮後,你就有了這等荒誕姻緣……若真是這樣,我就是拼著在宮門前長跪不起,也要請陛下收回成命,絕不讓你娶個不三不四的女人……」

  說到這時,方錦書的眼淚已經止不住流了出來。她篤定那封沒有收到的信上,一定是有些什麼要緊的話。

  而她和韓臨風的姻緣紅線,卻被那該死的門房給硬生生地扯斷了。

  韓臨風瞟了坐在他對面的蘇落雲一眼,淡淡道:「不是什麼要緊的,不過邀約茶會一類。方小姐誤會了。我對陛下的賜婚很滿意,不需勞煩小姐驚動陛下……」

  「什麼滿意?你在騙誰?你可是韓姓皇子,堂堂聖德先帝的子孫,如今卻要配個不知所謂的商戶女?什麼犄角旮旯的貨色!如何配得上你?」

  就在這個當口,蘇落雲卻緩緩開口道:「請方小姐留些口德,民女是出身不高,身份卑微,但也是正經人家教養出來的。雖然跟您的身份不能相比,但既然陛下賜婚,我自當欣然接受。」

  說話間,她也慢慢轉過身來,衝向了方錦書。

  待看清落雲的臉,方錦書真是好大一口氣沒有喘上來,背靠向了門板,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怎麼……是你!」

  若說陛下給韓臨風賜下商戶婚姻已經是荒誕,那這個商戶女還是個瞎子,更是荒天下之大誕!

  方錦書雖然曾上門奚落過蘇落雲,可老早就將這世子的過客忘得一乾二淨。

  沒想到兜兜轉轉,韓臨風要娶之人,就是她當初半個眼睛都沒瞧得上的商戶女蘇落雲!

  一時間,就算是牙尖嘴利的方二小姐,都有些接續不上話來。

  蘇落雲原先還納悶韓臨風為何有閒心陪著自己消磨了大半天的光陰,可方二小姐這麼一鬧,她才恍然大悟。

  世子爺可真物盡其用!不待她跟他拜堂成親,就要匆匆騎馬上陣,替他遮擋了爛桃花!

  若是以前,面對此類糾紛,蘇落雲自然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可是如今,她跟世子談妥了方方面面的條件。這世子為人慷慨,許了她錦繡前程,便是她的東家掌櫃。

  做夥計的,在東家為難時怎麼能不出把氣力?

  蘇落雲從不是白領空餉的,所以適時出口,止住了方錦書的刻薄之言。

  方錦書原先直只以為這門姻緣是因為韓臨風遭人陷害,不得已而為之。可是如今看到了蘇落雲,再想想他倆之前相處餵糖的樣子,分明就是兩情相悅。

  難道……真的像她母親所說,韓臨風是到陛下那裡主動求娶的這門姻緣?

  蘇落雲看不到方錦書瞠目結舌的樣子,但是也能想像一二,默默替方二嘆了一口氣之餘,朗聲道:「我與臨風雖然還沒有成婚,可是陛下欽賜,他便是我未來的夫君。方二小姐作為臨風的故交摯友,為他擔心些是應該的。我雖然瞎了,可也眼裡不揉沙子。他婚前的那些不正經的玩鬧,我只當是不知道,以後世子府有我在,就容不下那些不三不四的。也請方二小姐放心,不必太過操勞,替別人的後宅擔憂。」

  說這話時,蘇落雲語調輕柔,面上含笑,卻將方錦書噎得臉色漲紅,羞憤難當。

  虧得她還生怕韓臨風不樂意,準備替他求告陛下。沒想到,人家竟然真的是主動求娶。

  只是如此一來,韓臨風是置她於何地?難道她堂堂魯國公府的千金,就真的比不過一個美貌的瞎子?

  羞憤激湧,再加上蘇落雲說話太過氣人,方錦書再不能忍,舉起手便要給蘇落雲一記狠狠的巴掌。

  她以前是罵慣了韓臨風的女伴的,罵得激奮時,有時也會動一動手。

  可是這一次,那手剛剛抬起,就被一隻大掌狠狠鉗住,然後猛地往後一推,方錦書一下子撞在了門板之上。

  韓臨風臉上一慣的輕浮表情不再,雙眸含著肅殺的光,冷冷道:「魯國公府乃功勛世家,固然尊榮,可就像小姐所言,我再不濟,也是堂堂皇家子弟。不求小姐有多高看北鎮王府,我的世子妃就算出身不高,也不是任人奚落打罵的!」

  方錦書看這他像一堵山似的護在那盲女身前,表情也是從來沒有過的冷峻。

  看來這個盲女真的是他的心尖肉,容不得人怠慢半點……

  想到這,萬般的思慕頃刻化為淚雨落下。

  方錦書絕望地深看這眼前的男人:他曾經在最危急的時刻,都不曾丟下自己。

  可是現在,他全心維護的人卻不再是她……想到這,方錦書猛吸了一口氣,丟棄到一邊甚久的自尊倒是重新撿拾一二。

  她抹了抹眼淚,臉上掛著一絲決然清冷,衝著韓臨風冷冷道:「韓臨風,總有一日,你會後悔的!」

  說完之後,她片刻也不願停留,只是直著脖頸,扭身下樓而去。

  待她的腳步消失,韓臨風低頭跟落雲解釋:「我跟她之間,,從無……」

  落雲卻不待他解釋,只微笑道:「世子下次若再需得我驅散桃花,不妨早些言語一聲,讓我有些準備……方才有些匆匆,我的言語似乎有不周之處,若是給世子招惹了麻煩,還請見諒。」

  她真心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那位痴情的方二小姐。

  因為沒有準備,她說話的氣人語調甚至學了自己的前繼母丁氏。那種輕輕柔柔,故作無辜,綿裡藏針的勁頭有多氣人,她其實最清楚。

  不過,這位方二小姐也是該醒醒了。

  且不說韓臨風喜不喜歡她,光是她這般行事說話,都透著說不出的魯莽。

  若不是有魯國公府的出身加持,她說不定要闖下多少言語之禍。

  以韓臨風這般不得不假扮紈袴鬆懈人心的處境,若是真娶了方二小姐,真是要隨時招來滅頂之災啊!

  蘇落雲自覺善解東家的心意,替他遮擋了桃花災,可是韓臨風卻眉頭一皺。

  他此番是真的單純帶落雲出來散心的,她成天陪著弟弟讀書,也需要出來透氣,吃些可口的東西。

  誰想到二人的獨處氣氛正好時,卻突然闖入了方二那個女張飛,然後所有的旖旎被攪得七零八碎。

  現在蘇落雲還誤會了他是故意而為之,讓她來擋那些爛桃花。

  韓臨風知道就算開口解釋,也顯得有些蒼白無力,所以他沉默了一下之後,只是說道:「放心,以後不會了……」

  說完,他就讓慶陽去結賬然後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落雲就算看不見,也能感覺到世子爺的興致不高,略微寡言少語了些。

  她也不知道他在生什麼悶氣,自然不會去自討沒趣,只拎提著給弟弟買的糕餅,乖乖坐在車裡的一角,等著早點回甜水巷。

  幸好再過些日子,他們就要成親了。待成親之後,世子大約就不需要如此做樣子,帶著她遊街以示恩愛了。

  以後她照舊做她的生意,世子也照舊出門喝花酒,大家各自忙碌就好。

  蘇落雲覺得跟這個城府甚深的男人獨處,其實有些累人。不如在家裡摸著竹片賬本,攏著每日流水賬目來得有趣。

  可惜今日京城的市集開集,人潮擁擠,那馬車走得甚慢。

  落雲只能困頓在車廂裡,隨著車輪碾壓軲轆聲,微微晃動著身子。

  在車外的喧鬧叫賣聲裡,蘇落雲似乎聽到了身旁男子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

  不過世子的失常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他便若無其事道:「我府上新得了陛下賞賜的血燕,廚房按照御醫調配的方子熬煮了血燕羹,以後每日會給你府上送一碗,這對你的眼睛好,別忘了喝。」

  落雲見他說話,也長鬆了一口氣,連忙應下。

  結束了一天的嫁妝採買之後,蘇落雲回府的時候,卻發現多日不見的好友陸靈秀已經早早等在了蘇家小院。

  韓臨風的醜事,呂應身為六皇子的侍衛自然清清楚楚。

  呂應知道自己的未婚妻跟那個蘇家小姐有些交情,雖然同情蘇小姐,卻又覺得這事不可沾染。

  所以就告誡了陸家老爺,不要讓陸靈秀再去蘇家。

  自此,陸靈秀一連好幾日不得出門。也是後來,韓臨風在陸家秀坊定了嫁衣,陸靈秀是聽母親說起蘇落雲居然被御賜給了韓臨風,不日就要成婚了。

  於是陸老爺鬆了女兒的禁足,她這才替了下面的繡娘,前來替落雲量衣。

  只是如此喜慶的差事,陸靈秀卻面色濃重,一臉悲切,彷彿來裁製喪服。

  她特意前來,就是要當面問問好友,她要嫁給韓臨風這事兒可是真的。

  蘇落雲也知道這些事情遲早要傳得沸沸揚揚,倒也痛快承認了。

  陸靈秀呆呆地看著蘇落雲,突然哽咽地哭出聲來。

  這個輕靈的女子,原本能成為她的嫂子啊!奈何命運弄人,竟如此糟踐這樣靈秀女子。

  落雲為何要嫁給那般名聲狼藉的公子?她最是清楚其中原因了。

  那個什麼北鎮王府是什麼龍潭虎穴?聽聞就在昨日,那個韓世子還照例跟一幫狐朋狗友去燕子湖飲酒作樂呢。

  要知道,他可是要成婚的人了,卻絲毫沒有收斂。

  這會是什麼好姻緣?

  蘇落雲見陸靈秀為她真心落淚,卻心裡一暖,若說跟陸公子的那段情有什麼遺憾,那就是她以後少了一個貼心的小姑子。

  不過她不能跟好友說出實情,只是跟陸小姐說了跟弟弟類似的說辭,當然少了些幽約的名堂,單說得了世子爺對她的傾慕,雖然世子的手段不光彩,但總歸是肯負責的,也算顧全了她的名聲。

  她一個盲女,原本姻緣無望,能嫁給世子為妻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

  陸靈秀覺得這話不像是落雲能說出來的。她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怎麼會看著世子府的富貴宅門就變得眼窩子清淺了?

  想到趙駙馬透露的風聲,陸靈秀更相信落雲是吃了什麼說不得的悶虧,不得已才嫁給那浪蕩子的。

  既然如此,她就不便深問了,不管怎麼樣,嫁給了韓世子總算顧全了名聲,雖然好友婚後的日子有些看不出盼頭,但是她也唯有祝落雲能後半生平安順遂了。

  至於哥哥托她帶的話,不必說出來徒增人的煩惱了。

  哥哥和落雲這輩子……終究是有緣無分。

  至此,為落雲量衣的時候,陸靈秀也分外用心,只說這嫁衣她會親自監工,定要落雲成為最美的新娘子。

  落雲微微一笑,她雖然看不到好友親手操持的嫁衣,但是這一片心意卻已經領到了。

  再說蘇鴻蒙那日回來之後,就找了族叔給女兒定下了親事。

  那王彪聽說蘇家的事兒成了,也是喜上眉梢,他最近又欠了些賭債,正急著用錢。若是娶了蘇家的那個聚寶盆,以後吃穿不愁,花銷起來也自在。

  而且那蘇落雲也實在是好看,一個瞎子估計也管不了他在外面花天酒地。

  一時間,王彪也是趕緊的又借了些錢準備了聘禮,給蘇家急急下聘。

  蘇鴻蒙也總算鬆一口氣,跟王彪定了迎親的日子,準備趕緊將家醜嫁出去得了!

  可是這日,他正在家裡盤帳,管事氣喘吁吁跑來,說是收到了北鎮世子府的帖子。

  蘇鴻蒙疑惑展開帖子,真是瞪大了眼睛挨個看上面的字。

  這字他每一個都認得的。可連在一塊,怎麼那麼讓人不敢信?

  那北鎮世子韓臨風居然要迎娶他的瞎女兒蘇落雲,還是皇上親自下的旨,這……都是哪裡跟哪裡啊?全他娘的亂套了!

  沒辦法,他只能再去問落雲。

  出門時,他嫌車伕套馬太慢,便坐了軟轎子,又嫌棄著車伕腳程慢,最後乾脆出了轎子一路怒氣衝衝,小跑著來到甜水巷。

  等推開院門的時候,蘇大爺的頭頂已經呼呼冒煙了。待入了廳堂,蘇鴻蒙再想說話時,卻已經呼哧帶喘,勉強灌了半杯水潤喉。

  當他抖著世子的帖子問落雲到底是怎麼回事時,蘇落雲淡淡道:「世子住得跟我近些,日常略有走動,他未婚,我未嫁,年齡正合適,他跟陛下提了提,陛下就恩准了我倆的婚事。」

  蘇鴻蒙氣得一拍桌子:「你……你早就知道這事兒?為何不早點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我剛跟王家下聘!這陛下御賜的婚禮,我卻將你另許他家……這……這不是掉腦袋的死罪嗎?」

  蘇落雲不動聲色道:「我哪裡知道世子能求來這婚事?至於王家,好像是父親你執意要定的,我可跟你說了,我的婚事不需得你操心!」

  蘇鴻蒙又是急得跳了一陣子腳。不過他定神想想,覺得王家的事兒也好打發,最要緊的是落雲居然攀了這麼顯貴的一門親。

  這麼說來,他豈不是成了皇子世子的岳丈?

  想到這,蘇大爺的精神又是十分振奮,只追問韓世子要娶她可是真的?

  若是真的,為何他做女婿的不按婚聘的禮數來,既不派媒人來蘇家過婚書,也不送聘禮過來。

  而且那帖子的措詞混蛋極了,什麼婚事從簡,嫌著迎親路途遙遠,直接從甜水巷接親即可。

  所謂抬頭嫁女兒,可現在這個貴婿,跟個大爺一般跟未來岳丈說話,蘇鴻蒙自然是覺得有些憋氣。

  他不敢去隔壁世子府拍門,便到蘇落雨這裡拍桌子動氣,覺得是女兒不檢點,被人捏住了把柄,所以那世子才如此輕慢,以至於他的老臉無光,也跟著丟人現眼。

  再說了,她明明就知道自己跟世子定了親,為何不早點告知他?居然任著他跟別家接親?

  這可是御賜的姻緣,他轉而跟別人定親,若是被人知道了,豈不是項上人頭不保?

  就在他憤怒咆哮的光景,卻聽門外有人揚聲道:「蘇先生,聽這話,你似乎對在下有諸多的不滿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4 11:20 AM

第四十四章 一切從簡

  蘇鴻蒙聞聲轉頭一看,卻見一個穿著灑金長袍,玉冠金帶的貴氣男子正立在廳堂的門口。

  他之前在府尹的公堂上見過韓臨風,這次再看,被世子狠捏過的手腕子似乎又在隱隱作痛。

  如此混賬的東西,大約以後也不會敬重岳父!

  蘇鴻蒙突然知道自己女兒結下這樣的富貴姻緣,起初是有些竊喜的。可待韓臨風出現在他面前時,逼人的氣場壓制下,蘇大爺卻一點也高興不來。

  他方才說的那番話居然被韓臨風聽到了,頓時場面尷尬了!

  這個高大的男人雖然面上帶笑,卻未及眼中,頓時讓蘇大爺便又短促了氣場,有些提不起底氣來。

  韓臨風一屁股坐下,懶洋洋道:「原該是親自上門走一走過場的,奈何最近身子有些不適,懶得動身,蘇先生挑理了?」

  蘇鴻蒙是遇弱則強,遇強則弱的主兒。他之前聽到了女兒的風聲,猜測這姻緣大約不是什麼兩情相悅。是以說話也沒什麼底氣,當下連忙賠笑,直說自己剛聽到消息,有些震驚,跟女兒說話,口氣略微急了些。

  不過蘇鴻蒙還真是打心眼裡看不起這位世子。

  他不過就是投了好胎,投了個好姓氏,可是北鎮王府也就是那麼一回事,吃喝也許不愁,卻日漸沒落,跟權勢仕途更是毫不沾邊,從某些層面講,他這個北鎮世子,還不如自己這個富商來得自在呢!

  想到這,蘇鴻蒙自覺底氣又回來些,便要挑揀下婚事的流程:「落雲是我家大女,如今幸得陛下恩寵,親自賜婚,自然要費心操持一番……」

  他的話音未落,韓臨風卻慵懶開口道:「我的帖子裡說得清楚,一切從簡,先生也不必費心什麼……對了,我府上來了貴客,要見落雲小姐,她得去我府上應酬,先生若無事,便請回吧。」

  蘇鴻蒙這心裡又是一堵:顯然這未來的女婿,跟女兒是一個路數,在飯點都他娘的不留人吃飯。

  說完這話,韓臨風便不甚客氣地吩咐落雲跟他回府上宴客。

  蘇鴻蒙雖然得了富貴女婿,可是卻依然吃了閉門羹。

  看這世子對女兒冷言冷語的樣子,似乎也打心眼裡不願意這門姻緣,還真是趕鴨子上架成就的荒誕姻緣。

  以後別說沾這門親事的光了,別帶累著讓世子報復就不錯了!

  想到他之前替落雲武斷定下的親事,蘇鴻蒙又是覺得頭痛。

  算一算,他今年已經給彩箋解了兩門親事,又將自己的妻子丁氏休掉。

  現在因為陛下賜婚,又得給大女兒的婚書解了。

  這也真是喪門星動,晦氣不斷了。

  蘇鴻蒙回頭看了看那青魚巷子的府宅子,狠狠唾一口:什麼東西!全然不將他這位未來岳丈看在眼中,難道還會敬著她這個瞎子做正妻?

  這富貴侯門的髒事太多了!

  等真嫁過去,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就知道,那個徒有其表的紈袴草包,還不如個游手好閒的鄉野子弟呢!

  再說蘇落雲跟著韓臨風來到了青魚巷的府宅裡時,回頭問韓臨風:「府上當真來了貴親?」

  韓臨風伸手扶著她的胳膊,引著她走到一處新修的小徑上,和緩道:「來是來了一個,是我的妹妹,不過她先要替母親給幾個府宅送禮,白日也不在府上。我想你也不願多與你父親說話,便尋個藉口讓你過來透一透氣。」

  蘇落雲聽了也緩緩鬆口氣,她雖然打定了主意嫁給韓臨風,但是還沒有做好被他那邊親人品頭論足的準備……

  而他這個妹妹,聽說是他同父異母的小妹,乃王妃的親生女兒,名字叫韓瑤。這位小郡主轉了年就要成親,嫁給京城峻國公府的三公子。

  這提前入京也是為了出嫁準備。

  現在北地的戰事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勢。淮南最近幾年的收成不好,許多吃不飽飯的人,都去了北地謀生。

  那曹盛的軍隊似乎也日漸壯大。眼看著一隻不起眼的耗子要變成嗜人的老虎,朝中上下也日漸重視,開始派兵圍剿,立意切除隱患。

  如今驛站上驛馬忙碌不停。眼看著世道又要亂一陣。

  所以北鎮王妃將女兒提前送入京城,在韓臨風這暫住,以免到時候官道兵荒馬亂,女兒成婚太倉促。

  落雲一邊走,一邊聽韓臨風的解釋,可走著走著,她卻發現了不對。

  這世子府花園的的小路……怎麼鋪了卵石?

  她記得以前到世子府上作客的時候,都是光滑的石板路啊?

  似乎看出她的疑問,韓臨風道:「聽歸雁說起過,你喜歡用卵石鋪路,再用卵石做些記號,行走起來也方便些。世子府在京城不算大宅子,但你驟然搬過來,一定又要重新認路,我尋思著鋪上卵石,你更好認路一些。」

  原來他是為了方便自己認路,這才重新鋪的道路。

  這段姻緣雖然荒誕,這位世子似乎一直能以平常心對待。若說平日跟她言談是表面的客氣,可準備石子鋪路,當真是花用心思,迎接她這個特殊的女主人了。

  蘇落雲的心裡一時也是百味雜陳,不由得放緩腳步,用薄薄鞋底感受那起伏的卵石。

  其實韓臨風真的心眼不錯,最起碼她自己的爹爹都不會這般為她著想。

  她不由得心裡一暖,誠摯地與他道了聲謝謝,復又微微嘆了一口氣。

  韓臨風低頭問道:「怎麼?哪裡不對嗎?」

  蘇落雲連忙搖了搖頭,表示一切都很好。

  其實她方才那一聲嘆息,是替方家二小姐等傾慕世子的紅顏們嘆息的。

  也難怪韓臨風表現如草包,也能贏得諸如方二這等貴女的芳心。

  對於那些金湯玉液嬌養大的女子來說,封侯封相之人遍地都是。

  她們應該更在乎的是這種可以朝夕相處,時刻體貼的溫存。

  韓臨風容貌便很出眾,對待女子又是這般心細周到、溫柔以待,試問哪個女子相處久了能不心動?

  可惜這位掛名的夫君將來必定要有個相宜的王妃常伴左右,絕對不是她這個商戶盲女能相配的。

  感動之餘,蘇落雲也暗自警醒,不可貪慕太多不屬於自己的溫存。

  想到這,她不動聲色地微微往旁邊偏了偏,然後繼續微笑地聽韓臨風講,他對作為新房的東苑做了哪些改動。

  第二天,落雲去鋪子跟師傅商議偵錯新香。

  她剛將配比說給師傅聽,只聽到有人氣喘吁吁跑來,進門哭喊:「姐姐,都是你幹的好事!」

  是彩箋帶著丫鬟一大清早急匆匆跑來了。

  原來蘇家大爺那邊回去跟王家解親的時候,就像落雲預料得那般,很是精彩。

  王彪聽說蘇大爺說蘇落雲被陛下賜婚,要嫁給個世子,所以要退了王家聘禮時,氣得當時就怪笑出來。

  他娘的,姓蘇的想要悔婚,也得說些靠譜的說辭。結果居然能說出他家瞎女兒被皇帝賜婚的彌天大謊來!

  這是當他好欺負,糊弄傻子呢!

  王彪當時在家裡喝了幾兩燒酒,聽到媒人族叔這麼一說,便氣沖沖地拎著菜刀到蘇家討要說法來了!

  結果也是趕巧了,正好謝家寡婦的父母也在,正在驗看蘇家屋宅子的大小。

  被突然闖進門的執刀大漢嚇得不輕,又被他堵在廳堂裡出不去,只能抱團縮在桌子底下,聽著那醉漢喝罵砸摔東西。

  幸好族叔帶著人急匆匆趕來,總算是架住了醉漢。

  等蘇鴻蒙送走了未來的準岳父母,好生寬慰了他們一通,又折返回來後,那王彪已經醒了酒。

  蘇鴻蒙自然又要跟族叔好一通解釋,又拿了韓世子的書信,這才印證了蘇鴻蒙所言非虛。

  蘇大爺本以為陛下御賜姻緣的名頭能嚇得王彪趕緊退親。

  哪想到,這王彪也是藝高人膽大,眼珠子一轉,立刻又瞪起了眼,直說蘇鴻蒙居然敢一女二嫁,明知道陛下為她賜婚,卻還要將她許配王家。

  反正他現在婚書在手,若蘇家不給個說法出來,他便去擊鼓鳴冤,讓府尹大人為他斷案。

  這下蘇鴻蒙可慌了神,自是十八般武藝使上,連哄帶嚇,想讓這王彪改了主意。

  最後兩廂又吵了起來,蘇鴻蒙被那王彪打了個烏眼青,待得最後,他也是鬍子分叉蓬亂,仰在椅上喘不過氣。

  那王彪說得清楚,蘇家的女婿他是當定了,既然大女兒有了御賜婚配,那就將二女兒彩箋嫁給他。

  反正彩箋的模樣也不錯,雖然不及蘇落雲美,但好歹也不瞎啊。

  王彪大鬧蘇家的時候,彩箋又是拉著丫鬟躲在一旁偷聽,聽到這個節骨眼兒時,那魂兒都嚇飛了。

  彩箋可不幹了!她又不缺胳膊斷腿,先前議的兩門親也都是正經人家的公子,緣何要嫁給這種鄉野浪蕩漢?

  她不敢再聽下去,便一溜煙跑到了甜水巷去找姐姐,聽說姐姐去了瘦香齋,又一路來此。

  蘇落雲聽著蘇家的混亂,無動於衷道:「不是有父親在嗎?定能護你周全,你來求我幹嘛?」

  彩箋再缺心眼,也知道父親不甚靠譜,若是有丁氏在,她也不好意思來求姐姐。但是現在母親丁佩的日子也不好過。

  自從回了丁家,那丁家舅舅也許是看妹妹再榨不出油水,成日惦記這她那點傍身錢,還讓她趕緊改嫁,再尋個富戶。

  而且舅舅家在鄰縣,她一個女孩家如何出城?

  如今王彪胡攪蠻纏,父母又都靠不住,彩箋只能來求姐姐了。

  可是蘇落雲壓根不想趟蘇家的渾水,她只淡淡道:「我不過是個瞎子,如何能管得了父親。他若心裡有你,自然會維護你周全。你讓我去,不免有些多餘吧?」

  那一句「瞎子」說得彩箋心虛不已,她知道姐姐要嫁給世子了,算是脫離了蘇家的爛泥塘,可是她陷在其中,搞不好就要嫁給王彪那種混蛋……

  彩箋想起丫鬟喜鵲跟她一路上說的話,心知姐姐對自己的怨念太深,若想要她出手幫忙,勢必要承認自己犯下的錯。

  想到這,彩箋哽嚥著磕頭道:「姐姐……是我的錯,我當時真不該為了陸家公子跟您鬧,還伸手推了你,我……我錯了,還望姐姐看在你我乃血脈姐妹的情分上,幫幫我吧。」

  蘇落雲這次終於停下了手裡的算盤,嘴角掛著譏諷的笑,冷聲道:「這兩年來,你和你身邊的丫鬟婆子不都是一口咬定是我自己磕傷的嗎?」

  彩箋抽噎道:「是我娘說,我若認了,自己的名聲也毀了。我一時怯懦,便聽了她的話。可是這兩年裡,我也是心裡煎熬,每次見你都會覺得愧疚不已啊!姐姐,原諒我吧,我當初也不是故意的!再說……再說你現在不是很好?都要嫁入世子府做世子妃了!要不你去求求世子,讓他派人將王彪拿下吧!」

  說到最後,彩箋甚至覺得這主意不錯,姐姐抬抬手,就能解了她的煩憂。

  蘇落雲有些悵惘地看著前方。其實她現在無論看向何處,眼前都是那一團同樣的漆黑。

  這團黑不但遮住眼,也同樣包裹住她的心,讓她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喘息。

  現在她好不容易振作起來,努力過得好些,是為了自己所愛之人,可不是為了讓自己的心胸開闊,原諒那些傷害了她的貨色。

  她平時不跟彩箋太計較,也不是因為她是自己的妹妹,而是跟彩箋這種自私的蠢人計較出個黑白長短也沒什麼意思。

  現在彩箋終於改口認錯,她的眼睛也不會因為她的道歉,而突然重現光明,又有什麼用?

  不過老是讓她在這哭,實在太影響自家的生意。

  想到這,蘇落雲對她道:「我是怎麼嫁入世子府的,你不是都偷聽到了?以後我不討世子的嫌棄就不錯了,如何虛張聲勢披著虎皮去救你?你若不願意,便去跟你母親說吧。她的主意向來多,說不定能勸動王彪,莫要打你的主意呢。」

  彩箋無奈,只能又說了丁氏目前的窘境,而且父親惱了母親,又如何能聽她的勸?

  蘇落雲微微一笑:「你小看你母親了。她要是知道你要嫁給個負債纍纍的窮光蛋,就是捅破了天,也會為你爭取一下的……要不,我找人幫你送信吧,讓你娘和舅舅盡快來救你就是了。」

  丁家舅舅的田莊子在臨縣,說遠不遠,可也不太近。若是沒有跑腿的通風報信,丁氏可能要錯過這場熱鬧了。

  這樣的瘋狗撕咬掐架,自然人越多越熱鬧。

  於是蘇落雲這個做姐姐的,總是要心疼妹妹一次,花了一兩碎銀子,找人騎馬跑去臨縣給丁家送信去了。

  現在丁家舅舅的腿也養好了,他因為妹妹被休,失了去蘇家打秋風的機會,這下又找到了去蘇家鬧的理由,直說蘇鴻蒙薄待下堂婦的子女,簡直不配為人父!

  於是丁家又是本家娘舅親戚齊上陣,駕了幾輛驢車進京,跑到蘇家胡同找王彪和蘇鴻蒙大鬧一場。

  總之,蘇家大宅的胡同這幾日就沒見消停過,鄰里鄰居隨時都可以揣著一把瓜子守在門口看戲。

  這戲也是時文時武,花樣子甚多。

  蘇鴻蒙最後也是精疲力竭,又是只能大出血,花了銀子打發了兩邊的無賴漢。

  畢竟這欺君之罪也是可大可小,蘇鴻蒙愛惜腦袋,不敢跟這些渾人多糾纏。

  就是銀子花多了,真的很傷身,蘇鴻蒙連驚帶嚇,隨後也是大病一場。以至於蘇家大女兒成親那日,,蘇大爺的臉上都擠不出真心的笑容。

  好在女兒的婚事一切從簡,甚至不從蘇家大院出嫁。蘇鴻蒙只需起個大早,去蘇家小院送別女兒即可。

  青魚巷和甜水巷挨得實在太近,那些妝奩陪嫁一類甚至不必遊街,轉個巷子就到了。

  依著世子的意思,還是走一走的,他甚至已經攢了華蓋駿馬的車隊,並不見寒酸。

  可是落雲卻苦求世子,還是低調些。她和他本就是因為醜聞而不得不成婚,所以也不想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一切越簡單越好。

  韓臨風想了想,還是尊重了蘇落雲的感受,於是遣散了車隊,取消了環京城遊街的打算。

  於是二位新人給一臉喪氣的蘇大爺敬奉了新人茶,過了該有的禮數,在歸雁依依不捨的抽泣聲裡,身穿精美嫁衣的落雲便被世子引著走出了蘇家小院。

  兩個人甚至都不用坐轎子,一前一後,彷彿往日散步一般,走了幾步,就入了青魚巷世子王府。

  因為落雲不願人圍觀議論,韓臨風並沒有大肆宴請。

  至於平日與世子交情甚好的各府公子們,甚至連請柬都沒有收到。

  對此,首次做新郎官的韓臨風其實並不滿意。他還跟蘇落雲商量過:「我的親友遠在梁州,陛下賜婚太急,父王雖然收了信,也無法親自來參加……待以後有機會,我定然要補一個隆重些的。」

  落雲當時聽了也連連點頭,覺得有道理:世子下次舉行婚禮,大約也換了新娘。

  若是個品貌相當的貴女,當然要辦得隆重些,哪能像現在,這樣低調地成禮?

  不過現在新娘子是她,這樣悄無聲息的婚事最合她的心意。

  韓臨風在京城裡的那些狐朋狗友,有幾個有人樣子?無非都是郭偃一類的紈袴,若真來了,鬧起洞房時也不知要給她多少難堪。

  她寧願一個人都沒有,走個過場得了。

  可惜,等二位新人入了青魚胡同,還沒有多久,就聽到了車輪子滾滾而來的聲音。

  不一會這巷子裡就變得車水馬龍。

  那些韓臨風的酒肉朋友們自認為跟韓臨風相熟,紛紛不請自到,還開口嚷嚷,埋怨韓世子的不周全。

  韓臨風一身紅袍,看著不請自來的賓朋,微微長嘆一口,面無喜色,敷衍抱拳說道:「天子賜婚,要求盡快,所以準備倉促,來不及宴請賓朋,讓諸位挑理了!」

  但他這類說辭,可糊弄不了這些富貴宅門裡的公子們。

  這一看就知道,低賤的新嫁娘不遂世子的心意,只是礙著陛下賜婚,匆匆應付了差事罷了。

  一個瞎女,有什麼可給親友展示的?怕是覺得丟人,才藏起來不見人的吧?

  不過這樣的熱鬧若不看,豈不是太可惜?所以這些狐朋狗友商量好了,突然前來,殺世子個湊手不及。

  雖然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雖然韓世子著實可憐,可這樣的熱鬧不看白不看!

  但是原本抱著看熱鬧的心思前來觀禮的人,待看到新娘子挑開擋臉的紅珊瑚步搖,與世子互相敬酒成禮時,那等花容月貌一下子就讓眾人的哄笑聲戛然而止。

  我的個天!這姑娘也是太好看了吧?京城的小門商戶竟然還藏了這等絕色?

  大多新娘子都是厚塗脂粉,抹著紅紅的腮幫子,抹得若紙紮的童女一般。

  可是這位世子妃倒是標新立異,並沒有畫新娘妝,只是淡掃峨眉,薄施粉黛,可因為五官明麗,竟然有種出水芙蓉般的清純之感,更顯得紅衣似火,妖嬈嫵媚。

  不請自來的這些人,大多沒有見過蘇落雲,卻又都是以貌取人之輩。

  他們冷不丁看到了落雲的容貌,頓時看直了眼,想要取笑韓臨風的話一時間縮了一半,竟然還帶了些豔羨。

  這女子當真是個瞎子?怎麼看她一路走來,都毫無障礙的樣子,完全不似街上看到的瞎子需要拄著拐棍前行。

  他們當然不知道,世子府的地,無論是屋裡屋外,都是重新鋪過的。屋外是卵石鋪地,而屋內不適合鋪卵石,韓臨風請人用刻刀在石板山刻鑿了線條和花紋。

  不知道的人,只會以為是別緻的裝飾。不過落雲穿著薄底兒繡鞋,輕易能感知到那些記號,自然走得心裡有數。

  而隨侍她的香草也會時不時查看前方,若有礙事的障礙物,都是徑直挪走,要不然及時告知落雲避開。

  只是這些在不知道的人看來,便覺得此女如同開了天眼,彷彿跟常人沒有什麼兩樣。

  既然撿不到笑話,眾人的嬉鬧之情大減,剩下的便是嘖嘖稱奇,外帶幾分羨慕。

  所謂世家女,可並不是全都容月貌,歪瓜裂棗的比比皆是。只不過一個個有著家世支撐,三分顏色便被誇大成了七分。

  他們有些已經成了親,雖然夫人都是出身不俗,可論起容貌來,跟這女子差遠了。

  雖然他們也有妾,可只要上面的父母還在,太過貌美的也入不了府宅子。畢竟狐媚一類,都入不得長輩眼,只能養在外頭。

  平日在府宅裡,便是那幾個熟頭熟臉的聊勝於無。

  反倒是韓臨風這小子因禍得福,娶了個這般貌美的養在屋裡。而且她不但眼盲,出身還低,管不著家裡的大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4 11:41 AM

第四十五章 一夜好眠

  這些紈褲子弟沒有想到,到頭來卻是韓臨風最逍遙,家裡家外的自在。

  可比他們這些受人管,還要看岳丈臉色的強多了。

  一時間,豔羨之心頓起,難免再給韓臨風勸酒的時候多勸一些,大有灌醉了新郎,讓他荒蕪了新婚之夜的意思。

  不過這酒席上也並非都是這類酒肉朋友。

  韓臨風雖然沒有發多少請帖,卻有幾個賓客遠道而來。

  聽香草說,有一桌上的幾個人的衣著簡樸,乃尋常布衣,並非權貴常穿的綾羅綢緞。

  起先落雲疑心這些人是「北邊」來的,心裡暗道世子怎麼敢這般明目張膽?

  不過後來敬酒時,蘇落雲才知道,這幾個人不過是韓臨風昔日在梁州書院的少年同窗。

  他們似乎都是寒門子弟,衣著有些簡樸,但談吐文雅,聽著言語不俗。

  其中一個叫聞淺的,似乎是因為妻子病重,賣光了家產治病。

  他家裡小兒年幼,全家吃不起飯了,就來投奔昔日好友,想要在世子府裡做個幕僚門客,讓韓臨風閒養著。

  至於北鎮王府的本家親戚,就是那個剛剛來京的貴女,韓臨風同父異母的妹妹韓瑤了。

  她年方十六,是北鎮王府李王妃嫡出的女兒,生得花容月貌。

  這位小郡主已經婚配給了京城峻國公府大爺的三公子,所以北鎮王妃便讓她先來哥哥的府宅住上幾個月,到時可以在京城出嫁。

  只是韓瑤入京後,一直忙著替母親走動昔日好友人脈,到處投帖送禮,白日幾乎不在府中,竟然都沒有見過自己的新嫂嫂。

  直到今天這樣的正日子,才算是看見了。

  陪著這位小郡主身邊的,除了十幾個內外丫鬟外,還有個北鎮王府裡有頭臉的嬤嬤。

  這位奚嬤嬤是北鎮王府的老資歷,先後服侍了兩代王妃。

  據香草說這位嬤嬤滿頭白髮,沒有一根頭髮絲是散亂的,堆在褶子裡的眼睛放的滿是精光,而且老嬤嬤不苟言笑,看上去很不好相處。

  落雲聽了覺得應該是那韓瑤將要出嫁,所以王妃特意派來個穩重的嬤嬤教她婚前的規矩吧。

  當蘇落雲跟在韓臨風身後,酬謝了一圈賓朋後,那韓瑤笑吟吟地給新入門的嫂子敬酒,略帶歉意道:「我其實來了一段日子了,只是忙著將母親委託的禮給一些京城故人,一時耽擱了去拜見嫂嫂。還請嫂嫂恕罪……」

  她話音剛落,身後那麼奚嬤嬤便不輕不重的咳嗽了一聲,似乎是提醒著小郡主什麼。

  果然那小郡主便轉了話題:「對了,母親收到了兄長的來信,知道陛下賜婚,很是高興,又特意快馬傳信,讓我將奚嬤嬤捨出來,送到嫂嫂的院子裡,免得你剛剛嫁過來,身邊少了體貼之人。還望嫂嫂對這位奚嬤嬤禮待一些,她的亡夫對我父王有救命之恩,她也是看著我父王長大的,如同長輩親人。」

  這話說得看似沒毛病,就是遠在他鄉的婆婆給新媳婦賞個嬤嬤。

  可是賞賜個下人,跟賞賜個老祖宗,完全是兩回事!

  蘇落雲聽著小郡主的話,琢磨著這位奚嬤嬤大約是後者。如此打不得罵不得的老婆子,派到自己跟前也不是伺候自己的。

  大約王妃覺得一個商戶兒媳婦出身不好,生怕丟了王府的臉面,這才給自己指派個教習嬤嬤。

  她一個新過門的媳婦,又怎好反駁千里之外婆婆的話?只能低頭受教。

  不過,這位嬤嬤說話時,傳來的味道怎麼……這麼熟悉?

  落雲輕輕吸了吸鼻子,確定之後,便微笑不再言語。

  一旁的韓臨風聽了,面色不悅:「母親竟然忘了奚嬤嬤的年歲,怎麼再勞煩她好服侍人?再說了,我的屋子裡就算婢女也都貌美如花。奚嬤嬤年輕時定然是個美人,但是現在……哎,讓我誇哪裡好?還是饒了我吧。瑤兒,你且讓奚嬤嬤服侍在你的身邊,世子妃若有需要,再傳她近前。」

  這話一出,除了韓瑤和奚嬤嬤之外,旁邊一群酒肉朋友哄堂大笑。

  世子此話不假,他的品味向來挑剔,出入樂坊酒樓,也都要找尋格調高雅的女子,那種言語聒噪張揚,容貌不佳的,一向不能近他的身。

  像奚嬤嬤那般年老的,自然入不得世子的法眼。

  說完這話,韓臨風也不看奚嬤嬤驟然緊繃的老臉,不待妹妹說話,拉著蘇落雲便去下一桌敬酒去了。

  隨後,世子府各路的賓客也越聚越多,敬酒敬得沒完沒了。

  原本就不是兩情相悅的婚嫁,弄得陣仗這麼大,落雲有些覺得心累。

  好不容易敬了酒,落雲終於被香草和兩三個丫鬟攙扶入了洞房。

  她挨到了床邊,也不管身邊侍女們的驚呼,只讓香草先替她卸了鳳冠霞帔,好好輕鬆一下了。

  這麼重的冠,堪比刑具。

  她本以為過禮能很快,早餐吃得不多,現在已經餓得飢腸轆轆。

  可落雲有心要些吃的,可是一旁侍女為難地說,奚嬤嬤交待過,新娘子要與世子吃了半生的餃子,再飲交杯酒才可進食。

  落雲點了點頭,這不是她的蘇家小院子裡,自然不能隨心所以,她不好為難侍女,只能自己隨手摸索著找吃的。

  另外她還在想著今晚如何過夜的事情,既然已經跟世子商議好了權益婚姻,那就是走個過場,就是不知道這新屋是留給她住,還是她要搬出去呢?

  到了晚上時,伴著屋外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新郎官被推入了新房。

  不過有些醉意的新郎官進來的一瞬間,突然轉身一推,竟然一個巧勁便將身後的幾人給推了出去。

  那些人原本是要跟進來鬧洞房的。可沒想到醉醺醺的世子爺竟然來這麼一招。

  等他們反應過來時,再去拍門,那上好的雕花木門已經緊緊閉合,裡面的人似乎用木桌之類的給頂住了。

  「韓世子,沒有你這麼不地道的!趕緊開門,我們量過新娘子的繡花鞋就走!」外面的人還在起鬨,非要鬧一鬧洞房。

  就在這時,慶陽笑吟吟地領著人來哄勸這些爺去隔院醒酒。

  他們起初還不願,直言今日要睡在廊上,聽一晚上的牆根。奈何這些侍衛一個個手勁兒甚大,最後掛著笑臉,像拎提雞仔一般將那幾個鬧得最凶的給拎提走了。

  待屋外終於安靜下來,蘇落雲才小心翼翼地問坐在她身邊的男人,他也要在洞房過夜嗎?

  方才韓臨風入了新房時,就看見自己費了一番心機娶來的新娘子,正坐在大紅婚床上剝花生吃。

  他踱步來到內室,低頭看著她。

  她還沒有等新郎官入洞房,便自己拔下步搖,卸下了鳳花釵冠,連繞著頸的霞帔也放到了一邊……

  至於她臉上的新娘嫁妝,看上去也不過薄薄施了一層粉,並沒有像尋常的嫁娘一般,施以厚妝。

  看來正如她說的,不過走個過場,全然沒有將這婚事放在心底。

  韓臨風看看手裡撩撥步搖珠簾的秤桿,顯然它已無用,便放到桌子上,也坐在了紅床上剝花生,還不忘幫著蘇落雲抖了抖裙襬上的花生皮,淡淡道:「我不住這,要去哪裡?」

  蘇落雲趕緊起身,一邊抖了抖身上的花生殼一邊道:「那……我是要去哪個屋子,還望世子派人給我領路。」

  他們之前是談好的,只是做對掛名夫妻,若世子要住新房,她當然得識趣搬出去。

  韓臨風自覺是得不到新嫁娘過來替自己寬衣解冠的待遇,便自己解了髮冠,扔到一邊,慢慢說道:「阿雲,你還記得我們是陛下賜婚吧?」

  落雲被世子驟然改口的稱呼震懾了一下,從沒有人這般叫她。看這稱呼輩分,似乎排在饞貓阿榮左右,親暱得有些透著怪異。

  她刻意忽略了一下,接口道:「自然記得……」

  韓臨風沉穩接道:「既然是陛下賜婚,我在新婚當夜,扔甩新娘獨守空閨,豈不是在給陛下甩臉子?你也聽見了,那些人鬧得很,大約夜裡都會來新屋徘徊,你我今夜要做一做樣子了。」

  這……的確有些道理,若是陛下賜婚,就算新娘貌如夜叉,體若肥豬,也得橫心閉眼睡一睡。

  何況她在外人眼裡,還是被韓臨風急色拽到路旁的佳人一個,而且因為肉太燙,貌似還沒吃進嘴就被劃了一身的傷。

  現在新婚之夜,名正言順,若世子不吃,被那些浪蕩公子發現的話,似乎會崩壞了他維持甚久的風流子形象。

  沒等她說什麼,韓臨風走過去,挪開桌子,推門吩咐外面的侍女端些吃食進來,然後關門道:「入秋太涼,這屋子裡又沒有軟榻,誰睡在地上都不好,阿雲若是信任我,便同床一夜,我自當君子守禮,不會冒犯姑娘。」

  落雲不敢懷疑世子的操守,算起來,她與他婚前獨處的光景,雖然不算太長,但是在落雲的認知裡,韓臨風私下裡的確是個正經人。

  當滿桌子的菜餚擺上,落雲也顧不得跟世子研究這一夜該如何度過,自是先吃飽些再說。

  蒸魚鮮美,卻有些多刺,韓臨風便用筷子將魚肉剝下來,放在小碟子裡送到了落雲的眼前。

  落雲聽著沒有他咀嚼吞嚥的聲音,卻不斷給自己夾菜,便問他怎麼不吃。

  韓臨風道:「飲了太多的酒,吃不下。」

  那些狐朋狗友都是好玩鬧的,豈可放過這等日子,他雖然使了法子將他們攔下,不讓他們來鬧新娘,可是作罰的酒水卻不能免,所以他飲得自然有些多。

  落雲聞著他身上的酒味,心知他所言不假。

  只是他現在難道就坐在一旁看著自己吃?

  想到著,蘇落雲微微側了身,略墊了墊胃,便也不吃了。

  可是解決了吃,接下來便是睡了。

  韓臨風的意思是,二人暫且同睡一床,反正他秉承君子,不越雷池就是了。

  蘇落雲客氣表示不必了,她睡地上就成。

  新屋沒有軟榻,只有一張寬寬的喜床。這等新婚分床而睡,當然要避人的,也不能叫侍女抬寢具進來。

  韓臨風又是喝醉了酒,不甚愛動的樣子,她又不好叫丫鬟,只能自己摸索著拽了一床被子,再摸索著來到地上,尋一塊空處鋪被。

  時值剛剛入秋,白天雖然溫熱,到了夜晚卻有幾分涼意。落雲就算身上裹了被子,也總覺得是哪裡的門窗漏風,呼呼地從地面刮來。

  而且她身下的被子也略薄了些,鋪在堅硬的石板地上,稍微躺一會就覺得有些膈人,需要時不時翻轉身子,卻怎麼都不舒服。

  就在她反覆烙餅的時候,突然一隻大手拉住她的腕子,將她扯了起來。

  落雲猝不及防,起來時,散落的髮絲垂在臉頰旁,被點點紅燭映照,看上去那麼楚楚可憐,終於帶了幾分新嫁娘的嬌羞……

  韓臨風垂眸看著她白淨的臉兒,終於開口道:「你去床上吧,我睡地上。」

  說著也不容她客氣推諉,就將她拽起推到了床上,然後他又倒在了落雲鋪好的被窩裡。

  只是這樣一來,地上烙的大餅不過換了一張,還是翻來覆去地睡不好。

  落雲躺在綿軟噴香的床上也睡不著。

  當她伸手探看床幔之外的時候,感到一陣涼意,覺得入夜之後,似乎更寒涼了。

  她微微嘆了口氣——地那麼硬,還有門縫的漏風,如此睡一宿,萬一中風面癱,口眼歪斜就糟糕了。

  這天地拜也拜了,禮也成了。按道理,他就是自己正經的夫君。自己若一味矯情,趕著東家去睡地上,卻視而不見,實在是沒有眼色。

  畢竟很長的日子裡,她還要在韓臨風的眼皮子底下過活。

  這般想著,她撩起了床帳,對地上翻來覆去的大烙餅道:「要不……您還是別睡地上了,回床上睡吧……」

  她並不知,自己探頭邀睡時,髮髻鬆散,眼波流轉,雪白的脖頸延展在紅色的衣領外,唇上還殘著胭脂一點。看上去,有種將她推入被浪間的衝動……

  韓臨風垂眸不再看,不待她說完,俐落爬起來,拽著被子上了床。

  落雲其實想說的是——請世子還是回到床上來睡,她並沒有飲太多酒,就是在床邊閒坐一宿就可以了。

  沒想到喝了幾兩酒的世子不待人將話說完,一個餓虎撲羊,將竄跳上了床,嚇得她往後一仰,又倒在了枕頭上,而另一隻手則慣性地摸向了自己頭頂的小髮髻。

  那裡不知新娘子有意還是無意,竟然還餘了一根釵,看樣子也是鋒利的很。

  韓臨風眯眼看著,就不知道這根釵,她是準備用了紮他,還是用來刺自己?

  他輕笑了一聲,伸手就將那釵拔了下來,一下子扔得老遠,然後胡亂嘟囔了幾句,用一隻胳膊死死壓住了她的腰,便開始酣然入睡了。

  此時紅燭應該已經燃盡,新帳之內也應該濃黑一片。

  落雲試著起身,可是他的一個手和胳膊正好斜搭過來,似有千鈞之力,怎麼也起不來。

  蘇落雲無奈開口喚他,身邊的男人身上獨有的麝香混雜著酒味,怎麼也叫不醒他。

  算一算,落雲以前與這個男人最長的相處,也不過是在巷子裡散步同行。

  現在,兩個人一下子從鄰居變成了睡在一處的假夫妻,這樣的轉變不能不叫人尷尬。

  她今日起了大早,其實也是疲累了。

  她本以為自己如此被困在床內,會一夜無眠。沒想到打了兩個哈欠後,聽著旁邊男人勻稱而深沉的呼吸聲,她竟然也開始睏意來襲。

  她努力調整呼吸,想要保持清醒,可是濃重的睡意伴著室內的幽香如浪潮一般,一浪接著一浪翻湧襲來。

  落雲抵不住了,就這麼儘量縮著身子靠著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她並不知,待她睡著後,身邊的男人卻翻轉身子睜開了眼,單手撐著頭,撩開床幔,任著窗外月光傾灑進來。灑落在他身邊酣睡的少女臉上。

  這一株瘦香寒梅,終於被他小心翼翼地移栽進了自己的院中,可是還需小心照料,才不至於枯萎……

  想到這,他慢慢伸出手指,輕輕點點沉睡中女子的鼻尖。

  她微微皺了皺鼻子,似乎不滿這突如其來的打擾,然後又歪頭睡去。

  這深夜沉沉,紅燭燃盡紅淚。

  落雲睡得竟然意外黑沉甜香,也不知睡了多久,才在隱約中,覺得好像有男子俯身跟自己說話,又好像自己被五指山壓住,怎麼也翻不了身。

  這麼囫圇睡得睜開眼睛時,四週還是漆黑一片,她目不能視,看不清光線變化,每次睡醒都會慣性地問香草是什麼時辰了。

  今天也是如此。等她剛剛睡醒,睡眼朦朧地問時,回答她的卻不再是香草,而是低沉的男聲:「剛入卯時,你還可以再睡一會。」

  蘇落雲真是費了好大的定力才忍住了尖叫,同時也警覺自己似乎正摟著一隻結實的男人胳膊……她連忙撒手,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嫁人了!

  她之前並未對這段姻緣太過憧憬,也決然想不到,自己的新婚第一夜竟然是跟韓臨風一起同眠共枕,而且睡得還不錯。

  她儘量鎮定地抬起手,藉著扯被子的光景驗看自己的衣領和衣帶子可有不妥之處。

  待發覺並無異樣後,她便想趕緊起身叫丫鬟進來。

  可是還沒等她喊,那溫熱的大掌便輕輕摀住了她的口。

  「你我新婚燕爾,若是的起得太早,不合常理,所以你還得忍忍,最起碼得等天大亮了,才可喚人進來。」

  蘇落雲知道,嫁給這位爺,家裡家外都是戲檯子,隨時要粉墨登場演戲。

  他說得也有道理,自己不好讓人誤會了世子的男兒雄風不振,就算醒了也得忍忍。

  不過就算不叫人,也不必一動不動地躺著。她想起身,又被韓臨風言語攔住。

  他說王府的下人都是輪流值夜,若是下地走動,稍微出些動靜,外面的侍女恐怕是要進來的。

  於是蘇落雲只能繼續鑲嵌在男人和那一堵牆之間,儘量縮著不動。

  可兩個人這麼大眼瞪小眼的,落雲實在找不出什麼適合躺著聊的話題,談論天氣雲朵似乎也不大適宜。

  她不想面衝著他,於是只能轉過身子背對著他,祈禱天色趕緊大亮。

  不過韓臨風卻適時開口了:「今日下午你也要跟我入宮叩謝隆恩,恰好又是皇后娘娘的壽辰,大約還要留下來吃一頓宮宴。」

  落雲聽了這話,猛然睜開眼,緊張地翻轉身子,不甚情願道:「我也要跟你同去?」

  韓臨風看她不再躲著自己,倒是嘴角輕輕勾起,閒適道:「其實這皇宮裡的規矩,跟公主府上差不多,都分三六九等,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緊挨著陛下與皇后,我向來是坐在席尾的,待一會起來,我會讓府裡的俞媽媽教你規矩。入宮也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問安之後,我們就可以躲在殿角吃幾口,大約也就一個時辰,就能出宮了。」

  他說得輕鬆,待交待完後,便舒服蓋上被子準備繼續補覺。

  可是沒想到,身後的人卻起身,推著他的肩膀道:「今天下午就要面聖,我卻一點章程都沒有,正好趁著現在,你且先就將規矩跟我說說吧!」

  韓臨風卻伸手將她拉倒,懶洋洋道:「過來點,省得我說話的音量太大。」

  待落雲往他的身邊湊了湊,他才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眉眼,慢悠悠地講了宮裡的人際,以及要緊人物的稱呼禮儀。

  落雲有聽不懂的,便出聲問,而韓臨風也依次耐心作答。

  因為聽得太認真,這生疏的男女同枕一床的尷尬竟然消融了大半。

  如此這般,講了竟有一個時辰,也不知什麼時候,世子也不再說話,不一會的功夫,便呼吸勻稱,似乎又睡過去了。

  落雲本以為今日下午要入宮,一定會緊張得不行。可是方才她聽韓臨風講了大半天,又強記了一會,比弟弟讀書都催眠,

  最後她默默背了一會,嗅聞著屋內的沉香味道,不大一會的功夫,眼睛又在開始上下打架,竟然在黎明天際將亮未亮到時候,也跟著睡著了。

  似乎也沒睡多大功夫,身邊的男人便起身準備漱洗更衣了。

  蘇落雲費力睜眼起身,想要下地,韓臨風卻扭頭說:「我有晨起練功的習慣,你再睡一會。」

  落雲知道自己不熟悉新屋環境,也不必下去丟醜,於是乾脆聽話躺下,等著一會侍女們進來服侍。

  不一會,她又聽見了抽拉匕首的聲音,接著便有淡淡的血腥味傳來……

  她猛然起身,試探問:「世子……你在幹嘛?」

  韓臨風將手指的血滴在了雪白的喜帕上,淡淡說道:「你我新婚燕爾,這帕子不見紅怎麼行?」

  落雲聽了這話,面上微微泛紅,這才知道他在染帕子。

  韓臨風做完了這個,就將喜帕搭在了臉盆架上。

  他有晨起練功的習慣,所以也不洗漱,只換了一身練功的衣服,準備一會去練武場打拳。

  落雲安靜地躺著,嗅聞著床幔間縈繞的淡香,再想想自己這一夜沒心沒肺的好眠,她的心思突然一動,遲疑問道:「世子,您屋子裡的這香,似乎特別安神啊……」

  韓臨風嗯了一聲,說道:「我父王早年有失眠的毛病,於是特意請了高人調了這個安神凝香,點了一根,便可得一夜好眠,我想著你初來府上,大約要失眠,所以特意命人點了這香。你昨夜睡得可好?」

  蘇落雲撲棱一下坐起,這個是什麼狗香?怨不得她竟然能摟著他的胳膊,酣然大睡一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4 12:07 PM

第四十六章 通天老仙

  他竟然使了這種下作東西?豈不是跟黑店用藥麻翻了人一樣,行的都不是什麼好路數?

  蘇落雲一時忍不住有些惱,雖然並沒有出聲斥責,可是眉眼已經透了幾分。

  韓臨風卻不以為意,坦然道:「今日要面聖,你若睡不好,殿前失儀可就是大過失了。那香不是迷藥,只是安神助眠的,對身子沒有壞處。」

  蘇落雲強忍著鬱氣,儘量平靜道:「世子費心了,不過我一向好眠,不必用香助眠。」

  可韓臨風聽了這話卻挑了挑眉,一邊紮著練功的寬腰帶,一邊慢條斯理地問:「既然能好眠,為何當初我院子裡有些絲竹聲,就能攪得你睡不好覺,還在自家店舖前差點摔跟頭?」

  蘇落雲的眼睛慢慢瞪大了。

  她剛搬來甜水巷的時候,的確是被世子府宴會的聲音攪得睡不著。

  為此,她還特意勞煩貓兒阿榮捎了封匿名信,藉著先皇祭日嚇唬過世子呢!這……他怎麼也知道了?

  許是蘇落雲的眼睛瞪得太圓,韓臨風覺得自己的新婚妻子也太可人了,最後還是忍不住惡作劇般捏了捏她的臉,便大笑著轉身出門去了。

  蘇落雲被他輕薄也不及反應,只驚訝發覺,原來他竟然比自己以為的更早認出了自己!

  蘇落雲定下神來時,想起韓臨風當初在公主府上,還假惺惺地邀約自己過府聽曲兒呢!原來那時他就存著壞,刻意地逗弄自己!

  蘇落雲懊喪地揉著被那男人掐過的臉,第一次覺得這權宜姻緣似乎被瘋牛拉車牽引,朝著不受控的方向,一路狂奔。

  等她定下神來,算算時辰還有些富餘,畢竟宮裡的宴得到臨近晚上才開呢。

  現在屋子裡總算只剩下她一個人,可她再也不想睡,於是高聲喊道:「香草,進屋幫我打開窗,我要透透氣!」

  不一會,香草就進來了,不過跟她一同進來的,還有兩個世子府的丫鬟。

  這兩個是耿管事撥給世子妃的兩個侍女,一個叫寄秋,一個叫懷夏。跟著兩個侍女的,還有三個小丫鬟,分別端著銅製水盆,還有毛巾皂角,甚至還有花園裡新採的花兒用來簪髮。

  香草看著雙頰泛著紅潮,起身無力的大姑娘居然靠在床邊,茫然地愣著神,也不知在想什麼,眉宇間都是憤懣不平,而那搭臉盆子上的喜帕血跡斑斑……

  小香草鼻翼一酸,哽咽一聲哭出來了。

  可憐大姑娘身子如此嬌弱,竟然被那風流世子蹂躪一宿,以至於現在都回不了神,看上去如此憔悴……

  落雲正在出神地想,世子究竟怎麼知道她私寫了匿名信。直到她聽見香草哽咽的哭聲,這麼一問,才知道她誤會了……

  落雲無力地揉了揉頭穴:得,又給世子拉了幾許仇恨!

  她也沒法跟香草解釋,自己跟世子不過虛鳳假凰。於是她乾脆起身洗漱,抖擻精神,還是梳頭穿戴。

  如今她嫁了人,姑娘的垂掛髮髻也要改一改,世子府的侍女倒是手巧,幫著香草給世子妃梳了時興的朝天鬢,將落雲的烏髮高高盤起後,便簪上翠玉金釵。

  落雲雖然看不見,但覺得自己的頭越來越沉,便忍不住道:「不用簪這麼多,我不習慣……」

  服侍她梳頭的侍女是寄秋,聽了世子妃這麼吩咐,手上卻沒有減,嘴裡溫柔笑道:「您如今可是貴為世子妃,一會還有府裡的下人管事們來給您請安,這頭上若光禿禿的,便是我們做下人的不懂規矩,我會被世子責罵的。」

  她這話固然在理,但是很明顯並沒有聽進蘇落雲的話。

  這並非有意,只是這侍女下意識覺得這小門小戶的不懂王府規矩,便擅自做主了。

  落雲還想說話,可是話到了嘴邊,又忍了下來。

  等洗漱完畢,韓臨風也練功回來了。落雲作為新嫁娘,總要在僕人前做做樣子,服侍夫君洗漱更衣。

  只是她的眼睛看不見,穿衣摸著衣帶時,難免手指輕薄了一些。

  雖目不能視,但十指丈量也能知道,自己的夫君著實是頂好的身材,窄腰寬肩,跟他的臂膀一樣結實……

  韓臨風面無表情地盯看著落雲動來動去的頭頂,那滿頭的釵,仿若樹杈不停地往自己臉上刮。

  他只能微微抬頭,任著眼盲的妻子胡亂摸索,最後深吸了幾口氣。

  也許是嫌落雲太慢,突然伸手接過了落雲的活計,自己將衣帶子繫好,然後半開玩笑問:「你戴了這麼多釵,是準備再給我的臉劃上幾道?」

  之前在山上時,他的臉被落雲做樣子劃了傷痕,幸好那傷痕不深,已經癒合了。

  落雲方才的確是故意用髮釵蹭他的下巴,這時,她才笑著對身旁的侍女說道:「寄秋,把髮簪卸下去些吧,世子不喜歡我戴這麼多。」

  一旁的寄秋臉色微微一變,才察覺到世子妃的言外之意,強笑著過來給她拆髮簪。

  韓臨風並不知這之前的主僕的暗流湧動,只以為自己的無心之言阻了女人家的愛美之心,便又道:「解下幹嘛?你戴得甚是好看。」

  落雲這時摸索著摘下一支金珠流蘇的髮簪,一邊笑著道:「好看卻不舒服,而且這叮鈴咣當的聲音,也礙了我辨別方向。」

  她眼睛看不見,時時要依靠鼻子和耳朵,戴著那麼多的髮簪的確礙事,於是韓臨風沒有再說什麼。

  不過待兩個人吃飯的時候,韓臨風一邊替落雲往粥裡加鴨蛋黃,一邊道:「你身邊的侍女都是我入京之後買入府中的,你若覺得用得不順心,盡可以自己換了,不必跟我言語。」

  落雲覺得他話裡有話,便歪頭道:「世子為何說這樣的話?」

  韓臨風咬了一口糖餅,看著她故作不知的臉,笑了一聲,然後湊近些,挨著她的耳低低道:「昨晚恨不得將身子嵌在牆裡,好離我遠些。可是今早換衣時,差一點就貼我的身上了,不就是為了顯得釵子礙事,借我的嘴教訓丫鬟?」

  落雲也知道自己的這點心眼瞞不過這賊精的男人。

  她被韓臨風說破,卻並不困窘,只是攪動著粥,輕聲道:「我初來乍到,不懂世子府的人事,更不好立威,難免想要穿穿您的虎皮,震懾一下百獸。我不敢作威作福,只是想過得輕鬆自在些。就是這點小心思,讓世子見笑了。我身邊有從娘家帶來的香草和田媽媽,世子不必再給我派下人了。這樣一來,也少了許多麻煩。」

  韓臨風聽了一笑,淡淡道:「我跟你說過,成婚之後諸事不會強求你,且讓你慢慢適應。可有一樣,你我的婚約沒有作假,過禮文書一樣不缺,你就是我名正言順的世子妃。現在,我每日需要外出公幹,恐怕會忙得很。府裡的諸事只怕全要由你撐起,你若做了甩手掌櫃,我只怕會後院起火……我這麼說,會不會有些過分?」

  蘇落雲連忙搖了搖頭:「不過分,世子外出吃喝是正經事。我如今吃用著世子府的,能替世子做些事應該的,不過……」

  她這麼一個出身的女子,如何能調動世子的府的人事?若當真,未免有些拿雞毛當令箭了!

  吃了早飯,韓臨風揚聲叫來了耿管事,讓他將府裡下人們的長短身契通通拿來,然後他略分了分,交給了落雲:「你既然嫁給了我,自然統管府裡的人事,內院的事情就全都交給你了……」

  說完他將落雲的手放在其中一摞上:「這些都是世子府的包衣奴才,你自可隨心支用,若是不好,發賣隨你自由。」

  然後他又將她的手移到稀薄的一摞上:「這些是跟我比較長的僕人隨從,他們若做錯了,你也可以打得罵得,教教他們規矩,但最好留幾分情面。」

  最後,他將她的手放在一頁剛寫了幾個名字的紙上:「不過我這院子裡,也有些通天的神仙,若是無事,不要招惹他們就是了,他們若過分了,你可以說給我聽,我來替你想法子。」

  這般三六九等的人事劃分,簡單明了,倒是很容易讓新婦接手,

  待落雲回內室換衣服時,讓香草單獨先念了念王府裡的通天神仙。

  這第一個,便是那位差點被派到她身邊的奚嬤嬤,餘下的則是分管著王府賬務採買的幾個管事。

  落雲默默記下了這幾個有頭臉的下人名字。

  不過她倒是有些好奇,這些老仙們究竟通的是哪一路的天呢?

  待吃過了早飯,世子府的耿管事的內人俞媽媽受了世子之命,來教導新婦熟識宮廷禮儀,教授新婦入宮的流程。

  俞媽媽跟耿管事一樣,是個性子隨和之人,教導起新婦來,也是輕聲慢語。

  可是教了一會,就聽屋外長廊傳來了腳步聲,不用香草提醒,落雲聞著來者身上的味道,便知是那位通天神仙奚嬤嬤來了。

  所以她微微轉頭,淡淡笑道:「奚嬤嬤怎麼來了?來人快請賜座。」

  那奚嬤嬤自進來時,沒看到有人跟新婦說話,她一個瞎子怎麼這麼篤定是自己進來了?

  看來這婦人本事倒是不小,一下子就在世子府裡養了自己的貼心人。

  奚嬤嬤一臉矜持,毫不客氣地坐下後,語帶敲打問道:「聽聞世子妃遭逢意外,所以有了眼疾,目不能視,怎麼老身剛撩門簾,您就知道我來了?難不成在大小姐的院子外,也有您的耳報神?」

  她這一路走來,遇到了幾個下人,想必是其中有人想要討好新婦,看她出了院子,便趕著來給新婦送信了。

  奚嬤嬤最恨下人多舌,更恨沒眼色的奴才急急做了牆頭草。

  也不看看世子娶的是什麼出身的女子,何必如此上趕子討好?

  不過落雲卻微微一笑:「我剛入府不足一日,連下人名字都叫不全,哪會有什麼耳報神?」

  可是奚嬤嬤卻不依不饒,她拿著精光的眼睛一掃,一眼正看到端著茶水的寄秋——方才在來時的路上,她正好看到了寄秋端茶在她前面走過。

  奚嬤嬤有心敲打下這滿屋子的人,更要讓新婦知道王府深淺。

  於是她臉色緊繃衝著寄秋道:「老身又不是須得世子妃提防的凶禽猛獸,何須人提前做耳報神?是不是你這個丫頭早早通風報信?一看就是個挑事坯子,來人,將她拖出去掌嘴!」

  寄秋聽了,連忙跪下喊冤:「奚嬤嬤,我方才壓根就沒看見您,也不曾跟世子妃多言啊!世子妃,您快說說,我實在冤枉啊!」

  雖然落雲知道這位嬤嬤是通天神仙,可是她不經過自己,就這般任意懲罰她身邊的侍女,看來倒是比她的婆婆還要像婆婆。

  想到世子交待,落雲原先是不打算開口的。

  可就在這時,下面的掌嘴聲已然響起,寄秋疼得痛叫,還被奚嬤嬤帶來的婆子喝罵申斥。

  奚嬤嬤這時慢條斯理道:「這丫頭一看就是個惹禍精子,我身邊倒是有個好的,正好頂了她,服侍世子妃。」

  說完,她便揮手叫自己身邊一個長相清麗的侍女來見世子妃。

  落雲輕輕笑開了,她原先還鬧不懂奚嬤嬤為何要拉這麼大的陣仗,如今才算明白,原來是奚嬤嬤因為自己長得老,進不得院子,便又要尋藉口安插個年輕貌美的進來。

  這麼震懾一番再換人,當真是好手段。自己若忍氣一遭,以後恐怕滿府的下人更不會拿個瞎子主母當一回事了。

  而且奚嬤嬤如此安插自己人,她那位東家一定不喜,於是蘇落雲終於開口道:「奚嬤嬤不愧是北鎮王府的老資歷,做事真是利索,還沒等我說話,人就已經受罰了……只是這寄秋真的不曾給我通風報信,不知嬤嬤的這頓打,究竟是什麼名堂?」

  奚嬤嬤原先看蘇落雲一直默不作聲,只當她小家子氣,沒見過高門深宅懲罰下人的陣仗。

  沒想到她人也打了,又提出塞人,這新婦卻沒有眼色地替人求起情兒來了。

  想到這,她冷笑道:「哦,若不是她多嘴報信,又是哪個?」

  蘇落雲慢慢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我因為眼疾,鼻子倒是比別人靈些。世子在我沒入府前,就請了名醫為我調補身子,每日都會送滋補的湯品去我府上。單是一碗御供熬煮的血燕裡就加了十幾味活血名目的草藥,氣味獨特。昨日奉酒的時候,我就聞到了奚嬤嬤身上有這血燕羹的味道,所以今日嬤嬤一入屋子,我這鼻子也聞到了熟悉的味兒,不需要旁人給我耳報嬤嬤來了。」

  這話一出,一屋子的人神色各異。俞媽媽真是強忍著才沒笑出聲來。

  這血燕乃海外御供,金貴得很。就是世子府裡,也不過一盒十盞罷了,所以小廚房都是算計著用量熬煮。

  就算奚嬤嬤資歷再老,也沒資格吃這主子都不夠吃的御供之物。

  而且俞媽媽也在府裡做事,自然清楚這奚嬤嬤來了之後,便藉著給韓郡主取東西吃,自己的嘴也沒閒著。

  小廚房的人私下跟她抱怨,說嬤嬤入府之後,常去小廚房吃東西,這血燕羹好像最得嬤嬤歡喜,昨日那一小鍋有一半都被嬤嬤拿去吃了,差一點就湊不上給正主的份額。

  這奚嬤嬤倚老賣老,仗著自己是王府的老資歷,吃了專門個給世子妃熬煮的血燕。不巧,還被鼻子靈的世子妃聞了個正著。

  老婆子吃相難看,還好意思打罵世子妃身邊的人沒規矩?

  奚嬤嬤壓根沒想到蘇落雲竟然是靠著鼻子知道了她入屋。

  聽到蘇落雲雲淡風輕地說,這血燕羹是世子專門為她準備的時,她那老臉登時有些掛不住了,只能強自道:「原來是專門給世子妃熬煮的啊,那些下人嘴懶,竟然未同我說……也是,世子一個人在外,不像在王府方便,什麼血燕人參,王妃吃不完,大半都會賞給下人吃……」

  嬤嬤的言下之意便是,這些東西在王府不是稀罕物,她也是吃慣了,這才順口喝了些。

  蘇落雲微微一笑,也不欲跟她行口舌之爭,只衝著還在哽咽哭泣的寄秋道:「快些跟奚嬤嬤賠個不是,都怪你嘴笨解釋不清,讓嬤嬤誤會了,差點捨出個可心的人兒替你。」

  寄秋趕緊跟嬤嬤賠了不是,也不敢再抽泣,捂著臉便退在了一旁。

  落雲輕巧的一句,就將奚嬤嬤要硬塞進來的人給擋回去了。

  侯門深宅的女人,美豔容貌固然可做鎧甲,但若沒有清明的腦子,機敏的言行,再美豔也是枉然,不但沒有助益,甚至還會成為催命鬼符。

  不然怎麼會有自古紅顏多薄命這一說?

  顯然這個新婦三樣東西都不缺。

  三言兩語間的過招較量,已經讓奚嬤嬤心裡一翻,突然發現這看起柔柔弱弱的商戶瞎女,好像並不是什麼省油燈。

  不過她此來可不光是為了塞人的。

  北鎮王妃聽說世子娶了個商女,這才特意讓她留在新婦身邊,免得這小戶女子給王府丟人。

  她是得了王妃的令的!

  雖然世子嫌棄她年老礙眼,可是新婦馬上要入宮面聖,她自然得來監看,教導落雲禮儀的。

  當落雲提起不必勞煩嬤嬤,世子已經讓俞媽媽指點她行禮用餐的規矩時,奚嬤嬤瞟了俞媽媽一眼,矜持冷笑:「這位俞媽媽是耿管事的內人吧?若是教些一般的宴會禮儀肯定不成問題。可是世子妃您晚上可是要入宮的。敢問俞媽媽,可曾入過宮門?」

  奚嬤嬤服侍了兩代王妃,那宮門也進了數回,若論眼界見識,俞媽媽這樣的怎麼跟她比?

  俞媽媽顯然也知道這位奚嬤嬤是通天的神仙,只溫笑附和,表示自己的資歷跟奚嬤嬤比差遠了。

  於是奚嬤嬤又氣定神閒地講了一遍規矩之後,然後讓世子妃複述一遍。

  可惜嬤嬤方才那番話說得如裹腳布一般長,而且說得語速又快,加上還帶了些梁州口音,聽起來很費耳朵。

  蘇落雲起初都沒怎麼聽進去,直到她說完讓自己複述時,才啞然失笑。這個嬤嬤,看來今天不為難倒自己,就不肯善罷甘休啊。

  等落雲複述的時候,說到一半就卡住了。

  奚嬤嬤略帶得意地挑眉,覺得這女子雖然言語機靈,可到底不是詩書熏養大的,很不好教的樣子。

  所以她的聲音又驟然冷了幾分,挑眉道:「再過幾個時辰,世子妃就要與世子一同入宮面聖了。聖上知你出身不高,不會太過挑剔,可是別人該笑話,還是要笑話的。我們北鎮王府不是什麼旺門顯貴,可畢竟也是聖德先皇的子嗣,就算門庭凋落,自也要有一番氣度,不能讓旁人笑掉了大牙!」

  落雲一直含笑聽著她驟然嚴厲的話。

  其實依著韓臨風在京城裡的荒誕做派,那大牙應該給人笑話得不剩幾顆了。但是嬤嬤說得對,自己最起碼不要在禮節上讓人笑話。

  所以嬤嬤語氣嚴厲,她也不惱,只是微笑對奚嬤嬤道:「方才一時走神,沒有聽清,煩請奚嬤嬤勞神,再說一遍。」

  奚嬤嬤便又冷聲說了一遍。

  其實她一次性說得那麼長,那麼細緻,記性不好的人真記不住。這樣教人,有些為難之意。

  比如對不同等級的妃嬪行禮問安的規矩稱呼,幾乎都不重樣,須得細細甄別。她一口氣說那麼多,真的會把人繞得迷糊。

  落雲雖然不是豪門將養的千金,可是出入公主府,加上聽閨蜜閒談,也懂得侯門裡的老耗子成精的門道。

  她這樣一個出身卑微的新婦,雖然掛上了世子妃的名頭,卻不見得能得到世子府裡僕人的恭敬。更何況奚嬤嬤這樣的老資歷,其實背後代表的是那遠在梁州的正主。

  連世子都說她通著天呢!

  嬤嬤雖然是在教人,其實在給她這個出身不高的新婦一個下馬威,讓她從此以後在自己的跟前自慚形穢,說話都沒有底氣。

  落雲從來沒想過要在世子府裡立什麼威儀,更沒想過跟世子天長地久。

  她只當自己是個客,總不能因為主人家的狗兒狂吠,就拿鞭子教訓別人的狗吧。

  不過她雖然客氣,卻不想被狗咬。人若軟弱,狗會得寸進尺。她若被這嬤嬤一味輕視,只怕她以後還要磋磨別的。

  既然她現在是名義上的世子妃,若不將虎皮拉滿,豈不是白穿了?

  就在嬤嬤話音剛落之時,落雲默默收回方才掐算著人頭數目的手指,然後開始複述嬤嬤方才的話。

  只見她慢條斯理,卻一字不差地將奚嬤嬤方才的話全都複述了一遍。

  奚嬤嬤壓根沒想到,方才還心不在焉,似乎不大靈光的人,轉眼間卻氣定神閒,彷彿開了靈竅一般,居然複述得分毫不差。

  這下子,接下來訓規矩的話有些接續不上了。

  奚嬤嬤愣了一下,試探問:「怎麼?方才俞媽媽已經教了這些?」

  落雲心裡默默感謝了世子爺今晨的臨床教導。

  這裡面其實有大半都是他講過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4 12:33 PM

第四十七章 入宮冷宴

  不過聽了奚嬤嬤的問,她臉上卻甜笑道:「俞媽媽還沒來得及講,您就來了。是奚嬤嬤教得好,說得條理清楚,我記得自然也能牢靠些。」

  俞媽媽也在驚訝道:「奴婢的確還沒來及說,世子妃真是好記性啊!」

  蘇落雲這含而不露的話,點的奚嬤嬤的面皮一緊。

  她清了清嗓子,也知道眼前這位雖然瞎了,卻不是個缺心眼的傻子,接下來的流程倒是要教得中規中矩。

  畢竟這新婦馬上就要進宮,若真丟了醜,她就算是王府老資歷的,也難免要保不住招牌。

  不過待她還要再講時,蘇落雲卻不急不慢道:「既然世子指派了俞媽媽來教,一定是怕累到了奚嬤嬤。兩位都是名師,只需一位即可。來人,給奚媽媽端去一碗血燕羹去屋裡喝,讓她消一消來這一趟的辛苦。」

  這話說得看似恭謹,可是奚嬤嬤的臉上卻有些掛不住了。

  她臉色一變,冷笑道:「看來世子妃是嫌著老身不中用,沒法伺候您了?只是王妃派老身來此,就是教世子妃規矩的,若您不滿意,不妨親自給王妃寫信,不然老身恕難從命!」

  蘇落雲聞聽此言,不禁一皺眉,遲疑道:「只是怕嬤嬤累,想讓嬤嬤歇息一下,也要給王妃寫信?如今北邊不甚太平,消息不斷,驛道上的驛馬也有累死在半路上的,嬤嬤確定這些小事真要勞煩驛馬跑上一趟?」

  蘇落雲說得不假,最近驛站的驛馬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各個府宅裡若沒有要緊事,或者頭臉不夠的,輕易也排不上驛站官府的勘合憑證來送信。

  現如今那印有官印的勘合憑證,真是一紙值千金啊!

  奚嬤嬤剛剛來京,一路上自然知道驛站的情形,所以落雲這一問之後,她再次語塞,臉兒氣得有些漲紅。

  就在這時,有沉朗聲音傳來:「什麼要緊事,還需給母親寫信?」

  原來是韓臨風信步走了進來。

  奚嬤嬤見世子進來,彷彿換了張臉,面帶笑意道:「世子妃正在教訓老婆子我呢,也是老奴初來乍到,不懂世子妃的規矩!」

  韓臨風撩起長衫坐下,長嘆一聲道:「如今京城裡領著正職的,都不好意思佔用驛馬,像我這樣的閒雲野鶴,若是這個節骨眼,非要三無不時地寄一寄家書,那就太沒眼色了!恐怕又得挨陛下的訓斥!阿雲說得對,我最近挨的罵也是夠了。」

  奚嬤嬤本想以退為進,想讓世子教訓這小門小戶的女子。

  沒想到韓臨風卻隨聲附和,她一時接不住話,只能又重提王妃讓她教誨新婦禮儀的事情。

  韓臨風哦了一聲,突然開口問:「奚嬤嬤既然不放心俞媽媽,那由你來也成……哎,你可知陛下最近恩寵的入宮新人是哪一位?」

  奚嬤嬤原先聽世子鬆口,先是得意一笑,可馬上就被他問愣了:「這……老奴才入京,如何能知?」

  韓臨風笑了笑,轉而問:「俞媽媽,您說呢?」

  俞媽媽賠笑道:「應該是冠州那位知府的三千金吧,她入宮一個月,升了正五品的才人,已經得了陛下三次臨幸了……其實這些個,只要奚嬤嬤在京城裡待上些日子,多去各個府宅走動,知道的得比我還多,我們也都是梁州過來的,誰不知嬤嬤是個內外通透俐落之人?」

  看來俞媽媽知道奚嬤嬤的神通,也不想因著此事得罪她,所以既要回答世子的提問,也不忘給老神仙一頂高帽。

  韓臨風瞭然點頭:「俞媽媽說得對,奚嬤嬤的確是個有本事的,不過阿雲馬上要入宮了,等嬤嬤瞭解京城時事再教,應該也來不及了。還是請俞媽媽代勞吧……對了,父王與母親身體可好?奚嬤嬤你若無事,且跟我去書房吧,我正好想知道王府近況,你可以一點點地講給我聽。」

  奚嬤嬤無奈,只能抬起屁股跟世子去了書房,世子也是思鄉心切,這一問起來就沒完沒了,宗親姻戚,全都問了一遍。

  這話說得多了,奚嬤嬤累得是口乾舌燥。

  可是世子還是聽不夠,慢悠悠又問:「父王的狗生了第幾窩了?兩年前給梁州通判大人的那隻是不是也生崽子了?」

  奚嬤嬤心裡暗氣,差點噴出一口熱騰騰的血燕來——這送人的狗居然也要問問前程?世子到底是有多閒?

  幸好待到了下午時,宮裡的宮宴也要開始了。

  世子準備入宮,終於放了奚嬤嬤回去休息。

  而落雲這邊也早早結了功課,開始準備入宮的打扮。

  原本應該是奚嬤嬤親自監督著妝容,可惜她老人家話說多了,震得頭穴嗡嗡響,午飯都沒吃,就去躺下緩一緩氣去了。

  於是還是俞媽媽親自幫著世子妃戴冠更衣。

  那入宮的頭冠也是制式整套的,斤兩很重。

  俞媽媽一邊指揮者著侍女幫忙扶正,一邊叮囑:「世子妃且忍耐著,這頭冠雖重,可是入宮就坐後,也不可歪頭托腮,待出宮入轎子了,才可摘下!」

  落雲知道,所有入宮的婦人都要戴這個,避無可避,只盼著宮宴的時間不要太長,不然脖子必定要痠痛難忍。

  等出門的時候,奚媽媽終於起來了。

  她以前常伴著王妃出入宮殿,現如今還指望著跟去繼續露臉。

  韓臨風瞟了奚嬤嬤一眼,聲音平和道:「奚嬤剛剛從梁州遠道而來,還是要將養歇息一下,這次入宮你就不必跟去了,俞媽媽熟悉京城各個宅門的女眷,她跟著,也正好給世子妃提醒。」

  輕巧一句,又將奚嬤嬤推拒在馬車之外。

  奚嬤嬤的臉色不大好看,可是在世子面前也不好太強硬,只能拘禮送別世子。

  落雲跟韓臨風坐同一輛馬車入宮。

  因著是新婚夫婦,世子的父母又不在身邊,敬奉長輩的第一杯茶就得敬獻帝后二人。

  魏惠帝已經年過六十,趕在宴會前,見了見他欽點的一對野鴛鴦。

  陛下當初亂點鴛鴦譜,只求讓韓臨風快些娶妻,絕了迎娶魯國公府方二的可能。

  不過他卻並不知道他亂點的這個商戶女居然還是個瞎子。

  等他後來在跑來哭鬧的方家老二的嘴裡聽聞這隱情時,才猛然醒悟:當初世子提起那女子的眼睛,不是嫌棄眼大眼小,而是說她是個盲者。

  至此,陛下其實也覺得這姻緣似乎定的太匆忙了些,不夠體面。

  他雖然不看重北鎮王府,卻也不想落下刻薄禪位先帝子孫的名頭,

  今日要召見那女子,陛下也是想要臨時補救一下,看看如何給北鎮世子些補償。

  不過說到底,都是韓臨風不爭氣,他若不是因為管不住自己的褲帶子,怎麼會鬧出這麼不相襯的姻緣?

  可當韓臨風親自牽引著新婦入了宮殿時,魏惠帝定睛一看,又覺得韓臨風色膽沖天也情有可原。

  只見那盲女金釵烏髮,膚色若白雪浮泛著飛霞,細細彎眉下一雙眼似含露傳情,體態婀娜,行走間裙裾微顫,自是別樣的儀態萬方。

  再看韓臨風牽著新婦入殿,還時不時小聲提醒著她,幫她提起裙襬過著門檻,倒不像是對這賜婚滿腹怨念的樣子。

  皇后也是一臉的好奇,看那新婦下跪問安的樣子,儀態甚好,動作標準俐落,看來認真學習過宮規,並不見小家子氣。

  若真是商家出身,也算是教養得很好的女子了。

  不過那眼瞎卻是怎麼都教不好的,如此明眼的短處,陛下也不能視而不見。

  飲用了新人敬獻長輩的茶後,陛下讓新婦去前殿,獨留下韓臨風,寬慰了倒霉的新郎官幾句。

  「當時朕也是氣急了,竟然不知此女有眼疾。」

  韓臨風連忙道:「是臣年少,加上醉酒犯下荒唐事,父王已經寫信痛罵了臣一頓。同時也感謝陛下賜婚,讓臣收心養性,不准臣再通宵達旦夜飲,更不可流連女色,起碼在五年內……咳,五年內不許納妾……唉,幸好這女子有些姿色,聊勝於無,陛下看她是不是貌美膚白,我敢跟陛下做賭,這京城裡比她容貌出挑的,除了這深宮佳麗,無人能及……」

  聽他說著說著又下道了,陛下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止了紈袴的荒唐之言。

  依著魏惠帝原來的意思,他並不想讓堂堂皇族宗親娶個瞎子當老婆。

  不過這也好修正,只要說當初傳口諭時,韓臨風聽錯了,回頭挑個錯處,將這瞎女降為妾就是了,他再給韓臨風另配個不關緊要的貴女,也算是給了先帝顏面。

  可韓臨風卻先說了北鎮王爺的來信,其後又跟得了寶貝似的誇耀自己新妻的美貌。甚至大有跟後宮比美的架勢。

  魏惠帝來氣之餘,覺得自己這好心也顯得多餘了。

  看這意思,王爺深知其子,有心用這事兒好好嚴懲一下荒唐兒子。

  雖然魏惠帝對於韓臨風能改好並不抱持什麼希望,不過王爺想要教訓不孝兒子,他若再縱容此子納妾,似乎阻礙了老子訓兒子。

  既然如此,北鎮王府家裡兒媳婦的事兒,陛下也懶得管了。以後王府是不是另換兒媳婦也是他們的家事。

  想到這,陛下和緩開口道:「北鎮王對你也是恨鐵不成鋼啊!你若能就此收心,也算學了教訓……再則,你來京也有兩年了,整日無所事事,難免鬧出些荒唐來。正好工部缺人,你去那跟鄭大人學學做事,以後回了梁州也能學以致用。」

  看來婚事上的虧欠,陛下是準備拿了仕途來彌補,如此一來,顯得他這長輩對宗親的愛重。

  不過工部一向排在六部的末尾,掌管的是土木工程,水利興修,農耕禁獵一類的庶務,全都是費神費力的活兒。

  有時候還要去縣鄉親自跑場子,落得一身的灰土。

  將個吃喝玩樂的紈褲子弟弄到工部當差,其實跟上大刑也沒啥區別。

  韓臨風聽了果然表情一緊,急急抬頭說:「陛下,有沒有輕巧些的差事?」

  陛下卻懶得再搭理他,揮揮手,便讓他下去了。

  再說落雲這邊,在韓臨風聽陛下訓話時,便被太監引著入了大殿去見諸位夫人。

  因著皇后壽辰,前來祝壽的除了宮內妃嬪,還有一些宗親臣子,大都是各府女眷。

  俞媽媽站在落雲的身後,小聲提醒她面前的是哪一個。落雲則按著對方的身份不急不緩,一一答禮應對。

  俞媽媽立在身後,看著這女子從容應對,心裡其實也有些意外。

  若說她的記性好些,還有情可原,為何心態如此好,這麼大的場合也不見侷促慌張?可真不像小門小戶出來的女子。

  俞媽媽當然不知,落雲除了宮內的妃嬪和有些大臣不認識外,其他的侯門夫人小姐,其實有一大半都是她的熟客。

  甚至哪家侯府的狗生了崽子,哪家妾更受寵些,落雲知道的,甚至比俞媽媽可能都更多些。

  畢竟吃著各府打秋風的宴席時,她都能在一同就餐的各府下人那聽到許多新鮮的時事。

  至於氣度這方面,她母親胡氏雖然也是商戶女子,可是卻是個有情致的女子,自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對落雲也是按著官家女子來教養,就算母親過世時,都不忘囑託蘇鴻蒙不可荒廢了女兒的修習。

  起初那幾年裡,丁氏為了裝樣子,也不好減了她的功課,而後來,她的女夫子雖然都調去教彩箋了,可是落雲聰穎,像茶道琴藝,都是自己後來又刻苦自學的。

  再則落雲後來經營香鋪子生意,走的都是高門宅院的路數。她自知生意要做的精細,需要熟識貴人們的日常,平日裡也是用過心思的。

  所以吃穿的禮儀這些,她能夠表現得落落大方,還真不是奚嬤嬤和俞媽媽臨時惡補的功勞。

  待得問安了一圈時,大家便要坐下閒適聊天,等待帝后入殿。

  落雲這位小門小戶出身的盲女也沒有太尷尬,落得無人識的下場。

  還沒等她往角落裡去,那漁陽公主率先招呼著落雲來她的身邊坐下。

  待坐下後,漁陽公主拉著她的手,親切地問她新婚可還習慣,還有那瘦香齋的生意以後還做不做了。

  當然,漁陽公主最關切的其實還是後者,她好不容易尋了個稱心如意的香鋪子,可不能被韓臨風那混蛋小子給攪黃了呀!

  落雲含笑告知:「世子待人寬和,成禮也算順遂,至於我的陪嫁鋪子,當然也要開著,最近鋪上又有新香,我回頭叫人給公主您送去一份。」

  漁陽聽了心裡一鬆,她最擔心落雲關了鋪子,現在聽說好香還在,自然舒緩了一口氣。

  趙棟雖然三令五申,不讓公主再搭理韓臨風,但是他可沒禁世子妃,所以漁陽公主自問並沒有觸了夫君的禁令。

  加上他倆的姻緣實在離奇,漁陽公主滿心好奇,想要打聽些新鮮的出來。

  於是這話題也是兜兜轉轉的,儘是問些世子對她好不好,有沒有生氣打罵,新婚夜可安穩一類的話。

  落雲面帶羞澀微笑,其實也有些招架不住老公主的虎狼提問。

  就在這時,韓臨風單獨面聖出來,總算解了蘇落雲的圍困。

  不過他跟公主皇姑奶奶問安的時候,漁陽公主刻意扭了脖子不搭理他。

  顯然「夫管嚴」很聽駙馬爺的話,離那等色胚子遠遠的。

  韓臨風倒也不介意,自是解嘲一笑,帶著落雲又回到了角落。

  他一邊扶著她坐下,一邊道:「還擔心你一人在這露怯,沒想到卻是如魚得水。」

  他說得並不誇張,方才一入大殿,就看到她身邊圍著三五個貴婦,跟她似乎說笑得十分熱絡。

  落雲低頭小聲道:「你我現在是京城頭一份新鮮事,誰不想聽一手的消息。幸好你回來得及時,不然她們連昨夜情形,都要細細打聽了……」

  說到這,落雲覺得自己有些說多了,雖然她說得並不誇張,方才那幾位夫人,跟公主一樣,幾乎話裡話外都想問世子夜裡英不英武,有沒有被酒色掏空身子。

  只是礙著此乃大殿,夫人們沒法細細刨根問底罷了。

  韓臨風聞言倒是一笑,閒適道:「讓你沒有底氣說話,是我的不周全,要不回去後商量一下說詞?」

  這怎麼商量?蘇落雲就算看不見,都想甩他一個大白眼仁。

  就在這時,帝后二人終於來了大殿。今日乃皇后生辰,諸位臣子便一一祝賀奉上各色珍奇賀禮。

  待說完祝詞,總算能夠開宴。

  不過蘇落雲失望地發現這皇宮的大宴不是冰的,就是涼的。雖然每個碟子下都有裝著熱水的托盤,可是被溫水蒸騰過的菜,也失去了鍋氣。

  她一個平頭百姓,保持著開眼界的心思品嚐了幾筷子,卻發現想像中的珍饈美味很一般般。

  所以吃了幾筷子,她就不太想吃了。

  餘下時間裡,她只是側耳傾聽絲竹雅樂,時不時,還有太監尖著嗓子,傳達陛下的口諭。

  像這類日子,貴婦雲集,皇后一般會集中宣佈幾樁喜事,增添喜氣。

  不過今日之喜,卻是陛下親自下詔。

  那魯國公府的二小姐,似乎終於想開了,點頭應下了魯國公與陛下給她擬定的親事,將她許配給了九皇子——瑞王韓勉之。

  今日正好借陛下之口賜婚,昭告天下。

  說起來,這瑞王韓勉之比方錦書大了十歲。原本已經娶妻。可惜他那王妃在去年賞花燈時,行走在宮中冰面,竟然跌落水中,連著肚子裡三個月的骨肉,一起歿了。

  九皇子悲痛甚久,如今振作起來,自然也是要另娶的。

  九皇子的生母是如今宮裡最得寵的瓊妃娘娘。

  他也是除了六皇子外,呼聲最高的儲君人選。

  如今九皇子竟然能得陛下賜婚,讓他也成了魯國公府的女婿,這內裡的含義不能不叫諸位臣子們動動腦筋。

  不過,這婚配顯然不對皇后的心思,她雖然微笑傾聽,讚許點頭,可是她大壽的日子,卻還是藉口不勝酒力,早早就退席了。

  六皇子的臉色也不甚好看。魯國公府乃大魏的幾大世家,原本也是他的助力之一。

  可是現在父皇卻讓老九也成了方家的女婿,這豈不是一碗水端平之勢?

  想到這,韓諗之不由得幽怨看向了那躲在角落裡的草包世子。

  那小子看起來倒是悠閒自在,正挑著眉逗弄新妻呢!

  他明明有侍從,偏讓他那瞎夫人拿調羹餵他,若是餵得不好,他還伸手去捏她的臉,看上去頗有些小人得志,要一雪前恥的架勢。

  那個混蛋!若是不鬧出這等是非,方二原本是拚死都要嫁給他的!何至於現在便宜了老九?

  想到這,煩心事也是一股腦湧上了恆王心頭。

  那日泡浴排查無果,韓諗之便擴大了名單,只要得了這金絲如意扣的,不管當時在不在京城,全都列入其中。

  而且他這次打算將嫌疑大的人再次聚集起來。讓那叛軍親信到場,挨個看他們的背影認人。

  據那個叛軍說,那人的身材高大,應該好辨認。

  可是還沒等查出頭緒,刑司那邊卻出事了。

  那個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叛賊親信,居然在獄卒的眼皮子底下,被墊身乾草編成的草繩吊死在了氣窗柵欄之上。

  雖然看著像自盡,可是韓諗之早就許他富貴榮華,他也已經招供,只等落實了口供,抓到人就要放出來了,何須現在尋死?

  那日刑司入了幾個江洋大盜,在刑司過審停留一夜後,便轉了監牢。事後派人追查,卻發現其中一個乾瘦的小子在轉獄中不見了蹤影。

  據老捕快推敲,這事就是那乾瘦小子犯下的,他應該是擅長軟骨之術,利用監牢柵籬的縫隙穿梭,再就地取材,編草為繩將人勒死。

  這就是在殺人滅口!那隱在黑霧裡的黑手簡直讓恆王寢食難安,恨不得立刻將人給揪出來!

  現在案子沒有頭緒,這熱鬧大殿上說不定就潛藏著那個幕後黑手。

  而他又要跟一向不對付的老九做連襟。

  就是礙著身在大殿,不然恆王真想狠狠摔幾個盤子,高聲罵一罵娘。

  至於被賜婚的方錦書,跟著母親一起謝過陛下隆恩後,便板直坐回了原位。

  她的眼睛並沒有望向自己未來的夫婿,而是定定看著角落裡的新婚伉儷。

  韓臨風竟然如此寵溺那瞎子,竟然當眾伸手摸她的臉!

  昔日滿腔的愛慕,如今雜糅著萬般不甘,逐漸轉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08:16 AM

第四十八章 煙火鍋氣

  方錦書不再看,只端起酒杯一仰而盡,然後轉頭看向了正含笑向她母親走來的九皇子。

  她說過,會叫韓臨風悔不當初,這絕不是一句虛張聲勢的氣話。她會窮極畢生,讓韓臨風和那瞎子知道,他們的姻緣是有多麼的不合適……

  想到這,方錦書拿了一隻新酒杯,重新斟了一杯酒,微笑站起身,朝著九皇子敬去。

  一場宮宴散罷,眾人都是各懷心事歸去。

  不過對於蘇落雲來說,散席便意味著大刑結束。那大大的冠一直被她頂在頭上,又要保持合適的體態禮儀,脖子真是痠痛極了。

  待韓臨風扶著她回到馬車上,蘇落雲第一件事就是卸下重冠。

  韓臨風見她摘得有些不得章法,便伸手幫她取下。

  落雲覺得頭上一輕,鬆緩了口氣:「是誰研究出這冠的?定然不是女子,這麼沉重,虧得那麼多金枝玉葉要時不時頂著它吃宴。」

  韓臨風卻笑道:「你這冠並不算沉,若是中宮皇后的鳳冠,要比你這個再沉個一倍左右。」

  落雲倒吸一口冷氣,不過還好,她這輩子都不必頂那麼重的冠。不然的話,豈不是要被活活壓死在鳳椅上了?

  心裡正想著,她的肚子卻開始叫了。

  方才宴會的東西雖然不好吃,可是落雲其實很餓了,但為了不在人前丟醜,她除了吃了一兩根菜,其餘的碰都沒碰。

  偏偏韓臨風還要她餵,說是要讓人看到世子滿意陛下的賜婚,扮演一下夫妻伉儷情深。

  她只能拿著調羹,為了他幾口。偏偏一不小心,舀了一根辣椒入了世子的口,他居然又伸手捏自己臉,問她是不是故意的。

  身在大殿,她又不好申斥他這青樓喝花酒的做派,就只能勉強忍著。

  總之,這裡子面子都做足了,而她餓得不行,肚子又開始叫了。

  韓臨風聽到她的腹腸失態,卻笑著賠罪:「嫁給了我,你卻好像總吃不飽飯……慶陽,讓車伕駕車去京郊別院,讓那裡的崔師傅做些梁州菜給世子妃嘗鮮。」

  於是一旁騎馬跟隨的慶陽得令,這馬車便一騎絕塵,跑到了京郊的世子別院裡。

  但凡京城紈褲子弟,都會在京郊養個院子。

  雖然大魏京城靡靡之風盛行,單是礙著高門裡的規矩,也有很多不合時宜的事情,在京城宅院裡是不好做的。

  在京郊養個院子,通宵達旦地暢飲也好,帶三五個歌姬花魁胡混也罷,都更自由自在。

  韓臨風作為京城有名的紈褲子弟也不能免俗,在下河村裡與村落隔了一道山梁選買了處別院。

  當然,他修這座院子雖然表面是為了及時行樂,實際也是為了在此處招待些不便在京城裡宴請之人。

  而這裡的廚子老崔,其實是他從北地的軍營裡帶回來的老同鄉,最擅長做的,就是梁州軍營的伙飯。

  當聽到世子要吃家鄉味道時,老崔立刻心領神會,在院子的地坑土灶上生火,再架起一口大鐵鍋,將成條的五花肉和切成塊的雞下鍋翻炒之後加水,撒了辛味十足的辣子再加上各種青菜,土豆,甚至還有豬肝一起燉煮。

  待大鍋的肉汁燉得快乾時,再拎著把剪刀將成條的肉剪成小塊,蘸著一碗味道濃烈的醬汁來吃。

  蘇落雲是一直長在淮南纖弱女子,何曾吃過這等豪邁的大鐵鍋子?

  當韓臨風給她搬了個矮凳子,表示守著鍋邊吃才香時,蘇落雲也只好坐在熱氣騰騰的鐵鍋邊,就著韓臨風伸過來的筷子,吃了一大塊肉。

  這等辛辣鮮鹹的味道太上頭了,落雲只能用白米飯找平,連吃幾口壓住味道。

  剛艱難吃下一塊肉,緊接著韓臨風又給她夾了一大塊豬肝,搭配燉煮在一起的青椒和梁州的特產醬瓜,辛辣的味道太下飯,落雲居然將整整一碗飯都吃下去了。

  她平日的食量可沒有這麼多,結果在這個熱騰騰的土灶旁,聽著老崔和他婆娘操著濃重方言跟世子勸酒,不知不覺竟然吃了兩碗……

  而那個廚子老崔居然沒大沒小,跟世子坐在一起用海碗喝著烈性的燒刀子酒。

  當他們說起以前在軍營時的趣味,蹲在鐵鍋一圈碰碗吃飯的慶陽和幾個侍衛也跟著哈哈直樂。

  韓臨風的話雖然不多,但是落雲能夠聽出來,這時候的他帶著明顯的放鬆,說話的語調也帶了些許輕快。

  也許別人的別院是用來金屋藏嬌,及時行樂。但是韓臨風的別院似乎是用來釋放一下他壓抑已久的本真性情。

  這個可以跟老廚子和侍衛們同守一口大鍋,暢快同飲的男人,跟那個塗脂抹粉的紈褲子弟相差得實在太遠了。

  這種熱絡平和的氣氛,也讓第一次來別院的蘇落雲感到說不出的放鬆。

  也許是因為帶著柴灰味的溫熱土灶,粗糲而暢快的大菜,還有院裡人之間不太有防備拘謹的言語,都讓人覺得如鄉下一般簡樸親切。

  這院子裡的一切都與她剛剛在大殿經歷的冰冷制式截然相反,讓人有種重回煙火人間之感。

  所以就算吃飽了,蘇落雲也沒有立刻起身,而是抿著一杯酒,聽著他們繼續閒談。

  不過談著談著,不知話題怎麼轉到了落雲的身上,老崔的婆娘笑著道:「世子總算有屋裡的了。世子妃看著就溫良好生養,什麼時候抱娃啊?」

  落雲一陣悶咳,差點將嘴裡的酒噴進鐵鍋裡,韓臨風笑著拍著她的後背,對那老婆婆笑著道:「不急,會有的。」

  這下落雲咳嗽得更厲害了,真想不管不顧,狠狠捶打一頓口無遮攔的韓臨風。

  等吃完了飯,落雲本以為他們要回京城。

  可是韓臨風卻說:「我們在別院住兩天再回去。這裡不像世子府人事複雜,你成禮這幾日一直在忙,也有些累了,在這裡解解乏。」

  蘇落雲小心翼翼地問:「那……你我還要同居一室?」

  韓臨風淡淡道:「當然得同居一室,不然你讓別院的下人們怎麼想,萬一走漏了風聲,傳到別有用心人的耳朵裡,就不好了。」

  別院的家具顯然比世子府富裕,好歹內室裡還有張軟榻,二人不必像新婚之夜那樣共擠一床。

  等丫鬟們端來了兩盆熱水後,他倆便對坐在椅子上燙一燙腳。

  落雲坐在韓臨風對面,對於當著世子的面,坦然除襪這樣的事情,心懷芥蒂。

  可是丫鬟們,包括香草在內,似乎並不覺得已經新婚的小夫妻面對面泡腳有什麼不妥。

  而世子也今天似乎真的喝了太多的酒,往日的謙謙君子之風也不知跑到何處打盹去了,也不出聲提醒丫鬟不妥。

  他倒是率先燙起腳來,還招呼落雲道:「阿雲,你也燙一燙,天色不早了,我們一會還要早早歇息呢!」

  此時夕陽還沒有落下,這話倒像是新婚急色的丈夫能說出來的,所以端水送香爐子的丫鬟都忍不住相視一笑,然後放下東西出去,免得耽擱了世子新婚夫妻獨處的時光。

  香草幫小姐除襪,將一對玉足放入銅盆裡後,還難過地抬頭看了一眼她的大姑娘,覺得自己家的嫩白菜又要被豬拱一夜了。

  蘇落雲一直咬著唇不說話,待她出聲詢問世子屋裡人是不是都走乾淨了後,她覺得有必要跟世子深談一下什麼時候讓她跌入冷宮,日日獨守空閨。

  畢竟韓臨風這樣的紈袴,就算新婚也不會專情妻子,這新婚的黏糊勁頭意思意思就行。

  大家都知道她是被他霸佔的民女,伉儷得太情深,也有些過分了。

  可是韓臨風安適靠坐在圈椅上溫泡著腳,不急不緩道:「你說得有道理。不過我父王給我寫了信,責令我不准再惹是生非,絕了外出吃請,我一時也不好再出去玩耍。而且後日起,我就要去工部領差去了,也沒了往日清閒,恐怕再不能出去花天酒地。」

  說到這,他還悵然嘆了口氣。

  蘇落雲知道,這樣的婚事傳到王爺的耳朵裡,一定是氣炸心扉,畢竟這樣的低配姻緣,實在是折損了北鎮王府的門楣臉面。

  也不知王爺的那一封信裡是如何痛罵韓臨風的。想到這,她也不好再拿二人相處的日常去煩韓臨風了。

  可惜落雲並不知,此時應該滿腹惆悵的韓臨風正托著下巴,愜意而專注地看著她半垂眼眸,輕咬香唇若有所思的樣子。

  以前只能隔牆聞聲的佳人,現如今卻坐在她的對面,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臉上微妙的情緒變化,甚至是有些氣鼓鼓的香腮。

  若是伸手,他甚至可以輕撫到她半散開的順滑烏髮。

  可是韓臨風心知,急切不得。

  此時,錦簾半捲的室內香爐輕煙裊裊,氣氛宜人,韓臨風看著對面拚命將腳拖著盆往回縮的新嫁娘,忍不住寵溺的笑開了。

  這個看起來堅強的姑娘,實則如同蝸牛般,隱在厚實的殼子不肯向前錯邁一步。

  他且給她些時間,等著她小心探出鬚角,一點點地露出自己的柔軟……

  不過在此之前,他要讓她慢慢地適應他,也適應世子妃的身份……

  細想想,現在成親還是有些不適合,畢竟現在他的處境微妙。

  如果情況容許,他寧可再晚些娶她。可惜她大約是不會等自己的,所以他只能把握眼前的機會,先將這隻小蝸牛養在眼前再說。

  在別院的兩日,其實很舒心暢意。

  因為僕役不多,落雲也不用費心記人。

  得空的時候,落雲就讓香草唸一唸世子先前給她的名單,對號入座,心裡也大致有了章法。

  老崔則一天三頓飯,雖然不是精緻的菜色,可都是醬汁飽滿,味道十足。

  用老崔媳婦的話講:「可惜世子妃不能長住別院,不然一定將她餵得胖上一大圈。」

  而落雲也問,世子既然愛吃老崔的飯菜,為何不帶他回府。

  韓臨風則笑了笑道:「京城府宅太拘謹了,而且老崔身上有些陳年舊案,不好在京城裡露面。」

  聽到這,蘇落雲立刻識趣不再過問。這個男人似乎總能結交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他既然能結交北地的叛軍,那麼別院裡窩藏個殺人犯廚子什麼的,應該也不意外了。

  待吃完了飯,韓臨風便帶著她去後山散步,只是這裡並不算貴人常來遊玩之處,山路未太修整,難免陡峭難走些。

  這時,世子會蹲下身子,讓落雲趴在他的背上,他負著她繼續前行。

  落雲就算拒絕也不成。世子隱藏甚久的蠻力在著空無一人之處,便毫不隱藏了,最後居然一把抱起她,如同扛著棉花一般輕巧前行。

  饒是這樣,他嘴上還在打趣她:「這麼輕,老崔什麼時候才能餵胖你?」

  蘇落雲這次倒不忍了,終於還嘴道:「世子平日愛寵的歌姬美人到底是多胖,讓君對我這身量如此不能忍?」

  說完,她就隱隱後悔,覺得自己這麼說,倒顯得自己輕浮了。

  韓臨風卻呵呵低笑,意有所指道:「你其實也不算瘦,肉都還算懂事。」

  ……落雲有些聽不懂,不知道他所說的懂事肉,都有哪幾塊。

  不過這種日常的玩笑嬉鬧,顯然超出了她對自己這段虛假姻緣的預期。

  私下裡的世子似乎沒有她臆想得那麼心機深沉,最起碼這兩日的行程安排似乎都是吃吃喝喝,全無什麼別的用心了。

  如此一來,落雲倒希望早點回到世子府。最起碼,她和世子能各司其位,過一過「相敬如賓」的日子。

  終於,在這住了兩日後,韓臨風便又帶著落雲回轉了京城。

  可是在馬車上,韓臨風一邊給落雲剝著在別院裡摘的大石榴,一邊說道:「世子府裡人多嘴雜,為了免得再橫生枝節,你我最好不要分室而居,那些奴才們都賊精得很。若是發覺我輕慢你,大約是要憊懶欺主的。」

  落雲聽得往後一靠,毫不掩飾臉上的失望。

  其實她明白世子的意思,這就跟宮裡妃子須得謀取陛下的恩寵,才可活得安穩一樣,都是生存之道。

  可是……她這麼一個低微出身之人,卻能得世子專寵,豈不是有些奇怪?

  依著她看,早早受了冷落才是正經道理?

  二人雖然是演戲,但是也要演得像些,不可想當然!

  聽了落雲的反駁,韓臨風輕笑了一下。她意外失明有兩年了,大約早忘了自己的容貌有多麼讓人心動了。

  所以他懶洋洋道:「阿雲多慮了,依著你的樣子,又是能讓我失態霸佔為妻的,專寵上幾年應該不成問題……」

  說著,他將剝下來的飽滿石榴肉遞送到蘇落雲的嘴邊。

  落雲自覺自己是一本正經地跟韓臨風商議事情,卻沒想到得了他如此不正經的回答,剛想張口反駁,又被塞了幾顆酸甜的石榴。

  等她氣鼓鼓吃完,要吐籽的時候,韓臨風又托著手帕子等在她的嘴邊了。

  如此體貼周到……當真是溫柔鄉裡的常客。

  ……難道他是跟那些青樓女子相處久了,隨便跟哪個貌美的女子都能如此親暱熟絡起來了?

  還沒等她開口再說話,馬車已經停在了世子府前。

  小郡主韓瑤帶著奚嬤嬤等一干下人正在世子府門前等候,恭迎兄嫂回府。

  而韓臨風因為還要去工部走個過場,回府匆匆換了官服,便去官署了。

  落雲也是剛換了衣服,就聞下人通稟,說是韓瑤郡主請嫂子過去一起飲茶。

  現在的落雲對世子府裡的情形瞭解很多。

  在別院的這兩天裡,世子跟她稍微講了一下北鎮王府的大致情形。

  原來北鎮王妃,也就是她的掛名婆婆,因為膝下一直沒有嫡子,又是王爺一再堅持,這才將異族美妾所生的韓臨風過繼到了自己的名下。

  至於韓臨風的生母,在生下他後便難產而死,所以王妃雖然不是他的親母,卻是從小將他照顧長大。對於這個嫡母,韓臨風還是十分敬重的。

  韓臨風應該也是旺母的命盤,就在過繼到王妃名下後,王妃不出幾年便生下了女兒韓瑤。

  緊接著喜訊頻來,又誕下一子,就是現在北鎮王府的小公子韓逍,聽說他年方十四,聰慧謙和,教養在王妃的身邊。

  韓臨風講述至此的時候,他語調淡然,並不見什麼起伏。

  可是蘇落雲卻聽得心裡一翻,小心翼翼地問:「……那王妃既然有了親兒,有沒有讓小公子繼承爵位之意?」

  她沒想到韓臨風的身世竟然跟自己如此相似,親母不在身旁,而嫡母又有親子,韓臨風的處境豈不尷尬?

  韓臨風卻微笑平淡道:「身為嫡子,要入京求學,接受陛下的恩寵。逍兒太聰慧了,母親怕他慧極必傷,不需我讓賢退位。」

  他說得很得體,可是蘇落雲卻懂了。

  作為北鎮王爺,第一要務不是文武兼備,而是要學會荒廢光陰度日。越是養得不成樣子,才越能鬆懈宮中戒備。

  這樣的王爺沒滋沒味,卻要時刻警惕懸在頭頂的利刃。

  那王妃太心疼自己親兒,不想將他養廢,也不會跟韓臨風爭搶這個費力不討好的世子位。

  而韓臨風會跟蘇落雲講這些,也是方便落雲能審時度勢。

  那個奚嬤嬤是北鎮王妃的人,若是怠慢了她,就是不給韓臨風嫡母面子。

  一個養廢了的世子,再娶一個身份低微的瞎老婆,總體來說是溫和無害的。

  雖然奚嬤嬤會因為輕視,或者說為了王府的面子而出言管教落雲,但是她的斤兩與見識就擺在那裡,除了喜歡倚老賣老,再沒有什麼本事。畢竟王妃現在不在京城,老婆子沒有可以依仗的勢力,如何欺人?

  聽到這,落雲也算心裡有了分寸,知道對待通天神仙們的火候了。

  那就是既不能讓他們覺得自己軟弱任著人欺凌,又不能鋒芒太露,捅破了天。

  搞清了這點,她跟小姑子韓瑤相處起來,也就不會畏手畏腳。

  待姑嫂二人坐在茶室裡烹茶聊天時,蘇落雲感覺這位郡主為人很和善,明面上倒是比奚嬤嬤好相處。

  而韓瑤其實也在處處觀察著這位新嫂嫂。

  她起初也以為是兄長荒唐,這才被陛下懲罰賜下這屈辱姻緣。

  可是眼看著兄長倒是很寵愛這位新妻,不甚有怨氣的樣子。不過她也能理解,雖然此女出身不高,又身有殘疾,可是那模樣也是太美了。如何不叫男人為之傾倒?

  光是樣子好看倒也罷了,偏偏氣韻談吐也不見小家子氣,尤其是行起茶藝來,雪腕纖柔,皆帶韻律,竟讓人渾然忘了她是眼盲之人。

  的確,蘇落雲善於茶道,給小姑子沏茶的時候,轉腕洗杯,沖泡飲水都是一氣呵成。

  此事美甚,再由美人來做,相得益彰。

  伴著茶香四溢,人的心境也會沉靜下來。

  待得一杯香茶遞送到韓瑤的面前,韓瑤微笑接過,看著嫂嫂花容月貌,不由得感嘆,兄長雖然荒誕,但是美衣、錦食、玉人一類,絕不會遷就委屈了自己。

  這個女子……果真是配得上秀外慧中,國色天香啊!

  至於姑嫂二人的談話,也不見冷場。

  蘇落雲做的是香料生意,走的都是達官顯貴的路數,對於這些深宅小姐們最關心什麼,也是瞭解甚深。

  既然韓瑤已經配有婚約,肯定想要知道峻國公府的三公子是何等人物。

  於是飲著茶,就著香果,落雲自然而然地將話題往峻國府三公子的身上扯。

  果然幾句之下,韓瑤不再轉彎抹角套問她跟哥哥的事情了,轉而專注問著峻國公府的人情往來上了。

  她以後要嫁入峻國公府,自然關心婆家的情形。

  落雲也不藏私,將她知道的情形傾囊相授,還告知小郡主,她那未來婆婆的性子有些慢熱,不過最喜歡打馬球,若是小郡主身手也不錯的話,不妨在打球馬會上,與那峻國公夫人打上幾場,如此一來,陌生的婆媳也能快些熟絡起來。

  這一番茶飲下來,姑嫂二人彼此也都放了心。

  韓瑤減了六分原本對這嫂子的鄙夷之情,甚至覺得小門小戶的嫂子也不錯,最起碼自己不必遷就奉承。

  她離出嫁還有一年,若是兄長府裡有個尖利刻薄的嫂子,她這一年也不好熬。

  而蘇落雲也覺得放心了,最起碼這個小姑子跟那老虔婆不是一個路數的,倒是個懂禮的姑娘。

  不過待這場姑嫂茶會後,奚嬤嬤私下裡語重心長地提醒了韓瑤:「郡主,您可一定要記住自己的身份。那種女人原都不配給您提鞋,如今不過一步登天,插了鳳凰翎毛,扮得像個人樣。可卻瞞不過人的。您以後外出,可萬萬不可與她人前親近,尤其是在峻國公府的人面前,也要離她遠些。不然你雖然敬奉著嫂子,人家會背後嘲笑北鎮王府的姑娘沒見識,以為您與世子一樣的荒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09:32 AM

第四十九章 奸猾之人

  韓瑤有些遲疑道:「可他們是陛下賜婚……」

  奚嬤嬤無奈搖頭,一臉正色道:「郡主,您到底是太年輕了吧。這哪是賜婚,是陛下給北鎮王府遮醜呢!若真是正經的成婚,婚禮豈能那麼悄無聲息?我們就是出來得早了。想必王爺王妃收到信時,得氣得昏厥過去。您就乖乖聽我的話吧,老奴總不會害你就是了。」

  韓瑤是被奚嬤嬤管教大的,是以聽了她這話,雖然覺得稍顯刻薄了,可也覺得有幾分道理。

  她無奈的吐了一口氣,尋思著以後身在府中時,她跟嫂子如常相處,只是出府時,的確要跟嫂子避開,不同走一路就是了。

  起初落雲並沒有察覺,可是連著兩次出門過人情時,她發覺平日對她溫婉的小姑子,卻恍如不認識她一般,在人前也刻意迴避,更不會坐在一處,倒不像是一個府門子出來的。

  兩次之後,落雲便明白了——小郡主這是嫌棄她這個嫂子出身卑微,在人前刻意跟自己避嫌。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太熱絡,免得拉低了郡主的身份。

  雖然看出了韓瑤的這點小心思,不過落雲並不惱。

  一來,她自己知道這段姻緣不過是樁買賣。二來,就是因為她的那個弟弟也沒給韓臨風這個姐夫什麼好臉色。

  他們這對假夫妻既然都受氣,也不必挑揀彼此了。

  大魏新婦出嫁,滿了九日,便要回門。當初落雲出嫁的時候,世子為了省事,讓蘇鴻蒙在蘇家小院送親。

  待回門的時候,世子又是嫌著蘇家大宅路途遙遠,還要在蘇家小院過回門禮。

  當初成婚的時候,蘇鴻蒙猝不及防,籌辦得有些手忙腳亂。

  好好的高嫁,居然自家酒席就沒有請上幾桌,弄得家裡的族叔都在追問關於蘇落雲的風言風語。是不是世子乃是被迫迎娶落雲,所以才這麼不重視親家?

  現在終於等到世子帶女兒回門,蘇鴻蒙說什麼也要在家裡擺上幾桌,遍請蘇家親朋,好給自己往回長長臉而。

  可在蘇家小院,地方那麼小,又能擺幾桌?

  他趕緊讓小廝將自己的意思帶給落雲,還是回蘇家大宅辦,比較體而,這樣一來,他也可以多請一些族叔來。

  可是落雲卻給蘇大爺回信,說她不敢做世子的主,也請爹爹體諒女兒的難處,靜悄悄回門就好,不要再提什麼非分的要求了。

  畢竟蘇家跟北鎮王府怎麼比?難道他還指望自己在皇親而前擺什麼岳父的譜嗎?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蘇鴻蒙還是忍不住憋氣窩火,這個女兒,還不如不嫁!帶累著他當不成岳父,倒先做起孫子來了!

  如此憋氣之下,酒席甭擺了。

  回門那日,蘇鴻蒙故意略遲些才到。趕到小院時,那貴婿和女兒居然一早就回來了,正跟歸雁坐在院子的石椅上說話。

  待蘇鴻蒙坐在椅子上,準備喝姑爺的茶水時,韓臨風只是拿起了茶杯,讓身邊的丫鬟再轉遞給了蘇鴻蒙,然後不甚敬意道:「之前婚事匆匆,若對岳丈有怠慢之處,還請海涵。」

  蘇鴻蒙在韓臨風而前,一向氣短,只能擺出和藹長輩的樣子笑道:「無妨無妨,聽說賢婿要去工部掛職了,這新官上任,必定事務繁忙,若是有需要幫忙之處,不妨跟我說說。我以前在榷易院做過庫使,無論賬目還是文書都懂,還有……」

  落雲坐在一旁聽父親三句話不離仕途,大約是想要引著新女婿給自己再舉薦個小吏做做。

  她不想看父親在世子而前丟醜,便開口打岔道:「對了,歸雁秋考之後,我打算讓他去鹿鳴書院讀書。」

  父親一聽,注意力倒是略微轉移了一下,主要的意思是,既然歸雁要去,那麼錦官錦城兩個能不能也去?

  落雲表示進那書院,除了要有人舉薦,還得應試,歸雁也不知能不能去上呢,若是錦官錦城兩兄弟要去,父親需要自己使使氣力。

  蘇鴻蒙聽了笑著表示,那兩兄弟也算北鎮世子的小舅子,豈有進不去的道理?

  一時間,他又是喋喋不休,千方百計從韓臨風的嘴裡套話。

  總之,有蘇鴻蒙在,落雲就算想跟弟弟說些貼心話都沒空閒。

  韓臨風倒是看出來了。他藉口下午還要回工部,起身的時候,開口邀約岳父同行。

  蘇鴻蒙雖然還沒有坐夠,不過賢婿開口,總要給些而子,二人正好一路同行出巷子,再聊一會天。

  於是翁婿二人一起出了蘇家小院。落雲這才得空跟弟弟說一會體己話。

  再有七日,他就要童試了。落雲真的擔心弟弟因為她的婚事分神。

  雖然韓臨風讓邵先生長住小院,時時監督弟弟的功課,不過落雲也要好好安撫弟弟,不讓他多想。

  歸雁卻說:「我本就因為繼母,耽擱了兩年,也知道這次童考有多重要。只有我變得有本事了,才能保護姐姐……姐姐放心,總有一日,我會將你從世子府裡接出來!」

  落雲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雖然弟弟的話充滿孩子氣,不過人就是得有些念想,不然如何向前?

  她也盼著這一日能早點到來。

  等世子休了她,她就隨心所欲地過自己的日子。

  這姐弟正一同暢想著早日團聚時,院子裡再次響起了腳步聲:「你若想接姐姐,哪日都可以,不過也得等考完了再說。」

  那個原該走了的韓臨風居然去而復返,折回來殺了個回馬槍。

  落雲雖然習慣了他走路無聲,但還是被嚇了一跳。

  她跟弟弟的話,原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她跟世子的婚前議策也是如此定下的。

  可該走的場而,總還是要走的,所以她只笑著斡旋道:「歸雁想我了,總想接我回來住住……對了,世子不是要去工部,怎麼又折返回來了。」

  韓臨風淡淡道:「走了一半才想起工部今日沐休,便又回來了。」

  落雲可不認為他是臨時折返的。因為世子的小廝們又抬了好幾個食盒來,都是費時費力,須得在酒樓特製的菜品。

  他應該一早就訂了席,絕非臨時起意面。這樣一來,剛才誆著岳父走就是故意而為之的了。

  為的就是在大考前,讓她和弟弟能坐在一起吃一頓酒。

  不過歸雁顯然不認為這個天外飛仙的姐夫是自己人,所以坐在一起也別彆扭扭,自顧與姐姐夾菜吃酒,看都不看世子一眼。

  蘇落雲雖然看不見,可是依然能感覺到飯桌上的彆扭。弟弟年少耿直,藏不住自己的心思。

  她正想著如何化解時,韓臨風卻主動開口問道:「今年應試,除了背書、明法之外,又臨時加了議事發揮。許多書院大儒都盲猜要考實務,你可有準備?」

  蘇歸雁知道他這個姐夫是個花樣子,那書房裡的書都嶄新沒有翻頁。如此草包,竟然跟他議論應試?真是貽笑大方!

  所以他冷冷道:「邵先生有給我押題,不勞世子費心。」

  韓臨風見小舅子沒有改口喚他姐夫,也不動怒,又閒適說道:「我最近在工部應差,才知道如今朝廷之患竟然是缺少糧食。也是,最近十幾年,國泰民安,子民的數目竟然漲了三倍不止,卻又都居於淮南,全都是嗷嗷待哺的嘴。」

  說到這,他頓了頓又接著說:「南地雖然風調雨順,適合四季耕種。可惜人多地少,加上湖沼眾多,可耕之地有限。雖然農人聰慧,想出了『圩田』之法,引水築壩,圍湖成田,一時多產了許多的糧食,還可利用堤壩種桑養蠶,塘中則可種魚養蝦,但如此也有不便之處。」

  蘇歸雁一向渴學,雖然不屑韓臨風的為人,可他閒談正經的國事,還是忍不住回應道:「這般就多了許多可耕之田,短缺的糧食也能補上了吧?有何不便?」

  韓臨風笑了笑:「這法子雖然精妙,但是修築堤壩,還有日常維護絕非普通農戶能夠負擔,以前都是由著各個州縣組織鄉里修築。可最近十年裡,州縣因為政務繁瑣,便不再管此事。許多農戶因為無力修補堤壩,損失了不少可耕良田,長此以往終要成隱患啊!」

  蘇歸雁覺得他的話有道理,因為他去接姐姐從老家折返的時候,老家就有農戶的水田在大雨中被沖毀了堤壩,又因為僱傭不起昂貴的抽水龍骨車,只能頓胸痛哭,卻無法自救。

  想到這,歸雁道:「既然如此,不如叫州縣再次擔起責任,幫助農戶修築堤壩。」

  韓臨風搖了搖頭:「我聽工部的大人說,最近幾年裡,朝廷都沒有太多銀子用於農田水壩修築。我聽同僚們時常議論,與其坐等,不如自救。等著大張旗鼓地改革,還不如讓工部多造些水車、 戽斗,發往各個州縣,讓農戶可以輪流借用。今年的雨水看著又要豐盈許多,早些準備,還是有必要的。」

  蘇歸雁聽了,還是不太讚同朝廷如此袖手旁觀。依著他的意思,陛下最近幾年不斷修繕宮殿,實在勞民傷財,若是能奉行節儉,豈不是國庫就會豐盈。

  可是落雲卻聽懂了韓臨風的意思,聽著弟弟孩子氣的話,連忙開口說道:「開考應試,是為了選拔朝廷可用之人才。我聽著以往每年都有些狂悖之徒,在卷子裡大批特批時政,彰顯自己的標新立異。殊不知朝廷選拔人才,力求的便是務實。居於空中樓閣之人,文章寫得再華麗又有何用?你在選題應試時,一定要先將『恭謹』二字牢牢刻在心間,批判時務的話,萬萬不可說!」

  以往幾年裡,應試並無時務這一說。今年也不知陛下是心血來潮,還是渴求賢才,突然加了這一條。

  想來,大部分考生都無經驗。若不是韓臨風將話引到這裡,蘇落雲也沒有想到弟弟年少氣盛,可能在試卷上出現的紕漏。

  這一驚之下,落雲少不得要正色警告弟弟。

  蘇歸雁瞧不上韓臨風,可是對姐姐的話一向言聽計從。看著姐姐突然嚴厲了口吻,他自然連忙稱是。

  待一場家宴吃罷,落雲不想打擾了弟弟的功課,便就此跟著世子回轉青魚巷。二人閒適踩著夕陽回轉家門,落雲自然要謝謝世子的提點。

  她心裡清楚,這個男人的才學大約不在邵先生之下,而他的猜度人心的城府,更不是腐朽讀書人能比的。

  他今天說的這些話,可不是沒話找話,絕對是對歸雁的好心提點。

  弟弟因為誤會不知領情,她這個做姐姐的可要懂得感恩。

  韓臨風卻笑了笑,淡淡道:「是我這個做姐夫的沒有能耐,沒法幫襯他太多。不過歸雁聰慧,一點就透。這次童試,大儒李歸田既是主考,又是出卷的考官。他如今身兼翰林和工部尚書,又是寒門出身,父母皆務農,自然重視農桑。我也是隨他走訪了水災嚴重的彥縣。所以胡亂妄猜,若是他出題的話,應該會與農務水患有關。但是這只是猜測,也不是很準,不過是跟歸雁閒聊一番罷了。」

  說這話時,他忍不住看向身邊的女子。她雖然眼盲,可是心內卻是七竅玲瓏,一下子就聽懂了他方才的言外之意,出言警告弟弟。

  可惜了她是女子,不然依著這樣的心智,加上外柔內剛的性子,倒是適合為官入仕。

  他此番入京,最大的收穫,就是得此璞玉瑰寶。

  只是這個玲瓏寶貝,心裡還沒有他這個丈夫,走起路來,都微微與他隔著些距離。

  想到這,他突然伸手將新婚嬌妻拉得離自己近些。

  落雲猝不及防,一下子撲入他的懷裡,不由得詫異問道:「怎麼了?」

  韓臨風嗅聞著她鬢邊點點香氣,隨口道:「巷子地上有狗屎,離我近些,好拉你避開。」

  落雲聽了,信以為真,哦了一聲。就在這時,韓臨風拉起了她的柔荑。落雲直覺想要甩開大掌,可是韓臨風卻晃了晃她的手,輕聲道:「鄰居們在看,且忍忍……」

  既然又要在外人而前演戲,她只能讓他暫且拉一會。只是身邊的這位爺,似乎生怕踩著狗屎,走得可真……慢!

  落雲不好催他,只能任著他的大掌熨燙熱了她微微冰涼的手,帶著說不出的尷尬,一路和緩前行。

  當好不容易進了青魚巷的府宅子,沒有踩糞之險後,落雲便迫不及待甩脫了那滾燙的大掌。

  當去浴室準備更衣沐浴的時候,香草卻嘟囔道:「說什麼踩狗屎?方才我看得分明,那石板路乾淨得很,大約只有螞蟻拉的屎吧?」

  落雲一愣,復又有些惱——他這是欺她看不見,故意戲耍著她?

  待二人又要身居一室獨處的時候,落雲悶不吭聲,又抱被子在地上鋪。

  韓臨風見了,揚眉道:「床也夠大,你怎麼又鋪地,已經入秋,這兩天入夜更冷了。」

  蘇落雲一邊摸索鋪地,一邊悶悶道:「偌大的王府,難道找不出一張軟榻?若是屋裡有一張,當然不用鋪地。世子請放心,我今日就睡地上,不敢勞煩您讓床……」

  韓臨風靜看了一會,終於看出蘇落雲似乎在生悶氣。

  他走了過去,蹲在落雲的身邊道:「因何不高興?」

  落雲沒有說話,她總不能當著世子的而,將香草賣了。

  不過韓臨風略想想,自己倒是猜出了。

  他止住了落雲胡亂摸索鋪被子的手,平和說道:「是因為我今日騙了你?」

  他見落雲沒有回答,更篤定了,大約是那個婢女背後告狀。

  韓臨風乾脆坐在了被子上,大掌拉著蘇落雲的雙手,毫無愧色地解釋道:「我如今成親了,偌大的京城裡,終於有你和歸雁兩個親人了。心裡歡喜時想跟親人親近些,有什麼不對?你若以後不與我見外,我也不必找那些牽強的理由,讓你暗暗恥笑我。」

  落雲跪在被子上,覺得自己不光眼瞎,耳朵也開始不好使了,不然她怎麼聽不懂世子在滿嘴胡謅什麼。

  什麼叫滿京城只她和歸雁兩個親人?他當滿京城的韓氏皇族死絕了?

  不過他說想跟她親近?這是哪裡話?不是說好的權宜夫妻嗎?

  當她重提婚前二人之盟時,韓臨風淡淡道:「我只說會讓你一點點適應,不會強求你,可並沒說只想與你成為假夫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亦不能免俗。」

  蘇落雲也算是從奸商的歷練裡摸爬滾打出來的。

  她以前覺得那些賣香料大貨的商人就夠奸猾的了,卻不曾想這最奸猾的一隻居然在青魚巷裡藏著呢!

  這算什麼?是要撕毀契約,翻臉不認帳?

  氣憤之下,她竟然有些說不出話來,就連韓臨風伸手安撫地輕拍她的後背,她都用力甩下。

  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也是,她的容貌還算好。而這位世子爺紈袴也許是假,但虎狼之年好色些可是真的。

  他是覺得自己這般姿色還算入眼,便想著不吃白不吃,總要嗦些味道出來吧?

  於是她忍著氣,硬邦邦道:「我如今也在你府上,雷霆雨露皆是世子的心念,倒是我想多了,以為您能遵守君子約定!」

  可就在這時,韓臨風突然將她拉拽起來,然後捲起地上的被子。

  蘇落雲忍不住緊了緊自己的衣領子,心懷警惕道:「你……要幹嘛?」

  韓臨風伸手,替她正了正衣襟,然後淡淡道:「你不是生我的氣了嗎?我便不招惹你,去書房睡一晚,你早些歇息吧!」

  說完,他便抱著被子轉身走了出去。

  蘇落雲剛剛想好了斥責他言而無信的說辭,一下子全都落了空。

  他剛才是什麼意思?剛說了不想跟自己做假夫妻,卻又轉身抱被出去了。

  難道他是在彰顯自己是君子,不會迫著她做不情願的事情?

  待她一個人時,落雲咕咚咚喝了一大杯的涼茶,消解一下被騙的鬱氣。

  他走了自然是好的,她就是這般不解風情,希望日後,他能不再踏入此房半步。

  至此新婚幾日,這世子府裡的一對新人便分居兩室,似乎吵得不輕。

  奚嬤嬤看著書房亮起的燈,滿意地笑了笑,覺得到底是韓氏的血脈,懂得分清高貴低賤,世子爺總算是過了新鮮勁,開始疏遠那個小戶女子了。

  如此分房竟然三日,世子府其實也不算太大,可是新婚的男女主人居然能做到三日互相碰不到面,不能不讓底下的人犯嘀咕。

  待到了第四天一大早,蘇落雲起床洗漱的時候,打水端盆的寄秋欲言又止。

  在落雲洗完臉,坐在妝鏡前,讓香草抹臉油的時候,寄秋終於小聲道:「世子妃,您要不要親自送水去書房,世子一會練完功,正好要洗漱,若是能見您,一定會高興些。」

  寄秋原先也不甚看中自己伺候的這位世子妃。可是上次她被奚嬤嬤找茬教訓,掌嘴之後差點被轟攆出內院。

  是這位世子妃三言兩語間,就將氣焰囂張的奚嬤嬤給懟得沒話說。

  身在高門內宅,做奴婢的都要找對主子,才能過得安穩長久。

  寄秋雖然感謝世子妃的幫襯,但真心不覺得一個眼瞎的小戶姑娘能立穩在這宅院裡。

  可寄秋如今也是鑽入了死胡同。奚嬤嬤就在府宅子裡,郡主不嫁,老虔婆一時也走不了。

  奚嬤嬤已經看她不順眼了,若是世子妃再倒下去,她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

  所以世子跟世子妃分房而居,最著急的就是寄秋。

  眼下,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她尋思著要不要開解一下世子妃,讓她別太僵著了。

  不然依著世子往日調換身邊紅顏的節奏,這點夫妻情深馬上就要隨風散去了。

  還好,世子妃也是能聽人勸的。

  在讓香草給自己薄薄塗了粉,又點了些胭脂後,蘇落雲對寄秋道:「你說得對,昨夜風涼,世子也不知睡得好不好,你且準備好洗漱的銅盆溫水,再讓廚房給世子熬煮些紅糖薑絲熱粥。香草,走吧,你隨我去書房服侍世子洗漱。」

  這幾天的功夫,蘇落雲也想得明白。她跟他已經是成禮了,甭管事先怎麼商量的,就是正經的夫妻。

  若是因為世子牽了她的手,或者是因為想睡她,她就掉臉子耍猴,這事兒去哪個衙門口都不佔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10:11 AM

第五十章 睦鄰友好

  如今落雲已經是在世子的屋宅下討生活,自然要分清眼色高低。

  韓臨風若定要覺得佔些便宜才舒服,她也不能拿簪子劃他。

  只求前次吵架,自己這臭硬的脾氣讓他倒了胃口,消減了興致。而自己呢,也得給世子爺些台階下,主動去哄哄東家掌櫃的。

  等哄他消氣,他若講理,兩人自然依舊相敬如賓。

  而她也會花大價錢,買幾個俊秀清靈的女子入府,給世子做個通房侍妾,讓他沒功夫再尋思自己。

  但他若不講理,非要嘗嘗瘦骨頭的味。蘇落雲也知道自己避無可避。只能像父親開解自己的混賬話那樣,眼睛一閉,只當被狗咬了。

  等他嗦了自己這沒幾兩肉的骨頭,吃夠了味道,應該也就沒有念想。

  到時候,韓臨風應該能如約放了她自由。

  雖然,落雲覺得不至於到那最不堪的一步,可她已經習慣了凡事做最壞的打算:她嫁人一回,守身如玉也進不了烈女傳。

  聽香草說,韓臨風長得不難看,幾次挨著他,感覺他的身材也是結實硬朗,若是挨上幾遭,也不至於產生被肥豬拱了的聯想……

  落雲想著想著,覺得自己有些像初次去青樓消遣的爺,總是擔心著粉頭不夠俏,自己白白耽誤工夫賠了銀子。

  如此好壞都想了一番,自我安慰後,她深吸一口氣,做好了被人冷臉以待的準備,在清晨的清風裡,沿著剛剛鋪好的卵石路走向世子書齋。

  待她到了書房門口時,恰好世子練功回來,應該是練得甚是賣力,身上留了很多的汗。

  好在他不似駙馬趙棟有多汗症,而且平日也是整潔之人,所以味道並不難聞。

  落雲走過去主動先給世子請了個早。

  前幾日是她不顧尊卑,掉臉子在先,總不能指望著世子來哄吧?

  他倆的交情,似乎沒到那個份兒上。

  出乎她的意料,韓臨風倒沒讓她冷場尷尬,只是仿如無事,拉住了她的手,很自然地帶著她坐到了書齋的椅子上:「這幾日公文太多,批到半夜,怕著回去吵醒了你,便在書齋囫圇幾個晚上。怎麼樣,你一個人睡得可好?」

  這顯然是彌天大謊,他雖然在工部領了差,卻是巡查京郊河道、縣鄉一類的差事。

  這是個清閒活,只需在月初月中時,巡查一下在修建的河道,再在官員陪同下,吃吃喝喝即可。

  那工部的大人也知道他的為人,具體事宜直接交代給他配的文官,甚至連興修河道的圖紙都沒給過他半張,他哪裡有什麼公文需要批到半夜?

  若是韓臨風跟自己甩臉子置氣,蘇落雲倒是一早就想好了說辭。

  可他如此善解人意,在跟來的丫鬟侍女前絕口不提那日起爭執的事情,反而讓落雲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她不好意思隨聲附和,乾脆繞開這個話題:「我新調了些香,兌在洗面水中漱洗完畢便可肌膚留香。世子要不要試一試?」

  韓臨風自然也是從善如流,站在蘇落雲的身邊,看她倒香調水。

  等淨面之後,世子便坐在小桌子上喝粥。

  落雲方才在自己房裡剛喝過血燕羹,也吃不下去,便踱步來到世子的桌子旁,尋思著給世子的香爐再添些新香。

  可是她的手指剛剛觸碰到桌子上的東西,便頓住了。

  原來那桌子上不見公文,卻是滿桌子的竹片。這跟店舖裡給她記賬用的竹片很像。

  當蘇落雲伸手輕輕撫摸時,才發現竹片上不是數字,而是刻滿了深深字痕……這到底是幹嘛用的?

  「聽香草說,你失明前很喜歡讀詩,我閒來無事,便將幾卷詩集刻在竹片上。你閒暇時,也可以慢慢品味揣摩,畢竟有些詩,光靠聽是揣摩不出意境的,還是要逐字逐句默默玩賞才好。」

  看來這幾夜世子獨居書房,真的很忙,幾夜的功夫刻出許多竹片出來。那些字刻的頗深,很費氣力。

  這番用心,當真沉甸甸的讓人接不住。

  落雲一時語塞,只能摸索著竹片上的古詩:「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這詩乃古人所寫,可是這隔牆思慕一類的,又跟她與世子的相識帶了幾分相似。

  她不敢狂妄自大,覺得韓臨風這樣的男人會隔著紅牆對她輾轉思慕。

  可是這徹夜雕刻竹片的誠意十足,又是如此真真切切。

  執握著這一摞用心的竹片,蘇落雲甚至為自己心裡先前對韓臨風的惡意揣度默默自責了一下。

  就算他好色些,也不失為個心腸滾熱的好人。

  她放下竹片,來到小桌前,摸索了筷子,給世子的碗裡夾了一塊乾炸河魚,然後儘量若無其事道:「現在夜裡寒涼,等世子公務不忙了,還是回屋歇息吧。」

  韓臨風主動將碗挪到她的筷子下,一邊接魚一邊道:「好,我今夜就回去住。另外屋內有些空蕩,你得空時,讓管事挑寬些的軟榻放在內室,等到臨窗賞花的時候也方便些。」

  看來兩個聰明人經過幾夜冷靜之後,都選擇了各退一步,避免扯破了臉的爭執。

  而一旁寄秋等侍女看著主子們和好如初,也大大鬆了一口氣。

  待吃過了飯,韓臨風先將府裡的兩個女眷分別送上車。然後再騎馬去工部。

  因為今日有漁陽公主的宴會,所以蘇落雲和韓瑤都接到了信函,準備前往赴約。

  跟前兩次一樣,韓瑤一出門就要避嫌,當出了青魚巷子後,甚至馬車都沒等一等身後的那輛,徑直一溜煙跑遠了。

  蘇落雲既然猜到了小姑子的嫌棄之心,便也不緊不慢,稍微遲些才到了公主府。

  她大約能猜到,韓瑤這麼做是奚嬤嬤的攛掇。這個奚嬤嬤仗著自己的亡夫對王爺有救命之恩,譜子擺得甚大,全然忘了自己的出身不見得強了多少。

  以後再有宴會,落雲大約會謝絕參加,或者不跟韓瑤同去。

  就算她跟韓臨風是假夫妻,也不想讓別府女眷看姑嫂不合的笑話。

  等下了馬車的時候,蘇落雲發現小姑子韓瑤果然沒有等自己,而是先去見了漁陽公主。

  所以待會入了大廳見過公主之後,她也沒再去招嫌,獨自尋了個角落坐下。

  想著一個月前,她還只能坐在駙馬府下人使用的飯堂裡吃吃秋風宴。

  沒想到只是月餘的功夫,她這個原本在偏廳吃飯的,居然升堂入室,進了主人的客廳。

  當然,她現在雖然跟那些高不可攀的貴婦們同坐一室,可並不意味著她們就是平起平坐的。

  京城遍地都是權貴。而漁陽公主結交的很少有寒門清流,都是世家貴戚。夫人們在一起相處,心裡也都有桿衡量高下的秤。

  誰家位高權重,身邊逢迎的人自然就多了些。可若門楣不夠,家裡也沒有爭氣的子弟,那也是要晾在一邊無人賞識了。

  蘇落雲自己出身不高,夫君也不夠襯頭。而那些夫人也過了打聽新鮮時事的熱情,再沒人過來跟她攀談,自然要坐冷板凳的。

  漁陽公主雖然對她不錯,但這樣的場合,她身為主人家忙於應酬,也無暇理一個受冷落的小輩。

  落雲倒是無所謂,拽個果盤,閒嗑瓜子,聽著別人說話就是了。

  不過她側耳這麼一聽,那些說話的人裡頭,可沒有自己小姑子韓瑤的聲音。

  按理說韓瑤是剛入京城的新面孔,夫人們應該尋她說話才對啊。

  看來是因為父親和哥哥都不夠爭氣,她這個新入京的小姐也受了冷落。

  香草得空的時候,偷偷跟蘇落雲耳語,說那韓郡主也是太可憐了,先是獨坐了一會,現在被那個奚嬤嬤強拉硬拽,主動跟幾位夫人打招呼呢。

  不過那幾位夫人除了客氣地謝謝郡主前些日子捎帶過來的禮外,再無繼續聊下去的意思。

  如此轉了幾圈後,等到峻國公府的人來,那奚嬤嬤才如獲至寶,陪著小郡主跟未來的婆家寒暄同坐了下來。

  落雲微微嘆了一口氣,就算她看不見都能想像到小姑子的尷尬。

  那個奚嬤嬤有些倚老賣老,以為自己在京城人頭熟,能給小郡主引薦引薦,打開交際局面。

  豈不知她不過當初跟王妃在京城交際一場。離京那麼多年,又不是什麼權貴宅門子裡的,誰認識她這個老婆子啊。

  不過寄秋也在看奚嬤嬤的笑話,忍不住也彎腰小聲跟落雲道:「我瞧著峻國公府的大夫人很面冷,剛才郡主跟她請安,大夫人似乎態度也不甚熱絡……」

  落雲知道,那位峻國公府的大夫人向來是慢熱的。

  不過她面對未來的兒媳婦也如此冷淡,卻有原因。

  北鎮世子剛剛鬧出個不大不小的醜聞,如今自己的兒子卻要娶這種荒唐鬼的妹妹,應該哪個婆婆都樂不起來吧?

  過了一會,終於開始擺宴了,就在這時又來了幾位臨時應邀的。

  一個是恆王妃方錦柔,還有一個便是剛剛許給了九皇子的方二小姐。

  原來恆王妃是推拒了這場宴了的。因為今日恆王本來要跟李歸田大人前往受災嚴重的彥縣,她準備送皇子出城,便推了邀約。

  不過李歸田大人因為要主持幾日後的童試,怕著不能及時回轉,便又推遲了出發的日子。

  恆王妃驟然空閒下來,本也不準備來赴約。可是沒想到妹妹方錦書卻突然來訪,看到了桌子上放的邀請函,上面還附了參加的貴賓名冊。她一眼瞟到了北鎮世子府家眷的名頭,便磨著姐姐一同赴約了。

  等方家兩姐妹進來的時候,挨著漁陽公主的兩個上位自然而然地便讓了出來。

  這倆姐妹各嫁一皇子,而且還都是儲君的上上人選。無論怎麼樣,魯國公府將來都要飛出一隻鳳凰來,皇后之位十拿九穩。

  如此潑天富貴,何人能及?

  像這類宴會,都是有些講究的,畢竟朝堂之上政敵分立者比比比皆是,有些不願意碰頭的,事先也會打聽一下,各自避開就是了。

  漁陽公主這次宴會便沒有請方二。原因無他。因為九皇子跟圓滑的六皇子不同,乃是堅定的議和派。

  趙棟與九皇子在朝堂吵了不下數次,以至於漁陽公主也不待見老九這個弟弟,自然不會邀約方家老二。

  不過方二除了是老九的未婚妻,還是恆王妃的親妹妹,她既然跟著姐姐來了,漁陽也不好開口攆客。

  在方錦書毫不客氣挑理,問公主為何厚此薄彼的時候,公主倒是落落大方,挑著眉梢笑罵了管事,怎麼發帖子忘了方家二小姐?

  不過方老二突然到來,可真讓原本悠閒嗑瓜子的蘇落雲暗叫一聲不好。

  韓臨風雖然沒有什麼政敵,卻桃花爛債一地。

  若是早知方老二會突然前來,蘇落雲肯定是不會來這宴會的。

  那位恆王妃還好,會顧及顏面,不會亂刁難人。可是方二是什麼性子?那可是當街就能攔人罵的。

  蘇落雲打算風緊扯呼,趁著眾人圍繞著兩位未來的鳳凰貴女寒暄的時候,推說自己突然腹痛難忍,早走一步。

  反正每個月裡,女兒家都會有不適的日子,若是真受了寒,疼得要早走,漁陽公主也能理解。

  不過光她一人走,顯然不仗義。

  所以就算韓瑤似乎在人前刻意與她保持著疏遠,蘇落雲還是盡責地讓懷夏叫韓瑤過來一趟,她有話與小姑子講。

  可惜懷夏過去一趟,卻並沒有請到人過來。

  懷夏傳了小郡主的話,只說嫂嫂如果有事情,可以回家裡說,她現在正在跟峻國公府的大兒媳婦閒聊,暫時不能過來。

  蘇落雲其實也是好心提醒,可是韓瑤不願意過來,那她也就仁至義盡了。

  就在她悄悄領著人走出去時,奚嬤嬤卻突然立在了落雲的身前,冷著眉眼問:「宴還沒有開始,世子妃準備哪裡去啊?」

  這位老神仙愛管人的癮頭可真大,這是覺得只管一個郡主不過癮,便又來監督她的言行了。

  蘇落雲說道:「突覺腹疼,要回府歇息,我已經讓懷夏去跟漁陽公主告一聲罪,暫且先回府了……嬤嬤和郡主若是無事,也早點回去吧,我感覺今日可能要變天,說不定一會要下雨的。」

  奚嬤嬤冷笑一聲,今日豔陽高照,她可不用瞎子來看天氣短長。

  再說這等權貴雲集的熱鬧場合,就算是腹痛也要忍,這盲女以為是廟會趕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嗎?

  蘇落雲可不想聽這位操著梁州口音說教個沒完,就在奚嬤嬤剛剛起頭的時候,她突然急急用肩膀將奚嬤嬤一下子頂開,一邊摸索疾行,一邊道:「壞了,要拉肚子了,嬤嬤且讓開,哎呦呦,要忍不住了……」

  說完,她便在香草的攙扶下急急往外跑去。

  奚嬤嬤被撞了個趔趄,差點坐到地上。

  她見這位竟然如此失態,連儀態都不顧,氣的也是腮幫亂顫。

  這個上不得檯面的女子!就算撒謊,也要撒個像樣子的吧?既然拉肚子,幹嘛急急往門外跑,難道馬車上有恭桶嗎!再說了,跑得那麼快,該不會是裝瞎吧!難道這駙馬府裡有能吃人的虎不成?

  蘇落雲也知道自己撒謊不周全,不過她也懶得周全,只求快些離「張飛女煞」遠些便好。

  這等權貴雲集的場合離,以方老二現在入魔的勢頭,想要為難人真是太簡單了。

  蘇落雲不想再給諸位夫人增添下飯的談資,自然要快些遁走。

  置於韓瑤,這位小姑子本就不是跟蘇落雲一起出府的,又不願在人前跟她這個掉價的嫂子說話,那麼何時回府便也悉聽尊便了。

  落雲自問仁至義盡,所以回來後,當也剛剛回府的韓臨風問她妹妹為何沒回來的時候,她卻心平氣和,毫無愧色。

  不過她也將自己早些離開的原因跟韓世子講了,端看他願不願意去接一接妹妹。

  蘇落雲做好了被世子責罵的準備,畢竟她明知道不妥,還一個人先走,的確有些對不起東家的妹妹。

  可韓臨風聽了,只是點頭應道:「你做得對,是我考量不周,不該讓你參加這宴會。至於韓瑤,她年紀小,一味聽信身邊蠢昧老嫗之言,若是不經一經疼,怎知是非?又怎知京城是怎樣的龍潭虎穴?方二再怎麼刁鑽,也不至於在世子府伸手打人,不過是一些言語奚落,聖德先皇的子孫受得住這些,她也該經些風雨了。」

  說到這,他頓了一下,又道:「那個奚嬤嬤在梁州將養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狠狠被下回臉子,估計她還得帶著韓瑤四處丟醜,經這一次,讓她收收氣焰也好。」

  韓臨風對她居然一句硬話都沒有,這反而讓蘇落雲開始真的愧疚了。

  當她低聲與世子道歉時,韓臨風伸手替她扶了扶頭上的步搖金釵,順手將她攬在了懷裡,低沉道:「府宅裡女眷若是被人羞辱,大抵是男子無用,才害得女眷被人輕慢冷落。是我無能,連累了你和妹妹,關你何事?」

  蘇落雲猝不及防被他攬在懷裡,實在有些手足無措。若說世子在吃她豆腐,可人家嘴裡都是正經的話。

  而且他的大掌在自己的後背輕拍,似乎在安慰哭鬧孩兒一般,似乎也算不上輕薄。

  可偏偏他又是越抱越緊,害得她緊貼在他硬實的胸膛上,想要伸手捶打他的後背,又覺得打擾了人家自憐自艾的愁緒。

  因為韓臨風突然不說話了,也不知是不是想到壯志未酬之處,突然黯然落淚。不過他靠在自己脖頸處的鼻息似乎愈加沉重,隱隱的熱氣,甚是有些燙人……

  最後落雲覺得被勒得喘不過氣,這才輕拍著韓臨風的後背,小聲道:「請世子不要憂傷,我相信你一定有壯志凌雲之日……那個,能不能鬆鬆手,我要喘不過氣兒來了。」

  聽了她這麼說,世子才如恍然驚醒一般,不是很有誠意地說了聲抱歉,然後深吸一口氣,突然提劍去後花園練功去了。

  看來世子的精力真的很充沛,外出勞累了一天,居然還有精力打拳。

  落雲想著那勒得他甚緊的手臂,抽空很認真地想了想王府要選買些俊俏的姑娘了。

  自從他倆上次爭吵之後,韓臨風倒是移到了新搬來的軟榻上安睡了。

  起初還好,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可是有一次寄秋夜裡進來準備給桌上添些新茶,正好看見世子在軟榻上睡。

  後來第二日,寄秋便緊張兮兮地問世子妃,是不是又跟世子吵架了?

  沒有辦法,幾次不巧被僕人撞見後,韓臨風說這樣下去,跟他長久的風流姿態不符,容易崩塌了偽裝。

  於是他從昨夜起,又讓人搬走了軟榻,回到大床上睡了。

  唯一值得落雲慰藉的是,兩個人是各自睡一張被子,乃是隔被而居的鄰居。

  為了讓世子夜裡有個跟風流相符的正經去處,落雲已經吩咐田媽媽去花樓處打聽了,問問世子以前都最喜歡哪個姑娘,她會自掏腰包給姑娘贖身,讓她入府伺候世子。

  這麼一想,落雲能微微鬆一口氣。

  就在世子去打拳的時候,落雲更衣卸了金釵,又摸著刻字竹片「看」了一會書後,那位小郡主也終於回府了。

  不過,她卻是哭著回來的。

  事實證明,蘇落雲料想的完全沒錯。那日方錦書攛掇著姐姐前來參加宴會,完全是裹著一口惡氣來的。

  她早就打聽到了,北鎮世子妃跟漁陽公主私交不錯,也會來參加宴會,所以特意來會一會世子妃,順便找些晦氣。

  哪想到,那個瞎子跑得倒是快,還沒等她落座將椅子溫熱,那賣香料的居然藉口腹痛溜之大吉,連個影子都看不見。

  這一口怨氣淤積,總要找個宣洩之處,於是韓臨風的那個郡主妹妹,就進入方二女煞的法眼。

  方二存心要下小郡主的面子,便不急不慢地問峻國公府夫人,這三公子何時娶親,自然而然將話題牽引到了韓瑤郡主的身上。

  等將韓瑤郡主上下打量一遍後,方錦書則略帶輕蔑一笑:「聽說梁州寒風凜冽,這一看韓瑤郡主,果真不假,臉蛋倒不必塗胭脂了,也怪紅的,跟鄉下人倒有幾分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10:41 AM

第五十一章 尋常夫妻

  但凡經常外出討生活的人,風吹日曬,大都有臉頰曬傷,紅殷殷一片。

  所以有這標記的,大都不是什麼顯貴人家,多是務農,或者跑船子弟。

  韓瑤本是嬌生慣養,自然肌膚嫩滑。可惜從梁州來的這一路上,雖然有馬車遮日,但是也略微有些曬傷了。

  原本再過幾日就能消退了,而且她還塗粉遮掩了,本不太顯眼。

  可是被方錦書這麼一點,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那有些起皮掛霜的臉頰上了。

  那等風臊的豔紅,倒是有幾分村婦味道,於是有那不矜持的,居然忍不住悶笑起來。

  韓瑤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一直在梁州嬌養,哪裡受得了這個?當時就面頰發燙,有些說不出話來,臉頰顯得愈加紅了。

  偏偏周圍不乏拍馬捧屁者,也是看準了方二小姐看著北鎮王府的人不順眼,於是又是接二連三,以著好言相勸的口吻,品評著韓瑤不合京城事宜的穿著打扮。

  言語嬉笑,全然當小郡主是現成的靶子,逗樂解悶的引子了。

  最後連方家大姐都聽不下去。

  就在方二又不依不饒地刁難人時,恆王妃不動聲色地咳嗽了一聲,轉而說起了六皇子為了彥縣水災,開壇守齋,為百姓祈福的事情,才算是將眾人話題引到了別處。

  可是魯國公府二小姐如此下臉子的場景,峻國公府的人如何看不出來?

  韓瑤未來的婆婆峻國公夫人雖然面帶微笑,其實已經心內如野火燒灼了。

  可恨公公當年自作主張,給老三定了這門依靠不上的親事。

  這韓瑤還沒過門呢,就不招方家姐妹的喜歡。

  將來一旦這二姐妹之一登上了后位,那峻國公府豈不是也要黏連著倒霉?

  所以當有人再問起兩家何時完婚時,峻國公夫人當著韓瑤的面,清冷說道:「現在這世道不甚好,情都往後推推,等世道好了再說。這幾日,我也要給北鎮王府寫信,商量著要不要推遲婚期。」

  世道雖然不太平,可是韓瑤已經提前入了京,便是準備完婚之意。沒想到峻國公夫人竟然絲毫沒有跟北鎮王府商量,便當著眾人的面提出推遲婚期。

  明眼人都知道,這就是峻國公夫人不甚滿意這姻緣,隱隱有悔婚的苗頭。

  被一眾貴女當笑話品頭論足了半天的韓瑤這次再也忍不住了,強忍著奪眶而出的淚水,起身說自己身子有恙,提前告退了。

  還沒等出駙馬府的大門,小郡主便已經以袖遮臉,痛哭失聲,待入了馬車時,已經哭得喘不過氣來。

  奚嬤嬤在一旁也是上火著急,柔聲安慰著郡主,可是韓瑤卻恨恨道:「別說了,且讓我靜靜!」

  等回了青魚巷子,她便下了馬車,甩開身後一眾丫鬟婆子,一個人跑回屋子裡,關上房門哭。」

  總之,韓瑤郡主來京城後,正式參加的第一場盛宴,就這樣黯淡收場。

  那日回去後,郡主在房裡哭了甚久,甚至連飯都沒吃。

  晚上一起泡腳的時候,蘇落雲問韓臨風要不要過去看看小姑子。

  韓臨風讓丫鬟擦了腳,又穿上便鞋,便讓人去將妹妹請到他的書房裡。

  兄長來叫,韓瑤不能不去,不過她的嗓子也啞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坐在椅子上抽噎。

  一旁的奚嬤嬤便將宴會上發生的事情說給韓臨風聽。話裡話外的意思,又是將小郡主手的委屈算在了世子這門低配的婚姻上了。

  若是當初他肯娶魯國公府的二姑娘,小郡主何至於被人如此奚落?

  聽了奚嬤嬤這話,韓臨風倒是撩起眼深看了她一眼,不緊不慢道:「你現在不光是要做郡主的長輩,甚至連我和世子妃的事兒也都能管了。就然如此,奚嬤嬤要不要上一上韓家皇室家譜,徹底名正言順做了主子?」

  奚嬤嬤原本是想借此提醒世子,有個這樣的世子妃,以後前路坎坷,帶累滿府。沒想到世子居然開口斥責起她來,自然是滿心不悅。

  不過世子發火,她也只能跪下,依舊端著兩朝元老的架子,不卑不亢道:「老奴知道自己踰矩了,可是忠言逆耳,為了北鎮王府,就算拚死,也要直言勸諫。如今因為那世子妃,我們算是徹底得罪了魯國公府,連帶著峻國公府也不樂意。世子若是不想辦法讓方二小姐消氣,以後您和小郡主可怎麼在京城裡安度?」

  韓臨風也是被嬤嬤這死諫老臣的架勢給氣樂了,他輕笑兩聲,開口問向韓瑤:「今日世子妃找人叫你過去,你緣何不過去?」

  奚嬤嬤又搶著道:「是老奴阻了郡主,她當時正跟峻國公府的大兒媳婦說話呢。」

  韓臨風靠在椅子上繼續對妹妹道:「你遠道而來,不知京城交際場合的進退。你嫂子本好意想提醒你跟她一起走,避開魯國公府的人。可是你身為府裡的主子,全然不能自己拿定主意,更不顧你嫂子的好意。既然決定留下了,你又受不得別人的言語奚落,失態離開,哪裡像個堂堂郡主?韓瑤,你覺得就算峻國公府不悔婚,你自己能在京城立穩腳跟嗎?」

  韓瑤不由得抬起哭得紅腫的眼,抬頭看著哥哥。

  聽了這麼氣人的事情,可哥哥依舊是寵辱不驚的樣子。她不由得想起父王懲戒少時頑皮的哥哥,那麼長的皮帶子抽在少年的身上,他的臉上也掛著這樣淡漠不動的表情……

  韓瑤的心裡是很敬服自己的這位兄長的,她雖然在梁州短了些見識,卻不缺心眼。

  如今在魯國公府這一遭,她也算是知道身邊的嬤嬤有多麼不識時務了。

  自己聽個梁州老嫗的話,不光讓外人看了世子府姑嫂不和的笑話,更因為自己受了奚嬤嬤的攛掇,一味逢迎巴結峻國公府的人,失了北鎮王府郡主的矜持氣節。

  所以兄長的話點到了這裡,她總算是止住了哭,嘶啞著嗓子道:「原也怪不到嫂嫂,是我不懂事,貪玩留下,自取其辱……能否勞煩兄長給父王寫信,陳明今日之事,不必等峻國公府悔婚,我們自己先解了婚約吧!」

  這話一出,一旁的奚嬤嬤先驚了,她覺得小郡主太孩子氣,難道她不知王妃當年為了攀上這門親,花費了多大的氣力?

  韓臨風聽了妹妹的話,卻讚許地點點頭:「峻國公府當年定下這親,也是老國公的意思,並非峻國公夫婦樂意,你若能想開是最好,不過解不解婚約,也要兩方家長商定,不是你我能先定下的。這幾日你暫且不要出門了,若是想要散心,可以跟你嫂子去京郊的別院玩玩。」

  這時,奚嬤嬤又想說話,可是韓臨風淡淡道:「我選買了兩船布匹還有藥材傢俬,原本就是要送往梁州,這些東西金貴,若沒有個知根知底的人跟船,我也不放心,就勞煩嬤嬤你走一趟,將兩船東西送回梁州吧。」

  這不就是變相攆人?奚嬤嬤急了,今日小郡主受辱,她雖然也有錯處,可是她是王妃派來的,豈能說攆就攆?

  可惜世子心疼妹妹,似乎將錯全怪在她的身上,也不聽她解釋,只是淡淡道:「您雖然資歷甚老,可未上韓家家譜,就還是王府的奴婢。若是不願聽我的話,你也要先回梁州一趟,讓父王褫奪了我的封位,尋個人接管了世子府再說。」

  話到這個份兒上,顯然已經不給奚嬤嬤什麼面子了。奚嬤嬤鬧了個面紅耳赤,只能訥訥告饒,退了下去。

  那船也走得甚快,未到兩日便要起航。

  於是奚嬤嬤這個通天老仙,外加另外兩個她帶來的老僕一起打包回程,被送上了船。

  這樣一來,世子府少了老仙的氣息,也讓人待得舒心暢意了。

  不過那峻國公府的婚事,的確很是棘手。

  落雲並不知那日書房裡的風雲。

  事後她也問了韓臨風,那韓瑤小姑子該如何自處。韓臨風淡淡道:「還有一年的時間,韓瑤若是會來事,得了峻國公夫人的喜歡,那也還好。若是一直喜歡不起來,說不定峻國公府也跟我那前未婚妻一樣,能尋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退婚,到時候只能各自嫁娶了。」

  蘇落雲知道世子也被退親的歷史,她只能轉移話題道:「可郡主是女子,也要面子,既然還未出嫁就不得婆婆的喜歡,為何不是北鎮王府退親,卻偏偏要等人家退?」

  韓臨風沒有做聲,而蘇落雲覺得自己踰矩了,她又不是韓瑤的真嫂子,說這些,有些太不見外了。

  可沒想道韓臨風卻開口道:「這婚約,是母親當初花費了不少心思才求來的。峻國公雖然不似魯國公那般位高權重,可也是喬木世家。有能讓女兒離開梁州的機會,母親怎麼會讓父王退親?」

  京城繁華之地,是母親最留戀的地方。可惜她嫁給了北鎮王府,自然與京華煙雲重樓再無干係。

  能把女兒嫁入京城,是北鎮王妃的執念。

  蘇落雲明白了。原來是北鎮王府高攀了峻國公府,只是不知當年北鎮王妃用了什麼手段,才賴上了這門親。

  瞭解到這些,再想想白日裡宴會上的場景,蘇落雲不得不替自己的那位小姑子長嘆口氣。

  隨後幾天了,韓瑤聽了兄長的話,不太願意出門了。

  現在奚嬤嬤走了,少了挑唆事情的,她反而跟嫂子每日待在一處,話也比從前多了許多。

  落雲並沒有藏私,藉著這幾日的功夫,也給小郡主講了講京城內各個府宅子裡的局勢。若下次再有宴會,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不過韓瑤因著上次的刺激,有些怯場了,每日裡,比較常去的地方反而是甜水巷的小院子。

  還有兩日就要恩科了,落雲每日都讓廚房燉煮滋補湯水,再給隔壁送去。韓瑤閒的無事,便也跟去看看。

  韓臨風嫌棄繞來繞去礙事,乾脆在兩府的隔牆上鑿了個洞,這樣一來,送去的湯還是滾熱的呢!

  待到恩科那日,韓臨風也陪著小舅子一同去了考場。

  歸雁的東西都是落雲讓香草和田媽媽挨個驗看過的,生怕有什麼疏漏。

  大魏朝的童試不像正式恩科,須得連考三天三夜。但是時間也不算短,禦寒被子一類也要準備,防止變天。

  所以家裡但凡有條件些的,都是大車小車的接送,考場前也擁堵得車水馬龍,壓根也顧不得誰家給誰家讓地方避嫌了。

  下了車之後,韓臨風乾脆將蘇落雲護在身前,又讓慶陽等兩名侍衛護送著小舅子入考場。

  剩下的時光裡,他們也懶得回府,便去了相鄰的客棧等候。因為往年有考生昏厥被抬出來的,擔心考生的親人,一般都不會離開考場太遠。

  現在考場附近的客棧房間千金難求。幸好韓臨風一早就命人在這裡定了房間,不至於讓自己的女眷在烈日下暴曬。

  隨著考場的銅鑼聲響起,一朝寒窗苦讀,成果便在此一舉。

  落雲今晨早早起來,跟著弟弟忙碌了一大清早,心裡其實也有些焦火,氣血一時有些供不上來。

  而且這幾日,韓臨風又請了位不知哪裡的郎中給她針灸治療頭痛之症,每次針灸之後,都有睏乏之感。

  所以等入了客棧的客房,蘇落雲又是睏勁來襲,半閉著眼,恨不得立刻睡去。

  待進了屋子,她被韓臨風扶上床後,逕自脫了鞋子躺下,原也就是想要囫圇一下,安穩心神。

  可沒想到,一閉眼就這麼昏沉睡去。

  待她總算是睡夠時,突然覺得腮幫子下面的枕頭有些硬,待她伸手一摸時,卻是溫熱一片……

  雖然看不見,可鼻息間熟悉的氣溫讓她知道,自己似乎是將世子厚實的胸膛當了枕頭。

  其實他們倆在客棧裡還同睡一床,當然有些不妥。

  不過客棧的床只有這麼一張,而世子好像也只訂了一間房。丫鬟僕人都在廊外候著,他若也累了,的確只能共擠一張床。

  不過她既然醒了,自然要將床讓給世子。

  可就在她小心翼翼地摸索,準備跨過下床的時候,正在熟睡的男人突然動了動,結果落雲一下子就跌落在了男人的身上。

  也不知怎麼這麼巧,當她落在他身上時,好巧不巧的,嘴唇竟然也貼在了他的唇上。

  當感覺那帶著絲絲涼意的柔軟時,蘇落雲想要趕緊爬起來,可是她的腦袋卻被一隻大掌定住了,然後便很自然地加深了這一吻。

  這種被巨浪拍打理智,頭暈腦脹之感,是她生平沒有過的經歷,只覺得臉頰發燙,感覺他的鼻息也是滾燙灼人。

  待得好不容易分開,還沒等她開口申斥,身下的男人便無辜道:「怎麼今日這般熱情?我還沒睜眼,你便撲了過來?可惜歸雁也該出來了,我們好像耽擱不得太久……」

  落雲也算牙尖嘴利的了,與人鬥嘴幾乎沒落過下風。

  可他說的是什麼混賬話?竟然好像她十分飢渴,特別想要!

  「你誤會了,我,我是不小心跌落在你身……」

  韓臨風卻瞭然地將她抱起來,再放在床邊,順便蹲下替她穿鞋子:「我是你相公,長得也不錯,你若想親近我,也是應當的,不必解釋……快起來吧,方才考場已經敲了三遍鑼了。」

  落雲真是一口鬱氣堵在胸口——她一個瞎子,居然還要落得垂涎男色的罪名,就算六月下冰雹,都洗刷不了她的冤屈。

  不對!他若睡著了,怎麼會聽到三遍鑼聲?他方才分明就是假寐,再說方才他若不動,自己又怎麼會跌在他的身上。

  沒等落雲討伐幾句,世子爺便以哄孩子的口吻道::「好好好,是我垂涎你的美色,藉機會輕薄了你,這總行了吧!別皺眉了,你瞪眼的樣子可真像奚嬤嬤。」

  蘇落雲徹底被他整得無話說了,只氣得哭笑不得,只能繼續瞪眼腹誹:若是奚嬤嬤,他也能跟嗦骨頭一般親個沒完?

  韓臨風看著嬌妻杏眼圓睜開,鼓著腮幫的樣子,著實惹人憐愛,他忍不住再次俯下身,迅速吻了一下,然後便拉著她的手,笑著大步出了屋子。

  蘇落雲活了這麼大,卻才發現,自己嫁的這個男人當真是個百變妖孽!

  她起初以為他是紈袴,可後來發現了他深藏不露的另一面。

  而在品行上,她一向認為他是謙謙君子,可是婚後才發現,他說不定還真是個紈袴色胚子!

  先前他紅顏無數,誰也說不好那是假戲,還是真做。

  這突如其來的親暱讓人有些措手不及。

  以至於蘇落雲在考場外迎向弟弟的時候,都是面皮微微緊繃,有些鬆緩不過來。

  她看不見,自然不知道這走出來的考生們神態各異,不過絕大部分的考生都如喪考妣,出來見了親人便忙不迭抱怨:「今年的的考題太難,先生根本就沒教啊!」

  甚至還有人已經開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直言自己沒有考好,對不起家裡幾個月來點燒的燈油。

  香草看見歸雁少爺走過來時,表情有些發木,一時間也有些忐忑,小聲跟落雲道:「大姑娘……少爺可能是沒有考好,看著那神色有些不對……」

  聽她這麼一說,落雲的心裡一沉,可是表面上卻笑著迎了過去:「好了,終於考完了,橫豎都不去想了。今日你去世子府吃晚飯吧,世子已經命廚子做了你愛吃的菜,還可以再飲些酒,好好地鬆泛一下。」

  她連問都沒問應考的情形,只是希望弟弟能夠保持平常心。

  本以為歸雁會排斥入府,她也想好了,讓廚子到時候將酒菜送到蘇家小院就好了。

  沒想到歸雁竟然沒有反駁,看那意思,並不排斥入府。

  落雲有些意外,心裡更是一沉,看來他考得比預想的還糟糕,這孩子,怎麼看上去略微反常呢!

  可待回了世子府時,還沒等酒菜鋪擺,歸雁便迫不及待跟姐姐小聲道:「姐姐,你猜這次考題是什麼?」

  蘇落雲有些失笑:「這我上哪裡猜去,考得很生僻?」

  歸雁強自抑了略微激動的心,小聲道:「默背一類的自不必說,都是先生讓熟背的了。可是時務那一章……考的竟然就是農田水務!」

  當試卷展開時,歸雁萬萬沒想到草包姐夫當日跟他閒聊的農田水務當真就是這次應考的考題。

  而且最離譜的是,要考生們陳述的,就是關於眼下水患之事。

  歸雁當時冷汗都冒出來了,疑心自己的草包姐夫吃了熊心豹膽,派人偷了主考官的試卷,偷偷洩題給他。

  可是擦了擦汗,他還要沉下心應答。自然而然地便將韓臨風那日所說的未雨綢繆,水車共用之策寫在了紙上。

  當然,他也很想針砭時弊,可以是又想到了姐姐的懇切之言,於是又打消了念頭,務求中規中矩。

  其實自從那次世子跟他說了彥縣水患後,他倒是有意無意地看了些關於農田水利的書籍,對於這方面,已經不是兩眼一抹黑了。

  所以相比於旁邊那些面露悲苦,抓耳撓腮的少年來說,蘇歸雁答得很快。

  蘇落雲聽到這,倒是跟弟弟想的一樣,也疑心韓臨風用了什麼手段。

  他倒不見得會派人去偷卷紙,因為只要換身夜行衣,大約他自己就能作姦犯科了。

  韓臨風這時也聽到了小舅子的猜度,不由得挑了挑眉,他可沒有去行竊密之事。只不過依著主考官的心性,大膽猜測了一下,誰想到竟然這般好巧不巧地言中了。

  「我那日不過是因為自己的公務跟你閒談幾句,雖然讓你有些啟發,可那文章卻是你臨場撰寫,與我之言,倒也沒多大干係。」

  歸雁仔細一想,也是,那日世子不過是寥寥數語,東拉西扯的閒談罷了。

  也許他真是瞎貓撞到了死耗子,就這麼蒙對了考試的題目呢。

  這終於考完了,少年的心裡也是一鬆,再看這兒草包姐夫成婚已經是數日了,對待姐姐倒是甚好的樣子。

  姐姐自從入了世子府後,那雙頰似乎豐韻了許多。

  而且兩個人的關係,似乎也不像他臆想得那麼糟糕。最起碼這個韓臨風吃飯的時候,都能夾了姐姐愛吃的菜,放到她面前的小盤子裡。

  姐姐的嘴角不小心蹭到了油,他也能趕緊用手帕替她擦拭。

  就是姐姐似乎不甚領情,有一次還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世子爺的手。

  而他那草包姐夫也不惱,被打了手還在愜意地笑。

  這種微妙的相處,似乎跟尋常夫妻沒有什麼兩樣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11:00 AM

第五十二章 出趟遠門

  少年的心裡自有一桿秤,看韓臨風對待姐姐還算體貼溫和,而姐姐也不似他擔心那樣屈辱而滿懷鬱悶的生活,他的心自然放下了大半。

  所以韓臨風再跟他說話的時候,他的語氣也恢復了幾分昔日的平和。

  於是,姐夫和小舅子終於可以平心靜氣地在一處飲酒了。

  落雲的心裡也長鬆一口氣,待到晚上再跟世子一起泡腳的時候,也是誠心感謝他對自己弟弟的提點。

  這樣一來,倒是不用再提客棧裡的尷尬一吻。

  可是到了晚上安寢的時候,當韓臨風上床後很自然地將她摟在懷裡。

  落雲實在想不起,她和這個男人何時起竟然變得如此親密。

  猶記得上次爭吵之後,世子爺還睡在室內新搬來的軟榻上。

  可是有幾次被入夜進來添熱茶的丫鬟給撞見了。待第二天時,寄秋、懷夏,甚至香草都來問她是不是又跟世子吵架時,落雲也是疲於應對了。

  所以分床而居沒有幾日,世子便又回到大床上來睡了。因為落雲堅決反對,那個什麼安神的香也未再點。

  雖然兩個人是各自蓋著被子,可是起初時,身邊多了個男人,落雲總有幾許失眠。

  奈何枕邊人倒是心大能睡,每次嗅聞著他身上的檀香,再聽著他沉穩的氣息,落雲的心也會安定不少,慢慢的倒也能睡著了。

  只是最近天越發轉冷。每日清晨,當她開始清醒的時候,都會發現自己鑽入了他的被窩,在他寬厚的懷中醒來。

  落雲覺得自己睡姿尚可,疑心是韓臨風搞鬼。

  可是韓臨風平靜地道:「你睡著後總是畏冷縮成一團,自尋溫暖之處。看你鑽進來取暖,我也不好驅攆,大不了替你捂一捂熱。」

  他說得似乎有些道理,最近天冷,雖然被窩裡塞了湯婆子,可後半夜也會變涼。

  她的手腳又一向畏寒,身邊驟然多了個大暖爐,落雲的手腳自有自己的意志,一旦睡著,說不定真的會不自覺纏繞。

  所以表達了幾次歉意後,落雲睡覺前特意將被子邊壓在身下,將自己裹成個繭蛹子,絕了打擾床邊貴鄰的可能。

  可無論繭蛹的皮再怎麼結實,第二天睜開眼時,她又是「破繭而出」,入了世子的被窩。

  幸好自己睡覺時穿得夠厚,不然這等貼身而眠,當真讓人困窘。

  習慣也是樣可怕的東西,一來二去,她竟然也習慣了。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跟他同躺一個被窩也能臉不紅心不跳。

  最近,她倒是一夜好眠,就是一向早起的男人最近似乎特別貪睡,每次天亮,都要她叫他才會醒。而且聽香草說,世子眼底隱隱有青黑,似乎每日都沒有睡好的樣子。

  不過今天再客棧等歸雁的時候,她剛因為事故,不小心與這個男人親了一下嘴,再一同躺著便有些許彆扭。

  韓臨風卻渾似不在意,待躺下之後,便將落雲冰冷冷的纖手揣進了自己的懷裡。

  「手還是這麼涼,難道廚房給你燉煮的暖身湯不管用?」

  落雲想要收回手,可人被他摟在懷裡,也縮不回來,而且他的裡懷真的很暖,若是真個暖袋子,落雲甚至想把冰涼涼的腳也放進去。

  她臉上顯出的那一抹掙扎實在是逗人,韓臨風嘴角噙著笑看著彆扭的假老婆,忍不住低頭又親吻上了她那柔軟噴香的唇……

  待他意猶未盡地側過頭時,不由得去看被他親吻得雙頰緋紅的小娘子,落雲此時的表情甚是糾結,發惱不適合,當成沒事更不適合。

  她忍了又忍,終於開口道:「這次可不是我先……」

  韓臨風悶聲笑了一下:「阿雲是個好姑娘,都是我先,行了吧?」

  這種寵溺的口吻,就好像在哄著胡鬧的孩兒。這下落雲更鬱悶了,她忍了忍,終於問道:「世子……你可覺得……無聊?」

  其實落雲方才想問的,是「你可覺得我好欺?」

  所以他才會對她這般輕薄,百般逗弄。可是話到嘴邊,她又嚥下去了。畢竟她如今就是他的妻子,他想要欺負欺負,又能奈何?

  於是她改了問。他若是在府中待得無聊,也可以讓人理解,她自當擔起賢妻的責任,為世子尋覓幾個美婢侍妾。

  韓臨風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意逐漸轉淡,不過語氣還是很溫和道:「你我剛剛新婚,我還有許多事情想要跟阿雲一起做,怎麼會無聊?」

  落雲試探著說:「世子如今仕途正順,也總需要走訪鄉縣,我是個眼盲的,沒法日日照拂世子起居。莫不如世子在府裡挑上幾個貌美伶俐的在身邊,也能時時照顧周到……若是府裡沒有合適的,我也可以讓人尋些可心的,照顧您也妥貼些……」

  這次,就算落雲看不見,也知道世子似乎惱了,他突然將落雲的手從裡懷拉了出來,平板問道:「難道阿雲也如世人一樣,覺得我是貪圖美色之輩?」

  落雲覺得動不動就親人嘴的,當真靠不上君子。

  可是跟東家說話,都得撿拾些甜蜜動人的,怎麼能嗆著順毛驢子?

  她依舊低聲道:「就是世子這兩日……似乎有些燥,似乎需要人關懷體貼一下。」

  韓臨風這次徹底笑開了:「原來阿雲還關心我,既然如此,我自然希望能得到嬌妻的些許關懷,也許就不那麼燥了。」

  他說得很直白了,落雲並不是聽不懂,看來自己這點子姿色,還算入得世子的法眼。

  對於韓臨風,落雲一直感覺複雜。

  她並無跟別的男人太多相處的經歷,當初跟陸誓在一起時,陸誓心裡想什麼,她都能猜測個八九不離十,大部分情況下,她也樂得哄著個少年開心。

  可是她猜不透韓臨風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他比她年長,而且心思城府複雜,不是她這個眼瞎的小女子能看透的。

  不過她也隱約猜到,韓臨風應該是有些喜歡自己的。

  別的不說,他之前對她的許多幫襯似乎也是超脫了一般人伸手相助的範疇。

  若是與他做一段露水夫妻,落雲一早就說服過自己,也不是不可……只是真跟他有沾染,不小心懷孕了該怎麼辦?

  她自信以後能與世子一別兩寬,可是若真有了孩子,他想與她和離的時候,能讓她帶走嗎?

  落雲從小便體會到了沒有親娘的滋味。她寧可終身無子,也絕不會半路遺棄自己的孩子,哪怕是將孩子留給親爹,也不行!

  不過……好在可以找郎中開些避子的湯藥,就是不知那些湯水喝多了會不會傷身?

  心裡暗暗拿了主意,落雲感覺他在看著自己,於是努力和緩表情,遲疑地伸手攬住了他的脖頸,緩緩將自己的嘴唇遞送了過去……

  可是自己這次主動投懷送抱,居然遭了他的嫌,還沒等落雲貼上去,她就被韓臨風突然推倒在了枕頭上。

  落雲呼吸一緊,本以為他要餓虎撲羊,沒想到他又將被子略顯粗魯地蓋在了她的身上,掖好了被邊,將她裹成個繭蛹。

  然後……他另外拉了一張被子,便這麼背衝著落雲準備安眠了。

  落雲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卻被如此嫌棄推開,還有些上趕子不是買賣的意思!

  她甚至來不及竊喜,只覺得大傷姑娘家的自尊,悶悶問道:「世子,你這是何意?」

  韓臨風無聲的嘆了一口氣。他又不是瞎子,豈會看不出落雲的臉蛋上滿是捨身餵虎的慷慨之意?

  他雖然這些天裡,軟玉在懷,雖然有些要餓成猛虎之勢頭,可是卻並不想被她當作了急色之徒。

  現在,他躺下來,深吸了口氣之後,又無聲地嘆了一口氣,自己養氣的功夫似乎差了一些,到底是沒沉住氣。

  尤其是聽到她想將自己急急推給不相干的女人,便動了真氣。

  身後的小蝸牛剛顫巍巍地露出了觸鬚,卻被他一下子給推回了殼子裡……

  想到這,他試著和緩聲音道:「我明日就要陪著李大人和恆王去彥縣,得早點睡,你也早些休息吧。」

  落雲沒有再問下去,不過她知道,世子這是跟自己生悶氣了。

  只是她並不知自己哪裡惹了他的厭……不過跟上次吵嘴相比,兩個人這次雖然也在賭氣,可韓臨風並沒有去書房的意思,只是將背衝向了落雲。

  這一夜,落雲睡得並不好,涼氣襲人,就算湯婆子似乎也不管用。

  而第二天醒來時,她發現自己竟然規規矩矩地待在自己的被窩裡,掖在身下的被子,也好好地壓著呢,居然難得地沒有竄錯被窩。

  這一夜後,香草再進屋送水時,看見大姑娘和世子都是眼底隱隱泛起青色,似乎都沒睡好的樣子。

  按理說,這新婚的膩歪勁兒也該過了,怎麼世子還這麼纏著大姑娘,這是要將她本就弱的身子掏空嗎?

  想到這,香草有些心疼得不行。

  不過平時這大清早,正是兩人有說有笑的時候,一般都是世子話多些,逗得大姑娘開心。

  可是今晨兩個人起來,卻誰也不言語,默默洗漱更衣,滿屋子的侍女也不敢吭聲,靜得嚇人,顯得窗外枝頭的雀兒愈加吵鬧。

  因為彥縣的河堤決口的緣故,李大人要跟恆王一起去彥縣巡查。本該前幾日就走,結果因為怕童試開考,李大人不能回來主持,便推延了時間。

  現在童考完畢,李大人主持著已經批閱了卷子,排好了榜單,吩咐下面的人進行以後的公佈榜單事宜,所以便可以成行了。

  因為工部混日子的人太多,被李歸田看在眼裡,有心整治一下工部的散人們,所以這次韓臨風要跟工部的大人一起尋訪鄉下,得有八九天不能回來。

  好不容易等到吃早飯的時候,落雲先開口打破了沉默,詢問世子何時要出發。

  韓臨風倒是回答了,不過語調清冷,只是平靜道:「我一會便走了……你可以放心休息了。」

  香草很是欣慰,世子說得對!這下子,大姑娘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

  在這之前,落雲讓侍女幫著世子打點了幾個衣服箱子,備好禦寒的皮大氅,還有一些臘肉、燻鴨,備著他路上吃。

  所以吃過早飯時,行李已經裝好了車。

  這婚後第一次略長的別離,就這般話少的沉默裡開始了。

  還沒有走出青魚巷,韓臨風就後悔了:他這是怎麼了?怎麼變得這麼沉不住氣?那個冷屁股不是一開始就是冷冰冰的嗎?他又不是不知道,為何要跟她置這樣的閒氣?

  算了,待回來後再說吧。

  韓臨風如此想著,便任馬車一路滾滾而去。

  落雲的心裡其實也有些說不出的難受,可是她也一時分辨不清,到底是因為韓臨風的放肆讓她惱火,還是他莫名跟她冷戰讓人心氣。

  算了,待他回來後,再說吧……

  就在韓臨風外出公幹的第二日,當蘇落雲坐著馬車出了青魚巷子時,馬車突然被飛撲過來的女子給攔下了。

  香草探頭一看,發現那女子她也認識,不正是韓世子成親前,經常帶著遊街的那位叫紅雲的姑娘嗎?

  原來紅雲姑娘乃是正經游過街的花魁,這些年來也積攢了不少傍身錢,只一心希望趁著自己年輕,找個能上岸之人。

  在她逢迎過的貴客裡,只有韓臨風最是容貌出眾,而且她覺得自己竟然有些看不透他。

  雖然他也與其他貴子一般花天酒地,可是對於她們這些青樓女子總是若即若離。

  雖然他出手大方,可是對於女人似乎挑剔得很,有時候到了兩人獨處的時候,自己身上的胭脂,或者塗抹的水粉味道太過豔俗了,又或者不妥貼的妝容,都會讓世子敗了興致。

  如此挑剔,忽冷忽熱的男人,卻讓紅雲有些欲罷不能。

  只是後來,也不知自己哪裡惹了他不高興,他不再來找自己。

  再打聽時,北鎮世子已經成婚,娶了個身份相當不配的女子。

  聽了他竟然娶了個小門商戶盲女,紅雲忽然覺得自己又行了,她流落紅塵的經歷也不是那麼的不堪了。

  可恨當初那個方家二小姐百般刁難,才讓世子與她在最情濃的時候被迫分離。

  紅雲將韓臨風的冷淡全都怨在了方錦書的身上後,自是不甚死心。

  她也是趕巧,聽說那個眼瞎的世子妃似乎託了身邊的田媽媽去打聽過世子的喜好,有選買婢女入府,替世子妃固寵的意思。

  所以紅雲立刻拿定主意,自己出了贖身的錢,買斷了自由之後,便帶著婢女跑來阻攔蘇落雲的馬車。

  這紅雲也是個茬子,雖然起初見了落雲,也是被她出眾的容貌微微震懾了一下。

  不過她很快回神,自是嬌滴滴一臉悲意地跟蘇落雲講了世子是多麼的愛寵她,若不是一遭被人橫加阻斷,又會是一段能改成戲文的千古佳話。

  若是世子妃大人有大量,允許她服侍在世子身邊,她一定恭謹侍奉世子妃,為奴為婢,都是心甘情願。

  落雲不想在大街上跟個青樓女子有太多牽扯,便揀選了偏僻的茶肆,跟紅雲姑娘略坐坐。

  她也知韓臨風以前似乎很喜歡這個紅雲姑娘,為了她,似乎沒少跟那方二當街爭執。

  若紅雲說的是真的,世子因為礙著自己,所以才遲遲沒有將紅雲招入府中,那大可不必。她這個狐假虎威的世子妃,哪裡會礙爺們的事。

  不過她可不信韓臨風冷落了紅雲,是因為懼怕方錦書的緣故,大約就是他自己不想了,才會冷落佳人。

  聽著紅雲反覆講述她跟韓臨風的種種情深不壽,蘇落雲不知為何,心裡微微有些發堵。

  落雲一時想到韓臨風也說過喜歡她,這種可以輕易出口的承諾,是不是跟喜歡這個紅雲姑娘是一樣的:沒得到時,思慕輾轉,一旦到了手裡,便也可以棄之若敝履。

  不過紅雲此番是鐵了心要入府的,為了跟夫人證明自己有替她固寵的本事,立刻讓婢女架琴,向眼睛不方便的落雲充分展示了自己的琴藝,還有婉轉若黃鸝的歌喉。

  落雲點了點頭,覺得此女不愧是花魁,果然多才多藝。

  她不是老鴇子收人,所以不想再耽擱功夫,便站起身來,對紅雲道:「你是世子故人,前程如何,也得世子來安排,我做不了主。不過京城的正經宅門,都沒有叫落了賤籍的女子入門的道理。你以後就算跟著世子,大約也只能做個外室,另住別院……回頭我讓人給你臨時租個宅子住下,等世子回來了,你自跟他說吧。」

  紅雲一聽,大失所望,不過也只能如此。待世子從彥縣回來,她必定使出渾身解數,管教世子允了她進府……

  於是落雲吩咐小廝給紅雲姑娘安排了院子,讓她暫且住下,只等世子回來,再由著他決定這個昔日紅顏的去留。

  從茶肆出來時,落雲自嘲一笑,如此也好,她這個掛名的正妻,也可以漸漸被冷落下來了。

  她其實跟紅雲姑娘一樣,跟那男人比,都顯得心思稚嫩,壓根掌握不住那個男人的。

  她並無紅雲,或者方二那樣越挫越勇的心思,不想挑戰任何凶禽猛獸。

  對於那個男人,只留存敬畏與感恩,就可以了……

  如此又過了兩日,童試放榜的日子終於到了。

  落雲叫了耿管事,再帶兩個個子高的小廝一起去蘇家小院候著,等著陪歸雁一起看榜。

  可是還沒等他們出門,蘇鴻蒙已經一路氣喘吁吁地跑來,上氣不接下氣道:「考……考,我兒歸雁高中了,是榜首!榜首!」

  原來今天天不亮時,蘇鴻蒙就帶著錦官錦城二兄弟去看榜了。

  他仕途不暢,完全寄託自己自己的兒子身上,三個但凡有一個出人頭地,那麼他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等到放榜的時候,他擠在了人群最前列,看著差役在那貼榜。因為榜單太長分成兩張。

  差役先貼了第二張,然後再貼第一張。

  想著三兄弟的墨水斤兩,蘇鴻蒙便從後面開始找起。沒想到這一路看過去,竟然一直都沒看到三兄弟的名字。

  待貼到剩下的那張時,蘇鴻蒙又是從後面一路看到前面,最後幾乎都不抱希望的時候,居然在榜首第一的位置,看到了蘇歸雁的名字!

  蘇鴻蒙當時都以為自己眼花了,揉了幾揉,一再確認沒有重名的,這才欣喜若狂,一路奔來甜水巷報喜。

  蘇落雲也怕父親弄錯了,連忙讓歸雁帶著人去。可是還沒等出門,官衙傳喜訊送鴻錦的報喜先生已經帶著人敲鑼打鼓的來了。

  他上來第一句就是恭喜蘇府公子高中頭名。

  而且今次童試,陛下居然欽點了第一名入殿受封。

  這童試入殿,可不簡單,並不是單純接受嘉獎。只要這榜首的少年應答得宜,入了天子眼緣,那就是少年天成,會被陛下破格錄取。

  十幾歲便為官的童子雖然不多,但是每隔幾年,陛下還是很願意搞一搞這種大魏人才濟濟的噱頭。

  落雲沒想到弟弟竟然這般出色,狂喜之餘,不忘叫香草拿銀子酬謝了報喜先生,然後便去了佛堂燒香告慰母親。

  蘇鴻蒙也是興奮過了頭,讓蘇歸雁趕緊回蘇家的大宅子,他要廣開席面宴請賓朋,一掃自己這數月來的晦氣。

  那謝家的寡婦居然還拿喬,一直不肯應下親,頗有些騎驢找馬的意思。

  這次他的嫡子爭氣,就要面見陛下了。

  算起來,那寡婦當知縣的哥哥又算個屁!待他兒被皇帝封賞了高官,他就算娶個侯門的續絃也是襯得的!

  歸雁雖然不愛回蘇家大宅,但是父親一再堅持,他也不好掃興。

  落雲算計著爹爹這次擺宴席拿紅封也能小發一筆,若是阻攔不讓,他必定要找些不痛快,便也隨了他去。

  蘇鴻蒙晦氣多日,總算亮堂一場,大排筵席,跟親友說一說培養出此等良才的不易。

  可惜親友們也都知道蘇家眼瞎的姑娘領著大弟弟獨過的事情,哪裡會信他的話?

  有那缺德專門撿拾笑話的,還故意問蘇大爺,既然搬出去跟家姐讀書的嫡子都能考得這麼好,那麼留在他身邊的錦官錦城兩兄弟也一定考得不錯啦?

  蘇大爺只裝糊塗傻笑,可心裡卻暗罵問者不識抬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11:09 AM

第五十三章 驚天噩耗

  誰不知道錦官錦城兩個兄弟此番名落孫山,壓根連名字都找不到!

  這樣一來,親友們也都心裡有了數,再想到蘇鴻蒙此前居然弄個娼婦入門,她教養出來的孩子,能出息才怪!

  蘇家本家的生意現在是一天不如一天。反觀那個瞎眼的大姑娘,不光店舖子打理得有模有樣,嫁的也是皇親,如今親弟弟又如此年少有為,看來蘇家的興旺就要看胡氏亡夫人留下的這對兒女了。

  蘇老爺雖然擺了筵席,可收到的紅包錢銀數目不多,甚至有些不夠酒席錢。原來許多親族都送了雙份,厚重的紅包全隨了北鎮王府世子妃那邊去了。

  雖然人家世子妃沒有擺宴,也攔不住想要送禮聯絡親情的親友們。

  蘇鴻蒙事後知道了,氣得破口大罵。蘇家的這些吸血米蟲依附蘇家多年,這是眼看著本家要倒了,便急急巴結新貴去了。

  人情冷暖,真是在低處才能看得清楚!

  而那丁氏聽聞兩個兒子全都落第,蘇鴻蒙又不打算繼續供兩個兒子考學,讓他們倆上船塢學著做生意。

  這下,丁氏不幹了,帶著哥哥又來蘇家鬧一場。

  她如今全指望著兩個兒子有出息,讓自己一朝翻身,豈能任著蘇鴻蒙吝嗇錢財耽誤兩個兒子的學業?

  所以那言語裡也是怪蘇鴻蒙因為自己遷怒兒子,竟然耽誤了兩個兒子前程。

  這次蘇鴻蒙可有理了,若說耽誤,也是她丁氏耽誤了蘇家的好苗子。

  蘇歸雁被她教養得如傻子一般,連跟兩個弟弟共學的機會都沒有,怎麼一被大姐領出去,就考了個榜首?

  可見丁氏偏心,刻意打壓嫡子,高抬自己養的兩個草包。他又不是後爹,豈會耽誤自己的兒子?

  他都問過先生了,這兩個兄弟的資質實在一般,背書還行,文章狗屁不通,再學下去也是瞎耽誤功夫,還不如學做生意,有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呢?

  現在丁佩一個下堂婦居然還腆著臉來鬧事?豈不知他蘇鴻蒙心裡一直存著火?

  就在那丁家舅舅又過來扯衣領子的時候,蘇鴻蒙故意抱起個新收的半舊花瓶子,咣當一下摔在了地上。

  這下子,他立刻扯了丁家舅舅的衣領子,說自己的傳世家寶被摔碎了。

  那邊家丁也算歷練出來,立刻報官。蘇大爺這次碰瓷到底,算是報了殺馬之仇,就算丁家舅舅提出拿錢私了都不成,以私闖民宅,損毀財物的罪名,硬是讓丁氏兄妹在府衙上挨了結實的大板子。

  當蘇宅的老管事跟蘇落雲學說這些事情的時候,蘇落雲也是心平氣和,可以一邊就著茶果一邊聽。

  有時候,對一些人和事能夠釋懷,並非原諒了,而是需要站得高些,不再低微臣服,心境自然也能寬泛些。

  如今蘇歸雁總算出頭,落雲也覺得自己的日子又往前走了。至於留在身後的糟心事,還有人,她不想回頭再看。

  眼下,對於她來說最要緊的,就是弟弟將要入殿面聖的事情。

  歸雁能得這機會不容易。他的考卷入題夯實,條款清晰,言之有物,都寫到了那位主考官李歸田大人的心裡去了。

  恰逢彥縣水患,若是能像此子所言,未雨綢繆,早些準備好抽水農具,以及沙袋壘砌阻擋,也許這禾田堤岸也不至於損毀得這麼嚴重。

  正是因為心有感慨,李大人覺得如此少年英才不應該被埋沒。

  與其再讓他讀上幾年詩書,不如讓此子早早入仕,才更利國利民。

  大魏雖然不似前朝,百官皆為世家壟斷,但是寒門子弟能夠升堂入室者鳳毛麟角。

  據落雲後來聽說的傳聞,這次童試,先前李大人點的三位頭名,竟然有兩個被擠掉到了後面,反而是魯國公府遠親,還有六皇子親隨的兒子在開卷露名字以後,被破格提了上來,跟這蘇歸雁一同入殿。

  這些人情世故,李大人不是不懂,但著實心裡厭煩。就連蘇歸雁這榜首的位置,也是他搶先將卷紙呈遞給陛下看,這才保存下來的,同時,也為這沒什麼背景的少年爭取來了面聖的機會。

  落雲心知弟弟此番如此出色,其實跟韓臨風功不可沒。吃水不忘挖井人,落雲自然要向世子爺表達一下謝意。

  可惜他出了門,不在府中。只等韓臨風和李大人、六皇子他們從彥縣回來,落雲打算讓弟弟擺酒,好好謝一謝姐夫。

  而她也要借此引薦一下住在他處的紅雲佳人,想必有了此等對胃口的昔日紅顏,一定能讓世子覺得比她這種石頭性子要來得愜意。

  可是臨到了韓臨風快回來的日子,沒有等到人,卻等到了個晴天霹靂的噩耗。

  跟著韓臨風去彥縣的兩個隨從在一天夜裡急匆匆地趕了回來,帶著哭腔跟管事稟報:「不……不好了,世子爺跟李歸田大人在巡鄉的時候,恰逢河岸決堤,兩個人外帶三四個隨從被大水捲得沒了影了!」

  饒是耿管事是個有歷練的,聽聞此驚變,也是兩腿一軟。

  前些年彥縣也曾決堤,幾百口人說沒就沒了,有的在洪水退去都沒有找到屍體。現在自家世子和李大人被捲走,那肯定是凶多吉少啊!

  他也不敢耽擱,連忙又將此時告知給了世子妃。

  當然,他並沒有指望女主人能出些什麼主意。

  遭遇這等天災,就是諸葛在世只怕也難以回轉乾坤。

  落雲滿心等著韓臨風回來,可是半夜敲門,竟然等來這樣凶險的消息。

  震驚之下,她忍不住身子微微一僵,重重坐在了椅子上,而侍候在身邊的那些下人們也都開始哽咽哭號起來。

  至於小郡主韓瑤,更是急切地不行,也是哭著問耿管事,具體情形。

  蘇落雲最先定下神來,顧不得避嫌,徑直去了外院,向送信之人詢問當時的情形。

  原來當時彥縣連日下雨,河堤不堪重負。按照朝廷規矩,在這種「漲水月」需要派專員巡查河堤,有無疏漏。同時要將檢測的河堤水位上報朝廷。

  可惜今年正逢官員考核,彥縣先前就存在瞞報的情況。以至於汛期來到的時候,水田損失嚴重。

  當災情愈演愈烈時,時候,漏了底。

  以往彥縣的河堤修築,一直由九皇子瑞王主管。

  可是今年,六皇子卻藉口老九要成婚,要幫他協理水災賑濟,搶了幾日巡查的差事。

  當然,恆王絕非好心,而是覺得彥縣應該隱藏著大雷,他此來就是為了點著火藥捻子的。

  不過等二人來此,來不及細細清查以往賬目,李歸田大人看到農田損毀竟然比前一個月還要嚴重時,震怒之下,便開始一番細查那些一直排不乾淨的水,是從何處洩來。

  這麼挨個河渠的細細一查,李歸田終於發現,在以往河堤修建時,那些官員為了縮減工期,節省銀兩,讓賬面好看,也讓九皇子瑞王落得個節儉能幹的美名,原本該是「川」字的分水河渠,卻被偷工減料成了「八」字。

  只是少了一條分水河道,平日還不太明顯。但汛期一來,便坑苦了十里八鄉的百姓。

  這可事關重大,李歸田不敢瞞報,立刻呈報朝廷,同時開始抓捕縣內主管工程的要犯。說來也蹊蹺,那些貪墨的官吏,竟然一早得了風聲,跑了幾個要緊的,一時也對不上口供。

  而六皇子恆王倒是覺得抓住了老九要命的關卡,事無鉅細,一一排查。

  出事那天,原本該是六皇子親自去巡查河道,周圍鄉縣的官吏都接了通報,準備迎接皇子巡查。

  只是六皇子臨時身體抱恙,便委派了李大人前往。

  至於韓臨風,純粹是湊巧被李大人拉去抓壯丁了。工部這麼多的散人,李歸田對韓臨風最是看不順眼。

  也許是李大人心內敬仰聖德先帝的尚武不屈,看到先帝後人如此懶散,也是格外不能忍。

  結果那天他們巡查河道,李歸田尋到一處僻靜河堤,特意遣散了左右,語重心長地勸諫韓臨風。

  結果李大人剛剛說到世子爺來工部以後,上工如上墳的態度時,便聽到山崩地裂的一聲響。

  當時河岸對面的人清楚地看到一處河堤塌方,而正好將獨自站在河堤上的兩個人給捲裹走了。

  也有眼尖的看到世子掉入水裡時,好像抓到了一塊河裡漂浮的木板。

  可是意外就是那麼一瞬間,待人反應過來,洪水滾滾而來,船都沒法立刻下水追攆,那人肯定是沒救了。

  蘇落雲聽了,倒吸一口冷氣。

  她原以為是天災,可是現在怎麼聽著像人禍?

  河堤就算真的不牢靠,不在暴雨時節塌方,偏偏在大水漸退的時候決堤了。而且那一聲山崩地裂的巨響是什麼?該不會是有人故意去炸河堤,才造成這次慘劇吧?

  「那事後彥縣的人可曾派船去找尋世子他們?」

  來人搖了搖頭,苦著臉道:「六皇子當時也在彥縣。大水瀰漫,隨時可能蔓延到縣裡,所以大人們都是忙著轉移皇子,一時無暇去找人,幾乎能用的船都被徵用轉移官員了。我們在那等了又等,只看到那些人扯皮著奏摺的事情,要跟朝廷上報此事,還有人說這事乃是有人意欲謀害皇子,壓根沒人關心世子和李大人的死活……也是,那麼大的水,估計找到了也……屬下無能,沒有保護好世子,便騎著快馬一路回轉京城,看看能不能想辦法,調撥船隻找人。」

  落雲迅速算了算時辰,他們雖然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可是距離出事已經過了一天一夜了。他們若是沒死,在水上飄著也支撐不住,所謂為今之計,就是要廣撒網,多派船。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這樣的情況,人肯定是凶多吉少。

  可但凡有一線希望,就要盡力去找。蘇落雲想了想,讓香草取了圖紙,幫她看彥縣的位置,居然發現,那裡離舅舅現在常駐的水兵營不算近,但是也不算遠。

  舅舅當初入京時,因為落雲精心安排,給上司留下了好印象,最近正好升了官職,掌管一個水軍營。

  若是能及時通知舅舅,讓他派船搜尋,比朝廷得到信後,再扯皮佈置,從京城派船要快得多。

  於是她連忙手寫了一封信,準備給水兵營送去,只是現在彥縣大水漫灌。若能走陸路,比走水路要快。

  落雲問耿管事,可有法子讓驛站快馬送信?

  耿管事為難道:「現在驛站的勘合憑證都排滿了,除非有官署的文書,不然也排不上……我們北鎮王府恐怕不夠臉面。」

  落雲搖了搖頭:「勘合憑證落的是官印,還是不夠快。若是能弄到兵部的火牌就好了……」

  關於這裡的門道,她曾聽韓臨風閒來無事時說過,若是有火牌,用來傳信的都是兵部的驛馬,比平常驛馬快多了。

  管事聽了苦住了臉:「這……恐怕得世子妃入宮去求陛下了。」

  蘇落雲搖了搖頭,這事幹係太大,那六皇子急急運船回京,不就是為了參奏九皇子?

  那是干係朝政社稷的一齣大棋,哪有她這個小人物貿然開局的道理?

  而且,這深宮半夜,她壓根入不得宮啊!

  突然她靈機一動,開口又問:「如若是李大人的家眷去求呢?」

  耿管事連忙點頭:「李歸田乃朝中大儒,門生甚多,若是他家人去求個勘合憑證,應該不算難事。不過這火牌就不好說了。」

  落雲當即立斷說道:「備馬,我要去李大人府上走一趟。」

  事出緊急,落雲還披散著頭髮,只在馬車上用絹帕子急急紮了一下。

  當她半夜一身白衣,披著凌亂的頭髮,帶著侍女僕人急急敲李府房門時,門房都嚇了一跳,疑心半夜來了美豔女鬼索命。

  而李家人居然還不知道李大人在彥縣出事的消息。

  也不知彥縣六皇子那邊究竟有什麼佈置,一直沒有人回京城通稟此事,消息似乎一直封鎖著。

  當落雲說清來意後,李府的夫人當時就癱軟在地,掐了人中才醒。蘇落雲無暇去勸她,只簡潔地問:「府上除了夫人,還有誰掌事?」

  這時李府的大公子李傳輝站了出來,他年僅二十,不過已經在朝中翰林院當差。

  當落雲三言兩語說了自己的打算後,大公子雖然也是一臉悲意,卻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聽到她說想要弄來火牌傳信時,不禁一皺眉,覺得這婦人真是荒唐。

  此事雖然急迫,可並非軍情,若是貿然動用,必定落人口實。而且他覺得蘇落雲怪沒有見識的,明明從京城派船就可以了,何必捨近求遠,去離彥縣有些遠的水兵營調船?

  所以他說:「我這就入宮請命,請求陛下下旨,派船去搜尋。」

  說完李公子都顧不得坐馬車,只匆匆騎著馬帶著小廝朝著宮門跑去。

  蘇落雲無奈,也只能在李府坐著等。

  李府的女眷哭聲一片,她卻哭不出來,並不是與韓臨風沒有半點情誼,而是她現在滿腦子想的是,如果李公子吃了閉門羹。還有什麼法子能弄到火牌。

  果然不出蘇落雲所料,李公子壓根都沒進得去宮門。

  守夜的侍衛據說收到了上峰命令,說是最近有流民入京,治安不穩,若非前線十萬火急,決不能半夜私開宮門。至於李公子的請託,他們也恕難從命。

  陛下年事已高,原本就睡不好覺,若是半夜聽了這等噩耗,驚擾了龍體,那可是殺頭之罪啊!

  反正人也不是剛剛被沖走,不必急於一時,一切等天亮再說。

  那些混賬話氣得李公子恨不得一把掐死這些難纏的小鬼。

  蘇落雲卻並不意外。從彥縣的意外開始,就沒有人在意世子和李大人的死活。或者說,這兩個人若是死了,才能讓六皇子參奏瑞王的奏摺更有份量。

  六皇子今夜也回來了,大約明日一早開始發難。他自然不允許走漏風聲,讓瑞王有準備,或者讓瑞王先一步面聖。

  所以聽李公子說完,蘇落雲簡潔說道:「看來指望不上京城派船,還是我的法子少些條文批示。我家世子不算國之棟樑。可李歸田大人,卻是國士無雙。敢問這般賢士,還配不上動用火牌救命嗎?若是真不能請到火牌,李公子再想想,在驛站可有門路,通融一下,提前走一走我的家書。」

  李公子現在也是無頭蒼蠅,只能聽了這盲婦之言,看看能不能找點能通融的門路。

  若動用軍馬送信,那就一定要有火牌,不然隨便亂用都是殺頭的死罪。

  關於這點,蘇落雲也盤算好了。她想起以前聽那些貴婦的閒談,說兵部新調的趙侍郎是李歸田大人的門生。

  於是她建議李公子直接找趙侍郎。李公子也是茅塞頓開,無頭蒼蠅總算找到了主心骨,二人直接去敲了兵部的趙侍郎的府門,懇請他隨便發些文書,只要是能路過彥縣下的水兵營就可以,順便捎帶上她這一封家書。

  趙侍郎是李歸田大人的門生,驚聞此事,哪裡還有什麼廢話?披著衣服去了官署,直接給蘇落雲的那封家書蓋了兵部的官印,然後叫了兵部聽差的侍衛,將這封信送往驛站,直接走了專門呈送八百里加急的軍情的線路。

  有了兵部官印,送信的都是精選出來的軍馬。

  當信送出去後,天色已經微微發亮,落雲一臉疲憊地回府了。

  香草小聲安慰著她:「大姑娘,世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落雲微微嘆氣:「但願如此,他還那麼年輕……」

  事出緊急,她的腦子只是想著自己該如何做,卻無暇顧及其他。

  但如此忙碌了一夜後,她的腦子嗡嗡的想,都是眼角也開始微微濕潤了起來。遲到的莫名的悲意,突然湧上心頭。

  那個說想要陪她走上一程的男人,怎麼會說沒就沒了?

  接下來的一天裡,落雲卻沒有去店舖,只守在府宅的門房裡,這樣便可以第一時間聽到來人的動靜。

  她心裡一時忐忑,既盼著有消息,又怕傳來的是壞消息。

  閒坐在門房裡,落雲一邊烤著火爐,一邊胡思亂想。

  當初她成親的事情,因為太過荒誕,還一直沒有跟舅舅提過。沒想到竟然是在這樣的節骨眼,須得舅舅替她找尋夫君。

  兵部的專線送信速度要快許多,那信到舅舅的手裡,還需要大約一日半的功夫。就是不知韓臨風現在是死是活。

  想到他這次離開前,還跟自己小小冷戰了一番。他也曾說過,他並不想跟她做冷冰冰的假夫妻。

  她當時沒有應聲,誰想到,這竟然成了最後的訣別。

  蘇落雲甚至洗手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在想,他此時是不是泡在冰涼的河水裡,仰面朝天,孤零零一人,只有慘淡的明月為伴。

  那樣的情形竟然又讓她的眼睛微微一酸,不敢再想下去。

  如此又一天過去了,除了李府時不時派人來詢問,再無其他人過來。

  當然從李府的大公子的嘴裡,落雲知道了更多的隱情。

  原來李大人和北鎮世子府的噩耗一直沒有傳過來,的確是恆王刻意封鎖消息的緣故。

  就在今晨朝堂上,應該是昨夜就回來的六皇子風塵僕僕地上朝了。

  這位皇子居然一夜都沒換衣服,直接面聖,只見那褲管子、臉蛋、鬍鬚上都還帶著泥漿。

  如此狼狽的恆王一上來就撲倒在地,哭訴彥縣意外,以及李大人和北鎮世子生死未卜的慘劇。

  此話一出,滿朝嘩然,諸位大人都被噩耗衝擊得思緒混亂。

  據六皇子所言,兩個失蹤的人沒有找到,但是那炸燬河堤的火藥機關卻被人找尋到了,這足以證明,河堤開裂是有人故意炸裂,這一切都是人為的慘劇。

  據說,恆王在朝堂上痛哭流涕,反覆哭訴,那日巡堤的人原該是他,若不是因為他犯了風寒,臨時換人,李大人和北鎮世子也不會遭此橫禍。

  這話一出,滿朝文武為之色變,如若是這樣的話,那幕後黑手豈不是原本意欲謀害六皇子?

  一場決堤意外,炸出了驚動朝野的驚天大案啊!

  當時許多人都在偷偷看九皇子瑞王的神色。

  先前彥縣偷工減料修造河堤的案子,恆王和瑞王就明爭暗得厲害,六皇子躍躍欲試,一直想查出九皇子的黑底子。

  現在,彥縣接連出了問題,這都是九皇子當年主持工程的舊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11:17 AM

第五十四章 水鬼入府

  現在河堤貪墨案子剛有頭緒時,主理此事的李歸田大人又出了事。

  而且,很有可能李大人做了六皇子的替死鬼,不能不叫人疑心九皇子。

  眾人偷看九皇子瑞王的臉色,而瑞王則氣得宛如眼眶炸開的鍾馗。

  這老九被六哥偷襲個正著,毫無心理準備。

  他正站在朝堂上,既不能跳出來喊冤對號入座,又要遭人猜忌,自然氣得臉色青白交替,煎熬得很。

  不過他的那些依附的臣子都不是吃素的。待朝廷上雙方人馬逐漸回過味時,立刻刀槍出鞘,開始了唇槍舌戰。

  只是眾人都是忙著辯論是非,以及幕後黑手為誰。至於被水沖走的兩個國之棟樑,似乎沒有人在乎他們的死活。

  最後陛下也僅僅是說了一句,要儘早找到二人,入土為安。

  顯然,大家都認定這倆人是沒救了。

  李公子原本並不想跟蘇落雲這樣的後宅婦人說太多,可是他的心裡實在憋悶了太多鬱氣。

  若是六皇子當時就肯派船救人,他父親和世子不一定沒得救。

  於是,原本不想妄議國事的他架不住心裡的鬱悶,再加上蘇落雲的循循善誘,一點點說出了朝堂上的情形。

  當然,他給世子妃轉述說這些朝堂紛爭的時候,只是陳述,並未表露太多個人意見,可是落雲聽著他的語氣,便知道他心裡的憤恨。

  只因為朝堂黨羽之爭,這彥縣意外,加上兩條鮮活人命,就成了攻擊政敵的藥捻子。

  六皇子刻意隱而不報,就是為了在朝堂一舉發難,打老九瑞王一個措手不及,卻白白浪費了施救的最佳時機。

  而現在朝中的精力,都集中在兩位皇子之爭上了。

  除了北鎮王府和李府,似乎沒有人在意失蹤那兩個人的死活。

  就在信箋送出去的第二天裡,北鎮王府開始陸續接到了府宅的問候信箋,宮裡也派人送東西撫慰。

  這些撫卹禮金,頗有提前送一送喪禮白包的意思。

  大約都覺得人肯定不能在了,還請兩府女眷節哀,順便張羅一下白事。

  就算打撈不上來屍體,以後也得弄個堂皇的衣冠墳塚,讓遊魂有所依附。

  甚至韓臨風的那些狐朋狗黨們,居然還有恬不知恥,寫信表達對世子妃的憐惜之情。

  大約是怕死去的兄弟凍了腦袋,想要給死人戴一戴綠冠,信裡也是極盡曖昧之詞。

  像什麼「應憐嬌顏無雨潤,夜開西門入甘泉」,還有「有心護花栽瑤台,卻無桃紅落枕席」一類的狗屁詩句。

  就差半夜直接來敲世子寡婦家的房門,要自薦枕席,溫暖一下亡故兄弟的被窩了。

  除了這些「綠冠黨」,蘇鴻蒙也聽了信兒,跑來看女兒。他略微安慰了女兒後,徑直問她接下來作何打算。

  要是韓臨風淹死了,這可不算和離,她這麼年紀輕輕就守寡,若是改嫁離開世子府,除了自己的妝奩和當初得的聘禮,其實也能再拿些世子府的恆產出來作為補償。

  蘇鴻蒙勸她早些做打算,免得梁州王府那邊來人了,她走得太難堪。

  蘇落雲壓根就沒想挪佔世子府的財產,聽父親這等小商之言,不由得微微皺眉。

  「父親說的是什麼話?還沒個信兒呢,你怎麼就當他不在了?你不必前來陪我,我一個人等消息就成。」

  蘇鴻蒙自覺好心提點女兒,見她不領情,也是無奈擺手:「當初我還尋思你的福氣到了,沒想到竟然是這等命數。趕明兒,我給你請個高人改一改命。你這命啊,就是太硬,剋母又剋夫,不改怎麼行?」

  這次蘇落雲一點也聽不得了,徑直衝著一旁的門房喊道:「去,將蘇大爺給請出去!免得他被煞氣衝倒在世子府裡,回頭又說被命硬的給剋死了!」

  蘇鴻蒙看女兒翻臉了,倒是沒跟女兒計較,好脾氣地站起身:「行啦,知道你現在威風!有你回來哭鼻子的一天,好賴話都聽不出來!這個倔勁兒,到底像誰?」

  蘇鴻蒙嘟嘟囔囔地走了,香草卻來勸她:「大姑娘,這裡太冷,你還是回屋去等吧,不差這幾步路。」

  門房雖然點著爐子,卻是來回走人之處,就算掛著厚簾子也不擋風,時值深秋,天氣轉冷,大姑娘又是一夜未睡,著涼就不好了。

  落雲其實已經覺得隱隱頭疼了,可是她回屋也躺不下,不如就在這裡等著。

  就在這時,小獅貓阿雪跳入了她的懷中,將身體團成一團,喵嗚地小聲撒嬌。

  在韓臨風離開的這些天,夜裡都是阿雪在暖著她的被窩。她還記得,自己似乎曾經在蘇家小院裡說,希望冬天有貓咪溫被窩。

  沒過多久,韓臨風就送給了自己這隻奶貓兒。

  以前,她從來沒有深想過,現在卻不能不疑心是韓臨風聽到了她的無心之言。

  她似乎從來都沒有遇到過,像他那樣待她好的人……

  摸著貓兒柔軟的長毛,她忍不住回想自己跟世子相處的點點滴滴。不知為何,越想越是心酸。

  遲來的悲傷彷彿沉入深淵的泥封箱子,待裹得厚重泥衣被溫潤浸軟,遲鈍的心痛感便再也關鎖不住,便一點點地席上襲上心頭……也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

  她現在壓根不想為自己的前程打算,只想快些找回他。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門房又有人拍門了。

  門房一看,是蘇落雲安排在在小院子服侍紅雲姑娘的媽媽回來了。

  據她通稟,說那紅雲姑娘帶著婢女和行李,不聲不響地跑了。

  原來世子被洪水捲走的消息也傳到花魁紅雲的耳朵裡。

  起初紅雲也抱持希望,盼著世子能平安歸來。

  可是兩天後,她的小婢女卻提醒她:「若是世子真的回不來,姑娘要小心走不了,被留著殉了葬。」

  要知道這位世子還膝下無子,他堂堂皇族就算死了,也不能倒了門牌。那些高門貴府的,也不知到時候會不會搞個殉葬的名頭。雖然不至於弄死嫡妻陪葬,但給妾侍灌毒藥殉葬的事情,是有先例的。

  紅雲聽了小丫鬟說書一般講述,冷汗直冒,彷彿已經置身墓穴,那一點子相思全都被嚇散了。

  她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先跟世子脫了關係才穩妥。反正她是自己贖身,不欠世子府的銀子。而且世子若是回來了,她再過來尋世子就好。

  這麼多天了,明眼人都知道,世子大約連屍體都不好尋回來了。

  她心裡做了決定,立刻跟小丫鬟收拾了行李細軟,趁著王府派來的媽媽夜裡睡著時,帶著丫鬟坐著租來的馬車便跑路了,也不知投奔了哪個昔日恩客去了。

  而落雲聽媽媽講紅雲逃走的事情,只是嘆了口氣,淡淡道:「她既然是自己贖身,當然來去自由。」

  只是落雲倒替韓臨風又難受了一下。原來那位紅雲姑娘聲淚俱下講述的比翼雙飛的故事,竟也這般脆弱不堪。

  到了夜裡,耿管事命人給世子妃搬來了軟榻。

  老管事原本以為世子當初迎娶這姑娘是迫不得已。

  可是啊,有時候得經些大事才能認清人。

  這姑娘還真是個好姑娘,滿府一團亂時,小郡主急得只是哭的時候,是這個看起來羸弱的女子先安穩了眾人,又想到聯絡李府趕緊送信尋船找人的。

  現在人人都當世子不在了,連他這多年老僕都不再心存希望。

  可是這個眼盲的女子就這麼一直執著地坐在門房裡等。

  這可不是裝樣子給人看的,她那茫然的眼裡都滿是焦慮,而且一天天地面容憔悴了下來。

  老管事知道,她是真的關心著世子。

  娶媳婦,且不論醜俊,最起碼不能分著心,隔著心眼過日子。耿管事直到現在,才有些心底認可這位出身不高的世子妃。

  只是世子雖然娶了個好女人,卻沒福氣安穩過日子,現在也不知漂流去了何方……

  想到這,他忍不住也哽咽流出眼淚,用衣袖子揩拭了一下後,微微嘆口氣,讓世子妃在軟榻上休息。

  他又細心地讓自己的內人多拿了兩床棉被,還有炭盆過來,免得世子妃在這著了涼。

  於是,落雲在門房住下又是過了兩天。

  隨著時間慢慢推移,落雲的心也漸漸涼了。過了這麼久,一直沒有消息,這樣的情況只怕是凶多吉少。如今唯一的奢望,只是找尋到屍身。她不希望那空蕩蕩的墳墓裡,只有沾染了水粉俗氣的牡丹華衫。

  世人也許再也不會知道,那個頂著一臉脂粉,看似無所事事的男人,並非真正的韓氏臨風。那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只是還沒等證明自己,就淹沒在了深不見底的沉淵……

  如此煎熬又到了深夜,落雲懷裡抱著貓兒,手裡捏著韓臨風給她刻的竹片詩集,靠坐在軟榻上呆呆走神。

  到了後半夜的時候,她終於混沌迷糊著了。

  只是閉著眼睛,魂魄也飄散在外,一時夢境支離破碎的,總是有人忽遠忽近地叫她阿雲。

  就在她半夢半醒的時候,突然聽到不遠處的府門傳來雜亂的聲音,似乎是有好多馬車一路駛了過來。

  可惜她的眼皮太沉,一直睜不開眼。

  直到她聽到有人憤怒地大喝一聲,似乎又踹碎了什麼東西時,蘇落雲才撲楞一下坐了起來,緊聲喚人:「香草,快去看看門前來者何人?」

  香草迷迷糊糊地揉惺忪睡眼,趕緊披著襖子起身去看,可剛撩開門房厚棉簾子,就跟人來了個頂頭碰,嚇得嗷地尖叫了一聲。

  蘇落雲看不見,只能緊聲問:「香草,怎麼了?」

  可就在這時,一隻大掌撫摸上了她的臉,同時如夢境一般的聲音出現了:「阿雲……我回來了。」

  蘇落雲聞言一滯,她的鼻息間並沒有聞到那男人熟悉的味道,反而是股子難聞的水腥汗味。

  可是這說話的聲音分明就是啊!

  她突然伸手反握住那人的手腕,摸索著胳膊,想要確定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

  那人乾脆蹲坐在軟榻邊,牽引著她的手摸索自己的臉頰、眉眼,同時柔聲道:「阿雲,真的是我,我還活著。」

  蘇落雲倒吸一口冷氣,復又全身鬆懈下來,激動地一把抱住了來人的脖頸,微微哽咽道:「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這是小刺蝟第一次主動的投懷送抱,幾天幾夜沒有洗澡的韓臨風微微苦笑,若是可以,他真希望自己清爽一些,不辜負了這一擁抱。

  幸好她看不見,不然自己鬍子拉碴,頭髮泥漿打結的樣子一定會嚇到她。

  方才香草那丫頭就被嚇得不輕,叫了一聲後,翻著白眼倒下了。

  她一定是以為這大半夜遇到冤魂回魂,水鬼來找替身了。一旁的其他侍女在愣神驚喜之後,手忙腳亂地給香草掐人中,灌涼茶。

  落雲激動之後,嗅聞到了男人身上的水腥味道似乎更濃烈了。

  可她顧不上這些,徑直問韓臨風,這些天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沒等韓臨風回答,門外再次傳來腳步聲,然後是熟悉的粗獷的嗓門聲:「你這丫頭,居然不聲不響地成婚了,這麼大的事情,為何不告知舅舅?」

  原來跟著韓臨風回來的,還有落雲的舅舅胡雪松。

  接下來,在二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解釋下,落雲也總算知道了事情的全貌。

  原來當初河堤開裂的時候,韓臨風陪著李歸田大人離炸裂的河堤還算有些距離。

  這也讓突變來襲時,韓臨風有些準備的時間,他當即抽下腰帶,拉著離他最近的李歸田一把抱住了一根河面上漂浮的大木板。再用腰帶將兩人的手纏綁在了木板上。

  也是因為他這舉動,讓二人堪堪逃過了巨浪來襲時的凶險。

  原本韓臨風是看準了河堤一處拐角,當時趁著水浪推湧,扒著河堤上一塊凸起的石頭,在那裡避讓開了了最初的木石塌方,

  可是巨浪襲來,人根本身不由己,堅持了沒幾下,便被巨浪捲走。

  也是二人命不該絕,雖然李大人被水浪襲來的木樁撞得腿骨斷裂,卻並沒有受到什麼致命傷。

  而韓臨風也不過是被木枝劃傷了左胳膊而已。

  等水浪稍微和緩些時,二人趴在木板上已經被衝到了下游,若是再往前,就要進入海口了。

  韓臨風靠著強健的體魄,尋機會攀住了一棵露出水面半截的大樹,將疼痛難忍的李大人也拉著拽上了還算粗壯的樹丫。

  接下來的幾日,就是人的意志力與困境的博弈。

  方圓百里一片汪洋,壓根看不見屋頂,似乎也等不到救援,按照他們漂浮的路程來算,早就出了彥縣。

  暫時等不到救援,口渴又讓人難捱。

  李大人想要喝河水,可韓臨風卻阻攔不讓,這洪水來襲,本來淹死不少人畜,正是瘟疫盛行的時候,喝一口這樣的水,恐怕後患無窮,

  最後,還是韓臨風利用水上漂浮的草繩,連接自己的腰帶,做了繩圈,套出了一隻漂浮在水面,正呱呱叫的大鵝。擰斷了它的脖子後,與李大人茹毛飲血,靠著生鵝血解渴。

  隨後的幾天裡,凡是路過樹杈的動物和三兩隻家禽家畜,幾乎無一倖免,都被韓臨風抓了去。也正是因為韓臨風有彪悍的身手,二人才不至於活活餓死。

  不過李大人受了傷,外加平日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驟然處此絕境,實在是內心崩潰。

  漸漸的,李歸田有些熬不住了,幾次抱不住樹幹。

  幸虧韓臨風將他拉拽住,再悠哉冷嘲熱諷一番,將李大人平日罵他酒囊飯袋的言語回敬了大半,這才激發了李大人的生存鬥志,堪堪等到了船舶營救的時候。

  說起來,他們及時獲救,也得虧蘇落雲發信求助。

  舅舅胡雪松接到外甥女的親筆書信後,立刻聯繫人脈,除了一部分軍船外,大部分都是他聯繫來的貨船和民間的竹筏一類。四處撒網搜尋了兩日,才在一段廢棄漲水的寬闊河道裡救下了苦熬多日的二人。

  這段經歷,真是太曲折離奇,若不是胡雪松親眼看見,也難以想像二人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

  當他看見那樹杈打著赤膊,身材高大精壯的男人時,那蓬頭垢面的臉上,絲毫沒有絕望慌亂,甚至還微笑著朝他遠遠抱拳致意。

  於那位李大人,因為受傷,正發著高燒,有些神志不清,被韓臨風用從河裡撿拾的草繩如嬰兒般捆紮在枝丫上,免得他脫力掉下。

  樹杈上掛著的兩張動物皮毛,據那男人後來所說,是他打撈了動物的死屍,用自己的髮簪一點點剝下來的,以供兩個人夜裡禦寒之用。

  此時正是寒冬,就算地處偏南,入夜也甚是寒冷,若是再熬一日,那個李大人大約要熬不下去了。

  至於那個披頭散髮的健壯男人,活似一頭孤狼,就算沒人來救,他大約也能想辦法活下去吧?

  這是胡雪松跟自己外甥女婿第一次照面。

  他先前聽聞落雲嫁給京城裡那個有名的紈袴時,心裡真是猛一翻個,再加上這兩天聽人講了一些關於二人婚事的傳聞,也是氣得眼眶欲裂。

  胡雪松甚至想,若那人真如此不堪霸佔了落雲,還不如趁著這機會弄死他,也好過他磋磨自己的外甥女。

  可待親眼見了這個傳說中的草包世子。竟然能在如此絕境存活下來時,胡雪松完全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偏見。

  韓臨風,毫無他臆想中哭得鼻涕眼淚的紈袴窩囊像。

  這個男人……別的不說,就是這份沉著膽識,絕非池中之物,配得上他的外甥女!

  因為怕家人惦念,韓臨風並沒有跟李大人一起坐馬車回來,而是坐上了驛站的快馬,一路風塵僕僕,先回了世子府。

  胡雪松提醒他不必這麼趕,最好洗澡修整一下。可是韓臨風卻毫不遲疑道:「我不快些回去,阿雲會擔心的。」

  這又讓當舅舅的暗自點了點頭,看來這個世子不光是個硬漢子,還很將落雲放在心頭。

  其實有些話,韓臨風不好跟胡家舅舅講。

  他這一路跑來,其實心裡也有些不確定,他生怕那女子已經打好了行囊,確定了他的死訊之後就包袱款款,俐落離府了。

  畢竟她不止一次跟他言明,只做權宜的夫妻,若他不在了,自然就散了買賣,總不能指望她為自己獨守空門吧?

  於是他一路跑來,也是一路忐忑,有時候想到那女人沒心沒肺地已經跑路了,也是恨得牙根直癢癢,再用力抽打幾下馬鞭子。

  結果當他日夜趕路,率先衝到世子門口,一入大門就心事重重地問門房:「世子妃……有沒有走?」

  那門房窩在門口的椅子上睡懵了,看到世子突然如水鬼一般橫眉立目地瞪著他,也是心慌沒聽清,只聽到「有沒有走」,以為世子聽到了養在外宅子的花魁紅雲跑了的事兒,正生悶氣。

  於是門房直不楞登地點頭道:「走了,早就收拾行李捲,帶著丫鬟偷偷走了。」

  韓臨風雖然一早就料想會這樣,可還是心頭的鬱氣舒緩不暢,突然發出一聲怒喝,抬起一腳,就將一旁的椅子踹個稀碎。

  結果,剛踹完椅子,他就聽到了門房處似乎有熟悉的說話聲。

  他愣了一下,遲疑撩起門簾子,沒想到,那女人素淨著一張小臉,裹著被子抱著貓兒,睡眼惺忪,茫然地地坐在軟榻上……

  那一刻,情緒轉變太快,韓臨風甚至有些脫力,在香草的尖叫聲裡忍不住扶了扶門框……

  後來他聽耿管事說,她跟李府公子奔波搬運了救兵後,居然一直在門房等消息。

  那清麗的臉兒掛著幾夜難眠的憔悴,眼底都是讓人心疼的青黑,好不容易養出的面頰也消瘦下去了。

  她在擔心著自己,想要第一時間知道自己的安危。

  當發現這一點時,韓臨風的心裡仿若綻開了暮夜煙火,滿心的燦爛。

  不過待落雲回過神來時,也驚覺到韓臨風的身上也是太臭了吧!

  落雲趕緊推開了他,吩咐丫鬟準備熱水,讓臭烘烘的男人好好洗刷一下。另外廚上什麼燕窩人參也都燉煮起來,給世子好好補一補身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11:25 AM

第五十五章 相煎何急

  落雲方才抱著他的時候,感覺他瘦削了很多,這幾日的熬度,不用聽,光是想想就該知道有多麼艱難了。

  當然,她還記得讓人給李府送去吉報,讓李府的人也能安心。

  李大人因為腿受了傷,那馬車為了少些顛簸,肯定不會太快,大約也得過了兩天才能回來。

  當落雲指使僕人做這些個的時候,韓臨風正好沐浴出來,他一邊擦拭著披散的長髮,一邊含笑看著落雲吩咐下人做事。

  當熟悉的味道襲來,落雲才知道世子坐在了她的身邊。

  她想起自己剛才指使滿屋子的侍女丫鬟,又擅自做主給李府送信,略微不自在道:「我……是不是有些自作主張了?」

  韓臨風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將她帶入自己的懷中:「你現在終於有些女主人的樣子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蘇落雲微微一笑,笑意卻未及眼底。

  方才她從門房裡出來時,被地上一地的碎椅子差點絆了腳,只是當時只顧著跟韓臨風說話,沒有來得及問。

  直到方才韓臨風沐浴更衣時,蘇落雲才叫來門房問他,方才世子進門時為何怒喊著踹碎了椅子?

  門房沒有耿管事機靈,又是直不楞登道:「世子聽小的說,紅雲姑娘走了,就氣得踹碎了椅子……」

  落雲聽了這話,歡喜雀躍的心彷彿又被浸在了冰水裡……

  不過韓臨風生氣,也情有可原,畢竟紅雲多才嫵媚,又是他獨寵過很長時間的女人,驟然聽到紅雲辜負了他曾經的愛意,怒不可遏也是正常的……

  落雲覺得也不知道為何,心頭突然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鬱氣。

  可她又覺得自己並無什麼立場可值得生氣。

  韓臨風是個懂得憐香惜玉的,這類男人大抵待女人很是真心,但也可以很花心。

  就好比肉身的菩薩要超度世人,必定要雨露均霑,挨個施以點化,豈可獨愛一人?

  如此一想,蘇落雲試著緩下鬱氣,親自給韓臨風盛了一碗補湯。

  不管怎麼樣,他都是自己和弟弟的恩人,自己只一門心思地報答他,做好自己的分內事就好。

  不過剛剛沐浴了的韓臨風,並不知自己被個缺心眼的門房給暗坑了。

  只是方才還又哭又笑地抱著他的小女人,不知怎麼的,好像又回冰窖裡凍住了一般,那眼角眉梢都有些冷意。

  他接過她手裡的碗,將補湯都喝了之後,便將她一把抱起,放在了大床上。

  雖然他半夜才回來,又鬧騰了半宿,不過天還沒亮,死裡逃生的他自然是迫不及待想要跟落雲親近一番。

  「阿雲,我這些天好想你……」

  落雲慢慢扶著他的胳膊,心裡卻想得是:他在舊愛那失意,便要在我這尋些暖意?

  當他的唇挨上了落雲的時,落雲沒有再躲避,雖然還是有些猶豫,卻又自然地與他纏綿在了一處。

  她欠他太多,他要索取些也是應該。而且……高門深戶裡的男人,哪個又會專心只愛一個?

  她會接受世子的溫存,但是也會守好本心,不會像母親那樣,將全部情思全都寄託在一個男人的身上……

  不過她顯然想得太多了。這個抱著她的男人死裡逃生,又一路風塵僕僕趕回來,已經精疲力盡。

  待溫存的一吻之後,也不必不點燃安神的香,只嗅聞著她脖頸間的淡香,不消片刻,日夜趕路幾天的世子,便擁著她呼呼沉睡了過去。

  落雲茫然等了片刻,卻等來鼾聲一片。她不僅啞然失笑,慢慢鬆了一口氣,卻慢慢伸手輕輕撫摸上了他的臉。

  她沒有見過他的樣子,光是靠著香草的描述知道他長得不錯。

  可現在,當她用手指輕輕丈量他的眉眼鼻廓,才在心裡漸漸拼湊出了他的模樣。

  他的鼻子高挺,眼窩分明。眉形如劍,一定十分英俊,而且眉毛摸起來也應該濃黑延展如墨。

  這麼好看的男人,注定是個多情浪子。若是她能看到,會不會也被他的容貌迷惑,像方二小姐,或者紅雲那般不可自拔?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觸摸的肌膚是溫熱一片的,他還活著……

  這個事實讓蘇落雲覺得舒心無比,伴著他綿長的呼吸聲,她也漸漸閉合上眼,窩在他溫暖的懷抱裡沉沉睡去……

  世子的確是太累了,以至於第二日落雲起身的時候,他還沒有醒。

  落雲吩咐廚房燉煮了鮑魚海參金湯粥,濃濃的一碗給世子提提精神。

  就在這時,刑部來人要見世子,說是奉了陛下之命探看世子,順便還要詢問當時的情形。

  落雲想了想,開口道:「世子今晨有些發燒,到現在還未醒,我正想叫郎中,諸位大人卻來了,待我去看看世子,看他能否見客。」

  說完,她讓諸位大人們在前廳稍等,而她則回到屋子裡叫醒了韓臨風。

  待韓臨風睜開眼睛,落雲先抓緊時間說了一下朝堂六皇子和九皇子劍拔弩張的情形,然後又說:「陛下慰問你,卻叫刑部的人來,大約是要探訪當日的情形。我沒有將話說死,只說你發燒了,不一定能見客,你且看看,要不要見他們?」

  兩個皇子打架,哪個都不是韓臨風這種鄉野小世子能招惹的。蘇落雲這才撒謊跑來串供。

  韓臨風笑著捏了一下她的臉:「老天爺怎麼讓我娶了你這個小機靈?你都覺得不宜見,我如何能見?不過只說生病也不妥……去,你將他們叫進來,我且再演一場。」

  等到蘇落雲領著刑部二位大人進入內室時,剛剛說了些客套寒暄之詞。

  韓臨風突然臉色微微一變,一陣乾嘔後,將剛剛飲下的鮑魚金湯粥噴得兩位大人滿身都是。

  其中一位大人大約有潔癖,被噴了一身,自己也噁心得嘔了起來,場面十分熱鬧。

  韓臨風吐完之後,便兩眼一閉,昏昏沉沉,怎麼也叫不醒。

  兩個倒霉蛋無奈,又不好罵罵咧咧,只能再留下些探病的封包錢,便轉身走人了。

  待那些人走後,病懨懨的世子換了衣服漱口之後,繼續悠哉享用新的粥品。

  落雲一邊給他夾菜,一邊若有所思道:「九皇子當真這麼蠢,就算要殺人滅口,其實也不必搞得這麼驚天動地……」

  韓臨風剝了一隻蝦,遞到了落雲的嘴裡,然後說:「炸河堤可以得利之人,不光九皇子……」

  落雲沉默想了一想,腦子裡突然閃過大膽的念頭:會不會是六皇子賊喊捉賊,給自己的九弟栽贓呢?

  若真是這樣,那麼皇子的皇位之爭,竟然比表面看起來還要激烈。而且這些皇子們的不擇手段,簡直枉顧百姓性命。

  落雲以前從來不關心國事,可是自從嫁入世子府以來,瞭解得比以往多了許多,也愈加覺得大魏有些皇嗣的短視自私超乎想像。

  一旦瞭解,不免讓人堪憂,如千斤重荷,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韓臨風也跟著沉默了一會,然後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問起他離開後府宅裡的事情,可有什麼人事變動。

  落雲聽了,疑心他是想問紅雲姑娘,又抹不開臉開口。

  於是她便善解人意,主動道:「前些日子,倒是有位紅雲姑娘前來投奔,不過大約是世子意外,惹得姑娘太過傷心,怕觸景傷情,便離了京城……世子若是想要找回他,不妨派人快馬去尋……大約也沒走太遠。」

  韓臨風後來也是又審了門房,這才知道昨日落雲尋他問話的事情。

  看來昨夜那冷屁股掛了冰霜,也是有原因的。韓臨風被那缺心眼的門房也是氣著了,揮手叫來管事,讓他重新調個機靈的人守在門房當差。別的不說,最起碼那對耳朵別聾,也別他娘的亂傳話。

  他正想著如何解釋,卻聽到落雲如此不痛不癢的回答。

  米飯再香甜,也有些讓人吃不下了。她雖然關心著他,卻似乎僅止於對恩人的關心回報,連青樓女子尋上門來……她都不見吃醋。

  韓臨風雖然知道,自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的,也願意等著她對自己有情,可是落雲這種正室賢妻,勸著自己追趕愛妾的勁頭也實在氣人。

  他慢慢放下了筷子,語調平板道:「找她回來幹什麼?」

  雖然韓臨風的語調溫和,可是蘇落雲卻聽出了些不妥,很顯然,他還在氣紅雲的事兒。

  可是那位紅雲姑娘也是太不爭氣,還沒等確定死訊,居然提前拎著行李跑了,實在讓落雲這個一心為夫君謀求幸福的正頭夫人有些打臉。

  看來在選侍妾稂莠問題上,她還真是瞎子般兩眼一抹黑。

  於是她也放下了碗筷,低聲道:「是我沒有留住紅雲姑娘,世子若是有氣,就儘管說出來……」

  韓臨風依舊拉著長音道:「你是說,我會被個青樓女子迷得神魂顛倒,還要衝你大發邪氣?」

  韓臨風心裡也是憋屈,有心說那椅子是以為落雲走了才踹的,可若這麼說,自己活像是翻著肚皮討要女主子愛撫的貓兒。

  若這冷屁股不接這話,自己豈不是翻著肚子下不來台?

  就在這時,蘇落雲白玉一般的面頰突然微微漲紅,突然騰得站起身來,似乎要走的樣子。

  韓臨風一把拉住了她的腕子:「你要幹嘛去?」

  蘇落雲瞪著眼睛,儘量平靜道:「世子抹不開臉,我去將人追回來好了。也是,一邊彈琴,一邊翻腕子唱著《樂鴛鴦》的花魁不好找!難怪世子心裡一百個捨不得!」

  看冷屁股生氣了,韓臨風倒是變軟了語調,挑眉問:「你怎知她會唱樂鴛鴦?」

  落雲清冷道:「不光《樂鴛鴦》,還有《媚狐笑》,為了展示她能固寵,紅雲姑娘差點就掀開被窩給我演練真本事了……世子爺,有些話原也不該我說,而是由你以後的正頭夫人說更合適些。您雖然不是荒唐之人,但是勾欄裡養成的習慣漸成,一時積習難改。可是你將來若打算成就一番家業,當知娶妻當娶賢,如若不然,我父親的糟爛家事就是前車之鑑!」

  話說到這,她也該點到為止了。至於世子能不能聽進去,那也是他的事情。她只管將人追回來,省得他總是跟她陰陽怪氣。

  看見蘇落雲拿出了她罵不爭氣的爹爹的彪悍勁兒,韓臨風反而大笑了起來。

  他抱著落雲的纖腰,跟哄孩子一樣的微微搖晃:「阿雲莫氣,紅雲姑娘被窩裡的真本事,我也未曾領教!要不等哪日你心情好了,容得我與你這朵白雲切磋切磋?」

  蘇落雲也不知自己為何會說著說著動了真氣,竟然跟這個城府甚深的男人說起這些個。可是……他說他沒領教過紅雲姑娘的本事,是何意思?

  韓臨風輕笑道:「當時方二一直找你晦氣,我若不弄個擋箭牌,只怕你要被那方二堵在街角。那個女張飛,有什麼做不出的?說起來,我成日帶著花魁遊街,哪有功夫聽她唱曲?倒是便宜了你,平白享受這麼多!」

  蘇落雲依然不信,遲疑道:「可是昨日你在門房那,踹碎了椅子……」

  說起這個,韓臨風有些用力地捏了捏她的臉頰:「那門房耳聾,你又不是不知。我明明問他你走了沒,他卻當成我問那個不知所謂的花魁……原也不打算跟你說,你知道了也好,以後若敢學人不聲不響地走,莫讓我逮到,不然我若真生氣了,你可要小心了!」

  落雲眨巴著眼,有些聽傻了。他……昨個是以為自己偷偷逃跑了,所以才發出那雷霆怒吼?

  看著方才還伶牙俐齒的小姑娘突然呆愣愣被點了啞穴的樣子,韓臨風一早的心頭烏雲頓時散去。

  他笑著嘆息道:「你說得對,我這在勾欄院裡沾染的積習難改,看來還需要再與好女人親近,才能學得像樣……」

  說完,他突然低頭照著落雲的臉頰親吻了一口,然後釋然道:「果然是滿滿人間正氣……」

  蘇落雲沒想到他在飯廳裡就這麼沒人樣子,也不知道屋裡有沒有旁人,登時臉頰又開始漲紅了:「你……你倒是改啊!」

  韓臨風還記得離府時二人的爭執。他如今倒放緩了步子,莫要將她迫得太緊,反正肉在自己的鍋裡,還能怕她飛了?

  不過他也不能任著她總是跟自己劃清界限,總有一日,她會明白,他對女人是相當挑剔,而且一旦認準了絕不撒手!

  沒人知道,當他回府一進門時,就看見她靜臥在門房的軟榻上,一臉疲憊的臉兒時,他的心裡是有多麼溫暖。

  他回來時,甚至已經做好了她打了行李包袱走人的準備。可是她並沒有放棄,一直在等他。

  得妻如此,何須其他的雜花野草陪襯?

  於是在又一片清朗的大笑聲裡,他便伸手拉起自己的夫人去花園子散步消食去了。

  走在花園的卵石小徑上,就算沒有狗屎需要避讓,他也光明正大地牢牢牽著她的手。畢竟他在成婚前就告誡過她,一旦沾染上了他,她就算想甩脫都甩脫不掉……

  跟主子們身後的寄秋和懷夏她們,看著世子一邊走,一邊低著頭拉著落雲說笑,一對俊男靚女在站在園子花窖的門口,被開得正豔的花兒襯著,看上去可真是璧人一對!

  再說李歸田大人,比蘇落雲預估的時間回來的略晚些。

  當他回來後,第一件事情就是讓自己的兒子帶著字畫禮物,替他前往世子府酬謝韓臨風。

  這次死裡逃生的經歷,只有當事人才懂。

  若說李歸田之前一百個看不上韓臨風,甚至有些故意支使刁難這紈褲子弟。

  那麼現在,這個危急關頭救下他一命的男人,已經是李大人的再生父母,異姓兄弟了。

  大恩無以言謝,總要讓兒子先來過一下禮數,免得韓世子誤會他是忘恩負義之人。

  韓臨風這次沒有裝病,親自接待了李府公子,隨便也跟李公子聊了聊朝堂時局。

  這段時間,六皇子和九皇子的人掐架掐得甚是厲害。六皇子這邊蒐羅了不少老九手下貪墨水壩銀款的證據。

  就算不能坐實了老九意欲謀害兄長的的罪名,可是想要除掉李歸田大人,殺人滅口的罪名似乎也逃脫不掉了。

  如今二人脫險的消息再次震動朝野,陛下已經命令刑部之人明日再次走訪北鎮世子府和李府,探明一下事發時的情況。

  所以李大人叫兒子來,表面是酬謝救命之恩,實際上也是有要跟韓臨風商量,統一下口徑的事情。

  畢竟這決堤災禍已經牽扯到了儲君相爭之上,稍有不慎,他們倆的證詞就成了扳倒其中一位皇子的鐵證。

  韓臨風在書房接待了李家大公子,屏退了左右後,問李公子,他的父親有何意思。

  李公子沉吟了一下,說出了李歸田的心裡話:「父親說了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此等事情,就是做陛下這個父親的都不好決斷,更何況做臣子的?君子不立危牆,他不欲陷入此次紛爭,不知世子有何高見?」

  韓臨風笑了笑,李大人不愧是大儒,看事情很是通透,不過他讓兒子來徵求自己的意見,也是為了探探自己的底子吧。

  畢竟他跟李大人這幾天幾夜的相處,多少也露出的本真性子,李大人久歷官場,多少能看出些端倪。

  想到這,韓臨風也不打算在李家父子前繼續裝瘋賣傻,只坦然一笑道:「以我之處境,其實比令尊更想避開這次紛爭。不過這只是一場意外,跟兩位皇子又有何關係?」

  李公子連忙探身道:「請世子再詳示一下。」

  韓臨風想了想:「此前,李大人查賬時,查出了幾個河堤水利的蛀蟲,貪墨了大量錢銀,要抓捕他們時,似乎跑了那麼幾個。還請李大人回去驗看一下儲存物料的倉稟,看看有無遺失的火石藥器,這些驚天霹靂的東西若是落在那些人的手裡,他們恐怕要徇私報復……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李公子眨巴了下眼睛,一下子都懂了!

  韓臨風的意思,是要拿那幾個貪贓枉法之人做筏子,向陛下陳明這可能是下面的貪官報復造成的意外啊!

  「可是……那些火藥下落,都有定數,恐怕經不起查驗,這託詞一說就會被人勘破啊!」

  韓臨風敬給了李公子一杯茶水:「李大人不是已經說了,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陛下將魯國公兩個女兒分別嫁給了六皇子和九皇子,就是希望兩位皇子親上加親,成就江東孫權孫策,上陣親兄弟的美話。您只需將我這番話帶給令尊,他自然都懂。」

  李公子擔心他們的假話太假,豈不知陛下如今也許正等著一個願意說假話之人。

  至於如何將假話變真,原也不是他們該操心的事情,自然有人會參悟上意,將此事做圓滿。

  李公子低頭想了一下,也是恍然大悟,只起身抱拳道:「多謝世子點撥,那我這就回去稟明父親。」

  韓臨風起身相送,同時對李公子道:「還請給令尊再帶一句話,我乃生平淡泊之人,只想過些輕鬆的日子,領了工部的差事,已經承蒙陛下錯愛。我與大人共患難的那幾日,實在上天垂愛,降下神蹟。還望大人莫要太過張揚我之功勞。畢竟我的小舅子剛剛金榜高中,若是李大人顯得與我太過親厚,我怕別人誤會內子的弟弟不是靠真憑實學考得榜首。」

  他說得很委婉,但是李公子聽懂了。

  這個平日看起來不務正業的世子爺,居然是如此有大智慧之人。

  可惜他生性隨散,意欲藏拙,不願在朝中展露才學,也不願李大人跟外人說他是如何大顯身手救下二人的。

  於是李公子說道:「請世子放心,君子之交淡如水,卻也要做救命的水。若不是你與夫人,我父親不可能生還,府上對我父親的恩情,我銘記在心,待有一日,定當湧泉相報。」

  如此商定之後,李公子轉身走人了。

  而第二日,就像韓臨風預料的那般,刑部又去李府詢問了供詞,而李大人正是照著他說的那般,將這河堤炸裂的事情,推到了逃跑貪官的身上。

  陛下聞言,勃然震怒,立刻降下聖旨,昭告天下,緝拿逃逸貪官。

  同時皇帝賜下名貴的藥材,給這劫後餘生的兩位愛卿進補身子。

  李大人的一句話,消融了兩位皇子朝堂對立,陛下很是欣慰,覺得還是老臣貼心,所以給大人的獎賞又格外重,連帶著韓臨風也可以跟著享受一下陛下的恩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12:28 PM

第五十六章 龍王顯靈

  陛下為這場朝廷紛爭定了調子,別人也不好再興風作浪。六皇子此番討伐九弟弟的聲勢雖然浩大,卻結束得有些匆匆。

  老六恆王雖然心情不暢,也只能拿了彥縣的貪官撒氣,一路嚴刑深查,將戶部九皇子的人敲掉了不少。

  當然,六皇子還是有些不死心,派人去敲打了李大人,想要他看清形勢,因勢利導,跟他一起深查老九。

  奈何李大人脫水嚴重,一直高燒不退,壓根說不上話。

  至於那個北鎮世子,廢物點心一個,就拿他做棋子,也是臭棋一枚。

  可恨這絕佳的機會,卻被父王最後稀里糊塗地和了稀泥。

  六皇子無奈,可明面上倒是跟九弟瑞王賠了不是,只說一切為了國事,絕無私人感情刻意打壓云云。

  老九皮笑肉不笑,只意味深長地表示,記住了皇兄費心提攜這一遭,容得以後慢慢計算。

  再說之前的童試,陛下宣旨,要召見榜首。

  歸雁也是早早便開始準備面聖的事宜了。

  當初評卷都是封閉了名字,待得開卷之後,李大人才知這上好的佳卷居然是北鎮世子的小舅子寫出的。

  若是以前,他只以為鹽鹼地裡長出個好瓜,怪稀奇的。

  可現在想到這個蘇歸雁在卷紙裡穩健的見識,頗有他姐夫韜光隱晦,臨危不亂之風。這心內也是更加賞識。

  若是依著他的意思,此等英才當重用才行,戶部最近下去了不少人,若是可以,他願意替這小公子引薦,讓他去戶部歷練。

  不過當他將這意思含蓄透漏出來時,韓臨風親自給李大人寫了信。

  大概的意思是歸雁年幼,只因為一時文章出彩,得了大人與陛下錯愛。他歷練不夠,若是驟然升到高位,只怕他認不清自己的斤兩。若是小舅子得了陛下垂愛,意欲引他入仕,希望李大人幫襯,最好能讓他入翰林院為吏,從低微做起,跟著飽讀詩書的翰林們一同修習,慢慢提升自己。

  這信寫得很謙虛。而且所求的不是「官」,而是無品無階管理文書的「吏」。

  很顯然,世子知道如今朝堂儲君未立,黨羽紛爭,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子能把握好分寸的。

  他希望李大人幫忙,讓小舅子進入能避開朝堂風雨的翰林院,專心從事編撰文書詩詞的事務。

  救命之恩,湧泉相報,更何況這位世子走後門求的不是「高走」,而是「低流」。不過在李大人看來,若是讓蘇公子為吏,那就實在太可惜了!他既然知道了韓臨風的意思,自然會盡心安排。

  這屆童試的頭名入殿前,陛下親眼看了蘇歸雁的文章,也是龍心大悅,覺得如此年少,卻能務實田務,實在是國之棟樑。

  就在他詢問主考李大人,這少年是不是該破格入仕時,李歸田大人投桃報李,便按照世子的懇求,向陛下面呈,如今翰林院正在編撰大魏典史,正缺可用之人,不知能否將這英才撥入翰林編修典籍?

  陛下現在不用給自己的兩個兒子主持公道,看李大人順眼得很,這類小事自然也盡隨了大人之意。

  於是陛下召見蘇歸雁,溫和詢問了些試卷考題後,見這少年算是個沉穩謙和之輩,便欽點翰林,從正七品編修。

  至於他是不是北鎮王府小舅子的事情,倒也沒那麼重要,一個七品擺弄文墨的閒官,賞也就賞了。

  這對於一個童試初過的少年來說,當真算是破格錄用了。雖然編修是個清閒差事,主管的也是詩詞歌賦,典籍編撰。

  但這是正經的七品官位,對於他這樣的少年來說,前途不可限量。

  像蘇家這種沒有根基之人,入仕為官若無人牽引,不免會犯下錯處。要知道,人情交際都是學問,有時候比書本的典故難多了。

  可是蘇歸雁如今算是李歸田正經的門生,一入翰林便有李大人指引,也算是順風順水,少了許多的波折。

  就像韓臨風所言,翰林院雖然也有從政的翰林,絕大部分都是一心撲在書本立考據的書蟲清流,跟那些朝中根基深厚的世家也沒什麼交集。

  這樣的環境,相對單純些。

  落雲對於韓臨風為弟弟的設想周到很是感激。弟弟如今領了俸祿,總算可以自立,她這個如母長姐,也能鬆緩一口氣了。

  韓臨風雖然不是蘇歸雁的兄長,卻比親兄長還要體貼周到。

  不過聽到蘇落雲說謝謝,韓臨風卻不甚滿意:「為何跟我這般見外。再說了,我還擔心歸雁恨我阻他前程呢,他若能明白我的這番安排,我便欣慰了。」

  落雲坐在他的書桌邊,正挽著衣袖子給他研墨,聽他這麼說,便笑道:「他雖然年紀小,又不是不知道好歹!他這麼小的年歲若入了要害官場,豈不是要被虎狼吃得肉渣都不剩?而且那翰林院裡有許多他仰慕已久的大儒,他歡喜還來不及呢!」

  雖然操心小舅子的前程,但韓臨風自己卻秉承著上工如上墳一般的態度,正大光明地請了病假。畢竟在被洪水困了幾天幾夜,嬌養如世子自然得精心調養一番才可回工部。

  這段時間來,他都帶著落雲在京郊靜養,吃著老崔的大鍋菜倒是補了身體空虛。

  今日閒來無事,他提出要給落雲畫一幅畫像。

  這次去彥縣,他跟她分開這麼長時間,經常無以慰藉。以後再有公幹,若是能畫一幅小像在身邊,便能一解相思。

  落雲起初不願,可拗不過他,只能在書房的雕花高背椅子上,手持團扇擺了個規矩姿勢,任著他畫。

  韓臨風嫌棄看得不仔細,乾脆挪了個桌子挨著她畫。

  落雲雖然看不見,可總覺得他離得自己似乎太近,也不知道是自己臉上的哪個痦子看不清,非要這麼挨著畫。

  待他的長指突然輕輕撫摸上自己的臉頰,落雲無奈道:「不是說畫像嗎?摸臉作甚?」

  韓臨風將她的嘴角挑了挑:「臉上都沒有笑,是要我畫個大苦瓜帶在身邊?」

  落雲噗嗤一笑:「你挨得這麼近,怪不自在的,要如何笑得出?」

  韓臨風看著小苦瓜笑開了,卻忍不住俯身親吻上了她的櫻唇。

  落雲坐在椅子上來不及躲,只能任著他親吻。她也不清楚,自己跟這男人如今為何會親密如斯。

  起初她只是敬著他,知道了他另一張隱藏的而目時,便加了畏懼。如今他與她成婚已經兩月有餘,朝夕相處中,又添了說不出的詭異親暱。

  雖則他並沒有進行到最後一步,可是自從彥縣歷劫歸來後,兩個人先前的冷戰也自動消融,變得似乎更加親密。

  最起碼兩個人現在睡覺時,是蓋一張被子的。

  蘇落雲覺得自己先前將韓臨風想得太好了,什麼謙謙君子柳下惠?這世上斷沒有不吃葷腥的貓兒!

  入寒的夜裡,兩個人依偎著取暖雖然很好,可是他總要做出些親暱之舉,實在讓人招架不住。

  現在這樣,她都好不意思說自己是清白的姑娘身了,該吃的,他幾乎沒落下,還有些吃不飽的樣子。

  不過嫁給他,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麼艱難。

  雖則他倆的婚姻來得突然,但是世間的夫妻大部分都是難得糊塗,落雲覺得不必想得太遠了,唯有珍惜眼前的一切,一步一個腳印繼續往前過日子就好。

  好不容易畫好了像,侍女端了傷藥紗布,給世子的左胳膊換藥。

  落雲便問香草,看看世子的畫像畫得如何。

  香草偏頭看,小聲道:「畫得甚好,不過畫的卻是姑娘在隔壁院子裡抱貓兒的樣子,壓根不是您方才擺的姿勢啊?」

  畫像裡的姑娘雪頸粉腮,梳的還是姑娘家的髮式,她正低頭撫摸懷裡的雪白獅貓,被花團映襯,恬靜極了。

  該說不說,這個世子居然有這般畫功,可不是一兩日能練成的。

  這倒是大姑娘未出嫁前的日常,不過世子能畫出這個,怎麼看都是沒少隔牆偷窺啊?

  蘇落雲聽了默不作聲,聽了香草的讚不絕口,卻忍不住地臉紅。

  他那時是不是老在偷窺她?不然怎麼不用擺樣子,就能畫得那般惟妙惟肖?

  韓臨風只是左胳膊受了傷,能繪畫,卻不能吃飯,每日吃飯的時候,還得由著落雲來餵。

  落雲看不見,用湯匙舀了之後,還得世子自己遞嘴過來尋,一頓飯吃起來甚是花時間。

  等他上完了藥,又要吃午飯了。

  落雲剛餵了兩口,便突然有客來訪。原來是落雲的舅舅胡雪松尋到了別院來。

  他當初將世子送回京城後,便又回去協同水軍回轉,救助縣鄉被水困住的百姓。

  當初兩個皇子忙著回京掐架,彥縣後續只交給了地方官,壓根沒有專人管理。胡雪松主動留下調撥船隻救人,轉移百姓財物,能出多少力氣,就出多少氣力。

  不過看著百姓顛沛流離,生活困頓,胡雪松的心裡也是堆滿鬱鬱之情,他這次回京是陪著彥縣的地方官請撥救災的糧食。

  但眼下國庫倉稟糧食短缺,他們就算一路放低姿態,如乞丐討食一般到處陳情,還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只能無功折返。

  胡雪松尋思離京前看看外甥女,與她辭別。

  韓臨風見舅舅來了,自然留下他共飲一杯才走。

  於是不太熟的二人便坐在了老崔的土灶旁,就著鐵鍋開始暢飲。

  男人的情誼在酒杯裡滋生得也是特別快。

  胡雪松對於外甥女的這突如其來的姻緣一直帶了三分懷疑。因為他聽了許多不好的傳言,都說是世子用了不光彩的手段迫了落雲屈從的。

  不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落雲看不見,還忙著給韓臨風餵食,同時小聲叮嚀著他,注意傷口不要貪杯,這一份的關懷體貼絲毫不做假。

  而且當初落雲親自寫信給自己,讓自己幫襯著找尋韓臨風的下落。

  依著他對落雲的瞭解,若是這世子用了強迫法子,落雲這樣的硬脾氣會默默牢記在心,一輩子都不能原諒的。

  到時候,外甥女不學潘氏金蓮,給世子灌一碗濃稠毒藥就不錯了。怎麼會親自求人去營救他呢?

  落雲可不會如尋常的女兒家那樣,輕易認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

  眼下這一對小兒女,倒是看起來你儂我儂,完全是新婚燕爾的模樣。至此胡雪松也算徹底放下心來。

  落雲曾經跟他含糊解釋過,說是兩人互為鄰居,總是碰面,日久生情。胡雪松是粗糙漢子,自然不會刨根問底,詢問二人相識過程。

  只是就著彥縣的情形,胡雪松藉著酒勁宣洩了下無能為力的無奈。

  胡雪松親眼看到有婦人咬破自己手指,讓那嗷嗷待哺的孩兒吮血。那樣的場景,任何熱血漢子都熬受不住的。

  聽著舅舅講述彥縣顛沛流離的人間殘局,再甘醇的酒也有些飲不下去了。

  韓臨風聽著,緩緩開口道:「若是一直沒糧,只怕餓死的人要比淹死的還多。」

  這次河堤開裂,淹了三個鄉縣,因為之前洪汛到來,有大半的百姓都早早撤離了,所以傷亡不算太慘重。

  可是田地被淹,百姓這一年的飯食都沒有了著落。若是不備下幾個月口糧,只怕又要造成更大的動盪。

  一時間,別院裡只有柴火劈啪的聲響,眾人都陷入了沉默。

  胡雪松想到激奮處,狠狠摔了杯子:「我每次來京城,見權貴的宴會不斷,酒肉不缺,當真是太平盛世一般。可是這些貴人們倒是出來走一走,看看百姓們們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再這樣下去,只怕要有易子而食的人倫慘劇。可恨我這一身蠻力,卻全無用途,倒不如脫了官袍,劫富濟貧的好!」

  落雲見舅舅失言,連忙摸索倒了一杯茶,遞給了舅舅:「您醉了,還是喝茶緩一緩吧。」

  他罵的權貴裡,其實也捎帶了韓臨風這樣的皇族,落雲自然要將話往回扯一扯。

  不過韓臨風卻將落雲的茶水推走,又給胡雪松倒了一杯酒:「就算舅舅不說,我等皇族自該反省。這院子沒有旁人,不妨讓他暢所欲言,也算痛快一下,畢竟舅舅還要折返回彥縣,再看鄉里的淒慘情形,若不鬆懈一下,如何能挨得住?」

  胡雪松也自知失言,抱拳與韓臨風表達歉意,又嘆了一口氣:「痛快了嘴又能怎樣,還是解決不了問題。」

  韓臨風開解道:「舅舅莫急,朝廷也知安穩民心的重要。李大人已經命令工部改造了幾艘海船,準備從別處調糧。但是眼下的燃眉之急,是設粥鋪賑濟災民……」

  說到這,二人又各自不說話了。

  落雲一直在旁邊默默地聽,直到這時,她和緩開口:「若想緊急籌備些糧,其實還有一法,就是有些觸犯律法……」

  兩個人的目光都移來,蘇落雲清了清嗓子道:「我因為收買香料,經常跑去碼頭集市,聽那些跑船的船工說,這幾年,糧食的銷路比香料好多了,尤其是將糧食轉到北方賣,能多賣三倍的價錢。所以許多糧商這幾年都在囤積居奇,積攢了不少糧食再轉到北方賣……」

  聽了這話,韓臨風和胡雪松心裡都懂。北方的曹盛招兵買馬,自然緊缺糧食,那些倒賣北方的糧食,大半也是賣給曹盛的。

  他在民間聲望頗高,許多大豪紳願意拿出錢財資助他收回故土,所以買起糧來也很闊綽。

  落雲又繼續道:「不過糧商們最近的日子也不好過,陛下打擊私販子,同時為了斷絕北地糧路,通關比以前嚴了許多。許多糧商的私糧運不出去,又因為不肯賤價來賣,以至於在米倉生蟲……若是能想法子收購到這些私糧,應該能緩解彥縣之急。」

  大魏的糧價與鹽價一律定下公價,不可胡亂漲價。若按公價賣,這些糧食必定不能賣高價。

  那些商人都是無利不起早,他們還指望著趁著水災混亂,高價入市呢。

  胡雪松是水兵專管物質買賣的,聽外甥女這麼一說,他就懂了。若是能買到私糧,的確能緩解彥縣之急。

  只是現在上面查得緊,若被抓到,都是掉腦袋的罪過。這些糧食都不露頭,要去哪裡尋買?而且若是價格太高,又從何處籌備到錢銀來買?

  韓臨風淡淡說道:「我身有恆產,雖然不多,可是也能稍微解決彥縣百姓燃眉之急,只是阿雲可有門路找到那些私糧販子?」

  胡雪松卻覺得外甥女這樣太擔風險,立刻阻道:「就算是為了賑災,可是這也是買私糧,一旦被查,罪名可大可小,這……恐怕不妥吧。」

  落雲卻已經有了思路,說道:「大魏律例,捐入寺廟的香火糧油都不必再另行賦稅。待找了糧商,談妥了價錢,讓他將這些糧食捐入彥縣的寺廟,而寺僧則可以以車路費的名義付給販子糧錢,最後由廟裡的僧人組織粥鋪為災民放粥。這便正經過了明路,也不必再交賦稅。世子遇險,能夠安然回來,就是佛祖保佑,北鎮王府捐些錢財,請高僧做法事善舉,也合情合理。」

  她久在貴婦堆裡閒聽她們的日常,有些手頭缺錢的落魄世家,有時也會弄些外財邪路,自然清楚這些法事的門道,一下便有了些主意。

  韓臨風和胡雪松也覺得她這招暗度陳倉很是高妙。

  三個人商定一番後,胡雪松的心情大好。他決定暫留幾日,幫著蘇落雲找尋那些私糧商販。

  不過待舅舅回房歇息下來後,落雲還是覺得自己的法子夠不穩妥,道:「你如今韜光隱晦,若是以北鎮王府的名義出頭,難免要被陛下疑心你在沽名釣譽,聚攏民心……不可不可,我還得再想想……」

  韓臨風梳攏她瀉下的長髮,微笑著道:「我的阿雲真是心思縝密。我府裡的這些錢,夠買多少糧食?若想要救更多的百姓,自然需要大戶放血拿銀子出來……陛下最近又是噩夢連連,大約是之前讓臣子們替他祈福佩戴的金絲如意扣也不管用了。到時候我不妨以遇險夢見陛下天光庇佑臣子,才讓我化險為夷的理由做些文章。還可以依著這光偉的名義再尋些人來一起湊局……這事兒既然要做,不妨做大些,多籌集些銀子,才能為彥縣百姓多做些事情。」

  蘇落雲聽了他這麼一引,立刻心領神會,看來北鎮世子府應該舉辦一場酬謝茶會了……

  世子歷劫歸來,世子妃收了那麼多的「白包」退也不是,自然要宴請賓客。

  首先請的就是韓臨風昔日的酒肉朋友們。當然不光請他們,還得捎帶上他們的夫人和母親。

  這個北鎮世子妃看著嬌嬌柔柔,可是點人死穴的時候不需得氣力,就將人拿捏得死死的。

  她先是講了世子遇險時,夢見彥縣的龍王顯靈,說是大魏有天選賢君,會庇佑臣子化險為夷,所以會保世子和李大人平安。但須得脫險後做法事,設粥棚,舉善事來還願,更可以為陛下積攢福蔭。

  世子起初都忘了這些夢,可是回來之後噩夢練練,這才想起那夢。

  龍王既然顯靈,說須得粥棚,做法事還願化解,還可為陛下增福添壽,那麼他們這些善男信女可不敢推托。

  只是世子爺找了彥縣的兩座寺廟,這麼一核算,居然要好大的一筆錢!可世子平日吃喝從來是花錢如流水,錢一到用時就不夠。

  說到府中錢銀周轉不開時,世子妃美眸蓄淚,傷感地吟誦一首詩:「『應憐嬌顏無雨潤,夜開西門入甘泉』。你們說說,若是世子一直湊不上錢,惹怒了龍王可如何是好?我這命啊……真是……郭世子你跟我夫君一向交好,可願出些銀子共做法事?」

  腿傷剛好的郭偃正在飲茶,一聽蘇落雲居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念起了他寫給她情信裡的一句,登時將滿嘴的茶葉梗子都噴出來了。

  他當時以為韓臨風一定淹死了,尋思小寡婦寂寞,便寫信撩逗小寡婦給自己夜裡留個門,看看能不能順利勾上手。

  沒想到這小娘們這麼狠,居然當著他那母老虎夫人的面,用詩來點他!

  大驚之下,他連忙用袖子擦著衣服前襟的水漬,然後將胸脯拍得山響,表示自己跟韓世子的君子之交是「山無棱乃敢與君絕」。像這籌措善款的事情如何少得了他?

  郭偃當即毫不猶豫,捐了一大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01:08 PM

第五十七章 討債兒女

  待郭氏子慷慨解囊的時候,其他人都暗暗一驚,覺得酒肉交情而已,如此大手筆實在是有些沒必要。

  有幾個吝嗇錢財的,都在心裡暗罵郭偃,覺得他腦子是落馬時也摔壞了。

  蘇落雲卻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而又對著盧公子的夫人道:「哎,盧夫人,您看,幸好永安王世子慷慨解囊,不然我豈不是『有心護花栽瑤台,卻無桃紅落枕席』?」

  這次輪到盧康直眼訕笑起來,拍著胸脯道:「給世子積福,怎麼能少了我?郭世子出多少,我照拿就是!」

  媽的,居然將他寫的孟浪之詞唸給了他夫人,他這屋裡的最愛跟母親告狀,若是被母親知道他撩撥他人婦,豈不是要告知父親,生生打斷他的腿?

  少不得要多掏銀子,堵住那瞎子的嘴。

  於是這一場宴會下來,世子妃時不時念上一句不知所云,對仗操蛋的詩句,「感動」得世子一幫狐朋狗友紛紛慷慨解囊。

  最後,連一直坐在主人位上韓世子都感動地站起了身,衝著在座好友抱拳,目光如炬掃視一圈,面色清冷道:「我聽出來了,在座的都是高人!所謂『大恩』不言謝,容得日後韓某再細細『酬謝』諸位!」

  說這話時,他看人的眼神頗有些意味深長。不知怎麼的,平日裡跟他吃吃喝喝的那幫人的後脊樑都開始串了冷氣。

  待得友誼滿滿,地久天長的酬謝之後,眾位賓客也可以轉身離去。

  永安王府世子妃心疼自己的夫君撒錢如流水,可不好抱怨顯得小家子氣。

  於是她一邊上馬車一邊對郭偃道:「這個北鎮世子妃到底是低賤門戶出來的,在我們面前賣弄文采,缺錢就好好說話,念那些狗屁不通的詩幹嘛?」

  郭偃抹著額頭的冷汗,大冬天拚命晃著手裡附庸風雅的摺扇,跟自己的母虎夫人強笑道:「誰說不是,要錢就要錢,念詩幹嘛!」

  再說蘇落雲這一場茶宴下來,也是念詩唸得口乾舌燥。

  可惜身邊的世子似乎心情不甚愉快,久久不曾說話,落雲問起他時,他才道:「那些碎催給你寫了這些混賬話,你居然都沒告訴過我。」

  落雲失笑:「你都說了他們是入不得檯面的,我連提都懶得提他們。這不也是臨時想起,才敲敲他們的竹槓……」

  韓臨風還是不高興,他伸手攬住了她的纖腰,低沉而肯定地道:「這一次,我都記下了,你遭受的委屈,總有一日我會替你舒展。」

  落雲知道他心思深沉,看來那些酒肉夥伴算是徹底得罪了這位爺。

  她不想讓他再吃這些無聊飛醋,於是又趕緊說道:「不過這樣一來,有了這些紈袴入局,最起碼彥縣寺廟的法會能做起來,我們也可以利用這些銀子賑濟百姓,讓他們可以順利度過這個寒冬……但願朝廷的糧船能快些來。」

  說到這,韓臨風卻無奈笑了笑:「就算等糧船來了,這些糧食也不一定能入百姓的手裡。現在的太平日子,不過掩蓋著浮華下的千瘡百孔……若是不盡快平定民心,只怕有大批吃不飽飯的災民要投入義軍,據我所知,曹盛的隊伍逐漸壯大,已經奪過關鍵的三州,若是義軍人馬再壯大,只怕陛下要寢食難安了……」

  落雲知道他跟那曹盛關係匪淺,想了想道:「世子不是說過曹盛一心只想收復故土,並無篡權的野心嗎?」

  韓臨風拉著她的手,走在別院的小徑上,微微嘆了一口氣:「他如今也算是兵強馬壯,身邊全是能人,家大業大時,繼續往哪裡走,往往都不隨人願。如同洪水捲身,只能被迫裹挾前行……」

  曹盛新收的那員小將名喚裘振,他自帶人馬投奔曹盛,並且旗開得勝,為奪取三州立下汗馬功勞。

  不過這個裘振乃是化名,據說他是罪臣之後,生平痛恨大魏朝廷腐朽積敗,力勸曹盛揭竿而起,以三州定都,另立新政。

  韓臨風在北地自有消息管道,據說那個裘振現在隱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有蓋過曹盛的勢頭。

  當初韓臨風探聽到這些時,忍不住暗自替曹盛擔憂,也找了在南地籌糧的曹盛義弟袁惜。

  他托袁惜給曹盛帶話,希望能讓義兄曹盛有所警醒,也希望北地的義軍不要走向失控,不然內憂外患,大魏傷筋動骨一場在所難免……

  此時,韓臨風扶著落雲登上府中高樓,感受秋風陣陣。

  望遠望去,鱗次櫛比的府宅炊煙裊裊,不知哪個院落傳來依依呀呀的戲文唱腔,只是不知這樣的平和日子還能維繫多久……

  至於蘇落雲張羅為夫君祈福,給龍王還願的法會,聲勢倒是越來越大。

  因為李歸田大人聽聞之後,在一片神神鬼鬼裡,領悟到了北鎮世子要賑濟災民的深意。

  他暗自點頭讚許之餘,對自己的夫人說,他也覺得有佛祖庇佑,才能生還,於是便讓夫人張羅著讓自家親友也湊了份子。

  李府門生遍天下,李大人既然如此積極,他們自然也跟著募捐為先生祈福還願。

  一時間,北鎮世子府立在寺廟裡的十幾個籌款箱子被裝得滿滿噹噹,為陛下還願祈福簡直成了京城風尚。

  而蘇落雲通過自己的人脈尋來了好幾個大私糧販子。

  他們的米倉裡積攢了許多私糧,有些再不處理就要發霉生蟲了。

  若是世道允許,誰願意賺違法亂紀的錢銀?可惜大魏賦稅一年重似一年,還有各個地方巧立名目的毛頭賦稅,真是讓正經做買賣的苦不堪言。

  既然北鎮世子妃提供了這等利於百姓的好事,他們也樂得有這種合法大賺其錢的機會,於是給出的價格也算公道。

  待這些救命的糧食入了寺廟,而僧人則按運糧的車船錢折算充作糧錢付給那些私販子。

  於是通過寺廟設立的粥鋪在彥縣城各地紛紛開設,不過這些粥鋪打的卻是大魏陛下護佑百姓的名頭。

  那寺廟的僧人的口徑一致,都說當今陛下乃天選賢君,護佑子民,所以京城諸位王侯一起募捐還願,連提都沒有提北鎮王府一句。

  世子府籌謀許久,終於將那一鍋鍋的熱粥,送到了災民的嘴裡。

  而這聲勢頗為浩大的法會風聲也漸漸傳入了京城。

  這天陛下與皇后特意在宮裡召見了李府和北鎮世子府的臣子與家眷,也算是撫卹歷劫臣子,算是宮中家宴。

  席間,陛下不經意地問起了韓臨風:「聽說你領頭在彥縣搞了個法會,京城的許多權貴都捐了銀子,救助百姓無數,你能想到這些,倒是頗讓朕感到意外啊……」

  韓臨風也是喜不自勝道:「原本是龍王給臣託夢,說是陛下的天光護佑,說是辦法事更可以為陛下積攢福祿。這等敬畏神明的事情,臣自然要盡心去辦……哎,也是臣平日好結交朋友,誰說酒肉無真友?遇到正事,大家不也都拿錢了?不過……這等善事,陛下不會派人來查賬吧?」

  這話問的,此地無銀三百兩,簡直是不打自招,明晃晃地告訴陛下,北鎮世子府在這場法會善事裡藏著貓膩,他這個領頭的貪墨了善款。

  魏惠帝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個浪蕩子自家籌辦的善款,坑的也是親朋的銀子,他身為天子再愛管閒事,也管不到這些來。

  他先前聽到昔日紈袴居然能組織這麼浩大的法會,心裡還隱隱犯起嘀咕。

  可現在一看爛泥就算扶上牆,還是臭不可聞。原來是藉著龍王的名義斂財啊……

  魏惠帝原本也迷信這些,再說別管韓臨風目的如何,總算是安撫了一方百姓,讓魏惠帝少操心了事情。

  畢竟韓臨風並沒有以此來招攬人心,就連做法事的錢銀,也是糾集了一幫子紈袴,藉著鬼神之名騙湊來的。

  雖然這小子為人亂七八糟,但那夢見龍王誇讚天選賢君的橋段,讓陛下頗為受用。聽說那些粥鋪子掛的橫額都是「陛下聖光庇佑」的字眼。

  如此以來,落魄世子藉著善事給自己弄些零花的事情,陛下自然懶得追究。

  至於皇后則微笑問了問落雲成婚幾許,可曾見喜?

  落雲當然不敢說,她跟韓世子還是假夫妻,尚且沒有圓房。只是一臉難色道:「不知為何,總是懷不上……」

  皇后瞟了韓臨風一眼,淡淡笑道:「你如今也老大不小,沒事多在府裡陪陪新婚的妻子,幸好你在彥縣有驚無險,不然的話,豈不是連個嫡子都沒留下?」

  韓臨風自然是應承下皇后,一臉痛下決心道:「娘娘所言甚是,我也是該努力綿延香火,開枝散葉了。」

  這話聽得蘇落雲又是一低頭。

  再說魏惠帝,很是滿意韓臨風的這番拍馬捧屁。不過相形之下,那六皇子恆王做事就有些一板一眼了。

  就在召見了北鎮世子的第二天,六皇子呈上來一本奏摺,參奏那寺廟用來做善事的粥米來路不明,似乎是私糧。

  陛下叫來了恆王,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自己的六兒子,和緩道:「入寺廟的米油一向不須抽稅,這是對佛祖的恭敬,那糧是公,還是私,不也都進了災民的肚子?」

  跟陛下不同,六皇子現在對韓臨風也好,李歸田大人也罷,都有些恨得牙癢癢。

  尤其是那韓臨風,狗屁不是的東西,卻接二連三壞了他的好事。若是此番二人死透了,光是李大人的那些門生筆客,就能將老九的名聲碾壓成粉末。

  可是這兩個人居然活著回來,而李大人突然抓咬起了那些貪官,幫助老九順利逃過一劫。

  六皇子精心排布,卻竹籃打水一場空,心裡怎麼能不惱?

  而且韓臨風和李歸田能安然無恙的回來,著實讓人意外。

  六皇子後來特意找了彥縣的人,詢問了當時韓臨風他們獲救的細節。

  當聽到韓臨風居然憑藉一己之力救下了李歸田時,六皇子不禁心裡一翻。

  當初追查叛軍內應,卻無疾而終的事情,不知為何再次浮上了六皇子韓諗之的心頭。

  佩戴金絲玉扣、曹勝被劫時不在京城、還有肩膀帶傷,而且身材高大,這樁樁件件跟韓臨風幾乎都重合了!

  只是以前,六皇子壓根沒有將此人與此事聯繫在一處……若是這個韓臨風能在這種洪水裡死裡逃生,豈不是身體異常強壯?

  有些事,細思則恐,六皇子時越想越心驚。雖然他依舊不認為韓臨風有敢結識反賊曹盛的膽色,不過韓臨風著實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所以待看到手下人參奏韓臨風借此走私糧食,甚至可能從中漁利時,六皇子決定無論真假,先將這韓臨風弄到監獄細審再說。

  沒想到父皇看了奏摺後,目光陰沉地盯看他道:「朕最近一直心神不寧,日日噩夢,難以排解,你這是準備替朕去得罪神明?連韓臨風那麼一個浪蕩子九死一生後,都學會恭敬神明,你身為皇子,卻好似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敢做……」

  六皇子遞送那份奏摺原本是打算坐實北鎮王府,甚至還有李家,假借寺廟法會倒賣私糧的嫌疑。

  這種事情,基本都是一查一個準,至於將小案子做大,也並非難事,若是深查一下,正好可以扳倒這兩家,解一解心中惡氣。

  可萬萬沒想到,陛下就等著個機會敲打一下老六,那最後一句,明顯地問責他搆陷兄弟,有些不擇手段。

  六皇子心內一驚,自是不認,他連忙跪地道:「兒臣監管戶部和榷易院,這些奏摺也是臣的不周……可是兒臣一直謹記父皇教導,做事務求兢兢業業,不敢沉溺聲色犬馬……」

  魏惠帝擺了擺手,止住了兒子的辯白。有些事,點到即止,他也不願說得太透。

  可是對於這個老六,他真是有些說不出的失望。

  這個兒子表面上倒是活成了君子,府裡的姬妾都沒有幾個,對於吃喝宴請也是能避就避,照比老九似乎品行強了許多。

  可是魏惠帝生平最忌諱偽君子。表面如聖人一般,私下裡卻揣著魑魅魍魎。

  跟看起來君子無瑕的老六相比,那個有些貪財護犢子的老九似乎更帶了些人味。

  魏惠帝不求百年之後,再扶持起個千古傳誦的明君,但求後繼者能善待自己的骨肉兄弟,維持個家國平安。

  他是皇室韓家的大家長,不能不考量周詳——老六的手,有些太黑了!

  想到這,他揮了揮手,平靜道:「朕對你也是寄予厚望,回去在佛堂裡念一卷經文,好好禪悟一下,總是對你有些益處的。」

  恆王不敢再言,一臉恭謹退出了御書房。

  可是轉身低頭的時候,他的眼不禁陰沉下來。父皇的意思再清楚不過,此番老九在彥縣捅了那麼大的簍子,父王連問都不問,卻偏偏對河堤斷裂之事大做文章。

  偏心如此,也只有他這位父王了!

  恆王長嘆了一口氣,轉身朝著母后的寢宮走去,有些委屈,他也只能跟母親說一說了。

  當步入母后的宮殿時,他那長姐漁陽公主似乎早到了,正在殿裡跟母后哭哭啼啼:「母后,您做得這叫什麼事兒!為何要跟父皇諫言讓我過繼趙府族中的孩兒?我已經有歸北這孩子了,再過繼個嫡子,要將他置於何處?」

  漁陽公主當年雖然熬倒了趙棟的髮妻,如願嫁給了意中人。可是她成婚之後,膝下一直無所出。府裡只有將軍亡妻留下的趙歸北這一個嫡子。

  公主倒是一向將他視如己出,愛護得不得了。可是趙歸北一直沒有歸在公主名下,總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所以皇后替這個女兒擔憂,便跟陛下提議,選趙家族中的聰明伶俐的小童,過繼到漁陽膝下,也算是她自己的正出嫡子,免得年老之後,無所依靠。

  沒想到陛下的聖旨還沒有頒布,漁陽這孽障倒是拎不清,跑到她的宮裡來鬧。

  漁陽如今倒也不想瞞著母后了,乾脆咬了咬嘴唇道:「母后不必費心考量那個,趙棟當初肯娶我,就是因為我許下了不會再生子嗣的誓願。」

  頭髮花白的皇后原本是靠在軟榻上的,聽了這話猛地坐起,瞪眼看著女兒道:「什麼?你不是生不出,而是一直用法子避孕不成?」

  她身為公主,原本就背靠皇家,若是嫁給寒門出身的趙棟,乃是正經低嫁。

  若是生下親兒,難免心思偏頗,恐怕會薄待亡妻之子。而亡妻出身平民,娘家也好,趙家也罷,都無人能維護歸北。

  趙棟怕自己出兵打仗時,卻讓兒子留在個公主後娘的手裡任人磋磨。

  為了打消趙棟的疑慮,漁陽公主曾經當著趙棟的面,自灌了一碗紅花湯,絕了趙棟的後顧之憂。

  許是被她的決絕震懾到,也許是對於她不能再生育的愧疚,趙棟這才終於不再堅持,點頭同意娶了她。

  這段隱秘,漁陽公主一直未曾跟母后說起。皇后這些年來一直當女兒的肚皮不爭氣,才一直沒有子嗣。

  現在她聽聞了女兒竟然曾背著她做出這等荒唐之舉,一時氣得抓起軟榻上的玉如意直直砸向了女兒:「前世的孽障,你這輩子投胎過來是要氣死本宮的嗎!」

  一看母后動怒,隱在珠簾之後的六皇子連忙衝來進來,扶住了踉蹌著要打人的母后,又沖跪在地上的漁陽道:「皇姐還不快走,你是要氣死母后?」

  漁陽公主默默起身,臨走之前還來了一句:「母后莫忘跟讓父皇收回成命!免得夫君疑心是我起了悔意,要薄待歸北……」

  皇后這次拿起的是一隻茶盞,照著漁陽的方向又直砸了過去。

  六皇子倒是習慣了自己這位老姐姐的瘋癲。畢竟當年漁陽的瘋勁兒,滿京城都是獨一份!

  他聞言勸慰了母后一番後,便說出了在父皇那裡的遭遇。

  皇后終於從女兒的糟爛事兒裡抽離了精神。她瞥了兒子一眼,冷冷道:「不怪你父皇不痛快,你這次做的實在是太心急了!那算是個什麼東西,能讓你行了如此下策!」

  六皇子安撫地拍著母后的後背,若有所思問道:「可是父皇最近幾年,偏私之心日盛,那瓊妃又是個得勢跋扈之人,若是……」

  皇后止住了他的話,言簡意賅地總結道:「自古以來,子嗣傳承,是皇家傳位必定要考量的。老九的年紀不小了,可是除了幾個女兒,還有幾個側妃所出的,一直沒有嫡子傳承。你父皇最近憂思深慮,勞累的精神 ,總是精神不濟,朝中的老臣們也在力薦陛下馬上立下皇儲……只要老九娶的新婦肚皮還沒動靜。那妖妃再怎麼得寵,也輪不到她的兒子來爭儲君之位!」

  六皇子一聽,立刻恍然,小聲道:「兒臣明白了,我會在御醫院裡安排人,若是瑞王府有動靜,兒臣會立刻告知母后……」

  皇后又看了他一眼,又吩咐道:「耳聰目明些就可以了,不要再犯彥縣的錯處。無論何時,親自下場都是蠢不可及!」

  看兒子點頭應下,皇后仰天長嘆了一口氣,她乃是大魏另一世家王家之女。

  王家與方家,曾經支撐起大魏的半邊天。可惜王家現在漸漸行了下風,不像方家,憑藉當年扶持先帝韓勖奪位的功勞,風頭日盛。

  人人都羨慕她出身榮寵,兒女雙全,一生隨風隨水。

  可嘆她身為一國之母,生下的兒女卻都不盡隨她願,哪一樣,都需要她這個做母親的去爭去搶……

  不提宮內的明爭暗鬥,在那次公主府的宴會後,小郡主韓瑤一直不太願意出府見人。

  不過北鎮世子府收到的請柬,卻多了起來。李家感念著世子恩情。對於世子妃也是變得親絡了許多,加上之前兩家共同操辦法會,也結生了不少情誼。

  正趕著李家的大兒媳婦生子,所以發了請柬邀請世子妃和韓瑤郡主來喝一杯滿月喜酒。

  眼看著韓瑤找尋著藉口不想出門,蘇落雲去了她的房間,微笑開解:「你若一直不見人,豈不是印證了她們那日的嘲諷之言真入了你的心?李家是書香門第,邀約的也皆是門生與清流翰林同僚,與公主府豪門世家的宴會也不一樣。我今日一直陪著你,我們一起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她說的是實話。漁陽公主結交的都是世家貴婦,跟寒門清流一派格格不入。

  所以李府的宴席,一般是不會遇到上次嘲笑韓瑤的那些人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01:43 PM

第五十八章 改邪歸正

  聽嫂子這麼說,韓瑤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身為皇族宗親,卻不如出身低微的嫂子來得落落大方。

  她也知道自己龜縮著不對。最後到底是鼓起勇氣,收拾打扮妥貼,跟著嫂子一起出了門。

  這次姑嫂同坐一輛馬車一起去了李府。

  就像落雲所說,李家是寒門出身,就算現在是朝中閣老,可是家風已成,崇尚節儉,跟漁陽公主府上的各種么蛾子的百花盛宴截然不同。

  那桌面不見珍奇異果,精緻的糕餅,只是擺著香炒花生,尋常的乾果一類。

  翰林的夫人們也不乏飽學詩書的才女。大家坐在一處,甚至很少討論家長里短,更不會討論裙子式樣,倒是會交換新近寫的詩詞,一起笑著賞評。

  來了興致時,有一位翰林夫人乾脆叫來侍女端著筆墨紙硯,揮毫潑墨,畫上幾株冒著新芽的枝幹,一隻喜蛛吐著絲線半垂下來。

  這是取了「喜從天降」之意,慶祝李府雙喜,一則是李歸田大人死裡逃生,另一則是慶祝李府喜添貴子。

  如此文雅的氣氛,果真叫韓瑤放鬆了心神,她在梁州也是跟女先生修習過的,琴棋書畫都有通略,跟這些文縐縐的夫人們也頗談得來。

  不過最叫她敬佩的,還是自家嫂子,跟這些風雅女子交談居然也不見冷場。

  當然,這也是跟李夫人的態度有關。

  李夫人先前與北鎮王府從無交情,對世子的荒誕姻緣也略有耳聞,對這位商戶出身的盲女子並無什麼熱忱。

  可是她的夫君跟世子乃是患難之交。也幸虧了這位世子妃是個做事有章程,心裡有主意的人,沒有坐以待斃,想到拜託她在水營當差的舅舅派船找尋。

  不然,依著李歸田的傷勢,就算沒有被淹死,也熬不住太久。

  李夫人心裡感念,待著北鎮王府的兩位貴客也是熱情周到。

  待聽到世子妃的親弟弟居然是這次童試第一,被破格升入翰林的那位小榜首時,眾位清流夫人也紛紛表示讚許,覺得這個小戶出身的世子妃,年齡不大,卻一直陪著弟弟苦讀,且能培養得如此出眾,當真算得上孟母一類的賢德女子了。

  於是她們對待北鎮世子府的女眷也多了幾分發自心底的熱忱。

  韓瑤坐在嫂子的身邊,微笑與人寒暄,先前破敗的自信倒是一點點地修補起來了。

  不過她又發現自己嫂嫂當真是商賈出身,到了哪裡都不忘本。

  吃頓酒的時間,嫂嫂居然將北鎮王府的安眠香料推銷了數份兒,許多夫人表示,待回去後,一定去瘦香齋好好選買一番。

  畢竟在座的夫人們都有些上年歲,難免會有些失眠衰弱的病症,加上嫂子柔聲細語的講述,將那藥方子的功效含而不露的誇耀一番。

  看她這樣子,倒是將兩個人送出去的紅包銀子賺了回來。

  不過這類與錢銀打交道的行徑,實在算不上清雅。韓瑤在一旁漸漸又有些起了尷尬。

  最後她實在忍不住,小聲問嫂子,時間也不早了,要不要回府去了。

  蘇落雲點了點頭。她最近勤吃湯藥,跟酒水有避忌,所以還是早點回去,免得一會貪杯。

  就在二人起身與主人家告辭,要出李府大門時,正好駙馬爺趙棟也帶著兒子趙歸北前來給李府道賀。

  漁陽公主雖然與清流寒門無甚交集。可是趙棟也是寒門出身,平日裡與李大人也頗談得來,聽聞李府添丁,便來親送紅封。

  韓瑤走的時候有些急切,差點就跟走在前面的趙公子撞到一處去,還將手裡的帕子給掉在了地上。

  趙歸北連忙將帕子撿起,遞給了韓郡主。

  趙棟瞟了一眼二人,因著實厭惡韓世子,也懶得跟他府上的女眷應酬,只當做沒看見,帶著兒子大步入了府門。

  回程的路上,韓瑤艱難措詞,含蓄地提醒嫂子,這般將買賣做到富貴宅門裡恐怕不甚合適,不免被人私下笑話。

  蘇落雲明白韓瑤的意思。她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金枝玉葉,自然不懂錢銀不是自己在庫房裡生出來的。

  所以她微微一笑,對小姑子道:「我知你的意思,應該主動將那些香料贈與諸位夫人。然而這些清流人家原本講究的就是無功不受祿。那些香料也不算便宜的東西,你若平白給人,倒像是求人,讓人心內增添負擔。而且這類香料都是常年要用的東西,我會關照掌櫃給這些府宅便宜些。她們也知道其中有我的好意,就足夠了。」

  韓瑤搖了搖頭,小聲道:「其實嫂嫂不必辛苦開店賺錢,兄長自會給你花用的。」

  蘇落雲微笑著不再言語。她的出身經歷和想法,跟這位嬌滴滴的小郡主截然不同,也不必費心說服彼此。

  她心裡自是有數,那就是若想做些事情,錢銀無論到了何時,都是不夠用的。比如這次做法會,雖然籌集了不少的善款,可是韓臨風自己也捐了不少。府裡的錢銀只怕一時要周轉不開,過日子也得精打細算了。

  不過,韓瑤覺得嫂子有小家子貪財的念頭很快就被打臉了。

  胡家舅舅跟著落雲跑完了善款之事,就準備回轉自己的水營了。

  落雲在世子府的門房裡送別胡家舅舅時,拿了個木盒子徑直遞給了舅舅。

  「這是我開舖子賺的一些錢,雖然不多,但也可以買些棉被草藥褥子一類,救助些彥縣婦孺孩兒。」

  胡雪松打開那盒子,裡面居然是厚厚一摞子的銀票子。胡雪松立刻將盒子一推:「你不是將母親的嫁妝典賣了吧?這是女兒家的傍身錢,你如何都拿來捨人?」

  落雲失笑道:「母親的田產都在。這是我開舖子以來賺的一些錢,原本是打算給歸雁就讀書院,還有以後娶妻生子所用。可是他爭氣,自己賺了一份前程,以後娶妻生子也不必我這個做姐姐的操心。就像你所言,彥縣的百姓顛沛流離,我等怎好旁若無人在京城過著醉生夢死的富貴日子?這錢我現在沒有急用,以後也會再賺……我本是福薄之人,若是這些銀票子能物盡其用,救下些人命,也算是為我積福了。」

  胡雪松聽外甥女這麼一說,終於將那盒子收下道:「好,那我就替彥縣的百姓收下,以你的名義請郎中開設義診,也讓百姓記著王府的好。」

  落雲連忙又搖了搖頭,苦笑道:「世子生性低調,不必做這些張揚事情。我先前因為要哭窮讓人多捐些錢銀,也不好將這錢直接拿出來。況且京城權貴無數,我拿出大筆銀子衝在頭陣,反而彰顯自己,壓了別人的風頭。你不妨以水兵營的名義開設義診。如此一來,百姓感激的也是大魏的軍兵和上將軍……你在彥縣停留這麼久,總要給你的上司留些名聲,感謝他對您的通融。」

  落雲拿的這一筆,可比那些王侯夫人們捐得還多。她當時若拿出來,還真是沖了那些王侯貴婦的風頭。

  胡雪松知道外甥女思慮周全,於是點頭應道:「我都聽你,你如今也嫁人了,那夫君也算是個疼老婆懂大義之人。我也就放了大半的心,等彥縣的事情忙完了,我再來看你!」

  說完,胡雪松就轉身上馬匆匆而去了。

  方才,因為要恭送嫂子的長輩,韓瑤一直在旁邊作陪,自然看到了她那市儈嫂子拿出大筆錢銀救助災民,卻毫無圖沽名釣譽的心思。

  她這才恍然想到,自己其實也可以拿出錢財來幫助彥縣的百姓。

  可是她雖然號稱郡主,每月領的月錢都是花用個精光,壓根不會存蓄什麼,自然也沒法像嫂子那般,隨心所欲地拿出錢財助人。

  韓瑤想起那日她教訓嫂子的言語,一時又羞愧起來。

  奚嬤嬤曾經背後嘲諷蘇落雲小家子出身,可是她那種千金散盡的豪氣,竟是書本裡的遊俠氣質,哪裡有什麼市井小家子氣?

  相較之下,自己這個王府的千金,倒不如這個憑著自己本事賺錢的商戶女了。

  送了胡家舅舅回來的時候,她羞愧跟嫂子道歉。

  落雲微笑摸索拉起了小姑子的手:「你出身宗親世家,若是沾染錢銀俗氣就不妥了,何必羨慕我?這賺取錢銀奔波俗世的辛苦,一輩子不知道也不失為幸事……你不是說要教我彈琴嗎?咱們快些去琴室吧,我最喜聽你彈奏的那曲《平沙落雁》。」

  於是姑嫂二人解了心底芥蒂,有說有笑地朝著琴室走去,

  那日韓臨風歸來,也從妹妹的嘴裡知道了落雲捐銀票子的事情。他一邊給落雲擦拭著剛剛洗好的長髮,一邊感慨道:「我的流水賬面都用來買糧了,如今也算半個窮光蛋。你賺錢不易,又全都捐了出了,豈不是跟我和離後,便要兩手空空地走人?」

  落雲可不信他此時願意放自己走,說這話八成是氣人的。於是她笑著道:「你可說和離後,一定安排了我的前程,怎麼現在倒哭窮不認賬了?」

  韓臨風一把將她抱起,大步走向床榻,含笑說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將自己賒給你。你看看能抵了多少銀子?」

  於是在一陣嬉笑聲裡,二人滾在了一處。

  起初也不過是平常那樣的嬉鬧,可是鬧著鬧著,也不知道怎麼就過火了。

  世子雖然定力深厚,但若到了走火入魔的火候,大羅神仙也難救。

  落雲也是半推半就,一時回絕得不甚強烈。

  可是到了緊要關頭,韓臨風堪堪停住,將臉埋在她的脖頸處,拚命壓抑著自己。

  落雲對於這些,也是懵懂,不解地問:「怎麼了?」

  韓臨風並非想裝聖人,只是在她的耳邊低聲道:「你未曾看過我的模樣,若是將來有一日復明,卻發現我並非你喜好的良人,你會如何?」

  韓臨風並非會為容貌自卑的人,然而他小時候,因為與周圍孩子稍微不同,帶著些異域風情的眉眼輪廓,受到了不懂事的孩子的嘲諷。

  像「雜種」一類的話,他也不是沒聽過。

  蘇落雲並非天生眼盲之人,他請來的郎中也說,她將來說不定會有復明的一日。

  待到她恢復視力的時候,卻發現她的郎君並非她歡喜的,她會不會惱恨自己趁著她眼盲時,便與她成了真正的夫妻?

  落雲沒有回答,因為她覺得自己對世子之情,並非男女之情,全是一股子感恩敬愛罷了。

  他倆身世相仿,而又都有一份不得已,就如同寒夜裡兩隻獨行的獸偶然碰在了一處,陡然體會到了依偎的溫暖,似乎又起了些眷戀。

  落雲如今真的覺得,跟韓臨風這樣一個性情還算謙和的男人過日子,似乎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可怕。

  可是,能將方家老二迷得神魂顛倒的美男子,卻糾結著自己的樣貌,生怕自己長得不招她喜歡……

  蘇落雲的心裡忍不住一蕩,就算看不到他的臉,也能想像出他暗自糾結的表情,似乎太透著說不出的……可愛。

  她沒有回答,只是輕輕親吻他的眉毛,然後問道:「這裡不好看?」

  又親吻了他的眼窩:「還是這裡不夠好看?」

  當星星點點調皮的吻練連成一片時,便是點燃了星星燎原之火。

  韓臨風並非呆蠢迂腐的書呆子,心愛的女子已經如此暗示,他若再不回應,豈不是辜負了春時爛漫風景?

  待得最後,也不知怎麼的,烈火乾柴,燜成一鍋噴香的米飯。

  因為眼睛看不見,反而讓人其他感覺更加深刻。

  一場疾風驟雨,一時乏力的落雲覺得以前無聊看到的那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子都寫得有些蒼白無力。

  不過一夜雨露之後,那些服侍世子妃的丫鬟們卻有些風中凌亂——兩個主子已經成婚月餘,怎麼突然一夜之間,仿若重回新婚?

  不對!就算新婚時,似乎也沒有這般黏膩的。

  這兩位主子睡到日上三竿不說,不等太陽升高都推不開房門。

  而且她家大姑娘似乎臉上的笑意多了很多,跟世子相處起來,似乎也不那麼客套謹慎了。

  香草年紀小,也說不好。總之,就是覺得大姑娘似乎才跟世子有了小夫妻那種如膠似漆的感覺。

  而世子更是如此,每每看向落雲的時候,那目光焦灼,讓人不容錯辨。

  都說千金難買浪子回頭。這京城裡貴人們也是漸漸發現曾經那個招搖街市的北鎮世子似乎收斂了許多,不僅跟以前那些狐朋狗黨們斷得乾淨,也不再不去酒樓茶肆戲耍,消磨無聊光陰了。

  所以在酒席宴會上碰見,大家難免都要尋一尋緣由。

  每當問起,世子英俊的臉上,總是掛著參透佛理的感慨。

  「我是差點死過一次之人,當時跟李大人掛在樹杈上時,我迷迷糊糊地做了個夢,夢裡有佛祖跟我說話,叮囑我若是此番能脫險,除了陛下聖光庇佑以外,還有另一人的福澤庇佑。我以後再不能花天酒地,因為我這一命是有人在佛祖苦求來的。我當時還在納悶,是哪個如此心誠,給我求來這等奇緣?後來等我回了府中,發現原來是我那位眼瞎的夫人一直在佛龕前禱告,說她願意用十年的陽壽換回我一命……」

  每每說到此處,世子總是眼角溫潤,似乎感動得有些說不下去。

  大凡這種經歷生死之人,都會腦筋有些受刺激。

  比如這位韓世子,成天做夢都是神神鬼鬼的。

  世子跟人這般不厭其煩地反覆絮叨,以至於大家最後都能理解,是那個眼瞎的夫人一片赤誠之心,換來了浪子回頭。

  雖然韓臨風依舊不甚上進,在工部當差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是他倒是收斂了外出玩樂之心,終日跟自己那位美豔的盲妻廝混一處。

  那些侯府的夫人們,對於這樣的可以改編成訓夫戲文的故事很是受用。

  她們也希望自家的子侄晚輩若娶了位賢妻,有腐朽化神奇的造化,好好改造下自家沒出息的晚輩男子。

  至於點化了紈袴丈夫的那位盲女世子妃,儼然已經能入孝悌書籍,成為良婦典範。

  不然,為何一向謹慎結交,家風清正的李夫人都對蘇落雲讚不絕口,人前也對她禮遇有加呢?

  而且這位平民世子妃的親弟弟還是被陛下破格錄取的少年編修,前途無量。

  一時間,以前京城貴婦們對蘇落雲的鄙視大減,若是在茶宴酒會碰到,還是願意與她寒暄交際一番的。

  連帶著韓瑤的日子也好了不少,漸漸適應了京城的交際圈子。

  不知為何,峻國公府一直遲遲沒有跟北鎮王府談解除婚約的事情,似乎真的只是年景不好,才拖延婚期而已。

  也許覺得一直冷落著北鎮世子府的這位未來兒媳婦不好。峻國公府趁著八十歲的老太君大壽的時候,寫了請柬,邀請蘇落雲和韓瑤這一對姑嫂前來吃酒祝壽。

  這樣的正經邀約推脫不得,所以蘇落雲跟韓瑤都要備了厚禮親自前往祝賀。

  到了祝壽那日,蘇落雲按住了被窩裡男人不老實的手爪子,咬了他的下巴一口:「明知我今日有應酬,你還纏人!」

  男色這東西,如果能用眼睛品賞,自然最妙,可若有眼疾,倒也能從別處品評出男色極品的精髓。

  蘇落雲雖然不曾知道紅雲姑娘被窩裡的真功夫。但是她這個陰差陽錯得來的夫君,不賣男色,光是憑藉紅帳錦被裡的本事,也應該能掛上相公館的頭把交椅了。

  蘇落雲從不曾食過這方面的山珍海味,結果開葷後一上來就是鮑魚海參,補得也有些發撐。

  好不容易今日有正經事,蘇落雲要光明正大拒絕清晨的大補雞湯。

  韓臨風也知女人家打扮穿衣有些費時間,倒是放過了這小狐狸一馬,索性也不去練武了,陪著她坐在妝鏡子前梳洗打扮。

  落雲因為看不見,她如今的穿著也是依著世子的喜好來了。

  幸好韓臨風錦衣華服的那一套並沒有用到自己的身上,據香草所說,選的衣服顏色,還是頭釵髮式都是清雅得很,將大姑娘襯得更好看了。

  「工部今日要趕在頭年清算流水單據,我就算是閒人也得過去應應景。不過今日那峻國公府裡又得是各種凶獸齊聚,你若不想去,便裝一裝病,讓韓瑤自己去得了。」

  韓臨風說得臉不紅心不跳,反正那是韓瑤的婆家,妹妹自得想法子應付了。

  落雲覺得他這當哥哥的說得真不像話,明知今日凶獸齊聚,她這個當嫂子的不去,任著小姑子又被人分食了?

  「我也不能總躲著,我自心裡有數,到那應酬一番便好。」

  韓臨風微微一笑:「我若從工部回來的早,便去接你們。老崔派人來說,別院剛剛殺了一頭黑毛年豬,灌了許多的血腸和還醃了肉,我們正好可以過去吃些新鮮的。」

  於是蘇落雲打扮停當後,便跟韓瑤一同前往峻國公府。

  不出落雲所料,小姑子對去未來的婆家果然是疑慮重重,用韓瑤自己的話講,真恨不得清早時,天塌地陷,來個天災一場,躲過這應酬。

  這種恨不得全城陪葬的絕望,也是讓人無語又有些同情。

  蘇落雲開解她道:「你哥哥出事那會,方二小姐正好跟九皇子完婚了。而且最近彥縣的貪墨案子有些牽連九皇子瑞王,他得避嫌,據說帶著瑞王妃去城外的別館裡遊玩散心去了,幾日都沒有去上朝。今日應該也遇不到那位瑞王妃,你自放寬心思。」

  韓瑤最怕遇到方家老二,現在聽說她不在城裡,自然也是覺得放心些,就是不知自己未來的婆婆會不會給自己好臉子。

  等到了峻國公府,落雲的猜測果然不假,方家只來了那位恆王妃,而瑞王妃並未出現。

  當北鎮王府的姑嫂在小廝的通稟聲裡來到堂前時,眾人紛紛閃目望去。

  只見走頭裡的北鎮世子妃外搭雪白狐裘,內襯絳色漸變撐淺白的長裙,雖然顏色明豔,卻搭配得益,加上世子妃不愛穿金戴銀,並無紅色穿得俗氣張揚之感,反而更襯得她面頰明豔貴氣。

  而那高盤起的烏黑髮髻單插了一隻珍珠流蘇髮釵,行走間又添了搖曳生姿的風流。

  也難怪吊兒郎當的北鎮世子能一朝改邪歸正,若府中有此等絕色,怎麼還會去看外面的凡花俗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02:04 PM

第五十九章 另有隱情

  而那韓瑤,臉上被曬的紅暈已經消失,穿著也是符合著京城的時尚。小郡主長得其實很是標緻,可惜峻國公夫人對待這位未來兒媳還是不甚熱情,只是替老太君敷衍收下了賀禮,看都沒看那盒子裡呈的是什麼東西。

  可憐韓瑤花了數日親手縫製的金線鑲嵌瑪瑙石的百壽棉褂子,連在人前展示的機會都沒有。

  許是感覺到了小姑子的落寞,蘇落雲與她落座之後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也是新近才從韓臨風的嘴裡知道了這門婚事的隱情。

  當年,北鎮王妃出嫁以後,她的父親宗慶便從京城調任到了不毛之地泰州做了刺史。

  這也算是明升暗降,不能不讓宗王妃心生悵惘。她自小長在京城,可恨出嫁後,就算回娘家也不是京城繁華之地。

  所以生下了女兒後,王妃便處心積慮地想讓女兒重新嫁回京城。

  當時老峻國公恰好在兵部任職,負責北地內防,卻因為一時玩忽職守,在梁州地界遺失了整整四十車的軍械。

  當時北鎮王也深知若是軍械在他的地界丟失,難免會引來陛下猜忌,所以也是動用了當地黑白兩道,費了幾許周轉才找回軍械,並且處置了當時看守軍械玩忽職守的幾人,壓下了消息。

  可偏偏宗王妃以此做了主意,宴請當時的老峻國公之餘,言語敲打,希望結成親家,也好替他瞞住此事,不必上報朝廷。

  老峻國公當時也不情願,不過迫於形勢,還是點頭應下,讓自己的三子與小郡主結下了親事。

  所以,也難怪現在的峻國公夫人不樂意。這明明是自家公公不小心沾染的狗屎,卻要他們小輩來代為遮掩擦拭。

  蘇落雲當時都聽得直皺眉,覺得自己的婆婆有些飲鴆止渴,為了讓女兒嫁入京城,簡直不擇手段了。

  如此拿捏人把柄得來的兒女親事豈會幸福?

  韓臨風也是沉默了一下,輕笑道:「你不瞭解我母親,她向來是個迎難而上的人,想做什麼,就一定要做到,從來都不懂什麼叫做『怕』。」

  言下之意,北鎮王妃雖然料想到了韓瑤將來嫁入峻國公府的難處,可她覺得這些難處都是可以克服的。

  腳底長繭之人,自然不畏懼荊棘之路。

  可宗王妃似乎從來未想過自己的女兒是不是跟她一樣強勢的人,而女兒又願不願意走一走這路。

  也正是因為峻國公當年犯下大錯的緣故,峻國公府如今也是忍氣吞聲,遲遲不肯主動解除婚約。

  所以如今這婚事就算僵持在這,北鎮王府那邊要是沒有動作,只能任著峻國公府將婚事一拖再拖。

  原本蘇落雲打算待壽宴開席,吃上幾口,領著韓瑤給老太君祝酒之後,便可以安靜回府了。

  可是沒成想,當郡國公府的人引著她們入席的時候,她和韓瑤居然跟恆王妃方錦柔坐在了一桌上。

  當俞媽媽在落雲身後小聲提醒時,落雲趕緊站起來,準備避讓到其他桌子上。

  這種場合,落座都需要按資排輩的,能跟恆王妃在一起坐的,都是要好的豪門世家。

  於公於私,她跟恆王妃都坐不到一處去啊!

  她以為下人引錯了位置,連忙避讓,可恆王妃卻溫柔一笑道:「是我讓人把你排過來的。雖然我也不過年長你一些,可是輩分卻甚大,也算是你的宗親長輩,一直不得跟你說話。正好今日,你我坐在一起親近親近。」

  聽恆王妃這麼說了,蘇落雲也只能施禮坐下。

  方錦柔與她妹妹是截然相反的性子,自然不會故意言語刁難人,幹些五歲頑劣娃娃的勾當。

  可是待聊了一會後,蘇落雲猛然發現,這溫柔一刀最兇猛,綿裡藏針讓人防不勝防。

  恆王妃似乎話裡有話,一直套問著她跟世子的日常,有意無意地詢問著世子的武功底子如何。

  當初落雲被迫跟韓臨風成婚,就是因為六皇子設局試探的緣故。所以她對恆王夫婦一直心懷警惕。

  聽恆王妃故意套問,落雲不動聲色,微微苦笑道:「也不知道是哪些吃飽了撐的,總說我家世子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世子大約在外面受人言語奚落,倒是立志要練一副好身板,刀槍劍戟買了不少,練武場子也修得有模有樣,可惜沒練幾日,便散了架子,這幾日都是不睡到日上三竿都不起呢……」

  落雲這話一出,同桌的幾位夫人都忍不住掩著手帕咳嗽,畢竟背後譏笑世子腰子不行,虧空了身子的,她們可人人都有份兒。

  而落雲這話也說得不算撒謊,韓臨風這幾日的確起床很晚,每次晨起時都是精力百倍,需要纏上許久才讓她起床。

  恆王妃微微一笑,不再言語。

  自從恆王對韓臨風突生懷疑後,也沒閒著,打算在北鎮世子府安插些自己人。

  可是沒想到小小的北鎮世子府人事十分穩定,新近除了將個門房調到外院做粗工,又從內院新調了個門房外,再無人事變動。

  他尋過北鎮世子府的僕役人事卷宗,韓臨風入京兩年間,幾乎沒有再重新替換過僕人。

  不過入冬以來,雨水稠密了些,北鎮王府的牆基有些破損,六皇子終於在修牆的工匠裡安插了兩個人,趁著修築牆基的功夫,將北鎮世子府的外院內院都走了個遍。

  就像這個瞎子世子妃所說,北鎮世子府的後院確有練武場,刀槍劍戟樣樣齊全。可是自從他們修牆以來,從來沒見到過世子在練武場演練。

  而且那位爺幾乎每日都睡得日上三竿。唯一一次早起,還是月初上大朝的時候。

  他雖然起早,卻非要拉著他的世子妃一起出門。

  那兩個人騎在牆頭砌磚,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世子爺的那股子黏糊勁,怎麼說呢?跟窮小子好不容易買到了媳婦一個德行,恨不得將那漂亮的世子妃塞在自己的懷裡一同帶走。

  這兩個人也都是練家子,其中一個還偷偷摸摸地鑽入世子書房。裡面修的倒是富麗堂皇,可惜書架上的書本嶄新,連折頁都沒有,而比較舊的書,都是各種香豔話本子,倒像是時時翻閱,黑了書頁。

  六皇子聽了兩個密探稟報後,心內其實大失所望。

  這跟那個劫持曹勝有勇有謀的內應形象,相差得實在太遠了,倒是跟平日人前的紈袴德行沒有什麼兩樣。

  韓臨風就算再會演,在自己的府宅子裡也沒必要時時假扮成好色的紈袴啊!

  能讓武場子常年落灰,書齋拿新書當擺設的,又有什麼內秀?

  看來韓臨風能和李大人九死一生,的確是龍王庇佑,命不該絕,跟韓臨風本人似乎沒有多大的聯繫。

  就算韓臨風當時表現得驍勇些,大約也是仗著自己年輕身強,一時在絕境中激發出的勇氣罷了。

  不過六皇子天生多疑,他今日囑託了自己的王妃,從韓臨風的瞎子老婆那再套套口風,看能不能套問出什麼蛛絲馬跡。

  在六皇子看來,這個小戶商女以前應該跟韓臨風全無交集。畢竟韓臨風入京的兩年裡,這個盲女好像被父親送到了鄉下去。

  他雖然懷疑韓臨風,卻並未將一個賣香料的瞎女看在眼裡。直覺能從她的嘴裡套問出些有用的東西來。

  結果蘇落雲說得滴水不露,將世子府有武場子的事兒也解釋圓滿了。

  而且她不算說謊。世子最近剛剛開葷,跟她黏得不行,天天在床榻上練把式,的確許久沒有起早練武了。

  她猜得不錯,這恆王妃果真「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表面上是和她親近,可是繞著問了韓臨風的日常後,恆王妃便不再跟她說話,轉而又起身去跟峻國公夫人聊天去了。

  蘇落雲心裡不敢鬆懈,也不想貪杯,吃上幾口菜,準備起身走人。可就在這時,廳堂外又有新客姍姍來遲,正是本該在京郊與九皇子遊玩的瑞王妃方錦書。

  算起來,蘇落雲自成婚之後一直避著這個方二。除了李府這樣翰林清流的幾次聚會外,幾乎沒有參加過其他世家的酒宴茶會。

  方錦書這樣的世家貴女,跟寒門清流一向無甚來往,自然也尋不到李府的府門去。

  這次,好不容易等到峻國公府的人開壽宴,方錦書是算準了蘇落雲一定會帶著她那個鄉巴佬小姑子出席,特意來了個出其不意,突然出現在峻國公府。

  如今瑞王雖然朝堂暫時失利,但是陛下的恩寵正濃。瑞王與方錦書大婚的那日,陛下連下三道聖旨,恩賞御酒,錦繡和明珠。

  其中的寓意便是這段姻緣如珠光錦繡,陳酒佳釀。就算當初六皇子成婚,陛下也沒有如此過,

  而且就在他們成婚之後,瓊妃也晉了位分,榮升為孝禮皇貴妃,僅在皇后的位分之下。瓊貴妃兄長為被升為北地易州的上將軍。

  北地乃是武將雲集之地,也算是皇后長溪王家的根基所在。長溪王家歷代出過三位執掌帥印的大將軍,兵部也是由著王家掌控,朝中許多寒門武將也都是王家扶持的門客部下。

  比如趙棟,當初也因為帥才出眾,軍功卓越才得了王家的賞識。

  可是現在陛下此舉,便是在北地裡橫插了一把不屬於王家的利刃,分化了一直掌控在王家手裡的兵權。

  如此抬舉扶持瓊貴妃,不也是在抬舉九皇子嗎?

  九皇子正得盛寵,瑞王妃所到之處猶如神力分河,諸位夫人們是紛紛行禮避讓。

  她甚至都沒跟峻國公府的人打招呼,徑直來到了蘇落雲跟前,冷峻著一雙漂亮的大眼,慢慢上下打量這女子。

  好像也就是月餘未見,這個女人倒是變得愈加豐韻動人了,看來是被韓臨風養得很好了。

  方錦書原以為自己嫁給了九王或許能漸漸釋懷,徹底忘了韓臨風。可是新婚夜裡,她身邊卻躺著個滿身酒臭的男人,就算閉著眼,也能嗅聞到那個股子讓人排斥的味道。

  那男人歡愉一場心滿意足酣睡時,方錦書竟然有種拿著腰帶在樑上自盡的衝動。

  她壓根不喜歡自己嫁的男人,哪怕他貴為皇子,將來很有可能成為皇帝,還是壓制不住她的噁心感。

  若是韓臨風依舊風流,讓瞎子獨守空閨,方錦書的心裡還能好受些。

  而她原本應該嫁的男人,卻在一朝成婚後,宛如變了個人,居然不再流連勾欄酒肆,整日只跟那個瞎子花前月下……

  方二控制不住自己打聽韓臨風的事情,可是越聽心裡的憤懣愈深。

  因為她曾經無意中打聽到了母親攔截下的那封信的內容。原來那封她無緣看到信,居然是韓臨風想要告知她,有意與她成婚!

  當聽到這隱情時,方錦書衝到了母親的房間,將母親收藏的古董擺設全都砸爛了。

  魯國公夫人被氣急了,差點要家法了她,結果她轉頭一下子就跳入了母親院子的魚池裡。

  若不是僕人搭救及時,九皇子的婚宴差點變成冥婚。

  魯國公夫人不敢招惹女兒了,自是哭著跟女兒賠了不是。她如今也是被陛下賜婚,就算顧念全族的名聲,也要學會釋然放下。

  可是方錦書如何能放下?若不是母親橫加阻撓,此時被韓臨風專寵的世子妃,明明就該是她方錦書!

  因為有了這種執念,方二的心裡更加不舒服,也愈加痛恨撿了她漏的瞎女人!

  上次,這個蘇落雲跑得快,只撇下了她的小姑子忍受奚落。

  待看今日,這個蘇落雲又要如何躲她?

  心裡想著,她坦然坐在了姑嫂二人身旁的時候,眼睛還在斜瞪著蘇落雲。

  韓瑤現在看這位新婚的瑞王妃,覺得心肝都在發顫。上次,她儀態全失,落荒而逃正是拜這女煞所賜。

  而今日這個瑞王妃看起來又是來者不善的意思,一會不知怎麼讓人下不來台。

  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韓瑤打算先裝肚子疼,跟嫂子早點離開峻國公府就是了。

  可是方錦書卻搶先一步,輕蔑笑道:「我一直有心與北鎮世子妃坐下好好聊一聊,可是世子妃每次見我,似乎都要鬧肚疼,不知你們姑嫂今日的身子可安好啊?」

  得,她這麼一說,倒是將「尿遁」的伎倆給先封住了。

  上次蘇落雲走得無聲無息,自然無妨。

  這次廳堂裡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們身上,若是蘇落雲和韓瑤再一次以身子不適為藉口,就要被眾人識破,徹底丟了臉面。

  蘇落雲若是自己,丟臉也無所謂。可是韓瑤此時身在未來婆家。

  若是她跟峻國公府的婚約不解,以後還要在這裡生活,若是臉面盡失,如何自處?

  想到這,蘇落雲無聲嘆了口氣,不過臉上卻是閒適笑道:「先恭祝瑞王妃新婚大喜,可惜您與瑞王成婚時,世子恰逢彥縣遇險,未能及時道賀,還請見諒。」

  方錦書冷笑一下,意有所指道:「瑞王乃陛下九子,天生貴重,瑞王府也不是什麼貓狗卑賤之人能隨便進的。怎麼?你覺得憑著幾分姿色狐媚嫁了皇親,就可以一步登天,與我等世家貴女平起平坐了?」

  滿京城裡,能這麼當面揭人老底,直接下臉子的也只有方錦書了。

  方家在大魏幾個世家裡算是根基厚重,長盛不衰的大家。

  當年扶持皇叔公韓勖上位功不可沒。這也讓從小教養的方錦書說一不二,性子愈加跋扈。

  別說一個出身卑微的野路子世子妃,就是宮裡尋常些的公主惹到了她,也得避讓三分。

  她突然開口發難,自然滿堂安靜,有些心善的夫人也是暗自搖頭,替那可憐的盲女捏了一把冷汗。

  韓瑤窘迫得都抬不起頭了,可是蘇落雲聽了卻微笑點頭道:「瑞王妃所言極是,尊貴自是上天恩賞,個人的福報造化不同。我以前都不懂這些,還以為陛下恩賞賜婚,我也算是入了皇室宗親的族譜,是皇室韓家的媳婦。陛下最近大興恩科,提攜了那麼多的平民子弟。於是我又以為這普天之下,人之尊貴原來也可憑著自己的本事,為國為民盡忠得來。可聽了您之言,才知若是祖輩務農經商,就算品行端正,在您這樣的尊貴之人的面前也抬不起頭。若是瑞王妃覺得我這等女子不配入韓室皇家,還請您勞勞神,得空去陛下那裡請命,讓陛下收回當初賜婚的聖旨。」

  她說話語調平穩,嘴角微微含笑,猶如細細涓流,雖則不似方錦書說話那般狂風惡浪,可是每一句話都一針見血,直指要害。

  她不怕言語得罪這方錦書,反正無論說什麼,都不會改變方錦書對自己的仇恨。

  所謂濕身不怕再淋雨,如此場合,只能先將陛下的禮賢下士先立起來,擋擋煞氣。

  不過她這番言語,明顯是將方二的攻擊之詞無限放大,引到了目無陛下的關卡上來。

  蘇落雲就算出身再不堪,也是陛下當初欽賜的婚約。方錦書若覺得她不配入韓家族譜,大可以去請陛下收回成命。

  至於方錦書嘲諷她出身卑微,便是看不起所有出身寒門的清流。

  峻國公府跟長溪王家,或者方家這樣的大世家不同,這些年裡族中子弟算是務實一派,與許多寒門新貴的官員也多有往來。

  今日府裡的宴席賞,也有幾個清流官員的家眷在場。方才那方錦書的話,跋扈又無禮,那句「不配平起平坐」簡直嘲諷了所有寒門出身的官員。

  只要不是世襲世家,誰往上數不是務農的出身?

  方錦書沒想到她居然敢還嘴,一時被懟得無以應答,氣得美眸越睜越大,眼見著要伸手打人了。

  可就在這時在不遠處桌上吃酒的李夫人卻突然走了過來。

  她的夫君是當代大儒李歸田,父親也是有名的金石大師,為人也是很方正。

  看恩人的盲妻被瑞王妃如此刁難,自然看不過去,於是便起身走到了蘇落雲的身邊,拉起她的手道 :「找了你半天,原來你在這兒。走,去我那桌,有幾位夫人正想問你如何調配些舒緩安神的香料呢!」

  話還沒有說完,她已經拉起了蘇落雲和韓瑤去了相隔甚遠的一個桌子坐下。那張桌子坐的都是寒門清流的家眷,也不會有人介意出身匹配不匹配。

  方錦書先是被蘇落雲不軟不硬的話噎了一下,現在又眼看著朝中有聲望,有排面的李夫人親自給瞎女解圍,一時竟然氣得臉頰漲紅。

  她原本以為今日應該也像她在公主府上刁難韓瑤時的情形一樣,只要她起個頭,自有人給蘇落雲難堪。

  沒想到,不過才幾日的功夫,這個瞎子竟然升堂入室,籠絡了不少人心!

  蘇落雲去的那桌都是清流家眷,就算方錦書再過去挑事,也不會有人附和她。

  新近幾年,寒門清流與世子子弟雖然不似開朝時那麼涇謂分明,可是深不見底的鴻溝依然存在。

  清流官員就算再才華橫溢,在陞遷之路上還是比不過世家子弟。

  前些年,居然還有個不知好歹的官員建言陛下,保留世家的侯爵封賞,廢止官位父子承襲,讓世家子弟一同匯入恩科,擇優而取。

  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諫言自然被陛下申斥駁回了。不過清流寒門官員私下裡的抱怨不滿也可見一斑。

  這個蘇落雲倒是有法子,居然能跟那些自命清高的寒門清流廝混得如魚得水!

  還真是窮鬼找窮鬼,玩得對了路子!

  一旁坐著的恆王妃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氣得面頰漲紅的妹妹。

  若是小妹還未成婚,她這個做姐姐的說什麼也要攔一攔,免得妹妹人前失態,丟了方家世家的臉面。

  可是現在妹妹已經是瑞王妃,一言一行都跟九皇子起了關聯。

  妹妹方才挖苦嘲諷蘇落雲的那番話,其實也得罪了在座所有的寒門家眷。

  要知道李歸田當初幫襯了九皇子不少,故意將那堤壩坍塌的事情轉移到了貪官頭上,才讓九皇子免了弒兄的罪名。

  而九皇子也是想要借此拉攏一下李歸田大人,藉著他的聲望,讓朝中的清流站隊到他這裡來。

  可是方才方錦書一開口,便將寒門出身子弟得罪個遍……也不知九弟知道了她的言語,會不不會惱她?

  方錦柔暗自替小妹妹嘆了口氣。她們雖為姐妹,但是各自出嫁,夫君的立場又不同。她也只能以夫為先。

  只盼著陛下早日設立儲君,解了兩兄弟的心結,這樣一來,長幼有序,君臣有分,她和妹妹也才好再心無芥蒂地相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02:12 PM

第六十章 我為魚肉

  不過……方才那蘇落雲不卑不亢的言語,倒是讓恆王妃頗為意外。

  這個小門小戶的女子倒是夠牙尖嘴利的,滿京城裡能把她妹妹懟得無話可說之人,似乎除了韓臨風,又多了個蘇落雲……

  而蘇落雲在聽了寄秋附耳低語,說方才瑞王妃差點失態要打人時,心裡也是一驚。

  她回敬的言語雖然有些氣人,但也不至於讓方錦書如此失態。那個方二真瘋了不成?就算再心有不甘,她也已經嫁給了九皇子,怎麼能在這樣的場合去打皇室宗親的家眷?

  這疑問,很快便有了答案。

  因為方才的一場鬧劇,不少夫人私下裡也在竊竊私語。有幾位,是皇后月初十四茶會的常客,跟魯國公夫人也相熟。

  就在蘇落雲起身告辭,路過園中假山時,倒是聽見另一側有兩位與方家相熟的夫人道:「聽說那韓臨風鬧出醜聞的時候,還給方二小姐寫過信,想著迎娶方家女兒,替他擋桃花爛債。幸好魯國公夫人攔下來,懇請陛下給世子賜婚了,不然方家豈不是要入了糟心女婿?」

  「瑞王妃也是,何必跟個小戶商女一般斤斤計較?如今既然各自婚嫁,自也……」

  她們話沒有說完,因為從假山後轉出來時,正看見了蘇落雲。

  這種背後嚼舌根的事情當然尷尬,兩位夫人佯裝無事,清清喉嚨便趕緊轉身走了。

  可是這寥寥數語,卻讓蘇落雲的心裡頓起波瀾。

  韓臨風居然在鬧出「強搶民女」的醜聞後,還跟方二寫信?

  蘇落雲一時詫異極了。別人不知,她卻深知韓臨風的底細,依著他的性子絕對不會昏聵了頭腦,求娶方家那樣大世家的女兒。

  而且他在那個節骨眼寫信撩撥方二……當出了府宅子門口時,蘇落雲腳下絆了塊凸起的石頭,若不是身邊丫鬟攙扶,差點就摔倒了。

  不過這麼踉蹌一下,腦子倒是震得清明了——他那麼個人精,若是寫信豈能料不到會被魯國公夫人攔截下來?

  那麼他就是故意的了……原來陛下的賜婚,並非意外,而是有人層層設計,故意求來的!

  蘇落雲當初之所以嫁給韓臨風,一是對他心存感念,想要顧全他的機密。二來,就是因為皇帝頒下了賜婚的聖旨,讓她避無可避。

  她原以為韓臨風跟自己一樣事出無奈,被迫接受了現實。而他們二人也算日久生情,漸漸生出的好感,互相依偎取暖罷了。

  可聽了她不知道的這一幕,蘇落雲恍然才知,原來自己以為是跟世子在打配合,一起躲避餓狼追擊。

  殊不知,她只是被餓狼早早就惦念上的一塊香肉,人家暗地裡磨刀霍霍,褪毛扒皮,有條不紊,就這麼一下下地將她給吃進了肚子裡……

  這種被人當成傻子,玩弄在鼓掌之間的滋味……實在是讓人難以接受。

  當蘇落雲出了府門的時候,臉頰都氣得通紅。

  韓瑤不明所以,還以為嫂子被瑞王妃給氣的,還小聲寬慰嫂嫂:「莫要氣壞了身子,不要跟那種人置氣了。」

  剛走到門口的時候,韓臨風居然坐著馬車也到了,看來他也知道這次宴會來者不善,是準備接媳婦了。

  這時,有不少賓客吃了宴,也正在往外走,正好也看見了傳說裡改邪歸正的浪蕩子。

  因為韓臨風之前去工部應差,不好塗脂抹粉。

  當一身官服,帶著清爽俊帥面孔的男人玉樹臨風地立在高門之前,被朱門碧瓦映襯,只讓人覺得溫潤如玉,亂人心曲。

  幾個正看見的夫人忍不住湊在一起切切私語:「也難怪能把人迷得把持不住,不依不饒地非要嫁給他,這個韓世子,模樣長得可是真好!」

  「是呀,以前怎麼沒發現這般清俊硬朗?」

  光是模樣好也就算了,他如今待妻子也是真好。那一雙英俊的眼,直直盯著蘇落雲,滿滿的新婚愛意,牽著嬌妻之手,不時低頭說話,真是羨撒旁人。

  方錦書也正好出來,她冷著眉眼,緊盯著那個未施粉黛,星眸朗月的男人,丹寇暈染的長指甲指甲竟被她自己硬生生折斷了……

  再說蘇落雲回去的時候,沒有跟小姑子同坐一輛,而是坐上了韓臨風的馬車,她一上車便先深吸一口氣,撿了最要緊的跟他說。

  當然不是方老二那些無聊的稚童刁難之語,而是恆王妃今日看似不經意套問的那些話。

  方老二雖然氣勢洶洶,也無非是人前刁難,下人臉子一類的,在蘇落雲聽來無關緊要。

  可是恆王妃如此關心韓臨風的日常,輕描淡寫的家常背後,可能隱藏著要命的目的。

  蘇落雲細訴之後,她又擔心道:「我不知她的目的,便應付了幾句,世子看我說得可行?」

  韓臨風拉著長音道:「不妥……」

  蘇落雲的心猛一縮緊,緊張問道:「何處不妥?」

  韓臨風捏了捏她精緻的下巴:「你到現在還一板一眼地叫我『世子』就是大大不妥!來叫我的名聽聽。」

  蘇落雲是一本正經地緊張著,沒想到竟然被他一路拐入犄角旮旯裡,本就心裡帶氣,她忍不住握緊拳頭捶打了他的胸口一下:「你看那恆王妃和諸位夫人,不都稱呼自己的夫君為王爺、或者老爺嗎?就算身為夫妻,也要對夫君心存敬意,哪有直呼其名的?更何況……我對世子其人,的確不熟!」

  韓臨風笑著捏住了她的粉拳,道:「那你找找,那些夫人裡有沒有人像你一樣,拿著銅缽大的拳頭捶打夫君的?再說了,哪裡不熟?你說說,我回去讓你好好摸,只當認門了。」

  蘇落雲被他胡攪蠻纏一氣,正努力忍著悶氣,想開口跟世子對質那封信的事情。可是那櫻唇已經被他含住,猶自糾纏到了一處。

  韓臨風原本是覺得假扮個沉迷女色的紈袴,最是壓抑痛苦,可他沾染了蘇落雲的甜美之後才發現,原來當個急色之人一點也不難。

  他們雖然成婚數月,可是一直是挨著美色誘人,卻不能親近。

  後來,雖然一點點親暱,他卻一直壓抑自己沒有進行到最後。

  以至於後來,每日的夢裡都是二人忘情纏綿,每次醒來,都難受得厲害,光是打拳沖涼都壓抑不下去。

  而現在他們真正做夫妻的卻才只這幾天。

  也難怪他總是忍不住想要與她親近。

  可惜夫人似乎在宴會上受了不少氣,在這旖旎時刻,居然狠下心,狠狠咬了他的嘴唇一下。

  韓臨風悶哼了一聲,這才抬起頭來:「心情不好?怎麼還咬人?」

  蘇落雲忍了又忍,礙著在馬車上,許多話不方便說,只是悶不做聲,將他推到一旁。

  待回府之後,入了內室,屏退了侍女,蘇落雲單刀直入問:「我且問你,你當初在入宮之前是不是給方二寫信了?」

  韓臨風挑了挑眉,雖然有些意外她居然知道了,倒也沒想遮掩,坦然承認道:「寫了。」

  蘇落雲倒吸一口氣,只覺得胸口鬱悶,摸索抓起床邊的團扇,用力搖了搖:「你為何要這般做?」

  韓臨風輕笑著撩起長衫坐在她的身邊:「年歲也大了,該娶媳婦了,自然得想法子,加一加柴火……」

  他那時一眼就看出她要推三阻四,不加點柴火鍋裡的鴨子什麼時候能煮熟?

  蘇落雲氣得就是這個。

  他倒是好算計,方家、陛下,還有自己的反應全在他的棋局裡,這麼大的能耐,什麼都會,倒是自己想法子去生孩子啊!娶什麼老婆?

  所以當韓臨風將伸手替她揉捏肩膀的時候,她也用扇子將他的手爪子用力拍開。

  合著自己就是主動爬上烤架子的鴨子,被拔毛燒烤前,還自己主動調了醬汁刷身,方便大爺入味。

  對不起,以前是她蠢,可是現在,她不樂意餵了!

  結果剛吃了幾日飽飯的韓臨風,被世子妃連人帶被子卷一起轟攆出了屋子。

  不過這次,連韓瑤都站在嫂子的一邊:「哥哥,您不知當時的情況,那瑞王妃說話也太不給人面子,若只我一個,只怕要被羞辱得當時就要落淚,好歹嫂嫂撐住了場子,懟得那瑞王妃也無話可說。她心裡受了委屈,也只能跟您這樣親近之人發洩一下。你就權當擔待,讓讓嫂嫂,待她消消氣再說。」

  韓瑤以為蘇落雲惱著哥哥婚前欠下的桃花債,所以才如此生氣,於是勸兄長忍讓,讓她消消氣。

  豈不知她兄長欠下的卻是坑騙媳婦的驚天大案。韓臨風倒是知道落雲的脾氣,恐怕這場氣要生好久。

  所以不用妹妹勸,他也是老實去睡書房,待落雲消消氣再說。

  只是已經習慣了兩人依偎而眠,驟然分開,蘇落雲自己都有些不適應,待夜裡上床後,她一個人在偌大的床榻上烙餅,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以前這個時候,二人早已經依偎在了一處,韓臨風習慣在睡前給她唸一唸書。不是那些詩集,而是北地風情,各地誌異。

  畢竟那些內容豐富的書籍,若是刻在竹片上,讀起來也費功夫,所以韓臨風選撿自己喜歡的,每天讀一段給她聽。

  當然每次沒有讀完,那書就被扔甩到了一旁,韓臨風會身體力行,給她讀另一本內容香豔,張不得嘴的「書」。

  今日的世子府書友會算是開張不起來了。

  於是貓兒阿雪便來填補了被窩的空缺,舒服地佔了男主人的位置,靠在落雲的懷裡愜意舔著腳爪。

  而阿榮也不客氣地溜入了屋子,也跟著擠上床。

  抱著兩隻剛剛洗完澡,渾身噴香的貓兒,倒是填補了些許落寞,落雲命令自己閉眼趕緊睡去。

  那男人,滿嘴謊話,不過倒是有些自知之明!她若不是被騙,豈會嫁給他這心思鬼道的男人?

  ……這兩天天涼,她方才氣急了,也不知順手扔給他哪條被子,也不知夠不夠厚……

  落雲發現自己想得有些跑偏,立刻又硬氣地收回了心思,抱著懷裡的貓兒,閉眼強迫自己睡去。

  她睡得挺早,第二天起來的時候,依舊有些氣血不足,眼下發黑,以至於早上吃東西的時候,都沒有什麼胃口。

  習慣真是可怕的東西,就算有兩隻貓兒作陪,她依然有些不習慣身邊沒有那個寬厚結實的胸膛。

  清晨起來的時候,兩隻貓兒在撒了土荊芥的貓窩裡拱來拱去,打出陶醉的喵嗚聲。

  那土荊芥是海外的一種香料,也是讓貓兒迷醉的一種乾草葉子。若貓兒淘氣時,撒一些,就足夠它們在貓窩裡沉醉許久。

  就連愛到處溜躂的阿榮,都可以老實消磨半天的功夫。

  聽著貓兒發出的滿足嚕嚕的聲音,落雲突然發現自己其實跟這貓兒差不多,這韓臨風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如土荊芥一般,也讓她有些上癮離不得。

  不過是分開一晚上,她竟然睡不好,吃不香。

  可她又不是貓兒,豈會任著他擺佈?如此讓人上癮的,必定不是好物。

  落雲心有警醒,不願自己被男人被窩裡的下作功夫魅惑住,以至於像方二那樣,被矇住了心眼,不可自拔。

  不過同樣上癮的可並不止她一個。韓臨風才吃了幾日飽食,便被人撤了單子,被轟攆去了書房。

  他比蘇落雲慘多了,夜裡連個陪寢的貓答應都沒有。

  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之前夜夜紅被錦浪,好不快活,突然當禁了慾念的和尚,真是如戒酒般難熬。

  待到了吃早飯的時候,分居的夫婦倒是坐在一起正經吃了頓早飯。

  其實韓臨風在書房裡等了等,指望落雲消氣了,來找他吃飯。

  可待聽侍女說,夫人沒叫吩咐給書房送早餐,他乾脆便回來吃。

  只是喝粥的時候,二人都默默無語。這次蘇落雲似乎一點面子都不給世子留,毫無主動示好的意思。

  韓臨風倒是貼慣了冷屁股的,加上這次是他理虧,倒是願意主動放低姿態。

  待吃完飯後,他讓僕人退下,才一本正經地對落雲說道:「也許六皇子對我起了疑心,早就派人前來探府了。」

  他不在書房時,府裡的僕人若無吩咐從不會進。

  可前兩日,他進入書房準備在暗格裡拿書的時候,卻突然發現書架上有一本書似乎被抽出之後,沒有推回原位。

  而他每次都會特意撒在暗格處書架上的一點淡淡的香灰也被人按出了手印……

  韓臨風當時並未出聲,叫了慶陽詢問了最近府內外的人事後,便將把目光掉轉到修牆的那幫子工匠身上了。

  這仔細一看,倒是看出工匠裡似乎混入了兩個濫竽充數,若有人時,這兩個人便低頭壘牆擺擺樣子,待無人時,他們則不時東張西望,就連工頭申斥他們,要剋扣他們工錢時,那兩個人也無所謂的樣子。

  他雖然一早發現,卻並未聲張,不過眼下冷屁股不理人,正好拿著這事兒來引著她說話。

  果然,蘇落雲聽到了,再也顧不得板臉,低聲問:「那你有沒有拿下這二人?」

  韓臨風淡然道:「我是個連公文都不拿回家的閒官散人,若是因為有人私闖我的書齋就拿人,豈不是自亂了陣腳?昨日恆王妃來問你,便說明恆王他也沒有查出什麼要緊的,又不甘心,想要再從你嘴裡擠榨些出來。」

  蘇落雲點了點頭,開口道:「那牆也該修理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讓耿管事跟他們結了工錢。只是……恆王既然已經對你起疑,想必以後你的處境也要變得凶險……」

  韓臨風漫不經心地靠過來,摟著落雲的纖腰道:「他不過是惱我救了李大人,連帶著攪了他的好事,便想找些我的不自在。他若真掌握了要命的證據,還會派出那麼兩個蹩腳的人前來探府?早就將我扭入大牢提審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可是蘇落雲卻知道他是在寬慰自己。恆王韓諗之是皇后的嫡子,身後靠著幾大世家,從各方面來說,都比那九皇子有上位的優勢。

  若六皇子登基為皇,大約也不必費心找藉口了。只要韓臨風在朝堂上不小心放個屁,成為皇帝的六皇子就可以將他給辦了。

  可是若九皇子登上王位,情況也不容樂觀。依著今日那位新婚瑞王妃的瘋勁兒,倒是先會弄死她這個礙眼的瞎子,再琢磨怎麼報復韓臨風……

  如此看來,韓臨風表現得淡定也對,左右都是送死,倒不如從容一些,享受僅存餘生。

  當聽完蘇落雲的說辭,韓臨風悶悶笑了一下,然後他又漸漸變得正色起來,輕聲道:「是我無能,總要你受制於人。如若真到了那日,你不必擔心,我定然會先安置好你,讓你不受我的牽連……」

  落雲沉默了一下,輕聲道:「君已成家,也望你一切都要謹言慎行,若無萬一把握,萬萬莫要再做鋌而走險之事。」

  她心裡清楚,這個男人雖然此時失勢,被人暗自嘲笑著瞧不起,可他絕非池中之物,只是不知在這重重荊棘險境之下,他究竟能一飛衝天,還是最後被斬落池淵。

  她相信韓臨風的保證,可她更希望沒有他匆匆安置她的那一天。

  所以她能做的,就是提醒他萬事考慮周詳,莫要冒險行事。

  韓臨風笑意更勝,也漸漸收緊了手臂,將人兒往自己的懷裡帶,低低說道:「可惜我還沒有子嗣,若是你能……」

  還沒等他將話說完,自己緊勒的手臂已經被人用力拍開了,蘇落雲站起身來,語調清冷道:「你是個有本事的,子嗣的事情也不須得別人操心……最近你閒在府裡也是太久,為了免得那些夫人們說嘴,說我狐媚誘人,還請世子快些去公署,做些正經事情去吧!」

  韓臨風知道她還沒消氣,他也是理虧的,不好厚著臉皮磨人回屋睡。

  至於她說的他有本事,生孩子也不需要別人操心是什麼意思?

  不過時辰不早了,他只能起身換衣,先去出府公務去了。

  等韓臨風走了,郎中便來給落雲針灸了。這個郎中是韓臨風專門請來給蘇落雲看眼睛的,據說對血堵之症還有一手。

  落雲這些日子來,一直接受著針灸,頭痛之症緩解了不少。不過她對自己能夠雙目恢復,並不保持太大的希望。

  畢竟沒有希望,才不會失望。

  不過這郎中每次針灸完畢,那種血液暢通的感覺實在太舒服,有時候,蘇落雲還有借此來補一小覺。

  現在已經入了冬,昨日夜裡竟然少見下了一場雪,院子裡就算及時清了雪,也有些難走。

  落雲不打算去散步,而且昨夜沒有睡好,剛要迷糊睡著,就聽聞自己的父親蘇鴻蒙又來了。

  蘇鴻蒙最近看女兒看得有些勤,全然不顧岳父入女婿的門,有些不成體統。

  他來得這麼勤,也是有事相求。

  那位清高的謝家寡婦眼見著蘇家門楣日漸富貴,也是怕錯過了這個檔口,所以又重新找媒人代為說話,說是願意嫁給蘇鴻蒙。

  而蘇鴻蒙因為兒子入了翰林後,也漂浮在半空幾許,原是看不上謝寡婦的。

  可他挑揀許久,又發現兒子的這點子官職,在京城的王侯將相裡實在砸不出什麼水花,沒什麼實權,俸銀也只那麼一點點。

  而謝寡婦的弟弟似乎又要遷往別處高昇,前途不可限量。左右權衡一番後,蘇鴻蒙也覺得謝寡婦這條件難找。

  於是兩廂權衡一番,成就了中年的半路夫妻一對。

  這半路的夫妻也是鐵樹開花,那謝寡婦入門不到三個月,居然發現懷了身孕。

  彩箋心裡不是滋味,跟這個繼母也合不來。謝氏也是怕自己剛有身孕,跟繼女相處不愉快影響心情,便推說害喜厲害,想要吃娘親燒的菜,要蘇鴻蒙陪著她去娘家暫住。

  那錦城錦官二兄弟經過了童試的照妖鏡,發現自己並非讀書的材料,已經被蘇鴻蒙送到了鋪子裡學做生意。

  蘇鴻蒙要是帶新婦回去的話,這若大的蘇宅只剩下彩箋一人。

  謝氏堅決不讓他帶著女兒同去,蘇鴻蒙只能找落雲說:「你如今算是熬出頭,嫁了個富戶,日日與那些侯府夫人飲茶誦詩的。可別忘了你的妹妹,她的婚事一直沒有著落,須得你來操持……我最近要帶著新夫人回娘家,忙得顧不上她。要不,你讓她在你府上小住幾日,正好也長長見識,你若有宴,也可帶著她。所謂長姐如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02:27 PM

第六十一章 入宮調香

  落雲可不想攬這紅娘的活兒,不待爹爹說完,就打斷道:「父親應該知道,我與彩箋素來不親近。她父母俱在,婚姻大事何必我這個當姐姐的越俎代庖?而且你叫彩箋入世子府?怎麼不跟世子提?就好像那偌大的世子府,我能做主似的?」

  蘇鴻蒙卻不信這話:「滿京城的人都傳,你祈福禱告,救了世子一命。他現在寵著你呢,如何會推脫不願?」

  蘇落雲半垂眼皮,清冷道:「難道父親忘了,我的眼睛是怎麼瞎的?這事世子也知道。你既然知道他現在嬌慣著我,就應該猜到他看著蘇彩箋該有多麼不順眼。何必自找無趣?」

  蘇鴻蒙皺眉道:「你還真覺得自己翅膀硬了,竟然連父親的話都不聽。彩箋再怎麼不是,也是你的妹妹,何況她當初又不是故意的,不過是住在你府上幾日,哪裡有那麼的囉嗦?」

  若是出嫁前,蘇落雲對於父親是能敷衍就敷衍,一般他不太過分,她都懶得搭理他。

  可是現在,她已經出嫁為人婦,弟弟如今也立仕了,她實在沒有耐心應付爹爹的胡攪蠻纏。

  而且她有些納悶,蘇彩箋一向跟自己不太親近,她難道也同意了要來自己府上小住?

  蘇鴻蒙一看拿捏不住大女兒,虎著臉使出了撒手鐧:「我知道自己現在做不了你的主,只能盼著這兩日給歸雁挑選個相當的親事,等彩箋有了知道心疼人的嫂子,我求都不來求你!」

  這瞎女兒現在的翅膀可硬了,他不敢管。但是蘇歸雁如今為官,豈能落個忤逆不孝的名頭?

  將來歸雁娶個什麼樣的媳婦,也得全由著他這個做父親的做主!

  大家父慈子孝,自然有商有量,可若是氣著了他,可別怪他不管顧兒女!

  若換成以前,蘇落雲必定又要被父親氣得手腳冰涼,但現在她看著父親拿著那點子把柄色厲內荏,倒是覺得他可憐又可笑。

  不過收留彩箋幾日,她以前又不是沒收過?父親真是慣用筏子來壓她。

  但這也給蘇落雲暗暗提了醒,以後弟弟歸雁的婚姻大事決不能讓父親橫插一槓子。

  如此父女討價還價一番後,落雲總算點了頭。

  彩箋也不算是來世子府借住,因為落雲依舊安排她在緊挨著世子府的蘇家小院暫住。她會派侍女一日三餐送去。

  落雲說得清楚,世子府裡規矩多,她既然來了便是客,沒有世子的邀約,不能入世子府一步。

  畢竟之前有六皇子派人來探聽韓臨風的底細,蘇落雲不能不防,不會輕易叫彩箋入府。

  至於父親說的給彩箋謀親的事情,她懶得操心,更不會多管。

  在父親離京的這段時間裡,別讓彩箋餓死,出么蛾子,她就算盡了做長姐的責任。

  不過彩箋最近似乎病了,聽香草說,從馬車上下來時,感覺她面容有些憔悴,香草跟她說話,她也愛答不理,恍恍惚惚的。

  落雲皺了皺眉,讓香草得空尋個郎中給彩箋瞧瞧。可彩箋似乎諱疾忌醫,不肯看病,只說自己已經請郎中調理過了,過些日子就會好。

  再說韓臨風,雖然憑著脫險受傷的藉口,尋了月餘的悠閒,可最後還是得回工部繼續頂差事。

  陛下體恤他受了如此驚嚇,居然還將他的官位略提了提,手下也多了些人手。再加上工部造船運糧的事物繁雜,所有的閒人一律趕鴨子上架。

  於是在二人冷戰一日後,韓臨風又被派去煙州監督造船去了,因為事情要緊,他已經隨了李大人出發了,只派了小廝回來送信,再替世子拿些這幾日想要用的起居用品。

  慶陽看著自己的小主公正在公署書齋的窗前,抬頭盯著天邊的雲彩看。

  他不由得在一旁嘆氣,自言自語道:「再看,那雲彩也落不到眼前。怎麼娶了媳婦反而天天去書房睡了?這世道,上哪說理去?」

  世子妃平日看著挺端莊溫柔的,沒想到關起門來,也是母虎一隻。

  慶陽覺得有一陣子,那小女子甚是敬畏世子,說話每一句都加著小心的樣子。

  也不知小主公的夫綱是如何提振的,這日子怎麼還越過越回去了?

  世子妃越發不怕世子不說,現在簡直是奶貓兒倒拽起了老虎的毛兒,倒是讓他的小主公回屋睡一覺啊!

  聽了慶陽聲音略大的「自言自語」,韓臨風挑了挑眉,瞪了他一眼。

  同時世子在想:自己這次要出趟遠門了,也不知她會不會心軟來送送自己……

  煙州那個地方還算風調雨順,只是陰冷多蛇蟲,想必也不會有什麼災禍。

  蘇落雲聽了小廝的通稟後,原是不想搭理他的,可是想了想,還是吩咐寄秋將養身用的參茸膏,還有一大包驅散蛇蟲的香料給世子的小廝帶上。

  寄秋幫著世子小廝收拾行囊時,眼看著除了衣服箱子外,那小廝還特意帶了世子妃的那張畫像。

  小廝顯然是受了世子的委託,這才拿了畫像。世子臨走前,還託人捎信,囑咐了一番世子妃的日常,看起來很是放心不下她。

  於是寄秋回來也趕緊跟世子妃說了說:「世子妃,如今京城的宅門裡,滿是羨慕著您的。誰不知道世子爺如今漸漸收了心思,越發有樣子了。您……還是別跟世子太置氣了……」

  落雲心不在焉地摸著妝台上整齊擺放的一排香包,隨手拿了一個掛在了自己的腰上。

  她知道寄秋是在勸自己不要將世子給逼遠了。

  豈不知她和他之間,從來都是他操控著大局。

  夫君要出一趟門,按理說她應該送送,可今日她真的不能去送行了。

  倒不是因為賭氣,而是她臨時受了皇后的召見一會便要入宮去。

  到了月中十四的時候,皇后慣常會有下午茶會。

  這是皇后的老規矩,每個月十四都要舉行一次。

  能參加這十四茶會的,慣常是朝中官風穩健的朝臣夫人,還有些與皇后交好的宗親女眷。

  若能得皇后垂愛,偶爾參加一次,那真是莫大殊榮。

  像北鎮世子府,原本是排不上號的。

  不過皇后似乎是聽女兒漁陽說起過,這位北鎮世子妃家裡經營著香料鋪子,特別擅長製香,於是皇后也起了好奇心。

  於是漁陽公主臨時派人傳話,讓蘇落雲跟著她入宮,還吩咐她帶些適合老人家安神助眠的香料來調配。

  在用香這一塊,皇后與女兒漁陽一樣挑剔,調味餘香的要求甚高。

  漁陽公主最近好像惹了皇后不高興,所以她似乎想要討得母后的歡心,特意傳話說,讓落雲多帶些名貴稀罕的香料來,免得宮裡制式的那些不夠,一時配不出相宜的味道。

  既然得了漁陽公主的吩咐,落雲自然也是準備了幾十樣,不過都是些中規中矩的香料,畢竟給貴人用太過稀罕的,萬一體質不適應,反而不美了。

  等蘇落雲去時,才發現,方家的二姐妹也都在。

  落雲又跟方錦書這女煞碰面,心裡卻並不驚慌。

  畢竟這是皇后中宮,只要那方錦書沒有瘋透,就要看看場合地點再耍威風。

  再說了,這方二無非是言語刁難自己,蘇落雲也不畏懼這個,只微笑恭聽就是。

  今天這等場合,就算方錦書罵遍了蘇家的祖宗,落雲都不打算回嘴。

  眾位夫人向皇后請安落座,微笑欣賞著宮中女官的茶藝表演時,果然如落雲所想那般,方二雖然偶爾會朝她透射冰冷的目光,卻並沒有出言刁難。

  因為方錦書在皇后的跟前也十分微妙。

  跟嫡出的六皇子不同,九皇子的生母是瓊貴妃。這一后一妃都是宮中深耕多年,各自有自己簇擁朝臣勢力,隱隱有分庭抗禮之勢。

  陛下一直遲遲沒有立儲,自是有自己的打算,卻讓雙方人馬寢食難安。

  兩位皇子都是而立之年。六皇子的子嗣更穩健些,王妃方錦柔的膝下有兩子,也算後繼有人。

  可九皇子雖然也有幾個庶子,但是之前的王妃只生了兩個嫡出女兒,後來好不容易又懷一胎,卻意外過世,一屍兩命。

  所以支援六皇子的朝臣,也是詬病九皇子一時無正統所出。現在九皇子迎娶了方家二小姐,倒是有扭轉劣勢的機會。

  若是魯國公府出身的瑞王妃誕下麟兒,九皇子便再沒有無正統嫡出的詬病。

  依著陛下對瓊妃娘娘多年的偏愛,最後儲君傳襲給誰,還真不一定呢!

  可這樣一來,皇后娘娘對於這位魯國公府的二女兒,自然態度也變得微妙了許多。

  以前她看方家的二女兒,是看著兒子的親小姨子,自然是親如一家。

  可像現在,再看方老二,那就是奸妃得道升天的法器,怎麼看都有些礙眼。

  方錦書雖然嬌養長大,可是這點情勢還是看得出來的。如今她在皇后的跟前,也是能少說就不張嘴。

  不過待皇后問起北鎮世子妃平日有什麼愛好的時候,方二還是忍不住出言嘲諷道:「一個賣香料的,能有什麼愛好?除了調香,大概就是點數銀子了!」

  這話對於方錦書來說,其實已經十分克制,但是依舊過分。

  在座的都是王侯官眷,十指不沾陽春水,平日裡提起錢銀都覺得腌臢了舌頭。

  可是方錦書一開口就是嘲諷這位世子妃出身志趣不高,滿身銅臭味,簡直是揭人老底。

  換成旁人,就算不被氣得變臉色的,也會窘迫得下不來台。

  可是蘇落雲卻微笑不語,只是端起女官方才呈遞上來的茶杯不緊不慢地啜飲一口,似乎不打算反駁的樣子。

  她雖然沒有開口反駁,可是她飲茶慢飲的姿勢太好看,外加那股子寵辱不驚的鎮定,倒讓人覺得北鎮世子妃在為人氣度上,更勝那位世家的千金。

  魯國公夫人也在,一看二女兒這樣,也是不甚自在地笑了笑,準備開口打岔過去。

  偏偏漁陽公主看那方老二十分不順眼。

  上次公主府上的宴會,漁陽公主沒有邀請方二,就是要避嫌九皇子的意思。她自己的親弟弟是六皇子,如何能待見老九?

  這些事兒上不了檯面,大家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誰知方錦書一點眼色都沒有,直衝到公主的宴會上,質問漁陽為何只邀請姐姐恆王妃,卻不邀約她。

  但凡懂事一點的,都沒有這麼莽撞問主人的,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

  偏偏方二非要在漁陽公主的賓客前給她難看。

  過後,這位瑞王妃又是吃錯了瘋藥一樣,出言嘲諷韓瑤,鬧得人家小姑娘下不來台,只能落荒而逃。

  那韓瑤的確不上檯面,可不管怎樣,她還都是姓韓,乃是皇室宗親。

  可方錦書仗著自己世家女的身份,卻對個皇室宗女如此言語刻薄,這叫漁陽公主這個做皇姑奶奶的如何看得下去?

  當時,公主作為主人不好發難,真是硬生生地憋悶了一口氣。

  她雖然在夫君趙棟面前乖巧得像一隻貓,可年輕的時候,卻是滿京城裡第一跋扈的公主,哪輪得到一個世家女在自己面前這麼放肆?

  現在方老二又犯了嘴賤的毛病,開始出言嘲諷皇家宗親的兒媳婦了。

  漁陽公主便也皮笑肉不笑地護短道:「瑞王妃這話說得就有些沒見識了,調得一段讓人回味繞樑的素香可是文雅又精深的技藝,若是好香,不光陶冶情志,還能安眠醒神,沒準還能長長腦子,可不是一般的蠢笨之輩能調出來的。」

  這話明顯帶著暗諷,方錦書登時臉色都變了。

  可是漁陽公主是皇后的親女,如今在自己娘親的屋頭裡訓人,方老二也只能生受著。

  魯國公夫人連忙打圓場,笑著道:「說起來,這位世子妃的瘦香齋,當真是京城一絕,我聽聞許多失眠的夫人買了她家的香,的確變得好眠。就是不知有什麼香,能讓人聞起提神,我打花牌的時候,總是愛犯睏,浪費了許多牌局。」

  聽了魯國公夫人的話,一旁的裕妃娘娘也來了興致,直言自己上了年歲,跟魯國公夫人一個樣子,都是時不時愛打瞌睡。

  她入宮二十年,可是膝下一直無所出,現在年老失寵,臉上的老態甚重。

  為了能在宮裡立穩腳跟,裕王妃自然要尋尋靠山。

  之前,她極力與瓊妃娘娘交好,可惜瓊妃娘娘壓根看不上這個無後的妃,起初在她還算年輕貌美的時候,倒是能跟著固寵,絆倒年輕的妃子。

  可是現在裕妃也漸漸失寵,眼看全無用途,而瓊妃也一路變成了皇貴妃。

  裕妃高攀不上,也漸漸被排擠出了貴妃的圈子。

  前些日子裕妃娘娘得了場大病,病裡時,沒少淒慘怒罵瓊貴妃過河拆橋。

  幸好得了皇后的賙濟,請醫吃藥,總算是有好轉了。

  裕妃娘娘大病一場後,覺得自己前半生投奔錯了明主,所以這次特意請了工匠,製了個仙鶴長嘴的香爐送給了皇后娘娘,作為謝禮。

  也算是表明自己的態度,轉投到皇后娘娘的麾下。

  現在眼看著漁陽公主提起了香,一旁的幾個嬪妃也來了興致,希望北鎮世子妃展露一手,給裕妃和魯國公夫人當場調出適合的香來。

  落雲深知給宮裡人調配貼身之物,可是大有學問,如同太醫御診一樣,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萬萬不可妄用虎狼之藥。

  皇后娘娘開口讓她配香,她也只是開出了佩蘭一類溫和的香藥,並無什麼出奇之處。

  漁陽公主是知道她的本事的,待她調出了熏香後,嗅聞了一下失望說道:「這可不像你的本事,這香也太平常了!」

  落雲趕緊賠笑道:「宮裡的娘娘都是金貴之軀,若是偶爾疲憊無力,萬萬不可耽擱,應要早些請御醫調理鳳體。我這點調香本事,原也是彫蟲小技,可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班門弄斧!」

  裕妃娘娘可不在乎北鎮世子妃能調出什麼香來,她此時最想展示自己從能工巧匠那重金訂製的香爐。

  這仙鶴香爐的肚子裡可以存水,過濾的香氣溫潤而不嗆人,另外當鶴嘴生出裊裊白煙時,搭配展翅欲飛的造型,當真栩栩如生,雅緻動人。

  裕妃有心在人前展示自己對皇后的用心,便揚聲道:「來人,用我送來的爐子將北鎮世子妃調的香點上,我們一起正好打打花牌,免得一會打瞌睡,又被你們小年輕騙了我的好牌!」

  皇后微笑著讓人支起了花牌桌子,和諸位夫人還有妃子們圍坐在一處打花牌。

  這種需要用眼的消遣,自然沒有蘇落雲這個瞎子什麼事兒,所以她只閒坐一旁,吃著宮人端來的瓜果茶點,而鼻息間則是她剛剛配出的醒神香的味道。

  這佩蘭雖然不出奇,但是配比得當,出來的味道還是很宜人的……可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落雲突然微微抽動了一下鼻子。

  她突然覺得那香的味道……似乎有些不對了!

  除了她調配的幾味香料以外,裡面似乎還有些檀香與沉香之味……

  稍微懂香之人都明白,這檀香和沉香並不太適宜調配在一處,因為都是引香,重疊在一起,反而會遮蓋不少味道。

  不過蘇落雲因為眼盲,鼻子較為常人靈敏許多,尤其是她對香料味道十分敏感,就算引香濃重,也能分辨出一些底味。

  在別的夫人嬉笑打牌時,她閒得無事,便可沉下心來細細品琢香氣。

  這股逐漸改變的香氣,除了檀香之外,裡面似乎還摻雜了些許的……艾草和一股子藥香。

  也不知是那香爐子先前灼燒留下的殘餘香料,還是有人故意而為之,兩種味道在佩蘭香味的遮掩下,穩定而徐徐釋放著。若不是對香料敏感之人,也許察覺不到。

  落雲不動聲色,悄悄問身邊的寄秋:「你可看到了點香的香爐子?裡面可有殘香?」

  寄秋方才幫是世子妃調配了香料,親自將那香放入的香爐裡,所以看得很清楚,那香爐裕妃娘娘剛剛進獻的是嶄新鎏金仙鶴長嘴香爐,裡面並無什麼殘留。

  落雲又細細嗅聞,那檀香和艾草的配比很精妙,裡面還雜糅著一股落雲不認識的藥味。

  這些味道符合在一起,若沒有落雲這樣的狗鼻子,壓根不會太在意。

  最起碼打牌的眾位貴人都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

  而現在她嗅聞的香味雖然略有不對,卻也不是什麼毒蛇猛藥,斷沒有打擾了皇后玩牌興致的道理。

  不對……一個嶄新的香爐,怎麼會用這麼複雜的味道?莫不是被人動了什麼手腳?而這麼做的目的又是為何?

  落雲的心裡猛一翻,她藉著擦嘴的功夫,用手帕遮掩住嘴,又開口小聲問:「香草,你……看看大家都面色如何?」

  香草被世子妃問得發懵,只能抬頭挨個查看著眾人神色。

  她很快便注意到,那個瑞王妃方錦書也沒有打牌。而著換坐到了臨窗的位置。

  方才陪在皇后身邊的裕妃說風冷吹得脖子疼,所以此時廳內的窗戶都緊閉著。方錦書坐在窗邊,實在忍不住,伸手推開了一條縫想要透一透氣。

  可是裕妃很快便喊:「這是哪兒吹來的風,我的脖子又疼了!」於是有太監賠著笑臉,將那扇窗復又關上了。

  落雲瞭解了這些情形之後,腦子轉了幾轉,突然暗暗倒吸一口冷氣。

  滿屋子的貴人,只有她與方錦書兩個剛剛新婚。

  那檀香和艾草固然無害,可是若懷了孩子,對胎兒卻有些妨礙,最讓人心裡不安生的是那股子掩蓋其中的藥味。落雲是做香的,對於女子身孕有妨礙的香料是大避忌,她自然也要知曉這方面的要義。

  算一算月份,若是那九王得力,方錦書大約也該有身孕了。

  現在方錦書受不住那味道便是明證。

  也不知道那股子說不出的藥味又是什麼,一個嶄新的香爐子,卻有那麼多複雜的味道,在水汽的催發下,在不斷緩緩釋放。

  若她猜得不錯,一定是這香爐子事先被什麼藥汁子浸染過了。

  能這麼做的人絕對不是處於無聊湊巧。

  不過若方錦書真有什麼不妥,說是那香味催發得她氣血湧動,該要如何追責?

  畢竟這香是她北鎮世子妃調配出來的,而那香爐子,則是裕妃娘娘剛剛送給皇后的禮。

  方才從調香,到點香,也都是落雲的侍女寄秋所為。從頭到尾,皇后宮裡的人都沒碰過那香爐子。

  方錦書就算聞著不舒服,回去發作以後,也只會認為是蘇落雲的香調的有問題,新仇舊恨一股腦地怪罪到她蘇落雲的頭上來。

  一時間,落雲腦子閃過許多念頭。

  雖然裕妃對於瓊貴妃也是恨意滿滿,但過她並不認為裕妃這種在宮裡熬度半生的人,會犯這麼傻的錯誤,在香爐上做手腳陷害九王的新媳婦。

  而落雲跟方錦書不和,是滿京城皆知的事情,若是被人認為她故意報復瑞王妃,似乎也合情合理……

  無論怎麼樣,若是自己料想得不錯,自己和裕妃顯然已經不知不覺入局做了別人的棋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02:45 PM

第六十二章 棋局棋子

  皇后的花牌局子按照慣例,要打上二個時辰。

  一宮之主不說散局,哪個都不好率先告退。這也是方錦書明明憋悶個不行,卻仍要一忍再忍的原因。

  落雲鼻息間的異味愈來愈濃,她心裡清楚,這香如果再這麼點下去,遲早要發生些不好的事情,而她和裕妃都難辭其咎……

  蘇落雲一時心念流轉,耳旁突然傳來喵嗚的聲音,原來是皇后娘娘養的一隻琥珀眼的波國御貓來到了落雲的腳邊來回轉悠。

  蘇落雲雖然自知帶著貓緣,可是這貓兒賴著不走似乎也有些奇怪。

  心念流轉間,她摸到了自己腰間那貓爪子一直拚命搆著的荷包。

  當落雲捏住那荷包繡著標記花紋的一角時,心裡恍然——原來今晨寄秋勸她跟韓臨風和好時,她心不在焉,順手從桌上拿個香包戴上,卻不巧拿了平時逗貓時才用的香包。

  阿雪和阿榮最喜一種舶來的香料,叫土荊芥,其味甚是讓貓兒痴迷。

  再頑皮的貓兒,弄上幾片乾葉子,也能眯著眼兒磨蹭個半天。

  落雲現在帶著的香料包裡也有幾片,看來這貓兒是受了這味道的吸引,才磨蹭過來的……

  想到這,落雲的心裡登時有了主意。

  這中宮的客廳甚大,有些不打牌的夫人,會時不時繞著殿旁走上幾圈。欣賞一下皇后擺在廊上的各色繡球鮮花。

  她先是取了片土荊芥在手裡揉搓了一會,藉口自己坐乏了,便起身走一走,順便再讓香草扶著她走到那香爐旁,用手摩挲著拿起了長柄的銅匙,在一旁宮女的注視下添些香料,又順便摩挲著拿香爐,感受一下香爐子雅緻的造型。

  她是盲者,當然得用手感受香爐造型的精妙,藉著賞鑑把玩的功夫,不動聲色地把那香爐略微挪了挪位置,讓它離得桌邊近了些。

  裕妃娘娘在廳堂一側得空回頭,隔著珠簾看見了,還笑著問:「世子妃,你是擺弄慣香爐子的,摸摸看這香爐做工如何?」

  落雲也含笑道:「編絲為骨的工藝,不然一般的銅鑄可做不來如此展翅生靈的造型,裕妃娘娘能找到如此能工巧匠,也真是花了心思……」

  說話間,她轉身回到座位上,接過寄秋遞過來的濕巾帕子擦了擦手,拿起茶杯靜靜等待。

  不大一會的功夫,突然傳來咣噹一聲響。

  原來那貓兒不再纏著落雲,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跳上了放置香爐的桌子,突然喝醉了一般,用身子拱著香爐。

  有女官看到,連忙走過來準備抱走貓兒,可惜還是來遲了一步,

  這貓兒乃是中宮愛寵,養得肥大,氣力也大。而且那香爐的造型,也是頭重腳輕,若是稍微失衡,就會碰倒。

  大貓兒如此撒歡靠著,竟然將那高高的香爐給拱到了地上。

  一時間,地面滿是水漬和香灰。那香爐也被摔得斷了鶴嘴。

  裕妃娘娘哎呦呦站起來,一時間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該心疼香爐,還是心疼皇后的愛貓。

  幸好那香爐肚子裡裝了水,沒有燙著皇后愛貓的皮毛,不然她這一番馬屁豈不是拍到了馬屁股上?

  因為要收拾一地的狼藉,太監宮女們不免要進進出出,一時新鮮的空氣湧入,驅散了室內的香氣。

  皇后許是累了,轉身從宮女的手裡接過愛貓,摸著它柔軟的皮毛,微笑道:「也是上年歲了,不打了,都散了吧。」

  眾位夫人自是識趣,紛紛跟皇后辭行告退。

  當眾位夫人魚貫上軟嬌子,抬出了宮門時,一直拚命忍耐的方錦書突然臉色一變,乾嘔個不停,拚命捶打軟轎轎幫子,待轎子停下後,她急急下轎子推開身邊的侍女,跑到一邊,手扶宮牆吐了起來。

  眾位夫人不明所以,紛紛停下,想看看瑞王妃到底是怎麼了。

  方錦書當眾出醜,也是心裡鬱氣,抬頭瞪眼衝著蘇落雲嚷:「你調的什麼破香,聞著就一股子腌臢味,你是想要我在皇后娘娘面前出醜?」

  落雲一看她果然張嘴就賴上自己的香,便也只當她在跟自己「道謝」,心裡默念:不必客氣,我若不是為了自救,倒是很願意看你丟醜的。

  方錦柔見妹妹的身子似有不適,連忙叫馬車趕緊過來,將妹妹送回到瑞王府去。

  其餘的夫人也紛紛下了轎子準備換馬車,見此情形,忍不住小聲議論:「怎麼吐得這麼厲害?她新婚月餘,該不會是有喜了吧?」

  方錦柔沒有說話,不過眉宇間並不見替妹妹高興的喜色,一時不知在想什麼。

  再說落雲也趕緊回了自己的馬車上。她並不知道自己方才在宮裡引得貓兒撞翻香爐的事情是不是多此一舉。

  只是為了穩妥,免得自己成了別人的替死鬼,才不得已而為之。

  當她心事重重地從馬車上下來時,蘇彩箋正跟韓瑤一起等在了世子府前恭迎著世子妃呢。

  原來彩箋藉口無聊,一直想要逛逛世子府的園子。奈何下人們得了世子妃的吩咐,不好讓她去世子府閒逛。

  今日韓瑤在西花園逛的時候,蘇彩箋隔著院牆新開的門一眼看到了她,便在蘇家院牆的拱門處出聲喊住了小郡主。

  韓瑤並不知蘇家太多的內情,不過她知道蘇彩箋是嫂子的妹妹,自然以禮相待,出於客氣,便邀約她一起在西花園逛了一圈。

  既然小郡主邀約,下人們也不好阻攔,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

  恰好蘇落雲回來,所以兩人就在府門口接一接蘇落雲。

  蘇落雲現在滿腹心事,也懶得管彩箋,簡單問了問她最近的日常起居之後,便轉身想要入府。

  她剛從宮門裡出來,手上和身上難免沾染了那香爐子的香氣,就在跟彩箋擦身而過的功夫,彩箋被熏得打了一個噴嚏,然後突然臉色一變,捂著嘴轉身嘔吐了起來。

  韓瑤嚇了一跳,連忙拍著彩箋的後背,並叫身邊的侍女去找郎中來。

  可是蘇彩箋卻連連擺手,只說自己今晨吃壞了東西,回去躺躺就好,說完,便急匆匆回了小院。

  韓瑤轉身看向嫂子,卻發現嫂子一動不動,似乎正在凝神想些什麼。

  她以為落雲是在擔心妹妹的身體,可是嫂子開口說的卻是:「彩箋尚未成婚,世子府裡男丁甚多,為了避嫌,郡主以後還是莫要請她過府。」

  韓瑤覺得嫂子的話說得緊繃繃的,嚇了一跳,覺得嫂子有些小題大做。

  落雲似乎也覺得自己反應過度,自是又稍微緩和了些,不緊不慢地問了她們相處半日的情形。

  韓瑤自然是老實說了一遍,可是落雲仍嫌不細緻,一直不緊不慢地套問。

  於是韓瑤便又想了想,說那蘇二小姐似乎對姐姐和姐夫的日常很感興趣,尤其擔憂著嫂子跟哥哥鬧彆扭的事兒,一直問了關於世子要在書房住多久,何時公幹回來一類的事情。

  落雲自是微笑聽著,沒有再說什麼。

  如此過了幾日,瑞王妃有喜的消息漸漸從太醫院探病御醫的嘴裡傳到了各個府宅中。

  蘇落雲在公主的茶宴上也聽聞了這消息。

  漁陽公主聽了,當時還冷笑道:「她還真有個好肚囊,剛成婚就有喜了,可要恭喜九弟了!」

  蘇落雲不動聲色地聽著,她其實一直在等著這消息,聽了這話,倒是印證了她之前的猜測不假。

  有些事情細思則恐。連方錦書自己似乎都不知道自己懷孕的事情,直到昨日出宮,覺得腸胃不適,這才被請來的御醫診斷出懷了身孕。

  有人居然比方錦書更早知道懷了身孕的事情,並且算無遺漏,藉著裕妃和她一個盲女的手,給方錦書腹內的胎兒織了一張大網。

  聽聞瑞王妃略微氣血不穩,需要安胎靜養,但大致無礙,不過是有些妊娠反應,以後時時注意便可以了。

  只是九王府的人似乎甚是緊張,似乎重新排查了一遍貼身伺候的下人侍女,不敢讓王妃這一胎稍有懈怠的樣子。

  大約是九皇子子嗣不順,怕再生波折。

  可落雲心知,若那日熏得再久些,那方二的這一胎,應該是保不住的。就是不知,幕後操控這一切之人,此時是否心情暢快。

  於此同時,瑞王妃足不出戶在府裡安胎的消息也傳到了宮中。

  中宮大太監福如海服侍皇后十餘載,是宮裡有牌面的老人精了。

  他此時彎腰衝著軟榻上皇后小聲道:「這麼看,先前給瑞王妃看病的郎中沒有診錯,她的確是有身孕了……」

  方錦書都不知自己已經有了身孕,可是皇后已經從跟她請平安脈的御醫那裡得了信兒,並讓他先隱了脈象,不要先告知瑞王府。

  正是因為暗藏了這一手的人脈,皇后才打了個先機,可惜功虧一簣……居然沒成!

  福如海看著皇后不悅的表情,便小聲道:「其實這樣也好,不然方二保不住胎兒,只怕也要連累娘娘,畢竟這事是在中宮發生的。」

  皇后卻冷笑一聲:「本宮安排在中宮,就是要讓瓊妃那賤人心知肚明,卻又奈何不得。她懷疑又如何?有證據嗎?」

  可恨陛下欺她太甚,這魯國公府明明是她先給六皇子韓諗之挑選的親家靠山。可陛下轉頭卻讓那賤人的兒子也娶了方家之女。

  她若能忍下這口氣,就不是長溪王家的女兒了!

  可是萬萬沒想到,那日只差一點,竟然敗在了一隻貓兒的身上。

  若不是那貓兒拱翻了香爐,再多熏一會,只怕方家老二在中宮裡就能血崩小產。

  到時候,瓊貴妃若領著九皇子來鬧,她也可以推出裕妃,還有那個瞎子與他們對峙。

  這兩個人都跟瓊貴妃,或者方二結了下仇怨,正好做了替罪的倒霉蛋。

  在桌的夫人們都能證明,中宮的人從頭到尾都沒碰過那香爐子。

  皇后算得精明,卻沒算到貓兒突然上桌打翻了香爐,不然方二肚子的皇嗣絕對留不住!

  就在這時,那日撞翻香爐的貓兒突然跳上軟榻,像往常一般躺臥在了皇后的身邊撒嬌。它乃波國進貢的御貓,一直很得皇后的喜歡。

  可是今日,好好的貓卻被皇后突然抬起一腳狠狠踹下去。

  「將它處置了!」伴著皇后冷冷的吩咐,自然有宮人一把抱起嗷嗷哀叫的貓兒退了下去。

  福如海趕緊低下頭了,不敢再多言語。

  他服侍皇后多年,自然最知她的性情,就算平日再得她的愛寵,可若是阻礙了大計,再多的寵愛也是煙消雲散……

  其實那日皇后她們隔著珠簾圍坐著打牌,自然不會一直緊盯那香爐。

  不過站在皇后身旁的福如海看得最清楚。

  他記得貓兒闖禍之前,那個北鎮世子妃似乎挪了挪香爐子……

  不過她並非這局中之人,大約也就賞鑑香爐時的無心之舉。要不是她挪了香爐子,那爐子也不一定會落下來。

  福如海的嘴張了又張,到底忍住沒說。

  北鎮世子那個人雖然不著調,卻是個知情知趣的,以往得了玩賞好物,對宮裡的太監們也是出手大方,閒暇之餘,還會邀請宮裡的太監去賭坊搏上幾回,銀票子也是大把大把地輸給他們。

  就連福如海在前次世子籌辦的那法事上,也得了世子封銀孝敬,讓他在皇后和陛下面前美言幾句。

  原本皇后做局,他那瞎子世子妃算是倒霉,要被充作棋子了。

  沒想到,她因為香爐倒了,僥倖逃過一劫,不必承擔謀害瑞王妃的罪名。

  福如海也樂得做做好事,乾脆不提那蘇落雲無心的舉動了。

  不然若被皇后知道,她的下場,只怕比那隻貓兒強不了多少。

  福如海出了中宮的大門時,倒是嘲諷一笑,自言自語道:「那對窩囊夫妻,還真是帶福之人,幾次三番在鬼門關打轉,都能脫身……也是神了……難道真是做法事顯靈,才逢凶化吉?趕明兒個,雜家要不要也去拜一拜神佛?」

  再說前往督造海船的韓臨風,在十餘日後也終於回來了。

  蘇落雲顧不得與他置氣,只讓他先回屋,待左右無人時,蘇落雲便將宮裡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了韓臨風。

  她也說出了自己自作主張,藉著加香料摩挲香爐的時候,將手上沾滿的土荊芥味道塗在其上,引得貓兒推倒了香爐。

  韓臨風皺眉聽著,立刻轉身出門喚府內郎中替蘇落雲診脈。

  若是落雲猜測的不錯,那香爐必定不是什麼好物,落雲也正是婚育年齡,跟著一起嗅聞豈不也要落下什麼病根?

  蘇落雲被他鬧得有些哭笑不得,覺得他分不清輕重緩急,可也只能先讓郎中診脈。

  待郎中說,世子妃除了略略有些氣血不穩,疑心是憂思過重之外,並無大礙。

  至於氣血不穩,大約是這些日子來都睡不好,心情也不夠舒朗的緣故,調理一下就無妨了。

  韓臨風再三確認,這才徹底放下了擔憂,可是又忍不住有些失望。

  自己與她幾番雲雨,怎麼這女子還沒有懷下身孕?

  他又讓郎中開了些清毒調理的方子給落雲服用,免了後患。

  那天,他們去坐上馬車,藉著出京去別院遊玩的引子,去了臨縣的一家藥店。

  韓臨風出手闊綽,臨時包下了整個店,然後讓蘇落雲挨個嗅聞藥抽屜裡的藥味。

  這麼多的刺鼻味道混雜在一起,當真不好分辨。幸好落雲是狗鼻子,待嗅聞到其中三個抽屜時便頓住了。

  當她將這三種藥混雜在一起再仔細嗅聞時,終於篤定是那日香爐裡的藥味了。

  韓臨風將藥名記下,回頭詢問了通曉藥理之人,這三種藥參雜到一處,便是墮胎的虎狼之藥,再以檀香和艾草為引,藥力更加霸道。

  那日香爐裡的異味絕對不是什麼巧合,而是有人故意而為之。

  落雲一時想起了瑞王之前一屍兩命的那個王妃。看來九皇子的香火傳承,依舊要艱難重重。

  而能如此周詳算計的,絕非裕妃那個傻貨能想出來的。蘇落雲忍不住想到了那個一直穩坐高位不動聲色的皇后娘娘。

  身為一宮之主,她應該早就聽說了裕妃娘娘想拍她的馬屁而訂製了香爐。

  若是提前將裕妃娘娘的香爐動一動手腳,也絲毫不費氣力。而邀約自己前去,自然順理成章地引出了燃香助興。

  從頭到尾,皇后都沒有親自參與,卻一點點將這網張上了。

  她大約連裕妃和自己跟方二都是結下仇怨的事情都算計好了,當真是殺人不見血啊!

  只是蘇落雲想不明白,如果要動手,大可以選擇它處,為何偏偏在中宮?

  韓臨風卻想明白了這一點。

  他緊皺著眉頭道:「皇后是長溪王家的女兒,如今雖然魯國公府方家日漸強盛,出了幾代能臣。可是在北地鎮守一方的武將裡,有一大半都是長溪王家之人。陛下對九皇子的偏心愈重,尤其是將方錦書賜婚給九皇子,是碰觸了皇后的逆鱗。」

  說到這,他輕嘆道:「皇后這麼做,就是要給陛下一個明晃晃,卻又不落人口實的下馬威……」

  前方的戰報剛剛傳來,瓊貴妃的兄長鎮守的易州,被叛軍裘振攻陷。

  而這位落敗的國舅居然不顧全城百姓和兵卒,一個人落荒而逃。他到了與易州相鄰的經州時,被長溪王家的王昀上將軍以玩忽職守之罪,斬首曬屍於城門之下……」

  如今前方戰事吃緊,陛下勢必要倚重長溪王家,還有方家這類權貴門閥。

  至於瓊妃那等靠女色爬上去的門戶算是什麼東西?真以為扶持兄弟子侄做了將軍,再讓九皇子娶了方家的女兒,就一步登天,與王家平起平坐了?

  皇后這次的算計,拿捏得甚是精準,北地斬首了瓊貴妃的哥哥,宮內設計讓方二落胎。

  這突如其來的兩記重拳,就是明明白白地告知瓊妃,陛下,甚至還有隱隱要壓住王家一頭的方家,在大魏的國土之上,到底哪一家才是中流砥柱,護國的脊樑!

  只不過這次,蘇落雲這個無關的閒人不巧被皇后利用,差一點就頂著罪名,落得無辜受牽連的下場,成了門閥廝殺的祭品。

  不過好在落雲機靈,憑藉鼻子聞出了香味的不妥,又利用土荊芥巧妙化解了一場危機。

  那個方錦書雖然折騰了一場,但是腹內的胎兒無恙。她也不好說是蘇落雲的香料不妥,只是做了妊娠初期的不適罷了。

  她正低頭想著,韓臨風突然伸手抱住了她,低聲道:「你我分開這幾日,我也總在想,當初為何執念要娶到你,究竟是覺得自己能拯救了你,還是捨不得放開你,才拚命為自己尋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如今,我倒是情願從來沒有遇到過你,這樣,你也許可以避開本不會遇到的狂風惡浪,免得受了如此牽連……」

  蘇落雲也沉默了,她當然知道,若不嫁給韓臨風自然也捲入不到這股子龍虎相爭中。

  如今韓臨風生出了悔意,她卻聽著不甚順耳,她低低說道:「吃乾抹淨,才說這話?是想要跟我和離了?」

  韓臨風苦笑,伸手替她整理著鬢角道:「哪裡吃乾抹淨了?這不是餓了好久了……夜裡總夢見你往我懷裡拱的樣子,都要忘了你身上是什麼味兒了……」

  蘇落雲沒想到,這個城府深沉的男人會突然像沒吃飽奶的娃娃般跟她抱怨這個……她的臉騰得一紅,使勁推開他道:「少跟我說這個,不是要放我走了嗎?」

  韓臨風再忍不住,伸手將她拉拽入懷,低聲道:「可是上蒼偏偏讓我遇見了你,我豈能放手?你若想和離,就等著下次再發洪水,將我沖得回不來了,你便也自由了……」

  這話說得,太不敬畏生死!

  蘇落雲還是忍不住要舉起銅缽大的拳頭去捶他的胸口:「你竟然敢這般說,是準備又讓我收白包,還是聽你那些狐朋狗友的淫詩浪語?」

  以前,她對待這位城府深沉的皇家世子既敬又畏,後來則變成敬愛與感念。

  可是後來,當知道他如此無賴,處心積慮地算計自己,「敬意」消融殆盡,又生了無盡惱意。

  在她的生命裡,從來沒有哪個男人如此佔據她的心神,這心裡百味雜陳,一時也是說不出的複雜滋味。

  她也不清楚自己是惱他多些,還是憐他多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03:10 PM

第六十三章 心機敗露

  韓臨風低頭見她咬著嘴唇不說話,也知道自己失言,著實該打,只能用鐵臂牢牢圈住了落雲,貪婪嗅聞著她身上的芬芳氣息,輕聲道:「都是我的錯,當初不該誆騙著你,讓你稀里糊塗地嫁給了我。不過,既然嫁給了我,我也自會護你周全,只是京城已是危地,且容我再想想……」

  宮中的暗鬥愈演愈烈,還有那方錦書始終將落雲視為眼中釘。落雲雖然這次機敏,逃過一劫,難免下次不再被捲入什麼漩渦陰謀中。

  所以眼下最明智之舉,就是要離開京城。算一算他在京城已經要三年多了,也該是離開了。

  不過想要離開京城,總要有個合理的藉口,他需要給父王寫信,早些做些安排……

  可是……她會願意跟自己走嗎?

  韓臨風也是心中有些忐忑,當初成婚前,這女子就差敲著算盤跟自己計畫和離的樣子,他還歷歷在目。

  自己在成婚之後,也是耐著性子一步步地跟著她耗,可是她現在雖然對自己好,卻是因為他善待歸雁,也善待她,所以她心存感激緣故,並非愛慕上了自己。

  這一點,韓臨風自己也是清清楚楚。若是回了梁州,她覺得不舒服,大約自己轉轉腦筋就能想著和離的點子。

  想到這,韓臨風突然覺得心中微微一堵,不願再想下去,不然他又要踹椅子了。

  既然他還沒想清楚,也沒有對落雲開口說出自己的離京打算。

  不過那日,落雲的態度倒是有些緩和,也許是怕府裡下人閒話,落雲終於允許韓臨風回了房中安歇。

  這做妻子的,對夫君的敬意一失,世子在閨房裡的地位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雖然世子能回房睡,卻連人帶被又攆去了軟榻上睡了。

  而佔據大床男主人位的,依然是兩隻雪白綿軟的貓兒。

  當韓臨風長髮披散,寬衫衣領微鬆,以手支頭,側躺在軟榻上時,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昔日床鋪被貓兒佔據。

  貓兒阿榮愜意地打了個滾,眨巴著鴛鴦眼,看著對面孤零零的男主人,又發出一聲慵懶喵嗚的叫聲,活似「你過來啊」……

  韓臨風面無表情,順手從一旁的桌上的果盤裡拈起個花生,朝著阿榮的屁股就彈了過去。

  阿榮被彈得疼了,喵嗚一聲跳下了床。

  落雲聽阿榮叫得那麼可憐,不明所以,待伸手一摸,便摸到了那顆花生,立刻明白了:「世子……你也太……」

  韓臨風冷冷道:「我的床上不能有公的……」

  阿榮是公貓,他只彈一個花生,已經很客氣了。落雲原本是想說他太幼稚了,可是聽了他說這話,連翻白眼的氣力都沒有,只抱著縮成一團的阿雪,撂下了床幔,翻身躺下了。

  也不知什麼時候,落雲終於閉眼睡著了,睡著睡著,突然覺得自己被個溫暖的大被包裹,一時溫暖極了。

  待睡到一半的時候,伸手一摸才發現,那男人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自己回到了床上,而愛貓阿雪也不見蹤影,也不知是不是被他扔出屋外了。

  對於自己上床解釋,男人也是坦坦然然:「昨夜那麼冷,我看你都蜷縮成一團了,當然要過來給你取暖。你若不傻,便該知摟著我,比摟貓要更暖些吧?」

  落雲剛想開口反駁,卻已經被他一把摟住:「我還是這府上的男主子吧,竟連貓都不如?阿雲你的膽子越來越大,怎麼不怕我了……」

  就在落雲憋著氣,正想跟府上威風凜凜的男主子賠個不是的時候,他卻突然瘙癢自己的咯吱窩,嘴裡說著:「看看,細眉一挑,又要說氣人的話,看你還能不能說出來!」

  落雲最怕癢了,一時只能格擋著他的手,被咯吱得忍不住咯咯笑。

  這等子無賴手段!黃口小兒都使不出來!

  她一時眼淚都被激得流出來了,一邊難受地笑,一邊嘴裡嚷著:「韓……韓臨風,竟用這手段,你……你是小兒不成!」

  說他是乳臭未乾的娃娃?韓臨風笑著挑眉,低頭親吻上了她的唇——既然如此,就要讓她看看,他究竟長沒長大!

  一時半推半就間,分居數日的人終於又貼合在了一起。

  沒有幾個回合,蘇落雲就被他纏得難以招架。她最後乾脆又是胡亂咬住了他的臉,想要用力,卻有些捨不得。

  最後到底是讓他得逞了,斷食了幾日的鮑魚海參滋補大全,不要錢似的撲襲而來,滋補個徹徹底底。

  待得風歇雲住,韓臨風心滿意足地翻身讓她趴在了他的身上,讓她靜靜聆聽他慢慢變得平緩的心跳,然後輕輕道:「還記得我曾經躲著你嗎?」

  落雲沒有說話,只是聽著耳朵下的胸腔在沉穩震動著:「因為我那時便發現自己似乎對你動了心,可是你卻無意於我,在你的心裡,我只是個滿身脂粉味臭味,沒有影像的人。不像那位陸公子,最起碼你的腦海裡,還有他的樣貌,記得他是個翩翩公子。」

  這……落雲無話可說,因為他說得對,自己腦海裡雖然勾勒了無數個他的樣子,可是絕對跟韓臨風真正的樣子不甚相同。

  她的確不知道,她嫁的男人長得什麼樣。

  在夜幕的籠罩下,韓臨風一時也難得地敞開了心扉,說了說自己的心底話:「我曾經努力試著避開了你,想著你我各自過自己的日子,可是你卻偏偏總往我的眼前撞……等著我發現,有一個能圈住你的機會就在眼前時,我竟然有些欣喜,便不再猶豫,只想穩穩地套牢了你……雖然你指責我精於算計。但是能娶到你,是我這輩子,最不後悔的一件事……」

  與他分開的這些天裡,發生了許多事,讓落雲無暇去想自己與韓臨風的這一場冷戰。

  不過此時此刻,突然聽到他曾經狂飲陸誓的陳年老醋,又想到他對自己忽冷忽熱的那段日子,原來是這等心境,蘇落雲突然釋懷了。

  韓臨風這麼精明的男人,當初疏遠自己,恐怕不止是因為發現自己對他無意吧。他應該也想到了,迎娶自己這樣的女子,會得來旁人的恥笑,還有諸多的不便。

  可是最後,他卻還是自己主動促成了這門不配的姻緣。

  其實跟她相比,他更需要勇氣……

  想到這,她伸手,慢慢摸索握住了他的大掌,纖指與他的長指交錯纏繞在了一起,低聲道:「既然這麼費心騙人,望君日後封侯拜相時,莫要生悔,低尋了跟自己不配之人……

  韓臨風笑著也握緊了交纏的大掌,翻身將嬌軟噴香的女子壓在了身下,低聲道:「小混蛋,就知道怎麼氣人……」

  二人嬉鬧的聲音,不時傳出房門。屋外的侍女們都含笑鬆了一口氣——世子妃總算肯給世子好臉子了,兩位主子和好如此,她們也能鬆泛鬆泛了。

  不過這二人和好的消息,顯然還沒傳到蘇家小院。

  第二天時,落雲帶著香草去看望了住在隔壁的妹妹蘇彩箋。

  彩箋正讓她的丫鬟喜鵲給自己洗李子吃,看蘇落雲來了,她便拿了一個遞給了姐姐。

  落雲咬了一口,味道酸得很,可是聽耳旁彩箋吃得津津有味的聲音,顯然吃得很對胃口。

  在彩箋看來,姐姐今日倒是和藹得很,似乎也願意跟自己說話了,她都有些受寵若驚了,於是很是熱情地跟姐姐閒聊,又小心試探地她跟姐夫和好沒有,世子爺是不是還住在書房。

  落雲沒回答,只是微笑地反問她被父親送來前的幾個月曾經去哪裡玩過。

  彩箋的的語氣突然低落了些,不甚情願道:「就是在家待著,哪裡也不曾去。」

  正端著一盤子瓜子進來的小丫鬟鳴蟬聽了,還以為二姑娘記性差呢,順嘴來了句:「二姑娘忘了,兩個月前夫人病了,您擔心得不行,不是曾去丁家看過夫人嗎?」

  她快言快語話音剛落,一旁的丫鬟喜鵲和蘇彩箋彷彿被門同時擠了尾巴,一起厲聲道:「就你話多!」

  香草都被這陣勢嚇了一跳,不清楚這主僕抽的是什麼風。鳴蟬也被吼得趕緊放下盤子,低頭出了屋子。

  落雲垂著眼眸,一口口吃下了那個酸李子後,又聊了一會,落雲起身道:「我一會要去公主府赴宴,就不跟你閒聊了。」

  說完,她便離開了蘇家小院。

  出了小院,香草納悶道:「您今日有宴?奴婢怎麼都不知?」

  蘇落雲神色凝重,低聲道:「走,從後門回世子府。」

  於是她們繞了一圈,悄無聲息地又回了世子府。

  今日韓臨風原本該在府中休息,可是李大人臨時找他有事,他便早早出門了。

  他走後,落雲曾經吩咐門房,不要跟人提世子出去的事情。

  現在落雲回來了,只坐在屋裡算著賬本,不一會門房來報:「蘇家二小姐說給小郡主送繡花樣子,來了世子府。小的按照您之前的吩咐,讓她進來了。」

  落雲想了想,低聲吩咐香草道:「讓人別管著她,遠遠盯著,看看她要做什麼。」

  不一會,香草又來報,只是這次她還沒開口說話,氣得眼睛都要紅了:「二小姐從小郡主院子裡出來後,藉口腹痛,甩開府裡下人,自己帶著小丫鬟喜鵲溜到了世子書房裡去了……她……她這是想做什麼!」

  落雲垂下眼眸——今日世子走得急,連小姑子都不知道他出門了。

  按照往日的日常,世子這個時間會在書房裡消磨獨處一會。

  彩箋這輩子都沒這麼用腦子過吧,特意等了姐姐不在府的時候,處心積慮地要跟她的姐夫好好敘敘家常呢。

  想到這,落雲站起身來吩咐道:「叫上幾個嘴嚴的婆子,去書房裡走一遭。」

  那日落雲帶人推門突然出現在書房裡時,真是將彩箋嚇得魂飛魄散。

  香草當時突然慶幸自己家大姑娘看不見,不然豈不是要腌臢了眼?

  只見那彩箋正一身薄衫,姿態撩人地橫臥在世子書齋的軟榻上,被突然闖進來的姐姐,還有她身後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嚇得尖叫,忙不迭扯了衣服遮擋自己。

  幾個黑臉婆子衝過去,就將彩箋給扯下軟榻捆了起來。

  這時,原本在外面把風的丫鬟喜鵲也慌忙進來,見此情形,連忙急切道:「二小姐是在府裡迷路,走累了,便來此歇息一下,你們怎麼如此無禮,還要綁人?」

  蘇落雲是有備而來,哪裡容得丫鬟喜鵲打馬虎眼!

  那田媽媽領著另一個老媽子兩步躥跳了過去,一般推開阻攔的喜鵲,將二姑娘復又按回在了椅子上,然後放下了內廳的軟簾子,只讓她從簾子裡露出一隻手。

  隨後,又走進來個郎中。老人家倒是見慣了高院宅門裡的把戲,不看不問不多言。

  他隔著簾子,將手指搭在老婆子死死按住的那截手腕上,略微品了品,立刻朝著世子妃鞠躬道:「您猜得不錯,看著應該一個多月了……」

  蘇落雲雖然一早就猜到了會是這般,可是依舊閉眼倒吸一口冷氣。

  她略定了定神,吩咐田媽媽:「去,叫小廝將蘇家小院的那個丫頭鳴蟬也捆起來,嘴也要堵上,沒有我的令,任何人都不許跟她們說話。」

  等喜鵲被捆紮結實,拖曳走了,落雲便在香草攙扶下,緩緩坐到了妹妹的面前

  彩箋此時也被捆著,被婆子按在椅子上,動也不動,看著姐姐這處置人的架勢,也是嚇得嘴唇發抖:「姐姐……你,你究竟要做什麼?」

  待清退了旁人,屋子裡只剩下親信時,落雲冷冷道:「好妹妹,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你隱瞞了一多月的身孕,非要磨著父親把你送到我跟前,到底按的是什麼居心?」

  彩箋也沒想明白姐姐究竟是怎麼看出自己的破綻的,設計將自己拿下的。

  聽了姐姐一下子道破了她懷孕的隱情,哇的一聲痛哭道:「你……你含血噴人,我要回去,不在這裡受你的氣!」

  就在這時候,田媽媽已經回蘇家小院子,帶來了蘇彩箋的衣服箱子。

  等抖落開一看,田媽媽都臊得睜不開眼,放在箱子底下的那些個內衣,一個個薄若蟬翼,桃紅柳綠的顏色,跟她現在身上的一個樣子,怕是在勾欄院裡選出來的吧?

  當田媽媽把那些狐媚式樣的衣服扔在了彩箋的面前,彩箋連最後一絲嘴硬的力氣都沒有了,掙脫了婆子,背著手徑直爬過來,倒在落雲的腳失聲痛哭道:「姐姐,求求你救救我,都是我娘把我給害苦了!」

  原來一個半月前,那丁佩的確是病了一場。

  丁氏自從回到了兄長家後,再也過不上以前蘇家富戶那種僕役環繞的日子,很不適應。

  她那長嫂也是會磋磨人的,眼看著小姑子失勢,上次又沒有在蘇家佔到便宜,害得自己的相公兒子挨了板子。心裡憋悶了一肚子邪火。

  嫂子就想要從丁佩的手裡再榨些錢銀出來。若是丁佩不依,便成天指桑罵槐,痛罵家裡的貓狗只知道吃,連往家裡叼只耗子都不會。

  一來二去,丁佩一下子氣得病倒了。

  可她也捨不得花自己的體己錢看病吃藥,於是便給女兒捎信,讓她從蘇家套些錢銀出來買湯藥。

  那彩箋若只是讓人捎錢,便也沒有後話,可是她一直覺得父親薄情,掛念著母親,便偷偷帶著喜鵲,雇了驢車來偷偷看母親了。

  可惜她渾然忘了舅舅家的表哥都是什麼混賬德行。

  原本探病就應該立刻回去,可是她那大表哥非要強留她吃飯,然後又支開喜鵲去給丁氏煎藥。趁著彩箋落單的時候,生生給彩箋灌了幾兩燒酒。

  喜鵲也是覺得不對勁,將火引著了,便急急起身往屋裡走,卻看見那丁家的大畜生丁顧才心滿意足地提著褲子往外走。

  喜鵲嚇得魂都飛了,急急往屋裡跑,等撩開簾子,一看彩箋被糟蹋的樣子,氣得高聲叫。

  丁氏原本病得迷迷糊糊,等聽到西屋的動靜跑來的時候,為時晚矣。

  看著自己的女兒被糟蹋了,她也是氣得要跟丁顧才拚命,奈何那畜生的氣力大,居然惱羞成怒,反手將丁氏打得鼻青臉腫。

  待彩箋醒酒過來,感覺不對,再聽喜鵲抽噎的哭訴時,她也是頭腦昏沉,起身就想往院子的井裡跳。

  丁氏也是苦苦拽住她的手,不讓她做傻事。

  丁佩的哥哥和嫂子從鎮裡回來,也知道了這家裡發生了什麼醜聞,不過這對狗夫妻卻沾沾自喜,覺得若是這樣,蘇鴻蒙豈不是不得不將女兒嫁給丁家?

  雖然丁家以前也提過親上加親的事情,不過那時想的是要娶蘇落雲這個富丫頭。不過現在若兒子能娶蘇彩箋也湊合了。

  那到時候,蘇家和丁家豈不是又結了表親。

  可是丁佩卻狠狠唾了那夫妻倆一口:「你們想得倒是美,難道還不清楚蘇鴻蒙那翻臉不認人的德行?若是讓他知道,只怕他將彩箋送到廟庵裡剃了頭髮都便宜不到你們。我就指望著兒女翻身,豈能配給你們的狗兒子!若是逼急了我,看我不將你們全都告官,糟蹋良家婦女,就等著發配流放吧!」

  也是丁氏的一股子狠勁,總算震懾住了貪得無厭的丁家人。

  而她也是一頓苦口婆心的勸哄,讓彩箋先當做沒事人一般,回家再說。

  可誰想,就這麼一遭,彩箋居然懷了孽種!

  這接下來的事情,彩箋有些不好意思張嘴了,可是蘇落雲已經猜出來了。

  「你母親指望著你攀上大戶,所以便打起了世子的主意,讓你磨著父親送你來這,然後你尋機會勾引世子,再將這肚子裡的孩子栽在他的身上?」

  落雲想起之前韓瑤的話,彩箋變著法兒從郡主的嘴裡套問世子的日常——這是打算趁人不備,溜到花園子巧遇世子,再變著法地用狐媚手段勾人啊!

  畢竟韓臨風名聲在外,是出了名的荒唐浪蕩子,若是把持不住,跟彩箋有了苟且,那彩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栽贓,入府中做妾了。

  這種路數,也只有丁氏能想得出。畢竟她當初就是這般絕處逢生,一步步地攀上來的。

  只是有一樣丁氏沒想到,那就是自己並不是母親胡氏,她們母女若是不招惹自己,她自能勉強維持姐妹的和氣。

  可是現在這腌臢髒水都潑入自家院子了,她斷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蘇落雲當即叫人備了馬車,先將這主僕幾個給遣送回了蘇家。

  這樣的糟心事,還是在蘇家大宅子解決才好。而蘇鴻蒙那邊,也在兩日後被蘇落雲給找尋回來了。

  當他回來的時候,才發現蘇家的廳堂裡跪著的不光是彩箋主僕,甚至那丁氏,還有丁家的夫婦,還有大侄兒也一併被落雲派人跟捆了來。

  蘇鴻蒙並不知情,一頭霧水聽完了大女兒的講述,一時氣沖肺門子,兩眼一翻,當時竟然直直往後仰了過去。

  跟著回來的新婦謝氏,急得連忙換人拿來老爺的救心丸,又給他灌了茶水提神。

  待蘇鴻蒙略清醒了了,氣得抖著手直指著那丁家的大兒子丁顧才:「畜生一個!來人,將他給我扭送入官府!」

  謝氏聽了,連忙一把拉住了蘇鴻蒙。她才嫁入蘇家,肚子裡剛有了孩兒卻遇到這種糟心事。

  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兒女將來因為家裡的二姐而抬不起頭。

  等聽到了謝氏的小聲勸解,蘇鴻蒙努力壓抑火氣,轉頭問蘇落雲該如何解決這事兒?

  蘇落雲冷冷道:「丁顧才趁著彩箋醉酒,行畜生之事。按照大魏律法,玷污未婚女子,為了顧全女兒名聲,應當秘審,作惡者杖責五十,發配邊疆充二十年苦役。這樣惡事,自然是報官了。」

  丁家嫂子一聽,立刻對丁氏嚷道:「都是自家人,顧才跟彩箋也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長大的表兄妹,以前我們兩家不也商議過親上加親嗎?不過是小孩子喝醉了犯下的糊塗事,何必報官?我兒若出事,我丁家必不容你這下堂婦!」

  丁家大舅子也賠著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不是挺好的事兒嗎?我兒一直沒有配得良妻,恭喜蘇大爺要當外祖父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03:27 PM

第六十四章 自救之道

  這話一出,反應最大的居然是被捆的丁氏,她抬起驟然老了許多的臉,聲嘶力竭道:「不可,萬萬不可!丁顧才是個什麼狗德行?吃喝嫖賭樣樣都沾,十里八鄉的好姑娘都沒有願意嫁他的!我的彩箋若是配了這樣的,那後半輩子可都完了!」

  說到這,她拚命往蘇落雲的方向爬了爬,聲淚俱下地哀求:「我知道我以前薄待了你們姐弟,可到底也照顧你們多年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最清楚,你妹妹是個沒心眼的人,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但求世子妃您大人有大量,給你妹妹一條出路吧!」

  說完,她便不管不顧地用頭磕地,給蘇落雲磕起響頭來。

  蘇落雲平靜說道:「你當然有功勞也有苦勞,若不是你巧妙幫彩箋安排,依著她的心眼,說什麼也想不出借了父親的口,賴在我家不走,打算勾引我夫君的噁心事兒。得虧我發現的早,若是再過些日子,彩箋在世子府裡大了肚子,我和世子就算滿身是嘴也說不清,你還真是賴上了大戶,也一步登天,成了我夫君的正經岳母了……」

  田媽媽這時又將那一箱子勾欄衣服抱了出來,抖落給眾人看。

  蘇鴻蒙羞臊得眼睛都睜不開,再也忍不住,上去狠狠揣起了丁氏:「你個毒婦!禍害了我們蘇家不夠,又禍害起了自己的女兒!丟人現眼,臉都丟到世子府那邊了!」

  丁氏也豁出去了,就是被踹,也高聲嚷道:「反正世子風流慣了,在外面不知養了多少外室!府裡多個妾侍,也不過多張嘴,她絕對不會搶落雲的恩寵就是了!你這個當爹的也不想想,落雲到底看不見,身邊沒個親近的,能看得住那麼風流的爺們嗎?」

  蘇鴻蒙氣得已經頭髮絲都充血了,乾脆撲過去,按住丁氏用拳頭打。

  謝氏卻怕蘇大爺沒輕沒重,再打出人命來,她立刻叫小廝拉開了蘇老爺。

  而蘇落雲這邊已經將丁家母女的噁心算盤抖落了出來,也將供詞,人證都梳理好了,一併移交給了父親。

  依著她的意思,丁顧才這等惡行,自然要走公堂。若是秘審,只要遮掩得宜,也不一定會敗壞名聲。只是彩箋得回鄉下老家,看看如何處置了腹中的孽種。

  可落雲這番建議,連彩箋都哭哭啼啼地反對:「若是去了公堂,我的名聲豈不是毀了?我可不要去尼姑庵!姐姐,你就收留我吧,好歹成全了我的名聲!」

  田媽媽在一旁聽得都氣樂了:「難道你們母女搶慣了我們大姑娘,就以為世子府什麼腌臢東西都能收留?世子爺可比陸公子的眼光高,人家連方二小姐都瞧不上,豈會看上你這樣的?也不看看世子府裡的丫鬟都比你有才有貌有品!」

  謝氏心裡也掂量了一番,顯然也不同意落雲告官的提議。

  她在旁邊開口道:「落雲,你莫要生氣,這裡的事兒,也不需要你操心了。族中大事,自有家法族規,此事還要從長計議……」

  蘇落雲明白新夫人謝氏的意思,父親是想公了還是私了,那都是蘇家大家長的意思了。她一個外嫁的姑娘無權代勞。

  所以儘管那謝氏之後又再三挽留,蘇落雲還是起身走人了。

  謝氏乃農戶出身,父母都是精於算計。當初她遲遲不肯應蘇家的婚事,就是覺得蘇家老爺的前妻是個事兒。

  如今一看,果真應驗。

  好在這家裡的大姑娘是個明白事兒的,趁著他們沒回來前,居然已經將人給提審完了,就看蘇老爺怎麼安置姑娘了。

  不過告官顯然不好,出了這種事兒,萬一張揚,不光是蘇家的名聲臭了,就連她弟弟都要受牽連,面上無光。

  謝氏不傻,知道在這個家裡應該逢迎哪座真神。

  這丁家母女也算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居然算計到了人家世子妃的頭上,若是蘇家輕拿輕放,豈不是大大得罪了世子府?

  想到這,謝氏將蘇鴻蒙拉拽到裡屋,給他掰扯了起來:「如今彩箋已經大了肚子,眼看就遮掩不住,就算將丁顧才扭送官府,將彩箋送入尼姑庵,也備不住丁家大肆宣揚,讓家裡的大小爺們兒抬不起頭。依著我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就讓丁顧才娶了彩箋得了。」

  蘇鴻蒙光是聽都覺得噁心壞了:「那我豈不是要成為丁家的親家?那一家子無賴,我躲都來不及,為何要去沾染?」

  關於這點,謝氏也早就想好了,她小聲道:「他倆沒有媒妁之言就私相授受,就是觸犯了蘇家的家規。老爺你也得狠狠心,寫下份父女義絕書,與彩箋斷了父女之情,從此以後,她不在蘇家的族譜,跟她母親的姓氏去。出嫁時也不要從蘇家走,給她另外租了個院子抬出去得了!」

  蘇鴻蒙聽了謝氏的話,做父親的惻隱之心又升出了些:「這……那彩箋以後豈不是無依無靠,任著丁家欺負了?」

  關於這點,謝氏也想好了:「你做父親的心疼女兒,給她厚重些的嫁妝就是了,我看你那位前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燈,自然也會維護女兒。說起來,這知根知底的表親,倒是比嫁入兩眼一抹黑的人家要好。」

  正所謂,有了後娘便有後爹。若是做繼母的為人方正,心存慈悲,對待繼子繼女並無偏差,自然是一家子其樂融融。

  可若這繼母存著刻意偏私之心,難免帶著男人也跟著歪心腸。

  以前蘇鴻蒙跟著丁佩,歪了心眼薄待落雲姐弟。現在他新娶了謝氏,不免又開始偏了心眼,只打算起自己的小算盤,全然忘了以前是如何偏愛彩箋這個二女兒的。

  蘇鴻蒙原本就厭惡丁家,聽了謝氏的話,竟然覺得有幾分道理。彩箋的肚裡懷裡孽種,再大就遮掩不住了。

  她不肯聽自己的話,居然私下裡跟丁氏來往,還被丁氏給引到丁家,這才被人佔了便宜!留著這麼個缺心眼的在家,指不定以後還要鬧出什麼么蛾子。

  那丁家的大兒子再怎麼不成材,跟彩箋也是年齡相當,更何況是親上加親,想必丁家也不會薄待她。

  從此以後,他只當沒了這個女兒,就此跟她一刀兩斷!

  於是蘇鴻蒙便照了謝氏的話,如此操辦起來,先請示了族叔,以忤逆不孝的名頭,將彩箋從家譜裡剔除乾淨,然後再另外在縣城裡給彩箋租了房子,連同他給彩箋置辦的一筆不算豐厚的嫁妝,外加婢女一起都送了過去,再命令丁家人擇吉日迎娶了彩箋。

  畢竟蘇鴻蒙握著丁家的把柄,若是兒子不想見官,就得老實些對彩箋負責。

  那彩箋也不知是不是又得了丁氏的授意,出嫁前又跑到青魚巷子阻攔落雲的車馬,讓彩箋哭訴,換得姐姐的心軟可憐。

  蘇落雲看著妹妹攔車,倒是笑了。

  整個蘇家,也就是她的那位前繼母最瞭解她嘴硬心軟的弱點了。

  彩箋撲過來後又是老生常談,求著姐姐為她想出路。

  蘇落雲聽了,連罵都懶得罵了。

  當初她被彩箋推倒,落得眼瞎,彩箋私下裡哭哭啼啼述說自己的不小心與懊悔之情,讓落雲心軟不再刨根問底的追究。

  彩箋要跟自己爭搶陸家的婚約,她也沒有多計較,讓給妹妹好了。

  後來種種件件,彩箋哪次不是以自己無心之過搪塞?

  可是這世道並不是誰弱誰有理。

  彩箋被丁家無賴糟蹋了固然可憐。當初若是徑直找她這個長姐主持公道,自己一定會心軟,替她想個正經的出路。

  但是彩箋並沒有,而是將算盤打到了自己姐夫的頭上,甚至打算給她這個長姐捏鼻子餵屎。

  人蠢點倒沒什麼,就是怕又壞又蠢。

  她對彩箋不是沒有半點姐妹情誼,可惜這點情誼彩箋並不珍惜。

  再說了,她當時在蘇家,也是陳明了厲害,指出告官這條正路,也唯有這般,才能免得自己嫁入丁家那樣的火坑。

  可惜她的提議,無人肯應,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菩薩心腸氾濫?

  所以就算彩箋攔馬車哭得淒慘,落雲也沒有讓人停下來。

  彩箋這次來,還真不是丁氏的指示,而是她對於父親的安排實在是絕望了,每次想到丁顧才那張噁心的臉,她都反胃得想吐。

  無計可施下只能想法子騙過家裡的婆子,自己一個人偷偷跑來求姐姐。

  從小到大,這家裡最靠譜,最維護弟妹的就是這個長姐了。

  曾經的彩箋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做姐姐的就應該讓著妹妹。

  可是現在看著長姐竟然都不願意見她,彩箋的心徹底慌了,只能撲在轎子後面哭喊:「姐姐,我真的錯了。你從小就疼我。小時候去老家,我們去郊田玩,田莊的孩子欺負我,還往我的裙子上扔泥巴,是你舉著大石頭追了那孩子半里地,硬是將他砸躺在地,回去卻你被父親責罰,不給晚飯吃……我半夜偷偷爬起來,從廚房給你偷吃的……這些我都記得。姐姐是我糊塗,不該聽了母親的話,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負你,姐姐,你倒是理理我啊……」

  眼看著馬車絕塵而去,彩箋撲倒在地,臉上的灰塵混著淚水,抹花了臉,哽咽得不能自已,她坐在地上抱著雙腿哭了好一會。

  曾經,她仗著父母寵愛,覺得搶了姐姐的也理所應當。當初她跟姐姐爭搶陸公子時,也沒見姐姐如此生氣,只是風輕雲淡地讓給她了。

  怎知這次,她還沒有成事,就被姐姐抓了現行。當她被姐姐審的時候,看著姐姐冒著寒氣的臉,真是怕極了,也後悔極了。

  原來,姐姐以前不在意,是因為她爭搶的,都是姐姐不想要的。

  可是她若碰了姐姐真正在意的東西,姐姐會如母虎一般亮出獠牙,不許人碰……

  就在她抽泣著爬起的時候,卻發現田媽媽不知什麼時候,又回來了。

  她虎著臉瞪著彩箋,冷聲道:「大姑娘對你已經是仁至義盡。可知腳上的泡,都是自己磨出來的。你對大姑娘犯下的那些事兒,也是蠢壞透了!」

  彩箋跪著抱著田媽媽的腿:「姐姐是不是肯救我了?我真不能嫁給丁顧才那樣的男人!」

  田媽媽將手裡的一張紙遞給了她,說出了落雲讓捎帶的話;「大姑娘說了,人這輩子關鍵是要自救。她不曾將自己的眼瞎全怪罪於你,所以她努力自救後半生,並未怨天尤人。現在,你深陷泥潭,也要學會自救,路就在你自己的腳下,前方如何,誰也不知,端看你自己的選擇了。」

  彩箋趕緊打開那張紙,卻是落雲幫她親筆寫的訴狀。

  訴狀裡一五一十陳明了丁顧才的罪狀,在請官府替她伸冤定罪的同時,還陳明了銀款賠償,以及秘審顧全名聲的請求。

  這案子有人證,就算丁家不肯認,還有喜鵲為證,更有她腹內的胎兒為鐵證。再加上丁顧才的鄉間風評,很容易辦成鐵案。

  到時候,彩箋自然不必嫁給此等罪犯,而她得了丁家大筆賠償銀子,就算蘇家不認她,她也可以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選買薄田宅院安身立命。

  若是運氣不錯,找個品行好的鄉間貧寒的男子不介意她的過往,便可招贅入門,也可太太平平地度過後半生。

  那一紙訴狀,是落雲作為姐姐,能為彩箋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做的最後一點事。

  彩箋有些傻眼,因為這和她原來設想的援手大相逕庭。

  為何姐姐非要她訴諸公堂?落雲嫁的男人可是皇親國戚,若是私自解決,豈不是更好?

  可田媽媽聽了她的話,連冷笑都有些懶得笑了:「大姑娘說了,她能想到的法子只有這個。你若信她,便自照做。若是不信,就自想法子吧。」

  說完,田媽媽便用力甩脫了她,轉身回去了。

  蘇落雲也沒有再派人去蘇家過問這些事兒。

  她給彩箋出的方子,並非要報復,害她名聲盡毀的下策。若是她自己也遭遇此等噁心事,大約也會如此,甚至寧願玉石俱焚,也不會跟那種禽獸共度一生。

  父親總罵她鐵石心腸,豈不知,她在蘇家才更像是那個掌事的大家長,瞻前顧後,樣樣都放不下。

  看落雲惆悵,韓臨風從背後抱住了她。關於自己那個蠢貨小姨子的鬧劇,他後來也知道一些,自然也猜到了蘇落雲不開心的原因。

  落雲順勢靠入他的胸膛,緩緩地說了自己的心事,末了苦笑道:「你說,我是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心腸還是不夠狠?」

  韓臨風慢慢摟緊了她,低聲道:「你不一向如此嗎?明明有一群糟糕到極點的家人,卻一直努力拉拽著他們。也正是這樣的你,才讓我心動心疼……」

  猶記得她父親倒賣御供闖禍時,這個女子也是前一刻傷心落淚,下一刻又是擦乾淚水,努力想著解決的法子。

  他自知自己絕對做不到落雲的這點。

  表面溫和的他,其實有著硬冷到極點的心腸。可是他希望自己的身旁站著這樣一個內心柔軟的女人,也可以像包容家人那樣,無限包容沒有那麼美好的他。

  這個女人身上的一切,都彷彿為他量身訂製,讓他漸漸迷醉甘之如飴……唉,只是他要離京時,這個女人到底會不會也把他當成不離不棄的家人,始終堅守在他的身邊呢?

  落雲一直沒有等來府尹的伸冤鼓咚咚作響,倒是蘇家悄咪咪地開始張張羅彩箋的婚事,準備從租來的院子裡抬走嫁人。

  顯然,彩箋還是沒有勇氣走出那一步,還是聽了父親的話,準備嫁給了自己的大表哥。

  當彩箋要成婚的前兩日,謝氏專程來世子府,跟蘇落雲說起這事兒。

  蘇落雲只是淡淡道:「父親倒是沒變,永遠將自己的名聲利益排在兒女之前。若是父親和大夫人你覺得將彩箋嫁給丁家是好的,我這個嫁出去的外人自然也沒話說……不過有件事,我得跟大夫人你先說好,我弟弟歸雁的親事,以後不勞父親操心,畢竟他常年經商,認識的人脈有限。最近世子已經為他尋了幾戶人家,正在斟酌著驗看八字。我父親一向耳根軟,他若聽了別人的煽動,給歸雁配了不相宜的親事,我這個做姐姐的,橫豎也不能讓別人順心……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她說得是真的,因為蘇彩箋的事情,也給她提了醒,她要早點給弟弟定親,免得父親起么蛾子。

  世子告訴她,說是過些日子,朝廷要外放出去一批官員,若是有李大人保舉,弟弟也會在其列。

  等他定了親,外放立府,自可過自己的清淨日子。她爹的手再長,也伸不到弟弟的宅院立了。

  這話聽得謝氏臉兒微微發緊。因為她這兩天正琢磨著要將自己的侄女給蘇歸雁相看呢。

  畢竟這麼年輕的翰林編修,前途不可限量,誰家不是爭搶著定下?

  可是蘇落雲這麼說,就是絕了父母之命,指明了她這個當姐姐的要做主了弟弟的婚事。

  若是以前,謝氏只怕要當場笑出來,教訓蘇落雲不懂禮節,越俎代庖。

  可是這謝氏嫁過來也有些日子裡,多少瞭解這位大姑娘才是家裡真正的話事人。尤其是她將蘇彩箋母女,還有丁氏一家捆來的那一齣,著實是鐵腕手段。

  她說的「橫豎不能讓別人順心」可不是氣話。所以謝氏也懶得再參和繼子的婚事,只陪笑著應下。

  謝氏訕笑著一一應下後,便藉故離去。

  謝氏走後,落雲立刻讓人將謝氏用過的杯碗統統扔掉。

  她最清楚,被父親和後母拋棄是什麼樣的滋味。

  因為她和弟弟也曾經陷入這樣無望的泥潭。

  幸好在一片漆黑裡,她帶著弟弟掙扎著爬出來了……

  彩箋甚至努力一下都不願意,只是慣性接受別人安排擺佈。只怕是那爛泥剛沒過脖子,更淒苦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不過彩箋上轎子成婚那日,到底是發生了意外。

  前來接親的喜婆入屋的時候,突然發現彩箋不見了。

  等丁家人家裡家外的找時,沒找到新娘子,卻等來官府的衙役。原來那彩箋穿著一身紅衣,在兩個丫鬟的幫襯下,一路跑到了衙門口,敲鼓鳴冤,將姐姐給她寫的訴狀給呈遞上去了。

  那狀紙陳情懇切,條理清楚,甚至觸犯的法條都標註詳細,府尹倒也省事,只要驗明所訴之事為真,便可當堂審判了。

  蘇鴻蒙藉口著蘇彩箋已經從族譜除名,並非他的族事,壓根不想來人,奈何府尹傳喚,必須到場。

  待一干人等到齊,自然又是一陣扯皮。

  最可恨的是那丁氏,為了以後在丁家好過,居然當場翻供,替丁顧才做起了偽證,只一口咬定了女兒跟表哥私通,犯下此等醜事。

  彩箋起初還對她的娘親抱持希望,沒想到她竟然如此顛倒黑白,一時也是萬念俱灰,竟然突然站起,直直朝著堂柱子撞去。

  蘇鴻蒙看的心驚,到底是自己的女兒,若是死在眼前,心裡豈能過意得去?

  而且,他特別迷信風水——這一身的紅衣,若是當堂撞死,豈不成了冤魂厲鬼,怕是死也要纏死兩家!

  就在他有些動搖,想著要不要翻供之際,世子府的世子妃卻送來了按了手印的供詞一張。

  這是她當初派人捉了丁氏夫婦,還有丁顧才時,獨獨審問了丁顧才,讓他按下手印的供詞。

  原本是給父親準備的,沒想到父親只想和稀泥,卻在這時用上了。

  丁顧才想要反悔,說世子妃是屈打成招。可惜府尹又不是傻子,眼前這情形怎麼看不出來。

  若是兩情相悅親上加親,為何蘇家要將女兒除名?若是兩個私相授受,為何彩箋穿著嫁衣拚死也要告狀?

  像丁顧才這樣的奸猾之人,府尹看得多了,只扔下刑訊的板子,按住丁顧才打。結果沒打兩下,丁顧才便全招了,只說自己已經知道悔過,不是要娶了蘇彩箋成全了名聲嗎!

  可惜蘇彩箋卻不願嫁。

  蘇鴻蒙倒是想要私了,可惜他將蘇彩箋除名了族譜,做不了彩箋的主了。

  至於那丁氏,乃是跟丁顧才有親眷關係,所以她的主張,府尹也不採納。

  這個官司最後,端看彩箋自己的意思。彩箋雖然愚鈍,可是身邊的喜鵲和鳴蟬倒是早就替她拿了主意。

  這兩個丫頭不傻,平日看丁顧才看她們的眼神都犯噁心,豈能讓二小姐真嫁了這人,所以她們當初聽二小姐自己跑出去求大姑娘,便讓她聽了姐姐的話。

  整個蘇家,真正心眼好的,其實就是那個看起來像石頭一樣硬的大小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5 03:55 PM

第六十五章 狹路相逢

  這些日子,彩箋自己總是做噩夢,夢見那日醉酒,那畜生撲過來,自己卻無力反抗的情形。

  所以她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幾次掏出了落雲給她寫的訴狀,真是看一遍就哭一次。

  直到不得不上轎子的今天,她聽到前院傳來丁顧才得意又囂張的聲音,噁心得又想吐,這才終於下了決心學姐姐的樣子,奮力搏上一把。

  所以府尹問她的意思的時,她斬釘截鐵道:「懇請大人為民女做主……民女不願嫁那惡人!」

  府尹看著世子府送來的供詞,心裡也有數了。

  於是大人當堂就扔下了板子,將丁顧才在公堂上打得皮開肉綻,押入監獄等著發配邊疆。

  至於丁氏夫婦,因為是從犯,包庇罪兒,一應入獄,什麼時候交了賠償受害女子的錢銀,什麼時候才能放出去。

  蘇鴻蒙忙了這麼一遭,到底還是鬧到了公堂上,一時間也是無語搖頭。

  因為是密審,他總算是保全了自己的這張老臉。待出來時,他黑著一張臉衝著蘇彩箋冷哼道:「蘇家的臉都被你給丟光了!你這麼能耐,就挺著肚子,愛上哪就上哪去吧!」

  說完,蘇鴻蒙丟下她,拂袖而去。

  蘇彩箋蒼白著臉,心裡空落落的。曾幾何時,她覺得爹爹是寵愛她的。

  可是事到臨頭,才發現所謂的父愛,也不過如此。有時候,人得設身處境,才知其中難處。

  她如今不在蘇家族譜上,又無人依靠,待熱血上湧衝動過後,從衙門口裡出來時,也是一臉慌張茫然。

  一輛小驢車倒是早早停在了衙門口,田媽媽從馬車上下來,衝著彩箋招手。

  彩箋如同看到救命的稻草連忙過去。田媽媽遞給了她一個小行囊道:「我的老鄉在臨縣開了個藥鋪,有十幾畝藥田,須得有個可靠的人看顧著院落。那裡很清靜,你若願意,便去那幫幫她,吃住也算有了地方……你如今月份也算還好,到了那裡,會有相宜的郎中替你想法子,端看你是想不想留這孩子……不過這都是後話,二姑娘若願意,便上車吧。」

  彩箋這輩子已經習慣了別人給她出主意。如今父母都依靠不得,聽了田媽媽這麼說,卻不去想其中的利弊,只覺得如釋重負。

  她的頭腦不算聰慧,唯有針線一類動手的活計很靈,至於其他的事情,到了那裡安頓下來再說。

  待以後,她得了丁家的賠償銀子,最起碼能在鄉下買上屋宅和田地。丁家當初收刮了蘇家不少的油水,這些銀子,他們出得起。

  所以彩箋抹了抹眼淚,叫上鳴蟬和喜鵲,毫不猶豫地上了馬車。田媽媽都沒想到她能這麼痛快地上馬車。

  這要是個拐子,真是輕輕鬆鬆就將這無腦的給拐走了,搖頭嘆氣之後,田媽媽吩咐車伕啟程,馬車一路而去。

  待蘇鴻蒙回家醒過神來,準備將蘇彩箋先送到廟庵裡時,卻發現蘇彩箋並沒有回租來的院子,已經帶著兩個丫鬟,不知去向……

  這尋常人家的家事難斷,那麼帝王家的家事就更加難斷了。

  因為前些日子的在宮裡的遭遇,蘇落雲也一直掛心著宮裡的風向。

  韓臨風也說,陛下最近依舊噩夢不斷,精神萎靡,御醫也說不好陛下會不會好轉。

  而六皇子和九皇子的皇位之爭,顯然已經進入了白熱化。

  若是連皇后都已經下場,那麼隨後必定還要有更大的動作。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就連蘇落雲這樣的京城散仙都被差一點捲入謀害皇嗣的罪名裡,可見京城已經是危牆之下,很難自保其身。

  如今的皇后能穩固后位,自然是朝前有臉面,宮中有勢力。

  而瓊貴妃這邊被頻頻打臉,狗急跳牆,誰也不知道恆王和瑞王這場皇位之爭會是怎麼樣的結局。

  至於六皇子,最近又開始春風得意,因為瓊妃的兄長臨陣脫逃被斬首,著實震懾了瓊貴妃一黨。

  如今許多軍權上的事情,也移回了六皇子的手裡。

  陛下雖然心內偏愛老九,但是邊關戰火頻起,實在不是招惹長溪王家的時候。於是六皇子岌岌可危的地位又變得安穩了許多。

  這兩日,他在兵部與諸位大人商議著前線籌備軍糧,外加補選些駐守城池的將軍人選。

  就在這時,他的親信送來密報。

  恆王的幕僚看過後,與他商議:「前線來報,叛軍已經開始率軍逼近嘉勇州。現在叛軍勢頭太盛,若是硬碰硬,只怕主力有所折損。王昀上將軍的意思是,以嘉永州為線,利用湍河之水的天險,將叛軍暫時隔離開。只是……王昀將軍現在掌管經州、嘉勇州兩處要塞。現在嘉勇州是注定守不住的,從王昀將軍手裡丟了的話……只怕瓊貴妃那邊要借此大做文章。」

  六皇子也知道,現在那叛軍小將裘振一路攻城,勢如破竹。

  如此情況下,王昀若是與他相爭,雖然也能勝,但是手裡的兵馬必定折損大半。王家如今在朝堂站穩腳跟的資本,就是手裡兵馬。

  嘉勇州失利,正好可以調配別處兵馬前去消耗。而王昀就可以避開叛軍的鋒芒,待得兩廂消耗得差不多了。王昀便可上去漁翁得利,既收復了失地,又可以一家獨大。

  一句話,就是王昀捨不得自己經營多年的家底。

  若為了叛軍折損兵力,未免因小失大,亂了王家在朝廷的陣腳。為今之計,就是捨棄嘉勇州,再利用天塹,退居經州,便可以一當十,保存兵力,輕鬆固守了。

  可是要丟棄嘉勇州,便必須有個正經的名目,不然在朝堂上便要給有心人提供靶子了……

  心思流轉間,幕僚小聲道:「最近軍糧籌備甚是緊張,不如尋個替罪羊,只要供應不上糧草,王昀上將軍就不得不棄車保帥,到時候拿了運糧官祭天就是了。」

  六皇子覺得此計可行,可是要誰來充這兒替罪的倒霉蛋呢?

  心思流轉間,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看起來一直沒有什麼威脅,可總讓六皇子在夜裡睡不著覺的時候,偶爾費心琢磨一下。

  如此絕妙的機會,派他似乎再好不過。這麼一個草包,辦砸了差事是理所當然,也算是給嘉勇州失守尋了合理的藉口。

  就算他差事辦得中規中矩,前線兵荒馬亂,不小心死在陣前的話,也是太正常不過……

  而且嘉勇州的糧倉,正好在梁州附近,如此調配,似乎合情合理,毫無挑剔!

  想到這,六皇子微微冷笑一下,在運糧押運官的名單上再填上一個名字——韓臨風。

  當然為了讓這個草包上陣看上去更堂而皇之,更是為了以後王昀擁兵不戰,推卸陣前失利的責任,六皇子也煞費苦心地安排了韓臨風一幫狐朋狗友也上了名單,以示公允。

  當然,在駐守城池的將軍人選上,六皇子也費心思地安插了些他想要提拔的自己人。

  這戰亂之時,也是手握軍權的絕佳機會,六皇子自然要好好利用。

  正好,陛下前一陣子感慨朝廷青年才俊有些青黃不接,以此來歷練宗室子弟,任誰也挑不出毛病。

  畢竟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如今前線吃緊,這些年輕子弟正是為國效力之時。

  當六皇子的名單被吏部公佈出來時,除了六皇子倚重的賢才感恩戴德之外,吏部的門檻子差點被一群紈褲子弟的親友給踏平了。

  各色不能應差的理由齊齊上陣。什麼肺癆病,腿傷復發,甚至有年二十的說自己剛出了水痘。

  總之這些紈袴都知道後方補給乃是費力不討好的活。

  雖然不必衝鋒陷陣,可是籌措調配不當,半路丟糧,或者運得晚了,都是要掉頭的死罪。

  他們在京城裡好得很,可不想自討苦頭吃。

  六皇子被找得惱了,一律批駁回去,只下了死命令——只要還帶毛喘氣,都得給我上陣!

  不過韓臨風接到這個委任令時,倒是覺得甚好。

  這天回來得早,他閒來無事,照例雙手塗抹了藥油,一邊給落雲按摩著腳底足穴,一邊跟她聊天。

  這是給落雲看病的郎中教的法子,足底通百穴,常常按摩,對於落雲的眼疾大有裨益。

  偏偏落雲足下怕癢,總不讓香草她們按。於是韓臨風便攬下了這差事。

  落雲的一雙玉足被他的大掌用力握住,再往回一扯,就算想逃也逃不掉。

  不過為了分散她的精力,讓她忍著些,他便說道:「我原本準備讓父王給陛下寫了奏摺,說他最近身體欠奉,加倍思念長子,懇請陛下恩准我早些回梁州。不過現在看,倒也不必了。我負責往嘉勇州運糧,調配的糧倉正是在梁州附近。我正好可以兩地奔波……我的意思是,趁這個機會,讓你和韓瑤都回轉梁州,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你可願意?」

  其實關於去梁州的問題,蘇落雲跟韓臨風在婚前商議過。

  依著她以前的理解,韓臨風回梁州時,便是他倆「和離」的時候。

  可是婚後的日子,並非她臆想得那種客客氣氣。

  這個心機深沉的男人,一點點地將她給捂熟吃到了肚子裡。

  如今,她已經跟韓臨風有了肌膚之親。突然再正經坐下來談分離,蘇落雲自己都覺得有些張不開嘴。

  她理智的一面告訴自己,梁州對於她來說充滿了太多未知。

  從那奚嬤嬤待人的態度來看,便可知北鎮王妃對待她這個平民兒媳婦的觀感了。

  落雲知道,若去梁州,必定有說不出的波折等著自己。

  就算暫且不提和離,她大可以藉口不適應梁州水土推託了此事。又或者像韓臨風以前說的那樣,讓他尋一處繁華之地立府,將她留在那裡過日子,他自去押糧應差就是了。

  總之,不想去梁州,藉口有很多。依著她對韓臨風的瞭解,若她不願,韓臨風也不會強迫著她。

  就在蘇落雲低頭咬唇不說話時,韓臨風只是安靜地看著她為難的側臉。

  他當然知道她小心謹慎的性子。當年她跟那個前未婚夫陸誓在茶樓說的話,言猶在耳。

  她絕不會任著自己兩眼一抹黑,隨便牽著人的手獨走危樓。而那梁州雖然不似京城現在荊棘遍地,到處陷阱,但是對於落雲來說,也不是什麼安逸的地方。

  他其實已經做好她回絕的打算。當然,他也不會讓她動了逃跑的心思。到時候,他會藉口她水土不服,讓她在距離梁州不算太遠的惠城落腳。

  惠城比梁州熱鬧,是能安置落雲最近的地方。

  到時候他兩邊多奔波些,時不時去看看她……

  「好。」

  就在韓臨風心裡做著打算的時候,蘇落雲卻輕輕開口道。

  韓臨風一愣,見她說得這麼乾脆,以為她沒有想清楚弊端,於是開口提醒道:「其實你跟我一同離京,不必非得回梁州,距離梁州不遠的惠城地處繁華,我可以在那裡安設府宅。」

  落雲打斷了他的話問道:「你押運的糧草,就是從梁州調配的吧?也就是說你將要奔波在梁州和嘉勇州之間,對不對?」

  韓臨風輕聲道:「對。」

  落雲想想說道:「我以前聽你給我讀地方誌異的時候,曾聽過惠州距離梁州快馬也要跑上二日?距離你負責督管的糧道更遠。你公務繁忙,好不容易回來,若要看我,也要荒廢一半的時光在馬背上。而且來回奔波,路途坎坷,再遭逢雨雪天氣,但凡出現意外,我豈不是又要跟你擔驚受怕?」

  既然已經嫁給了他,又暫時沒有和離的意思。自然是韓臨風在哪,她便在哪。

  她說得輕描淡寫,看似理所當然,可是韓臨風太知道這個謹慎的小蝸牛了。

  她那一句輕飄飄的「好」,實際上是下了多麼大的決心。

  韓臨風的心裡湧漾著說不出的暖意,就好像他死裡逃生時,在府中的門房裡看著她在等他時的那種激動。

  他伸手將她用力擁在懷中,同樣鄭重而輕輕說道:「好,我在哪,你就在哪……」

  說完,他忍不住嗅聞著她順滑的長髮上的馨香,低聲道:「是不是捨不得我?」

  落雲並不擅長直抒胸臆,更學不來韓臨風這遊走花巷子磨煉出來的甜蜜腔調,被他問得緊了,竟然將自己心裡的想法直溜溜地從嘴裡說了出來:「倒是有些,最近天冷,才知道被窩裡有個男人的好處,比貓兒都管用,暖得很……」

  她的本意是自己畏寒,兩個人在一起,總比一個人睡要暖些。可是說完之後才發現這話說得,當真輕佻以極!

  世子覺得若是不回應,便不是男人!

  他笑著一把抱起了物盡其用的女人,揚了揚劍眉道:「我比那貓兒好得豈是一點半點?要不你再品上一品?」

  說完,他便將落雲一把抱入了內室。

  落雲就算眼瞎看不見,也知道現在正是白天。就算正經夫妻,也沒有如此荒誕的!

  她連忙捶打著韓臨風,想要他放她下來,可是韓臨風卻哈哈大笑地將她抱入了內室。

  以往都是晚上,落雲讓韓臨風吹滅了燈,才肯讓他近身行事。

  可現在是白日,豈不是他都能看見。

  想到這,落雲揪著衣領子,說什麼也不依。可是韓臨風卻笑著道:「你怎知我往日都吹滅了蠟燭?」

  落雲一聽,登時面頰綻開朵朵豔紅桃花,都要抬腳踹人了:「韓臨風!你可惡!」

  屋內傳來陣陣河東獅吼,可是被罵的人卻笑得甚是爽朗。

  因為軍糧是從梁州調配,所以韓臨風去運糧錢,正好可以回轉梁州,將自己的女眷安頓好。

  至於韓瑤和峻國公府的婚事,雖然沒有正式解除婚約,可是峻國公府那邊也毫無成婚的意思。

  韓瑤不打算再在京城裡死賴著,等著峻國公府的人賞賜婚期,所以這次不顧母親的家書反對,她跟兄嫂一塊回了梁州。

  在回程的馬車上,韓瑤還在跟嫂子商量著說辭:「等回來梁州,母親若是問起,我就說壓根沒收到信,嫂嫂,你可千萬別說漏嘴了!」

  落雲剛剛被郎中起了針,正是血脈翻湧的時候,一時沒顧上開口回應。

  聽小姑子有些焦灼的口氣,可見她很是懼怕北鎮王妃。

  於是待穩了血脈時,她含笑問小姑子:「若是王妃知道了你不聽話,會怎樣罰你?」

  韓瑤想起母親的嚴苛,不禁長嘆一口氣:「自然是說教得我無地自容,恨不得鑽了地縫。母親最希望我嫁入京城。這件的事兒她向來不容人辯駁的,就算是父王也不行。」

  這話聽得旁邊的香草都縮脖子。

  她家大姑娘出嫁了這麼久,是頭一遭回去見公婆啊!

  若是王妃為人和藹還好,可是現在聽小郡主的描述,怎麼聽都跟和藹可親沾不上邊兒啊!

  不過落雲倒是還好。她早先透過那位奚嬤嬤就能猜出王妃的性情了。

  別的不必說,單是落雲的出身和眼盲這兩樣,就是原罪!

  既然這樣,也就沒有必要忐忑思慮該如何討好婆婆了。到時候,一切也唯有見機行事,看看要如何解決一番了。

  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她捲鋪蓋走人。落雲摸了摸自己藏了金條和銀票的枕頭,覺得自己就真被攆出王府,也不至於餓死,心裡安穩得很。

  他們出城門時,城門聚集了許多相送的人群,看來這一路上倒是時不時可以遇到京城的夥伴

  待出了京城之後,落雲才真切感受到了舅舅所說的京城浮華一片,民間餓殍遍野的強烈反差。

  如此走了十多日,就算是官道上也不時有成批討飯的流民,纏繞馬車而行。

  每到夕陽還沒有落下,甚至中午時,趕路的馬車就得停靠驛站,不敢再往前走,生怕投靠不上,露宿荒野。

  聽驛站的驛官說,最近世道不太平,除了到處乞討的流民之外,還有攔路搶劫的山匪。

  先前有去玉山赴任的縣丞一家,就因為趕路不聽勸阻,錯過了驛站,結果一家老小的屍體在路旁的河渠裡被發現,所有的金銀細軟被洗劫一空。

  若是韓臨風自己帶侍衛趕路,絕不會在乎這些個。

  不過他此番帶著女眷,老婆和妹妹都不容閃失。

  所以他也很聽勸,每日都是早早投宿,絕不貪圖趕路。

  沒走多久,又有幾輛馬車追攆了過來,車上還有人喊:「前面可是韓世子?等等我們!」

  韓臨風回頭一看,卻是郭偃和盧康一對酒肉朋友。

  這次六皇子也不知安的什麼心思,派往糧道的人都是些京城花柳巷子裡的臥龍鳳雛。

  郭偃和盧康雖然找了各種藉口,但是如此廢物俊才也未能逃過此劫。

  這兩人的差事比韓臨風來得輕巧,只是負責監運數目清點,也不必留守嘉勇州,便是兩個混子,混些軍功便可回轉京城了。

  這兩個人的家眷都在京城,可是還帶了三兩個「陣前夫人」,那些女子一個個花枝招展的樣子,想必在京城時,也帶不進府門。

  二位賢才出來幾日,突然領悟了自由的好處。這種頂了公差吃喝玩樂的機會不多,定然要好好珍惜。

  所以這兩個人雖然比韓臨風早出發,卻漸漸走在了他們的後面,趕巧在官道上遇見了。

  雖然韓臨風這小子成婚後便有些神龍見首不見尾,但是看見了他家的馬車,還是很熱情地打了招呼。

  待馬車靠近時,郭偃和盧康才發現韓臨風並沒坐馬車,而是自己單騎一匹駿馬,腰間還掛著一把環首刀,簡單的束髮,一身黑色戎裝,腳蹬牛皮底子的黑靴,高大的男人板直騎在馬背上。

  整個人看上去,帶著絲絲肅殺……跟京城裡時吊兒郎當的樣子大不相同。

  郭偃覺得這小子有些裝過頭了,笑嘻嘻地過去巴拉他的佩刀:「呦,這還沒到遷西大營,你就扮上了?」

  韓臨風沒有說話,只是按住刀柄,一下子彈開了他的手。

  對於這些調戲過他老婆的渣滓,他此時沒有一刀劈過去,便很是客氣了。

  這時盧康也湊過來,正好看見馬車裡的蘇落雲,先是一愣,便笑嘻嘻道:「我的天,你居然還將夫人也帶出來了,你夫人雖美,可好不容易出來,怎不知換一換口味?對了,這附近據說有處湖泊,風景秀美,要不要同遊一番?」

  說完這一句,兩個人開始哈哈大笑。

  不過韓臨風現在甚至懶得跟他們走人情世故,只淡淡道:「我的軍務緊急,想快點趕路,就不跟二位多聊了。」

  就在這時,前方又折回一人。原來跟這兩個臥龍鳳雛一同來的,還有趙棟將軍的兒子趙歸北。

  畢竟六皇子點了這麼多金枝玉葉般的貴子,多少有些得罪人,總也要點上些至親上陣,於是便欽點了姐姐的繼子也到前營歷練。

  趙歸北跟這二位可玩不到一處去,不過受了兩府委託,代為護送一番。

  跟這兩個人相比,趙歸北更厭惡韓臨風其人。

  受父親趙棟的影響,趙歸北對韓臨風在山路劫持民女的勾當也深惡痛絕。

  當聽到韓臨風一本正經地說話,趙歸北忍不住冷冷道:「既然知道軍務要緊,還帶著家眷?我看世子是拿了軍務當郊遊,閒適得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07:51 AM

第六十六章 人間摯友

  看到趙駙馬的兒子居然也在,韓臨風微微一笑,倒是好心提醒了一下:「這附近時有賊寇出沒,若是無事,還是趕路要緊。」

  說完,他兩腳催動馬匹前行,只給昔日的酒肉朋友留下揚起的灰塵。

  郭偃吐了一口滿嘴的灰塵,恨恨道:「什麼東西?也不知怎麼得罪了這廝,最近都這麼翻臉不認人!我們又不是一人出來,身邊這些親隨衛兵都是吃素的?娘們一樣的膽子,也敢上前線?」

  趙歸北這次倒是很認同這兩個人的話——那些山野出沒的賊寇,若是有大魏的兵馬早就嚇得退散了。

  他們又不是手無寸鐵的客商,盜賊若敢來,也要問問他手裡的刀劍同不同意!

  再說馬車裡的韓瑤,聽了趙歸北嘲諷兄長的話,很不愛聽,氣憤跟嫂子道:「哥哥只是送我們回梁州,怎麼到了那位趙公子的嘴裡,就成了私帶家眷遊玩了?」

  蘇落雲微微一笑,依著韓臨風在京城的名聲,自然讓人誤會。

  好在已經離了京城,最起碼,臨風不必再整日脂粉掛面矇蔽世人了。

  只是嘉勇州戰事愈加吃緊,六皇子卻派出這麼多的毫無經驗的年輕人來營運後方糧草……他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那天天還沒黑,他們就投奔了驛站。

  跟著一起回來的別院老崔,是背著鍋的。

  驛站的伙食不好,他就點篝火吊著鍋,燉煮自己帶來的臘肉和寬粉,裡面再放些自帶的蘿蔔,連湯帶水,拌著米飯便好吃得不得了。

  韓臨風怕夜裡風涼,不讓蘇落雲守著鍋吃,用砂鍋燉得冒起咕嘟泡兒,就端到了二樓的屋子裡,兩個人坐在一張小桌上吃飯。

  當吃了一半的時候,便聽到樓下院子突然傳來了雜亂聲響,原來是趙歸北他們也來了。

  因為先前趙歸北言語嘲諷,韓臨風懶得再靠前。

  世間冷屁股千千萬,他只貼自家娘子那一個就夠夠的了。

  可是沒想到,趙歸北卻一身狼狽,直愣愣地衝了進來,嘴裡嚷著:「韓世子,把你的侍衛護兵借給我用一下!」

  慶陽看他魔障一般,又一身狼狽臭氣,伸手攔著,不讓他進屋。

  韓臨風讓落雲自己先吃,他起身走出房間,上下打量了趙歸北一下,只覺得一股子糞味來襲,又後退一步,用手帕摀住鼻子,道:「怎麼?遇到山匪了?」

  趙歸北抹了抹滿臉的血污,還有一些可疑的污跡,緊聲道:「快點,將人借給我!盧康和郭偃被山匪劫掠走了,若是救不出他們,永安王府又要上朝彈劾我爹了!」

  上次因為郭偃摔斷腿的事情,兩家鬧得就不甚愉快。

  這次母親漁陽公主吩咐他護送好兩位公子,其實也是有修補一下裂痕,維繫一下情誼的意思。畢竟趙棟跟永安王爺同朝為官,總要打交道的。

  可是現在,他將永安王和盧將軍的兒子一起給弄丟了,趙歸北也是腦子嗡嗡的,直覺自己闖了大禍。

  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地界的土匪都這麼彪悍,明明看到了親兵的官服,卻還是一擁而上,人還沒到,就將一個個裝滿屎尿的豬泡子砸向了他們。

  而這些親兵,中午時被盧康他們賞賜了美酒,一個個都喝得美甚,面對這些早有準備的山匪,自然是有些措手不及。

  這些匪徒的招式也太下作了,當一個個豬泡子炸裂開來,眾人都噁心得紛紛躲閃,不及站隊架盾,失了先機,一下子就被人給劈散了。

  他和他手下的幾個人雖然劈倒了幾個土匪,卻只能眼看著那些山匪將兩輛馬車劫持而去。

  那領頭的許是看出這些人出身不凡,居然還撂下話,讓他們拿五百兩銀票贖人,否則,肉票在山寨不過夜,天一亮,就殺人祭旗。

  趙歸北從小跟父親一起軍營歷練,一直被人「小將軍」地叫著,何曾吃過這麼大的悶虧?只一心想要殺回去。

  所以他帶著殘餘的幾個人尋到了最近的驛站,原本是想要找些當地官兵增援。

  可是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哪裡能尋到人?驛站的驛長也為難地說,驛站裡有往來的軍情快信,守兵不能借調,否則就是玩忽職守的死罪。

  所以趙歸北便打算借了韓臨風的護兵一用。

  蘇落雲早就放下了筷子,她捂著鼻子站在韓臨風的身後將這些話都聽清楚了,於是連忙出聲道:「既然能用錢解決,何必打打殺殺,不就五百兩銀子嗎?你若拿不出,我們北鎮王府借給趙公子就是了。」

  說完,她吩咐香草拿來錢箱子,從裡面厚厚的銀票子裡,隨便抽了幾張遞給了韓臨風。

  她如今京城內外的鋪子經營得不下數間,真真的日進斗金。

  現在趙歸北遇到這樣的事情,求到了韓臨風的頭上,若是回絕了,面子上過不去。

  可是這大晚上的,趙歸北要帶著慶陽他們去玩命,也太是開玩笑了!

  對於蘇財神來說,能用錢解決的,都不叫事兒!

  所以她打算用銀子打發了趙歸北,老老實實地贖人就是了。

  趙歸北現在不光滿身散發著豬泡子臭氣,更散發著一股子恨不得毀天滅地的恥辱感!

  他堂堂將軍之子,被山匪潑了一身屎糞,現如今還要靠個盲婦拿錢贖人,他寧可一會死在匪山上,也絕不背負這樣的恥辱!

  所以他瞪眼衝著韓臨風嚷道:「你不借人就算了,我自己將人給救回!」

  說完,他掛著一身的衝天陰氣,氣沖沖地又奔了出去,只讓驛官替他換好了馬,再殺回去。

  韓臨風看這那莽撞少年的背影,倒是不由得想起趙棟將軍曾經對他苦口婆心的規勸。

  那位趙將軍,還真是韓臨風由衷欣賞的一個人。若是他的獨子在這荒郊野嶺命喪黃泉,中年喪子,也是有些不忍……

  想到這,他轉身取了掛在牆上的佩刀,對蘇落雲道:「你吃了飯,就先休息,我去去就回。」

  蘇落雲趕緊扯住他,有心阻攔,可又忍住了,只能將銀票遞給他道:「別跟個黃毛小子似的,逞什麼威風,用錢將人贖回來就得了……你到時候看看,能不能還一還價錢,那兩個廢物,頂多也就值個一百兩……」

  韓臨風要被自家娘子的生意經給逗笑了。

  這就是她不能去,不然的話,當面跟山匪討價還價,說不定還能倒找些銀子回來。

  不過他沒要銀票,反而試探問自家的富婆娘子:「有沒有金子一類的,大晚上的,黃白之物,他們驗起來也方便。」

  落雲覺得有道理,便又從自己的小匣子裡掏出了兩袋子金錠。

  韓臨風也是剛才見她拿了那麼多銀票子,心存試探,看著她的體己之物預備得這麼齊全 ,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這樣手頭闊綽的女子到哪裡大約都不會受氣,她金銀、銀票預備得這麼齊全,真是抬起屁股就能走人呢……

  想到這,他突然伸手不輕不重地掐了一下富婆的臉。落雲不明所以,還以為他嫌少,道:「怎麼了?不夠?那我還有……」

  說著她從行李箱子裡熟門熟路地掏出個枕頭,從枕芯裡又掏出四根大金條。

  韓臨風的臉隱隱發黑,忍不住揉了揉頭穴:「行啦,你這都夠贖買二十幾個敗家子了……怎麼帶這麼多,不是準備半路偷跑吧?」

  說著,他走到了箱子錢,順手扯了件衣服,這麼一摸,便發現這襖子的內襯裡似乎也有沉甸甸的東西……

  蘇落雲小聲嘀咕道:「俗話說,窮家富路,我多帶些,以備不時之需啊……」

  之前彥縣的善事,世子府墊進去不少銀子。落雲也是怕他路上花銷不夠,這才特意多帶些,怎麼聽著他還不甚滿意?

  什麼偷跑?當她是買來的丫鬟?她以後要走,也得坐下來跟他商量好章程,掰算好家產,簽了過得去的和離文書才行!

  韓臨風卻覺得她在狡辯,衣服裡都有私貨,真是拽起一件衣服穿上就能走……他深吸一口氣,一把抱過她,在她臉上親了一口低聲道:「早點睡,我儘量快去快回。」

  待韓臨風走了後,韓瑤過來擔心地問了事情的經過,忍不住道:「嫂嫂,你為何不攔住兄長?這也太危險了!」

  蘇落雲卻淡定道:「你哥哥是個心裡有數的人,我相信他。」

  韓瑤聽了一滯,她沒有想到嫂子居然這麼說。哥哥雖然並非外人看來那麼荒誕無德,可也並非是世俗眼中可靠之人。

  可是嫂子卻說得這麼篤定,就好像哥哥那次遇險,別人都認為哥哥回不來了。只有她一直守在門當,固執地等著哥哥……

  可惜如此篤定相信韓臨風的人,卻不包括趙歸北。

  當他聽到身後有馬蹄子聲時,還心裡一喜,以為韓臨風總算派人來了。

  沒想到,原來是韓臨風親自帶著十幾個侍衛過來,那腰裡還像模像樣地佩著環首刀。

  趙歸北忍不住一皺眉:「你怎麼也跟來了?將人留下,就趕緊回去吧,我怕到時候顧不了你!」

  韓臨風淡淡道:「這些山匪並非走投無路的平民,他們有一部分是北地游竄來此的逃兵,這種豬泡子砸人的招式是那裡慣用的伎倆。加上他們熟悉當地的地形,你就算多帶人馬也踏不平他們的山頭。既然人家開了價,你先將人贖回來就是了。不然惹急了他們撕了票,你就算死,也給你父親留下擦不完的屎!」

  趙歸北有心反駁,可是韓臨風說的有理有據,他一時反駁不了,只能雞蛋裡挑骨頭道:「你……怎麼知道這是北地逃兵的伎倆?」

  韓臨風穩穩回覆:「我的手下侍衛有在北地從軍的經歷,聽他們說的,自然錯不了。」

  現在天色暗沉,少年被夜風一吹,頭腦也漸漸冷靜下了。如今似乎也只能按照韓臨風的意思走,先將人贖出來再說。

  不過韓臨風似乎並不急著走,當他們來到一處葦蕩時,韓臨風吩咐人下馬。取了刀劍割了許多葦草過來。

  然後他領著自己一群手下開始……紮草人。

  趙歸北都看傻了,忍不住蹲下問韓臨風:「你們……這是要幹什麼?」

  韓臨風嫻熟地捆著草人,淡淡說:「一會你就知道了……你若不能幫忙割草的話,麻煩去河邊洗洗,我那世子妃鼻子敏感,我怕跟你挨得久了,回去熏到她。」

  也不知為什麼,趙歸北發現自己的氣場竟然被這個京城吊兒郎當的紈袴壓得死死的。

  現如今他也知道,自己支使不動這位大爺,只能冷哼一聲,跑到河邊洗了洗。

  待他洗完,又換了馬背上行囊裡的衣服,那邊的人已經手腳麻利,紮了七八個草人出來,而且他們居然還帶了兵服,給這些草人紛紛套上。

  這大黑天的,乍一看,一個個還真是人高馬大的樣子。

  待到了那山匪說起交贖金的地方,慶陽先帶兩人抹黑去趟了路子。

  待他回來後,小聲道:「沒有陷阱,是塊淨地。」

  韓臨風點了點頭,慶陽和兩個人便換上了軟蝟甲,戴好鐵頭盔,然後帶著草人和沒有點燃的火把,牽著七八匹馬兒走了過去。

  而韓臨風帶著趙歸北,還有剩下的人則爬上了平地不遠處的大樹。

  就在這時,那平地上傳來了慶陽的喊聲:「好漢可在,我們帶著贖金來了!且將我們的兩位公子帶來看看,若是他們不在,這買賣就散了吧!」

  說話間,有兩個火把被點亮了,拿著火把的慶陽和另一個侍衛自然被火把照得清楚些,可是剩下了幾個「人」,要麼騎在馬背上,要麼立在地上,都只是被照出個輪廓,遠遠看上去影影綽綽,不甚清楚。

  就在這時,對面喊道:「可拿了金銀,亮出來看看!」

  慶陽高聲道:「不見人,不露黃白之物!」

  對面也看出來了,這來交贖金的是個行家,於是在一處小山包上突然亮起了火把,只見被五花大綁的郭偃和盧康兩個人像雞仔一樣,在火把下瑟瑟發抖。

  慶陽確定人還活著,便舉起了蘇落雲事先準備好的一包金子,那閃亮之物,在火把的照耀下,異常迷人。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颼颼的哨聲。

  在戰場上廝殺過的人對這聲音異常敏感,這是箭羽劃空發出來的聲響。

  看來這些山匪很不地道,就算來人交贖金,也不打算留下活口。

  與此同時,慶陽幾人也大聲叫著倒下,手裡的火把扔摔得老遠。在一片模糊的黑暗裡,只有馬兒的嘶鳴,還有此起彼伏的叫嚷聲。

  那箭射了好一會,待冒著火的箭又射過去。照亮了倒臥滿地的人影,可以看到那些倒下的人的身體上都插了許多箭矢!

  就算是大羅神仙,現在也該死透了!

  那些山匪哈哈大笑,一路奔了下來,準備撿拾金塊。

  可是就在其中一部分人奔下來時,立在山頭上的人,卻突然聽到了耳後傳來颼颼的冷箭聲。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就有七八個人倒下,再然後,就是十幾個彪形大漢不知從何處躥跳下來,手起刀落,又劈倒了十幾個!

  而那些下去撿金子的,也發現不對勁了,這……滿地倒著的,怎麼都是穿著衣服的草人?

  待聽到山頭上傳來廝殺叫喊的聲音,領頭撿金子的低聲道:「不好,我們中計了!」

  他們剛想要折返回去,在滿地的草人堆裡,突然躥跳了起了三個大活人,出其不意,將領頭的幾個劈倒在地。

  這種狹路相逢,必定勇者先勝!

  那些盜賊白日憑藉幾個豬泡子佔了先機。可是夜裡卻被草人麻痺,一時大意中了埋伏。

  他們一群在山頭,幾個在山下,被分割開來,個個擊破,戰鬥結束得血腥而又迅速。

  剩下的山匪,眼看著自己人紛紛倒下,也是鬥志全無,趕緊扔了刀劍投降。

  不過這場戰鬥中,韓臨風並沒有參與,只是一直站在樹上瞭望,而趙歸北也被他扯住,沒能下樹。

  用韓臨風的話講:「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有辱風雅,交給部下就可以了,何必親自下場?」

  饒是這樣,趙歸北從頭到尾都是半張著嘴,看著一群老兵痞是如何兵不厭詐,有條不紊地殺光了一群山匪的。

  這……這些人是怎麼做到的?竟然能在這麼短時間想出這麼高妙的計策。

  要知道此處的地形也好,對方的人數也罷,他們之前都不太清楚。

  這需要細緻的觀察,大膽而迅速地籌劃,更需鐵腕的執行力,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都不行!

  趙歸北看得分明,從頭到尾的指揮者都是韓臨風。他的那些部下不知為何,竟然如此相信一個紈褲子弟的話。

  韓臨風讓那個慶陽躲在草人堆裡避箭裝死,這麼危險的任務,那慶陽竟然毫不猶豫地去執行了。

  趙歸北因為年紀小,雖然出入軍營,卻並未上過戰場。

  但是他看過父親與老部下的互動,那得是一同出生入死過,才能磨合出來的默契。

  這個韓臨風,在方才佈置行動時,完全像個老練的將軍,那種佈置力似乎比父親的部下還要強上許多……

  可是面對趙歸北的質疑,韓臨風卻擺擺手,無奈道:「我哪有什麼本事,不過是部下武藝高強。要是有本事,我早就下樹跟他們一起廝殺去了……說起來,還是趙公子功勞大,若不是你一再堅持,我真要被這些山匪嚇得不敢來了。你看看,這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啊……」

  這次趙歸北沒有說話——去他媽的烏合之眾!白日裡,他可是被這群人殺得有些屁滾尿流啊!

  不過剛剛被解救下來的郭偃和盧康卻很相信韓臨風的話,哭哭啼啼地跟趙公子表達著自己的感激之情。

  趙歸北臉皮薄,覺得承受不住這一聲謝謝,尋了藉口,跟慶陽他們去審問活口的山匪去了。

  等三位昔日好友獨處,郭偃哭喪著臉道:「我當初就說不來,可是恆王非要派我來,我的娘啊,讓我趕緊回家吧!」

  韓臨風微微嘆氣,對他們道:「你我都是至交。實不相瞞,前面路途上的悍匪更多,有些甚至是鐵弗人入境搶劫……像你們二位這細皮嫩肉的樣子,入了土匪窩,就算不劫財,也怕被那些生冷不忌的給劫了色……還有到了前線,這戰事若是吃緊,真不好說會不會馬革裹屍……為了以防萬一,我們還是多寫幾封絕筆信吧,互相揣帶著,誰有了意外,也好能回去幫著遞給親人。」

  郭偃和盧康本來就不愛來,方才在土匪窩裡也是挨打挨罵來著。

  現在聽了韓臨風的話,立刻眼神發直,哽咽一聲哭了出來。

  「臨風兄,你的腦子向來比我們靈些,依你看,我們該如何是好?」

  韓臨風有些為難:「我倒是有個法子,就是受罪了些……而且這等違犯法紀的事情,我也不好替你們做決定,你們自己看著辦可好?」

  說完,他附耳在二人身邊嘀咕了幾句。盧康還好,郭偃的反應略大些:「什麼?我的腿可剛好!那麼疼,怎麼弄啊!」

  韓臨風慢吞吞站了起來:「辦法就放在這,機會也正好,你們若是這麼做,正好推給這些死了的山匪,可比在府裡突然裝病要強。任誰都不會懷疑。若是早下決心,也能早點回京城不是?」

  那句「早點回京城」一下叫兩個紈袴心動了!

  這一夜驚魂,哪裡是去參軍,簡直是西遊降魔衛道!而且前方有數不清的妖魔精怪正磨刀霍霍等著他們啊!

  郭偃和盧康也是被嚇掉了魂,苦苦哀求著韓臨風幫忙,趁著這次匪劫假裝傷勢嚴重,折返回京城算了!

  於是千求萬求之下,韓世子終於勉強答應。

  為了免得走漏風聲,被軍法處置,他甚至沒叫屬下幫忙,而是親自拎起樹林裡撿來的胳膊粗的木棒,對兩人道:「你們咬著東西,忍住了,我儘量一下子成啊!」

  說完,韓臨風微笑著舉起木棒,照著二人的大腿狠狠揮去……

  什麼是人間摯友?韓世子身體力行,完美詮釋出來了。

  只是世子似乎有些下不了手,反覆敲了幾次,才算將二人的腿骨打折。

  疼得那二人嘴裡的木棍都咬斷了,哽咽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08:00 AM

第六十七章 真假密信

  趙歸北正跟慶陽他們收拾殘局,審問山匪,壓根沒注意那三位摯友的么蛾子。

  待他聽到聲響走過來時,卻發現郭偃和盧康正滿地打滾,那腿……居然骨折了!

  據韓臨風說,是那些山匪嚴刑拷打,逼問他們軍情,但是二位貴子寧死不屈,這才遭到刑罰。

  如此嚴重,自然不好再去軍營報到,待天亮時,他倆就被車馬送到了附近州縣救治去了。

  兩個人臨走的時候還不忘叮囑韓臨風守住口風,千萬不要洩密。

  這戰時弄傷自己裝病,臨陣逃脫都是可大可小的罪名。

  他倆自然不會跟人提,更是怕韓臨風洩了口風,讓他們白白挨一頓打。

  韓臨風自然是鄭重應下,表示三人的友誼乃是「山無棱乃敢與君絕」。這種過命的交情,不必多說。

  待回去驛站時,正是幕夜時分,韓臨風遠遠看見屋裡亮著燈。

  落雲有眼疾,這燈顯然不是她用,而是特意留給他的。

  看著那瑩瑩燈光,知道她還在等,不禁讓人心裡一暖。

  待回了屋子,落雲果然沒有睡,只守在地爐旁披著衣服烤火,一隻冒著熱氣的小砂鍋,正在爐上咕嚕作響,而她一邊烤火,一邊摸索「看著」竹片詩集。

  原來她讓田媽媽預備了暖身的紅棗薑茶,只等韓臨風回來,就能喝到溫熱的。

  韓臨風就著熱薑茶,給蘇落雲略講了講今晚的一場圍剿戰。

  等蘇落雲聽著韓臨風講起「友誼地久天長」這段時,差點將嘴裡的熱茶噴出來,只勉強嚥下去。

  那二位恐怕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腿是被人忽悠瘸的吧?

  要怪也只能怪臥龍鳳雛二位文采太張揚,沒事老給別人的夫人寫信吟詩,就此埋下禍根。

  不過蘇落雲再次深切地瞭解到自己的這位夫君,這是何等睚眥必報的主兒。

  她甚至不由得想起,他誤會自己偷走時,踹碎的那把椅子。那一刻,才是他真性情的展露吧?

  得罪了他的,他都是默記在心,絕不會輕易放過。

  有此,落雲不禁又在想——若是當初她真走了,這男人會不會想出什麼法子報復她?

  看來,以後自己萬一日子過不下去了,真的有要離開的那日,也得計畫周詳,不能有閃失呢……

  韓臨風看她想得出神,便笑問她在想什麼。

  落雲當然不會說出自己的心裡話,只是笑問:「你那兩位摯友難道沒有提出幫你也敲斷腿嗎?」

  韓臨風揚了揚眉頭:「提了。不過我說,我沒有被山匪抓,藉口不夠充分,只能等著再有佳機,才能行事了。」

  說完,他抱起落雲便要往床上倒。

  為了兩個碎催折騰了大半夜,只一碗熱騰騰的薑茶如何夠用?自然是要摟著自己噴香的老婆再好好溫存一下。

  可是落雲卻掙扎著急急叫停,摸索穿鞋,非要下床看燈有沒有真的被吹滅。

  上次他不過是一句玩笑,問她怎麼確定夜夜都滅了燈?

  從此每晚,世子妃便多了個下地摸燈芯的日常。

  所謂自作孽不可活,韓臨風只能耐心跟著蘇落雲的身後,看著披散著長髮,穿著寬袍的羸弱小人兒不甚熟練地摸索著這間客房的桌面。

  他一時覺得好氣又好笑,可也只能引導著她快些摸天摸地。

  可她摸完了桌上的蠟燭不算,居然還不放心,非要摸摸床頭:「待我看看,這裡有沒有放……」

  不待她摸完,他便一把抱起她:「難道那燈才是你夫君?夜夜都要先摸它。等你摸完,我都要著火了!你救是不救?」

  落雲笑著被他壓在了身下,想要說些氣人的話,也被他的嘴唇封住,纏綿在了一處。

  起初她下定決心,為了報恩委身於他,可到底是放不開手腳,後來被他的孟浪引導,倒是好了些。

  如今終於有些食髓知味,品出了這事兒的好處,被他起了頭,便會放鬆地沉浸,那種說不出的親密感,就算在一團漆黑中,也能品味出樂趣。

  因為是在驛站,就算一夜纏綿,第二日清晨,她還是因為睡在陌生的環境而早早醒了。

  不過韓臨風還在睡,他昨日回來的甚晚,雖然沒有下場廝殺,卻也是一路車馬勞頓,他還吩咐部下,今天晚些動身,讓侍衛們能好好補上一覺。

  落雲小心地移開他摟著自己的結實胳膊,披好了衣服,摸索下地,走到窗前時,正好聽到樓下院子裡有人在說話。

  原來韓瑤醒得早,領著丫鬟在院子裡遛彎,正好看到了起床拉筋練武的趙歸北。

  韓瑤斜眼看了半天,覺得這小子倒是打得有模有樣的,可惜,還是沒有她兄長打得好。

  趙歸北也看到了她,正想客套打聲招呼,韓瑤連忙制止:「你別過來……洗了澡嗎?」

  昨晚,她也看到了這位公子一身屎尿前來尋幫手的樣子。現在看他靠過來,她就有些鼻子不適。

  小趙公子也不自信地聞了聞,自言自語道:「換了三桶水,洗了大半夜呢……怎麼?還有味道?」

  韓瑤對他的印象原本不甚好,語帶嫌棄,叫個常人都能聽出來。沒想到這位將軍之子卻是個憨憨,還真聞起自己來了。

  一時間,韓瑤被他逗笑了,忍不住以袖遮臉,暢快笑了起來。

  趙歸北也後知後覺,覺得自己冒了傻氣,看眼前的小姑娘笑得眉眼彎彎,他不由得抓了後腦,也跟著笑了起來。

  落雲在樓上聽著,樓下少男少女說笑的聲音,不由得也跟著微微一笑,小姑子自從出了京城,彷彿壓身的磨盤被移開了,整個人清爽得不得了。

  就是不知道她嫁人後,能不能依舊如此天真爛漫。

  因為臥龍鳳雛受傷不能前往前營,趙歸北就此落了單。

  韓臨風要去駐紮在梁州三十里外的遷西糧草營接管總督運一職,而趙歸北則是去離遷西糧草營不遠的遷北大營,自然也同路。

  趙歸北一掃之前對韓臨風的輕慢,倒是彷彿小弟一般,有事沒事地找世子閒聊。

  其實他對郭偃、盧康那二人的腿傷有些存疑。當初交換人質的時候。那二人明明好好地站著,怎麼山匪被殺光了,他們反而倒地不起了?

  當問起韓臨風時,韓世子只是微微一笑:「眼下前線戰火如荼,我等自當盡心為國。趙公子如此放不下二人,難道是覺得前線若少了他們這樣的賢才,便不能決勝了嗎?」

  不知怎麼,趙歸北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像那兩個臭棋簍子,不去反而更好,不然他倆憑藉出身,佔據不高不下的位置,整日不做人事的話,的確還不如沒有他倆呢!

  就此,趙歸北也識趣,不再問。

  幸好接下來的旅途還算坦順,並沒有再遭遇山匪一類。再走個三兩日,就能進入梁州地界了。

  當來到此處時,就能感覺到戰亂的肅殺,官道之上,幾乎沒有什麼過往客商。

  這天下午時,他們又投靠了兩州交接處的驛站。此處驛站因為夾在兩山之間,略微荒涼了些。

  若這處不設驛站,一般馬兒跑到這兒,也沒氣力了,必須要休息一下。

  當馬車進了驛站的院子時,地上滿是濕漉漉的泥土。

  慶陽一下馬就踩了一腳泥,忍不住低聲罵起了娘。

  有驛站的小吏走出來,迅速上下打量著魚貫而入的車馬,眉頭微微一皺,復又跑進屋。

  不一會,他笑吟吟地跑出來,一臉對不住道:「前些天下了雨,院子還沒來及用乾砂來墊,請官爺多擔待……」

  蘇落雲這時被香草攙扶下了馬車,當她走入院子時,也感覺到腳下的濕軟。

  習慣使然,她每當來到一處陌生的地界,都會借助別的感官迅速瞭解週遭的環境。

  聲音、氣味,還有濕度溫度一類,這些眼睛正常的人幾乎不會注意的細節,卻是她用來感知環境的必要手段。

  這次她也不例外,不自覺地提起鼻子細細聞了一下,同時心裡升起了淡淡疑惑。

  前兩天的確下了幾場雨,可是雨後的太陽還算溫煦,早就將土地曬乾不少。

  這院子的土照比別處濕了太多,彷彿剛剛用水沖刷過一般。

  她又提鼻子聞了聞,在一片濕氣中隱約捕捉到一股淡淡血腥……

  所以她笑著開口問道:「敢問廚下可有新鮮的肉品?」

  這段時間趕路,住宿的好幾家驛站都無什麼像樣的飯菜。全靠他們自己帶的臘肉來頂。雖然東西好吃,可是頓頓都吃這個,舌頭也有些受不住。

  現在眼看要到地方了,老崔的存貨也不多了。

  蘇落雲感覺院子被洗刷過了,又有血腥的味道,便大著膽子猜,這家驛站也許剛剛宰殺了豬羊一類,他們有口福,能吃些鮮肉了。

  可是她這麼問完,那小吏卻又滿是歉意道:「真是不巧,廚房的米麵剛剛見底,也許久沒有什麼禽肉了,還請老爺夫人們自行準備飯食。」

  一般情況下,不是大城的驛館,只提供車馬住宿,像飯食一類都有些供應不及時,一般只有粗茶淡飯。大部分人在驛館可以借用土灶柴火,自己燒飯吃。

  所以小吏這麼說也沒錯,他們若是殺豬宰羊,斷沒有不拿出來的道理。因為驛館裡的飯菜,照比外面的食肆可要貴多了。

  如果有肉,拿出來款待貴人,都能得一筆好賞。

  蘇落雲聽了這話,默不作聲,扶著香草的手,在院子裡慢慢走了一圈。

  院子不大,可是她繞走一圈後,愈加篤定那股子血腥味的確存在,只是被水汽沖淡了許多。

  因為失明,她的鼻子較常人靈敏得多。既然小吏篤定沒有屠宰的鮮肉,那麼這院子裡到底是什麼東西流過血,而且是大量的血?

  她越想越不安,最後便走到了韓臨風的身旁,藉著給他整理披風鬢角的功夫,挨著他的耳邊耳語道:「我怎麼覺得這驛站裡有股子血腥味……」

  韓臨風聽了眸光一閃,他可知道落雲這狗鼻子的本事。

  他當初受傷藏匿在蘇家船上,也是被蘇落雲的狗鼻子給嗅聞出來的。

  所以他雖然沒有聞到什麼不妥,卻十分相信落雲的感覺。

  再抬頭仔細查看四週,韓臨風登時發現了不妥之處——那門框和馬廄的木柵欄上分明有許多刀劍砍過的痕跡。

  而且木痕清晰,應該剛剛被砍過不久,再搭配一地的濕氣,便可想像當時這院子裡有一場激烈的搏殺,血流滿地……

  看到這,韓臨風趁著轉身的功夫,衝著身後的慶陽比劃了一個手勢。

  慶陽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是看到世子的手勢,立刻心領神會,帶著幾個侍衛,將蘇落雲等幾個女眷護住。

  趙歸北雖然不明所以,可是經過那一夜草人佈陣後,也知道了韓臨風手下侍衛的本事,於是不動聲色,也站在了世子府女眷的身前。

  那小吏似乎有些急切,想讓他們快點進驛館,不斷地請讓著韓臨風。

  而韓臨風卻笑著道:「不急,在馬背上坐累了,在院子裡緩一緩酸麻……唉,我聽上個驛站的驛官說,上峰最近頒布了新令,要新修驛道,不知你們這裡打算什麼時候動工?」

  那人陪著笑臉道:「快了,大約也就是這一個月了……世子,裡面已經備了熱茶,您還是帶著夫人一同去裡面歇息吧。」

  韓臨風點了點頭,突然伸手一下子捏住了那人的胳膊,反扭著他冷聲道:「因為國庫吃緊,陛下下詔所有驛站,一年內不得翻修驛道,不得挪佔馬匹損耗的錢銀,你卻說這個月就要動工修驛道?你壓根就不是驛站的驛官吧?」

  那人被韓臨風反手扭住,心知自己被識破,立刻高聲喊道:「快上,一個活口都不要留!」

  就在這時,從店舖裡魚貫衝出十幾個人,一個個都拿著明晃晃的刀劍,朝著韓臨風等人嗷嗷撲了過來。

  很顯然,他們一早就埋伏在屋子裡了。若是他們毫無防備地進去,只怕要被人佔了先機,吃上大虧了。

  不過方才,慶陽已經用手勢給其餘的人提了醒,所有人都早有準備。

  待十幾個人撲過來時,侍衛們各有分工,開始殺豬宰羊。

  落雲還好,反正也看不見,只能緊緊抓握住小姑子,聽著那激烈的廝殺聲和韓瑤的尖叫聲。

  而韓瑤和香草她們卻連尖叫都來不及,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世子府平時散養的侍衛們突然變成餓狼虎豹的樣子。

  尤其是那別院做飯的老崔,更是兩眼冒著精光,掄起了炒大鍋菜的一對鏟子,照著撲過來的兩人天靈蓋,就是狠狠一拍,聽著那頭蓋骨開裂的聲音,跟他平日拍瓜切菜似乎沒什麼兩樣。

  有兩個人似乎想要抓個女眷作為人質衝出重圍。

  於是兩個人互相交換眼神後,便直撲過來,其中一個直直朝著韓瑤而去。

  趙歸北手疾眼快,擋在了韓瑤身前,提刀格擋,一下子將來人踹倒在地。

  而另一個還沒等挨到蘇落雲,已經被韓臨風手起刀落一個劈斬砍倒在地。

  等香草後知後覺,終於回過味也開始尖叫的時候,這小院子裡已經屍橫遍野,到處血腥一片了。

  韓臨風讓侍衛留了幾個活口,將他們捆紮結實,再用抹布堵嘴。

  然後他讓蘇落雲帶著妹妹先在馬車裡等,他要帶著慶陽他們查看一下驛館。

  最後,在驛館放冬菜的地窖裡,他們發現了被剝掉衣裳,堵嘴捆綁的兩個人。

  等將他們放出來,其中一個操著當地口音,痛哭著說,他才是這家驛館的驛長。

  只是昨夜裡突然闖入了一幫山匪,不光將驛館的護衛和馬伕殺光,還將他和手下一個掌管文書的小吏捆了起來。

  他們被扔在地上時,聽那些人嘰裡咕嚕地講了鐵弗話,有一個小吏是北邊來的,倒是聽懂了幾句。

  他們好像是要在這裡等什麼重要的文書密函。結果就在剛剛,一個驛馬剛剛來到,那傳信的信使就被這幫匪人劈倒在地,他帶的信件也被那些人搜走了。

  就在這時,韓臨風從一人的身上翻出了兩封帶有兵部火漆的密函。一個開封了,一個封得嚴實。

  韓臨風不聲色,趁著忙亂的眾人不注意,拿了那兩封密函轉到後院。

  他看了看其中一封密函的火漆,然後從靴子裡取了一把薄若蟬翼的小刀,小心將密函的火漆完整剝離。

  然後他取出了兩封信函,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

  韓臨風雖然不在兵部,可是對這類公文的蓋章門道卻甚是瞭解。比如那兵部的官印落下的印痕都是上輕而下重,左側下角最重。

  這是因為當初聖德先帝被迫禪位,當時的大將軍向新皇遞交兵部調配兵馬的官印時,曾經在金鑾殿上以頭高舉官印,朝著大殿的石柱子狠狠撞去。

  當然,大將軍被周圍的禁軍攔了一下,沒死成。

  不過那兵部大印的下部卻被磕掉了玉角,雖然後來用金補上,可落印之後,會有上下細微的深淺變化。拓印的時候,難免會有些質地上的變化。

  關於這兵部大印的典故,不是朝中老臣都不會知情。而北鎮王府倒是世世代代都口口相授這個故事,銘記那一角的由來。

  所以韓臨風眯眼對照之後,發現兩封密函中,有一封的官印顯然不對。

  再想到之前從那些死人堆裡翻出的蘿蔔刻印,韓臨風一下就明白了,這些人裡有偽造書信的高手,照著六皇子的親筆書信又偽造了一封。

  他們在此喬裝,就是為了攔截下六皇子的真信,再將假的給遞交出去。

  方才他聽驛長說了,因為前方戰時封路,若不是十萬火急的加急密信,一半都是交到這處驛站,每天下午時,會有前營的專人前來取信。

  那封真的密函封印已經被挑開了,顯然被這些人看過了。

  這信函……是六皇子給北地駐守上將軍王昀的密信。

  韓臨風在京城就知道,王昀一直受命圍剿曹勝的義軍。

  新近,他剛剛跟曹盛的猛將裘振在踞龍關打了一場攻守仗,結果慘烈,不過王昀這次僥倖得了義軍的兩處糧倉,

  可也正因為劫持了義軍的糧食,裘振若想度過嚴冬,就必須破釜沉舟,攻下嘉勇州。

  結果兩相僵持,打了幾場攻城戰後,王昀漸漸覺得吃力,覺得要想守住嘉勇州,必須折損自己的主力兵馬,有些得不償失。

  兵家之爭,有時戰略後撤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並非什麼萬死不辭之罪。可是長溪王家現在和瓊貴妃一黨正起爭執,生怕這次陣前失利成為瓊貴妃他們的把柄。

  要知道,瓊貴妃的親哥哥就是被王昀下令斬殺的。

  而根據這封密信的內容,韓臨風大致也能猜到,王昀先前上報六皇子,要跟他商量一番丟棄城池的完美說辭。

  而這封六皇子的批覆裡,自然也提及了合理的安排,只讓王昀量力而行,千萬不要因小失大。

  裘振叛軍雖然勢如破竹,可是等熬到了春季,大魏其他地方的兵馬集結,再加上與鐵弗人議和順利,兩廂夾擊,弄死個小小叛軍並非難事。

  如果急於冬季結束戰事,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王昀的主力勢必損耗太多,這也是長溪王家和六皇子不願看到的。

  如此,就要有個合理展緩戰事的理由。

  比如運糧官陣前犯錯,在押運糧草的途中丟失了大批糧草,以至於王昀將軍不得不戰略後退。

  這樣一來,朝中再有人彈劾,就可以將糧草營的一眾運糧官祭出來以平民憤了。

  韓臨風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不由得嘲諷一笑——他這個京城散人,何德何能?居然也出現在了這封密信上。

  看來他得了六皇子的高看,已經被準備妥當,要當一當這個運糧不利,害得嘉勇州失守的倒霉蛋了。

  至於這些佔據驛站的人,卻與這個陰謀無關。因為這些人,應該是鐵弗人。

  北方缺糧的可不光曹盛的人馬,那鐵弗人今年也缺糧缺得厲害。這是眼看著大魏兵馬撬了曹勝的糧倉,鐵弗人便打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們佔據了此處,屠戮了其他人,卻留下了兩個要緊的,照著真信的筆跡樣子,偽造了六皇子的密函,讓王昀下令,讓遷西大營運糧官將糧食轉移到偽造信所言之處,鐵弗人便可趁機打劫,得了這些糧食。

  這些糧食數目甚大,誰得了,都可以安枕無憂地熬過這個冬天了。

  於是這群人乾脆霸佔了驛站,攔截了信件,再照著字跡偽造,準備李代桃僵,只等今日下午來人取信。

  可是沒等這些人調換好信件,再往梁州送去,就等來韓臨風這夥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08:08 AM

第六十八章 誰更混賬

  更讓這群鐵弗人沒想到的是,這些人還沒進驛館,已經早早識破了破綻,反手將他們擒獲了起來。

  現在韓臨風倒是明白了六皇子大動干戈,調配滿城紈袴發往嘉勇州的目的了。

  不過他窺視了此天機,卻不好讓六皇子那一方有所察覺。

  想到這,他管一旁的慶陽要了火摺子,再拿了鐵弗人偽造的火印印章,還有封蠟,將那封真信封好,

  然後他不動聲色地將真信又放回桌子上,假信則揣入了懷中。

  剛才在打鬥中,趙歸北因為保護韓瑤,胳膊被劃了一道口子。韓瑤很是內疚,從馬車取了小藥箱子,想要替他上藥。

  可是一想到男女授受不親,便緩了緩手,將藥遞給了趙歸北的小廝,讓他幫忙包紮。

  韓臨風看趙歸北並不曾看向他這邊的動向,便揮手叫來了驚魂未定的驛長。

  將這驛長帶入隔壁的房間,與他細細商量:「此番驛站被劫,若是報呈上去,你也該知自己是何等罪責吧?」

  那驛長的肩膀一塌,表情甚是瑟縮。

  每處驛站,都是軍報信件中轉之處,如此被人攻佔,他的罪責難逃,只怕流放發配都是輕的了。

  韓臨風看了他的樣子,便猜到了他的心思,於是緩緩給他指了生路:「讓盜賊捆綁塞入地窖,必定難逃一死,可若與賊寇奮戰,只剩下拚死勇士二人,卻是值得嘉獎的事情……」

  驛長眼睛一亮,不由得看向韓世子。

  韓臨風和緩道:「你也看到了,我帶著女眷,妹妹還是未出嫁的,若是在此處遭遇匪徒的事情傳揚開來,與她們的閨名有礙。不妨我賣你個人情,只當我們是隨後趕到,正好遇到你們殊死搏殺,這才堪堪將他們殺退。一會你佈置一下現場,再去附近的州縣調遣人手,將這些匪徒的屍首報呈上去即可。到時候,你只說自己的屬下驍勇,與他們拼得兩敗俱傷,說得圓滿些就是了。」

  驛長萬萬沒有想到,這位世子竟然如此善解人意,就是他親生的爹娘都沒這麼對他好過。

  絕望之時,驟然降下此等轉機,驛長欣喜若狂,忙不迭應了下來。

  而韓臨風則將鐵弗人偽造的信件當著驛長的面燒掉,只讓驛長將真件傳遞到嘉勇州,如此一來,驛站機密未洩,天下太平。

  跟驛長商量妥帖了這一切,他知道還有個漏洞沒有填補,於是又叫來了趙歸北。

  這小子的性情倒是跟他爹如出一轍,有時候也死腦筋得很,想要說通他守口如瓶也要有一番技巧。

  果然,當他說了對妻子妹妹名聲有礙的一類話後,趙歸北神色一緊,覺得這樣似乎不妥當。

  「這些人攻佔此地,必定是有些什麼機密,我們得報呈上去細細審問才是……」

  「你包紮傷口的時候,慶陽已經審問過了,他們也是鐵弗的逃兵,流竄到此,就是想要霸佔驛站,打劫過往客商……如今他們已經伏誅,又何必坑害了這裡的驛長……」

  說到這,韓臨風嘆息了一口氣道:「那驛長也甚是可憐,他的親妹夫也在這裡當差,被鐵弗人身首異處。若是如實稟報,他大約也性命不保,可憐他家就要一門寡婦了。給他留些軍功,替他保住性命,不過你我舉手之勞……難道小將軍惦記著擊退鐵弗人的軍功,不肯相讓?」

  趙歸北哪裡是這等貪功之輩?被韓臨風這麼一說,再看那驛長跟在他身後可憐兮兮的樣子,登時被架在高台上下不來。

  韓臨風說話不急不緩,可是一步步地往裡套人的本事甚高明。

  他也是看準了趙歸北涉世未深,心思單純,便用了些激將法子,讓他不由得點頭同意,只當是救人一命了。

  於是驛長涕淚橫流,衝著兩位恩人磕了響頭之後,立刻馬不停蹄通知前營,報呈自己帶著部下殊死奮戰,又在韓世子的侍衛幫襯下擊退了鐵弗探子的經過。

  至於剩下的幾個活口,就在趙歸北進屋喝水的功夫,韓臨風使了眼神。

  慶陽心領神會,假裝鬆懈了他們的繩子,趁著他們要起身逃跑時,立刻高喊:「不好,賊人要跑!」

  話音未落,順理成章,餘下的活口全都一刀斃命了。

  等趙歸北急忙跑出來時,這些鐵弗悍匪都死得精光。他狐疑地看著韓臨風:「怎麼一個活口都沒留?」

  韓臨風則慢條斯理地抬眼問慶陽:「小將軍問你話呢!怎麼一個活口都沒留?」

  慶陽的戲癮沒有世子大,他抓了抓頭皮,有些詞窮,乾脆用手指彈了刀背,粗聲粗氣道:「昨……昨晚新磨的刀,太他媽的快了,沒把握好火候……」

  趙歸北聽得直眼,他雖然心思單純,卻並非傻子,總覺得這裡面似乎有些什麼事,可究竟是什麼事兒呢?

  他抓了抓頭皮,一時也想不明白。

  可是有一樣,這次驛站遇到賊人,韓臨風可親自動手了!

  那等俐落身手,絲毫不遜於慶陽他們!這還是京城裡那個眠宿花柳巷子,當街乞討付酒錢的浪蕩公子哥嗎?

  他這幾天來一直縈繞在心頭的疑問倒是有了答案——這個韓臨風,是有大內秀之人啊!

  為何他以前在京城裡,要頹唐荒誕度日?

  當離開驛站後,趁著趙歸北去前方打水的空隙,蘇落雲在車廂裡聽了韓臨風細細講述驛站真假迷信的內幕,心裡一緊。

  北鎮王府真成了好捏的軟柿子,誰都想要來踏一腳。

  原來世子這趟莫名其妙的差事,是這麼來的。

  她輕聲問道:「怎麼辦?你為何不攔下信件?那六皇子的信件一到王昀的手裡,你不就是刀俎上的魚肉了?」

  韓臨風說道:「這信是攔不住的。不過我既然已經窺知他們的計謀,自然不會被動……他們不希望我將糧草送往嘉勇州,那我就得努力些,送夠吃的糧食,讓王昀將軍打敗仗都沒有藉口……」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是這短短幾句若想要付諸實現,必定千難萬阻,有著意想不到的難關。

  蘇落雲慢慢將頭靠在他的懷裡,此時車輪滾滾,眼看著離梁州也愈來愈近。而落雲心中知道,他們離得暴風眼也越來越近了……

  如此又趕了兩日,他們終於來到了梁州地界。趙歸北要前往遷北大營,就此有些不捨地跟韓臨風揮手告辭,並且直言,待他有空時,要去遷西糧草營找韓臨風,跟他切磋武功。

  韓瑤見他要走,連忙將自己的藥箱子遞給了他:「趙公子,你拿著這個吧,我要到家裡,拿著也沒用!」

  趙歸北也不遲疑,立刻接下,又拿了自己掛在馬背上的袋子給韓瑤:「這是我母親給我帶的蜜餞和金橘麻團,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愛吃這些,你拿去吃吧!」

  韓瑤覺得這麼一贈一送似乎不太像話,於是故意繃臉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你留著自己吃吧!」

  趙歸北催動馬匹,一伸手,就將零食袋子扔進馬車:「都說給你了,哪來那麼多囉嗦?」

  說完,他笑著揮舞鞭子一路策馬而去。

  韓瑤方才差點被零食袋子砸到頭,有些氣惱地看著趙歸北的背影。

  他跟京城裡大多數的公子不太一樣,自帶著一股子陽剛的莽勁兒,跟她那長得細瘦的未婚夫相比,似乎太壯了些。

  韓瑤收眼不再看,故意挑剔地想:哪有富貴的公子長得那麼壯實的……

  此時馬車已經往梁州裡走了。蘇落雲從馬車裡探出頭,嗅聞著車外的空氣。

  跟京城的溫潤不同,這裡的風兒明顯乾冷了許多,伴著塵土粗糲的氣息,還有一股股焦煙味道。

  她有些不明所以,一旁的韓瑤回答道:「梁州多磚窯,我們正好路過窯爐呢!」

  蘇落雲點了點頭,聽著遠處傳來帶著梁州口音的民謠號子聲,倒是想起了韓臨風跟她說起的梁州風土人情。

  這裡民風淳樸,嗯,再說得直白點就是這裡很窮,因為土地貧瘠,當地種的糧食產量不高,多半是靠黏土燒磚賣錢貼補家用。

  當年的魏宣帝真是給自己禪位侄兒的後代,選了塊鳥不拉屎的風水寶地。

  當馬車進城的時候,明顯能聽到小孩子在馬車後的追攆打鬧聲。

  這在京城裡可是沒法想像的。京城的孩子可都知道要避讓官眷馬車。

  看來梁州的確地處荒涼,除了偶爾路過的客商,像這樣大隊車馬往來的樣子並不多見,才引得當地的孩子爭相追攆。

  韓瑤倒是見怪不怪,從趙歸北給她的零食袋子裡抓了一大把,拋甩了出去,那群孩子大笑著紛紛蹲下去撿,終於不再纏著馬車了。

  韓瑤順手拿起個糰子,剝開包裹的黃油紙,咬了一口,嗯,還挺好吃的!

  馬車總算來到了北鎮王府,香草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王府的宅門子,頓時大失所望,這不甚氣派的門臉,真的就是王府?

  她趁著小郡主不注意,小聲跟落雲道:「這王府……都沒京城裡七品知縣的宅門氣派……」

  落雲對香草道:「不許品頭論足。」

  香草吐了吐舌,再不敢言語。

  韓臨風翻身下馬後,便來到馬車前,攙扶著蘇落雲下了馬車,而韓瑤早就下了馬車,急著去見父王了。

  往府裡走的時候,韓臨風緊握了一下她的手,低聲問:「有沒有覺得害怕?」

  算起來,這是她成婚之後第一次見自己的公婆,一般女子難免心裡忐忑。

  不過落雲只是笑了笑,並沒有說話。畢竟說不緊張,也有些太假。但是落雲的性子,向來是想清楚了便會迎難而上,斷沒有怯場的道理。

  就算心裡已經做好了準備,她也沒想到一入廳堂,就聽到一個冷冷男聲:「孽子跪下!」

  她身邊的韓臨風頓住了腳步,撩起長衫跪了下來。蘇落雲也只能跟著他跪下。

  看來這說話的應該是她的公公——北鎮王韓毅。

  北鎮王爺看來對韓臨風在京城裡的荒唐瞭解甚多,現在看他果真牽了個盲婦回來,登時心裡存氣,也不搭理新婦,冷聲對兒子道:「你前往京城兩年,別的沒有學會,荒唐無序倒是無師自通!我們北鎮王府的臉都被你丟光了!來人,將我的皮鞭拿來,我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不孝逆子!」

  做父親的教訓兒子,蘇落雲這個新婦自然沒有插話的餘地,所以她沒有說話,只能聽著身旁傳來皮鞭抽背的劈啪聲。

  她以前聽小姑子說起過北鎮王抽打韓臨風的事情,不過那都是年少時的事情了,沒想到韓臨風一路風塵僕僕地回來,剛進家門就挨起了皮鞭。

  她忍了又忍,那皮鞭聲太刺耳了,就算男人沒有出聲,也能想像有多疼。

  她一忍再忍,最後還是忍不住了,突然朗聲開口問道:「斗膽敢問一聲,王爺您的這頓打是何原由?」

  北鎮王也是氣急了,他知道自己這兒子抗打,手裡壓根沒有留餘力。

  沒想到,剛打了幾鞭子,身邊那個看起來嬌嬌弱弱的盲婦突然開口了。

  他的手不由得微微一頓,沉臉道:「你們二人是如何成親的,難道心裡沒數?老子打兒子,須得什麼理由?」

  落雲穩穩道:「我和世子,乃陛下親自賜婚,皇恩隆寵無比。成禮時,雖然不能面跪王爺與王妃,卻拜過天地,叩禮恭謹,不曾減了禮數……王爺是因為沒有親自喝到兒媳遞送的改口茶,所以責怪世子嗎?若是這樣,兒媳一會給王爺補上便是。」

  王爺沒想到這瞎姑娘的膽子跟外表反差這麼大,他皮鞭子一抽,一旁的女兒韓瑤都嚇得如鵪鶉一般縮脖子了。

  這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小丫頭片子,居然面不改色,搬出皇帝來壓他。

  「你的意思是,你們倆乃陛下賜婚,我就打不得他了?他在京城裡的那些荒唐,哪件拎出來,不能挨一頓?」

  落雲繼續道:「王爺說得對,子不教父之過。你的確得教訓兒子。可世子的荒唐並非一天兩天了,王爺若想管教,還需循序善誘些。現在嘉勇州危在旦夕,世子此番回來也擔著兵部的公職,不日便要往前線監督運糧,若是他身上的傷勢太重,被人看了,以訛傳訛,被人誤會是王爺不滿陛下的賜婚,那便不好了!」

  北鎮王眯起了眼,這次他可以十分篤定,這個瞎姑娘的確是在嚇唬他,而且嚇唬得是有理有據。

  那「世子荒唐並非一天兩天」,是指責他一向教子無方,咎由自取。何必現在做樣子?

  她又拎出韓臨風擔著兵部差事,又是在暗示世子並非他說得那麼不堪。

  最後一句「被人誤會」,就是狠狠擊打公爹的命門。畢竟北鎮王府的家風就是縮起脖子做人,務求不招惹皇室猜忌。

  想到這,王爺都冷笑出聲了:「你的膽子可真大,難道覺得自己是皇帝賜給我們北鎮王府的,就可以出言張狂?」

  落雲再次行禮,然後低頭道:「世子雖然是王爺的兒子,但也是我的相公。您自可以教訓兒子兒媳,畢竟我們是小輩,須得您時時指正。而我自是心疼自己的相公,看他被打,還不說話,豈不是鐵石心腸的婦人?這只是天綱常理罷了……」

  這次,北鎮王爺都要被這新兒媳婦給氣樂了。他又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新婦。

  原先他以為兒子不過是被美色迷惑,才會娶了這小婦。

  可是現在一看,原來這個女子眼睛不靈,心眼子倒是蠻靈的,而這嘴是鑲嵌了鐵齒鋼牙?簡直是要咬下一塊肉來!

  「好一個天綱常理!我若再打,豈不是顯得我還不如你個小婦人懂事?」

  到了這裡,那一股子火已經被這個盲婦人的強詞奪理給沖散了。

  落雲的樣子生得太好了,便有了些優勢。

  有些忤逆的話,被醜人說出,可能會讓人忍不住想揍上一頓。

  可是由這麼一個嬌柔可憐的佳人說出來,若是勃然變臉,就有些自己不是男人的感覺。

  北鎮王向來也不愛跟女人斤斤計較,於是衝著韓臨風道:「行了,你已經成家,有護你的媳婦了,我若再打你,反而顯得不識時務了!」

  說著,北鎮王揮手扔了鞭子,復有坐回到了主位,對蘇落雲道:「是因為我還沒喝你的改口茶,所以你一口一個『王爺』地叫著?過來吧,奉了改口茶,我才好名正言順地管教你這個兒媳婦!」

  就在這時,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宗王妃開口對王爺道:「王爺也是氣性太大,哪有一進門就訓子的?風兒這一路舟車勞頓,若是打得病了,可如何是好?來人啊,給世子拿藥來。」

  韓臨風對王妃道:「請母親不必擔心,父親也是關心兒子,這才訓斥幾句,不過是幾鞭子的打,無礙,還請二位喝一下新婦奉茶,讓我們補一補孝道吧。」

  於是這遲來的改口茶,總算是遞送到了王爺和王妃的面前。

  一旁宗王妃在接過茶時,不由得打量了一下這個大兒媳婦。

  這個蘇落雲生得果然美甚,雙眸雖然看不見,卻如蓄養著秋水映月,身段儀態也好,如此膚白貌美的女子,在京城裡也算出挑的,難怪迷得韓臨風神魂顛倒。

  關於這個新婦的事蹟,她從奚嬤嬤的嘴裡聽聞了不少,沒有幾句好話。

  如今一看,小丫頭果真是厲害茬子。

  不過聽說蘇落雲乃商戶女,從小便跟著父親經商,自然混跡市井,練就得牙尖嘴利些,原也沒什麼稀奇。

  宗王妃平日裡向來自掃門前雪,對於韓臨風這個過繼過來的兒子也不甚管教。

  那新媳婦只要不厲害到她的跟前,她都懶得去立新婦規矩。

  相比起來,她更關心女兒韓瑤為何不聽她勸,從京城又跑回梁州了?

  不過韓瑤已經跟兄嫂竄供,就是咬死了說還沒收到母親的信就回來了。

  而且那峻國公府也給北鎮王府寫信,陳明了延期婚約的事情了。既然人家沒有成婚的意思,她一個人死賴在京城要如何?當然是跟兄嫂回來。

  宗王妃有些恨鐵不成鋼,團圓宴席沒有吃完,就將女兒叫到了屋子裡,打算細細詢問峻國公府的話頭意思。

  而韓臨風也被父王單獨叫到了書房裡問話。

  關起房門後,北鎮王韓毅的態度倒是沒有那麼色厲內荏,只是開口冷冷問:「那個盲婦……是你願意娶的?」

  韓臨風將倒好的茶遞給了父親,道:「能得此婦,兒子心滿意足!」

  韓毅皺了皺眉。那小婦人的確顏色姣好,難道兒子就這般被美色迷住了?

  他淡淡道:「婚姻大事並非兒戲,你娶這樣的婦人,有沒有想好了以後會遭受怎樣的奚落嘲笑?」

  韓臨風微微一笑:「世人愚鈍,若都知落雲的好,這樣的女子也輪不到兒子了。」

  韓毅擺了擺手,他雖然不太認同兒子的話,可是這種「情之所至,一往情深」,他在年輕的時候也經歷過。

  荒唐上頭的時候,大抵都是不聽人勸的。

  既然這荒唐的姻緣,頂了陛下賜婚的名頭,也算面子過得去,他這個做父親的也懶得去管了。

  男兒在世,換女人如換衣,娶妻並非頂要緊的,三妻四妾,能過一輩子的,往往也非當初娶的那個。

  王爺更在意的,是那兵部的差事,這個聽起來卻有些要命傷神。

  梁州離得嘉勇州不算近,但是往來消息還算暢通,那個地方如今危在旦夕,韓臨風這樣一個毫無履歷之人卻被派往了那裡,實在透著蹊蹺。

  於是韓臨風便將驛站密信的這一段,講給了北鎮王聽。

  這一番聽下來,北鎮王的面色陰沉,問他:「你既然都被擺佈在了棋盤上,便不得不充當棋子,可有破解的法子?」

  韓臨風穩穩道:「眼下只能以不變應萬變,先將軍糧籌備齊全,一步步行事再說……」

  那天,韓臨風與北鎮王在書房裡密探甚久,直到掌燈時,才回轉了自己的院子。

  雖然晚宴時,王爺和王妃都領著女兒離開,有冷落新婦的嫌疑。

  不過蘇落雲並非那種敏感內向之人,也不會因此悲春傷秋。

  她帶著自己侍女僕人,在王府下人的帶領下,在世子以前的院子安頓好。

  然後她便讓香草扶著,在這院落裡裡外外來回地走,好讓自己儘早熟悉這裡的地形。

  她不喜歡被人攙扶的感覺,以前每換一處地方,都是如此,待熟悉了之後,便可以自己日常走路了。

  待韓臨風回來的時候,蘇落雲已經讓人調好了藥汁,還有溫熱的毛巾。

  方才王爺那幾鞭子抽得那麼響,怎麼可能不傷肌膚?

  待韓臨風脫下衣袍後,蘇落雲伸手一摸,果然後背都腫起一道道老高的紅痕了。

  「怎麼下手這麼狠?原來我爹還不是最混賬的……」

  落雲一時心疼極了,竟然將自己的心裡話一不小心給溜了出來。

  韓臨風忍不住笑:「我父王方才給你的改口紅封難道不夠厚?你居然人後說公爹的壞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09:42 AM

第六十九章 一盤迷棋

  蘇落雲自知失言,連忙用毛巾沾了藥汁就往他的後背上摁,韓臨風立刻大聲喊疼。

  他剛覺得落雲心疼自己,可現在這副上私刑的架勢,又叫他疑心她想要弒夫。

  落雲卻不上當:「得了吧,方才被抽得那麼狠,都不吭聲,現在卻大聲嚷嚷,是吃定了我心軟好欺負?」

  韓臨風一看她不上當,乾脆趴在她的腿上,在床榻舒展後背,方便她上藥。

  「父王不知你我相知過程,大約也以為我做了荒唐事,所以才這般氣憤。」

  落雲卻搖了搖頭,無聲嘆了口氣。其實韓臨風不說,她也知道做父親的看到自己的兒子娶了個瞎子回來,怎麼會心裡舒服?

  不過跟王爺相比,她其實有些擔憂日後跟王妃的相處。畢竟男人們外出做事後,只剩下女子在家,若不順眼,必定要生是非。

  韓臨風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翻轉了身子,伸出長臂撫摸著她細白的臉兒:「我父親不討厭你,不然在廳堂上也不會這般輕饒了我。只是再過兩日,我就要去忙於公務,一出門,也要十天半個月,把你一個留在這,我還是有些不放心……」

  落雲失笑道:「我又不是孩子,你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韓臨風當然不放心,他說道:「母親向來是自掃門前雪的,我弟弟在惠城書院讀書,她每個月還要去惠城幾日看望韓逍。若是無事,她應該懶得管你。我父親雖然是雷霆火爆的脾氣,但是打慣了兒子卻從沒打過女兒,你下次氣他的時候,把握些分寸,應該也無事。若萬一真受氣了,也一定要等我回來,不要自己悶聲不響,帶著你銀票枕頭走人。」

  他的這位世子妃可是有錢豪橫的,當初捐給彥縣那麼多,沒想到還有這麼多家底。

  若是她真在梁州待得不順了,大約也不用跟他這個夫君商量,抬腳就能走人。

  所以他得事前講好,不然等他的馬追上去,非一腳將她藏錢的寶貝枕頭踹碎了不可!

  落雲壓根沒想過自己要落跑,沒想到他竟然臆想得這麼妥貼細緻,聽到他要踹碎她的寶貝枕頭,再次將她給逗笑了。

  剛剛因為婆媳相處而生出的隱隱擔憂,也被他的言語逗得笑沒了影兒。

  待回過神來時,人已經被他按在了被窩裡。落雲急急喊道:「等等,我還沒下地檢查蠟燭……唔……」

  韓臨風可受夠了每夜跟在嬌妻身後滅燈,也不打算今日再跟在她的屁股後面做巡山的哼哈二將,只笑著咬著她的下巴,然後將她拖曳入了纏綿的漩渦裡。

  這小妮子最近一掃剛剛成婚的羞澀,與他在床上也愈加大膽,惹得他總是不夠。

  一時春閨旖旎熱絡,床邊的燭光終於漸漸轉弱,滴落在燈盞上堆砌成紅脂蠟山。

  待韓臨風睡著的時候,本該也睡著的蘇落雲聽了聽耳旁有規律的呼吸聲,將手伸入了枕頭下,從裡面取了裝了香藥的荷包,輕輕嗅聞一下,再將它放在衣服裡,挨著肚臍處……

  這是個隱秘的避孕法子,香藥也是根據古方自己配的。

  落雲並不討厭韓臨風。若二人是鄉野裡尋常的夫妻,男耕女織,跟這樣能幹的男人過日子,應該會很舒心,相守一輩子也是平淡幸福的一生。

  可他偏偏不是尋常人。他這一支在皇室宗親裡地位尷尬,滿族如履薄冰。

  今日王爺將他召喚進府裡,父子倆不知密談了什麼,可是蘇落雲能明顯感覺到,那位王爺跟兒子一樣,都不是糊塗過日子的人。

  北鎮王府不缺錢,可是門面修得卻比七品官員還寒酸,如此韜光養晦,心思莫明。

  若是以前,蘇落雲會遠遠繞開這樣的水深人家。

  可惜她被韓臨風一路拐騙,入了賊窩,偏還與他相處甚佳,還沒到和離的地步。

  雖然韓臨風說得輕描淡寫,但是王爺和王妃對她的不喜,也顯而易見。

  以後她能不能在北鎮王府安處下來,也未可知。如此一來,也只能走走看看,摸索前行。

  光是大人怎麼都好說,若有了孩子,牽涉顧忌就太多了。她自知眼盲,若不安穩,以後照顧不周孩子,只會讓小娃娃白白來人世間跟她遭罪。

  那荷包裡的麝香味並不重,卻莫名叫人心安些。

  放好之後,落雲睜著眼,看著永遠一團黑的蒼穹,無聲地對韓臨風說了聲對不起——現在的她,還不能為他生下孩兒……

  就像韓臨風所言,到了梁州,便要忙於籌備糧草的事宜了。

  雖然還不知六皇子那邊還有什麼後續的舉措,但是光籌備糧草的第一關,便開始棘手了。

  因為打劫了叛軍裘振,大發一筆橫財,梁州的糧倉還算豐盈。

  但是若要保證前方幾州在戰事時熬上數月,還是有些不周全。所以若是前方打持久戰,後方的糧草官就得做萬全準備。

  只是正經來路的糧食,這個節骨眼弄起來有些費勁。

  幸好韓臨風與李歸田大人的私交愈加深厚,李大人說,工部的大船已經建造完畢,到時候,他一定會排除萬難,留出足夠的船幫助北地運糧,解了韓臨風的後顧之憂。

  而蘇落雲在京城裡經營香料時,結識了不少船販客商,再加上籌備彥縣的法事,她也認識了不少糧商。

  這些糧商裡有幾個走的是明暗兩手買賣,除了明面上的正經糧鋪子,私下裡也有不少運糧的管道。

  落雲將這些人脈關係也都交給了韓臨風,讓他手裡有些備選,早早做了籌劃,務求萬無一失。

  只有保證有糧,韓臨風這個督運才有得運!

  畢竟京城裡的那位六皇子已經給韓臨風準備了一雙精精緻致的小鐵鞋。就等著糧道出錯,順理成章推卸了王昀只退不打的責任。

  韓臨風此番接任的官職其實不算小,乃是遷西軍營掌管糧草的總督運。

  手下正經管著二十餘個押運官,外加三百人的押運兵卒。

  韓臨風一到梁州,原本的督運便給他接風洗塵,歡迎新督運入營。

  老督運拍著新任者的肩膀,意味深長道:「世子爺,看來你在京城裡人脈甚廣啊,竟然能謀得這麼好的差事!」

  他並非諷刺,而是真心實意地誇讚。因為這督運官若是在平時,當真是千金難求的肥缺。

  守著軍需糧食的官職,還怕撈不到油水?

  韓臨風含笑道:「是六皇子器重,在下也是銘記在心。」

  如此客氣一番,老督運便拍屁股走人了。韓臨風看著他那幾大馬車的傢俬,半晌不語。

  看來這個督運還真是正經肥缺,最起碼,上一任督運似乎賺得是溝滿壕平,滿載而歸。

  這糧草軍營的將官,大部分都是守家待業,帶著家眷常年駐紮。

  為了迎接新督運的到來,這些屬下們特意請了惠城酒樓的廚子來,在營地裡大擺宴席,迎接新上司。

  聽聞都是帶著家眷的,所以韓臨風也帶著蘇落雲來軍營裡走一遭,吃一吃接風宴,大家也正好相熟認識一下。

  不過他們二人來之前,這營帳裡的人已經笑開了。

  原來有從京城新調來的押運官,正跟相熟的老鄉講述了一遍這位新督運的來歷,以及他那盲夫人蹊蹺的姻緣。

  這等有意思的八卦,簡直聽得一眾屬下和家眷都樂開花了。

  我的天啊,朝廷這是派了什麼「神仙」夫婦下來!尤其是這北鎮世子,居然還曾當街乞討墊付酒錢,怎麼聽起來糊塗又窩囊?

  如此貴子,居然娶個瞎子老婆,他本人得是昏聵到什麼地步?

  先前的督運善於逢迎,對聽話懂事的下屬,也不太管束。大家一起發財,其樂融融。

  現在上司突然調任,來了個新督運,這些手下一時心裡還有些忐忑。

  可是現在知道了來者是什麼貨色,大家的心裡也是一鬆。只待一會來人,挑揀好聽的拍拍馬屁,大家也就天下太平,相安無事了。

  當韓臨風帶著蘇落雲入營帳的時候,起身相迎的那些下屬倒是毫無防備的一愣。

  我的天,朝廷這是派了什麼神仙夫婦下來?

  只見男子長身玉立,面容俊朗,一身黑色戎裝襯得腰板筆直,看向人的時候,眸光深邃逼人,讓見者下意識要躲閃。

  而站在他身旁的女子身材窈窕,容姿明豔,行走之間,宛如細步踩蓮,被一圈狐毛圍脖襯得臉頰細白如雪,尤其是那一雙眸子,真是星辰匯聚入秋水,烏髮之上盤著珍珠鑲嵌的芙蓉花,看上去雅緻極了。

  如此郎才女貌的一對,同時映入眼簾,真是衝擊得人一時無話,只顧著傻傻欣賞。

  最後,還是遷西軍營的一位老押運官陳群最先反應過來,滿面帶笑前來相迎。

  陳群是遷西糧草營的老資歷,原本眾人都以為下任督運應該由他接任,沒想到京城天降了個紈袴子。

  陳群表面沒有說什麼,這心裡卻老大不樂意。

  上任督運便是個甩手掌櫃,底下一應事務都是由著陳群來張羅。

  本以為伺候走一位爺,便該他陞遷了,沒想到又派下來個廢物點心,還是梁州北鎮王府的世子。

  陳群在此地耕耘甚久,也知道北鎮王府是個什麼樣的破落戶——就是頂了皇室宗親名頭混日子的沒落門戶,沒什麼了不起的。

  所以他表面恭敬,可是這心裡卻對新任上司沒什麼敬意。

  當幾盞酒罷,韓臨風問起了糧草營的輜重數量,還有運糧的日常時,陳群笑道:「這些都記錄在冊,不急不急。您一路風塵僕僕而來,還是先歇息一下。在下一向幫著上任督運掌管糧草營的事務,也會盡心幫著世子您熟悉的。」

  落雲聽了這話,將酒杯慢慢放下了。她掌管鋪子時,也遇到過這樣的掌櫃,表面上看起來熱情客氣。

  可是一問鋪子上的要緊事兒就一推三六五,所問非所答。

  這類人,往往私下裡搞了鬼名堂,欺負東家年少,自己就瞞天過海,混些好處。

  韓臨風好像沒聽出來的樣子,衝著陳群微笑舉杯:「如此說來,有了老陳你,我倒不用心急了,對了,我對營地還不熟,一會便請你代為引路,去糧庫走一走?」

  陳群聽了連連點頭,滿口稱是。

  於是一行人吃完了飯,又在屯糧的糧倉走了走。

  梁州土地貧瘠,不甚產糧,但幸好天氣還算乾燥,適合儲存,天南海北運來的輜重都要在這裡儲藏,然後再運往前線。

  嘉勇州雖然離此不遠,可是氣候卻大不相同,那裡因為靠山,氣候陰冷潮濕,是存不住太多糧的。所以每隔一兩個月,就要運一次糧。

  在巡查糧庫的時候,韓臨風又不緊不慢地問了些要緊的問題,比如這些糧庫的底座有些陳舊破損,為何還不修繕?要是雨天滲水,糧食豈不是要發霉了?

  不過陳群這個老油條還是言語打著太極,就是不聊正事。

  若換個雷霆手段的上司,當場就會申斥陳群,給他來個下馬威。

  可韓臨風卻好似不懂官場駕馭下屬的這一套。在自己的部頭,儼然地裡新長的菜,讓羊啃了都不自知。

  如此一來,陳群徹底放心了:就這?來幾個都是白搭!

  其餘的部下也紛紛放下高懸著的心,有幾個甚至還大著膽子跟韓臨風邀約賭局,準備以後得空小賭一把,鬆泛一下。

  韓臨風也是來了興致,居然不能等,再回到大營時,與眾位部下挽起袖子搖著骰子,玩得不亦樂乎的樣子。

  如此荒誕走板的接風之宴席,在場的家眷們也是未曾見過。

  一個個瞠目結舌之餘,互相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一下眼神,轉而意味深長地看著蘇落雲。

  一個瞎子,本就可憐,卻嫁給了這個吊兒郎當的男人。

  其中一個夫人,還壓低嗓子,跟陳群的夫人說道:「我聽說這位在京城裡包了好幾個花魁娘子,跟許多小姐也有些風流野史,你說,他怎麼就找個瞎子當老婆?」

  陳群夫人仗著蘇落雲看不見,挑了挑眉,在搖骰子的聲音裡也壓低了嗓門道:「找個看不見的,才不好管他,風流起來,也更自在啊。」

  她這一番話,再次引得諸位夫人捂嘴悶笑。

  落雲坐得離夫人們不算太遠。看來這幾位夫人是仗著營帳裡嘈雜,才在一起交頭接耳打趣著她這個瞎子。

  可惜她們不知道,瞎子不光鼻子靈,耳朵也分外靈。在一片漆黑中,她只能專心聆聽聲音,辨別週遭的變化,所以這些奚落之言,一點也沒浪費,全傳到了她的耳朵裡。

  不過她微笑著不動聲色,直到其中一位夫人,又開始小聲道「堂堂世子,怎麼喜好賭博」時,

  她突然出聲無奈地笑:「我家世子就好這個,若不賭得過癮,回去吃不好,睡不香……香草,再給世子拿些銀子,免得他耍得不痛快……」

  眾位家眷一聽,得!我的娘,這麼小的聲音,她怎麼也聽見了?難道她們先前說的壞話,也被世子妃聽到了?

  一時間,就算落雲看不見,也能猜到,這幾位夫人一定面色青黃,猶如秋天斑斕的菜地。

  諸位夫人心裡忐忑,可是看蘇落雲氣定神閒的樣子,又好似沒有聽到。

  一時間,她們的心就像爺們兒手裡的骰子,也跟著忽上忽下。

  蘇落雲偏還頻頻衝著她們笑,惹得夫人也跟著回笑,全然忘了她是看不見的。

  好不容易,韓臨風玩得盡興,這些手下雖然公事上不交實底兒,可賭桌上卻個個大方得很,輸給了新上司不少的錢銀。

  韓臨風伸了伸懶腰,吩咐慶陽將銀子收一收,就準備送夫人回梁州了。

  他們回來的時候,已經華燈初上。梁州不像京城,到了夜晚就清冷多了。不過街角巷尾還是會有湯麵攤在支著火。

  兩個人在糧草營虛以委蛇,其實都沒吃踏實,已然錯過了飯點,若回王府叫廚下做東西吃,也要等等。

  於是韓臨風乾脆拿賭贏的銀子請客,請落雲在街角的湯麵棚子裡吃熱乎乎的湯麵。

  這類民間小食,講究的是味濃解饞,與王府裡精緻的搭配又是不同。

  韓臨風在落雲的湯麵裡加了一勺辣子,喝上一口足夠驅散夜晚的寒涼。

  落雲毫無防備地喝了一大口,結果嗆得鼻頭都紅了。

  韓臨風笑看著她嬌憨的模樣,又在她的碗裡加湯,沖散味道。

  落雲沒好氣道:「我現在就指著鼻子呢,你這一勺辣子加進去,我的鼻子都要廢了。」

  方才在糧草營巡視糧倉時,她也跟著一群女眷,走在這些糧草營的軍官後面。

  雖然看不見,可是她的鼻子卻嗅聞到了不妥。

  那些糧食保管得並不妥當,有幾個糧倉甚至有股子潮霉味道。

  雖然糧食儲存一般都有損耗。可這是陣前,那些糧食都是給打仗的官兵吃的。

  損耗小些也就罷了,發霉的太多,臨時上哪找糧食替補?若是將發霉的糧食給將士吃,只怕沒等上戰場呢,一個個都倒下了。

  這個糧草營,倒也不必六皇子花心思下絆子,本身就是千瘡百孔,問題真是大得很哪!

  聽她說完,韓臨風也是徹底服了她的狗鼻子了,捏了捏她的鼻尖道:「你說得不錯,有幾個倉庫的牆腳破裂,沒有及時修補,應該滲透進雨水了。不過我看他們倒像是故意的,總得有個由頭去上報損耗,然後他們才好倒賣糧食,填平賬目。這些東西,欺上瞞下,看來是準備將我架空起來,只等出事的時候,再推我出去做了替罪羔羊。」

  落雲沉聲道:「糧草營攏共就那麼多的人,想要整治倒也簡單。擒賊先擒王,只要將陳群那個老油條先煎炸了,其他的也就好處置了……」

  韓臨風道:「不急,且緩一緩……」

  說完之後,他便不再說話,似乎在沉思什麼。

  落雲的眼睛看不見,平日雖然已經習慣。可每當這時,二人獨處,他不出聲時,她總會有種隱隱的失落感。

  她看不到他的喜怒,也沒法替他開解分擔,由此升出的無力感,也是無解。

  她垂下眼眸,慢慢攪動著自己的湯碗,儘量不發出聲音,免得攪了他的沉思清淨。

  韓臨風其實在想著北地的事情。

  他的義兄曹盛已經許久沒有同他聯絡了,而一直以收復失地為旗號的義軍,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變了味道。

  因為今年接連的洪水天災,許多一無所有的災民也紛紛投奔義軍,現在那義軍高舉的大旗,除了以前收復故土的口號,又多了「攘除貪官」。

  這旗號一變,整個義軍也為之一變。以往冬日,鐵弗人都會拔營起寨,遷往別地。當大雪漫飛時,邊境也能安穩太平一些。

  可是現在義軍接連攻向大魏軍兵把守的州縣,又鬧著要封國號,這眼看著要揭竿而起,冬日都不見消停。

  這顯然違背曹盛的初衷,可是他隱隱被那裘振架空,處境也是岌岌可危。

  他先前曾經收過信,說曹盛半年前身中刺客毒箭,雖然及時救治,可是餘毒未清,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

  那個裘振,似乎有意娶曹盛的女兒為妻,成為曹盛的女婿,便可以順理成章接過曹盛的這些基業。

  曹盛當初扯起大旗只為一腔愛國熱血,收復故土,卻不想被人竊了幾年來的根基,他的親信打了幾次敗仗,傷亡慘重,在義軍中的聲望漸漸不及那常勝小將裘振。

  如今曹盛病入膏肓,也許只能眼看著妻女被野心人利用……

  想當初,他和曹盛不過江湖相逢,惺惺相惜而結拜一場。卻想不到,結拜二兄弟的人生際遇也是如此相似。

  曹盛誤收了狼子野心的部下,如今生死未卜。而他也要被別有用心的權貴利用,將要充作替罪羔羊。

  如今北地就是一盤錯綜複雜的棋局,局中的每個人似乎都身不由己,只能走走看看……

  當他終於抬頭時,卻發現落雲一直安靜地坐在他的旁邊,湯麵已經攪得爛軟,也不見她吃。

  「阿雲,怎麼不吃東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10:20 AM

第七十章 異域風情

  落雲微微一笑:「你不也沒有吃?我想等等你……」

  韓臨風笑了笑,又叫店家換了一碗來。

  兩人在一盞油燈的映照嚇,伴著天邊孤月,襯著三倆行人,彷彿尋常的夫妻般,在街角各自吃了一碗羊雜熱麵。

  等他們吃完了,便步行回了王府。

  等回了屋子,二人獨處時,韓臨風才跟她講起了曹盛生病的事情。

  若是換了旁人,韓臨風與義軍隱秘的過往自然不好宣示於人,可是蘇落雲當初窺破了他的秘密,才成就了二人的這一番姻緣。

  在她的面前,韓臨風可以知無不言。

  蘇落雲皺眉聽著,一時也為曹盛擔心。

  曹統領是舅舅最崇拜的一位英豪,如今竟然疾病纏身,情形如此堪憂!

  「曹統領很賞識那個叫裘振的?居然還想將女兒許配給他?這個裘振幾次諫言讓曹盛自立稱王,看起來絕非善類。」

  韓臨風如今也不太清楚那義軍的內幕,說起來,他和義軍在各處購買糧草的袁惜也許久沒有通訊了。

  在上次彥縣籌糧的時候,韓臨風其實也替曹盛籌集了些,當時一併交到了袁惜的手裡。

  聽到了蘇落雲的擔憂,他倒是摸了摸她的頭,感慨道:「你若是曹盛的女兒,也許我就不用太擔心曹大哥了。最起碼,姓裘的玩心眼,也玩不過你……」

  蘇落雲噗嗤一笑:「可得了,還是你去投生成曹家女兒吧。若是你的話,只怕姓裘的還要被你賣了,還要替你數著錢銀呢!」

  韓臨風知道,她又在暗諷自己被他騙入韓家大門的事情,笑著拉她的手,又道:「當初我也提醒過曹盛注意裘振此人,可惜他過於愛才並沒有往心裡去。如今裘振一人坐大,看那架勢,北地這幾個州縣壓根填不平他的胃口。可長溪王家鼠目寸,居然要捨棄地勢重要的嘉勇州!一旦裘振真的攻佔了嘉勇州,進可攻,退可守,北地相連的州縣,甚至梁州也要不保……到時候,他王家再想攻打回來,就難如登天了!」

  蘇落雲不懂軍略攻佔的事情,可是聽韓臨風這麼一分析,也隱隱明白一場潑天人災迫在眉睫。

  偏偏眾人皆醉,還在蠅營狗苟地算計。而清醒的那個卻要被送上祭壇遭受陷害……

  如此二人待洗漱完畢,蘇落雲躺在他的懷裡低低道:「大不了,不要這官職了。你也尋個由頭,讓人打斷腿,稱病辭官得了……」

  韓臨風被她的話逗笑了,故意繃著臉道:「怎麼?不心疼你男人了?我若斷腿落了殘疾,豈不是給了你和離的藉口?」

  蘇落雲伸手摸著他的臉,倒是情真意切,低低道:「沒關係,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養你便是了……」

  韓臨風聽了心裡一暖,低聲道:「軟飯聽著倒像好吃。但是我也得儘量努力些,免得淪落到要你養的那日……不過,我看那京城裡也有富貴的寡婦養著軟飯男人,雖然有人養,不必擔憂衣食,但也要床榻上使一使氣力……要不,我先交些食宿費用吧!」

  說著,他結結實實地壓在了落雲嬌軟的身上。

  蘇落雲正自傷感家國情懷,擔憂著韓臨風的前程。沒想到,他說著說著居然下了道,扯出交食宿費這樣的虎狼之詞!

  一時間,她也是氣得哭笑不得:「韓臨風!你又油嘴滑舌!」

  韓臨風低頭抵著她的鼻尖道:「那你要不要嘗嘗,看看是不是很油……」

  說著他便低頭與她唇舌纏繞到了一處。

  如今在床榻上,他倆倒是磨合得甚好,愈加水乳交融。想著從明日起,他要安紮遷西的糧草營,要與她分開一段日子,韓臨風愈加不捨。

  這食宿費用不免也要一交再交,多續存一些相思纏綿在裡面。

  結果胡鬧了半宿,以至於蘇落雲第二日晨起時,愣是睡過了頭,都沒能去送送韓臨風。

  對於兒媳婦的沒規矩,宗王妃不甚滿意。

  她雖然懶得搭理這個大兒媳婦,卻不容她壞了府裡的規矩。

  清晨起來,王妃跟王爺,還有女兒韓瑤一起吃早飯時,便叫了落雲去她跟前,立在飯桌旁聆聽訓斥。

  「我聽說了,你當初在京城裡時,仗著世子寵愛,隔三差五趕著世子去書房。現在看來,丈夫去軍營應差,你都能旁若無人的晚起,也太是沒規矩了!」

  落雲覺得今早沒起來,確實是自己不對,宗王妃作為長輩教訓得甚是,所以她自是恭謹聽著。

  她也算是被京城女魔頭方二磨礪出來的,這點子訓斥也不算什麼。

  倒是一旁安坐的北鎮王開口和稀泥道:「年輕人總是貪睡些。她以前在京城府宅裡沒有長輩需要請安,閒散慣了,以後注意就行了。」

  落雲一聽公公給了台階,連忙恭謹道:「母親說得我都記下了,以後一定注意,按時給父王與母親請安。」

  宗王妃冷然道:「你出身不好,想來從小也沒學習什麼規矩,以前奚嬤嬤教你的時候,聽說你很不受教,也不知到了我的跟前,是不是還要如此莽撞……」

  這下,正在喝粥的韓瑤都聽不下去了,小聲嘀咕道:「奚嬤嬤懂什麼,我倒是聽了她的,在宴席上丟了大醜!人家漁陽公主都誇我嫂子進退得宜,茶藝調香皆是出挑……」

  宗王妃微微瞪眼:「你在京城倒是出息,學會跟長輩頂嘴了?是不是在峻國公夫人面前也這麼沒大沒小,才遭了人嫌?」

  看母親瞪眼,韓瑤立刻又沒詞了。她此番沒能出嫁,就是原罪,宗王妃三句話不離推遲婚期,綿延的暗火,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竄出火星子。

  北鎮王看了看一直站在飯桌前被立規矩的蘇落雲,又適時打斷了宗王妃的申斥:「坐下一起吃飯吧。咱們王府從來沒有給兒媳婦立規矩的家風。你以後別惹到你母親,她這個人就是嘴硬心軟,人好得很。」

  宗王妃不甚滿意北鎮王拆了她的檯子,可是王爺給了良善之家的高帽子已然戴上,她也只能受用著,不屑地垂著眼慢慢吃著飯。

  等早飯完畢,韓瑤陪著嫂子一起熟悉王府花園子,一邊走一邊說:「嫂嫂,我父王看著倒是對你很好。平日裡母親罵我時,都不見父親維護過我。今日吃飯,他倒是三番五次地替你開脫。奇怪,你一進府就跟他頂嘴,他怎麼不惱你?」

  落雲微微一笑,她雖然看不見,可是以前也聽世子說起過他跟父親的日常,與其說王爺不愛長子,其實更像是嚴父不會跟兒子表達愛意。

  最起碼,每個月王爺都會給韓臨風寫信。雖然裡面大多都是申斥嚴訓的話,可這堅持親手寫家書的舐犢情深,不容作假。

  她雖然攔住父親打兒子,好似惹得王爺不快,可這其實也是給了王爺順坡下的台階。

  他若是真想打死兒子,豈是她說說就能停手的?

  她到梁州前也曾有些忐忑,不過現在見了公婆反而心裡安生了。

  韓臨風不是宗王妃親生的兒子,所以王妃雖然挑剔她,卻也是她不守王府規矩,讓掌家主母沒面子時,才會言語申斥。

  那些話,換了別的小姑娘可能會往心裡去。

  可蘇落雲向來不在乎這些,王妃若申斥,就當耳旁蒼蠅嗡嗡作響,她完全能做到臉上的微笑不減,一句頂撞的言辭都沒有。

  除了宗王妃時不時擺一擺婆婆的譜,蘇落雲整日裡比在京城時,要清閒多了。

  以前她在京城時,不光要操持自己陸續開的十幾家店舖子,還要忙著打理世子府的庶務。

  雖然府裡有管事和賬房先生,但是許多事情還需要府裡的女主人定奪。

  可是到了梁州,王府的女主人自然是宗王妃。落雲這個大兒媳婦只需要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就好了。

  小叔子韓逍正在惠城的書院讀書,據說小公子跟養廢了的世子截然不同。小小年紀文采斐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次次都能給王妃撐足了面子。

  惹得一眾夫人總是明裡暗裡地誇讚:到底是王妃親生的,天資聰慧,尋常人真是沒法比!

  這類話倒不全是恭維之詞,畢竟妾侍生的長子韓臨風在弟弟韓逍這個年齡,還在撩貓逗狗,甚至因為不求上進,被書院的先生給婉言送回了王府,就此又被王爺送到了別處讀書,不知下落了經年,才又回到王府。

  如此鮮明的對比,只能彰顯出還是王妃親生的兒子正經些。

  宗王妃與王爺的姻緣,本就是媒妁之言,婚後的生活也不盡如她意,婚姻的蜜意期短促得不夠追思。

  所以王妃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兒子身上,彷彿只有養出白玉無瑕的兒子,才能彌補她的種種失意。

  現在每個月,王妃都會親自前往惠城看望兒子,再加上平日還要跟週遭的一些府裡的夫人們打打花牌。

  她這個做婆婆也很忙,沒有太多時間分給不受教的兒媳婦。

  就像韓臨風所說的,宗王妃的性子有些冷漠,除了起初幾日落雲需要早起向婆婆請安之外,餘下的什麼吃飯時在一旁站著立規矩一類的,後來也都被宗王妃給免了。

  她的說辭是:「你若是個好的,自然要服侍公婆,盡盡孝道。可是你有了眼疾,我若再捨了僕人侍女,非得用你,倒顯得我刻薄了。你若無事,也不必日日來請安,初一十五,來上兩日就行了。」

  蘇落雲一聽,得,這是嫌我礙眼了!

  於是她自然乖巧聽話,除了初一十五,再不去婆婆的院中。

  宗王妃的意思很明顯,她不磋磨新媳婦,但是新媳婦也別老在她眼前晃,礙了她的眼。

  梁州雖然地方小些,可是跟總兵夫人,地方官員家眷一類的茶宴總還是有的。

  王妃往王府裡請人打花牌,前廳再怎麼熱鬧,也不見王妃喚著大兒媳婦去見客。

  最後,連小郡主韓瑤都覺得不對勁了,小聲問母親總不請嫂子出來見客,是不是有些不妥?

  宗王妃聽了女兒的話,沒有言語,只是捏著金絲纏柄的小銀勺一口口喝著甜糯的蓮藕羹。

  倒是一旁服侍的奚嬤嬤開口了:「小郡主,您是怎麼了?難道是怕那些夫人們背後笑話我們王府還不夠?想當初,那王經略的女兒跟世子退婚後,本地有幾個相宜人家的女兒來探口風,要跟我們王府做親家。你不知道王妃當初花了多少心思,好不容易挑揀出兩個相宜的人家,正準備讓王爺挑揀個適合的出來。結果京城裡就出了賜婚這檔子事。聽說世子娶了個經商的盲女時,這梁州大小府宅子就沒少偷著笑話我們!得虧王妃是經得住事兒的,夠沉得住氣,換了一般人,都要出不了府門子了!」

  若是以前,韓瑤聽了這話,自然覺得有道理,是新嫂子上不得檯面。

  可是現在,她也算在京城見了市面,再聽奚嬤嬤奚落嫂子的話,就特別的不順耳。

  「嫂子雖然有眼疾,可是容貌儀態都是上乘,心思比有眼睛的更通透!再說了,她在京城裡,什麼公主府、國公府都是座上常客,就是皇后娘娘的中宮也去過了,怎麼到了梁州反而見不得人了?」

  聽女兒開口反駁,宗王妃這次倒是抬眼了:「瑤兒,你在你嫂子身邊,就學了這些嘴硬的機靈?她若是這麼有排面,怎麼你的親事也安排不好,還叫那峻國公府給推遲了婚約?」

  說到底,宗王妃最不滿的,就是韓臨風夫婦沒有辦明白女兒韓瑤的婚事。

  由此可見,蘇落雲的機靈全都長在舌尖上!

  宗王妃不想女兒跟那種牙尖嘴利的嫂子學壞,所以瞪了女兒一眼,又說道:「奚嬤嬤的話,難道沒道理?」

  母親一開口,韓瑤就不好頂嘴了,只能低眉順目,聽著母親冷言冷語的教誨。

  沒能立刻嫁人,少不得要聽觀音唸經,緊一緊頭上的緊箍咒。

  再說落雲,自然清楚自己被婆婆刻意冷落了。有時候聽著前廳裡的熱鬧,香草和寄秋都替世子妃難過。

  這種刻意冷落人,實在太叫人難堪了。

  看來婆婆不愧是奚嬤嬤輔佐的主子,下臉子的路數都是一模一樣。

  但是對於落雲來說,這樣的清閒,實在平生難得,似乎只有住在鄉下時的那兩年,才有如此清淨。

  若是在京城的話,只怕她又要家裡家外忙得如陀螺一般,像公主府那樣的吃請,也回絕不得,應酬得心累。

  還有店舖裡的生意,也幾乎是要彙總到她這。

  現在她來了梁州,天高皇帝遠,鋪子的生意都交給掌櫃們自行定奪,她年終歲尾的收一收銀子就可以了。

  現在閒暇下來,她還可以練練許久不曾彈奏的古琴,無事時,還可以親筆給弟弟寫一寫書信。

  在她離京之前,弟弟由著韓臨風安排,前往遠離京城的茂林縣做了縣官。那裡離舅舅的水兵營不算太遠,也算有人照顧。

  茂林雖然窮了些,但是民風淳樸,正可讓弟弟歷練,而李大人也是盡心為自己這位年少的門生保媒,居然將自己二妹妹家的親外甥女錢曉玉說配給了蘇歸雁。

  他的二妹當初嫁給了淮山的刺史錢伯雍,雖然錢伯雍也出身清貧,可到了他這一代,是正經的官宦人家,說配的這位錢小姐芳齡十五,跟歸雁的年齡也相當。

  小姑娘知書達理,十歲就能讀史,不過據說容貌平平,並非清秀姿色。不過李大人兩廂說和的時候,原本不報什麼希望。

  畢竟錢家仕途也還算旺,說不定更想讓女兒找個相當的門戶。畢竟蘇歸雁的條件,並不是太出挑的。

  只不過他礙著韓臨風這個救命恩人的情面,總要盡心給韓臨風的小舅子找些拿的出手的門戶。

  至於成不成,也不是他這個媒人說了算,盡了心意就好。

  韓臨風當時說給蘇落雲聽時,落雲還滿心擔憂,怕弟弟生得容貌俊秀,看不上姿色一般的女子。又怕他一時年少耿直,不懂得委婉拒絕,心直口快說出來,白白得罪了自己的恩師李大人。

  沒想到歸雁看過了錢小姐的畫像後,居然還要看看錢小姐寫的詩。待看了兩首之後,竟然原地繞走幾圈,連聲讚歎,最後鄭重跟李大人長鞠一躬,表示自己傾慕這樣滿腹經綸的女子,若能得此良配,便是前世造化,還請恩師也將他的詩詞文章,畫像一併拿給錢小姐看。

  這種情真意切,由內而外的欣賞,正對了李歸田大人的路子,既覺得外甥女的才華給自己長臉,又覺得小子有眼光!

  於是原本敷衍的說親走人情過場,突然變得鄭重了起來,李大人也上了七分的認真心思。

  結果蘇歸雁當時的反應,又原封不動地傳遞到了那位錢小姐的耳朵裡,再看畫像上那個容貌清俊的少年,感受到的是此少年不以容貌取人的高人之處,更是覺得公子乃是自己千里知音,高山流水的良配。

  就此,蘇歸雁出身商賈之家,家道混亂,外加有個名聲狼藉的姐夫這些瑕疵,全都不成問題了。

  錢小姐跟心有顧忌的父母明確表示,此生非此子不嫁!

  最後,這樣樣都不甚相配的姻緣,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成了。

  落雲接到弟弟說已經互相遞交了婚書的信時,也是有些感慨,還不放心地問弟弟,連人都沒見,若是婚後不喜,該是如何?

  而蘇歸雁的信裡,卻跟姐姐說了實話。蘇家的家醜太多,遮都遮掩不住。錢小姐明明知道,都願意嫁,他又有何資格去挑剔人家?

  而且此女字跡娟秀,詩文細膩,足可見性情賢淑。

  再美麗的容貌,若無品德匹配,也是讓人厭煩。他此前受了繼母丁氏太多壓榨,對於那類靠容貌恃寵而驕,淺薄刻薄的女子,一刻都不能忍。倒寧願效仿諸葛孔明,娶個醜女賢婦。

  落雲以前一直覺得弟弟不經事。可是在婚姻這類選擇上,足以見得弟弟比她瞭解的還要成熟老練。

  至此,蘇落雲也放下心來,只等過兩年,給弟弟將弟媳婦娶進門來。

  落雲現在以收到弟弟的家書為樂。當然,弟弟的家書千金難求,一個月,也就能收到一封。

  不過糧草大營的家書卻來得甚是頻繁。

  現在韓臨風不怎麼回家,所以二人每日就靠著小廝傳遞的書信互相報一報日常。

  拋去韓臨風在京城裡掩人耳目的吊兒郎當,其實他本人的性格算是沉穩內斂的。

  但是私下跟蘇落雲相處時,是話少而騷的那種,往往寥寥數語就能撩撥得落雲腳趾尖都泛紅。

  所以這私下情信雖然文采飛揚,也不免帶了昔日密友郭偃一流的文風騷氣。

  落雲的眼睛看不見,一般的信件都由著身邊侍女代讀。

  可是這些信顯然不適合讀出來,韓臨風倒是能想辦法,弄來了碾碎的細沙摻雜到墨汁裡,再寫到紙上時,用指尖觸摸就能感到墨痕走向。

  這樣一來,蘇落雲倒是自己能用手指「點讀」了。

  每次讀信時,落雲都是摸一會,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後將信扔甩一邊,待過一會再接著「看」。

  不過每日閒在府裡,也是無聊,所以每個月中十五的時候,除了給婆婆例行請安一次之外,落雲還可得了允許,去州裡街市上閒逛逛。

  每月十五,州裡的街市都有大集。這裡風土跟京城迥然相異。坐在轎子裡,嗅聞一下就能聞到北地特有的吊爐舌餅的香氣,還有各種口音混雜的討價還價聲。

  落雲想去當地賣香料的鋪子。她上次來時,發現這裡居然有上好的沒藥。這種波國才有的樹脂一般在京城的大集上才能見。

  這個沒藥除了製香,對於風濕骨痛也很對病症。正好做飯的老崔有老寒腿,落雲尋個古方,準備調配香藥。

  她此番出門雖然坐了馬車,不過因為在王府圈得太久,所以出了府門,便下了馬車,戴著長紗兜帽在長街走一走。

  街上香氣陣陣,落雲帶著侍從如此走走停停,猜測攤位上賣的是什麼吃食,也別有一番趣味。

  正在閒逛時,突然來了幾個騎馬之人,一路馳騁而來,行人紛紛避讓。

  香草一眼瞟到了馬背上的人,低聲道:「大姑娘,竟然有人長得跟世子一樣俊!」

  落雲聽得一愣,而香草也覺得自己說得不太貼切,於是又補充道:「不是,就是剛才那騎馬的人的眉眼鼻樑,跟我們世子一樣,似乎也帶了些異域的風情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11:19 AM

第七十一章 冒名頂替

  落雲不由得失笑:「異族通婚,比比皆是,不過生出的孩兒,的確是更好看些……他們是幹什麼的?在城裡騎馬這麼張揚?」

  香草想起他們身上穿的是大魏軍服,便說道:「都是些軍爺,就是不知是不是跟我們世子一個兵營的。」

  落雲也不再問,依舊朝著香料鋪子走去。

  因為落雲早就跟掌櫃的定好了,所以她要的沒藥都備了上乘的,另外還有些其它要用的香料,也讓老闆給她裝好。

  落雲摸著貨架子,發現這家掌櫃的很不得了,貨物上得可真全。若是太平時節,倒沒什麼好驚訝的,不過現在官道都不甚太平,他能貨源穩定,就讓人嘖嘖稱奇了。

  趁著買東西的機會,落雲閒來無事,詢問掌櫃他進貨時走的水路,還是陸路。

  因為問得太過內行,惹得掌櫃的忍不住問:「怎麼,小娘子您也有買賣?」

  落雲微微一笑,隨口撤了謊:「我新近搬來,吃不慣這裡的飯食,想從南邊進些食材,還有布匹用具,可是這一路都有山匪,怕路途顛簸出了意外,尋思著問問掌櫃的你,可有什麼穩妥的路徑?」

  掌櫃的並不認識她,只是上下打量著,覺得她一身綾羅綢緞,很是講究的樣子,不像撒謊。

  於是他壓低聲音道:「這位娘子,若是想賺錢,就別走官道,你尋當地的鏢行,他們有專門的路徑,可以避開些關卡,少點地方的苛捐雜稅,而且他們一般都黑白相通,也能少些路匪堵截。這綠林也有綠林的規矩,只要你搭靠譜的鏢局子,一路暢通!」

  落雲恍然點了點頭。

  她當然不是要做生意,不過韓臨風如今需要從別處徵糧,若是運來時一路動靜太大,難免被有心人做手腳,若是能有些野路子,那就更好了。

  所以她買香料時順便問問,做到心裡有數。

  閒聊幾句後,落雲坐在一邊的桌子上喝著茶,等著掌櫃的包好香料。

  就在落雲端起茶杯啜飲時,鋪子裡又有人走了進來:「掌櫃的,可有馬鹿草?」

  站在落雲身旁的香草回頭一看,走進來三個身材健碩,穿著軍服的漢子。

  走在前面的那個男人倒是十分年輕,看上去濃眉大眼,瞅著不太像中土人士,不過跟她們府上的世子一樣,都因為這點子混血而顯得格外英俊,倒是順眼得很。

  香草一看他的樣子,立刻想到,這不就是方才在街市上看到的策馬揚鞭的那幾位嗎?

  不過跟世子的那股子沉穩風雅的氣質不同,這個男子看上去更帶有一絲野性,仿若在山林間馳騁慣的山大王,有股子說不出的桀驁不馴的氣質,就算一身筆挺大魏軍服,也壓不住這股子桀驁不馴的氣質。

  於是她連忙貼著小姐的耳朵,說又看見那個英俊的軍爺了。

  那領頭的年輕人因為香草看過來的緣故,倒是也深看了她們一眼。

  不過落雲因為看不見,壓根沒有轉頭,所以他只看到了她的側臉。

  落雲今日穿了一身淡煙色的外氅。這種素寡的顏色,往往上年歲的老嫗才穿。

  可這偏老氣的顏色搭配著格調高雅的裁剪,更加襯得她皮膚白皙,反而有「伊人在水一方,蒹葭蒼蒼」的淨雅之感。

  再看那側臉的線條,也是北地不多見的絕塵明麗。

  那年輕男人微微愣了一下,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恰在這時,落雲喝完了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也將臉轉了過來。

  那男人徹底看清了她的臉,那目光更加焦灼,眼裡閃著不容錯辨的驚豔。

  就在這時,掌櫃的慇勤聞到:「這位爺,您要幾兩馬鹿草?」

  這東西都是從大南邊的暹羅一路輾轉運來,金貴得很,一般買來配香,大手筆也不過一二兩罷了。

  沒想到那年輕男人終於將目光從落雲的臉上移開,毫不猶豫道:「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掌櫃的一聽,就樂開了花——今天真是開門迎財神,個個進來都要包圓啊!這樣的買賣做得真痛快!

  於是他再次確認:「足足十大袋子,價錢可不便宜,您確定都要?」

  落雲聽了,微微一愣,心裡想的是,這些人做的是什麼買賣,需要這麼多的馬鹿草?它的味道並不是十分宜人,往往是用來中和香料味道的。就算香料店進貨,也不會多買。就好像她這次,也不過只買了二兩馬鹿草而已……

  就在這時,那個男人肯定道:「全都要,請掌櫃的快些給我裝車吧……」

  說完,他忍不住又轉頭看了落雲幾眼,他身邊的大漢也看出來苗頭了,等著掌櫃去拿貨,他也是無聊,便笑問落云:「敢問小娘子芳齡,可曾許了人家?」

  落雲沒有說話,接過香草從馬車上取來的帷帽戴上,讓厚重的面紗遮住了臉龐。

  就在那人輕佻說話時,原本站在店舖外的幾個便衣侍衛也走了進來,虎著臉問他們:「你們是哪個兵營的?膽敢騷擾王府官眷!」

  那大漢挑了挑眉毛,復又道:「不過閒問幾句,犯了什麼王法?」

  那個相貌不俗的男人倒是顯得更懂事些,出言申斥了那大漢,然後抱拳衝著侍衛道:「我們是遷北大營的,手下的兄弟不懂事,衝撞了貴人。還請諸位別往心裡去……」

  這個年輕人一張嘴,就是地道的京腔,看起來真是遷北大營新近來的那伙子京城子弟。

  那侍衛上下打量了他們,冷哼一聲,便伸手請世子妃出店舖,上馬車。

  落雲走了兩步,突然轉頭問:「敢問軍爺,你要買這麼多的馬鹿草是要何用?」

  那個英俊的男子沒想到女子竟然會問這個,遲疑了一下,便笑著道:「南邊的親戚有做香料生意的,一時買不到,我看見了,便替他買些……怎麼,這位夫人覺得哪裡不妥?」

  蘇落雲頓了一下,淡淡道:「只是看軍爺出手豪邁,忍不住好奇問問……」

  遷北來的都是京城的敗家子,就算大手筆地買香料配料,也沒什麼出奇的,落雲處於好奇順口問了一下,便也再無二話,讓香草攙扶著出去了。

  再說那年輕人,倒是立在門前看著落雲遠去,然後回頭掌櫃的問:「那位夫人是哪個王府的?我看她的眼睛……」

  掌櫃的先前沒有看到她坐的馬車,只是以為她是外地來的客商家眷。

  現在這侍衛突然闖進來,他才恍然:「我的天,我怎麼才想到。她該不是北鎮世子從京城娶回來的女子吧?聽說她有眼疾,出身也不太高……」

  那年輕人聽了,嘴角輕輕撇起,似笑非笑。

  待他們出了店舖的大門,那位大漢對這年輕人說道:「素聞北鎮王府的世子荒唐,原來真不假。娶妻這種大事都能如此草率,娶了個盲女為妻。不過那女人長得可真漂亮……以後我們打到這裡,還可以……」

  沒等他說完,年輕人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那大漢立刻噤若寒蟬,止住了那接下來的荒唐之言。

  年輕人小聲道:「既然東西已經買了。就趕緊裝車離城……這裡並非吾之營地,諸位注意謹言慎行,不要多生是非。

  那大漢心領神會,立刻點頭稱是,回頭拿起掌櫃已經打好的十多個香料袋子,將它們搬上了馬車,然後迅速離城。

  再說蘇落雲上了馬車後,香草將濕巾帕子遞給落雲擦手。

  落雲心不在焉地抹了了抹手,心裡想的卻是那年輕軍爺的話。

  他們說是準備買些香料去南地給親戚賣。落雲當時聽得無心,可是現在細細一想,立刻琢磨不對味了,他們若買北地特產的香料倒還有情可原。

  可這馬鹿草明明是從南邊運過來的,到了北地,價格要貴上一倍,他們買來去南地給親戚賣,是準備賣個傾家蕩產嗎?

  她心裡一時納悶,也許人家是在打馬虎眼並非要真賣,可買了那麼多的馬鹿草又有何用?

  等她回府的時候,心裡還琢磨這事兒,結果還沒等下馬車,便有一雙手將她穩穩從馬車上抱了了下來。

  落雲起先嚇了一跳,待嗅聞到熟悉的味道時,才釋然放鬆了緊繃的神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事先讓小廝回來說一聲。」

  韓臨風一身戎裝,劍眉深眸,微笑著將自己的娘子穩穩放在了地上:「就是想抽冷子回來,給你個驚喜,沒想到你居然出府了,叫我好等。」

  等回了屋子,落雲替他換衣服的時候,一下就嗅聞到了他身上有血腥味,立刻緊張道:「怎麼搞的?你受傷了?」

  韓臨風渾不在意道:「是趙歸北那小子,明明被安排到了遷北大營,卻隔三差五到我遷西糧草營來串門子,還總拉我去教場比試。我被他纏得發煩,就故意用胳膊蹭了一下他的劍尖。這下他終於消停了。」

  落雲聽得哭笑不得,就算不願在人前顯露身手,也不必這麼用自己的肉去蹭劍尖啊!

  她摸向傷口,發現還未結痂,於是便想著拿些藥給他止血,可是伸手摸向藥箱時,正好摸到了她今天買的幾樣香料,此時手上捏的正是馬鹿草。

  她頓了一下,將那草拿來碾碎撒在韓臨風的傷口上。韓臨風低頭一看,那草倒是神奇,一下子就止住了血。

  他笑著道:「原來這香料還能治病,你可以改行當郎中了。」

  落雲漫不經心道:「香料原本就可做香藥,許多材料都有藥用……」

  說到這,落雲猛地一抬頭,突然說道:「今天有遷北大營的軍爺,在城裡買大量的馬鹿草說是要運到南邊賣。可這東西本來就是南邊來的……而且這東西用在各色香料裡的都不多,他買這麼多……難道是準備拿它當止血藥用?」

  韓臨風眯了眯眼睛:「藥鋪的止血藥價格不貴,若是正經來用,去藥鋪子買就是了。可若是大量買傷藥,勢必會被查處……買馬鹿草這麼昂貴的東西當止血藥用?怎麼聽著不像是大魏的官兵……不是山匪,就是義軍!」

  落雲連忙問:「要不要派人追查落實一下?」

  韓臨風搖了搖頭:「若真是,現在連人帶車也已經出城,追不上了……不過曹大哥缺少糧草和藥材輜重卻是真的。如果是他們鋌而走險入城買藥……那也說明,若是再不想些法子,只怕他們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什麼法子?落雲都清楚,必定是要攻佔嘉勇州,只要攻下此城,就打開了南北的關隘,再也不怕缺衣少食了。

  就在這時,韓臨風已經寫了條子,讓人送去遷北大營,讓趙歸北那小子幫忙打聽下,遷北大營今日可有人來梁州買香料。

  遷北大營,就在梁州城外,比遷西糧草營還近。不多時就有人回來,遞了趙歸北的回信。

  信裡說,遷北大營出事了,昨日有幾個兄弟出營,一直都沒回來,直到今日才有人在遷北的後山發現了他們屍首,不過他們的軍服和腰牌都被人拿走了。

  因為這事,全營戒嚴,若韓臨風所言為真,那麼在梁州買香料的軍官大約就是殺人的匪徒假扮的。

  趙歸北已經將此事報呈了守營將軍,他已經派人入城去香料鋪子追查了。

  落雲沒想到,自己今日居然和一群亡命徒擦身而過,他們進城的時候可是一點都沒遮掩,假扮軍官而且張揚得很!當真是亡命之徒!

  她不禁驚愕道:「他們的膽子可真大……會是什麼人?」

  韓臨風也緊促眉頭,他生平膽子奇大,很少有膽顫心驚的時候。可是方才聽了趙歸北的回信,心裡卻突了一下。

  他不在時,落雲竟然跟這等匪人打了照面,若她有三長兩短,可如何是好?

  想到這,他忍不住嚴肅道:「兵荒馬亂的年月,就是城裡也不安全,以後我不在,你不要隨便出門。」

  蘇落雲無奈道:「又不是天天殺人越貨者來逛梁州,我總不出府走動,閒得都要長肉了!」

  韓臨風聽了這話,只拉著落雲的手上下打量:「一派胡言,只我不在幾日,怎麼你又瘦了?以前養出的肉,都到哪裡去了?」

  落雲不明所以,以為自己真瘦了,她看不見,只能捏了捏自己的臉蛋:「哪有,我頓頓都能吃下一碗米飯呢……」

  韓臨風一把將她抱起:「我不信,須得親自丈量檢驗。來,這就去量一量。」

  算一算,他已經去軍營有半個多月,軍營裡的事務並不多,那群混蛋手下都將他架空了。不過他還有別的事情,藉口打獵,帶著人經常外出軍營,忙得都沒時間回來。

  偶爾得了空閒,只能見字如面,讓小廝往來書信。

  夜裡,他展開隨身畫卷,看著畫中美人垂首逗弄貓兒的嫵媚樣子,一時間彷彿又回到了京城一牆相隔,相思卻不能親近的煎熬日子。

  所以今日,糧草營有一日休沐的時間,他抓緊時間,回來跟畫中的美人好好敘一敘舊情。

  沒想到,一進門就扯出了落雲遇到了假裝官兵盜賊的堵心事兒。

  他心裡後怕,難免想將她溫熱在自己懷裡,好好確認下她是不是安好。

  落雲哪裡能抵得住餓了半個月的男人,就算嚷嚷著他有汗臭都不管用,只不管不顧,吃一頓飽足的葷食再說。

  待得男人吃罷,身下的女子已經烏髮散亂,頭釵掉落到了枕頭上,頰邊的紅潮未退,豔紅的嘴唇上也泛著晶瑩濕光。

  如此盛顏,竟然比韓臨風深夜迷離夢裡的那個小妖女,看著更加勾人心魄。

  韓臨風一時看得心猿意馬,便想要再俯身採擷,可是門外卻傳來寄秋忐忑的聲音:「……那個,世子,王妃要你過去飲茶……還請世子快些……」

  這下,不光門外的寄秋尷尬臉紅,蘇落雲的臉都可以燙熟雞蛋了。

  她都差點忘了,這可是北鎮王府!府裡還有公公和婆婆呢!

  這青天白日,從軍營裡回來的丈夫一頭鑽入她的房裡閉門不出,真是既不好說,也不好聽啊!

  可是韓臨風卻全然不在意,笑著投了濕巾,給落雲和自己擦拭了後,才喚了僕人進來,服侍他換上府中便服,然後去拜見母親去了。

  而落雲也趕緊起身重新梳洗。香草一邊手腳麻利地給她梳頭,一邊眉飛色舞道:「大姑娘,世子穿上戎裝的樣子,可真是英挺逼人啊!我可從來沒見過哪個男子,能將大魏的戎裝襯得這麼好看!」

  落雲忍不住道:「你今日不是說才看見比世子更好看的?」

  香草連忙恭維道:「那是我隨口瞎說,哪有我們世子好看?」

  韓臨風今日回府時,穿的是軍營的軍裝,一路走來的時候,王府的丫鬟侍女都偷偷看世子。

  就連香草也忍不住多看了好幾眼呢。

  落雲微微一笑,心裡卻是略帶了些惆悵。她如今已經適應了盲者的生活,可是心裡還是有淡淡的遺憾。

  若是有生之年,她能夠親眼看看這個安睡在她身邊,呼吸與纏繞一處的男人長的是什麼樣子,那該有多好……

  再說韓臨風走到前廳時,發現不光母親在,父親居然也在。

  於是他給二老請安之後,便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宗王妃淡淡道:「你這也不是新婚了,就算再恩愛,也該有個度。哪有從軍營回來,不給父母請安,卻自個回院子的道理?你媳婦就沒提醒一下你?」

  韓臨風看了母親一眼,微笑道:「是我不好,回來路上貪食了涼食,有些鬧肚子,回來折騰了幾回,又閉門洗了洗,沒能及時給父王和母親請安,是我的不是。」

  他這麼說,倒是將落雲給擇乾淨了,就算明知是假話,也不好再深責下去了。

  北鎮王倒是不管兒子閨房裡的事情,他叫韓臨風來,卻是有正經事情。

  原來是上將軍王昀要前來梁州巡視糧倉,提前跟北鎮王打了招呼。

  按照賓主之道,北鎮王要在府裡款待上將軍,所以北鎮王便叫了兒子來,讓他的心裡有些準備。

  因為王昀親自前來,來意不善。

  北鎮王心知肚明,投遞給兒子一個眼神。韓臨風明白,上將軍這是為了他這個無名小卒以後運糧失敗做做鋪墊,特意來梁州找茬來了。

  上將軍並不是一個人前來,他還帶了自己的夫人衛氏。

  王昀常年駐紮北地,所以是帶了夫人一同前來的。

  此番嘉勇州戰事吃緊,王昀便讓自己的家眷撤到後方來,在離梁州不遠的惠城先落腳。

  此番王昀和妻子伉儷情深,親自護送妻子前往惠城,正好在梁州經過,順便查探糧草營。

  衛氏為了給北鎮王妃和那剛回來的世子妃帶什麼樣的見面禮,頗費了腦筋,便選了幾樣問夫君。

  王昀一看,夫人準備下的什麼紅珊瑚、雞蛋大的碧璽,都是上乘的寶物,不由得哂笑了一下,對妻子道:「你知道魏宣先帝為何賜他們封號為『北鎮』,而不是『鎮北』嗎?」

  衛氏一個婦道人家,哪裡知道這些門道,自然是搖了搖頭。

  王昀接著道:「當年聖德先帝就是在北地丘台被困二十日,這北地對於他們這一支皇族來說,就是恥辱之地,風水敗落之始。魏宣先帝賜下此封號,就是寓意北地荒蕪,能夠永遠鎮住的聖德一支,而不是他們家英武,能夠震懾北方諸雄!」

  聽到這衛氏才恍然,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選的幾樣,問道:「這些是不是太貴重了?」

  王昀一邊飲茶,一邊點了點頭:「不過走個人情過場,一個北地落魄偏王,意思意思就行了!」

  這下衛氏全明白了。於是珊瑚碧璽統統收了起來,單挑選了一對成色不錯,個頭夠大的瓷瓶,還有一個白玉墜子作為見面禮。

  將軍夫人這邊準備得敷衍,可是北鎮王府的準備卻很花心思。

  宗王妃這幾日安排人打掃府院,從庫房搬出貴重的擺設安置在客房之中,務求讓將軍夫婦在王府住得舒心愜意。

  落雲雖然看不見王妃的神色,但是聽她指揮僕人時,比平日亢奮了許多的腔調,也能體會到她的興奮。

  對於從小在京城里長大的宗王妃來說,荒蕪的梁州就是一潭死水,讓她這條鮮活的魚兒困死在深潭裡。

  如今長溪王家的夫妻來府上做客,這等貴客彷彿給死水注入鮮活甘泉,不能不叫人期待。

  所以宗王妃不光自己做了新衣,就連女兒還有落雲那日見客要穿的衣服,也得由著她挨個過目,看一看式樣款式是否合適。

  不過落雲的衣服大部分是在京城裡訂製的,時興的款式很不得王妃的眼緣,她立刻叫來了裁縫,讓人給落雲的衣服改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12:22 PM

第七十二章 擊退說客

  韓瑤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不禁提醒母親:「嫂嫂的衣服都是京城時興的樣子,很好看啊。」

  宗王妃一瞪眼:「什麼時不時興!我們王府裡的主子可不是街角裡打扮得花裡胡哨的平民姑子。真正雅緻的款式,哪有這麼改來改去的?」

  落雲不太在意穿著的事情,不過是衣袖改寬,改窄一類的小事,她笑著接道:「都聽母親的,要不我也覺得這衣服該改一改尺寸了。」

  看落雲乖巧,王妃滿意地點了點頭,順帶將女兒從京城帶回來的新衣全改了。

  韓瑤愛美心切,覺得自己的京韻新衣裳一下子變成了鄉土氣息,不由得喪著臉,打不起精神來。

  落雲則在心裡默默一笑,總算明白奚嬤嬤當初給韓瑤打扮的品味從何而來了。

  宗王妃就算到了梁州,也在固執堅守著她待字閨中時的品味。彷彿那狹窄衣袖,不合時宜的腰身,都是她捨不得的青蔥美好回憶,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因為家裡要來貴客,為了顯得一家人整整齊齊,宗王妃還吩咐人將在惠城讀書的兒子韓逍給接回來了。

  據香草跟落雲描述,她的這位小叔長得倒是白白淨淨,因為隨了北鎮王爺,個子也十分高大。

  就是為人清冷的勁頭儘是隨了母親,就算跟新嫂子第一次見面,態度也是有些冰冷,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

  至於給嫂子奉茶的環節,更是無人提及。

  不過小公子的清冷,並不是專門針對落雲的。有時候宗王妃跟他說得話多了,他都會不耐煩地打斷:「母親說夠沒有?我要回書房讀書去了!」

  每當這時候,宗王妃的脾氣也變得異常柔軟,好聲好氣地跟兒子賠不是,又吩咐侍女趕緊準備茶水點心,伺候著小公子讀書。

  落雲就算看不見,也聽出來了——小叔子這就是母親嬌寵出來的脾氣,有些自命不凡,看不起人間俗人的意思。

  她心裡倒是有些欣慰:幸好王妃不偏愛韓臨風,不然依著他天生奇大的膽子,再被毫無章法的嬌寵,大約就能真正養出個無法無天的紈袴浪蕩子。

  如此精心準備,待王昀夫妻上門那日,宗王妃盛裝打扮,帶著女兒、兒媳,還有剛剛從書院裡回來的小兒子韓逍,跟在王爺的身後迎接上將軍夫婦的到來。

  兩廂見面,自然是客氣寒暄,宗王妃熱情地將王昀夫婦請進來之後,先是客氣寒暄一番,又主動說起了小兒子正在惠城讀書,她以後去看望兒子時,大約要跟去惠城長住的衛夫人再見的。

  衛夫人出於禮節,客氣問了問小公子的功課。宗王妃立刻讓人拿了兒子新寫的文章給夫人和將軍看。

  衛夫人再次出於禮節盛讚了小公子之後,宗王妃總算心滿意足地轉移了話題,:「衛夫人,您府上的三小姐怎麼沒跟著過來?我還特意為她準備了一份見面禮呢。」

  宗王妃一早就打聽到了,王昀的小女兒今天十三,聽說出落得花容月貌,跟她的小兒韓逍正是相配。

  若是此番兩家彼此看對了眼,正好可以給兒子定一門顯貴親事。

  落雲聽到這裡,才算隱約猜到婆婆如此慇勤待客的緣故:原來是惦念著給她的小叔子說親。

  不過她居然想要攀附清溪王家,跟皇后娘娘做姻親?志向……可真夠遠大!

  看來在給兒女籌謀姻緣的道路上,宗王妃一向是步子邁得甚大,一點也不怕扯著胯!

  王家顯然沒有這樣的心思。衛氏笑著回道:「小女已經定了親,所以我便將她留在了外祖母家,正好找個教養嬤嬤教教規矩。」

  聽了這話,宗王妃臉上的笑意微微打了折扣,有些遮掩不住失望。

  待到接過衛夫人相贈的禮盒時,王妃笑意才又漸漸浮泛上來。

  為了顯得跟上將軍夫人親厚,她也沒客氣,當場就打開了禮盒。可看清錦盒裡只是兩個成色好些的瓷瓶,宗王妃的笑簡直是抹了兩下漿糊的窗花,勉強才能掛在臉上。

  王家難道被抄家了?怎麼能拿出這麼寒酸的東西?

  虧得她精心準備了一尊兩巴掌大的芝蘭玉樹羊脂玉雕準備作為回禮。

  若是一會拿出,一貴一賤,幾乎沒法比。豈不是顯得他們北鎮王府巴結著自命清高的世家將軍?

  不過落雲倒是坦然接受了衛夫人相贈的那隻品相平平的玉鐲子,然後笑著說道:「我的娘家陪嫁有幾件香鋪子,我平時也嗜好調香,只給將軍夫人和府裡的公子小姐備了幾盒自己調的香,若早知要承您這麼貴重的禮,倒是應該再精心準備下。」

  這話說得不卑不亢,既有親手製作的誠意,又沒花太多的銀子,一下子讓宗王妃的心裡舒坦了很多,她決定學了大兒媳婦的寵辱不驚,那尊玉樹就不必送了。

  所以王妃也開口說道:「我家大兒媳問我該給您準備什麼,我便想著,您既然來了這窮鄉,大約隨身的東西帶得也不能齊全,就讓她調配些雅緻的好香,我也借花獻佛,用這香一併謝過你了。」

  宗王妃也是心內氣極了,恨這將軍夫人不將她看在眼裡,乾脆只當婆媳共用一份回禮,回敬了衛夫人就是了。

  衛夫人倒是不在意這些細節。就像夫君說的,一個窮鄉落魄皇親,以後也不會有什麼交集,敷衍客氣一番就是了。

  所以她笑道:「我聽說世子妃在京城的香鋪子可不一般,迎來送往的都是各府貴人,連皇后娘娘都讚不絕口,她送的香,必定不是凡物。」

  如此客氣寒暄一番之後,女眷留在府宅吃酒閒聊,而韓臨風與父王一起陪著王將軍巡查梁州的備糧。

  王昀此番來,真正的意圖就是探查糧草營的底細。

  結果剛到了糧草營的門前,上將軍就開眼了。

  只見守在門口的兩個侍衛正衣衫不整,湊在一處搖著骰子,喝著酒。

  待看到韓臨風帶人下馬車時,他們倆才慌忙站起,整理衣襟站直。

  韓臨風繃臉怒罵了他們兩句後,轉頭不好意思道:「這裡不比前線,平時門口清冷,這些混蛋太也沒規矩,回頭我一定要好好責罰他們。」

  一旁的北鎮王卻皺眉訓斥兒子道:「是得嚴厲,但也要有度,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春秋宋國華遠將軍,因為忘記分肉給車伕,而被他駕車徑直送入敵營的故事?記住,要善待手下,不可太嚴厲!」

  北鎮王如此不看情形,煞有其事引經據典,倒像是窮鄉里沒見識的老學究,教訓晚輩的迂腐之言。

  可惜做兒子的似乎不太認同老子的話,就此你一言,我一語地鬥了半條路。

  王昀任著他們父子打著嘴仗,默不作聲地繞著管理鬆散的糧草營看了一圈。

  最後,他得出個結論:朝廷就算在山裡抓個猴子來當糧官,都比韓臨風這廝更稱職些!

  好好的糧草營,現在都是些什麼烏煙瘴氣的?

  王昀方才走了一圈,查看了軍需營裡的日常。他是軍營裡的老資歷,眼光也夠刁毒。方才一入營房,先是看了運糧的馬車,那車軸上掛著繡,看上去許久沒有抹油保養的樣子。

  待到寒冬,只怕一場雨雪下來,那車軸就會凍死。

  而營地的器具也擺放得亂七八糟,照比他上次來時,變化不小,到處都瀰漫著鬆散的氣息,一看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都沒點明白,毫無震懾力,手下的將卒們都變得鬆散無序。

  營地如此不成樣子,若是辦起差事來,又能好到哪裡去?

  恆王啊恆王,你可是從哪裡挖來了這個妙人!

  王昀至此也放下心來,將來若是戰事失利,這背鍋的倒霉蛋絕對就是這位浪蕩子了。查辦了這樣的窩囊廢,王昀甚至覺得公正得很,並不算冤枉了無辜好人。

  王昀當初雖然繳獲了叛軍裘振的一批糧草,可是他留了心眼,壓根沒有如數送到遷西糧草營,而是將一部分轉移到了惠城,讓自己有些後手準備。

  現在看來,他這麼做就對了。

  這裡果然如密探所報一樣,人事混亂不堪,而韓臨風呈報上來的賬目,糧食並不夠支撐度過一個嚴冬,若是發生戰事,被切斷了糧道,那麼僅憑這些糧草,完全不夠打贏一場持久戰事。

  想到這,他心裡有了底,轉身對韓臨風慈和說道:「世子初入軍需營,需要熟悉一下章程,待你萬事準備妥貼了,再運糧也不遲。」

  北鎮王一聽,也欣慰笑道:「風兒,還不快謝謝上將軍通融?你在上將軍的手下好好幹,只待他日,早立軍功!」

  韓臨風聽了這話,倒是長舒一口氣:「我也是生怕前關急需糧草,若是讓我現在來運,真是有些措手不及。這剛走馬上任,我手下的兵卒都沒有認全。」

  王昀拈鬚微笑道:「世子初來乍到,自然需要梳理人事,待你準備妥當了,再往前方運糧不遲。」

  若不知道他與六皇子的暗謀,還真是個和藹的上司呢。

  韓臨風臉上的笑意也加深了:「有將軍的這句話,那我就放心了,待得日後,還請上將軍多多照拂啊!」

  於是,視察一圈後,王昀也算是對朝廷新配來的軍需調遣官瞭解透徹,這心也算是徹底放下了。

  至此,上將軍也不打算在這裡停留太久。

  於是在王府用宴之後,他謝絕了王爺與王妃的挽留,徑直去了惠州,將自己的夫人衛氏安置在那裡後,再回轉嘉勇州。

  當上將軍夫婦走了之後,韓臨風便要回營了。

  蘇落雲見他走得甚著急,大約也猜出了他的心思,一邊替他繫著披風,一邊道:「這是要去圍打倉鼠了?小心老鼠急了也會咬人!」

  韓臨風捏了捏她的鼻子:「幸虧我將你娶進了門,不然你這麼瞭解我,若是我的對頭,豈不是要將我摸個徹底?」

  蘇落雲想想當初被他誆騙入府參加「鴻門宴」的心驚膽顫,倒是很實誠地說:「那倒不會,若是咱倆日子過不下去了,我遠遠躲開你就是了。何必跟你做對頭?我又不是想不開……」

  依著他的心機城府,她這點小聰明都不夠他蘸醬吃。得是多麼大的血海深仇,她要去招惹這等妖孽?

  可惜她半開玩笑的話,卻一下子觸了男人的逆鱗,他想到了那個金枕頭,還有衣襟裡的銀票子。

  這個小狐狸說的玩笑,搞不好就要成真的了。

  他的臉慢慢沉了下來,眼底聚集著鬱色,不過語氣還算平和道:「放心,不會有那麼一天……」

  說完,他便轉身出府去了。

  待落雲回到屋子裡時,香草心有餘悸道:「大姑娘,你以後可不能亂說了,你沒看見世子剛才的眼神,嚇煞人了!」

  落雲一愣,有點想不起自己方才說了什麼惹得他不開心。

  不過她倒不覺得韓臨風是跟她掉臉子,或許他是想到要收拾那些貪婪無法的屬下,所以臉色才不好看吧……

  畢竟他養了這麼久的噁心老鼠,終於不必再忍了!

  很快,北鎮王府清冷了許久的門庭驟然變得熱鬧了起來。

  原來是韓臨風的那些部下的家眷,紛紛找上門來,要尋世子妃代為求情。

  韓臨風來到遷西大營甚久,卻一直無所作為,對部下聽之任之。時間久了,那些心有顧忌之人,也漸漸放下心來,重新操辦起自己幹熟了的勾當,偷了糧草營的糧出去賣。

  在兵荒馬亂的年月,糧食堪比黃金。守著金庫卻不拿,真是對不起自己這便利的官位。

  一時間,各色「碩鼠」紛紛出倉,以前他們偷賣糧食還遮遮掩掩,可是現在因為新來的上司狗屁不是,他們也愈加大膽,倒賣的數目有些大。

  就在大家各發其財的時候,那個扶不起的阿斗世子卻驟然發難,在上將軍巡視了糧草營之後,突然開始人事上的大清洗。

  就在運糧官陳群領著幾個親信,與私販子糧食交易的時候,韓臨風突然出現將他們按在了當場。

  按照軍規,這種陣前監守自盜,難逃一死!

  這下子,那些家眷都哭哭啼啼地找上們來,求著王妃和世子妃去勸一勸世子,抬抬手,刀下留人。

  梁州是個小地方,能上一個花牌桌子的牌搭子來來回回也就那麼幾個。

  王妃跟其中幾位夫人都曾經吃請打過牌,有幾個被請來求情的說客,也跟王府有著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

  如今看她們求告上門,王妃覺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有什麼天大的事情,需要下狠手殺人?

  當那些夫人哭天抹淚說了一遍後,宗王妃覺得不就是小偷小摸的事情嗎?打了軍棍懲治了就好,要說殺人也太過。

  就在她覺得事情不大,要應承下來時,落雲卻不急不慢地開口道:「軍營裡自有軍規,既然是觸犯了軍法,也得按照章程辦事。爺們在外面的公事,我們婦道人家怎麼好插手?現在你們要我應承下來倒是簡單,不過是上下嘴唇一碰的事情。可我和母親也不是兵部的尚書,如何能做這麼大的主?」

  這話一說,客廳裡的哭喊聲頓起。

  其中一個被人請來的說客,是王妃隔著三代的遠房表嫂,也是那押運官陳群的表姨母。

  她唉聲嘆氣道:「這類事情,本就可大可小,若是督運覺得他們可恨,軍棍狠狠地打,該賠多少銀子,我們認罰就是了。世子妃您剛嫁進王府,當然不認得我們這些親戚。可是王妃在梁州地界多年,應該清楚這些人情往來。督運一下子要殺這麼多的人,豈不是要將王府在梁州的鄉紳親戚都得罪個遍?我們北鎮王府意向寬厚待人,可不能如此壞了名聲……王妃,世子一向孝順,若是您開口,必定能求下情來!」

  這位表嬸倒是瞭解宗王妃,一看新媳婦不好說話,轉頭求向了宗王妃。

  這位王妃一向好面子。

  在這小鄉僻壤里,被幾個鄉紳軍官的婦人們眾星環月地簇擁,滿足一下虛榮心,儼然是重回京城的貴婦圈子。

  這種感覺是寬暖人心的慰藉。

  如果韓臨風大開殺戒,簡直是將王妃一半的牌搭子都給砍殺沒了。以後她的身邊,大約也不會有人靠過來了。

  表嬸這話,倒是一下子觸動了王妃的要害。而且王妃聽她說,她這個做母親的能做世子的主,也很是受用。

  宗王妃這一心情愉悅,倒是凡事都好說話了,她正想開口應承,結果又聽新過門的兒媳婦開口道:「正是因為母親賢明懂法,所以世子才孝順。若是像鄉野愚昧無知的村婦,因為兒子為官便亂應承,到處賣官賣爵的,能教出孝順兒子?我那日在軍營裡吃接風宴時,眼見著世子問話,要糧草賬本,陳群像糊弄傻子似的一問三不知。這是拿了世子年輕,當成好欺負的了。難道他就是仗著自己的姨母跟我們王府沾親,才這麼肆無忌憚的?」

  「這……」陳群的姨母如何知道那日情形,只是被這位年紀輕輕的世子妃一句句懟得無話可說,只能尷尬地看向一旁的陳群夫人。

  陳群的老婆也有些傻眼。以前她可沒覺得這位瞎子世子妃嘴皮子這麼厲害啊!

  她甚至覺得這盲婦管束不了自己丈夫的頑劣愛好,任著他早在酒席上賭博,好似全無見識的婦人,所以今日她才能自信滿滿,厚著臉皮託人來求情。

  沒想到那位王妃還算好說話,可是這個看起來嬌柔文靜的世子妃卻恍如變了個人似的,將話堵得死死的,全無斡旋餘地。

  原來自己丈夫那日耍弄的小心眼,人家早就知道啊!

  可是這麼久卻一直不動聲色,當真是個要命的狠角!

  陳群的夫人只能乾笑著道:「世子妃,梁州地界太小,大家往上數三代,都沾著親,您就大人大量,不要跟我們這些沒見識的斤斤計較了!」

  宗王妃幾次被落雲打斷了說話,也是心有不滿,於是開口道:「落雲,說話客氣些,在座的有幾位也算是你的長輩,莫要人笑話了……」

  蘇落雲恭謹低頭,依舊不慌不忙對著宗王妃說道:「母親說得是,我什麼都不懂,也不認得她們跟我們王府是什麼拐彎抹角的親戚,值得母親撇下自己兒子的性命前程,也要賒給她們臉面,去做違法亂紀的事情。不過母親您想來心裡也有數,絕不會任人做了筏子,讓人家背後笑話我們王府的女眷耳根發軟。」

  有了宗王妃撐腰,那位表嫂的底氣一下子足了:「世子妃,您這是什麼意思?攔著王妃不肯應下,難道這王府換了人,輪到你掌家了?」

  宗王妃也是被蘇落雲氣到了,拉著長音道:「王府還沒換女主人,這裡沒有你的事情,下去吧。」

  聽了這話,坐著的一眾婦人都是表情一鬆,心知有門。

  蘇落雲聽了王妃攆人,卻紋絲不動,不慌不忙對那個求情的婦人道:「王府自然是母親掌家,何時都輪不到什麼三代表親指手畫腳。你既然號稱王府親戚,自然清楚世子並非母親親生,但母親對世子格外愛重,這一路扶持著世子承襲王府封位,比親母還親。難道這二十多年的母子情深,就因為你們這些厚臉皮的一遭盡毀?你們這是要害我母親犯下坑害嫡子枉法的罪過!若是被不知情的聽說了,非得以為母親是不滿世子,刻意薄待兒子呢!」

  這話一出,滿堂人都為之色變。

  這盲婦的膽子是有多大?怎麼好提王府這等私隱?雖然世子非王妃親生乃是公開的秘密,可誰都不會在王妃的跟前提這話題啊!

  這話說得太狠絕了,宗王妃餘下駁斥蘇落雲的話,也硬生生地堵在了嗓子眼裡。

  是呀,她不是世子親母,若是一味逼迫他徇私枉法,真出了事兒,就成了自己設計陷害,要兄長的給親弟弟挪地方。

  這個死丫頭!今日是怎麼了?彷彿給灌了槍藥一般,當真是牙尖嘴利!

  臉子都扯得這麼破了,也再不好挽回什麼了。宗王妃最後冷聲說她做不了世子的主之後,就將那些哭哭啼啼的婦人全都「請」出去了。

  待人一走,宗王妃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衝著蘇落雲冷冷喊道:「跪下!」

  蘇落雲自知方才攔截了王妃幫人做人情的事情,徹底惹怒了她,所以從善如流乖乖跪下。

  「以前奚嬤嬤說你不受教,我還沒有往心裡去,今日一看,果真如此!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讓我下不來台,你好大的膽子!」

  宗王妃一發怒,滿堂寂靜,唯有奚嬤嬤在身後不嫌事兒大,繼續火上澆油:「王妃,您看到了吧,世子妃說話也太沒眼色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01:09 PM

第七十三章 差點意思

  蘇落雲不慌不忙道:「母親,世子這次承攬的公事,干係著前方州縣的安危,容不得半點錯處。他手下掌管的都是些老油條,全然不拿世子當一回事。世子如此做,必定有他的道理。我看那些婦人求告上門,生怕母親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索性豁出一張臉,自己先做了惡人,也免了母親以後再見她們作難……」

  宗王妃覺得這女子也太能狡辯了,冷笑著道:「這麼說,我還得對你這沒大沒小的樣子感恩戴德?今日之事傳揚出去,我們北鎮滿府活似無情無義之輩。我若輕饒了你,這王府的家風都要讓你敗光了!」

  說到這,宗王妃板直著腰板揚聲道:「將家法拿過來!」

  北鎮王府的家法是分男女的,一般懲罰男丁就地取材,多半是王爺的牛皮馬鞭子。

  而府裡正經的家法則是一根寸長烏黑發亮的木板子,平日供奉在祖祠裡,若是家裡女眷不聽話,才會請一請。

  不過韓瑤平日溫順,言語嚇唬一下就很老實了,至於兒子韓逍,王妃更是寵愛得如寶貝疙瘩一樣。

  這家法在王府裡也許久未用,沒想到今日倒給府上的新媳婦用上了。

  奚嬤嬤威風凜凜站在了蘇落雲的而前,挑眉道:「世子妃,奉王妃之名,老奴多有得罪了,請伸出手來,受罰吧!」

  蘇落雲心知無法避開這關,於是慢慢伸出了手。

  不過就算心有準備,當木板子抽打在掌心時,那火辣一片綻開的疼痛感還是迅速竄到了腦上。

  她因為眼盲,其他的感官變得分敏銳,尤其是這一雙手,經常觸摸點讀,皮膚纖薄敏感得很。對於痛感,更勝於常人。

  奚嬤嬤可算逮到機會報一報京城之仇了,那手下一點都沒有收勁兒,一下狠似一下……

  不過就算這樣,蘇落雲也咬住了嘴唇沒有吭聲。

  她身為兒媳,不能不受婆婆的教誨,可是要她痛呼求饒,那是萬萬不能。

  就在奚嬤嬤抽打到第四下的時候,門廳裡突然躥跳進個黑影,沒等眾人看清,那奚嬤嬤已經被一腳踹到了心窩處,哎呦一聲就被踹倒在了地上。

  王妃也被嚇了一跳,探頭一看,原來是韓臨風而色陰沉地立在落雲的身邊,正將那小婦人拽起來,扯著手心看呢。

  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竟然沒人通稟。

  宗王妃的怒氣還沒有消,眼看著平日恭順謙和的兒子居然一腳就將府裡有排面的嬤嬤踹倒在地,不由得氣得拍桌到:「你是失心瘋了!當著母親的面,就拿腳踹人!」

  韓臨風冷冷道:「落雲身嬌體弱,不知她犯了什麼錯,惹得母親祭出家法打她?」

  宗王妃今天也是要被這對夫妻氣躺下了,便冷冷道:「她目無尊長,當著客人面前與我頂嘴,我這個做婆婆的,難道還不配管你媳婦了?」

  韓臨風一早就在門房處聽到了那些糧草營家眷上門求情,卻被世子妃毫不留情地轟趕出去的事情。

  他倒是知道自己母親的性情,心知不妙,也不等下人通稟,一路飛跑歸來。可到底還是晚了一步,那白嫩嫩的手心已經被打出血印子了!

  現在聽到母親開口責備,韓臨風冷冷道:「原是兒子公務上的事情鬧得家宅不寧,母親若怪便怪兒子好了。」

  關於干涉世子公務這事兒上,宗王妃原本就不佔理,她現在咬定的罪名也是落雲目無尊長。

  氣憤之下,宗王妃冷笑道:「好啊,我原是管不了你們倆了。既然如此,以後也不必叫我母親,你帶著你媳婦自搬出去過吧!」

  「什麼事,吵得沸沸揚揚?」就在這時,北鎮王爺也走了進來。

  當聽宗王妃氣得聲音發顫,講出了事情的原委之後,王爺先是皺了皺眉,然後吩咐管事:「以後閒雜人等,不得入王府,一大早來,攪得府宅子雞飛狗跳!」

  看到王爺似乎將原由都歸到了那些外人頭上,宗王妃覺得王爺不維護自己,頓時瞪起了眼睛。

  王爺卻安撫道:「好了,都是你的晚輩,還要跟不懂事的孩子置氣?如今打也打了,罵也罵了,讓他們長教訓就行了……你們還快些跟母親請罪?趕緊出去吧,別再礙你母親的眼!」

  韓臨風只是跟母親賠了不是後,便扯了落雲出了廳堂。

  待二人回轉了內院,還沒等韓臨風開口說話,落雲卻先說話了:「你怎麼這般氣大,不過就是打幾下手板,我忍忍就過去了。你卻攪合進來,我這頓打,算是白挨了。」

  她方才看出宗王妃好面子,要承攬下這事兒。

  若真如此,依著韓臨風的脾氣也不會答應,這對母子勢必要起衝突。

  她不想韓臨風被王妃為難,做起事情來束手束腳的,乾脆自己先做了惡人,說起話來也肆無忌憚,先將人轟攆出去,到時候被王妃責罰一頓算了。

  反正王妃好面子,自己又是陛下御賜兒媳。就算她再怎麼罰,也不能將自己活活打死。

  沒想到韓臨風這個節骨眼回來了,一腳就將她的良苦用心踢得稀碎。

  韓臨風緊繃著臉,一邊給她的手心抹藥油一邊道:「你明知道要挨罰,為何不老實點?卻偏要強出頭,難道是怕我扛不住嗎?」

  落雲想也未想,就說了自己的心裡話:「你待我和弟弟這般好,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都銘記在心,平日在府裡幫不上你什麼,好不容易能替你扛一扛,怎好退縮?」

  這番感恩戴德的話,若是韓臨風養的幕僚門客說出來,並無什麼不妥,韓臨風甚至會覺得沒有白養一場,總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可是這士為知己者死的話,從這小女子的嘴裡說出來,韓臨風卻一百個不順耳了。

  他抹藥油的手微微一頓,又恍如無意道:「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幕僚,我對你好是應該的,而你原也該受到我的庇佑,有什麼好銘記在心的?」

  蘇落雲卻覺得不是這番道理。

  她的眼睛原本就看不見,成了他的累贅負擔,還讓他白白承受世人的恥笑,若是再不替他分擔些,豈不是真成了廢物點心?

  「沒關係,這是我應該的……」

  韓臨風這次手上沒停,可是臉卻徹底沉下來了。

  自從彥縣遇險之後,落雲對他似乎完全放下了戒備,也不再牴觸他的親近,最後也讓他生米煮成了熟飯。

  除了她起初生澀有些放不開外,漸漸的二人床笫之間也水乳交融。起初韓臨風也是有種得償所願的滿足感,覺得自己已經徹底擁有了這女子。

  可是慢慢的,韓臨風總覺得兩人之間好像是差點了什麼,卻一時又品酌不出來。

  直到今日,他終於領悟出了差的這點意思究竟是什麼——這個女人,一直在跟他報恩呢!

  這就是天仙睡服了窮小子,要盡快報恩了結前世孽緣的意思。

  大抵神話都是這樣講的:待得恩情報完,仙女穿上仙衣,再翩然而去,徒留下傻小子抱著孩子騎著牛苦苦追憶往昔。

  照著這個意思看,他養的也是個仙女,「仙衣」倒是有好幾件,個個都塞著銀票金條呢!而他還不如窮小子,到現在孩子都沒撈著一個……

  為了印證自己的臆想是不是真的,韓臨風心思流轉,突然開口試探道:「你我成婚多時,膝下一直無所出……總是這樣空虛也不是辦法。父王希望我先納幾個良妾……你看如何?」

  蘇落雲微微一愣,沒想到世子突然開口說這個。

  關於子嗣的事情,蘇落雲在沒有委身他之前,就想了很久。

  在她看來,既然成婚了,以身相許理所應當。

  她與世子的姻緣在幾年內很有可能有些變數,倒不是她想著要跟世子分開,而是一旦有了萬一,她將來被迫離府,小的豈不是要跟大人受過遭罪?

  她從小就體會到了沒有親娘的滋味,不想自己的孩子也受此一遭。所以她一直小心避孕,不曾懷下孩子。倒不是一直不想要,而是想等一等再說。

  至於在等什麼,她的心裡其實也說不清楚,就是有些微不安。

  可是現在,世子突然開口說,因為一直沒有子嗣,王爺希望他納些良妾。

  落雲的心,彷彿被投入一顆等了許久的大石,既在意料之中,卻還是掩不住被突然重擊的不適。

  不過韓臨風說得有道理。他並不知她是故意避孕,二人又成婚這麼久,一直沒有動靜,府上的老人自然會心有焦慮。

  韓臨風這個年歲,也該有子嗣了。總不能因為她不想生,就耽誤北鎮王府開枝散葉吧?

  她儘量不動聲色,擠出一絲微笑:「你身為世子,身邊也應該多些人照拂。只是我有眼疾,挑不出容貌好壞,若是有王爺張羅,我倒也省事了……」

  她儘量說得溫婉賢淑。作為深門大戶的媳婦,就算夫妻再恩愛,也少不得跟丈夫張羅侍妾,這原也是她在京城的宅門子裡見慣了的。

  只要丈夫招納的不是像紅雲那樣青樓裡不正經的女子,做妻子的無從反對。

  韓臨風一早也猜測到她的反應,雖然預料到了她這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可是真看見時,還是有些壓制不住心底的悶火——她對他倒是敬愛有嘉,感恩戴德,可是唯獨沒有將他看成是她心愛的男人,容不得其他女人染指!

  「哎呦……」蘇落雨只覺得男人抹藥油的力道突然大了些,揉得她手心疼得厲害,不由得叫出聲來。

  這下子,就算看不見,她也察覺到韓臨風有些不對勁了,不由得抬頭探究地「望」向他。

  她那雙眼,是他見過最好看的,水剪雙眸,含光掠影。

  此時那眸子裡正映著他的影子,可是在她心底,可有他?

  他除了是她的恩人,是她的當家掌櫃之外,還是什麼?

  落雲等了許久,不見他說話,只能縮回自己的手,半低著頭道:「我的手無礙,不必抹藥了。」

  韓臨風知道,落雲剛因為自己受了委屈。他現在若像沒吃飽奶的孩兒一樣,跟她哭鬧著愛不夠,簡直是昏聵頭了。

  所以他默默吸了一口氣,對落雲道:「好久沒有打拳了,我去武場練一練……你中午不要吃魚腥發物,仔細些養手……以後這類事情,不許你再替我出頭。」

  說完,他站起身來,徑直去了武場。

  落雲聽著門聲開合,知道他已經走了。

  也是,馬上要有侍妾入門了,還不止一個,腰板子自然得練得硬實點,不然怎麼禁得起被窩裡的折騰?

  她努力吸了一口氣,然後起身坐在了書桌前,壓根不管手心紅腫,開始研墨練字。

  香草在一旁看著,大姑娘練寫的是靜心經,這是有什麼心魔要除?

  只是平日裡,寫得甚是方正流暢的字型,今日彷彿亂了章法,大姑娘一連寫錯了好幾張,最後將筆一扔,心煩地搖著扇子,問香草:「給我舀一瓢涼水來,屋裡怎麼這麼熱……」

  香草看了看屋子,那炭盆子早就涼透了,還沒來得及換呢?大冷天的,能熱到哪裡去啊?

  大姑娘這是起了心火不成?

  王府裡著火的人,不光世子妃一個。

  那天練拳,世子彷彿心裡有氣,在武場生生打爛了一個沙袋子。

  宗王妃也在著火,她還餘怒未消,從小丫鬟的嘴裡聽到了世子方才練拳,居然打爛了個沙袋子,氣得一摔茶杯子:「這是踹倒了奚嬤嬤還不解氣,跟我置氣呢!」

  韓瑤知道了母親懲罰了嫂嫂的事情,小聲嘟囔道:「哥哥平日裡對嫂嫂連句重話都沒有,精精細細地將養,母親倒好,上來就祭出家法打人。嫂嫂那麼嬌弱的身子骨如何能受得住?哥哥不心疼死才怪……」

  宗王妃覺得家裡的小輩都翻了天了!連一向乖巧的女兒都學會了頂嘴,氣得她微微瞪眼道:「怎麼?你也心疼?」

  韓瑤擺弄著手裡的帕子低聲道:「將來我嫁人了,若是婆婆一言不合便祭出家法,難道母親就不心疼我?」

  依著她看,峻國公府的那位夫人,比母親還要嚴厲些,將來她嫁過去,遠在他鄉只孤身一人,又被婆婆家看不起,豈不是跟嫂子一樣的處境?

  所以見落雲如此,韓瑤難免會兔死狐悲,有些悲春傷秋。

  宗王妃倒是氣得笑出聲來:「我看你越發的沒規矩,何須你未來婆婆打?我現在就應該家法家法你!來人啊,將家法給我拿過來!」

  現在是吃晚飯的時候,王爺正好一腳進來,撞見了王妃呼喊家法的場而,於是揚聲道:「今日是怎麼了?北鎮王府的家法落灰多年,今日倒是開了光,小心用得太勤,被打折了!」

  韓瑤趕緊躲在父王身後,小聲嘀咕:「父王,我知道錯了,快勸勸母親。」

  於是王爺在中間和稀泥,總算是讓家法繼續躺著落灰了。

  今天是月中,正是一大家子團聚吃飯的日子,所以韓臨風才趕著回來。

  等掌燈時,落雲和韓臨風落座,一場沉悶的王府團圓晚宴就開始了。

  宗王妃白日剛跟夫妻倆起了衝突,折損了奚嬤嬤一員大將,不甚想說話。

  韓臨風和蘇落雲剛剛探討了給王府招攬新人的事宜,彼此都不怎麼滿意,一時無話可說。

  韓瑤剛剛差點挨了母親的一頓打,此時喝湯都不敢大聲。

  滿桌子裡,唯有王爺還算如常,只是這飯桌上太安靜,猶如還魂夜的魂靈聚餐,安靜得能聽到窗外的北風打旋。

  北鎮王覺得心跳都要凝住了,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向韓臨風問起了糧草營的事宜。

  韓臨風自是挑揀了些能說的,跟父王講述了糧草營的虧損。

  「他們倒賣糧食並非這一兩日,累計起來的數目甚大,壓根對不上賬,所有儲備的糧食剔除掉發黴腐爛的,少了將近一半。幸好我查出來得早,已經報呈了上司,懇請朝廷再調配些糧草過來。不然這些虧損便要全算在我的頭上,若是緊急調糧,調不出去,我便要拿項上人頭給那幫混蛋頂缸了……」

  宗王妃聽到這,總算是明白了這糧草營官司的緊迫,居然是牽連官府,掉腦袋的死罪。

  再想著自己白日差點應承下來,不由得覺得面頰發緊,在蘇落雲的而前下不來台。

  不過她並非感念兒媳婦,而是單純覺得自己被韓臨風的話打臉了,一時飯吃得也有些發堵。

  落雲吃了幾口飯後,也總算是開口說話,她對王爺說道:「對了,父王,世子跟我說起您的打算,是我想得不周,您看是否有合適的女……唔……」

  韓臨風白日裡不過是開口試探,當時心情糟糕,只想好好發洩發洩,倒是忘了跟她解釋清楚了。

  沒想到這死妮子居然這麼迫不及待地在飯桌上問父王。

  這是天氣要回暖了,不需要人捂被窩了,巴不得今晚就將他趕出房吧?

  他桌下用腳踹人都來不及,只能趁著她還沒大放厥詞前,快速伸出大掌將她的嘴死死摀住,然後將她的頭按在懷裡,低聲道:「瞎說什麼呢!老實吃飯!」

  落雲猝不及防,被他摀住了嘴,一時間正掙扎要扒開他的手,可是他卻不放,全然不顧正在父母跟前。

  北鎮王被兒媳點了名,一時也有些莫名其妙,再看兒子捂著落雲的嘴,不讓她說話,不由得挑眉看向兒子。

  這是在起什麼么蛾子?怎麼還堵人的嘴?

  宗王妃也是聽得一臉莫名其妙,看著眼前胡鬧成一團的小夫妻,覺得二人愈加沒有規矩,這是要在父母而前打情罵俏?

  想到這,她將筷子重重撂下:「越發的沒規矩!不吃了!」

  說著,宗王妃便起身走人了。

  不過晚飯後,王妃看望踹了心窩子的奚嬤嬤時,病懨懨的奚嬤嬤倒是提醒了宗王妃。

  「王妃,您也看到這女子的品性了吧?,若是任著她一家獨大,遲早要騎在您的頭上作威作福。不如您早些張羅些良妾入府,也算讓世子的身邊有些好人……」

  被奚嬤嬤這麼一提醒,宗王妃有些恍然:是了,她怎麼沒想到這點?眼看著這個平民女子沒大沒小,將世子和女兒拐帶的都有些無法無天,也是時候納些良妾進來,分一分蘇落雲的寵了。

  就像韓瑤說的,韓臨風將那盲女當眼珠子一樣看中,也不過是新婚新鮮些,等再有年輕貌美的女子入門,自然也就有了比較。

  這個蘇落雲就是因為日子太順心了,才無法無天……

  不知怎麼的,宗王妃心裡的火氣更盛,一時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年輕時,新婚不久,府裡就有先帝御賜美妾的事情。

  韓臨風的生母就是其中一位。

  既然是陛下御賜,王爺自然得全盤接受,而那時,王府裡過世的公婆還在。她自然也要做賢婦不能善妒,在丈夫去別處過夜後,還要端送補腎的湯水。

  只是剛剛新婚時,那種真切的濃情蜜意彷彿摻入了沙子,二人的口角也日漸增多。

  她這個正經的王妃儼然成了擺設,以至於成婚三年,二人在一處也是寥寥無幾。再加上她有體寒之症,膝下一直無所出,最後迫於婆婆的壓力,也只能選了個最乖巧妾侍的兒子過繼到自己的名下。

  若不後來,她求了生子的方子,可能一輩子都不能有自己孩兒。

  如今,人到中年,夫妻之間只剩下了相敬如「冰」。

  此間怨何其深?這也是她一直思念京城,執著讓女兒嫁過去的原因,在那裡,她度過了最好的少女時光,可是嫁入了王府後,再也沒那樣的快樂了……

  如今奚嬤嬤給她出了這主意,一下子觸動了宗王妃陳年的心酸,倒覺得這主意不錯。

  那個新婦也太狂悖無禮了,她真以為這深府高門是這麼好待的?也是該讓新婦知道知道這裡的門道了……

  再說蘇落雲,在飯桌上被韓臨風堵了嘴後,便不再多言語,可待二人回屋,韓臨風倒先繃臉問道:「就這麼迫不及待?若是眼睛好了,恐怕要親自去尋訪挑人了吧?」

  被他那麼一堵嘴,蘇落雲自然猜到了他之前借了王爺的嘴在誆她。

  她壓根不搭理冷言冷語的男人,只故作輕快道:「明明是自己想找妾侍,為何要拿父王當幌子?我又不會攔著你,再說了,世子品貌出眾,到哪都有被迷得不能自已的紅顏知己,哪裡需要我挑?」

  韓臨風仰天深吸一口氣——今日的悶氣都是他自找的,打爛了沙袋子不說,還要回頭收拾自己犯口舌的爛攤子。

  他眼尖,方才回屋的時候看香草在遮掩地收兩件剛縫好的衣服。若沒料錯,打拳半天的功夫,箱子裡的黃金「仙衣」又添了兩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01:22 PM

第七十四章 狡兔五窟

  韓臨風無力地揉了揉頭穴,知道自己心急,那隻小蝸牛又要嚇縮回殼子裡了。

  「……你的反應也太氣人,難道連一絲醋意都沒有?」

  蘇落雲聽了他這話一愣,什麼意思?他方才說那話是在故意氣她,並非有意納妾?

  不知為何,聽了他這麼一說,蘇落雲的心裡莫名鬆泛了,不過心內卻又猛然咯噔一下:難道……她這半日心裡發沉,就是吃醋?

  她……對世子竟然起了獨佔之心?

  只是富庶一些的門戶,男子有妻妾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像她那靠著吃妻族軟飯發家的父親都不能免俗,不但養了丁氏這個外室,就算將丁氏扶正之後,這房裡也有一兩個通房的丫鬟,連丁氏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雖然沒有扶成小妾,可她們這些做兒女的都是心裡清楚。

  一個小小的商賈之家尚且如此,尊貴如世子,又怎麼可能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不敢,也不想期許這種空中樓閣。世子待她如今濃情蜜意是不假,可情總有轉淡時。

  若投入太多妄念,會不會像母親那般,情夢破滅時,傷心得身子也衰敗下來,早早離了人世?

  這麼想來,她的心裡一時也酸酸甜甜,有著說不出的滋味,只能低頭道:「那你要我怎樣?跟你哭鬧,不許你納妾?京城景安公府的兒媳婦倒是個心氣高的,將夫君的通房侍妾都遣走了。結果又是怎樣?不光自己成了諸多夫人嘴裡的悍婦笑柄,就連婆婆都申斥她善妒無德,不懂體諒丈夫。最後竟然將她給趕回了娘家反省去了。滿京城的人,可沒有誇她對丈夫用情至深的……」

  韓臨風扯了扯她的頭髮:「你若是想,怎麼找不出冠冕堂皇的藉口?比如我在陛下面前都許下誑言,說五年內不納妾了。你完全可以憑著這點勸住我。你可比景安公府的兒媳婦奸猾多了,若也善妒,定然能做得不顯山露水,讓人挑剔不出道理。再說了,府外人還說我的腰腎不好呢!你若體諒丈夫,豈能再往府裡招妖精來吸我精血?」

  蘇落雲這下徹底被他的歪理給氣笑了——從沒見過有人會替媳婦出主意,如何阻止自己納妾的!

  「合計著你千方百計誆我嫁給你,就是為了讓我頂著妒婦的嘴臉,保護好你的腰子?」

  韓臨風一把抱起了她:「錯了,是為了採陽補陰,將好東西都留下來,好好貼補你這小妖精的身子!」

  說著,他一把抱起了她,入了錦帳軟床。

  他先前也是被她氣傻了,打沙包哪有貼補小狐狸精有意思?

  她想將自己踹給旁人,他偏要將給她撐飽了!

  他離府多日,一會可以將積攢的滔滔洪水全都好好貼補了她。

  待得她被滋補得喘不過氣,睜不開眼的時候,韓臨風才貼著她的臉頰和脖頸,緩緩低沉道:「就算你再能幹,也並非我的幕僚,不必身先士卒,鞠躬盡瘁。要知道,只有你好好的,我才心安。以後再遇到此情形,你一定要遠遠避開,等我回來處置就是了……我說納妾都是氣你的話,你若再當真,不如直接用刀子剜我的心,來得更痛快些……」

  落雲屏住了呼吸,她也知道他下午時打漏了沙袋的事情,難道他是因為自己沒有吃醋,而生了這麼大的氣?

  她慢慢貼在了他的胸膛前,安靜諦聽他的心跳,低低問:「可你是世子,難道以後一個通房侍妾都不要?許這樣的誓願,是不是有些不切實際?」

  韓臨風低沉一笑:「我又不是皇帝,非得三宮六院,選入一堆妃子安撫世家大族。一個鄉野落魄世子,這輩子,只你一個就夠了,難道你會讓我吃不飽?」

  蘇落雲慢慢伸出手,攬住了他的腰,微微笑道:「好,既然這樣,你可別怪以後府裡沒有好看養眼的嬌花……」

  世子爺不想再聽她說氣人的話,決定按照剛才的吃法再來一遍,於是紅被一蒙,便要收拾小妖精了。

  一時間房裡笑聲不斷……

  不過第二天晨起時,香草準備給當大姑娘拿衣服,打開衣服箱子,突然「哎喲」一聲。

  落雲不明所以,問她怎麼了?

  香草哭喪著臉道:「大姑娘,房裡遭賊了,這些衣服夾層……怎麼都被人剪開了?裡面的銀票子也不見了?」

  落雲愣了一下,趿拉著鞋子也過去摸索。

  豈止銀票不見了,連枕頭芯裡的金條都被人給抽走了!

  等世子晨練回來,落雲問他,是不是動了她的私房錢?

  韓臨風淡然道:「把錢藏衣服裡風水不好,我都取出來了。」

  落雲又被他整無語了,納悶道:「哪個算命先生說的,還管女子的私房錢藏哪?怎麼個風水不好法?」

  韓臨風臉不紅心不跳地喝了一口茶,乾脆道:「這麼藏,衣服愛破!」

  就在這時,屋外有人傳話,說是王妃請世子妃過去說話。

  韓臨風聽了沉吟一下,對她道:「你先過去,我隨後給你解圍去。」

  落雲笑道:「哪用你解圍?不過是氣還沒順,接著訓話,說上兩句就好了。我既然當不了你的門客幕僚,自然要挑揀輕巧的,可不會再去主動點火捻子了……」

  不過等落雲去見了王妃,才發現,原來要點火捻子的,是自己的這位便宜婆婆。

  宗王妃垂眸聽了蘇落雲再次懇切地跟她賠不是後,倒是心平氣和道:「我這般年歲,犯不著跟你們小輩真心實意地置氣。昨天風兒不也說了,那軍營裡的事兒干係重大,不是我們婦道人家能參合的。你做黑臉替我回絕了,我該感激你才是。」

  王妃這話說得很有道理,若不是語氣有些喪白,會更有說服力些。

  待言語說開了之前的一場婆媳矛盾,宗王妃終於匯入正題道:「你如此明是非,的確當得臨風的賢內助。不過他現在身在兵營,身邊也沒有個親近照拂之人。你又要留著王府伺候公婆,分不開身。依著我看,你應該給丈夫物色幾個通房侍妾,讓他帶在身邊,也有人知他冷暖。」

  宗王妃話音剛落,一旁的奚嬤嬤捂著還在隱隱作痛的胸口,冷聲道:「我們王府不是那些商賈小門戶,爺們有個三妻四妾原是平常。按理說,你嫁過來時,就應該帶些個標誌的丫鬟,待得成親後,挑揀些你覺得賢淑的,開臉入房伺候。可你並非大家的女兒,身邊的丫鬟也都沾染市井之氣,跟世子也不相配。好在我們王府裡有些家養的奴婢,從小就在王妃的身邊熏染著,通身氣派不輸那普通人家的小姐。」

  王妃聽到這,微微一笑:「不是不放心你的丫鬟,就是覺得家裡養的知根知底,用起來也放心。我已經做主替你挑揀了兩個,你要不要看看,合不合你心意?」

  落雲心裡默默替婆婆嘆一口氣:王妃的話說得太晚。若是早個一天,她一定會不假思索應下來。

  可是因為納妾這檔子事,韓臨風剛剛與她鬧了彆扭,又是打沙包,又是剪衣服的,怪鬧人的!

  兩個人好不容易說開,所以王妃的這事大約又不能成了。

  想到這,她覺得對不住婆婆,大清早的,又要給婆婆添堵了。

  至於回絕的藉口,都不用想,昨晚上就有人給她想好了:「母親所言甚是,其實我也早想張羅了。只是當初王爺給世子寫信,信裡申明,五年之內不許他納妾。所以陛下有意賞賜他幾個宮女美妾,都被世子婉言謝絕了……這麼大的事情,兒媳婦做不了主,要不,母親還是問一問世子的意思吧。」

  奚嬤嬤在一旁聽不下去了:「你倒是敢說!竟然拿王爺和陛下來搪塞。我怎麼沒聽王爺提起過?」

  落雲對這個奚嬤嬤心裡倒是十足的厭煩,所以她只微微抬起下巴,衝著奚嬤嬤清冷道:「怎麼?嬤嬤是主子不成?以後王爺訓兒子的話,得先去您跟前報備?」

  奚嬤嬤倒是習慣了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丫頭片子,翻臉比翻書快的勁頭,也冷笑道:「奴婢算什麼主子,就算自以為有頭臉,那世子爺不也是為了您,抬腳說踹就踹?」

  聽奚嬤嬤這麼說,宗王妃本來按下去的火氣,騰一下又起來了。

  就算是王爺說不讓臨風納妾又如何?憑什麼他當年就抵不過陛下的恩賞,一口氣納了那麼多的美妾入府?到了他兒子這裡,倒是三貞九烈,清心寡慾起來了?

  宗王飛清冷道:「此一時彼一時,你嫁進來這麼久,肚子卻一直沒動靜。難不成是要世子絕後?現在風兒身邊正離不開人的時候,這事你也甭管了,人就由著我來挑就行了……」

  落雲默默探口氣,又略帶羞澀地拋摔出了另一顆大炸雷:「可是……母親,世子他……腰子不好,許是這些年荒誕度日,空乏得很……你這般給他納妾,我就怕他沒有節制,身子骨受不住……」

  說著,蘇落雲忍不住用手帕按了按眼角,很是後悔沒抹點辣子。此時她擔憂得想哭一哭,都有些擠不出來。

  宗王妃聽了落雲的話,忍不住半張嘴巴,跟同樣張嘴的奚嬤嬤面面相覷,

  她沒想到,兒媳婦居然能說出這等閨房密事。

  難不成她一直沒生,是因為韓臨風在床上不濟事?

  可若說是胡編的,蘇落雲又不是缺心眼,怎麼好拿丈夫不行這事到處宣揚?若是被世子知道,豈不是要打斷她的腿?

  恰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了一聲「刻意」的咳嗽聲。

  宗王妃扭頭一看,原來韓臨風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門口,看情形,是將蘇落雲方才的話一字不漏地聽進去了。

  蘇落雲也沒想到他居然來得這麼快,早知道如此,他腰子不好那件事,讓他自己跟母親說就好了。

  「風兒,你都聽見她說什麼了吧?她……她為了不讓你納妾,都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宗王妃也很尷尬,只能先惡狠狠地告蘇落雲一狀。

  韓臨風沉默了一會,面色陰沉,一語不發。看那樣子,似乎是默認了……

  蘇落雲卻趕緊往回找補:「母親誤會了,世子爺身子骨壯實得很,我的意思是……怕他累著了……」

  韓臨風不想她越描越黑——死妮子,這次倒是聽他的話,連他的玩笑之言都給他說出去了。

  該不是因為自己剪了她的黃金仙衣,存心在報復自己吧?

  不過既然都到這裡了,韓臨風沉默了一下之後,只生硬對宗王妃道:「侍妾的事情就不需要母親操心了,一般的庸脂俗粉,看了都厭煩。若是放在我身邊,反而擾了我做事。若沒有別的事情,我就帶她回去了。我的東西找不到了,需得她回去幫我找。」

  說完之後,他似乎是想要急著將人拽回房裡算賬,一把將她拽起,大步流星地朝著廳外走去。

  一轉眼,人已經沒影了。只剩下宗王妃和奚嬤嬤面面相覷——虧得個子長那麼高,竟然是個虛的?

  若是虛的,怎麼打起沙包來那麼有氣力?

  再說韓臨風,將蘇落雲拽回了房裡,繼續吃沒吃完的早飯。

  他咬了一口魚乾,然後捏著蘇落雲的臉說:「竟然這麼敢說?真是給你梯子就敢上房!」

  蘇落雲咬著筷子,有些沒底氣道:「都是按照世子您吩咐的去說的,怎麼?又不樂意了?」

  韓臨風氣樂道:「這回倒是這麼聽我的?那你以後也聽我的話,別老像要隨時偷跑似的……我想過了,若母親與你不和,你還是搬到遷西大營附近的鳳尾村去住吧。我可以跟母親說,我需要人照顧,侍妾哪有妻子盡心?正好讓你過去照拂我飲食起居。」

  落雲一愣,覺得這分明是陣前夫人的路數。

  這府裡的老人都在,她怎麼好自己出去跟他立宅子?

  韓臨風卻不以為意道:「我方才已經跟父王提過了,父王已經點頭了,一會你收拾些日常要緊的,便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吧。」

  落雲聽出了關鍵:「母親……還不知道這事兒吧?」

  韓臨風笑了笑:「所以你得快些收拾,我們先走了再說,餘下的有父王斷後。」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說服父王的,北鎮王居然允許媳婦跟兒子出去單過?

  蘇落雲跟愚孝挨不上邊。她昨天剛被打手心,想來婆婆一時也不能消氣,既然能走,更待何時?

  於是落雲讓香草、寄秋她們快些收拾了兩箱子衣服,夾著自己的錢箱子,麻溜地上了馬車,跟著韓臨風一起回遷西大營去了。

  至於王妃剛剛又被兒媳婦的伶牙俐齒氣到,早飯都有些吃不下。

  韓臨風越發不像話,都是新婦拐帶的,只怕在府裡尋幾個丫頭抬了也不行。

  她想自己決定了納妾的事宜,只說她遠親裡有相宜的女子,找幾個識文斷字,為人清雅的,直接給韓臨風抬為良妾。

  可還沒等叫來人通知,王妃驚聞這小兩口居然沒有跟自己辭別,就一起回遷西大營去了!

  宗王妃氣得不行,徑直找王爺問:「那蘇落雲不言語一聲,就這麼走了?莫說王府了,就是一般的財主家也沒這麼當兒媳婦的!」

  北鎮王正在書齋裡描畫消磨光景,聽了王妃的氣憤之言,倒是不痛不癢道:「你不是有些嫌棄她嗎?走了不是正好?她平日在府上,你也嫌棄她帶不出去,閒在府裡又無聊,風兒說她很會按摩,正好臨風最近腿有些風濕,她去了,也能替他減緩病痛,有人照拂,不是很好?」

  宗王妃定定看著北鎮王正描繪著一幅扁竹林圖,優哉游哉的樣子,心裡的火氣騰騰地竄:「我還是這個王府的女主人,怎麼什麼都不跟我商量了?我知道你一直不將我放在眼裡,現在就連剛剛嫁進來兒媳婦也有樣學樣,跟著你學起不恭敬我的樣子來了!」

  北鎮王抬頭蹙眉:「你這是看府裡安靜,非要弄出動靜來?家裡有小輩在,我原也不想說你。若不是那新婦有眼色,將那些蠢婦轟攆出去,你不知要應承下什麼。現在邊關錯亂複雜,風兒擔著差事,簡直是將腦袋掖在了腰上。你既然知道自己是王府的女主人,是不是應該以身作則,將心眼擺正些……」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王妃已經衝過來一把撕了那扁竹圖,她眼裡噙著淚,衝著王爺嚷道:「我做得還不夠?就知道你心裡只有她,就算我再怎麼盡心去做,含辛茹苦地將她的孩兒養大,你也覺得我是活該欠她的!韓毅,你要搞清楚,當年是你求告上門,八抬大轎將我娶進你們韓家的!若不是你,我依舊在京城裡,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何必現在受著氣,裡外都不是人!」

  那扁竹是「她」的最愛,以前王府的後院,曾經種了一片。只是後來「她」不在了,王妃便命人都砍了。沒想到,王爺倒是隔三差五地畫起來……

  韓毅一聽她揭起舊賬,也是有些惱羞成怒,沉聲道:「你有完沒完,多少年前的事兒,也要揭開說!難道你當年將風兒養在膝下,就全無私心?」

  一時間,夫妻倆在書房裡結結實實地大吵一頓,最後還是王爺佔了上風。

  當王妃氣得淚眼婆娑出來時,回到屋子裡,愣是一天都沒有吃飯。

  不過蘇落雲也是後來在小姑子的嘴裡才知道王府裡的熱鬧的。

  她心裡也是默默嘆口氣。自己的公公婆婆關係本就不太融洽,現在因為韓臨風將她擅自帶出府去,只怕又是雪上加霜。

  但是她已經出來了,也不好立刻回去。此時,她已經在遷西大營不遠的鳳尾村安置了下來。

  之前的糧草督運在這村裡買下一處院子,又重新歸整了一番。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就連屋後的茅廁都是紅木搭建,裡面恭桶也鋪著木屑香料,旁邊架子上備用的香料也都是京城裡才有的上等香料。

  而廚房裡更是考究,除了做飯的爐灶外,居然還有烤肉的火窯,屋裡帶著火灶的磚炕也燒得熱乎乎的。

  落雲就算看不見,也覺得此處有些像縮小的行宮,樣樣精緻得很。

  她偏居南地,早就聽說北地的火炕睡起來暖暖的。

  可惜王府燒的都是地龍暖牆,沒想到在這麼個不起眼的小村落裡,她終於可以感受一下嚴寒冬日,睡在暖炕上的滋味了。

  韓臨風一邊替她將錢箱收在炕邊的衣箱裡,一邊說道:「之前那位督運,是峻國公府大公子的姻親舅子,吃穿甚是講究,將這院子也修整得堪比京城豪宅,現在是冬天,到了夏日,那院子裡甚至還有溫水池子,可以隨時頂著樹蔭溫泡,閒適得很。如今他走了,便想賣了這院子,原本這院子搶手得很,我手下的幾員大將都想買……」

  落雲聽了噗嗤一笑,介面道:「可惜這幾位不差錢的爺,被新督運您一夕之間一網打盡,這院子頓時成了黏手貨,甩脫不掉了!」

  韓臨風舒展腰肢,躺在了熱炕上,喟嘆道:「我平日都住在大營裡。原是不想買的,可來看了看,突然覺得此處適合金屋藏嬌,於是便作價買了下來,用來藏一藏你。」

  落雲摸索拽著被子,鋪在了熱炕上,聽了他的話,也是嫣然一笑,復又擔心道:「我若住著,是否會礙著你行差?會不會有人上書彈劾你?」

  韓臨風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親吻了一口,道:「你又不是住進軍營,只是在附近的村落給我洗衣做飯,這樣的賢婦若是都要被人彈劾,便太沒天理了。而且過些日子,我就要往嘉勇州送糧了,也陪不了你幾日。」

  聽聞他要送糧,落雲不免擔憂:「你現在守的這些糧食,除了王昀不想要,鐵弗人和叛軍裘振他們都眼饞得很。你一旦上路,豈不是肥兔子出了洞要惹得那些狼們饞涎三尺?」

  韓臨風也笑了:「是啊,三方人馬皆來意不善,都想要打兔子摟草好過冬,你說我這個兔子該怎麼當?」

  落雲可不相信他沒有應對的法子,可是她的確也替他想了許久,只是不知自己的法子能不能成,想到這,她輕聲道:「既然當了兔子,自然要做狡兔,要有三窟、四窟,甚至五窟。管他有多少狼來,都叫他們折斷脖子……」

  韓臨風聽了這話,發現這小妮子想的竟然跟自己不謀而合!就是不知,若是她來做,打算如何做這個虛晃人的兔子窩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01:49 PM

第七十五章 空城唱戲

  落雲最擔心的還是糧食夠不夠的問題。

  韓臨風道:「我抓的那批『碩鼠』,都惜命得很,想我能從輕處置他們。我沒有將話說死,只是用話點了他們。他們們倒也明白意思,拚命地往外吐贓款。有了這些錢銀,我也好另外買糧,填補餘下的空缺。只是這運來的糧食,最好隱蔽些,免得我們嘉勇州那位上將軍知道了,又睡不著覺。」

  蘇落雲倒是一早就替韓臨風想好了運糧的路數,於是說道:「我搬來鳳尾村,傢俬器具都要重新採買,倒是可以拿來一用。你既然不欲人知,就不能走正經的官道。我前些日子在梁州,閒來無事走了幾家鏢局子,先是藉口採買香料等貴重之物,讓他們走了兩趟鏢,穩妥得很。若要運糧,不妨多請幾家鏢局子,化整為零,一點點來……」

  韓臨風沒想到,她在梁州一個人竟然默默做了這麼多事。她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是其中的心思可甚是花費心血啊!

  他曾經也跟父王一樣,覺得娶妻如同穿衣,穿哪件不是穿?妻子的人選無所謂,只讓父母決定便好。

  可是現在,他越發體會到了古人云,娶妻當娶賢,是何等智慧之言。

  若是當初娶了王家小姐,那位小姐大約也不過是像他的母親宗王妃一樣,嬌花樣的青春,在梁州這等苦寒之地裡枯萎,也許會因為不適應王府,或者不理解自己的丈夫,而變得心存怨念……

  反而是蘇落雲這個不被人看好,野花般的姑娘,看似羸弱無助,其實卻渾身散發著蓬勃朝氣,讓所有挨著她的人,都不自覺地受到感染。

  他當初娶她,固然是因為喜歡她。可是這喜歡裡,有五分愛,五分憐的成分。

  他總覺得她可憐,想要將她護在身邊才好。

  可沒想到,成婚以後,倒是他承了她的照拂更多些。

  他的滿腔抱負,不能為人知的心思,可是盡情地向枕邊的她傾述。而她也盡最大的努力,默默為他打理好一些細碎,但又很重要的事情。

  這是個能讓男人,放心將脊背全都交付給她,然後奮力前衝的女人。

  世間女子固然千千萬萬,可是如此契合他的,天地間,只這蘇家阿雲一個!

  想到這,他將那朵小野花緊緊摟在懷裡,然後說道:「好,都聽你的!咱們就化整為零,利用鏢局子打掩護,先將糧食數目填補上再說。」

  遷西糧草營的這場人事變動頗大。那些說情的人不光去了北鎮王府,有些甚至還求到了王昀將軍那裡。

  王昀也聽到了遷西營上報糧草損耗的事情。他也沒想到自己離開後,韓臨風居然能查出上一任督運的漏洞來。

  這樣一來,遷西營的糧草缺口盡可以推給上任,倒是與新來的督運韓臨風無關了。

  王昀微微皺眉,因為在他的印象裡,這個紈褲子弟可不是會這麼雷厲風行的。於是他招來幕僚,詢問此事。

  他的幕僚中,倒是有熟人在遷西營,探聽了當時的詳情,便向王昀報呈:「這事兒也是蹊蹺,那位世子爺起初是諸事不管的。後來也不知從哪裡探聽了前任督運倒賣庫糧的口風,這才知道原來糧草營裡有生財之道。可是屬下吃得溝滿壕平,而他這個新來的卻茫然無知,什麼好處也沒撈到。於是他發了大脾氣,下狠手開始整治。」

  說到這,那幕僚還甚為理解地點了點頭:「也是,那些押運們心太黑,居然想獨吃大頭,這下惹到了韓臨風,就在他們倒賣糧食的時候,突然帶著侍衛出現,拿了個現形……」

  王昀的眉頭倒是一鬆,這麼說來,是那個紈袴發現分贓不均,自己沒有撈到好處,才大鬧了一場?

  那屬下又說:「應該就是這麼回事。聽說韓臨風這次下了狠手,還從那些貪贓枉法的下屬那裡敲出了不少的銀子。他現在富得流油,居然將自己那個貌美新妻安置在了鳳尾村,還買下了前任督運的院子,又在南邊定了不少傢俬器具,還有各色食材,見天地往回運呢,據說折騰了不少鏢局子走鏢……」

  王昀冷哼了一聲。他雖然有心以糧草營為藉口,推脫了不戰之過。可是若要將自己的後背給這樣的半吊子糧草營,他也寢食難安,生怕這幫子碩鼠拖累自己的後腿啊!

  所以王昀也不再深究糧草營的這次人事動盪,只是暗下決心,待用完了這紈袴,糧草營一定要重新大換血!

  眼下前線缺糧缺得嗷嗷叫,鐵弗人,叛軍,還有大魏的兵馬都在緊盯糧草線。

  一旦韓臨風開始運糧,就好像在餓狼堆裡舉了香肉行走,壓根不需王昀多費氣力,自有餓狼將他撕咬得片甲不留。

  叛軍裘振最近動作頻多,一場大戰迫在眉睫。王昀不想再在嘉勇州浪費時間,只想早點回後方跟親人團聚。

  半個月後,王昀便給遷西糧草營下令——將冬糧多運些來!

  韓臨風明白,這是王昀怕自己這塊肉不夠肥,引不來餓狼啊!

  一旦丟掉了數目龐大的糧草,這個罪過可不輕……

  他倒是不動聲色,照常吩咐下去。於是上將軍一聲令下,遷西糧草即可裝車,準備三日後出發。

  就在遷西糧草車開始裝車之時,消息已經不脛而走,傳到了北地叛軍的營地。

  「裘副統領,遷西營裡可都是我們丟了的糧草!我已經打探到,糧草營的新督運是北鎮王世子。他就是個混跡花柳巷子的紈袴,以前在工部擔了幾日閒差,無甚建樹……據說鐵弗人也蠢蠢欲動,要打這批糧草的主意。」

  從遷西糧草營回來的密探正恭謹地向叛軍中新近掌權的裘振稟報著。

  那坐在熊皮靠椅上的年輕人微微抬起了眼,濃眉鳳眸,帶有一絲異域的風情,卻又英氣逼人,赫然正是在梁州香料鋪子裡,跟蘇落雲偶遇的那一位。

  他便是叛軍新近出頭的小將——裘振。

  裘振少年得志,如今也不過十九,卻屢立奇功,在叛軍中聲望漸長,如今赫然是義軍的副統領。

  如今叛軍已經收復了失地二十州裡的五州,終於不必再過以前那般顛沛流離的游戰日子。

  而自從曹盛病了以後,他也算是掌握了整個義軍的軍權,雖然要敬奉著曹統領,可下面人都知道,他才是義軍軍營裡說一不二之人!

  可是之前丟失糧草,干係太大,已經影響了裘振在義軍中的威信。最近又有人影傳曹盛受傷乃是裘振陰謀設計,妄圖取而代之。

  所以呼籲曹統領出來主持大局的呼聲也日漸高漲。這對裘振極為不利。

  前一陣子,營裡缺少止血的良藥,幸好裘振及時想出了良方,用香料馬鹿草代替止血藥,又冒險帶人親自入城去買,這才挽回了一點聲譽。

  最起碼,曹盛雖然病重卻還活著,而且裘振也與曹盛的女兒定下了婚約,作為曹家未來的女婿,他替岳丈掌管軍權,任誰也說不出閒話!

  不過並非所有的部下都如此信服,就在營帳內說話的功夫,營帳外又有人大聲叫嚷,吵著要見曹統領,為何姓裘的要軟禁曹統領,不讓他們見?

  裘振起身走出了營帳,看著營帳外的人,正是曹盛的結拜兄弟袁惜。

  袁惜之前去南地買糧,一直不得見大哥,這幾日糾集了義軍裡幾個位高權重的頭目,逼迫裘振交人。

  裘振知道這幾個在義軍裡聲望不低,如果一味不讓見,反起更大波折。

  他挑了挑濃眉,帶著看似率直的笑,對袁惜道:「袁叔,實在是因為曹統領的身子虛弱,我依從郎中的吩咐,才不讓閒雜人等打擾。你們卻因此對我起了疑心,叫我情何以堪?既然你們不放心,那我便讓你們去見,也讓你們的心放到肚子裡。」

  說著,他轉身衝著一旁的隨從投遞了個漫不經心的眼神。

  那隨從立刻心領神會,悄悄下去準備了。

  等到他們來到由衛兵層層把守的曹統領的營帳時,袁惜健步撲了過去,看著躺在病榻上骨瘦如柴的大哥,一時涕淚橫流,哽咽得低語:「大哥……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可是無論他怎麼呼喊,曹盛都不曾睜開眼。

  就像裘振所言,曹盛已經病入膏肓,終日昏昏欲睡,已經不理人了。

  裘振站在袁惜身後,心知屬下給曹盛提前灌下的蒙汗藥起了作用。

  只要曹盛昏迷不醒,讓這些老傢伙見見又如何?

  袁惜原本指望今日見上,能跟大哥好好說說話。現在義軍在裘振的帶領下,渾然忘了這支大軍起建時的初衷,是要收復故土失地。

  現在姓裘的心思全用在擴展地盤,定都稱帝上了。袁惜心裡著急,所以想跟大哥見面。

  怎知,大哥竟然已經病得睜不開眼,失望之餘,身後的裘振又在催促:「既然諸位已經見了曹統領,便可安下心了,還請諸位出去吧,莫要打擾了統領休息。」

  說完,他的身子往後一讓,示意著進帳的幾個人趕緊出去。

  就在後面幾個人紛紛起身,遮擋了裘振的視線時,一直緊閉眼睛的曹盛突然微微睜開眼,同時快速握住了正要起身的袁惜的手,將一個摺疊成小塊的布條塞入了他的手裡,同時用力一握之後,迅速收手。

  袁惜一愣,還以為曹盛醒了,要不是那暗示性十足的一握,他差一點就叫出聲來。

  他愣在原地片刻,看著大哥迅速將手收回被子裡。

  就在這時,他身後的幾個人已經紛紛出了營帳。裘振見他還不走,便問:「怎麼?袁叔你還有事情要說嗎?」

  袁惜慢慢轉身,對裘振道:「今日是我思念大哥心切,一時造次,還請賢侄原諒……」

  裘振微微一笑:「我跟佩兒不日就要成婚,您是我未來岳父的義弟,也就是我的親叔叔一般。到時候,袁叔還要代替岳父承我的喜酒。將來都是一家人,何必這麼客氣?」

  不過袁惜離開之後,裘振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

  一旁的隨從冷哼道:「這幫子人,就是仗著是義軍的元老,不將您看在眼裡……」

  裘振勾了勾嘴角,瞟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曹盛,平靜吩咐道:「明日不是要派人去打探鐵弗人的動向嗎?派袁惜領人去,再將他的行蹤賣出去,這樣的刺頭不能久留。」

  隨從聽了心領神會,副統領這是要借了鐵弗人之手,清理掉袁惜啊!

  當裘振吩咐了清理門戶的事情後,便也帶人出去了。

  直到營帳裡再次變得安靜,本該昏迷不醒的曹盛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從被子裡伸出了骨瘦如柴的手。那手心裡正握著一塊打碎的瓷碗片,因為握得太緊,那瓷碗片已經將他的手紮得鮮血淋漓。

  這是上次,他故意打破了藥碗,趁人不備留下的一塊。

  裘振給他灌了太多次迷藥,他對平常的藥量已經漸漸有了抵抗,憑藉著手心的刺痛,他才堪堪保持了清醒。

  方才他遞給袁惜的,是從自己的內衣襯子上撤下來的一塊布,上面用血字寫下了讓袁惜盡快秘密找尋到北鎮世子,將自己的情況告知於他。同時讓袁惜找到義軍賬本的藏處,將義軍這幾年來籌措的錢款賬本一併交給世子。

  那賬本頂要緊,裡面有各地錢莊的銀票憑證,也是裘振一直想要得到的。不然光有大軍,卻沒有錢銀支撐,如何行事?

  這也是裘振一直留著曹盛活著的原因——只要有曹盛這金字招牌在,就不愁籌集錢款。曹盛在民間的聲譽太旺,一呼百應,不能讓他輕易死去。

  曹盛最後悔的就是,當初沒有聽義弟韓臨風之言,對裘振這個狼子野心的畜生沒有起防備之心。

  其實這也是因為當初韓臨風當初在北地給他留下了太好的印象。

  以至於他再遇到與韓臨風一樣,帶著幾分波國血統的俊帥少年裘振時,覺得又是遇到了像韓臨風一樣的帥才,不自覺生出了愛才之心。

  豈不知,二人皮囊相近,武藝同樣超群,可是人品卻天地之差!根本不能相比。

  如今曹盛身陷囹圄,也算咎由自取。可是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自己妻子和女兒,怎麼能任著她們繼續被人利用?

  他將手心的血跡抹在了床板之下,然後藏好了瓷片,低聲罵道:「小兔崽子,以為這樣就能困住老子?老子會讓你明白,什麼叫薑是老的辣……」

  再說袁惜,待出了營帳,尋了無人之處,連忙展開那血字布條看。

  這一看,袁惜的心裡登時起了漫天大火。他心知自己一人救不了大哥,唯有像布條所言,盡快找到韓臨風,讓他想辦法救出大哥來。

  至於那賬本的藏身之處,雖然用了密語,可是袁惜跟大哥十多年的交情,立刻便明白了賬本藏在何處。

  就在這時,他的營帳外有人通稟,說是副統領希望袁叔帶著幾個人探一探鐵弗人的遷徙路徑。

  這活兒原是輪不到袁惜的。他一聽就明白這裡面有貓膩!

  滿口應承下來後,袁惜決定今夜就出逃,前往遷西大營尋找韓臨風解救了義軍的這一場困局!

  再說遷西鳳尾村,依舊一片寧靜祥和。

  蘇落雲自從搬到了這裡,又算是獨門獨院地過日子了。因為韓臨風不能隨便離開軍營,所以蘇落雲每日都會讓自己的小廚房做好了飯,再給韓臨風送去。

  畢竟媳婦就在營帳旁,若是不給夫君加些菜,實在不像話。

  這日,她像往常一樣,坐著馬車帶著食盒子去遷西大營送飯。鳳尾村離大營不算太遠,走上三刻的時間就到了。

  現在雖然是冬季,可是在山路的的小丘後依舊有挖土燒磚的村人。

  蘇落雲已經走了幾個來回,對於這周圍的山路倒是熟悉得很,一聽前方傳來了挖土的人語聲,就知道一會要越過一道小丘了。

  可就在這時,馬車突然急急剎車,似乎有什麼東西撲到了馬車前。

  跟車的侍衛很警覺,立刻抽刀撲了過去,用刀抵著撲在地上人脖子道:「大膽!你是何人,竟然敢攔車?」

  那人似乎後背中了一箭,正在汩汩冒血,他看了看馬車上掛的名牌,喘著粗氣道:「可……可是北鎮王府的馬車,車上可是韓世子?」

  侍衛皺眉道:「既然知道,快些散開,不要衝撞了王府家眷!」

  不是他們見死不救,是來者太嚇人蹊蹺。若是什麼匪徒假裝受傷求救,趁機攔截車馬,世子妃一旦出事,他們可擔待不起!

  那傷者似乎也看出來了,可是他方才一路流血太多,現在意識又有些模糊了,身後的幾個殺手緊追不捨,馬上就要到了,他也唯有冒險一試,看看能不能攔截到幫襯他的人……

  他虛弱說道:「我是韓世子的故人,請哪位代為通稟一聲,就說我是北地的糧商袁惜,有要事要告知於他……」

  侍衛們聽了也無動於衷,可是馬車裡的蘇落雲卻一皺眉。

  她並不認識北地義軍,可是卻知道當初在給彥縣籌備糧食的時候,韓臨風將一部分籌措的糧食給了一個叫袁惜的人。

  當時世子還問她有沒有合適的門路,幫著袁惜往北邊運糧來著。韓臨風當時沒有明說,但是蘇落雲猜到了袁惜應該是北地義軍的人。

  不過這人,真的是北邊的袁惜?會不會又是六皇子派來試探的人?

  想到這,她撩開了車簾子,開口道:「世子並不認得什麼糧商,不過你既然受了傷,我們也不會將你丟在路旁。你且在這,我叫人給你包紮,一會有人找郎中來救治你……」

  袁惜疼得咬牙,緊聲道:「有人一直在追殺我,只怕我等不到郎中來了……」

  就在這時,遠處已經傳來了馬蹄子聲。袁惜的臉色一變,只能開口道:「你們快些走吧,追來的都是些高手,你們這些人,擋不住……」

  這裡並非前線,可是那些歹人居然能追殺到此,足見藝高人膽大!

  蘇落雲知道,現在需要她快速做出判斷了。

  這人究竟是真的認識世子,還是被六皇子派來試探的幌子。

  她突然靈機一動,開口問道:「你可有送給世子新婚賀禮?」

  袁惜不假思索,說道:「當時著急,只在路邊買了一整套的細瓷茶盞……」

  這就對了,因為當時韓臨風的確拿回了一套茶盞,說是故人相送。不過那瓷質用手一摸,有些粗糙,跟世子收的其他禮相比,寒酸了很多……

  如此看來,這個人應該真的是那個袁惜了。

  短短的時間裡,蘇落雲迅速判斷,決定要救下此人。

  不過就像這個男人所說,她帶的人並不多,若追來的是武功高強的殺手,這些人簡直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想到這,她問過香草,地上有些血跡後,出聲道:「來人,將他扶上馬車,把地上的血跡擦乾,再弄些血滴到路旁的河邊去……然後趕著馬車如常地往前走……」

  世子妃一聲吩咐後,眾人皆開始行動,扶人上了馬車後,很快就清理了血污,然後一個侍衛割了手掌,一路將血跡引到了路旁的的那條河裡。

  而趁著這功夫,落雲又問了香草她們此時所處的位置,能不能看到山丘後面挖土工人們。

  當聽到香草說了她們所處的位置後,落雲的心裡也有些底氣了。

  她默默想著前些日子韓臨風剛給自己講過的空城計,決定今日也當一當諸葛孔明。就是不知這臨時搭建的戲檯子,能不能嚇退一幫亡命的匪徒……

  就在這時,十幾個追兵也趕到了。

  那些追兵一個個人高馬大,打扮成過往客商的樣子,可是手裡腰裡都別著武器,眼神一看就透著不善。

  其中一個來到馬車旁,狐疑地看著,然後轉了轉眼珠出聲道:「方才有個盜賊搶了我們的行李,他的背後中了一箭,不知你們有沒有看到?」

  侍衛瞟了他一眼道:「是有一個,不過看到了我們,就跳到河裡去了。」

  那人似乎不信,轉頭朝後面使了使眼神。

  他們奉了副統領之名一路追攆到這裡,就是要追回賬本,絕不能讓袁惜有逃脫的可能。

  那河裡的水還很冰,他們也不確定袁惜走投無路會不會跳,不過這馬車勢必要驗看一看。

  雖然眼前這馬車看起來是富貴人家的,還配有幾名帶刀侍衛,但是他們這些人個個都是狠手,並不將這些侍衛看在眼裡。

  就算不殺了這馬車的人,也要強行上去檢查一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01:57 PM

第七十六章 敗家女子

  就在那些歹人神色晦暗,手握刀柄準備發力的時候,蘇落雲撩開了馬車簾子,探頭熱心腸說道:「既然有盜賊搶了東西,還是找官兵穩妥。你們聽到了吧,這山丘後有遷西糧草營的兵馬在操練,我夫君領著百十來號人正在訓練呢,個個都是以一當十的好手。要不……你扯一嗓子,將他們喊過來,幫你們捉盜賊吧!」

  那歹人看到蘇落雲的花容月貌先是一愣,再聽她說山丘後有百十來號人,不由得凝神望去,只是黑黝黝的小山丘遮擋,並不見人。

  仔細去聽……可不是正有人「嘿呦嘿呦」地喊著號子。許是山丘後的人在練習用槍扎靶子一類的,那聲音漸漸由弱轉強,也不知山後有多少官兵。

  歹人們當然不會知道,此時燒磚挖土的雇工正好午休完畢,又集合在一起在土丘的後面喊號子幹活呢。

  落雲總在這裡走,自然也知道這些工匠的作息,時間拿捏得正正好。

  現在她故意引導著將這些工匠幹活的聲音,往士兵操練上引。這些歹人聽到,誤會得也是正正好。

  裘振派來的殺手不知山丘後面的底細,心裡不由得一凜——若真像這女子所說,是官兵在操練的話,那麼他們若要強行檢驗馬車,或者打殺起來,豈不是要暴露了行蹤,引得那些官兵前來?

  而且馬車上既然是如此貌美的官家女眷。素昧平生的,她應該也不會任憑個受傷的漢子上車,污了自己的名聲!

  想到這,那些人迅速交換了眼神,然後調轉馬頭,急匆匆順著路旁的小河追攆了過去。

  而蘇落雲的馬車則毫不遲疑地繞過山丘的山路,繼續前行。

  袁惜從馬車的車窗縫隙裡看到了山丘後那些人——壓根不是什麼官兵!只不過是十幾個頭髮花白的老翁,在一起打著赤膊,喊號子挖土打夯……

  那一個個瘦骨嶙峋的老叟,居然嚇退了十幾個身手一流的殺手!

  他不由得驚訝又佩服地看著身邊的女子。

  這個女人的眼睛似乎看不見,她——該不會就是韓世子娶的那個盲妻吧!

  想當初,袁惜聽聞世子娶妻,竟然娶了個毫不相配的商賈盲女時,心裡還十分的惋惜,暗罵狗皇帝糟踐人!

  給如此英傑才俊,居然配了殘廢的商賈婦人!

  以至於他在準備新婚賀禮時也給得敷衍,在路邊隨便就買了套瓷器相送。

  沒想到,今日他終於得見韓臨風的妻子,還是在這樣生死攸關的關卡下。

  而這個看起來嬌嬌弱弱的女子,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巧妙地利用了週遭的一切,算無遺漏地嚇走了那些窮凶極惡的殺手追兵……

  這個女子……真的有眼疾嗎?

  想到這,袁惜都顧不得後背疼了,伸出手來,在蘇落雲的面前晃了晃。

  香草原本就因為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挨著大姑娘坐,有些不樂意。

  一看他竟然這般無禮地試探大姑娘,香草登時來氣,伸手一推道:「哎,幹什麼呢你!」

  結果她這麼一推,袁惜背後的箭又往裡進了進,他疼得兩眼一翻,這次徹底昏了過去……

  香草也嚇傻了,顫音低聲道:「大……大姑娘,我殺……殺人了!」

  落雲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揚聲道:「別怕,應該還有救!快!去軍營找世子,再將郎中找來……

  當袁惜再次醒來,已經是躺在了鳳尾村的那處小宅子裡。

  他後背的箭已經被韓臨風請來的郎中起了出來,並且在他昏迷的時候,已經灌下了湯藥。

  只是依著他的身份不好出現在軍營裡,於是韓臨風就將袁惜暫時安置在了鳳尾村。

  韓臨風正坐在床邊,看袁惜睜開了眼,便問道:「怎麼樣?傷口還疼嗎?」

  袁惜一看到韓臨風,立刻激動得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韓世子,我可算找到你了!」

  他也不顧傷口會不會裂開,立刻迫不及待地低聲說了大哥曹盛目前的窘境。

  韓臨風雖然一早便知道了曹盛受傷的事情,可沒有想到大哥如今竟然已經失了自由,完全被部下裘振操控,情況如此岌岌可危。

  說完曹盛的情況後,袁惜找到了一旁放著的行李包,從裡面衣服夾層裡掏出了夾著厚厚銀票的賬本,將它遞給了韓臨風。

  韓臨風低頭翻了翻,慢慢抬起頭:「這是義軍的生息命脈,你確定要交到我的手上?」

  袁惜說道:「大哥以前也曾跟我談論過義軍將來的出路。大哥起兵,只是為了收復被異族侵佔的故土。可是隨著隊伍壯大,越來越偏離他的初心。他時常悵惋,日後義軍若不受控,會不會被有心人利用,成為荼毒天下百姓的利器……現在大哥的擔心已經要一步步成真了,他讓我將這賬本交給聖德先帝的子孫,也是希望世子您能力挽狂瀾,避免這最糟糕的一步。當初投奔義軍而來的,有許多是十六七歲的熱血少年,懷揣著救國復興故土的夢想。大哥不希望他們的性命被人當成封王稱帝的墊磚,死得不明不白,還要被人罵成反賊逆黨……」

  說到這,袁惜頓了頓,又道:「還有,就是大哥實在放心不下大嫂和女兒曹佩兒。尤其是佩兒那孩子,簡直是被裘振迷得神魂顛倒,非他不嫁!」

  韓臨風挑了挑眉:「怎麼?這個裘振長得一表人才?」

  袁惜看著韓臨風的臉,緩了緩說道:「他是被誅滅九族的吏部侍郎裘坤的庶子……他母親也是當年波國進獻的美姬……」

  說到這,韓臨風便懂了,因為他的母親也是當初波國進獻的美姬之一。

  原來這個裘振和他一樣,都是帶了些異域血統,自然生得也是輪廓分明,帶著別樣的俊美。

  當年魏惠帝得了波國進獻的美女,但是為了不攪亂正統龍嗣血脈,皇帝欣賞了一遍後,一個沒留,都分賞給了諸位臣子以示厚愛。

  當年裘坤也得了一個,不過生下的孩子因為血統不夠純正,便被他送往了鄉下。

  後來,裘振捲入了凌王叛亂的事件,由此犯下誅滅九族之罪,沒想到,那個被送到鄉下的孩子逃過一劫,最後成了氣候,便是現在的義軍副統領裘振。

  據說那裘振因為裘家覆滅,便逃亡別處,還曾投到山匪處,憑藉天生的聰慧膽大,綠林起家,招兵買馬逐漸壯大。

  現在這個裘振,打得是國仇家恨的旗號,藉著大魏這幾年朝政腐敗,民不聊生,一心要改天換地。

  一旦曹盛沒有利用價值,勢必會被這個心狠手辣的裘副統領除掉!

  袁惜說到這裡時,又是幽幽長嘆一口氣。

  在他看來,從某種角度說,裘振與韓臨風的生平際遇倒是有七成類似。

  當年韓臨風在北地闖蕩的那幾年,因為打仗驍勇,善於千里奔襲,而一舉成名。

  只是韓臨風礙於身份,不願在人前顯露真面目,他和部下都戴著鐵鑄的面具,當時被人稱為「鐵面軍」。

  韓臨風則被稱為「鐵戰神」。

  可惜如此驍勇的鐵面軍卻是曇花一現,只在北地出現不到兩年,便一夜之間銷聲匿跡。

  只有曹盛和袁惜等極少數人知道「鐵戰神」的底細,更知道那位鐵戰神在不久之後,就要入京為質,這才不得不離開北地的。

  不過裘振自從在義軍裡樹立起威望後,也聽聞了鐵面軍當年的風光事蹟。

  他覺得曾經的「鐵戰神」威名響亮,於是也命人打造了黝黑鑄鐵的面具。

  在最近幾次殺敵作戰的時候,裘振跟著他的屬下都是戴好面具之後,再上陣殺敵。

  以至於有很多聽聞過鐵面軍威名的將卒都誤會了,以為裘振就是幾年前那個在沙場上屢屢擊退鐵弗人的驍勇戰神。

  頂著鐵戰神名頭,裘振在義軍裡愈發一呼百應。

  用袁惜的話講,裘振這孫子不愧是土匪出身,不光搶劫財物,連別人的戰功和威名都能搶佔據為己有!

  韓臨風以前對於裘振其人只是初步瞭解不甚其詳,現在聽了袁惜的介紹,不由得挑了挑眉毛。

  他倒也沒想到,自己當初帶著心腹侍衛在北地的肆意率性,擊退鐵弗人的那段輕狂經歷,倒是給裘振這廝做了嫁衣,被他利用得徹徹底底。

  不過當袁惜說到那裘振跟自己長得有些相似,都是眉眼帶了些異域風情時,韓臨風突然心念一動,想起了蘇落雲在香料鋪子的遭遇。

  於是他問:「曾有人穿著大魏兵服在梁州買了大量的馬鹿草,這人可是裘振?」

  袁惜點了點頭:「他慣會收買人心,而且行事極其大膽,類似這種親身深入敵後的事情做過無數次,在義軍的軍卒裡很吃得開,這樣才配得上『鐵戰神』的膽大作風啊!」

  韓臨風明白了,裘振之所以能夠迅速取得義軍的軍權,就是因為這種極富膽大,又善於操控人心的行事魅力。

  如此張揚,聽著就熱血沸騰,最是得年輕人的喜歡和盲目崇拜。

  曹盛雖然年輕時驍勇,但是現在畢竟老了。

  而裘振這樣一個年輕俊美,身負血海深仇的少年將軍,簡直是說書先生嘴裡的神仙人物。

  現在年輕俊帥的戰神說要帶著他們攻城陷陣,一路打到京城裡去,然後住王侯的府宅子,睡公卿的嬌豔女兒。

  這是何等讓人矇蔽了心智的昏然大夢?簡直是讓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啊!

  說到這,袁惜羞愧道:「可惜你的身份敏感,不能外露,不然我和曹大哥也不會任他這般冒用你的威名……」

  韓臨風微微一笑,倒並沒有將這類事情太放在心上。

  不過他終於接過袁惜手裡的那賬本,然後說道:「曹大哥希望我拯救義軍的前途,我若說能,未免有些託大,不過解救曹大哥和他的家眷卻是我義不容辭的事情。此事需要細細謀劃,你身負重傷,還需要將養。此處是我夫人暫居的居所,你可安心住下,不必擔憂再有人前來追殺。」

  袁惜連連點頭,又有些羞愧道:「想當初,你們成婚時,我以為這女子不配你,便存了敷衍的心思,送你的禮也單薄了些。若早知道世子妃是這等神仙人物,我可不敢如此怠慢……她今天還問我當初送的是什麼禮……該不會心裡還在挑剔我吧?」

  韓臨風沒想到袁惜居然糾結這事,當時便爽朗一笑,起身讓落雲進了屋子,將袁惜的話又學了一遍。

  蘇落雲也是無奈搖頭笑道:「袁先生,您多想了。當初我跟世子成婚時,是連花轎都沒坐的,不過走個過場,又怎麼會挑剔您呢!我還要向丫鬟代為道歉,她手重,真是差一點就要釀成大錯了!」

  袁惜現在驚魂已定,終於有閒暇仔細看了一眼世子妃,只是看了兩眼,立刻慚愧地迴避不再看——讓如此花容月貌的女子,委屈了名節與他共乘一輛車,為他打掩護。他真該立刻撞牆死了,來維護人家年輕婦人的名節。

  可他剛慚愧起了頭。落雲便輕描淡寫地打斷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若是心中無愧,何必拘泥陳規?世子不是那等子計較雞毛蒜皮的迂腐之人。袁先生也是經歷江湖風雨的豪俠異士。落雲不才,雖是女子,可也有幾分俠士心腸,大家既然都是江湖兒女,就休要再論這些繁文縟節。」

  韓臨風也微微一笑,拉著他家小俠女的手道:「我的夫人跟一般的女子不同,她的氣量胸襟,有時候連我也自愧弗如呢!」

  袁惜也看出來了,這個女子雖然眼盲,可心思透亮,真是奇女子也!

  他當下便是鄭重抱拳,所謂大恩不言謝,世子妃的救命之恩,他袁某人鄭重記下了!

  不過韓臨風並未完全放下心來。

  他原以為鳳尾村在大後方,應該無安全憂患。可是今日落雲送飯途中居然遭遇了裘振派來的殺手,實在是讓人警醒。

  所以韓臨風又徵調了王府和自己的得力守衛,看護著鳳尾村的院落,並且在通往村子的各個路口也設了關卡,凡是入村之人,都要詢問身份。

  另外裘振之所以緊追不捨,就是因為袁惜拿著要命的賬本。看來裘振雖得人心,卻沒能掌握要命的財政大權。

  行軍作戰,花錢如流水。曹盛之所以能做大,是因為心懷故土夢的大魏子民千千萬。再加上曹盛其人能為收復故土捨棄一切,盛名已久,儼然已經稱為收復故土的旗幟。

  依著裘振現在的名聲,騙騙那些熱血小年輕還尚可,但是要讓各路豪紳慷慨捐助還不夠格。

  這也是裘振急於迎娶曹佩兒為自己正名的緣故——只有成為曹家人,他才好打著曹盛的旗號行事。

  到時候就算曹盛死了,他也可順理成章地成為曹公的繼承人了。

  現在裘振沒了賬本錢銀,又沒眼前的糧草,眼看坐吃山空,還能怎麼辦?

  那就只能做回他綠林老本行,不是攻城就是打劫了!

  想到這,韓臨風知道,自己的糧草若是動了,大約這個裘振會第一時間出手。

  各方人馬蠢蠢欲動,不扔出肥肉,怎麼能引得群狼傾巢而出呢?

  蘇落雲後來聽了韓臨風的講述,也隱隱猜到了隨後的情勢。她忍不住伸手摸索著握住了身邊男人的大掌。

  他和遷西糧草營如今噴香肥美,就是不知道那些虎狼準備何時奔襲過來撕咬。

  遠處一片烏雲,似乎在不久之後就會有風雪來襲……

  當袁惜逃脫的消息傳到北地義軍大營的時候,裘振忍不住捏碎了手裡的酒杯。

  兩個老東西,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搞了金蟬脫殼!

  要不是給曹盛餵飯的那個小廝無意中發現了曹盛掌心的割痕,並通稟給裘振,還真有可能讓他瞞過去呢。

  待裘振逼問曹盛的時候,曹盛卻只是呵呵冷笑,任憑他打嘴巴子打得滿嘴血沫,也一語不發。

  可惜還是發現的太晚,袁惜已經帶著賬本逃之夭夭……就是不知他要找尋何人相助。

  他如今在義軍中反客為主的地位來之不易,想要真正安穩軍心,可不能讓手下的兵卒餓肚皮。

  不過幸好那個新來的紈袴督運,是糧草運輸中最薄弱的一環。對於搶劫糧草,裘振抱持著無盡希望。

  根據線報,遷西糧草營已經開始集結了。韓臨風這次準備運輸的糧食甚多,看來那個草包想一次性運了冬季要用的儲備糧草。

  此番運糧數目甚大,若是能一朝奪回,那麼他便可高枕無憂,在這個冬天裡,趁著鐵弗人遷徙之際,擊退魏軍的掣肘,穩固地盤。

  一旦出其不意奪下嘉勇州,振奮了士氣,再打劫幾個州縣來不及撤退的富戶,足可填補缺失的錢銀。

  想到這,裘振決意不再理會袁惜出逃的事情,沉聲道:「多派去眼線人手,時刻監視糧草營的動向,這批糧食最後必須得回到我的手上!」

  一時間,小小的遷西糧草營,牽動了各方心思,餓狼已經磨尖利齒,準備撕咬這塊毫無防備的肥肉。

  與此同時,遷西大營新任督運韓臨風運卻老神悠哉的樣子,在整治了一幫不聽話的屬下之後,他將自己的部下安插進了糧草營裡,有了慣用的左膀右臂,做事也暢意了,似乎日子過得太舒心,居然將梁州的貌美夫人還給接過來了。

  從此,這位新督運時不時去鳳尾村的精緻小院裡宵度,又花重金要重新修繕院子,最近似乎又在南地訂製了不少家當布匹,還有大批香料,成天的車來車往運東西。

  這樣的風聲也傳到了北鎮王府。

  就連下決心不再搭理那兩口子的宗王妃,都忍不住跟王爺抱怨道:「這就是你一心維護的好兒媳!簡直將我王府從簡不可張揚的家訓丟到你我的臉上了!我聽說她還生怕自己的傢俬細軟出了岔子,花高價請了三個鏢局子為她走鏢。真是有些臭錢不知如何顯擺了!」

  一旁的奚嬤嬤也趕緊告狀道:「這幾日梁州城裡許多軍眷家屬都在背後議論,說娶妻當娶賢。只是世子爺的這位新妻,不光眼瞎,心也是瞎的,竟然這般給世子招黑。世子剛剛懲治了一批貪污的下屬,大大得罪了人,可他在前線後方如此鋪擺,豈不是給人遞了把柄?」

  聽到著,宗王妃也是心頭火起:「風兒少時就被你寵得沒了樣子,若只是吃喝嫖賭,不過是敗壞家風,我這個做母親的自也認了!可他現在,簡直是要作死,只怕最後還要連累了王府親人,你管是不管!」

  韓毅喝了一口熱茶,沉聲道:「我要如何管?」

  宗王妃一拍桌子:「當然是先將那個盲婦給接回來,不能讓她在遷西大營的旁邊做蘇妲己!回頭你再跟陛下陳情,就說兒子不堪重用,為了不耽誤國事,還是解了他的差事吧!」

  王爺不冷不淡道:「你這法子倒是想的輕巧,我若能支使動陛下,還會在梁州待著?早選個風水福地,讓你將養皮膚了!」

  宗王妃愛美,最不能忍受梁州凜冽的寒風,這幾十年來,沒少抱怨。

  北鎮王也是聽煩了,抽冷子回敬王妃一下。

  宗王妃最恨自己丈夫這種滾刀肉的勁頭,她冷聲道:「我當年之所以認下這小妾生養的,就是因為你說成為世子要承擔聖德子嗣的原罪,過得不自在。他若是好好的,我自然是認了,讓他承襲王爺的爵位。可現在他是準備將滿府的人都折騰進去,要我的兒女跟著他陪葬,我是絕不會讓個雜種禍害我的孩子!」

  這話說得甚重,王爺的臉也徹底陰沉下來,猛然摔了手中的茶杯子:「我那是勸你立庶子嗎?我只是實話實說,明明是你怕自己的兒子受委屈,這才讓風兒承嗣……放心,真到了王府倒檯子的那天,我第一個給你寫下休書,你自可帶著兒女離了王府,愛上哪,就上哪去!我絕對不連累你!」

  宗王妃騰地站了起來:「這樣的狠話,你倒是早幾年說啊!若是再早個二十年,你我有這樣的覺悟,倒是一拍兩散,誰也別耽誤了誰!你睡你的美妾,我回我的京城裡去!」

  奚嬤嬤一看王妃越說越下道,也是連忙勸和,讓王妃千萬別說氣話,傷了夫妻和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02:37 PM

第七十七章 黃雀之後

  王爺這邊似乎也被王妃的口無遮攔而觸動了逆鱗,眸光在一瞬間變得陰沉。

  不過當他緩緩將手裡的毛筆放到玉製筆山上,似乎也在這短短時間裡,湮滅了突然激起的怒火。

  再然後,北鎮王像這幾十年來慣常的那樣,一旦真是吵了起來,便默不作聲,轉身出去了。

  人都出去了,宗王妃卻還立在原處不動。

  奚嬤嬤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胳膊:「為了小輩的事兒,跟王爺這麼大吵,何必呢?」

  宗王妃卻冷冷一笑:「看到了嗎?他連吵都不願跟我吵了。當年我總以為,他來宗家求娶,是真心愛慕著我。可是後來我才懂得,我父親的官做得不乾淨,為人短視,做到了泰州刺史,便再不會升了。選了這樣人家的女兒,陛下才不會猜忌。他這個人,看起來老實怕事,可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目的。誰在他的眼裡,不是一顆棋子?我發發脾氣又怎麼了?只要不礙著他的事兒,他都能忍的!」

  奚嬤嬤覺得宗王妃言重了,便又是開解。

  宗王妃掏出手帕擦了擦有些濕意的眼角,再次冷哼道:「憑什麼王府雞飛狗跳,那盲婦反倒躲在村子裡過清閒日子!去,派個嘴巴厲害的婆子去,趁著世子不在的時候,只當是傳我的話,好好申斥一下那膽大妄為的蘇落雲!」

  奚嬤嬤一聽,心領神會,自是安排去了。

  再說,嘉勇州王昀將軍那邊,聽說了韓臨風圖省事,想要將冬日糧食一口氣地運過來,也是連連冷笑。

  「這得是多缺心眼的東西,才能想出這等法子來?他是怕肉不夠肥,引不來餓狼?」

  一旁的幕僚也搖頭嘆氣道:「幸好上將軍您未雨綢繆,早就做了戰略後撤的準備,不然真讓這樣的人統籌糧草,不用人攻打,我們將士就要活活餓死在城牆裡了……您看,我要不要再給遷西糧草營做些什麼『準備』?」

  王昀哼了一聲:「那糊塗蛋都自己挖好了墓坑,哪裡還用你我操心?鐵弗人也好,叛軍也罷,都盯著他呢!自會去推他入坑……不過你要跟糧道週遭我們的人都打聲招呼,若是糧道有什麼動靜,緩一緩再到。」

  那幕僚一聽,頓時心領神會。運糧的馬車笨重無比,雖然有護衛隊,可若無糧道週遭的守軍接應,便如牛車驢隊一般,毫無戰鬥力可言!

  其實當初王昀將軍收繳了叛軍糧草時,就私藏了一部分,並未全都交到遷西糧草營裡去。

  光是遷西糧草營被下屬們貪墨剩下的那些糧,壓根都不夠。所以就算韓臨風僥倖送到,王昀也備著後手呢!

  王昀心知肚明,不必他推波助瀾,那遷西大營的驚天大雷就會接連炸響。

  到時候,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退兵,跟惠城的夫人團聚去了……

  但願那頂鍋的浪蕩子命大,不要死在亂軍之中才好……

  他要跟夫人說一說,給王府封白包的時候,就不要太吝嗇了。

  畢竟中年喪子,是人間一大痛。多花些銀子,也是應該的。

  且不提嘉勇州人心陰暗的算計,再說遷西的糧道。

  遷西往嘉勇州運糧的糧道,若是滿載緩慢行駛,基本是三日的路程,大部分糧道都臨近城鎮,有過往官兵的照拂,還算好走。

  可是因為中間要穿過一道山,所以一般在運糧的第二日,要穿過一道狹窄的山路。

  這山上密草重重,正是兵家易於埋伏之地,自古以來,不知埋下白骨幾重。當地人稱此山路為「鬼子林」。

  若是有經驗的押運官,路過此地的時候,一定要拿捏好通過的時間。

  早晨不行,山中晨霧還沒有散開,若山頭埋伏了人,都隱在霧中看不見。

  而晚上更是不行,貪黑走夜路,必定要撞背運。

  趁著半路停下休整的功夫,遷西糧草營裡幾個原本的糧草營押運官也是如此勸解總督運的!

  「督運大人,前方是重險地,我們還是折返回上一個鎮子安歇一晚,第二天中午再過這道鬼子林吧!」

  騎在馬背上的韓臨風一邊接過酒壺啜飲一口,一邊捏住手指頭漫不經心地算了算:「若是聽你的,豈不是要錯過了糧食運到的時間?這足足耽誤了一整天的功夫!都在路上走了幾日了?不能洗澡吃肉,更沒有女人為伴,真是活都活不下去了!今天就算有閻王在那林子裡,我也不怕!當我們手裡的刀劍是吃素的?你們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大著膽子不用怕,若是能早些護糧回去,我分賞你們每人白銀二兩!」

  聽了這話,那些運糧官難過地一咧嘴,而下面的兵卒則歡喜雀躍,大聲呼喊,先是謝過了督運大人的賞。

  就在官兵原地休整,吃著飯食的時候,有個個子瘦小的兵卒趁人不備一溜煙跑入了旁邊的林子裡。

  那裡有人正等著他,一看那兵卒來,立刻小聲問:「如何?他們是不是打算折返,明日中午再過鬼子林?」

  那兵卒小聲道:「督運嫌著路上遭罪,想要早點回去,所以不打算折回去,今天要摸黑過林子。」

  那人聽得都直眼了:「怎麼有人會這麼蠢?能不能有詐?」

  告密的兵卒訕笑:「他也得長了二兩腦汁兒才能耍詐,你又不是不知,他這一路吃賭不斷,諸事不管,狗東西一個,什麼都不是!」

  這下,那人也放下心來,如此告知了正在前方密林等候的裘振。

  劫掠糧食這類事情,原本不必堂堂副統領親自出馬。

  可是之前就是因為裘振一時大意,著了王昀的暗算,才丟了糧草。

  義軍中不少老將,拿這事明嘲暗諷,故意給裘振拆檯子。

  所以裘振決定要再立立軍威,讓「鐵面軍」重現鬼子林。如此奇襲,奪回被劫的糧草,才可挽回面子。

  再說了,弄死一個紈褲子弟又有什麼風險可言?裘振覺得如此深入敵後,毫無風險的奇襲機會難得。

  給自己再添威名的機會,絕對不能放過!

  所以這次,是裘振親自帶隊,殺雞用了屠龍刀,他要親自送韓世子上一上黃泉絕路!

  也不知世子那貌美非常的盲妻,會不會哭得梨花帶淚,昏死過去……

  當夜色漸濃下來時,糧草隊也才剛剛走到了鬼子林的邊上。

  因為山峰遮擋,山路也陰暗極了。

  糧草營的車隊停了下來,稍事休整,點燃了火把之後,便開始繼續前行。

  在逐漸幽暗的山路上,只能靠著那星星點點的火光才能看到糧草隊伍的馬匹車隊,和影影綽綽騎在馬背上的人。

  當車隊行進到了山澗中間,隊伍的頭尾都入了山中後,戴著鐵面具的裘振突然朝天射了一支火箭。

  頓時山澗兩頭的伏兵行動起來,將事先準備好的石頭砸向山澗,同時搭弓射箭,箭雨稠密,伴著呼嘯的箭聲呼嘯而去。

  一時間,山澗裡傳來馬兒驚慌痛苦的嘶鳴聲,還有馬車撞擊石頭和樹木的悶響。

  裘振周圍戴著鐵面具的部下紛紛大笑,心知這次偷襲算是成功了一半。

  可是裘振卻突然眯起了眼睛,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對……

  韓臨風糧草隊伍,可有百十來號人呢!為何方才石塊猛砸,卻聽不到一聲人語?

  他也是在刀尖上摸爬滾打出來的,當即後脊樑冒冷風,直覺不妙,所以手下人紛紛點燃火把照亮,準備朝著山下奔過去時,他猛然高喝道:「不好,有埋伏!熄滅火把!快!」

  可惜他的話音未落,螳螂背後的黃雀們已經開始行動了,一支支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冷箭朝著他們藏身的方位密集襲來,瞬間就撂倒了好幾個人。

  裘振手疾眼快,奪了一旁侍從的盾牌遮擋,同時也迅速辨明,暗箭是從他身後的大樹上偷襲過來的。

  他順手將腳邊扔著的一支火把高高拋起,伴著一縷光,終於看清了那樹上的情形……

  只見一個個披著幹褐樹皮的「樹人」正爬在枝丫上,居高臨下,放著冷箭。

  這兩日山間起霧,林影晦暗。那些樹人如此打扮,若不用心細看,當真不會分辨出來。

  為了萬無一失,裘振得了消息後,在這山上埋伏半天了。

  這些「樹人」豈不是更早攀爬上樹,潛伏得更久?

  要知道這山上滿是裘振的親兵,若想不被人發現,便需要在樹枝上靜止不動。

  這樹上可不止一人,能做到如此潛伏,得是一支怎樣訓練有素的鐵軍?

  就在裘振命令手下,朝著樹上射擊的時候,鬼子林山澗的山背後,居然又摸上來了一隊人馬。

  原來他們居然靠著繩索一路攀爬,繞到了裘振的背後,手持刀劍,悶不吭聲地摸過來補刀了。

  這些後撲上來的人,明顯不是糧草營養出來的閒兵,一個個驍勇彪悍得很。那股子切肉砍瓜的生猛,需要在沙場肉搏箭雨裡才能歷練出來。

  領頭的那個居然還瞪著眼睛喊:「看看誰都戴著面具在那裝鬼,戴面具的都要多捅幾刀!」

  也不知道來人為何對鐵面具深惡痛絕。那些兵卒聞言,皆是嗷嗷怪叫,專挑帶了面具的使勁剁。

  可憐裘振手下稍有頭臉的,才有這等戴面具裝逼的機會!

  一時間,面具彷彿吸鐵石,引來的都是刀光劍影,血雨腥風!

  裘振也不得不狼狽地扔了臉上的面具,心內再次生出疑問:……這些人都他媽的是哪裡鑽出來的?難道他又中了大魏上將軍王昀的暗算?

  裘振壓根來不及多想,只能與撲過來的這些虎狼之師搏殺在了一處。

  明明是暗算者,可是陡然成了獵物,其中的狼狽自不必提。

  裘振帶來的大半兵卒,最後都被劈倒了。

  而他憑藉著矯健的身手,堪堪避開了幾下致命的追砍,可是胳膊和後背也中了好幾劍。

  若不是他後來靈機一動,在幾個親隨的護衛下,從山側的懸崖邊,尋了裂縫躲進去,恐怕就要命喪鬼子林,再也出不來了。

  如此躲避了整整一天一夜,期間能明顯聽到有人搜山的動靜,可是那些搜山的人都不說話,實在偷聽不出什麼。

  最後裘振只覺得……太他媽的餓了!偏偏肚子又不能叫,只能狠狠地勒緊褲腰帶,咬牙等著滿山的兵將都撤了。

  等到最後,幾個餓得前心貼後背的漏網之魚,終於從石頭縫裡爬出來了。

  此時又是晨曦,藉著天邊的微光,裘振滿身血跡,拄著拐棍下山,也終於看清了那一夜山澗裡到底是什麼情形——那些被石頭砸死的馬匹,還有碎裂的馬車還在。而馬車和馬背上居然都是綁縛得草紮的假人!

  而那馬脖子上居然還綁縛著竹竿,前面懸吊著幾根胡蘿蔔……

  看來他們就是用胡蘿蔔驅使著馬兒前行,再利用夜幕佈置了草人迷魂陣!

  不過走了幾步,倒是發現了一個綁縛在馬背上的真死人!

  他身邊負責聯絡暗探的親信一下子認出,這個乾瘦的小子不正是糧草營裡給他送信的探子嗎?

  他應該是被人堵了嘴,勒住了繩子,結實捆在了馬背上,最後又被裘振下令用亂石給活活砸死了……

  裘振這下徹底明白:自己的行動早就被人窺得先機,結結實實落入了圈套。

  這次他帶出了百來個兄弟,可是現在只剩下幾個蝦兵蟹將,只能兩手空空,肚腸也空空,狼狽而回……

  這種被騙得傾家蕩產的奇恥大辱,真是裘振從來都沒有過的。

  有屬下方才貼心地幫他撿回了鐵面具,正恭敬地遞給戰神。

  裘振惡狠狠地將面具扔在了地上:「等查出暗算我的是何人,不將他碎屍萬段,難解我心頭之恨!」

  只是裘戰神的倒霉日子似乎還沒望見頭。

  就在他一路狼狽,終於逃回義軍大營的時候,才發現居然有大魏的一隊人馬趁夜前來偷襲。

  這幫人居然是遷北大營過來的。他們也不知從哪裡打聽到,當初殺了幾個軍官的賊人就是叛軍。

  而這次來的一幫子人都是些年輕將卒,與其說來偷襲,不如說就是來報復噁心人的。

  那位遷北趙小將軍來了前營時,一個個灌滿了屎尿的豬泡子,冰雹一般侵襲而來,打砸得前營義軍將士滿身都是。

  等到義軍開門的時候,那伙子人像抹了油一樣撒丫子開跑,逃到遠處挑釁。

  用箭矢去射他們,他們又架起隨身的藤盾,擋得嚴嚴實實,然後污言穢語地喝罵。

  如此一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前營吸引了過去。

  幾場小孩打架的罵戰下來,遷北大營的官兵並沒有佔到太多的便宜,

  可是直到遷北官兵撤退的時候,守衛們才發現,前線混亂時,那個原本應該在病榻上昏迷不醒的曹盛,還有他的夫人和女兒曹佩兒居然不見了蹤影。

  很顯然那些大魏官兵是障眼法,充當了調虎離山的誘餌,有人趁亂劫走了曹盛一家。

  裘振氣得英俊的臉上滿是黑青之色——原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這黃雀的後面,還他媽的有個獵隼在等著呢!

  能救走曹盛的,自然是逃走的袁惜一黨。可是遷北大營兵馬居然會配合一幫子反賊,簡直聞所未聞!

  要知道曹盛的人頭懸賞一直逐年加碼,從來未曾減少過。如今居然有大魏兵馬替他打掩護?著這都是些什麼匪夷所思?

  那個袁惜……當初一路逃到了梁州,到底是去尋誰搬了救兵?

  不提叛軍戰神裘振氣得暴跳如雷,外加一頭霧水。

  再說嘉勇州的王昀,他老神在在,安居兵營,看著沙盤地圖,推演出了北鎮世子的葬身之地。

  他用手裡得馬鞭指了指鬼子林山澗,開口問身邊的幕僚:「諸位有沒有雅興一賭,這處或許會有一場戰事發生。」

  那些幕僚也會拍馬捧屁,自然表示不信,願意跟將軍一賭。

  結果王昀倒是賭贏了:鬼子林發生了一場激烈的遭遇戰,屍橫遍野,蔚為壯觀。

  王昀聽了線報,說沒見到糧草營的車馬從鬼子林出來,便知這糧應該是送不到了。

  上將軍對韓世子遭遇此劫,沒有半點愧疚之心。

  那姓韓的幾乎將所有的兵家大忌都犯了,他若不死,天理難容!

  所以王昀聽了線報,只雲淡風輕地吩咐幕僚,趕緊準備上呈的奏摺,說一說前線因為韓臨風一人造成的窘境,嘉勇州無糧難守,懇請陛下恩准撤兵就是了。

  不過還沒等寫好的奏章筆墨乾透,城門處又有人來報,大批糧草已經聚集在了嘉勇州城門之下。

  王昀接到通報的時候,手裡的茶水灑了一身,驚異道:「什麼?糧草送到了?探報之前不是說,糧草營在鬼子林遇到了埋伏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幕僚也是十分驚訝,親自又去跑了一趟,回來的時候,神色凝重道:「回稟上將軍,真的是糧草營的車馬,而且是韓臨風親自押運來的!」

  王昀直覺得腦子嗡響,有些不信地親自上了城樓。

  只見城門下糧車長龍甩尾,一字鋪排開來。有嘉勇州的兵卒下去查驗,車上裝的果然都是滿滿的糧食。

  韓臨風一身戎裝坐在馬背之上,雙手抱拳,對著城牆上的將軍高聲喊道:「我等在此久候多時,不知王將軍什麼時候能放我們入城?」

  王昀的眼睛來回掃視車門下,在臉上緩緩的擠出了一絲笑容,故作驚訝道:「方才有探子剛剛來報,說是糧草營的人馬在鬼子林遇襲,我正想帶兵前去增援,卻不曾想你們竟然已經到了,門將怕其中有詐,所以開門也是要慎重些……」

  說到這,他揚聲吩咐道:「快開城門,讓韓督運進來!」

  待韓臨風入城時,王昀眯眼問道:不知韓督運可否解釋一下,那鬼子林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韓臨風微微一笑,揚聲道:「所謂兵不厭詐,此番糧草甚是重要。我這個初來乍到的,不敢有絲毫懈怠。我接手時,便發現糧草營的糧草大部分已經發霉不適合再送來給前線的戰士吃。幸好糧草營的部下慷慨解囊,主動拿出自己的傢俬填補,我這才籌備夠了錢銀,在南地又抽調了一批糧食。為了掩人耳目,免得引來盜賊,便推說是賤內從南邊買的傢俬布匹,託運鏢局分批運來。」

  說到這,他笑看著王昀發直的眼神,接著道:「至於鬼子林的車馬,是糧草營的部下為了穩妥起見,打的一個障眼法罷了。那車上都是些發霉舊糧和乾草,誰愛劫就劫吧。幸好我的手下有此經驗老道的愛將,當真是免了一場劫難……也幸好遷北大營的趙小將軍仗義,主動提出要幫我剿滅那些盜賊……上將軍,你說我要是領人真過了那林子,現在豈不是要破費諸位替我奔喪拿白包了?」

  說完之後,韓臨風開始哈哈大笑,可笑了兩聲,又湊過俊臉好奇地問:「上將軍,我說的無趣嗎?您怎麼不笑?」

  王昀被他突然逼近的臉嚇了一跳,忍不住後退一步,待緩過神來,乾巴巴地跟著韓臨風一起笑了起來。

  原來真正要緊的糧食其實在三日前分了十次通過鏢局子過了鬼子林,然後在附近的村鎮重新集結裝車後,運到了這裡來。

  王將軍越聽心裡越驚訝,就算是老謀深算,也有點控制不好臉上的表情了。

  這個暗度陳倉的計謀,究竟是誰替這個草包想出來的?

  整整四十車的糧食,姓韓的竟然能不顯山不露水地採買完畢,自己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

  結果他就這麼毫無防備,任著韓臨風順風順水地將糧食送到了這裡來。

  韓臨風看著王昀驚疑不定的眼睛,微微一笑,說道:「請將軍親自驗查,為了穩妥起見,可以逐個開袋驗收糧食,若是對數目無異議,還請在這收簽的文書上落筆簽字。我已離家多日,對父王甚是想念,若是無事,我便要早些回去了。

  那糧食個個顆粒飽滿,乾爽得很。韓臨風還在嘉勇州吃了頓午飯,用的就是他運來的新米。

  待吃完飯,簽完了字後,韓臨風抹了抹嘴,就此跟王昀將軍告別,打道回府!

  王昀送別了世子,整個臉頓時陰沉得像便秘了三個月。

  就在這時,早上派出去的探子才剛剛回來,急急稟報:「啟稟上將軍,在鬼子林遇襲的不是遷西糧草營,而是叛軍的一支隊伍,傷亡慘重,似乎全軍覆沒了……」

  這姍姍來遲的消息,再次讓王昀眯起了眼睛,現在他的眼前總是浮起韓世子漫不經心的笑。

  韓臨風……倒是個什麼樣的人,能出人意料地送達糧食,真的只是因為他夠幸運,而部下又得力的緣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03:02 PM

第七十八章 戰火逼近

  就在這時,下屬又向王昀稟報:「其他的人馬都聽將軍的吩咐按兵不動,可是遷北大營的趙歸北卻帶了百十來號人擅自出營,配合了遷西糧草營……」

  聽到這,王昀狠狠眯起了眼睛:這就對了!怪不得一個草包突然變得如此驍勇!原來是有人不聽他從命令,擅自幫襯了韓臨風!

  趙歸北?漁陽公主的那個繼子?這裡面有他什麼事兒?居然也攪合了進來?

  難道趙棟那廝,暗地裡有什麼盤算?當初這北地坐鎮的上將軍一職,與他爭搶最厲害的就是趙棟。

  若不是漁陽公主不願夫君涉險,去求了陛下,也許趙棟早就掌握了北方的重兵。

  難道他不死心,派了自己的兒子來給他作梗?

  一時間,王昀那善於勾心鬥角的肚腸又開始盤算起來,想得竟然比事實複雜得多!

  打死王昀也想不到,要用趙小將軍,其實只需要一個賭約。

  韓臨風跟他做賭,若是十招之內將趙歸北打趴下,小將軍就要為他做一件事情。

  結果,韓臨風擅長的小擒拿術在五招內就把趙歸北摔了個大馬趴。

  小將軍被摔得四肢通暢,佩服得五體投地,就算私自調兵幫襯韓臨風也願意。於是韓臨風自己和部下也穿上了遷北軍營的兵服,他帶著人鬼子林殲滅劫匪。

  而趙歸北則去騷擾叛軍。就這樣,兵分兩路,一箭三雕。

  話說這一趟陣前送糧圓滿送達,驚起了裘振和王昀兩方驚異不斷。

  不過韓臨風心裡並無太多得意。他如今真的是歸心似箭,想要早點趕回鳳尾村,看一看臨近夜晚時,村中的那院落裡是否有人為他留一盞燈。

  此番送糧,除了陪著他聲東擊西的屬下將士之外,還有一位功不可沒的能臣。

  若不是她為他鋪搭人脈及時籌備到糧草,又頂著驕奢的妲己罵名,掩護他分批運糧,他豈能如此順利?

  韓臨風從嘉勇州回轉之後,便急著趕回鳳尾村的小院,將好消息告知給她。

  慶陽如今也知主子心思,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去鳳尾村小院給世子妃送東西,卻見她正被王府來人痛罵的情形……世子妃當真受了不少委屈。

  他一邊策馬前行一邊說:「世子爺,我算是服了你了。當初怎麼從京城的巷子裡娶了這麼一位賢妻?您不知道,王妃前幾日派人來申斥了世子妃,世子妃就是那麼生受著。正巧讓我趕上,可她還是囑咐我不許告訴您,免得您分了心思。」

  韓臨風聽了心內一緊,狠狠抽了幾下馬鞭,再次加速朝著鳳尾村而去。

  當他回到鳳尾村時,已經接近凌晨,在一片晨霧裡,他在院門口翻身下馬。

  他跟開門的侍女表示禁聲後,便悄無聲息地來了臥房門前。

  可是還沒等他推開門,就聽到屋裡有剛剛睡醒,略帶嘶啞的嗓子急切道:「香草,門外來人了?是不是世子傳來什麼消息了?」

  落雲是被院子外的馬蹄聲驚醒的。按照她的推算,韓臨風就算最快也要晚上,或者是明天一早才能回來。

  所以這麼早有動靜,她的心都跟著一緊——他手裡能用的人手只有那麼一點,可是隱在暗處的敵人卻不知有多少。

  刀劍無情,就算他的武藝再怎麼高強,也會有馬高鐙短的時候。所以這大清早有人來,真是讓人心慌,也不知傳來的會不會是噩耗……

  可她出聲問,卻沒人回答,只聽門吱呀一聲響,似乎有人悄無聲息地進來了。

  蘇落雲也沒吭聲,只是將手摸進了枕頭裡。

  那裡有她新買的一把匕首。

  自從上次在去營地的路上遇險以後,她也心知,挨著前線,戰事一旦變化,臨近村落頃刻間就會燃起戰火。

  韓臨風不在身邊的時候,她在枕頭底下便藏了匕首。不是信不過看院子的護衛,而是她習慣了凡事做最壞的打算——萬一這村落淪陷,又或者是有人想要綁架了她威脅韓臨風,她總要給自己留一個最後的選擇。

  她寧願自我了斷,也不能任著自己被賊人擄走,用來脅迫韓臨風。

  而且弟弟已經做官,若自己名節有損還被傳揚出去,弟弟和韓臨風就沒法抬頭做人。

  可是門口一陣喧鬧之後,便歸於安靜,在目不能視的人聽來,彷彿有賊人潛伏進來,悄無聲息地解決了滿院子的侍衛一樣。

  所以聽到門傳來打開的動靜,卻無人進來,她忍不住從枕頭下掏出匕首,藏著自己的被子裡。

  可惜這時天色已經微亮,韓臨風將她滿臉強裝的鎮定,還有掏匕首這點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一時間,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惴惴不安,真不忍心再嚇唬她,於是連忙出聲道:「阿雲,是我!」

  當熟悉的渾厚磁音入耳,蘇落雲真是渾身一鬆,忍不住濕潤了眼角道:「你又嚇唬人?」

  韓臨風也是心疼極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對這女子照顧有加,卻從來不曾想,其實她為他付出的,比他知道的還要多。

  她一個人居住在異鄉的小院子裡,明明感到害怕,卻從來不說。直到方才她以為有賊人潛入的那一刻,精緻的臉蛋上掛著的滿是無助……

  若真來了歹人,她拿著那玩具樣的東西,是要跟人拚命嗎?

  當他問起的時候,落雲卻苦笑道:「我一個眼盲之人,除了自己,還能傷了誰?若真是山匪賊人進來,我唯有用這匕首保全名節……」

  她的話還沒說完,手裡的匕首已經被他一把奪下,狠狠扔甩了出去。

  「你何曾是在乎名聲的?大約是顧忌你弟弟,或者是怕人威脅我才會這般做吧?」他篤定道。

  見她不說話,他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只要我還活著,絕不叫你落入這等境遇。若是萬一真有這日……真正在乎你的人,也希望你好好活著。男人的名節若是需要女子一死來成全,還不如他自己尋一口井,跳進去淹死算了!」

  聽到他惡狠狠地說話,落雲微笑著尋聲撲到了他的懷裡:「誰想到你會這麼快回來,還不出聲地嚇唬人!再說了,我就是預備防身的,你說得這般嚴肅,難道都成真了?」

  韓臨風怕自己身上的鎧甲膈到她,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後,就將她放到一旁,然後站起來卸鎧甲。

  待脫得只剩內衫,他餓虎撲羊便要過來,落雲卻掩著鼻子道:「幾日沒有洗澡了,臭死了,快去洗洗!」

  其實那股子濃鬱的男人味道並不是很臭,對於獨守空閨多日的人來說,甚至有些勾得人情動。

  不過落雲總覺得還是洗洗要好。可是韓臨風卻一把將她扯起道:「我懶得叫丫鬟,你幫我洗洗。」

  最後,他甚至都沒叫水,只在臥室的隔間,就著蘇落雲昨夜用剩的涼水囫圇洗了洗,便又將她抱回到了床上。

  二人一時纏綿到了一處。

  這成婚的時間久了,那男人也不知都是從哪裡學來了花樣子,就算落雲看不見都覺得羞臊得有些渾身發燙。

  幸好這是自己獨居的小院子,沒有公公婆婆在跟前,不然這般清晨遲遲不起,在床榻上顛鸞倒鳳,只怕也要挨罵的。

  韓臨風此番一箭三雕,既交了運糧這個燙手山芋,又狠狠懲治了裘振那廝,更是趁機派人解救出了被軟禁的大哥曹盛。

  功德圓滿時,他終於可以鬆懈下神經,好好回家守著老婆修整了。

  落雲聽到趙歸北帶著上百個屎尿豬泡子去義軍那搗亂,不由得噗嗤一笑。

  「你是怎麼說動趙小將軍替曹統領打掩護的?」

  韓臨風微微一笑:「他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腦子略略簡單了些,我不過跟他做了賭,又言語煽動,他便耐不住要去給兄弟報仇去了,我還怕他做出格,折在那裡,便叫慶陽跟著,替他把控一下。趙歸北並不知道曹盛的事情,出了氣,就回來了。」

  蘇落雲點了點頭,又問:「一切都還順利?」

  韓臨風想了想屬下回報的話:「除了曹大哥的女兒,其餘的也都還好……那個曹佩兒不願跟母親一起走,被我的屬下敲暈,才帶出來的。」

  落雲聽了,疑惑道:「她不知道裘振對她父親做的惡事?」

  韓臨風長嘆一口氣:「她不信,非說父親因為病重害了疑心病,所以才懷疑裘振給他下迷藥……這姑娘就跟中了男狐狸精的毒一樣,對裘振言聽計從……」

  蘇落雲想起香草說那裘振俊美非常,也難怪能將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迷得神魂顛倒,連父母都不顧了。

  不過好在人都已經救出來了,就看看時間久了,小姑娘能不能清醒過來。

  那曹盛身份敏感,所以韓臨風讓他化名喬安,假裝是異地病倒的客商,安置在了與梁州相鄰的寒霜寺裡。

  化外之地,法不達及,相對也安全些。

  袁惜知道大哥被救出去後,一刻也不願等,已經被人用馬車送往寒霜寺看望大哥去了。

  落雲對於曹盛這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其實也很是好奇,不過為了避嫌,她不好前去看望,只能從韓臨風的嘴裡,知道那位曹統領的近況。

  曹盛當初箭毒未消,又延誤了救治,加上長久臥床,後背都生出了褥瘡。

  雖然韓臨風請來的郎中醫術不俗,可也連連搖頭,表示這人不過吊著一口氣,他會盡力救治,但也要看「喬先生」自己的造化。

  曹盛倒是心知肚明,很是看開地一笑,拉著前來探望他的韓臨風的手道:「人這輩子終有一死。我原以為自己能倒在收復失地的沙場上,可如今如此安逸的死在床上,卻怪沒意思的……我有一事,始終也放不下,卻也無力回天,只能寄希望於你了……」

  韓臨風沉聲:「現在裘振一路擴張地盤,失地已經被他收復大半,想來盡數收回,也不會太遠了。」

  曹盛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的狼子野心,豈是收復失地?而是要自己稱王,扶搖升天!我是怕自己養虎為患,身後留下禍國的罵名……」

  說到這,他略緩了緩,又道:「此番我突然失蹤,只怕裘振那廝沒法再拿我做旗旛,也不知他接下來,會做什麼。」

  聽到這,韓臨風緩緩道:「曹大哥,你在民間的聲望,可比那個沽名釣譽,自詡戰神之輩要高得多。只要大哥還活著,他就永遠也代替不了你。」

  曹盛失落道:「可是我命不久矣,大約是活不長了……」

  韓臨風只是拉著他的手,意味深長道:「要震懾住妖孽,只需真神的聖名便足矣。大哥若放心不下裘振為患之事,我倒是有個法子……」

  再說裘振那邊,經過這麼多天,總算是弄清楚了鬼子林那日的始末。

  當聽聞大批糧草居然聚沙成塔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匯聚在嘉勇州下時,裘振一雙深眸狠狠眯了起來。

  而他的手下也出聲說道:「這幾日,我向嘉勇州的暗探打聽了一下,據說當時是遷北大營的小將趙歸北出兵,馳援了韓臨風,來我們營地前攪鬧的,就是趙歸北的人。難道這暗度陳倉的計策也是趙歸北想出來的?」

  裘振疑惑道:「趙歸北?」

  幕僚道:「就是駙馬爺趙棟的兒子,據說年紀輕輕,身手不凡,此番來北地就是要建立一番功業的……不過他們通過繩索攀山崖偷襲的路數,似乎在幾年前出現過。當時曹統領的手下出了個善於偷襲的奇將,就是那個之前的『鐵將軍』,就喜歡搞這種聲東擊西。但是他從不露臉,年歲看著不大,據說曹是盛意外結交的兄弟,幾次率領手下配合曹統領打了漂亮的千里奇襲,讓鐵弗人苦不堪言。但是曇花一現後,便杳無蹤跡。你說,曹盛被人救走,是不是因為這個神秘人回來的緣故?」

  裘振一時想到,那群奇襲而來的人似乎對戴面具的下手特別狠,真的是怨氣很大的樣子。

  難道是當年的那位「鐵將軍」不滿自己假冒他的威名,所以尋機報復?

  那個趙歸北,該不會就是暗中相助曹盛的貴人吧?可是細算的話,年齡似乎對不上啊!趙歸北難道是少年老成?

  他若真是當年的鐵面軍的頭目,倒也能說通遷北大營的兵卒為何要替曹盛逃跑打掩護了。不過他一個將軍之子,居然暗中協助曹盛。

  不過趙棟是朝中有名的主戰派,他跟兒子暗中支援曹盛,倒也能說得通。

  就這樣,兩頭盤算來盤算去,趙小將軍一夜封神,在王昀和裘振的心裡紛紛鍍上了真神金身,是個心機叵測,讓人不能小覷的人物!

  至於為何會自動忽略了韓世子,不是這兩個人太傻,實在是世子爺扮豬吃老虎扮得太像。

  裘振也曾偷偷探查過遷西糧草營。當時他站在小丘上正好看見韓臨風吊著個酒壺,跟一幫屬下在操場的高台上搖骰子……

  關於其人,探子打聽到的生平是年不到十三從書院輟學,喜好狎妓,好呼朋喚友一類。

  當時陽光太強烈,韓臨風身上的那件花褂子金絲太耀眼,裘振看得有些鬧眼睛,他在山頭遠遠瞥見稀鬆散漫的營地就滿意離去了。

  可沒想到,就是他沒放在眼裡的這一環節,竟然給了他迎頭痛擊。

  不過由此可見,韓臨風那草包的八字一定很好,身邊的人倒是都很機靈。

  他一時想到了韓臨風所娶的那個盲妻。當時在香料鋪子的時候,她突然問到了自己買馬鹿草的用途。

  當時自己心有警惕,雖然馬上出城去了,可是遷北大營的追兵隨即就入城去了,聽說就是撲了香料鋪子。

  看來傻子自有傻福,不光娶了個機敏的老婆,身邊還臥著趙歸北一類的能人……

  曹盛既然已經不在他的手裡,便要做個圓滿說辭,以安穩軍心。因為他現在無糧無銀,若不攻下嘉勇州,便要活活困死在這個冬日裡。

  想到這,裘振與心腹統一了口徑,一律對外宣佈,曹統領在混戰中被嘉勇州的王昀派刺客擄走,大約是遭到殺害了。

  為了解救曹將軍,需要全軍上下一心,一舉攻下嘉勇州,擒拿王昀老賊,解救了曹統領!

  這口號一經喊出,頓時得了義軍上下一心的簇擁。

  分散在佔領州縣的義軍,蠢蠢欲動,開拔集結,朝著嘉勇州的方向浩蕩而來。

  一場激烈的攻守戰一觸即發。

  再說王昀,這幾日都是脾氣不太好。

  他原本就做了撤兵準備,將自己的家眷和傢俬移到了惠城去。

  原以為遞送上奏摺後,就丟城後撤。

  可是現在糧草順利送達,他若再不戰,就是給九皇子一黨送去明晃晃的把柄。

  當裘振兵臨城下時,王昀就算再不情願,也只能硬著頭皮迎戰了。

  韓臨風坐鎮後方糧草營,並不受戰火波及。他派出了許多探子,探聽前方的進展。

  此時鳳尾村的小院子裡,正在燉煮著韓臨風打來的兔子。韓臨風用這香噴噴的兔肉款待自己的同窗好友聞淺。

  聞淺因為妻子病重,投靠到世子府寄住。妻子病逝後,他才在世子離京前先一步折返回了北地。

  蘇落雲以前並不知這位聞先生的能耐,直到聞淺跟韓臨風一同飲酒閒聊時,她才知道,這個聞淺居然是個輿圖高手。只是憑藉一輛小小的馬車,外加上三個僕從,便走了北地大半荒山野嶺,不僅繪測的地圖詳實,而且還製了可以立體觀賞的沙盤。

  當初韓臨風跟落雲第一次說破彼此身份時,他引著落雲的手撫摸的沙盤,就是聞淺所製。

  只是以前聞淺做的都是被割讓的二十州的沙盤。

  而這次他重點測繪的卻是嘉勇州附近的幾州地形,包括了韓臨風這次排兵佈陣的鬼子林。

  正是有了如此精準的地形圖在手,韓臨風才可因勢利導,從崖後包抄了那劫糧的叛軍。

  落雲雖然看得不太真切,可是用手指也感覺到了沙盤的精妙,忍不住出聲讚歎。

  而韓臨風也是向他敬酒,再次鄭重言謝。

  聞淺卻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手道:「可不敢承著謝,我仗著與你幾年的同窗之誼,厚著臉皮投奔了你,然後閒人一般讓你來養。好不容易等到你能用我時,若是再不盡心些做事,豈不是償還不上?」

  韓臨風笑道:「你我同窗一場,親如兄弟,就不要說那些見外的話。若是沒你的圖,只怕我現在也要因為運糧不利,而身陷囹圄了!」

  聞淺長居世子府,自然知道韓臨風現下的處境。他飲了一杯酒,長嘆道:「我希望自己此番幫上大忙,不然嘉勇州一旦陷落,梁州也要被敵人圍繞。此處三面的山都是跟梁州相連,山勢險峻,但若有人引路,也能由此包抄梁州……」

  韓臨風明白,到時候由著這裡,再打到惠城,接下來就可以一路坦途攻向京城了。

  兩個人一起默默喝著酒,不過心裡想的卻是希望那王昀別白白吃了了米飯,只有守住了嘉勇州,才能堵得住隨之而來的漫天洪水。

  可惜天不隨人願,嘉勇州局勢惡化得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快。

  裘振北被封為義軍戰神,還真不是徒有其名。

  他在行軍打仗的時候,著實有些歪路子。據說他年紀雖小,但是因為生平早早獨自營生,經歷頗雜,年幼的時候曾在採石場幫工,因此熟悉火器藥火一類的用具。

  而他攻城的時候,壓根不用雲梯橫木一類,而是命令手下,帶著火石器物,冒著箭雨亂石,一路摸到城牆根下,用鐵鎬在城牆上鑿眼之後,便分區域塞入細管的硝石。

  如此點燃藥捻子,隨著轟轟巨響,威力驚人。炸了幾輪之後,厚厚的城牆愣是讓這專門配比的硝石管子砸開了小洞。

  有了這小洞之後,隨後而來的義軍用鎬頭鐵鏟將洞口擴大,便相當於在嘉勇州城牆上開了個進出自由的門。

  這樣的門,義軍連開了三個。待王昀聽到動靜不對,慌忙派人牆根底下堵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原本可以堅守月餘的攻城防守戰,愣是讓裘振用短短兩日的時間變成了街巷肉搏之戰。

  就算城裡的兵馬再多,糧草再豐足又怎麼樣?不過都是甕裡香肉,讓人嘗鮮填飽肚子罷了!

  一時間守城的兵馬丟盔棄甲,而那些叛軍則飛快佔領城牆,還有高塔。

  王昀在親兵的護衛下,慌慌張張第一批撤出了嘉勇州,將大批將士都甩在了身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03:25 PM

第七十九章 餘威震懾

  主將不在,軍心一下子渙散。

  這樣的攻防戰,還如何堅持下去?

  號稱銅牆鐵壁,只要有足夠的糧草就能固守二個月的嘉勇州,不到兩天的時間,就城頭換了旌旗,徹底易主了!

  當裘振被迎進嘉勇州時,站立在城頭,看著丟盔棄甲潰敗而逃的大魏兵馬,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攻佔嘉勇州這樣的兵家重鎮,會如此順利。

  大魏的帥才竟然如此不堪,也是天公自有定數,這一朝的氣運就此要到頭了!

  此時他立在城頭,朝著遠山望去,越過嘉勇州,再過一道山便是經州,還有梁州等數州,而繼續往前,再無險山阻隔,可以一馬平川,一路打到京城去了。

  就在此時,城下的隊伍已經重新集結,那些身上還浸染著鮮血的叛軍,一個個臉上也洋溢著浴血廝殺後的興奮,紛紛舉起手裡的兵刃,振臂猛喝:「裘統領威猛蓋世,雪恥聖德,功績蓋天!」

  一時間高喝的聲音,似乎震得地皮都微微發顫。

  這個口號,是裘振示意人傳下去的。他的副統領的稱號自動去掉了個「副」,而那句「雪恥聖德」則是點名了當年聖德先帝御駕親征的典故。

  當年聖德先帝戰敗的恥辱,就是要靠功績蓋天的裘振來洗刷!

  一時間,叛軍的聲勢大漲,眼看著整頓一番,便要一路南下。

  嘉勇州丟的實在太快了!以至於臨近幾個州縣的駐軍完全來不及反應。遷北營的大軍倒是開始集結了,可是走到一半,就跟潰逃的嘉勇州官兵走了個頂頭碰。

  當騎在馬背的上的趙歸北聽聞嘉勇州失守的消息,氣得哇呀呀怪叫,朝著那些潰敗下來將領的臉上狠狠唾了一口。

  那些將領還不服氣,斜吊眼睛道:「別站著說話不腰疼,若是你在,可能打得不如我們呢!」

  趙歸北惡狠狠道:「若是我,他媽的寧可被吊死在城牆上,也絕不後撤!做了貪生怕死的逃兵!」

  可惜現在痛罵這些人也沒用了!趙歸北立調轉馬頭,趕著回去給父親送信。

  身為行軍打仗之人,當然明白嘉勇州的重要性。

  接下來的經州依託天險,是最後一道防線。若是裘振如此驍勇,那麼經州能不能守得住,也成了未可知的變數。

  這些曾經讓朝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義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壯大成了一隻怪獸,若是不能及時遏制,後果不堪設想!

  再說那丟盔棄甲而去的王昀,此番實在是因為備戰消極,才會這麼快就潰不成軍。

  而且他跑得太快,壓根沒有佈置有序撤軍,以至於手下的大半兵卒被俘,留在嘉勇州。

  這些兵卒為了活命紛紛加入叛軍,壯大他們的實力,而他留在嘉勇州的糧草自然也便宜了叛軍。

  如此嚴防死守的兵家重鎮,被人這般輕易地洗劫佔領,且自家傷亡慘重,王昀的面子與裡子也全失了。

  就算王昀的手下養著善於文墨的刀筆吏,也沒法下筆去寫報呈皇帝的奏摺。

  可是不寫又不行。照著叛軍的架勢,他們還要繼續揮兵南下。

  實力大傷的王昀現在也不得不向朝廷請求支援,重新調派糧草人手。

  同時他也分別給六皇子,還有宮裡的皇后寫信,要他們儘早做好準備,提防皇貴妃九皇子一黨藉機會相逼。

  這消息自然很快傳到了朝堂之上。

  關於王昀將軍早早撤退家眷,面對叛軍消極應戰的奏摺也擺滿了陛下的桌子。

  瓊貴妃一黨等待這樣的機會甚久。

  貴妃的兄長當初被王昀以玩忽職守的罪名斬殺在前線,此等血海深仇怎能讓人忘記?

  現如今,王昀丟了大批的將士,帶著自己的夫人早早逃離,又比她的兄長強到哪裡去?

  九皇子和他的幕僚們也死咬著王昀早早將家眷送走這一點不放,痛陳王昀匹夫誤國,不堪上將軍的大任。

  他守丟了嘉勇州,相當於大開門戶,周圍的幾州也朝不保夕,若不再派得力人手,大魏的萬里江山就要折損在了長溪王家的手裡!

  魏惠帝聽聞嘉勇州失守,也是勃然大怒,一天的功夫,連下六道聖旨去痛斥王昀。

  兵部的驛馬都要跑得冒煙了。

  要不是長溪王家的族長前來請罪,皇后也為那王昀求情,陛下可不會只輕飄飄地罷免了他的將軍之位。

  王昀跟貴妃的平民兄長到底不同,有著王家做後盾,再加上往日軍功的加持,總算是保住了一命。

  陛下老早就想卸了王家的軍權,這次倒是不錯的契機。可惜王家得寸進尺,居然還死抓著軍權不放,又要推舉另一個王家人繼任。

  所以貴妃撲到前朝,指著王家人的鼻子破口大罵,問他們:同樣的錯處,為何王昀不用死?

  陛下只閒閒觀戲,絲毫沒有阻攔的意思,只讓瓊貴妃狠狠大鬧一場,滅了王家氣焰。

  於是朝堂上幾番唇槍舌戰之後,王昀的上將軍之位便空了出來,而九皇子的人咬死了不放,堅決不讓王家的其他人上位。

  大魏一向文盛而武衰,可堪一用的人也不多,最後的人選,似乎只有那麼一位了。

  於是,曾經跟王昀爭奪上將軍之位的駙馬趙棟,這次順理成章地頂替上位了。

  趙棟領命,不日前往前線,承擔抗擊叛軍的大任。

  趙歸北從自己的上司嘴裡早早就得了這消息,一路騎馬奔到了遷西大營,告知韓臨風這個好消息。

  他說完了陛下的聖旨後,還很是興奮道:「此前因為母親的幾次阻攔,父親都不能成行,沒想到這次母親居然肯放人,讓我父親來前線了。」

  韓臨風聽了,並沒有趙歸北那樣的興奮。他這幾日夜裡,也是時常失眠,看著遠處山河久久沒有睡意。

  丟了嘉勇州之後,那個裘振胃口大開,不斷擴張地盤,又一口氣攻破了王昀退守的經州要塞。

  若是再任憑叛軍這樣勢如破竹下去,打穿到京城,也只是時間問題。

  就算漁陽公主再怎麼心疼夫君,陛下大約也顧及不到女兒了,只能趕緊讓趙棟前來作為滅火的救兵。

  趙歸北此番前來,是想說服韓臨風去父親面前毛遂自薦,投靠在父親的營帳下當差。

  在他看來,韓臨風比父親的許多老部下都要驍勇能幹,若是被埋沒在糧草營裡,豈不是暴殄天物?

  他想要替父親招攬人才,這才屁顛顛地來當說客。

  說得意猶未盡時,蘇落雲正好拎提著食盒送飯來。跟她一起來的還有跑到鳳尾村來玩的小姑子韓瑤。

  韓瑤這幾日總是被母親拎著耳訓斥。她雖然性情柔順,卻也不能忍,藉口給嫂嫂送些新得的布料子,便請託了父親派馬車將她送到鳳尾村玩幾日,也順便鬆緩一口氣。

  現在她被母親罵得甚至有些起了恨嫁之心,恨不得早點嫁入京城裡,天天看婆婆的冷臉子,也好過被親娘熱罵。

  落雲很是同情小姑子,但能做的也只是多容留她幾日。若是王妃不滿,小姑子盡可以推到她身上。

  反正她蝨子多不怕身子癢,對於得罪婆婆也不在乎多一兩件了。

  結果韓瑤進來時,發現那個愣頭愣腦的趙歸北也在。

  她用扇子半遮了自己的臉,問過了安好後,道:「你的鼻子倒是靈,今日嫂嫂帶了炙烤的鹿肉,你可有口福了!」」

  既然小將軍也在,自然要容留他吃一頓飯。待四個人坐下的時候,便在一處吃一吃酒。

  趙歸北想起近日的傳聞又道:「其實那叛軍的軍心不穩,倒也不必怕他們一鼓作氣打殺過來。」

  韓瑤好奇道:「為何這麼說?」

  趙歸北大口吃著捲著青菜的鹿肉,然後說:「你在城裡都沒聽到?那個曹盛徹底跟裘振決裂了。他親筆寫下了檄文,痛斥裘振丟棄初衷,只知內耗,抱有狼子野心。同時陳明自己先前被裘振囚禁的隱情。他已經離開了舊部,尋求其他收復故土之正法,希望因他之名投靠叛軍的子弟要認清是非,不可再舉戰刀指向同為大魏子民的將士了。更希望那些義捐的豪紳不要再因他之名,秘密給裘振捐助了。」

  這封曹盛的親筆書寫的檄文被木板拓印,印了無數張,不僅在叛軍的營地周圍散發,城裡也發了不少。

  趙歸北並不知道這書信有沒有傳遞到南地去。但是最起碼邊關的幾個州縣,都已經傳揚開了。

  所以裘振雖然連連得勝,可是這幾日叛軍的逃兵也有不少。

  曹盛的威名太盛,承載了許多邊民的故土之夢。而且他的確是在義軍的軍營裡突然失蹤,不知下落。

  他的字跡也為許多義軍部將熟知。

  在看到曹盛痛斥裘振利用他傷重,而軟禁了他時,許多曹盛的老部下都不能忍,差一點就領兵前去緝拿裘振了。

  奈何裘振如今在義軍裡威名也不弱,更是有一批鐵桿簇擁,所以這書信的苗頭一起來,義軍上下也是經歷了一場清洗,部將調換頻繁。

  總之,裘振以血腥雷霆手段,將所有能威脅到自己的人都遠遠隔離開了。

  這番人事的震盪,才是讓叛軍暫時停歇下攻勢的根本原因。

  要不然,依著叛軍一舉攻下嘉勇州的的氣勢。一口氣打到梁州也不無可能。

  韓臨風和蘇落雲聽了趙歸北這話,卻有些波瀾不興。

  蘇落雲總不能告訴趙公子:那信是我夫君替曹統領寫的,他讀給我聽時,我還幫忙潤色了一下,讓語句更有煽動性了呢!

  所以她也只能任著趙小將軍和小姑子你一言,我一句地聊著曹盛其人其文。

  韓臨風倒是表情如常,自己吃著飯的同時,給蘇落雲添湯夾菜。

  等吃完了這頓飯,韓臨風閒來無事,又領著妹妹和趙公子一起去看了馬廄裡新下的小馬駒。

  因為冬季運糧已經結束,整個糧草營幾乎沒剩什麼餘糧,在新的糧草運來之前,他們也清閒下來,就連運糧的馬兒都有時間生一生小馬駒了。

  韓瑤看了,興奮地問嫂嫂,有沒有騎過馬。

  蘇落雲苦笑地搖了搖頭,她這輩子都沒騎過馬,若是眼睛還好,倒是有可能嘗試一下。

  可是現在眼睛都已經壞掉了,以後也再無可能騎馬了……

  就在她默默嘆惋的時候,突然身子騰空而起,原來是韓臨風一把抱起了她,將她送到了馬廄一旁自己的坐騎之上。

  「原本就想著要帶你騎馬,所以方才吩咐人已經備好了馬鞍,我帶你先溜一圈!」

  說著韓臨風也翻身上了馬,將落雲穩穩兜在了自己的身前。

  落雲看不見,可在馬兒行走間,兩條踩著馬鐙的腿也可以感覺到馬兒身形的健美。當韓臨風催動馬匹,讓它開始在操場小跑的時候,便貼著她的耳朵問:「怕不怕?」

  落雲微笑著搖了搖頭——她雖然第一次騎馬,可是身後的男人胸膛太過結實寬闊,一股子熱氣熨燙著她的後背,有什麼值得怕的?

  看著哥哥抱著嫂子在寬闊的操場上策馬前行,韓瑤看得一臉豔羨,忍不住自言自語道:「哥哥對嫂嫂真好……他從來都沒教過我呢……」

  趙歸北正好立在她的身邊,聽了這話,撓著頭,不無遺憾道:「你若是男的,我也能帶你這般騎馬。」

  韓瑤覺得他這話說得也太不著調,正瞪眼要申斥他出言輕薄時,卻看到一旁小將軍的表情,是很濃烈的遺憾。

  看來,他真的是在惋惜韓瑤的性別,耽誤了兩個人騎馬拜把子了……

  結果,快要衝出口的申斥之言沒能出口,韓瑤撲哧一聲笑開了,從自己的荷包裡掏出了顆糯米紙包的羊奶酪子糖,遞給了趙歸北:「上次吃了你的麻糰子,無以為報。喏,試試這個,是我自己做的。」

  趙歸北毫不遲疑地接過,放到嘴裡之後,待奶香融化在口,笑著道:「這個比我母親準備的好吃!」

  韓瑤聽了得意地一揚下巴:「你若愛吃,我再給你多做些,我們王府新買了三隻奶羊,能做好多酪子糖呢!」

  趙歸北有些遲疑:「這……不太好吧?」

  韓瑤卻很認真道:「我聽聞你幫了我哥哥不少的忙,給你做些糖便作了酬禮?怎麼?你嫌棄禮太薄?我的月錢有限,可買不了太貴重的。」

  趙歸北連忙擺手:「我可不是要東西……好吧,既然你誠心要做,我自當痛快收下。」

  韓瑤開心地笑了:「那過幾日,我還要來找嫂嫂,順便給你帶來,你可別忘了取啊,若是不來,便是失信之人!」

  趙歸北用力點了點頭:「行,我不會忘的,要是不拿你的謝禮,我便是村頭的癩皮狗!」

  韓瑤聽了他說出這般跟貴公子身份不相宜的話,忍不住捂嘴悶笑起來。

  那笑彎了的眉眼,惹得趙歸北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

  正午的暖陽灑滿了北地顏色泛黃,布蓋枯草的馬場。

  此時風兒已經朝著暖春使勁兒,那一地的枯黃裡,正蘊含著星星點點的綠……

  待得騎馬盡興之後,韓臨風讓落雲獨自騎在馬背上,然後牽著她走了回來。

  不過他看趙歸北一直遲遲不走,倒是停下來出言催促道:「小將軍,聽說遷北大營也要開拔支援前線了。你不回去早做準備,總在我這裡消磨不太好吧?」

  趙歸北抓了抓頭皮道:「世子,我問你的事兒你還沒應下呢!到底去不去我父親的麾下效力?去前線做個衝鋒將軍,不比窩在這裡做糧官強嗎?」

  韓臨風穩穩說道:「我剛成家還沒有子嗣。這衝鋒陷陣的事兒還是省省吧!」

  趙小將軍一聽這樣的話,有些來氣,忍不住開口反駁道:「難道我就成家了嗎?照你這麼說,軍中有一半的將士都可以回家生孩子去了!」

  韓臨風來回掃視了一下他和妹妹,兩個人也不知剛才分吃了多少糖,這小子嘴角還掛著糯米紙的殘渣,就迫不及待地訓人了?

  他不欲跟黃毛小子多言,只是微微一笑拱手道:「一會天黑不好行路,請吧。」

  現在太陽這麼大?哪裡天黑了?被下了這麼明顯的逐客令,趙歸北也要面子,自然便氣鼓鼓地走了。

  不過看他氣哼哼走的樣子,韓瑤卻略顯同情道:「哥哥,哪有你這麼攆人的?他人又不壞……」

  韓臨風瞟了妹妹一眼,意有所指道:「沒說他壞,可也不必跟他來往太密。依著他的身份,本就不該被派往遷北大營,可是他還是來了,你就沒想想原委?」

  趙歸北還沒有成家,公卿之子哪有無後便被這樣急匆匆派上陣的?要知道郭偃之流,也都是娶妻生子了才被派過來的。

  仔細算算,似乎只有韓臨風和趙歸北是沒有子嗣而派上陣的。

  韓臨風自然清楚自己被派來的原因。

  可是趙歸北呢?漁陽公主向來待他如親兒,自然不會這般害自己養大的孩子。

  趙棟雖然一心迎戰,可也沒有他不能來,卻把還未成家的兒子派來的道理。

  仔細想想,內裡就很有意思了。

  韓瑤被哥哥這麼一問,問得一愣,不過她想的卻是:依著趙公子的年紀也該成家了,為何公主還沒有為他張羅親事?

  蘇洛雲倒是很清楚這一點,微微一笑接道:「他若是公主的親生兒子,這婚事早就辦好了。可偏偏他的生母出身不高,又早早過世。公主只不過是繼母罷了。京城裡的宅門兒都知道漁陽公主的性子略略跋扈了些。雖然她對待小將軍甚好,但不知將來會對兒媳怎樣。所以但凡好一些的門戶,都不願讓女兒到這樣關係複雜的駙馬府裡來。至於那些想要攀附權貴的人家,公主自己都看不上,又如何給趙公子相談呢?

  聽到這,韓瑤恍然大悟。不禁對還未成親的趙公子帶了幾絲的同情。

  看來他跟自己一樣都是要為姻緣而煩惱的苦命人啊!

  蘇落雲心裡默默嘆了口氣。她的夫君可不是愛在婆婆媽媽的事情上費力氣的人,可他今日偏偏在妹妹前,對趙歸北的事兒多說了一嘴。

  韓瑤沒聽懂,她卻聽懂了。

  畢竟年紀輕輕的小兒女接觸多了,難免會生情。

  韓臨風應該是怕韓瑤一時多想,便提前給妹妹示警——那漁陽公主的駙馬府,可是比竣國公府還糟糕的宅門子。

  雖然不清楚原委,但是很明顯,上頭正有人給趙歸北穿小鞋呢!

  若是跟這樣的公子生情,那真是缺心眼到家了!

  蘇落雲一下子就懂了韓臨風的意思,所以才細細給韓瑤掰扯一下,免得小姑子多想,錯付了感情。

  她這一說完,韓瑤果真不再問下去了。

  等回去的時候,韓臨風親自護送著落雲和妹妹一起回到了鳳尾村。

  不過韓臨風在問過妹妹住了幾日後,立刻又催攆人了:「還是早些回去,不然的話只怕母親的責罵會更加深。」

  韓瑤苦著臉對哥哥道:「你替我想想法子吧!京城那邊遲遲不給放話,就這麼死吊著我。若是想退婚,好歹快一些!待母親徹底死心了,也就不磋磨我了。到時候,就算父親為我配個軍營裡的小吏,我都肯嫁,這一天天的,可真不讓人活呀!」

  落雲覺得小姑子真是被婆婆給磋磨瘋魔了,竟然說出這種氣話來。

  再怎麼不濟,堂堂的郡主難道還能配個軍中小吏嗎?所以她親切地摸了摸小姑子的臉:「快些唾兩口,可別應驗了!到時候看你哭鼻子不!」

  韓瑤也是氣急了,看嫂子這麼說,倒是害羞地倒在她的肩膀上蹭了蹭。

  不過她明白,兄長回來了,便嫌自己礙眼了。她自然得識趣,早點回去。

  在韓瑤走之後,韓臨風終於可以跟媳婦兒安逸獨處了。

  他將落雲抱到了熱炕頭上,兩個人一邊剝松子吃,一邊說著些閒話。

  據韓臨風說,曹大哥的身體一直不大見好,幸好他尋了根百年的人參,如今曹大哥靠著百年的人參吊命,也不知道能維持到什麼時候。

  不過曹盛趁著精神好時,已經秘密手寫了不下十封檄文,皆是討伐裘振叛亂的內容。就算有一天他生病死去,也要秘密出喪,絕不透露半點出去。

  到時候,他也可以委託韓臨風在關鍵的時候。將他的親筆信套印散發出去。

  韓臨風跟他說過,曹盛不「死」,餘威尚在,足以鎮住裘振一流。

  只要世間人還堅信,曹盛還活著,那麼他就算閉眼死去,焚火成灰,也依舊能對裘振起到震懾作用。

  不過曹盛如今還有一事放心不下。

  就是他的女兒曹佩兒。這妮子有些入了情魔,依舊時不時哭著求父親放了她,讓她回去見一見裘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03:52 PM

第八十章 取他狗頭

  蘇落雲正在吃著韓臨風給她剝好的松子兒,聽了這話,不禁眉頭一皺,開口遲疑道:「那位曹小姐怎麼還在上頭?曹盛不是只有這一個女兒嗎?又不曾薄待她。看到了父親如此,再深的兒女私情也要避讓一下呀!」

  落雲雖然父親緣淺薄些,但也知並非天下所有的父親都像蘇鴻蒙那樣不靠譜。

  韓臨風聞言倒是嘲諷笑了一下:「聽說裘振也算長得眉眼整齊,又是能衝鋒陷陣的硬朗男子,很能晃人。與曹小姐相處時,想必也沒少說甜言蜜語。曹小姐年齡小,見識也淺薄了些,被這樣英雄般的兒郎迷了眼,一時甩脫不掉,聽不進人的勸也很正常。」

  落雲一時想起一個人,撲哧笑道:「那曹小姐跟方二比,哪個更瘋魔?」

  韓臨風聽她揭起自己爛桃花的底子來,居然開始悵然起來:「可惜我白白生了這張顛倒眾生的臉,若是也能將你迷得神魂顛倒,轟也轟不走,我就省心了……」

  蘇落雲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居然惋惜他的「花容月貌」沒能迷住自己的老婆!

  她伸手摸了摸:「行啦,我就算看不見,也知道你是天底下頂頂好看的男人!」

  韓臨風回握住了她手,摸著她的眼:「也治了這麼久,難道一點起色都沒有?趕明我再給你換個郎中。」

  落雲心裡一澀,不想再繼續這話題。

  她乾脆又接續了之前說的,接著道:「你還是要吩咐人,盯緊些曹小姐。她若一直存著這樣的心思,只怕會忍不住要偷偷逃跑。她可是曹盛的女兒,若真自己又跑回到裘振那的話,裘振可就得了免死的金牌。只要曹佩兒出面作證流傳在市面上的書信,並非是他父親親筆書寫,那曹統領寫好的檄文就全都成了廢紙。到時候,裘振依舊可以頂著曹將軍女婿的名義招搖撞騙,招兵買馬。」

  韓臨風剝松子的手慢慢放慢,因為他覺得蘇落雲這番話簡直太有道理了。

  男人與女人想問題的角度畢竟不同。他先前並沒有將那個十五歲小姑娘的兒女心思太放在眼裡。

  如今仔細想來,裘振若想破解輿論不利之局,那曹佩兒的確是不錯的切入點。

  想到這,他起身來到了門前伸手招呼了慶陽,讓他快去寺廟跟那裡得侍衛們囑咐一聲,另外再多派去兩個得力的婆子看管好曹小姐。

  慶陽聽了吩咐,連忙帶著人坐上馬車,朝寺廟而去。

  吃過了松子,落雲又讓田媽媽將爐子上燉煮的桂花栗子羹端來。

  雖然他們已經在軍營吃過飯了,不過騎馬很消耗體力,在兩餐間,喝些甜糯的栗子羹,暖胃得很。

  落雲發現韓臨風一入軍營就變了樣子,再沒有京城裡時,喝補湯吃人參的嬌養勁頭,有時候軍務忙起來,他三餐都吃得不應食。

  這麼下去可怎麼行?所以她讓田媽媽蒸了一罐子栗子粉,準備給韓臨風的小廝,好歹用熱水燙燙,就能調一碗羹,以後在軍營裡也別餓壞了腸胃。

  就在落雲剛喝兩口的時候,那院門處卻傳來邦邦的敲門聲。門口的小丫鬟問是誰。門外卻是北鎮王府的宋媽媽粗聲喊話。

  之前王妃幾次派人來申斥落雲,都是這個宋媽媽領的頭。

  她本是王妃院子裡的粗使,因為跟奚嬤嬤是表親妯娌的關係,就被提拔上來了。

  起初這宋媽媽也知道落雲的嘴皮子厲害,只是帶著人老老實實地代傳了王妃的話。

  可傳了幾次後,她發現這位世子妃似乎短了氣焰,居然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宋媽媽的膽子也越發大了起來,再加上奚嬤嬤暗裡的挑唆,說起話來,也越發不客氣。

  今日她又是奉差前來,卻是訓斥蘇落雲帶壞了小姑子韓瑤的。

  原來韓瑤幾日未回,王妃掛心之餘,聽著奚嬤嬤講落雲在京城裡是如何用好看的衣服布料子套攏女兒時,越聽越是生氣。

  之前雖然傳來韓臨風成功運糧的捷報,可是運糧內裡的詳情,王妃一干後宅的女子並不知情。

  在宗王妃看來,新婦除了驕奢淫佚的蘇妲己派頭,又要加上拐壞了王府小姐的罪名。

  她並不知道韓瑤已經被韓臨風攆回王府了,只是窩火著女兒還不回來,便又派宋媽媽催人了。

  那宋媽媽對於鳳尾村小院已經熟門熟路了,加上她又是知道一般軍營須得十日一休沐。除此之外,世子一般不到傍晚是不會回來的。

  一入門,婆子便虎著個臉,瞪眼道:「王妃命老奴來傳話,順便接小郡主回王府。」

  香草一看見這老虔婆又來了,心裡就來氣。

  之前幾次,都是因為大姑娘有吩咐,說不能誤了世子的軍務,任憑來人如何罵,只當是樹上的烏鴉聒噪。

  可是現在,世子爺的軍務圓滿完成了,若是讓大姑娘再擔著妲己的狐狸皮,她們這些做下人的都不應!所以沒壓根沒人搭理這婆子。

  那宋媽媽卻只當跟先前一樣,她替王妃傳話,滿院子的都得生受著,所以神氣十足,添油加醋地繼續說道:「有些人是從小在市井雜巷子裡養大的,自然天生眼皮子淺,只裝的進金銀玉器。可是我們小郡主卻是在王妃身邊將養的。從小琴棋書畫浸染著,可不能被市井的銅臭氣給玷汙了。若是有些自知之明,就少弄些花樣子帶壞小姑娘。真以為山雞插了幾個尾巴,就能裝成鳳凰了!」

  她屋子都懶得進,也不打算給世子妃請安。只想立在院子裡等著小郡主出來,一朝接了人就回去。

  至於世子妃挑理不挑理的,她壓根不在乎。自己是王妃院子裡的,又有奚嬤嬤撐腰,這宋媽媽就算隔著窗紙罵王府的新媳婦,底氣也足著呢!

  前幾次,她都是如此不留臉面的申斥,那個世子妃連聲都沒有,所以宋媽媽那叫一個底氣十足。

  可不曾想,今日還沒等她罵開嗓子,那主屋的窗戶倒是先開了,從屋裡直接飛出滾燙的砂鍋罐子,直直砸在了宋媽媽的臉上!

  宋媽媽被燙了半邊臉,剩下的也都摔在了她的腳面上,燙得她是嗷嗷叫。

  可還沒等她氣急敗壞地喊,只見世子冰寒的俊臉從窗子裡探了出來,冷聲喝到:「我母親的院子何時養了你這麼個粗鄙不知禮的虔婆!跑到我的院子裡跟誰大呼小喝?你倒是給我說清了,誰是插了毛的山雞?」

  宋媽媽也嚇一跳,壓根沒料到世子居然今日這麼早就回來了。

  她都顧不得燙紅的半邊臉,連忙跪下告饒道:「是老奴一時忘形,不曾想大聲說話驚擾了世子。今日實在是王妃惱了,見小郡主貪玩久不回來,這才叫老奴傳話……」

  韓臨風這時已經塔拉著便鞋走了出來,寒著臉道:「少拿我母親做幌子,她是堂堂泰州刺史之女,何從學過這些粗言俚語?既然你說是傳我母親的話,我倒是要求個真切,這就扭了你去見母親,看看她讓你傳的是不是這些話!」

  蘇落雲這時也出來了,她摸索拉著韓臨風的胳膊小聲道:「罵她一頓就算了,不必鬧回王府裡去。」

  她說這話倒不是以退為進,而是真心不願韓臨風跟嫡母起衝突。

  他現在滿腦子的正經事,何必跟這些後宅的雞毛蒜皮攪鬧不清?這也是她一直忍讓的根本緣由。

  像這類責罵挖苦,只要不往心裡去,又不會掉肉,她何必跟些尖酸刻薄的婦人計較?

  不過韓臨風想的卻是慶陽跟他說的話,就連慶陽都撞見過,那麼他不在的時候,母親究竟是如何讓這些粗婆子羞辱阿雲的?

  若今日他再輕拿輕放,豈不是滿王府的下人都不拿落雲當回事了?

  所以他只讓人將這婆子捆結實了,再讓人摔在馬背上,而他帶著三五個人,換了衣服騎了馬就朝著王府而去,

  落雲喚不住他,也只能趕緊命人套馬車,然後載著她也奔向梁州王府。

  可惜馬車哪裡有馬兒快?

  等她終於趕到王府門口時,這起婆子罵主子的案子已經塵埃落定。

  落雲沒看見婆婆,卻看見了一臉尷尬的小姑子韓瑤。

  她拉著嫂嫂的手回了自己的屋子,只捂著胸口講了方才的事情。

  她從來沒見過哥哥動過這麼大的怒,命人一路將那婆子拖曳,扔在了前堂,然後命人請來了王爺和王妃,將他聽婆子講的話原樣學了一遍,徑直問宗王妃:「母親,這些都是你讓人罵阿雲的話?」

  宗王妃被兒子這麼劈頭蓋臉的問,臉都快要掛不住了。

  她私下裡,自然跟奚嬤嬤她們嘲諷抱怨過。可她讓宋媽媽傳的話,都是正經的長輩之言。怎麼會讓宋媽媽如此粗俗地嘲諷人?

  這個宋媽媽說話也太直白粗俗了!不過宗王妃自認為有理,自然瞪眼責問,她讓宋媽媽說的哪樣錯了?那個盲婦一趟趟的運些傢俬布匹,難道不是眼皮子清淺,滿身銅臭?

  做婆婆的居然不能責罵兒媳婦,還叫兒子來升堂審問父母,簡直是沒天理了。

  就在這時,王爺這才緩緩開口,說了落雲殫精竭力幫助韓臨風運糧的內情。

  臨了,北鎮王不鹹不淡地跟兒子說:「好在你是個有見識的,娶了個能幹的婦人,不似養在深宅子裡的婦人,整日就只會琢磨口舌相鬥。這次,倒是落雲受了不少委屈,回頭我叫人給她多添月錢,也算是替你母親向她賠不是了……來人,將這犯口業的婆子拖走,打四十板子後,轟攆出王府去!」

  宗王妃壓根沒想到,事情竟然是這樣。可是叫她惱火異常的是,這事兒連王爺都知情,感情兒全家只她一個蒙在鼓裡呢!

  結果自己這麼多日子來,竟然是白白叫一家子人看了熱鬧。

  這種被丈夫、兒子和兒媳聯手欺騙的苦楚,一下子炸裂了宗王妃胸膛。

  再加上北鎮王話裡嘲諷的意味太濃,又越過她罰了她院子裡的宋媽媽。

  這種被生生打臉的恥辱,讓宗王妃委屈得不能自已,竟然當著兒子和女兒的面,一下淚湧出來,顧不得主母的威儀,哽咽著跑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去了。

  韓瑤其實也有些心疼母親,也覺得說不得是嫂子在背後拱火,兄長才會回來責問母親的。

  她一邊說一邊看著落雲的表情,看看嫂子是不是會覺得暢快。

  可是落雲卻覺得頭疼,嘆著氣揉著頭穴:「你哥哥也是個不聽勸的,今日怎麼趕巧讓他聽見了!我是攔也攔不住。你快別在這待著了,快去看看母親,好生寬慰她些。」

  韓瑤有些不相信落雲的反應,小心問:「嫂嫂,你不覺得解氣?」

  落雲一臉無奈道:「王府裡攏共才幾個人?他們母子鬧不和,我如何覺得解氣?」

  「可是母親……的確是過分了些……」

  落雲微微苦笑,淡淡道:「其實母親的際遇跟我那早逝的娘親倒是有三分相似。說句不恭敬的話,父王對母親也並無夫妻間的愛意。女人若少了愛意滋養,沒有幾個不會生怨的。父王不也說了嗎,這宅院太深,困得久了,會讓人心也不自覺地變窄。我一個剛嫁入府的新婦,總也得讓府裡的人慢慢適應。若是家人間有言語誤會,我就一門心思想要報復……這樣的嫂子嫁進來,你就不怕?」

  韓瑤聽了這話卻是臉一紅,心知自己又將嫂嫂想得狹隘了。嫂嫂是見過市面,跟爺們一起做生意,也能日進斗金的奇女子,跟自己和母親都不一樣。

  有時候,韓瑤真希望自己能跟嫂子一樣,將眼界放寬一些,也許那個時候,她就不會因為自己婚約而日愁夜愁了。

  且不提韓瑤聽了落雲的話,前去寬慰開解宗王妃。

  再說落雲,在回程時,也少不得說了世子一通:「打仗時,心眼子細得很,怎麼到了自己母親身上,就這麼混不吝地鬧了?」

  韓臨風卻絲毫沒有懊悔的意思,只是淡淡道:「以後,我還要經常不在你身邊,若是王府裡隨便一個貓狗都能騎在你脖子上拉屎,我如何能心安?今日索性徹底得罪了母親,也要鬧將開來。以後再有哪個下人以為懷揣母親的尚方寶劍,就能隨意拿捏你,那打得半死的宋媽媽就是樣板例子!」

  落雲無奈一笑,這男人的手段,果然就講究個雷厲風行,鐵血手腕。

  她靠在了男人的懷裡,低聲道:「你自做你的事情。我又不是軟柿子。我不在乎的,就是無關痛癢,若是真有什麼,我自己就會想法子反擊了。難道你真覺得我柔弱無助,須得你跟你母親打擂台?」

  韓臨風的心裡一柔,忍不住摟著她道:「我當初在牆邊看你,你可沒少被你父親氣得哭鼻子,那可真是掛著露水的嬌花一朵,我且摸摸,身上可長刺了沒有?」

  一時間,二人又是鬧做一團。

  不過這世間,帶刺的花兒可不少,

  待到了第二日,前往寒霜寺的慶陽也回來了。

  他一臉無奈地向世子回稟道:「那曹小姐看了我帶婆子去,破口大罵,說是哪個混賬又派來兩個看管她的牢頭……請恕世子見諒,她罵人的話太髒,我都不好學出來。」

  因為曹盛早年間長期離家,曹佩兒與母親在鄉下的日子也是窮困潦倒,她大字不識一個。

  後來曹盛將她們母子接到身邊來,曹佩兒又從窮丫頭搖身一變,成為了義軍統領的女兒,受了眾星捧月的待遇。

  雖然父親給她找了先生,也終於可以讀書認些字了。可曹佩兒的性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張揚,罵起人來,髒字都不帶重複的!

  可憐派去的兩個老婆子,一個個被罵得臉紅脖子粗,也不知道能撐幾日。

  韓臨風再次覺得蘇落雲擔憂得對,尋思著有空時跟曹大哥商量一下,將他們轉移去南邊將養,絕了後患。

  而叛軍那邊,裘振得想法真是跟蘇落雲不謀而合。

  可恨曹盛不顧大局,在最關鍵的時候拆了他的台。

  裘振現在不急著攻城掠陣,而是想要快些找出曹盛的下落,破了自己眼下困局。

  他從小獨自謀生,對於各種門道遠比普通人涉獵得要深。論起尋人來,也是綠林出身的他最拿手的一項。

  曹盛因為身中劇毒,身體羸弱,一時也去不了太遠。而他需要服用的藥裡,有幾味很特殊。

  所以裘振散佈人手去了臨近州縣的藥鋪摸底。不出幾日,便摸排到了常買這幾味藥的主顧。

  他派出的人不動聲色,守著藥鋪子等到人後,一路尾隨跟蹤,最後竟然尋到了那處寒霜寺裡去。

  聽到小小山寺居然有重兵把守,裘振心裡立刻有了數。

  曹盛生平好結交,認識的豪紳無數,有人肯出財力幫襯他,倒也沒什麼稀奇的。

  不過裘振其人很是記仇,他十分好奇協助曹盛之人為誰,而且還幫助曹盛散佈檄文,攪亂了他攻城陣腳。

  若他沒有料錯,應該是那個趙小將軍的手筆了!

  裘振有心求證,想要看看能不能有軍營的人露面。

  可惜連守了幾日,都不見人露頭,只是又來了馬車,有人帶著兩個婆子來,應該是用來照顧女眷的。

  裘振不能等了,俐落下了命令:「趁夜偷襲山寺,一定要將曹佩兒完好無損地給我帶出來……至於曹盛,你們尋個機會,看看能不能將他弄死,記住,不要當著曹佩兒的面去做,背著點人!」

  他派出的那些殺手心領神會,領命而去。

  裘振想來就算趙歸北幫襯著曹盛,派來的也不過軍營的兵卒一類。他派出去的殺手,一個個最擅長夜襲,個頂個的武藝高強,就算血洗了山廟,也能把曹佩兒給弄出來。

  可是如此三日之後,他派出去的人,卻只回來了幾個……

  那領頭的似乎受了不輕的傷,一臉羞愧道:「回稟統領,那山寺把守的人數眾多,也不知是什麼來路,似乎都是頂尖的練家子,我們夜闖山寺,反被擊殺……」

  那裡哪是山寺,簡直是他媽的堡壘,牆上都架著弩呢!看那架勢,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裘振皺眉挑著眼聽著——這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也說明曹盛就在寺廟裡無疑。

  那個趙歸北可真有本事!將曹盛保護得嚴嚴實實。

  他將身子靠在了椅子上,眯眼思量了片刻,道:「眼下,小的跟我作對,趙家那個老的也要來了。趙棟?能比王昀之流高明到哪裡去?」

  不過既然有新的人馬前來,必定糧草先行。他準備親自前往遷西糧草營探看一下!

  雖然嘉勇州大捷,可是在鬼子林裡被迫躲在石縫才逃過一劫的恥辱感依然沒有洗刷乾淨。

  遷北大營如今有王昀一半的舊部,再加上臨近幾個州縣集結的兵力,一時招惹不得。

  可是遷西糧草營卻不同。他們剛剛轉運了糧草,應該營地空虛,也不會有重兵把守。

  一時弄不出來曹佩兒,裘振準備看看糧草營的動向。若是有新的糧草轉運,他可以帶人順著山路奇襲,給遷西糧草營放上一把火。

  最起碼,也要砍了韓臨風那個草包的腦袋,震懾一下趙歸北,消減心中的憤恨。

  這樣解氣的活計,裘振從來不假人之手。

  裘振換了一身衣服,精心挑選了一干侍從心腹,準備探一探遷西糧草營。

  他的部下小聲道:「您這般是不是太過冒險了?」

  裘振卻不以為意地一笑:「遷西糧草營又不是遷北大營,有何風險?閒著也是閒著,走!帶你們消散下心情,看看能不能順便摘下姓韓的狗頭!」

  當然,他此去,也是要順便探看一下寒霜寺,看看能不能弄出曹佩兒。

  她若看到自己親自去接她,定然十分的感動。

  裘振平日花費在曹佩兒這個鄉妞身上的時間不是很多,偶爾垂青眷顧一下,就叫她死心塌地!

  依著他對那女子的瞭解。就算曹盛夫妻說了些什麼他的壞話,那曹佩兒也不會往心裡去,反而會覺得世人皆誤會裘郎,唯有她是知己。

  雖然還沒有將曹佩兒握在手裡,可是裘振一點也不急。

  他生平都是在刀口上舔血過活,已經許久沒有遇到像趙歸北這樣能夠匹敵自己的對手了。

  還有什麼,比擊敗一個實力伯仲的對手,更讓人興奮的?

  到時他火燒遷西糧草營,再拿下韓臨風的狗頭,便是他給趙家父子下的戰書一封!

  如此想罷,裘振馬上換裝,趁著夜色,帶著人馬朝著梁州進發。裘振來到此地也快兩年了,因為叛軍經常躲避大魏官兵的追擊,所以他對於大小路徑都熟悉,尤其是躲避官道的山路,更是熟記於心。

  順著偏僻的山路繞行,如此日夜兼程,一日後,他便帶人來到遷西糧草營。

  此番他的侍從們,也帶了許多炸燬城牆的硝石藥管。

  偷襲糧草營,不必太多人,只要尋了機會,就能炸出一地的米花來。

  一路沿著山壁前行,當裘振一行人再次來到靠近遷西糧草營的土丘上時,正好是晨霧散去時。

  營盤還是他上次瞭望過的那個營盤,可是裘振卻覺得似乎……有些什麼變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04:23 PM

第八十一章 意外之喜

  定睛一看, 裘振發現糧草營的營牆不但架高了,而且牆體周圍還添了內外兩道深溝,如果沒有猜錯, 其中一道應該放了柴草和油。

  一旦有人突襲營地,有了這兩道溝可以放緩兵卒的攻勢,同時還可出現火牆,讓衝鋒陷陣之人燎燒成起泡的豬皮。

  而且牆的四週有許多新架的弩台,上面架著的弩都是足斤的重簧子,看著那烏黑笨重的樣子,射程和力道都會十分驚人。

  營盤之內雖然看得不大真切,可是裘振分明記得,上次看時,還有懶散無序的營卒們在曬太陽, 閒扯淡。

  而現在,一片片的兵蛋子正排著整齊的隊伍在操場上練習拚殺,有些兵卒甚至沒有軍服, 應是新招進營盤的。

  雖然他們一個個衣服不甚整齊, 但烈日下操練卻不敢拭汗的認真模樣,若說是陣前的先鋒營也不為過!

  這才不到月餘的功夫, 為何這糧草營卻如此煥然一新?這哪裡是軍需糧草營?簡直是排布前線的重兵營地!

  別的不說,光是看營地的排布, 就可以看出這是出自老辣熟將之手。

  裘振原本只不過是想來看上一眼, 可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他沒有看在眼裡的糧草營居然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難道這等佈置, 也是出自趙歸北之手?

  也難怪裘振會這麼想,畢竟北鎮王世子在京城和梁州的名聲都太過狼藉, 而先前的營地管理,也足以看出他草包本質。

  如果這樣的人突然一鳴驚人, 不但能帶隊奇襲,還會排兵佈陣,那麼只能是被奪舍換魂的緣故。

  任誰也想不出,這麼一個臭名昭著的紈袴,怎麼會有這等才幹?

  若是真的,他豈不是多年來一直韜光隱晦,扮豬吃老虎?那心機未免也太深沉可怕了!

  裘振相信自己在嘉勇州暗探的稟報,那個韓臨風自己不也是對王昀說,他是因為得了趙歸北相助,才僥倖將糧食送到的嗎?

  就在裘振眯眼瞭望的時候,派去山寺秘密監視的探子也趕到了:「也許有是因為先前的兄弟們打草驚蛇,那山寺裡的人居然昨夜摸黑,走寺廟的後門轉移了。不過我們的兄弟一直緊跟著,就是再往南走,就不好跟了,以後的城門查訪會更嚴。弟兄們等統領下一步的命令。」

  裘振慢慢轉身,復又回頭看了一眼山下的營盤,然後從懷裡掏出了一封信和一包藥,吩咐道:「他們一路轉移,也不能不停下來歇息,曹佩兒玩心大,喜歡跟孩子相處。你尋些機靈孩子,囑咐好他們,趁著曹家停留的時候試著接近曹佩兒,尋機會將信和藥包給她。」

  既然他們戒備森嚴,就只能從內部入手,那包藥是藥性強烈的蒙汗藥,只需要一小包,就能藥翻十幾個人。

  只要曹佩兒肯配合,將這東西下到那些看護她的人的飯食裡,就一定能將她弄出來。

  若是她不肯,或者事蹟敗露也無妨,總要一試才能知道法子管不管用。

  至於襲擊糧草營的打算,裘振已經徹底湮滅了。

  所謂奇襲,得挑些軟柿子捏。

  可是現在山下的糧草營,簡直武裝到牙齒。

  那些瞭望塔有重兵把守,居高臨下,一覽無遺。想要悄無聲息地越過深溝,扔硝石炸營,幾乎不可能。

  不過裘振並不想放棄,若是此法不管用,他還有後備的法子——將遷西糧草營的韓臨風劫持了,然後細細審一審這個草包!

  他要知道隱在韓臨風背後的高人,到底是不是趙歸北!而這趙歸北又跟曹盛之間有什麼聯繫。

  一旦得了確鑿證據,他甚至不必親自動手,只需要將趙歸北與曹盛暗中勾結的罪證呈送上大魏天庭,就能藉著皇帝的手,要了那狗兒子的命!

  裘振現在細細回想,總覺得這些事環環相扣,背後說不定還隱藏著什麼隱秘。

  只要逮住韓臨風,審一審便知了。

  想到這,他開口問道:「那個韓督運不是在鳳尾村有別院嗎?我們且去會一會那個督運大人,探一探他的底細!」

  英雄醉臥美人鄉,據說那韓臨風幾乎每隔幾日就要去睡一睡他那貌美如花的老婆。

  裘振是見過那個盲女的,那等出塵姿容,完全可以讓人忽略了她是盲者的缺憾。

  所以韓臨風被迷得樂不思蜀,就算身在軍營也要時不時去跟妻子溫存,也情有可原。

  鳳尾村不比那戒備森嚴的糧草營,若是在那裡將那草包督運按在床榻上切腦袋,應該易如反掌……

  只是到時候,恐怕要嚇壞那個羸弱的盲佳人了……若是帶不回曹佩兒,裘振不介意將韓臨風的夫人一併帶回去,只當作這次千里奔襲的犒賞了。

  想到這,裘振的精神不禁為之一振。他經常帶人出入梁州選買物資,對於週遭的地形甚是熟悉。

  待過了一片樹林,便可以到鳳尾村的村口了。

  不過他們一行人還沒有接近村口時時,從樹林裡突然有人影閃過,然後他們就遭到攔截:「站住,來者何人?」

  也不知從什麼地方跳出了幾個官兵,虎著臉詢問他們。

  裘振用圍巾裹臉,騎馬在後,而他的親信則大聲道:「我們在鳳尾村有親戚,前去投親?怎麼走親戚也犯法不成?」

  那官兵的態度稍緩,又問:「你們要投的哪家親戚,姓甚名誰?」

  那親信便隨口胡謅了一個。沒想到領頭的官兵居然從隨身的牛皮袋子裡掏出一份名冊子,上下看了一圈,登時臉色微變道:「村裡根本沒有你說的這個人……你們到底要找誰,是幹什麼的!」

  那親信也沒想到這官兵居然能拿了鳳尾村村民的名冊子過篩,心裡也是暗罵了一聲,連忙陪笑道:「我記錯了,我的親戚不是在鳳尾村,我們這就走……」

  他們雖然調換馬頭往後撤,可是這幾個官兵卻已經認定了他們可疑。壓根不打算放過他們,紛紛抽出武器,想要逼迫他們下馬。

  裘振一個眼神投了過去,幾個人已經迅速抽刀,一下子將幾個官兵劈砍在地。

  裘振帶來的都是武功上乘的練家子,加上動作神速,距離又近,正好是他們擅長的近身戰,所以才利索劈死了這幾個。

  「統領,我們還繼續前進嗎?」手下低聲問道。

  裘振冷笑了一聲:「姓韓的孫子倒是惜命!居然如此防備。」

  此處距離鳳尾村還有一段距離,就已經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了,若是再靠近些,也不知還有沒有兵卒。

  裘振打算緩一緩,等天黑再摸進去。

  就在他轉身想要撤離的時候,耳後突然傳來冷箭的哨響。

  在戰場上廝殺的人對這聲音最是熟悉,裘振想也沒想,就用掛在背後的小盾格擋開來,可是隨後的箭矢又至。

  這種危機臨身的感覺,活似那日在鬼子林被襲的時候,讓裘振的汗毛孔都立起來了。

  他迅速查明方位,卻看見十幾匹馬兒正從鳳尾村的方向朝著他們奔來。

  顯然這些人正好出村,遠遠看到裘振他們砍殺官兵的情形,也不及趕到,只能拉弓放箭,想要先將他們射倒。

  說時遲那時快,一匹黑色油亮的駿馬先到。

  那馬背上的人抽出寶刀便朝著他們劈砍過來。

  裘振也立刻抽刀格擋,可是那突如其來的力道居然震得他手臂發麻。

  格擋之餘,他不由得展目去看來襲之人,這一看,卻讓他微微愣神。

  原來這人竟然濃眉深眸,俊美異常,看起來……跟他一樣,似乎略略帶了些異國血統……

  裘振雖然曾遠遠觀望過韓臨風,卻只對他的金絲花袍子留下了印象,至於韓臨風的長相,離得太遠,那袍子又太炫目,壓根看不清。

  所以他並不知來者正是韓臨風

  就在他愣神之餘,韓臨風的攻勢卻絲毫沒有收斂,待他將裘振給踹下馬後,也跟著跳下了馬,攻勢更快,一刀狠似一刀。

  若換了旁人,只怕立刻就要被劈斬倒地。可是裘振的身手也是在血雨肉搏中磨礪出來的。

  他義軍戰力領頭,是有自己的真本事在裡面的,所以立刻凝聚心神專心格擋。

  不過,眼看著這裡的混戰聲音傳開,似乎別處也有官兵增援,裘振心知戀戰不得。

  奮力廝殺時,裘振臉上的擋布也掉落了下來,來者似乎也終於看清了他的容貌……

  就在這時,來者眯了眯眼,突然開口喊道:「裘振!」

  裘振心裡一驚,瞪眼看向來者時,肩頭被狠狠劃了一劍。

  「……原來真的是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來梁州地界撒野!」

  被來者認出,裘振暗叫一聲不好!

  他顧不得疼,立刻出聲喊道:「撤退!」

  伴著這一聲喊,裘振從懷裡掏出了蒙汗迷藥,順著風將藥包抖甩開來。

  當藥粉化霧散開來時,有些經驗不足的侍衛因為吸入了兩口,立刻腦袋犯暈,身子微微晃動。

  不過那領頭的男人倒是經驗豐富,第一時間用衣襟矇住了自己的口鼻,同時急急撤到了背風處。

  就在這空擋時間裡,裘振終於翻身上馬,帶著人催馬狼狽而逃。

  韓臨風知道這藥性霸道,雖然沒有中招,但也急急後側。

  當藥霧散盡,韓臨風緩緩放下了遮掩口鼻的衣襟,而那伙子人已經跑得沒了蹤影。

  慶陽方才也略略中招,不過噁心地吐了一下,又喝了幾口水便緩過來了。他抹著嘴,問世子:「要不要派人去追?」

  韓臨風看著他們遠去的方向,道:「跑得倒是快……他們應該是去了野熊嶺,那裡山路多,地勢崎嶇。若無本地常上山的人領路,只怕要迷路。窮寇莫追,免得山中遇襲!」

  今日也是趕巧,韓臨風在軍中閒來無事,便想著回鳳尾村一趟,沒想到居然在半路遇到了歹徒正在殺戮在頭設卡的官兵。

  韓臨風起初並不知這夥人為誰,可是方才跟裘振交手的時候,他的心裡也微微吃驚——這人身手不俗,而且容貌長得甚是俊美,眉眼中可以看出幾分異域風情……

  心念流轉間,他一下子想到了那個裘振,所以方才突然出聲一喊,果真試探出了那小子的身份。

  這反賊的膽子太大了!居然跑到了鳳尾村……

  當韓臨風帶著救下來的傷者回到鳳尾村小院的時候,蘇落雲也聽到信兒,說是村頭來了匪徒。

  她正帶著丫鬟們立在院門口等著信兒,就聽到了熟悉的馬蹄聲傳來。

  聽到韓臨風喊她,蘇落雲心裡一喜,便走過去迎接著世子。

  可是還沒等她說話,順著韓臨風的方向吹來一陣風,她的身子一軟,竟然咕咚一聲跪倒在地,那頭還磕了鐵馬鐙子上了。

  韓臨風的心跟著一顫,連忙跳下馬扶住了她。

  只見她原本光潔的額頭上已經磕紅了。

  香草也急得不行:「不是頭痛之症好了很多嗎?怎麼今天突然就暈了!」

  韓臨風抱著她時,低頭看到自己身上殘留的白色藥粉,立刻明白了——因為阿雲的嗅覺靈敏,只他身上的一點蒙汗藥粉的殘留,就讓她中招了。

  他連忙將她交到一旁婆子的手裡,讓她們抬著落雲進屋躺著,再用涼水緩緩拍臉。

  而韓臨風則趕緊在院門外脫了自己的衣服,接過一盆子涼水嘩啦啦地往身上倒。

  待身上藥粉都沖乾淨了,他趕緊回到屋裡,接過丫鬟手裡的衣服穿在身上,坐在炕邊,一邊輕輕摸著她額頭的紅印子,一邊問落云:「阿雲,怎麼樣?頭暈不暈?」

  落雲緩緩地睜開了眼,起初眨了眨,然後又眨了眨,然後死死盯著窗戶透過來的陽光:「天……亮了?」

  韓臨風起初愣神,現在正是中午,當然天亮了……可下一刻一股子狂喜湧上心頭:「你……能看見了?」

  落雲又眨了眨眼,一抹驚喜的笑在她的嘴角慢慢綻開,她緩緩移動視線,茫然地掃視了一圈,然後轉而看向了韓臨風。

  她眼前似乎一片混沌迷霧,雖然能辨別出光亮,可是眼前依舊模糊一片。

  比如韓臨風也只是高大模糊的一團影子,可是這模糊的光亮比無盡的黑,不知要好上多少!

  一時間,說不出的狂喜充盈著她的胸膛。

  韓臨風也驚喜萬分,連忙將一直給落雲看病的老郎中找來。

  郎中仔細切脈,又查看了落雲的眼睛,細細詢問了方才磕碰的情形之後,開口道:「恭喜世子妃,你這些日子來一直服用活血化瘀的藥物,原本經脈就舒緩不少,許是方才的磕碰,讓你腦子裡淤積的血塊移了位置,所以這眼睛好似移開了萬鈞重石,復又重現光明。如果繼續針灸,加上湯藥疏通,也許過不了太久,就能與常人無異,可以漸漸看到光明了。」

  這樣的話,蘇落雲在今天之前,連想都不敢去想。可萬萬沒想到,一個跟頭居然讓她重見光明希望。

  照著這麼看,她倒是應該感謝那反賊裘振。若不是他撒出的這一把迷藥,她不磕到了頭,說不定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重見這一點點光明呢!

  待郎中給蘇落雲針灸之後,落雲被韓臨風推到炕上躺著。

  而他則一如往常那般,替她將鞋子擺在固定的位置上,免得她下床時找不到,喝完了水的水杯,也依著規矩放在指定的位置上,然後將方才的椅子收回到桌子底下,再將她剛剛脫下的外衫掛在了床邊的鉤子上,剛剛用過的手帕子也放在了枕頭邊。

  做這些細碎的日常,韓臨風已經輕車熟路。只是他往常做這些時候,落雲都看不見,也習以為常。

  可是現在落雲的眼睛模模糊糊地能看到一團影子,在屋子裡移來動去。

  有了光影作參照,再加上平日裡他們的起居日常,落雲自然能猜到了他在做什麼。

  韓臨風動作向來輕,平時她都聽不見,可是現在落雲才察覺,平日裡他在自己的身邊時,竟然默默做了許多丫鬟做的事情。

  也是,畢竟跟一個盲者生活,肯定有許多要適應的事情,最起碼就是所有的物品都要各歸其位。

  落雲一時想到,她剛剛新婚的時候,還曾因為韓臨風坐過而沒有及時歸位的椅子絆倒。

  好像也就那麼一次之後,她便再沒有過諸如此類的不便。

  那時,她還以為是下面丫鬟長記性了,做事小心些的緣故。

  現在看那團大影子走來走去,她才明白,為了適應跟她一起生活,他一直都在默默地做這些日復一日,瑣碎的事情……

  這種日常而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比山盟海誓的甜言蜜語還叫人心動。

  一時間,她的胸口擠漲著說不出的酸酸甜甜的滋味——總是如此,他難道不煩?

  而韓臨風給做完這一切,正轉過頭時,才看見阿雲正用她那雙盈滿了水霧的眼兒,緊緊地盯著他呢!

  當他慢慢往前走的時候,她的目光也在隨著他移動,這種隨他而動的眸光,簡直是他見過最美的星輝。

  他忍不住擁住了她,輕聲問:「一直看著我,眨都不眨一下,莫要累壞了眼睛……」

  這話讓落雲嚇了一跳,覺得言之有理,立刻緊張地閉上了眼睛。

  她這點模糊的視力來之不易,可得當心著些用。

  在突然重現光明之後,那無盡的黑夜就變得讓人不能忍受。

  可是剛剛閉了一會,她又忍不住睜開,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摟著自己的男人的眉眼。

  韓臨風屏息讓她看了一會,直到她臉上失望的神色漸濃,他才溫言道:「你的經脈堵塞了兩年多,還想一下子就全好了?郎中不也說了,只要堅持服藥,你的狀況會變得越來越好。到時候,我專門請了大假,就杵在你眼前,讓你看個夠!」

  落雲忍不住撲哧一笑,又略帶醋意道:「都說你的樣子生得好,偏偏如此人間絕色,那麼多女人看過了,就我這個做娘子的沒有看到。這跟豬八戒囫圇吃人參果一個道理,怪沒滋味的……」

  現在她的眼睛有了希望,也能心情放鬆地說出調侃之言了。

  韓臨風可不愛聽這話,難道摸黑將他睡了這麼多回,居然沒滋沒味?這是在抱怨他的功夫不行,耕耘得不夠精細?

  當落雲被按到了床榻上時,她這才驚覺到了男人的不滿,只能笑著討饒:「我錯了,世子您不用看,光聞聞都是人間美味。」

  韓臨風毫不客氣地脫掉自己的上衣,狠狠扔甩到了一邊:「光聞能品出什麼?給我好好地嘗!」

  最後這屋內又是一陣嬉笑,便沒了聲音,緊閉的房門鎖住了滿屋的旖旎春光。

  落雲的眼睛驟然恢復光亮固然是好事,可是潛伏的危機也迫在眉睫。

  因為怕那些賊人再來偷襲,韓臨風又向鳳尾村徵調了人手,他也將一些軍務移到了鳳尾村的宅院處理,在這裡常住了幾日。

  趙歸北也聽聞了鳳尾村口發生遭遇戰的事情,特意帶了遷北大營的人過來巡山。

  不過週遭的山嶺地勢實在太複雜,有幾個弟兄差點困在山上下不來。

  趙歸北看著遠處黑黝黝的山嶺也是發愁。

  「王昀真是沒用!居然將嘉勇州丟個乾淨!若是嘉勇州還在,那些反賊怎麼可能越過這山嶺來去自如?一旦那裘振緩過勁兒來,藉著熟悉地形的優勢,豈不是要將梁州幾個州縣全都包抄了?我父親來了,也是接了個稀爛的攤子!

  聽了小將軍的話,韓臨風沒有吭聲,因為趙歸北說的這些,他一早就預料到了。

  他原以為自己積極地籌糧,將糧食送達到王昀的手裡,再造出輿論聲勢,卸了裘振的銳氣,就能幫助王昀守住嘉勇州。

  沒想到只是幾管奇巧的開山藥火包,就將王昀的城牆炸得守都守不住了。

  這麼看來,王昀當初心心念念要退兵,還真是有自知之明。

  他那養得懶散的軍隊,哪裡抵得過虎狼之師?

  趙歸北發了一通牢騷之後,又閒問韓郡主有沒有來。

  韓臨風瞟了愣小子一眼,淡淡道:「趙公子找我妹妹可有事?」

  腦筋直愣愣的小將軍一點也沒聽出韓世子話裡的不善,居然還很實誠地說:「她上回說,做了酪子糖再送到鳳尾村,讓我有時間來拿。」

  韓臨風沒想到他這麼理直氣壯,一點也不注意男女大防,於是哂笑了一下,意味深長道:「我妹妹已經定了親,母親在府裡教她規矩,恐怕不會常來我這了。」

  沒想到趙歸北毫無反應地點了點頭,然後撓頭問:「那我得上哪取?」

  這次韓臨風要借助強大的定力,才能忍住敲他頭的衝動。

  趙棟一世英名,怎麼生出這麼一個愣頭青?好賴話都聽不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04:44 PM

第八十二章 梁州之憂

  敢情趙小將軍以為跟韓瑤做了約定,就必須守約取糖不成?

  韓臨風懶得搭理傻小子,冷冷道:「想吃自己買去!」

  雖然他對妹妹的婚約並不抱太大的希望,可是妹妹就算被退婚了,不敢也不屑於高攀駙馬府的門楣。

  若是坊間的傳聞為真,皇后似乎對趙棟父子都抱持著甚大的怨念。畢竟漁陽公主嫁給了趙棟之後,膝下一直無所出。這讓皇后對趙家父子甚是不滿。

  他在離京的時候,隱約也聽到了些風聲。

  那麼混亂的人家,就是火坑,妹妹萬一真是嫁到趙家,連婆婆都不是親的,又是何必呢?

  趙歸北在韓臨風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筆直的腦筋終於轉了轉彎兒,有些領悟到韓臨風為何發惱了。

  他一臉尷尬急切道:「世子,你別誤會。我又不是孩子,嘴饞非要吃糖!……是你妹妹非逼我起誓,一定要來取,不然就是狗子……要不你跟你妹妹說一聲,別讓我應誓啊!」

  得!那筆直的腦筋似乎轉彎又轉錯了方向。

  韓臨風乾脆轉身大步流星地回家去了……

  抱著噴香的老婆,喝著暖烘烘的熱湯好不好?他是多想不開,非要在冷風裡跟個傻子沒完沒了地扯淡!

  這天晚上,他喝了熱湯,又抱著老婆美美地睡下。

  等到了半夜,連下人們都睡下的時候,負責轉移曹盛他們的慶陽,卻帶著人急匆匆地趕回來了。

  當韓臨風披著衣服出來見他時,他一臉羞愧道:「小主公,您罰我吧,我的差事辦砸了!」

  韓臨風的心一緊,沉聲問:「怎麼?曹盛出事了?」

  慶陽趕緊搖了搖頭:「曹統領雖然身子虛了些,可是已經安全轉移了地方……可是曹小姐她……她到底是跑了!」

  原來就在慶陽護衛著曹盛一家子往南邊轉移時,因為車上有病人,也是一路走走停停。

  那曹佩兒依舊是絕食胡鬧,鬱鬱寡歡。直到在一處宿營地歇息,偶遇兩個孩童拉拽著她去河邊看他們挖的泥鰍後,這佩兒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好轉了很多。

  路過一處小鎮子時,那曹佩兒嚷著要吃路邊小攤的魚糜熱粥。

  這姑娘一路都是別彆扭扭的幾日不肯吃飯,所以聽了她說要吃粥,曹夫人也問能不能停下來吃。

  慶陽怕出意外,便將熱粥買來給他們吃。

  誰想到,在客棧裡時,那個曹佩兒也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包蒙汗藥,將藥一股腦下到了粥鍋裡,然後分給兩個婆子吃。

  說到這時,慶陽氣惱得臉都黑紅一片:「也不知她下了多少,當曹夫人去找女兒時,那兩個婆子已經口吐白沫,人事不省,眼看都要斷氣了。還是馬伕弄來了馬尿催吐,才救了兩個人的命。至於曹佩兒,順著窗戶溜出了客房,幸好被我安排在房後的人攔截下來了。」

  韓臨風皺眉:「既然攔截下來,人怎麼還是跑了?」

  說起這個,慶陽差點哽咽出男兒淚。他覺得自己跟西遊記裡的孫猴子一樣,經歷九九八十一難,天上地下的小鬼神仙,全他媽的來搗亂!

  他喪著臉道:「那個曹夫人也是慣女兒的,許是看曹佩兒這麼胡鬧,被女兒給鬧得不行了,居然改了主意,想要放女兒去尋那裘振。她說她勸解一下曹佩兒,我也信了。可誰曾想曹夫人在房裡給曹佩兒打掩護,讓她從一樓的窗子跳出去跑了。那客棧外似乎有接應她的人。我沒料到曹夫人會來這麼一手,屋後的人還沒安排回去……世子,是我無能,任憑責打!」

  韓臨風知道,曹佩兒既然是在河溪處心情突然好轉,大約跟那兩個小童脫不開干係,一定是有人給她傳遞了消息,還給了她那包蒙汗藥。

  至於能這般讓她言聽計從的人,除了她的未婚夫裘振,不做他人想。

  看來裘振在鳳尾村失的面子,在那曹佩兒的身上算是徹底找回來了。

  一旦曹佩兒回到了裘振的身邊,那麼關於裘振與曹盛不和的傳言就可以不攻自破。

  裘振可以堂而皇之地藉著曹佩兒的嘴,編造曹盛已經去世了一類的謊言,繼續以曹公繼承人為幌子,矇蔽世人……

  韓臨風並沒有太過申斥慶陽。畢竟這不是他們疏忽,而是曹夫人存心要放曹佩兒逃跑,防不勝防。

  「曹統領知道此事嗎?他是什麼意思?」

  慶陽道:「曹統領都要給自己的妻女給活活氣死,若不是隨行的郎中及時下針,就是千年老參都救不回來。他當即就給曹夫人寫了休書,讓她滾回老家去。那曹夫人當真是個腦子蠢笨的愚婦,竟然哭哭啼啼地說這是兒女私事,是他們做父母的耽誤了孩子的好姻緣。」

  許是母女倆都是戲文看多了,只覺得裘振是欲展翅的大鵬鳥,只是曹盛迂腐,阻礙了鵬鳥振翅。

  若真如裘振所言,他豈不是未來的一代帝王,那麼曹佩兒就是協助他打下江山的一代賢后。做母親的又怎麼能阻止女兒的榮華富貴呢?

  慶陽從懷裡掏出了一封信,遞給了韓臨風。信是曹盛親筆所寫,寥寥數語只有一個意思:妻子短視,女兒忤逆不孝,已經為賊人之刀俎,請世子自行定奪,務以大計為重,不必顧念著他。

  落雲聽了也長嘆一口氣。曹盛的糾結全在那短短數語中。

  他說的「自行定奪」就是全然不管的意思,將女兒的生死交付到了韓臨風的手裡。

  當韓臨風跟落雲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落雲都氣得心裡有些發堵。

  「難道曹夫人不知裘振給曹統領下藥的事情?她也不想想自己的女兒委身給這樣一個男人,又會有什麼好下場?」

  韓臨風淡淡道:「裘振嘉勇州大捷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她們母女沿途也聽到些。大約裘振給曹佩兒傳遞的口信裡也畫了大餅,讓人心生期待。」

  雖然落雲對於方二和曹佩兒這樣,為了私情可以拋卻一切的濃情無法共鳴,但是曹公讓韓臨風定奪他女兒的生死,顯然將難題也一併推給了韓臨風。

  若是任之不管,裘振藉著曹盛女婿的名義如虎添翼,後果不堪想像;若大義滅親,尋機會殺了曹佩兒,又有違韓臨風和曹盛義結金蘭的兄弟之情。

  落雲都替韓臨風上火,她一時也無法可想,究竟該如何處置這樣的困局。

  韓臨風倒是神態鎮定。當落雲問起時,淡淡道:「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曹盛之名絕不能讓裘振利用。」

  落雲搖了搖頭:「曹統領話裡的意思不可取,若是曹佩兒死於非命,裘振大約也會以此大做文章。他本來就是家破人亡之人,若是再添了愛妻被人殺害,更添悲情梟雄的色彩,就是毀天滅地都理所當然了!」

  韓臨風摸了摸她垂在身後的秀髮:「曹大哥若是娶了你這樣的就好了……」

  曹佩兒能如此任性妄為,跟曹夫人教女無方也脫不開干係。若是尋常人家還好,可曹盛如今的處境,卻是致命之處了。

  落雲長嘆一口氣,依著她對裘振生平履歷的瞭解,這樣男人大約連半點兒女柔情的腸子都沒有,那個曹佩兒大約要所托非人。

  不過聽了韓臨風心生感慨的話,她故意道:「好啊,我同意改嫁,你給我出嫁妝吧!」

  韓臨風擰了擰她的臉:「這話倒是讓你接住了,想都別想!還出嫁妝?我那把佩刀要不要?」

  落雲伸手挽住了他的脖頸,笑著在他緊繃的臉上親了一口,平日看著挺隨和的人,可若聽了這樣的話,就要翻臉。

  不過眼下的情況的確棘手,落雲的腦子轉了幾轉,突然說道:「歸根到底,就是不能讓裘振太有錢。曹大哥不是給過你各地豪紳支援的賬本子嗎?你羅列出最大的幾個金主,想法子截了裘振的財源就好。另外曹盛大哥可千萬要好起來,他若這個節骨眼倒下,局面真是不好收拾。」

  落雲這純粹是商賈的思緒,既然裘振要將買賣做大,截了他的現銀財源好了。

  韓臨風不由得眼前一亮,低頭忍不住也親了落雲一下:「你這法子好,且容我再想想。」

  如今裘振竊取了義軍的成果,若不阻止,後果不堪設想。

  不過韓臨風礙於自己身份,沒法直接衝到趙棟的麾下效力。眼下皇儲之爭灼熱化,而邊關又是內憂外患並存。

  他能做的,就是在保護好滿府家人的前提下,給趙棟將軍做些細枝末節的事情,爭取輔助他穩住邊關。

  眼看春暖花開,草木茂盛時,那鐵弗人也該蠢蠢欲動了……

  再說那裘振,原本以為去遷西糧草營走一趟,順便崩一地的米花應該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誰承想,他先是被鐵壁森嚴的遷西營盤給震撼到了,接著在鳳尾村又被人砍了一刀。

  那與他對招之人不僅招數凜冽,而且居然還喊出了他的名字!

  自從鬼子林吃癟以後,裘振再次狼狽而歸,那後背的傷深可見骨,需要郎中用魚線縫合。

  可是跟背上火辣辣的傷口相比,裘振的心更是火辣辣——那個能喊出他名字的英俊男人到底是誰?身手如此了得,不可能在魏軍中沒有名號!

  偏偏他在肚腸裡搜刮了一圈,都跟此人對不上號。難道他就是小將趙歸北?

  可是看著相貌,似乎比趙歸北的年齡要大些啊!而且看那眉眼,似乎帶了些異族的血統……可沒聽趙歸北的祖上有異族人。

  等他叫來了往來梁州間的暗探,大致描述了那人的身高相貌。

  探子也是一頭霧水,只說聽著不像是趙歸北的樣子。

  此處是北地,不少本地人都與異族的通婚生子,所以眉眼帶著異族樣貌的,魏軍中也有不少,大都眉眼深闊而已,也算不上英俊……

  無論何人,似乎都自動跳過了北鎮王府的那個草包,畢竟這樣的廢物,稍微懷疑一下,都是浪費腦汁。

  不過鳳尾村的戒備可夠森嚴的,看來那韓臨風的手下能人不少啊!

  就在裘振百思不得其解時,他派出去的另一夥人馬總算不辱使命,將曹佩兒全鬚全尾地給帶回來了。

  待看到曹佩兒終於被接回來,裘振也是長吐了一口氣,微笑著前來迎接自己的未婚妻。可到近前的時候,只見曹佩兒伸手便給了裘振一個狠狠的嘴巴子。

  裘振猝不及防,被打得頭一偏,然後慢慢轉頭眯眼看向了曹佩兒。

  曹佩兒的眼睛倒是瞪得很大,冷聲道:「我爹說你給他灌了迷藥,我原本還不信……可看你給我的藥,居然也是迷藥!你說,為何要這樣對我爹?」

  裘振用舌頭頂了頂被打疼的腮幫子,無謂地一笑,瞥著眼道:「你既然認定了他的說辭,幹嘛還要回來?

  曹佩兒神色複雜地看著眼前男人一臉無所謂的痞子樣,真是又愛又恨。

  她心裡雖然清楚爹爹的說辭大約是真的,可是就是放不下這個男人,心裡更希望他能有什麼有力的說辭來說服自己。

  沒想到,自己這般千辛萬苦地回來,得來的卻是他滿臉無謂的笑,曹佩兒這一刻又是心慌又是氣憤,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裘振勾著嘴角看著她哭了一陣,這才走過去摟住了她的肩膀,放柔些聲音道:「別人不瞭解我,你還不瞭解我?我對曹統領可是滿心的敬仰,只是我與他在義軍以後的前程上分歧甚大。你父親一心要走的是招安之路,指望著朝廷轉變態度,許了他身份一同收復故土。可是我與狗皇帝有血海深仇,如何能受了招安?你不是瞭解我的人嗎?我就算讓你爹爹睡了幾覺,又沒有害他性命,你為何也要跟你父親一起質疑我?」

  聽了他這話,曹佩兒倒生出了幾分愧疚的心思。是啊,裘振和父親的政見一向不和。

  況且裘振的全家人都死在大魏皇帝的手裡,要他歸降朝廷,豈不是認賊為父?爹爹的確是為難裘郎了……

  裘振瞭解這女子,雖然看著如野貓般張牙舞爪,可是實際上耳根子軟,又迷戀自己至深。對待這樣的女子,不要太卑躬屈膝,略微示弱,再給幾分好顏色便可以了。

  果然一提到裘家被滿門抄斬的親人,曹佩兒的嗓門便壓低了不少,帶著幾分愧色道:「我父親的確不夠體諒你,可你也不能……」

  裘振溫言打斷了她的話:「你沒讀過幾日書,看得不夠長遠,我不會苛求你什麼。但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如今已經攻佔了嘉勇州,全軍上下士氣鼓舞。待得我平定江山時,定會帶著你親自去曹公處叩首認錯,任憑他處罰……不過在此之前,我無暇處理這些人情世故,也不希望我的女人如此不識大體,一味拖曳我的後腿,佩兒,你會跟我並肩站在一處嗎?」

  曹佩兒看著裘振,他說這番話時候氣場逼人,彷彿已經君臨天下。若是自己再一味攪鬧,可不正是目光短淺的村婦了嗎?怎麼配做他身邊的女人,將來母儀天下?

  相貌平平的曹佩兒本來在容貌出眾的裘振面前就自慚形穢,要是再無內秀品德,有什麼資格站在如此出色的男人身旁?

  所以曹佩兒向來都一心要當裘振的賢內助。

  因此當裘振問起她時,她不由自主地矮了氣焰,信服地點了點頭——裘郎在世間已無半個親人,若連她也不支援不相信他,他豈不是要孤獨半生?

  看到曹佩兒眼神裡的憐惜,裘振這次的笑意倒是加深了。因為他知道,曹盛給自己的檄文絆子終於可以順利剪除了!

  接下來的情形,倒向是蘇落雲先前預料的那般,曹佩兒回到了裘振的身邊之後,立刻成親。

  而曹佩兒也對外宣稱,父親病重,去了清淨的地方養病。而之前各個州縣流傳的檄文,乃是有人假冒父親之名所寫,並不可信!

  一時間,義軍中都在傳揚,那曹盛親筆書寫的檄文是假的。既然曹小姐主動從賊人的手裡逃回來,就證明裘振跟曹統領並無齟齬,之前的流言都是污衊裘振的污水。

  藉著成婚之機,裘振狠狠斂財了一把,許多與曹盛關係密切的豪紳,紛紛送來了禮金。

  說是禮金,其實也是保住各自平安的保證金。畢竟現在裘振勢如破竹,偷偷給些銀子以此給自己留條後路,才是亂世裡的生存之道。

  其中又以一位神秘的金主所給的數目最為龐大,只待那位神秘金主將金銀籌集交付,裘振便徹底沒了後顧之憂!

  總之,裘振終於穩定了軍心,待過些日子,手頭也要變得闊綽了。雖然因為先前的內訌失了氣勢,但是重整旗鼓,不成問題。

  只是他先前鳳尾村被神秘人砍了一刀,傷勢頗重,還需要將養,加上還要籌備糧草兵器,想要重振旗鼓,繼續推進,就要再休整一段時間了。

  因為嘉勇州的失守,前線不斷向梁州逼近,雖然戰火還沒有蔓延過來,但是許多豪紳官吏的家屬,已經開始張羅不斷後撤了。

  依著宗王妃的意思,也學了王昀的家眷,早點退居惠城得了。

  那裡地處繁華,氣候也比梁州好,眼下時局動盪,就算他們王府捨棄了封地臨時避險,也說得過去。

  聽聞那些叛軍野蠻得很,當攻入嘉勇州時,不少富家女兒都被那些騎兵的匪人擄走,當成犒賞三軍的供品了,甚至被糟踐得人都瘋了。

  自己人老珠黃倒也沒什麼,可她的女兒正是年少芳華時,可不能讓她落入這樣的險境。

  北鎮王卻不同意。他表示梁州是自己的封地,哪有自己先於百姓逃亡的道理?

  當年聖德先帝何等驍勇?率軍在前,冒著被俘的風險也沒有狼狽逃跑。他作為聖德韓家子孫,斷不能給自己的祖宗抹黑。

  所以,今日韓臨風帶著落雲回王府吃飯當口,便眼見著王妃與王爺又因為此事爭執起來。

  最後王爺懶得跟王妃說,徑直問向兒子:「你的意思如何?」

  韓臨風放下筷子,恭謹答道:「現在說撤退還為時尚早,畢竟駙馬爺的大軍還未到。兒子對趙將軍有信心,不妨再等等。」

  宗王妃一看世子不向著自己說話,便冷哼道:「你不心疼妹妹,也得心疼下你的媳婦,聽說那鳳尾村也遭了賊人襲擊。落雲生得好看,又是個眼盲無助的,你就不擔心她落入反賊的手裡?」

  落雲雖然已經恢復了對光暗的感知,不過在視力沒有完全恢復前,並未到處張揚。

  聽婆婆說她眼盲,她也微微一笑,柔聲道:「我都聽世子的,他既然說暫時無妨,我也懶得操心那些……」

  宗王妃冷笑道:「是了,都知道你是賢惠的。先前頂了罵名,幫著風兒運糧食卻不跟我言語一聲,依我看,不光是懶得操心,那嘴巴也懶!」

  如今,蘇落雲以採買傢俬的名義幫韓臨風運糧的事情,滿梁州的軍眷都知道了。韓臨風也對外宣稱,是怕叛軍劫糧,這才作此掩護。

  但是落雲先前對宗王妃隻字未露。就算宗王妃幾次派人去申斥她,她也沒有半句反駁,嘴巴嚴實得很。

  以至於真相大白的時候,宗王妃因為先前派人去罵得太狠,便有些下不來台。

  落雲知道宗王妃又挑理了,便柔柔一笑:「世子運的到底是什麼,連我都不知道,這嘴巴最懶的就是他了!害得我還以為真是給我採買的東西呢,白白空歡喜一場!幸好母親後來派人申斥了我,讓我知道王府的簡樸家風,也生出了悔意,尋思自己不該管世子要太多東西,正想著退呢。不然這等了一場空,可得跟世子爺大鬧一場!」

  落雲這話說得是浸滿三兩香油的圓滑,先是將自己摘乾淨了,又誇婆婆派人來罵的那幾場沒有白費,最後還表示自己跟婆婆都是被男人的嘴給騙了。

  自從落雲被韓臨風說了一頓,不要拿自己當幕僚門客,事事衝在他前面後,蘇落雲從善如流,回回都把自己的夫君推出來堵滔天洪水,沒有半點心慈手軟。

  今日團圓宴上,一看宗王妃又要找茬,落雲趕緊祭夫保命,將矇騙父母的罪責推到韓臨風的頭上。

  而韓臨風也坦然接受自家老婆甩來的大黑鍋:「阿雲說得沒錯,這等軍機我自然不能先告訴她。母親要責怪,就怪我吧。」

  宗王妃卻不上當,冷哼了一聲。不過先前起的話頭這夫妻倆的推來讓去,給推散了,她也不好再提起來為難兒媳婦。

  既然王爺不鬆口去惠城,她也懶得跟他們說話了,只慇勤地給自己的兒子韓逍夾菜。

  韓逍的書院近日放了長假,所以他這些日子也回王府裡住了。

  對於兄長他們的話,韓逍不甚感興趣,對於戰亂逼近也毫無反應,只是覺得有些杞人憂天。

  他愛好風雅,如今得空回來,卻覺得府裡多了個俗人嫂子,增添了幾許俗氣。

  於是小公子一心要在自家府裡張羅個詩畫社,雲集一下梁州的才子們,也顯露一下他在惠城磨礪的才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6 10:29 PM

第八十三章 故人相聚

  韓瑤聽了弟弟起頭,倒是滿心雀躍道:「那感情好!嫂子,你也別回鳳尾村了,那裡太亂,你字寫得好,正好也湊份子入局……」

  不過韓逍聽了姐姐的話,卻一眼瞪過去,毫不客氣道:「我若起社,必定不是那等讓閒婦人消磨的假樣子。社裡良莠不齊的話,真正有才的,為了謙讓而心有顧忌;腹無墨水的又不得不累心收刮肚腸,生怕自己出醜,又有什麼意思?我的先生也教導過,與鳳同飛,皆是俊鳥,豈能與燕雀一流為伍?」

  得!落雲聽出來了,若是自己這個家雀不識趣去湊份子,便是生生拉低了小叔子詩畫社的檔次,讓梁州大才們沒處施展!

  韓臨風今日不知為何,看起來心緒不佳,一直半陰著臉的他可聽不得這種貶低自己老婆的話。

  可他剛要冷眉嘲諷回去,落雲卻在桌子下踹了他,然後她笑道:「我還是不去湊熱鬧了,你們哥哥最近腰腿痛犯了,我日日都得替他艾灸,你們這些年紀小的,自己玩得開心就好。」

  韓逍小公子又不贊同地搖了搖頭,挑剔起俗人嫂子的字眼:「同好相聚,豈可用『玩』字?我們這是磋磨技藝,乃是另一種人間修行!」

  對於小叔子的斧正,落雲很是鄭重地點了點頭,補充道:「嗯,你們都好好修行,爭取早日成鳳!」

  王府的飯局子散了後,落雲在回程的馬車裡問一直沉默不說話的夫君:「你弟弟是在哪個書院讀書?」

  韓臨風說了之後,又問:「怎麼了?」

  落雲笑笑沒有回答,還能怎麼了?自然牢記書院的名字,以後給自己兒女避一避深坑啊!

  看著靈光的小公子居然養得像撅尾巴的孔雀,若這是落雲的兒子,非要當場扯耳朵好好教訓一頓不可。

  她雖然給世子留面子,沒有直接說出來,可是韓臨風又不傻,自然明白她未盡之言,只能淡淡道:「在教導弟弟上,我沒法跟你比。」

  落雲培養的弟弟蘇歸雁,可是少年翰林,品學兼備。

  比他那個活在高塔上下不來的弟弟強了不止一點半點。

  落雲聽了世子這麼說,便笑著道:「行了,比這個幹嘛?不出去調皮,便都是好弟弟。只是裘振現在風頭日盛,趙棟將軍來了,能否力轉乾坤?」

  韓臨風沉默了一會,終於說道:「裘振為人不擇手段,若是任憑他一味坐大,遲早要撼動山河。只是這邊關吃肉的狼也不止他一個。馬上天氣就要回暖了,一旦春暖花開,牛羊有了豐沛的水草,鐵弗人也要蠢蠢欲動了。曹大哥辛苦多年,好不容易有些起色,卻被裘賊竊取了成果。只怕大魏若是起了戰亂,鐵弗人也要趁機撈一杯羹。」

  落雲點了點頭:「也就是說,趙將軍只能勝不能輸,不然便全無退路……」

  韓臨風沒有在說話,而是閉眼陷入了沉思。這些日子來,他的糧草營也招入了不少年輕的兵卒。

  陛下對梁州忌憚,所以北鎮王府雖然有封地食邑,卻不能奉養軍隊。

  一旦戰火蔓延梁州,父王若不能及時帶著族人逃亡,就只能立在城門上往下跳,以身殉國。

  畢竟聖德先帝被俘已經是國恥,若子孫後代再演繹一齣,九泉之下,都無顏去見老祖宗了。

  韓臨風趁著自己擔著公職,倒是可以名正言順地養些人,一旦戰爭走向不可預測的方向,他最起碼要保護好自己滿府的親人女眷。

  想到這,他拉著落雲的柔荑,低聲問:「若是前線危及,我說不定也會帶人上陣廝殺。到那時,剩下你一個,怕不怕?」

  其實母親的提議,也不無道理,只是當時落雲應該是看出了父親的意思,站在了父親的那一邊。

  可落雲向來是個小心謹慎的人,若是她不願立在危樓之下,他倒是可以先將她送到小舅子蘇歸雁那裡去。

  落雲抬頭看著眼前看不清眉眼的一團影,輕聲又肯定道:「你在哪,我便在哪,有你,我什麼都不怕!」

  若是往常聽了這話,韓臨風早就眉眼生笑,摟住落雲親了又親了。

  可是今日,韓臨風沉默地看著她,神色頗為複雜,突然伸手將她攬在了懷裡……

  他的氣力有些太大了,似乎雜糅進了許多莫名的情緒,勒得落雲差點喘不過氣兒來。

  不過想到眼前的時局,落雲倒是理解了韓臨風現在的失常。

  這幾日,他睡得不太好,有幾次落雲起夜時,卻發現他並沒有躺在床上,後來問了丫鬟才知,這幾夜,韓臨風似乎夜半時分,都跑去院子外的樹林裡打拳去了,有時候凌晨才回。

  他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並非無慾無求的寡慾之人。二人的閨房之事,一向不算少,只要不分開,幾乎夜夜都不落空。

  可是,現在他幾乎麼每天都回來,卻已經記不起有幾日沒有行歡好之事了……

  她並不知,韓臨風此時正緊盯著她的臉,欲言又止。

  她並不知,他老早就發現了阿雲枕下的秘密。

  這些天,因為前線的風雲變幻,韓臨風睡得並不踏實,有幾次甚至直到天明都沒有睡意。

  結果無意中給落雲蓋被子,卻讓他看到了她悄悄放在肚臍上的藥荷包。

  雖然起初不明白這裡的門道,可是他私下裡找經驗豐富的老郎中一問,便全明白了。

  在確定這荷包的確對女子的身子沒有太大的妨礙後,他將那荷包狠狠捏了捏,最後又悄然放回到了她的枕下。

  不過韓臨風自己回軍營時,倒是喝了一場悶酒,那一場醉,侍衛慶陽都嚇了一跳。

  因為他從來都沒見過這麼失態的世子。

  韓臨風宿醉了一場後卻想開了。

  倒不是氣怨著她,而是覺得自己太無能了,竟然不能讓自己所娶的女子安心地給自己生下孩子。

  他何等會揣摩人心,自然更是明白落雲的顧及。

  山中的鳥雀尚且是穩固了巢穴,才可安心產卵育雛。

  而他卻連那些自由自在的鳥雀都不如!

  就算邊關無戰事,他們生下的男孩也要繼續走自己平庸無能的老路。

  能培養出那麼優秀弟弟的落雲,豈能看著自己的親兒終日無所事事,儼然被養廢了的樣子?

  所以韓臨風就算發現了那避孕的荷包,在心內煎熬掙扎了一番後,也選擇了無視。

  因為他此時此刻,不配有子!

  他甚至都沒有拿那荷包去問落雲。韓臨風也是有著自己驕傲自尊的男人。既然他不能安心讓落雲為他綿延子嗣,又有何資格去問?

  而落雲自然也察覺到了韓臨風這幾日異常的沉默。不過她以為韓臨風是心懸著邊關惡化,所以才心緒不寧。

  若是梁州淪陷,依著韓臨風的為人,是絕對不會置身事外,只帶著族人遠遠避開的。

  他年少時,就曾經隱去了自己的名姓,帶著侍衛們在北地奮勇殺敵。鐵面軍的威名至今猶在。

  在紈褲子弟的表象下,他的血管裡流淌的是韓氏皇家高傲的血脈,是寧可戰死,也絕不後退半步的倔強。

  當天夜裡,韓臨風似乎還是心事重重,替她換了內衫之後,便將她掖在了被子裡。

  這三日來,他們都是分開被子入眠,就彷彿回到了二人拘謹的新婚初時。

  當落雲問起,韓臨風卻說:「我這幾日心焦,夜裡總踹被,你跟我分開蓋,免得著涼。」

  這話說得完美,無可挑剔。可已經習慣了二人鴛鴦交頸而眠,驟然分被而眠,真是說不出的彆扭。

  落雲忍了又忍,總算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雖然不知他在跟自己鬧什麼彆扭,可是她還是忍不住猛然掀開了被子,衝著韓臨風氣鼓鼓道:「你夜裡都不睡,怎麼會踹被子?若是嫌棄我,我去別的屋裡睡!」

  說完,她便拽著被子,摸索著準備下地。

  她的長髮披散,內衫領口鬆散,雙頰因為生著悶氣,而變得緋紅。纖細的腰肢偏偏還因為拽不動被子而一扭一扭的……

  這在像和尚一般清心寡慾了幾日的男人看來,當真是狐媚撩人……

  韓臨風突然覺得自己這幾日的悶氣怪沒意思的。小妖精不但不打算給自己生崽,還不打算讓自己摟著睡了!

  這跟他被休下堂有何區別?

  想到這,他從後面一把扛起了正扯被子的女人,一下子就將她放倒在了被窩裡。

  偏偏這小妖精得了便宜還賣乖,胡亂躲著他的索吻嚷嚷道:「別靠得太久,仔細你心火太旺,將我給燎了!」

  韓臨風也是被她氣笑了:「那你且忍著點,我積攢的火太多可得好好泄泄……」

  如此一來,這悶氣轉成了明火,一時間也是燒得滿床寸草不生……

  當天夜裡,二人歡好完畢,酣戰了幾場的韓臨風終於感受到了久違的睡意,只抱著細汗未退的女人沉沉睡去。

  聽著枕邊人似乎沉睡了,落雲待平復了呼吸,依著往例,又將手伸到了枕頭裡。

  可是當摸到那荷包的時候,落雲突然想起了韓臨風白日馬車裡,擁著自己用力而沉默的擁抱。

  若他真的上了前線,卻連自己的子嗣都沒有。而他再不回來,自己就算復明了又如何?她終是一輩子再也看不到這個男人的臉……

  想到這,她差一點哽咽得流出了眼淚。

  這樣慘烈的事情,竟然連想都不能想,否則酸楚便排山倒海般襲來,將人徹底淹沒。

  她的手伸入枕頭下良久,終是緩緩地撤了手,兩手空空地摸向了自己的肚子。

  她決定從今日起,一切都交給上蒼。

  孩兒,若是你能來,請原諒為娘的自私,只因為現在並不是孕育孩子的好年景,但是你一定是爹娘都殷切期盼的,我會竭盡全力,讓你安穩地活下去……

  落雲覺得不該自己擅自決定,讓枕邊的男人無後。

  他既然不肯納妾,也就注定不會再有別的子嗣。

  她決定一切交給上天,順其自然吧……

  第二天晨起時,趁著韓臨風回營,蘇落雲將那荷包收進了自己的妝匣子裡,同時她揚聲對田媽媽道:「田媽媽,為我燉煮些蓮子豬肚湯。」

  既然決定不避孕了,她自然要將身子調理好,再吃些驅散寒氣的糖水。

  其實昨晚,當做了這個決定後,落雲覺得心裡輕鬆極了!

  將來她的孩兒,會不會像爹爹多一些呢?

  再說趙棟,來得要比眾人預料的還要快。

  嘉勇州的失守,震動朝野。

  九皇子以此為由,高高跳起,彈劾長溪王家。一時間九皇黨收羅了不少王昀消極備戰的罪證,甚至連王昀私藏了部分軍糧在別處,意圖私賣錢銀的罪名都出來了。

  皇帝雖然不待見皇后,可也不得依仗這些世家。王家也好,方家也罷,都要講究個恩威並濟。

  但是藉著這個機會,卸了王家的一部分軍權再好不過。

  能承攬起這個擔子的,也就只有趙棟了。

  他軍功顯赫,是有真本事的。雖然是皇家的女婿,卻出身寒門,並非世家子,任用了他,更可顯示陛下對世家一視同仁。

  但是漁陽公主聽聞陛下派了自己的夫君來收拾嘉勇州的爛攤子,當年的瘋魔勁兒頓時翻湧上來了。

  她衝進皇宮,大聲質問正用膳的陛下,將她的兒子和丈夫接連送到前線是何意思?

  若是想要她守寡,她便帶著三口棺槨,直接跟駙馬一起去得了!好歹一家三口整齊地死在邊關,給韓室皇家的名聲鑲嵌個帶血的金邊!

  要是換了旁人,陛下當即就得掀桌子砍人,偏偏來的是自己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兒,陛下就算龍目瞪得再大,也震懾不住。

  氣得急了,陛下有心動動屠龍刀,可又不好鬧出弒女的皇家醜聞,更不好砍了新上任將軍的妻子。

  在朝著漁陽連甩了三個盤子後,漁陽公主也豁出去了,哭訴著父王不再疼她,乾脆拔了髮釵,披頭散髮地就要往殿柱子上撞。

  幸好周圍的太監和宮女走位神速,一下子攔住了漁陽公主。

  陛下氣得龍鬚發抖,叫人傳皇后來,好好看看她那發瘋的女兒。

  以往這個女兒發瘋時,都是帝后二人攜手,一唱一和,慈父嚴母,恩威並重將漁陽壓制住。

  可是這次,王皇后乾脆沒來,只跟來傳話的人說,她最近身體欠奉,病得厲害,一起床就頭暈目眩。

  她自知沒有教導好女兒,心內慚愧,請陛下自己做主,嚴懲不孝逆女。

  陛下剛剛在朝堂下了長溪王家的臉面,重責了王昀。

  皇后覺得沒面子,一下「病」了,擺明不管,讓陛下自己收拾爛攤子。

  偏偏魏惠帝是有名的慈父,尤其是對女兒,從小到大都沒重話。現在需要獨自訓女,其壓力不吝於駕馭奸猾老臣。

  最後,收拾這爛攤子的還得是他的女婿。

  當趙棟得知漁陽進宮要攪鬧了他的差事,一路黑著臉入宮,瞪著披頭散髮的漁陽,只問她既然怕當寡婦,怕不怕當下堂婦?

  漁陽公主瞪眼道:「你……你敢休我?」

  趙棟朝著陛下抱拳:「陛下,她若還鬧,我休了她,陛下能不能體量臣,為國休妻?」

  陛下此時看著這濃眉大眼的女婿無比舒心,覺得自己六個女婿裡,就這個最有男子陽剛之氣,太給男人長臉了!

  於是他和顏悅色道:「自然能體諒,這也算是名垂青史的佳話一段啊……你放心,朕絕不怪趙卿!還會吩咐史官,將這載入大魏的史書,供後人敬仰。」

  這下子漁陽傻眼了,她的夫君她瞭解,上來脾氣那是說一不二的!

  當下她立刻止住了眼淚,挽起了頭髮,只說自己心疼夫君,還跟父皇哭訴一場,心裡也好受些,哪裡算得上休妻的理由?

  當下趙棟扯了漁陽的手,便拉著她出宮去了。

  不過趙棟深知漁陽公主的脾氣,怕她又節外生枝。最後他竟然不等大軍集結完畢,自己率領親衛隊,第二日就早早出發,前往惠城跟王昀交接來了。

  看父親提前來了,趙歸北很是高興,也從遷北大營前去惠城看望父親。

  而韓臨風作為遷西糧草營的督運,自然也得去見新上司,於是便跟趙歸北一起同行,奔赴惠城。

  臨行前,蘇落雲倒是從鳳尾村回到了王府裡小住幾日。

  畢竟他不在,也不放心她在小院子獨住,所以乾脆回來住幾天,順便等韓臨風回來。

  因為戰事的臨近,人心惶惶。宗王妃倒是懶得理媳婦,再次跟她井水不犯河水。

  倒不是因為宗王妃看落雲順眼了,而是因為她之前派人去鳳尾村痛罵落雲,最後反而打了自己的臉。

  原來那新婦並非講究排場,而是一直替丈夫運糧做著掩護。當真相大白時,官眷家屬紛紛恭維她家有個賢惠的媳婦,若是再問難她,不是明擺著自己理虧,薄待兒媳婦嗎?

  那日她也算是跟兒子吵得有些翻臉。雖然事後也沒人找王妃來翻舊賬。可是兒子韓臨風對她變得冷漠的態度,還有新婦看她時得體的微笑,都讓宗王妃如鯁在喉,又不能暢言自己心裡的委屈。

  如此一來,她真是看都不願再看蘇落雲一眼。再說了韓臨風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有那時間磋磨蘇落雲,倒不如她早點給兒子韓逍尋一門相當的親事。

  好在婆媳二人各自有要忙碌的事情,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無事。

  而小叔子的詩畫社也起社了,那花園子裡隔三岔五就有公子小姐的聚會,好不熱鬧。

  落雲自知俗人,當然不會去湊趣。

  不過小叔子的風雅趣事沒進行幾次,就被王爺喝令叫停了。

  用王爺的話講,現在都是什麼形勢了?週遭郡縣年齡適合的子弟全都被應徵入伍了。

  按著韓逍的年紀,也當入伍,現在他不過是仗著自己皇室子弟的身份,免了兵役,自然要低調些做人。

  可他偏還呼朋引伴,弄什麼詩社,若傳揚出去,豈不是激起民憤?

  於是引來鳳鳥為伴的詩畫社,就這麼被王爺罵散架子了。

  不過王府的花園子並沒有空閒下來。緊接著,隨著新任上將軍趙棟的到來,宗王妃又要忙著給上將軍準備接風洗塵宴了。

  趙棟以前曾經來梁州駐過兵,不光見過年少的韓臨風,跟王爺夫婦也是見過的。只是那時,他還不是駙馬爺,王妃對一個兵頭子也不甚上心。

  而如今趙棟不光是當朝駙馬,還是掌管梁州安危的上將軍,宗王妃再次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迎接京城貴客。

  而之前沒能送給王昀夫婦的巴掌大的玉佛,又被王妃命人拿了出來,準備這次呈給趙棟作為見面禮。

  當韓臨風在惠城接到了上將軍趙棟,陪著他一起來到梁州王府門口的時候,宗王妃才發現,從馬車上下來的竟然還有女眷。

  雖然趙棟當初走得不聲不響,可漁陽公主竟然一路追攆過來,跟著趙棟一起來了梁州。

  用漁陽公主的話講:「大魏朝帶著夫人一起上戰場的比比皆是,我又不是第一個!就算不能一直在前線作陪,可是挨著他近些,我也心安。」

  漁陽公主驟然前來,鬧得宗王妃都沒大作準備,當下又是抖擻精神,吩咐丫鬟僕人,給漁陽公主的茶具換成那套不常用的胭脂紅紋盤花山河茶盞。

  漁陽公主久不見故人,跟宗王妃客套寒暄了幾句後,便拉著蘇落雲的手,親切上下打量了一番:「久久不見你,怪是想得慌的……這梁州凜冽的寒風,竟然沒有將你的皮膚吹粗糙,嬌豔更勝從前了……」

  蘇落雲自是含笑與公主應答,一時間,宗王妃這個正經的女主人竟然冷了場子。

  她以前就聽女兒說,落雲在京城的府宅子裡很是吃得開。

  宗王妃原本還不信,如今一看,一向以矜持自傲著稱的漁陽公主,跟蘇落雲當真是交情不錯,她有心插話,都插不上嘴。

  不過閒聊了一會,漁陽公主對落雲的衣服略微挑剔了一番:「你袖子怎麼修得這麼窄?回頭我給你拿些京城的布料子,你再重新做幾件。對了,別用當地的裁縫,就用我帶的,不然再好的布料子也要做土了。」

  公主無心的一番話,再次讓宗王妃有些下不來台。因為兒媳婦今日穿的衣裳,都是她找裁縫改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7 09:47 AM

第八十四章 拜訪財神

  這時,宗王妃再看漁陽公主那一身寬袖掐腰的水雲蘇繡霓裳,跟落雲先前穿的式樣倒是相類的。

  韓瑤這時候還投給了母親一個眼神,大概的意思是「我就說吧」!

  宗王妃假裝沒看見,雖然臉上帶著笑,心裡卻微微發惱。可惜對著漁陽公主,心裡又發洩不得,一時間很是憋屈。

  好在蘇落雲還算給婆婆面子,並沒有說衣服是婆婆張羅改的,將宗王妃推出來祭了俗神,只是微笑道:「這裡不比京城,總有大小宴會須得穿好看的華衫錦衣,只在家裡操持的話,穿窄袖子的,也好活動些。」

  公主不贊同地搖搖頭:「我都來了,宴會還能少……」

  這話,她只說了一半,因為駙馬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投遞了過來。

  趙棟的眼睛很大,略微一瞪就似足斤銅鈴,漁陽公主慣性地趕緊收了話茬。

  她想到半路上跟駙馬爺保證過的話,笑著將話頭往回拉了拉:「……當然了,現在戰時,也不適合大擺宴席……不知你們平日都有什麼消遣?」

  這話題倒是正中落雲下懷,她說道:「這眼看開了春,前線戰士們的春衣還沒有做齊整,我原先還想著,若是能有個張羅起事的,組織各府女眷一起為將士們縫製軍衣就好了。奈何我自知威名不足,就沒張羅,如今公主來了,那一定一呼百應,周圍幾個州縣的夫人們都會為公主馬首是瞻。」

  北鎮王府一向低調,不好張羅這事兒,不過若公主起頭,傳揚到哪裡都不怕了。

  落雲之所以提起這事兒,也是有私心的。

  別的營地還好,就是遷西糧草營缺衣特別厲害。

  因為韓臨風招收了不少新兵,卻沒有兵服,一個個還參差不齊呢。

  韓臨風招兵買馬本就踰越規矩,北鎮王府也不好高調往裡填銀子。

  若是能趕著縫出些,能讓那些新兵蛋子有衣服穿了,糧草營的士氣應該會更振奮些。

  聽了落雲這話,漁陽公主立刻點頭:「這個好,男人們都上了前線,我們婦人在後方自然也要盡心盡力。」

  她邊說便眼巴巴地看著駙馬爺,一看他並無不悅之色,頓時放心應承下來。

  公主又轉而對宗王妃笑道:「光我一個人可張羅不起來,少不得還要王妃幫襯著些。」

  宗王妃原本一直被晾在一旁,看著漁陽公主跟蘇落雲熱絡交談有些插不上嘴。

  現如今公主突然提出跟她一起張羅縫補軍衣的事情,完全是可以提振名頭的事情,宗王妃倒是精神為之一振,也笑著應承了下來。

  而落雲則藉口著自己的眼疾尚未康復,她這個提議者,倒是退居下來,不再參和了。

  說完了來梁州日後的消遣,漁陽公主又跟宗王妃和落雲講了一遍自己為何追來的緣故。

  尤其是講到皇宮裡,駙馬爺揚言要休了她時,漁陽公主長嘆一口氣,又帶著些喜滋滋的語氣道:「我家趙棟就是這個脾氣,平日裡對我百依百順,可是一旦觸碰到國事,就硬氣得不行,我也是無奈,既然攔不住,索性就跟來了。」

  漁陽公主說這段時,帶著莫名的炫耀語氣,似乎覺得夫君要休了她,很有大丈夫的氣概。

  蘇落雲聽了漁陽公主這般花式炫耀,倒是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可是在宗王妃聽來,真是強忍著才沒瞪大眼睛。

  畢竟她也常常跟北鎮王吵嘴,氣得臉紅脖子粗時,偶爾也鬧著要和離,可這都是緊閉房門的家醜,哪有人這般張揚炫耀的?

  看來她真是跟不上京城的風潮,無論是寬大的袖口,還是這種口無遮攔的無腦炫耀,統統入不得眼!

  關於漁陽公主這般「男子氣概」的花式吹捧,趙棟並沒有聽見。

  他可沒有心思坐在一旁聽女眷天南海北地胡扯。現在趙棟滿心思琢磨的都是韓臨風。

  兒子趙歸北跟他見面之後,就迫不及待地將韓臨風的種種傳奇事蹟說給父親聽。

  如今趙歸北滿心敬佩之人除了自己的父親之外,又多了個韓臨風。

  這個名聲不佳的世子平時不顯山露水,竟然足智多謀,武功超群,有真本事!

  只可惜當趙歸北跟遷北營的人炫耀韓臨風的武功本事時,別人都用一種「你有病吧」的眼神斜看著他,又或者譏笑著道:「你喜歡跟韓世子廝混,一起吃吃玩玩,也不算丟人,就別拿話搪塞我們了!他能武功蓋世?我他媽的還飛簷走壁呢!」

  總之,同營夥伴們都覺得這是趙歸北為了遮掩自己跟紈褲子弟過從甚密而找的藉口。

  這也讓趙歸北很是鬱悶,直到見了父親,還猶豫著自己若說了,會不會也被父親誤會他跟韓韓臨風一起同流合污了。

  直到試探性地說了說,父親並沒有出言嘲諷,他才終於可以一吐為快。

  趙棟聽了,其實心內也不是全然相信。

  畢竟他現在心中的的韓臨風,還是京城那個塗脂抹粉,吊兒郎當的公子哥。

  可是他又是願意相信兒子的話。

  因為趙棟曾經見過年少時的韓臨風。那是個敢於馴服野馬,神采張揚,充滿活力的少年。

  所以聽完了兒子的講述後,他表面不動聲色,任著兒子將話講完。

  可是趙棟獨處琢磨著這些話時,還是十分震驚——照著兒子的說法,不管是解救郭公子,還是鬼子林殲敵,韓臨風都表現出了果敢的詭戰之才。

  這樣的才幹,絕非一蹴而就,須得長久的磨礪,在兵書中的浸染,當然也有可能他天生就有指揮的才幹。

  可是若真是此等英才,為何韓臨風在京城裡會是那麼荒唐無度的表現?

  所以從這次到了惠城見到韓臨風起,趙棟一直不動聲色,暗自打量著韓臨風。

  如今的世子爺,早不見京城裡脂粉滿面的時興樣子,也許是經常在日曬下操練的緣故,他的臉上已經有些微古銅顏色,襯得濃眉俊目更增了英武之氣,那腰桿挺得筆直,毫無被酒色掏空的頹唐。

  這樣陽剛沉靜的男人,跟京城裡醉生夢死的世子爺簡直判若兩人!

  此時,韓臨風正陪著趙將軍在自家的花園子裡散步,他在此地盤營,還要去遷北大營巡查,總要停留幾日。

  韓臨風也注意到了趙棟一直打量他的目光,他並沒有躲閃,只是任憑駙馬打量。

  畢竟他也不能殺了趙歸北滅口,更無法阻止人家父子之間的悄悄話。

  不過當趙棟說了兒子跟他說的那番話後,趙棟剛起了頭,韓臨風便說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戰火已經快要燒到梁州,我若再不思進取,依舊像在京城裡那樣胡混日子,豈不是要任著父母妻妹葬身在亂軍的鐵蹄之下?至於趙小將軍所說的事情,無非是趕巧我的運氣好 ,在部下的幫助下逞了威風。還請將軍到此為止,若是傳揚得太誇張,將我架在高台上,豈不是要下不來?」

  趙棟聽得眯了眯銅鈴大眼,意有所指道:「鬼子林那一場戰役,當真是打得不錯。若只是運氣好,世子的命也是太好了……」

  韓臨風並不接招,只是感慨道:「是啊,蒼天垂憐我還未有後,待我不薄啊!」

  趙棟見也問不出什麼,便不再問。

  他本來不是性格婆媽多疑之人,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北鎮世子若能就此學好了,也可告慰聖德先帝的在天之靈。

  當趙棟問韓臨風想不想來到自己的麾下效力時,韓臨風婉言謝絕道:「我做慣了糧官,若是能為上將軍保駕護航,竭力送達糧草,也算為將軍效力了。」

  趙棟也知道他還沒有子嗣,倒也不再勉強,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男兒在世,總要留些聲響。你既然已經洗心革面,自當好好建功立業,待得他日還朝,若有機會,我一定跟陛面呈,讓你不再埋沒自己的才幹。」

  韓臨風聞言,倒是笑一下,將來趙將軍若真在陛下面前舉薦自己。且不論會不會埋沒才幹,他是一定被皇帝視為眼中釘,恨不得將他活埋了。

  趙棟行軍打仗無可挑剔,但是在官場朝堂上一直不甚吃得開。

  就是因為這位駙馬爺差了一點審時度勢,謀算人心的本事。若不是他後來迎娶了漁陽長公主,得了免死金牌,也不知要在朝堂上被人算計幾個來回了!

  不過也正是因為趙棟的這種耿直的性格,才叫韓臨風欣賞。

  畢竟奸猾之人,都覺得老實人好相處些。

  待到了晚上時,蘇落雲聽韓臨風說起這關節,倒是噗嗤笑了出來:「你要是覺得老實人好相處,怎麼找了我?難道是覺得我老實好欺?」

  韓臨風反手拉住她,笑道:「與朋友相處,要找老實的。可是找老婆,自然要找古靈精怪的,不然豈不是要生一窩傻……」

  這話說到一半,韓臨風突然將話收了回來。因為他想到了那枕頭下的荷包。

  他不由得自嘲了一下,就算找了個聰明老婆,也得看男人有沒有本事讓老婆放心給你生孩子,不然的話,連個傻娃子都撈不著。

  落雲正在給韓臨風磨墨,心裡想的白日裡公婆的一場官司,並不曾留意韓臨風的未盡之言。

  待磨好墨汁,她開口道:「對了,漁陽公主這幾日在梁州憋悶得不行,聽說後日惠城有春社祭祀,熱鬧得很,就想著要去惠城玩玩。大約是怕將軍不肯,便希望母親起頭,邀著她同去,母親也很心動,便跟父王說了。可是父親卻申斥了母親一通。大約的意思就是婦人短視,這個節骨眼去惠城幹嘛?母親不死心,又找了惠城新來個名醫的藉口,說那郎中很會治眼睛,還非要我去,而她和公主正好有藉口陪著我就醫。我有心回絕,可又怕得罪母親,便想著跟你說說,要不你替我回絕了母親?」

  韓臨風聽了直想笑。這真是閻王指使大鬼,大鬼指派小鬼。這棘手的差事一路推到他跟前來了。

  那漁陽公主在京城裡是幾日一宴的主兒,驟然來到梁州這樣的窮鄉豈不是渾身難受?

  韓臨風想了想,道:「既然都想去,也不必拂了她們的面子。正好,我也要再去惠城,正好護送你們同去。」

  落雲眨巴著眼睛,好奇問道:「惠城?你去那裡做什麼?」

  韓臨風淡淡道:「我不能去趙將軍的前營效力,但是也可以為他略盡綿薄之力。最起碼,要洩了裘振的銀庫底子。我看了曹大哥給我的賬本,又跟大哥通了書信,那賬本裡最大的主兒是茂祥錢莊的老闆遊山樾。」

  遊山樾?就連不是江湖中人的蘇落雲都聽聞過這人的名字。

  據說游老闆是黑路子起家,當年乃橫掃綠林的人物,為人賭性甚強,曾經有過萬貫家財一夜輸光,又憑藉紋銀三兩最後全部贏回來的傳奇。

  後來他娶妻生子,便金盆洗手,在各地開起了錢莊。除了錢莊以外,他在各地還有眾多的買賣,是個名副其實,富可敵國之人。不過他一向隱居,民間甚至盛傳此人已死。

  沒想到,他竟然是暗中支援曹盛的豪紳之一。

  韓臨風緩緩說出了他從曹盛那裡聽聞的詳情。

  雖然支援曹盛的豪紳眾多,可是這些豪紳當中最有權威的便是這個遊山樾。

  所謂樹大招風,他昔日在江湖也有不少仇家,如今又是富得流油,便低調過著半隱居的日子,就連他各大錢鋪的掌櫃,都說不出東家居住在何處,甚至還有謠傳說此人已死。

  不過韓臨風得益於曹盛的指點,倒是知道遊山樾每當春分時,都會去惠城盤賬,隨便垂釣。以往這個時候,曹盛都會跟遊山樾見上一面。

  這次韓臨風決定代替曹大哥前去拜訪,順便遊說一下這位裘振最大的金主。

  惠城距離梁州不算很近,走起來要兩日的路程。這裡的繁華也是梁州不能比擬的。

  不過韓臨風的目的地並不是這裡的繁華街市。

  因為韓臨風也來了,落雲便有藉口不與漁陽公主她們同路了。

  等到了惠城,公主和宗王妃都如魚得水,接受當地官眷的邀請,另外還要逛私園子,採買東西。

  落雲不打算攪合進去,擋了婆婆玩樂的興致,便跟韓臨風一道去探訪游財神。

  韓臨風先是帶著落雲去了城裡的茂祥錢莊。他用的是曹盛當初在賬本裡給他夾的銀票去兌票,順帶對掌櫃的說,自己是游先生的故人,想要一見。

  那掌櫃的低頭看了看數目巨大的銀票,心知這是錢莊的大主顧,便拿著銀票進去了一會。

  可不大一會,那掌櫃的出來,卻一臉歉意道:「實在對不住,東家幾乎都不來店裡,我們也尋不到人。您看這銀票子是要都通兌了?」

  韓臨風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接過了銀票表示暫時不兌,揣好之後,便帶著落雲出了錢莊大門。

  他低頭問落云:「你覺得那掌櫃說得如何?」

  落雲沉思了一下:「茂祥錢莊果然闊綽,店舖裡點的香都甚是清雅,依著我看,當是三十兩銀子一捆的瑤柱香。」

  韓臨風輕輕彈了一下她的臉蛋:「誰問你這個了?當真是香鋪的老闆,到哪都要先注意香。」

  落雲這才回到了正題:「那掌櫃的先是進去,然後才出來說東家不在,必定有貓膩,不過那游老闆不願見你,也不能硬闖啊!」

  韓臨風點了點頭,帶著落雲選買了些給妹妹的糕餅點心,又給弟弟買了塊上好的端硯後,他又帶著蘇落雲坐上馬車來到了挨著惠城的一處幽靜湖泊。

  韓臨風立在水亭一側,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說:「這裡叫鏡湖,盛產一種麟魚,魚骨少刺,稍微燉煮一下就會變得爛軟。可惜魚不好捉,若用網子,那魚游得飛快,很快就會鑽入湖底泥中,所以只能用釣的法子,而且魚鉤要細要小,提桿的時機也要找準。」

  蘇落雲雖然看不清楚,可是覺得一片粼粼的水光,透著春意融融,就算看不清也舒服極了。

  她聽了韓臨風的話,微微偏頭:「這麼難釣,倒不如不吃……」

  韓臨風笑著道:「我聽曹大哥說,那位遊山樾老先生的愛子天生對魚過敏,不能食魚,不過倒是能吃這種麟魚。若是無事,遊山樾都會前來親自給愛子垂釣。」

  說話時,他已經仔細看了一圈湖邊垂釣之人。

  據曹盛的描述,遊山樾右手小指斷指,而且身邊保鏢僕從眾多。可是此時在湖邊垂釣的人裡面,大都是農夫模樣的人,並無什麼富貴老爺在垂釣。

  慶陽還帶著人巡查了一圈,也沒有找到跟遊山樾相類的,看來,今日他要撲空了。

  韓臨風原本也沒有想著能一下子找尋到遊山樾,只不過帶著落雲來這裡散散心罷了。

  他回到梁州之後,就一直忙於公務,壓根沒有抽出時間帶著落雲好好遊山玩水。

  緊接下來,前方又是一場惡戰,所以韓臨風想要趁著難得太平的時候,好好陪陪落雲。

  此時,一陣和煦的風兒吹來,他低頭看向換了春裝的嬌妻。她天生膚白,雲鬢鬆挽,雪頸鎖骨露在輕薄的春裝外,配著輕紗披帛,如此伊人,立在春水一畔,當真是亭亭玉立。

  以前的落雲,因為雙目失明,雖然眼眸生得美,卻失了一點神。

  而現在,她的視力漸漸恢復,雖然看不清楚,卻可以目光轉動,又是多了顧盼生情的風韻。

  這樣的女子,當真是看也看不夠。韓臨風最近總是忍不住在想,若是她將來能給自己生個女兒,小小圓圓的臉,再配上和阿雲肖似的大眼睛,那該是多麼可人愛……

  以前韓臨風從來沒有想過子嗣的問題。不過自從知道了落雲不想給他生下孩兒,他反而總是忍不住想兩人的孩兒會是什麼樣子的。

  ……待戰事結束之後了,他會與她開誠布公,好好談談此事……

  此時已經下起了濛濛細雨,韓臨風擔心她著涼,就想將她送到馬車上去。

  就在這時,蘇落雲卻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是誰用了龍涎香?在這偏遠之地,居然還有人這般講究?」

  那龍涎香只一小塊便價值百金,而且是皇家御供,非尋常人能得。當初漁陽公主有一塊,因為保管不當而心疼不已,特意找了她去想補救的法子。

  由此可見,就算在金枝玉葉的公主眼裡,這種香料也金貴得很。

  可是在這鄉間湖畔,順著吹來的風兒,落雲居然在泥土芳香裡嗅聞到了淡淡的龍涎香的味道,自然是覺得奇怪了。

  韓臨風聽了落雲的話,微微眯起了眼,順著風口的方向看過去。突然發現一處樹蔭下獨坐著一個乾瘦的老者。

  他應該是才來,方才並沒發現此處有人。

  這位獨釣的老叟,見天上下雨,也不急著避雨,只是從一旁的樹上取了掛在樹杈上的蓑衣,戴好了斗笠後,繼續悠哉垂釣。

  韓臨風眯眼看著那老者,一眼就看到了那老者的右手……缺了半截小指。

  他接過侍女遞來的油紙傘,替落雲撐著傘,牽著她來到了那乾瘦老者的近前。

  可惜人還沒走到,也不知從何處,突然走過五六個彪形大漢,攔在了那老者的身前。

  至此,韓臨風心裡也隱約有些數了,只伸手抱拳道:「老先生可姓游?」

  那老者半抬頭,上下打量著這一對外表出眾的男女。

  所謂貴氣,需要從小將養,那個男子不光生得俊帥,而且骨子裡透出的貴氣幾乎無法遮擋,應該出身不俗,可不像尋仇的江湖兒女。

  所以老先生淡淡道:「你們找姓游的有何事?」

  他雖然沒有承認,但是也沒有反駁。

  韓臨風此時能近看老者,端詳著他的樣子,倒是跟曹盛描述得不差,於是開誠布公道:「我乃曹先生的摯友,受他所托,來此尋訪游老先生。」

  那老者呵呵一下:「普天下的曹先生太多,不過這個時節,能來此尋找游先生的曹先生,卻應該只有一個……不過我聽說他已經不在了,你是受了了孤魂的囑託,才來這裡尋我的?」

  韓臨風從懷裡掏出了一封信,請一旁的侍從遞給了老者。這信是曹盛所寫,信內陳平了自己的處境,還有裘振欺世盜名的行徑,還有逆女背叛,也希望老先生與其他慷慨的豪紳不要再被裘振矇蔽,也莫要再支助他了。

  這位游先生並沒有伸手接信,只是就著侍衛的手掃了幾眼信的內容,然後便不感興趣地移開了目光,平和道:「看來,你認識的曹先生和我認識的曹先生並非同一人,我更不認識什麼遊山樾,公子請回吧。」

  他先前還沒有不認的意思,不知為何,看了信卻突然改口。

  蘇落雲卻開口說道:「方才我夫君只是說尋訪游老先生,並沒有說出名姓。你若不是,為何能說出『遊山樾』這個名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7 12:59 PM

第八十五章 茅塞頓開

  那老先生一滯, 仔細回想之前的對話,好像真如這漂亮女娃子說的,自己一不小心, 說漏嘴了。

  可他還不想認,乾笑道:「惠城姓游的,似乎就那麼一位,難道我猜的也不行?」

  蘇落雲見這老者不認賬,便又笑著道:「我們要找的游先生,是惠城茂祥錢莊的東家,茂祥錢莊財大氣粗。我之前去了惠城,曾經嗅聞到錢莊裡有股子淡淡龍涎香的味道,跟您身上的味道是一樣的。說明您曾經去過茂祥錢莊,而且待著的時間不短, 以至於人走之後,仍有餘香。若是一般客人,無需在錢莊停留太久。您大約跟錢莊關係匪淺, 又怎麼會不認識茂祥錢莊的大當家呢?」

  那位乾瘦的老者聽了這話, 不由得抬眼看了她一眼,挑著花白的眉毛道:「你居然能聞香識人, 倒也有本事。不過去錢莊的人多了,難道坐一會就都成東家了?」

  蘇落雲又道:「聽聞游老先生的兒子, 患有癆病。而您的身上除了龍涎香, 還有鼠牙草的味道。這鼠牙草是治療肺癆不可少之藥……同時兼備兩種味道的人, 鳳毛麟角。不會是有這麼多的巧合吧?」

  韓臨風瞟了他的斷指又道:「游先生當年為了戒賭,曾自斷右手的手指, 不巧先生您似乎也沒有小指……」

  老者這次仰天長笑:「沒想到老朽竟然滿身破綻,就算扮成漁翁也矇騙不了明眼人!」

  他再次抬眼打量了這一對璧人, 也不再抵賴,只是望向韓臨風:「敢問這位公子是哪個府上的?」

  韓臨風沉吟了一下,並不打算公開自己的身份,便抱拳道:「在下姓韓,是曹先生的義弟。」

  那老者眯眼看著他,突然乾笑出聲:「你摸了我的底兒,我也摸了你的底兒。你是北鎮王世子,聖德先帝的後人。」

  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位老先生大約是看到了韓臨風在錢莊裡露出了曹盛的銀票子,便迅速摸了他的底兒。

  韓臨風心知遊山樾的眼線遍佈,人脈很廣,他倒是坦然承認:「正是!」

  這次老者沒有再趕人,而是指了指湖岸邊一處畫舫道:「正好我也要吃午飯了,二位可否願意抽空,與老朽共飲一杯?」

  韓臨風並沒有立刻答應。

  不過遊山樾心知他的顧忌,只訕笑道:「尊駕不是在鏡湖四週排布了許多暗哨了嗎?難道是怕老朽搗爛了船,淹死二位?我雖然不是皇親國戚,可是這條老命卻比許多落魄門戶的子弟要值錢多了!放心,我可不會捨了自己去害人!」

  他這話說得極盡嘲諷,奚落韓臨風這樣的落魄旁宗,還不如富可敵國的商人值錢。

  換成一般人,早就聞言色變,咬牙翻臉了。

  可是韓臨風聽了卻坦然一笑:「游先生言之有理,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先謝過先生的招待了……」

  說完,他鬆開落雲的手,顯然是想將她留下,免得落入險境。

  可是落雲卻不撒手,低聲道:「我也要去。」

  難道韓臨風將她留下,她就能心安?

  與其在岸上忐忑,還不如同去呢!

  韓臨風也知道這妮子若上來執拗勁兒,也不好說服,不過他直覺得問題不大,便帶著落雲一起上了那畫舫。

  遊山樾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卻依然出現,說明是有意而為之。

  既然如此,大家不妨帶些誠意,才可相談。

  就在老者起身時,韓臨風看到了老者的魚簍裡一條魚也沒有,而他拉出水面的魚鉤……居然是直的。

  姜公釣的是願者上鉤的賢君,而這位混跡黑白兩道的老者釣的又是何物?

  似乎看出了韓臨風的疑問,那老者苦笑了下,淡然道:「我的兒子病重,已經吃不下魚了。可我還是習慣性地來這裡,舒緩一下心情,只是兒子跟我做賭,賭我這次能釣到大魚,他若贏了,便不再讓郎中餵他苦藥,可他的身子哪能斷藥,故而我用了直鉤。」

  落雲一時失笑,這賭性堅強之人,就算不擺弄牌九,也能找引子賭一賭……

  待上了畫舫,落雲雖然看不清,卻嗅聞到了桌上的陣陣美食濃香,似乎是有她在公主府裡才吃到的魚唇魚膠的味道,還有波國進貢的酸酪子的味道。

  也不知這位富可敵國的老者用了什麼法子,居然在小小的一張飯桌上匯聚了天南海北的美食。

  等落座之後,遊山樾指了一盤魚道:「這是南海的紅斑魚,味道甚是鮮美,只是必須深海才能捕獲,北地之人,可能一輩子都品嚐不到這麼鮮美的魚。」

  韓臨風先品嚐了一口,然後才給落雲夾了一筷子。

  落雲吃著鮮美的魚肉,發現這位民間的財神過得比宮裡的皇帝還要奢侈,這魚兒本身的價錢不提,光是一路運到北方惠城,就需要無數人力心思。

  最起碼為了這條魚保持鮮美,需要冰塊冰鎮,再以快船運到。

  這還只是老者郊遊時尋常的一頓午飯。

  若是年節,只怕游家的餐桌上,需要殺條龍來燉煮助興!

  說話間,韓臨風已經與遊山樾推杯換盞,飲了幾巡。

  遊山樾眯縫著埋在褶皺裡的眼,發現這個世子對自己似乎毫無戒備之心,船也上得,酒也喝得,倒是帶著一股子坦蕩的江湖之氣。

  當初他在錢莊裡,聽聞有人帶著他給曹盛大額錢票時,便費心打探了一下。

  起初聽說來者是遷西糧草營的督運——北鎮世子韓臨風時,遊山樾還覺得有些失望,光是想想北鎮王府世子素日的名聲,就讓他沒有再打探下去的欲念。

  可是遊山樾又納悶曹盛如何跟這種心無城府的紈褲子弟認識的?於是便跟著他們來到此處試探一下。

  反正無聊,自當消磨時光。

  沒想到自己剛剛坐定,就被這世子所帶的美人發現。

  他身邊的女人都如此機敏,足以見此人有過人之處,並非傳聞中的廢物點心。

  想到這,遊山樾開口問道:「依著你的身份,似乎不該跟曹盛過從甚密吧?」

  韓臨風微微一笑:「依著游老先生的身家,似乎也不該跟我大哥過從甚密,我能問一句為何嗎?」

  遊山樾喝了一口酒盅裡的酒,撩起眼皮道:「身為大魏朝的子民,自然是心懷故土夢了,既然你我都是曹公故人,世子也應該也不會跟官府檢舉我吧?」

  韓臨風抬眼看他,淡淡道:「只怕先生的用意並非心懷故土那麼單純吧?」

  遊山樾聞言,倒是好奇地問:「您這話怎講?」

  韓臨風看了他的斷指,道:「老先生年輕時似乎曾經嗜好賭博?」

  老者抬頭動了動光禿禿的小手指的殘指:「因為好賭,差點誤了大事。為了戒賭,我自斷小指,早就幾十年不玩了。」

  韓臨風卻搖搖頭,探身道:「先生並非戒賭,而是嗜好上了另一種賭,無需骰子骨牌,玩法卻更刺激豪邁……」

  遊山樾彎著的腰,慢慢直了起來,眯眼道:「哦?願聞其詳……」

  韓臨風親自給他奉了一杯水酒:「先生富可敵國,若是普通的牌九有什麼稀奇,我若是先生您,要賭……就賭這天下江山!」

  遊山樾聞聽此言,藏在皺褶裡的眼再次緊緊眯上:「世子這話從何說起?」

  韓臨風鎮定自若道:「大哥一直認為先生您與其他豪紳一樣,是因為心懷故土,才慷慨私助義軍。可是依著你與大哥的私交,怎能不知裘振篡權的底細?可是,在嘉勇州之後,您又是第一個資助裘振的。依著我的線報,你資助的錢銀甚至比以前資助曹大哥的還要多!想必是您認為裘振是能贏的好牌,這才加大了賭資吧?」

  遊山樾哈哈一笑,不由得重新打量起這個臭名遠播的紈褲子弟:「依著世子的心機城府,名聲怎會如此不堪?世人都瞎了眼,誤將雄鷹看作家雀了……」

  就連與他相交多年的曹盛都沒看出自己的心思,可是這個剛剛跟他見面的年輕人卻一語道破,可見此人眼光的毒辣。

  不過,遊山樾卻並不認,道:「不過你說我更看好裘振,何以見得?」

  韓臨風又道:「方才老先生不是看了曹公勸阻你支援裘振的信,態度就驟然轉冷了嗎?畢竟曹公現在身體欠奉,應該已經不在老先生的牌桌上了。不過,上次玩這種賭局的,還是奇貨可居的呂不韋,他雖然看似大贏了一把,最後還是落得滿盤皆輸的下場。我怕先生您一旦下注賭錯,丟的就不是手指,而是項上人頭了……」

  遊山樾富可敵國,這把年歲,山珍海味都已經嘗盡,唯一的兒子身染重病,就算家財萬貫也枉然。

  看來在這種無望的空寂裡,游財神已經找到了另一種排遣無聊的豪賭——下注押賭,看誰會是下一代帝王。

  能扶持一代新君重整山河,這是多麼有趣刺激的玩法?不過就像韓臨風所言,這種玩法是以命做賭,很容易玩火自焚。

  於是遊山樾眯了眯眼,開口道:「你是在威脅我?」

  落雲這時柔聲開口道:「大家既然都是曹先生的故人,自當坦誠相見。若說威脅,世子認識曹先生,而且私交匪淺,先生您知道了,不也握了世子的把柄?我們二人既然坐著先生的船,吃著先生從北海運來的魚,又暢飲一杯,便是深交的朋友。朋友之間何談威脅,自然只有商量與善意的提醒了。再說了,您向來賭技高超,又怎麼會賭得項上人頭不保?世子這位新友不是上趕著,給先生您透牌來了嗎?」

  落雲生得柔美,光是可能外表,毫無攻擊力可言。美人柔聲說出的話,是緩和氣氛的法寶。

  老者聽了哈哈大笑:「說得好!當真是善解人意!」

  他復又問韓臨風:「那你說這牌桌上哪張牌會贏呢?」

  韓臨風穩穩道:「總之不會是裘振。他若是賽馬,也不過是強出頭的那個,能不能跑完一半,都很難說。可我若讓先生撤了賭注,恐怕口說無憑,不如你我再賭一場,若我贏了,便請老先生慎重考慮曹公勸奉你的那封信,不要再資助裘振了。」

  遊山樾雖然號稱戒賭,其實賭性已經深入骨髓,聽了這話,他的興趣完全勾起來了:「賭什麼?」

  韓臨風道:「裘振下一步,便是要攻打經州,撬開通往南地的大門。我賭他將折損大半兵力,退出嘉勇州,一年之內,無力反攻!」

  遊山樾聽了又是哈哈大笑:「你應該清楚,裘振攻下嘉勇州,只用了短短兩日的時間。我看這場賭局也太不靠譜了!而且,你既然知道我與裘振已經結下情誼,我若與他通風報信,說出你的盤算,又當如何?」

  韓臨風卻舉起酒杯,朗聲道:「我並不知先生的人品,卻知道先生在賭桌上,從來沒有耍詐出過老千。賭品如此,又怎麼會為了贏而私自通風報信呢?」

  落雲在一旁安靜喝酒,覺得韓臨風的馬屁拍得太明顯了:一個跟兒子做賭,都耍詐用直鉤子的老賭棍,有什麼鳥賭品?

  不過遊山樾很吃這種響屁,很是受用地飲乾了他手裡的這一杯酒:「說得好!我最恨別人說我賭品差,既然如此,我便跟你賭上一賭,」

  韓臨風沉聲道:「不過若要進行這場賭約,在下還有一事相請,容請游先生暫緩出資,待得二個月後,再給義軍銀資。」

  遊山樾想了想,很乾脆應道:「好,不過你既然作賭,賭資為何?」

  韓臨風道:「老先生說呢?」

  遊山樾指了指他身邊的蘇落雲:「此等美人無暇,又聰敏靈慧,真是人見人愛,你若輸了,便將這美人送給我如何?」

  遊山樾作此提議,倒是並非故意折損韓臨風,而是他看到韓臨風帶著如此貌美女子在身邊,該是他的愛妾才是。

  如此機靈的美人,陪在身邊,就算他已經有心無力,可有朵解語嬌花相伴,總能驅散些無聊時光。

  韓臨風微微調高眉毛,冷冷道:「她乃我結髮愛妻,妻兒父母至親,當恭謹愛敬在心,不能作賭。」

  老者再次啞然,因為他看出了那女子似乎視力不佳,似有些殘疾,沒想到竟然是世子的妻子。

  不過韓臨風的這番話,再次對了老者胃口。他先是跟世子妃道了一聲歉意後,便問:「那世子豈不是沒有什麼讓我心動的賭約了?」

  韓臨風道:「我若輸了,便自斷手臂,給老先生喝酒助興,你看如何?」

  這賭,下得當真是大!遊山樾的斷指都興奮得微微顫抖了。

  「好,既然如此一言為定!這賭期就設在三個月內?」

  韓臨風微微一笑:「太長了,我賭一個月內,裘振就要從嘉勇州敗北而歸!」

  遊山樾再次哈哈大笑:「痛快,那我們就此做賭,一言為定!不過……韓世子您到時候若賭輸了,可別後悔啊……」

  說這話時,遊山樾看著他的眼,突然爆射出騰騰殺氣。

  這一刻,叫人終於想起,這個乾瘦的老頭,曾經也是背負無數人命的亡命之徒。

  若是韓臨風到時候不認賬,富可敵國又心無王法的老者,也有法子叫這個落魄世子付了賭資!

  從畫舫出來以後,落雲拉著他的手走了很遠,待上了馬車才氣鼓鼓道:「虧你說得好聽,妻兒父母至親,當恭謹愛敬在心,不能作賭。那身體髮膚還是受之父母,也不能做賭呢!你倒是豪邁,說小了都不行,居然祭出了整根胳膊去!」

  方才聽韓臨風之言,落雲差點氣死。若不是要給他留些面子,真恨不得將一老一小兩個賭棍都推進河裡去!

  韓臨風看著她氣鼓鼓的樣子,不由得一笑:「我既然敢賭,自然是有八成把握?」

  落雲緊聲問:「那另外兩成呢?」

  韓臨風摸著她的臉,淡淡道:「人都有喝涼水塞牙的時候,也保不住天公捉弄,我落得戰敗的下場。不過到時候,我一定馬革裹屍,與賊人浴血到底。到時候八成是死了,莫說給他一支胳膊,就是鋸腿也成,左右你捨出去一塊,別敗壞了我的賭品……」

  落雲這次氣得撲過去擰他的臉了,嘴裡還趕緊「呸呸呸」,然後跟天神土地告罪,說自家相公還小,有些童言無忌,奉請諸神莫怪。

  這倒是引得韓臨風心裡莫名舒坦了些:死丫頭,都不給他生孩子,自己的死活又幹她何事?

  不過那個遊山樾當真出乎落雲的意料。

  如此干係天下百姓的事情,那麼老先生作賭消遣,是不是有些太不慎重了?

  聽了落雲的疑問,韓臨風淡淡道:「他已經入了知天命之年,唯一的愛子也要離世,再多的錢銀也無法彌補心中的缺憾。這等富可敵國之人,能消遣滿足的,也絕非一般的珍珠美人,名車寶馬。扶持一個帝王,又是世間幾人能做到的?就算這裡風險巨大,更顯刺激。」

  落雲聽了長長嘆息一聲。她雖然如今也算手頭闊綽。可是跟遊山樾那等子經營幾十年的江湖錢垛子,還是沒法比擬。不過如今韓臨風總算是說動了遊山樾暫緩支援裘振,就是不知道,這場野豬林的伏擊,他要如何進行。

  此時,二人的馬車正在緩緩入城,今晚城中因為慶祝春社祭祀,有一場煙火表演。

  漁陽公主向來愛熱鬧,入城前就跟落雲約好,待看了煙花,再回梁州。

  所以韓臨風此時正帶落雲趕往城內天寶酒樓。

  豈不知,他們的行蹤一直被人緊緊盯著。

  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嘴裡一直討論的裘振此時也易容混進了惠城。

  而他的目的跟韓臨風一樣,也是為了見財神爺遊山樾的。

  可惜遊山樾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讓裘振尋覓不到蹤影。

  他本以為娶了曹佩兒,就可以自動與曹盛的老友們搭上關係。豈知,真正做起來卻並非他想得那麼簡單。

  曹佩兒的情面顯然不及她的父親。而且有些跟曹盛要好之人,也不理解,為何父親屍骨未寒,曹佩兒就能開心嫁人?

  如此做法,豈不是讓亡者心寒?所以有些人乾脆見都不想見裘振,更不要說為了叛軍慷慨解囊了。

  好不容易那最大的財神遊山樾主動派人來,表示願意繼續資助著他。

  所以裘振為了一表謝意,順便鞏固一下與游財神的關係,這才帶著曹佩兒秘密來到惠城準備見一見金主。

  可沒想到,遊山樾神龍見首不見尾,只願出錢,卻推說身有不適壓根不願見他們夫婦。

  裘振倒不是特別想見游先生,只是怕他先前答應自己出資的事情有變,這才趕著來要錢銀的。

  而曹佩來到惠城後,被這裡的繁華迷了眼。又鬧著要逛街,裘振陪著她走了走。

  沒想到,卻在茂祥錢莊的門口看到了……那個砍傷了他後背的男人!

  他的身邊還跟著個女子,只是戴著遮紗帷帽看不到臉。

  裘振心內一驚,差點以為自己暴露了行蹤,只拉著曹佩兒隱在街角。

  待馬車駛過時,一陣風催動了馬車窗簾,裘振分明看見了馬車裡的女人……就是他在梁州藥鋪遇到的那個絕色佳人!

  ……有那麼一刻,裘振的腦子甚至想,莫不是這瞎女人背著世子丈夫私會情郎?

  可是下一刻,真是漫天煙花在他的腦仁裡炸裂開了。

  他怎麼從來都沒有想到,北鎮世子韓臨風不就是個混血嗎!

  難道那個在鳳尾村頭砍了他一刀的人……居然是那個傳說裡的草包紈袴?

  這種突如其來的認知一旦湧入,以前想不通的種種一股腦翻湧上來,竟讓他呆立原處,看著那漸要遠去的馬車不能動。

  曹佩兒不明所以,拉著他的衣袖問怎麼了。

  裘振這才反應過來,只叫手下趕緊將曹佩兒送回去,而他則帶著其餘手下一路跟蹤,來到了惠城之外的鏡湖。

  待二人站在臨水一側時,那女子並沒有戴帷帽,裘振遠遠隱在林中看著,篤定了那女子正是北鎮世子妃。

  而那個男人,身材高大,一身鴉青長裝,玉冠束髮,腰桿筆直,看上去英姿颯爽,毫無半點沉迷酒色的頹唐氣息。

  裘振此時都顧不上看美人,只用眼緊緊盯著那個英俊英武的男人,腦子裡一遍遍過著那廝砍自己一刀時的情形。

  待二人遊湖的時候,他仗著自己易容貼了鬍子,乾脆披著蓑衣假裝成休憩的漁夫,隱在一塊石頭後,正好聽見那路過的男人在跟女子說話。

  雖然只是隻言片語,可他篤定那渾厚富有磁性的聲音自己曾經聽過。

  可又是什麼時候?對了!是在他媽的鬼子林裡,就是這個聲音號令著突襲的兵卒給所有戴鐵面具的人補刀……

  這一刻,裘振全都想明白了——去他媽的趙歸北!自己從頭到尾都是著了一個人的道兒!就是這個扮豬吃老虎的北鎮世子韓臨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7 01:24 PM

第八十六章 天寶酒樓

  裘振來不及羞惱, 他想到韓臨風去了茂祥錢莊,不由得心裡一緊,不知這混蛋又想做什麼。

  緊接著那夫妻二人似乎又在湖邊結識了一個乾瘦的老者, 又跟那老者上了畫舫,過了好一會才下來。

  裘振立刻讓屬下兵分兩路,分別跟蹤。

  不過那老者也是夠神的。他下了船之後,坐了馬車徑直去了鏡湖附近的仙隱山。

  那山連同附近的兩座相連的山都屬於私人領地,除了幾面陡峭的山崖,剩下的山路都有人把守。未經山主人允許,不得踏入半步!裘振的屬下也靠近不得。

  連買三座山?如此驚人的財力,不作他人想!

  裘振當下便懷疑那老者就是他遍尋不到的遊山樾。

  三座山的路四通八達,那個遊山樾若是想離開,壓根堵不到。

  當回去臨時租住的小院之後, 他細問曹佩兒關於她父親舊友遊山樾的詳情。

  曹佩兒聽了鏡湖這個熟悉的名字,這才後知後覺,想起了父親曾經提過, 遊山樾喜歡二月春季在鏡湖畔釣魚的事情。

  裘振聽了猛然抬頭, 回手就給了這蠢女人一巴掌。

  「這麼重要的事情,你卻才想起來, 是要耽誤我的大事不成!」

  曹佩兒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給打蒙了,一時間扶著被打歪的臉, 都不知作何表情。

  她的爹爹曹盛脾氣夠火爆的了, 可是每次氣急了, 也不過氣得拍桌子踹凳子,從來都沒有碰過她一根手指頭。

  許是憐惜她小時候跟娘親在鄉下吃了苦頭, 爹爹其實很是疼愛她。除了這次的婚事外,其他要求都是儘量滿足她的。

  有時候就算爹爹罵狠了她, 害她哭著睡著,第二天枕頭下總能出現一包爹爹塞給她的麥芽糖。

  她本以為自己千辛萬苦嫁的男人,應該比爹爹還疼愛她。

  沒想到才跟裘振新婚短短幾日,他就因為自己少說了一句話而動手打她!

  曹佩兒不幹了,瞪眼高喊:「裘振,你太過分了,我又不是有意的,你憑什麼打人?」

  說完,她反手就想回他一嘴巴,卻被裘振一把就給推開,若不是身後有椅子,她差點就踉蹌倒地。

  裘振懶得跟這蠢貨再言語,怒氣衝衝地吩咐侍衛看好曹佩兒,不許她出房間一步,就邁出了房門。

  曹佩兒一個人被關在屋子裡,猛拍著房門卻無人應,她慢慢踱步回到床邊,撲到在床上更咽大哭了起來。

  虧得她為了裘振做出這麼多的犧牲,甚至為了幫他穩定軍心,對爹爹再次犯下誅心之錯。

  就在前陣子,她為了取得父親的那些舊友們的信任,讓他們資助裘振錢財,便給遊山樾他們寫信宣稱爹爹曹盛病情漸重,已經撒手人寰了,如今父親未盡心願也由女婿裘振繼承。

  當初她寫下信時,也曾為難,覺得這是詛咒了父親。可為了裘郎的天下大業,她硬是狠心寫了。

  本以為自己這麼做,裘振當更加愛惜她。

  可是今日這嘴巴子,終於將曹佩兒裝滿漿糊的腦袋震開了一條縫——如今,她算是無父無母,沒有娘家依靠的女子了。

  以前提一提父親的名頭,所有人都會讓著她。可是現在父親,已經被她自己扯謊「咒死」了,她更不知父親如今究竟身在何方。

  再沒人一邊罵她,一邊偷偷往她的枕頭下塞麥芽糖了……想到這。曹佩兒的哭意更濃,哽咽得不能自已……

  再說裘振,可懶得管曹佩兒的死活。她的利用價值也差不多就是這些了,他自然不會再費心哄人。

  可惜韓臨風先於他一步跟那遊山樾見面了,也不知這二人詳談的到底是什麼,而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遊山樾又不肯見他。

  這麼一來,親疏差別立顯。裘振直覺不妙——這個韓臨風,當真是個扮豬吃老虎的。而且他媽吃肉都不吐骨頭!

  想想那遷西糧草營銅牆鐵壁的營地,再想想自己後背火辣辣的一刀,裘振有如坐針氈之感。

  再想想韓臨風不知道跟遊山樾密謀了什麼,裘振渾身都難受,活似眼睜睜看著自家的米缸裡跳入了隻肥鼠,真是要生生將自己噁心死!

  這個超脫自己意料之外的北鎮世子,也許會壞了自己的大事!

  裘振越想越氣,一刻都不能等,只想馬上弄死那廝!

  此地是惠城,遠離北線戰火,晚上還有一場煙花表演,這樣鬆懈人心的時刻,也正是行刺的絕佳機會!

  裘振不想再在戰場上與這等勁敵鏖戰,唯有快刀斬亂麻,走些旁門左道,才能免了自己的隱患。

  只要韓臨風死了,他跟游財神說什麼就全都不重要了。

  想到這,他沉思了一會,揮手叫來了屬下:「今晚城裡有春社祭祀,探子說那個北鎮世子帶著夫人去了天寶酒樓看煙花。你先前在惠城安插了不少暗樁子,看看在那酒樓裡能不能安插進我們的人……」

  屬下一聽,有些直眼:「統領,這裡並非北地,城內戒備森嚴,我們就算是安插進了自己人,若是行刺能得手的話,只怕很難全身而退!」

  裘振嘿嘿冷笑了兩聲:「誰說要行刺?不是說晚上有春社煙花表演嗎?硝石一類,若是保管不好,難免走火……有人沒有保管好硝石煙花,不小心炸了天香酒樓又關我們何事?」

  那人一聽,登時心領神會,論起這硝石爆破一類,可是裘統領的拿手好戲。

  裘振想了想,又吩咐道:「不過還是要備些後手。萬一突發意外,也好有些補刀的。那個韓臨風的身手可不一般,你們幾個不是他的對手……城外不是有暗堂子的人嗎?不要怕花銀子,多僱傭幾個頂尖的殺手,讓他們混入城裡,務求今夜一擊斃命!」

  那屬下心領神會,既然花錢僱人,那些人全折進去也無所謂,他自是去安排了。

  再說韓臨風一行人來到天寶酒樓的時候,漁陽公主和宗王妃已經選買好了東西,正在天寶酒樓裡喫茶呢。

  此時已經臨近黃昏,天寶酒樓是臨水而建,挨著惠城的內河。

  往年春社煙花都是在這裡點燃,點點火花寶石般渲染滿天的時候,還可以倒映在水面之上,璀璨異常,更添迷離。

  惠城裡的官家夫人們也紛紛上了酒樓,與漁陽公主同樂。一盤盤的銅盆熱菜,也被店小二從樓下用大托盤傳了上來,一時間菜香四溢,好不熱鬧!

  韓臨風和蘇落雲都是喜靜之人,像這類交際場合,都是自動往不起眼的角落裡去。於是他們倆便坐在了靠近樓梯的角落。

  要跟漁陽公主溜鬚拍馬的人太多,壓根也不需要落雲靠前。

  宗王妃以前在梁州的時候,都是眾星捧月的那一個。

  可是如今被漁陽公主映襯得,頓時顯不出來,心裡一時不是滋味,也懶得在漁陽公主的身邊做陪襯,逕自坐回到兒子與媳婦的身旁。

  「白日裡也不見你們倆,都是跑到何處去玩了?難得有在漁陽公主身邊相陪的時候,韓臨風一個男人不好靠前,你這個女眷自當衝前些,畢竟駙馬爺以後是臨風的直屬上司。你會來事一些,不也顯得臨風懂事?」

  宗王妃心裡不舒服,便順嘴教訓起兒子和兒媳婦來。

  不過落雲壓根沒有張嘴,有韓臨風在,跟婆婆對陣向來是不需要她衝鋒陷陣的。

  韓臨風給母親倒了一杯酒水:「我這糧官有什麼好上進的?俸祿只那麼一點,王府也不指著靠我的俸祿過日子。若是辭官回家,那才叫輕省。白日裡,我讓落雲陪著我給韓逍、韓瑤買了些禮物。韓逍不是因為父親禁了詩畫社而悶悶不樂嗎?我買了塊上好的端硯給他。」

  宗王妃聽了,心裡這才略略舒服了些。

  韓臨風雖然娶了媳婦之後,有點胳膊肘沖外拐,不過他對弟弟和妹妹也算是疼愛。

  每到這時,宗王妃才會略感欣慰,覺得自己沒有白白替人養孩子。最起碼這孩子還算有當哥哥的樣子,能夠替自己的一雙兒女遮風擋雨。

  於是她便起身,跟相熟的官眷們又坐到一處去了。

  而這時,那些官眷們倒是你一言我一語,小聲地互相交流,隱秘地聊些從京城傳來的消息。

  據她們說,九皇子瑞王如今的風頭無限,他新娶的妻子方二因為腹中有了骨血,還未生下來,便得了陛下的厚賞,若是一朝產子,那可是不得了。

  當然這些話,她們可不敢當著漁陽公主的面前說,不過私下裡竊竊私語。

  不過據說朝中許多朝臣,在王昀守城失利,帶累王家失寵之後,都紛紛倒戈向了九皇子。

  若是九皇子真的壓著他的六哥上位,也不吝於天下突變,叫她們下面人好生不知如何自處。

  落雲的耳朵太靈,安坐在角落裡,聽了不少類似的消息。

  想到方二也許一朝成后,只怕她和韓臨風躲在梁州都不得清閒……落雲忍不住嘆氣,倒希望六皇子爭爭氣。

  可轉念一想,六皇子先前對韓臨風的陷害,只怕他上位了,自己的夫君也不得好。

  一時間,蘇落雲暗恨宮裡的妃嬪們不爭氣。怎麼不多生幾個像樣的出來,以至於現在非得在歪瓜裂棗裡挑選個周正的出來!

  韓臨風替她扶了扶頭上的一根烏頭釵,蹙眉道:「怎麼戴這個出來了?」

  這釵是韓臨風前些日子在鳳尾村時送給蘇落雲的。

  畢竟指望個柔弱女子遇到危險時,拿個枕頭下的匕首保命,有些不切實際。

  韓臨風便請託北地的江湖朋友給落雲特製了髮釵。

  這釵有暗簧子,拿在手裡彈開時,能彈出浸了麻藥的針尖尖,挑破一點皮就能將人麻翻。

  不過這東西畢竟帶暗簧子,他也怕落雲將自己麻翻,只是給她在鳳尾村時,放在枕頭底下安穩心神,添些安全感之用。

  落雲苦笑道:「你還不知道我?有時候想事情,順手就拿了一個戴上了……哎呀,你別拔,固定著髮髻呢,回頭我將它收好就是了。」

  就在閒聊時,城裡的內河上划來了一艘艘小船。這些船上都載著大捆的煙花。其中有一大半是漁陽公主額外添銀子,另外特製的煙花。

  若是在京城裡。雖然年節會放煙花,但是皇城之下,制式都是有數的,不可放太危險的。

  如今出了京城,再無繁文縟節的約束,漁陽總算可隨了心意,便訂了個一百零八響的火將軍。

  這煙花的名字,就讓人聽著順耳。

  公主在春社祈福時,便豪邁地訂上一套,除了祈禱大魏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之外,還要禱告自己的夫君和兒子旗開得勝,一路長紅到年尾!

  待得樓下的鑼鼓聲響起,便是告示沿途街市上遊行看熱鬧的人,煙火表演馬上開始,請行人避讓,小心火燭。

  宗王妃她們也站起身來,隨著眾人一起走到了窗邊。

  漁陽公主滿面喜氣地指了指附近一艘船上滿滿的煙花筒子:「這是我花了一百兩銀子訂的火將軍,足足一百零八響,顏色花樣也多,彷彿天兵天將佈滿天,聽說好看極了!」

  這話引得周圍的人又是一陣恭維。

  落雲看不清,也沒有去湊熱鬧。

  突然,在一片酒香肉香裡,她伸著脖子不自覺地抽了抽鼻子,然後輕聲問身旁的韓臨風:「這煙花表演還沒有開始,我怎麼聞著樓裡似乎有硝石味道?」

  韓臨風聞言也抽了抽鼻子,卻什麼都沒有聞到,於是他笑笑說:「內河來了運煙花的船,那麼遠,你也能聞到?」

  落雲茫然地環顧四週,又提起鼻子聞了聞,輕聲道:「不對啊,這味道……似乎是在樓裡……」

  韓臨風慢慢放下了手裡的筷子。他知道阿雲的鼻子比狗都靈。

  硝石一類的物件可不是開玩笑的。若是放在樓裡廚房一類有明火的地方,豈不是要出大事?

  難道是放煙花的不謹慎,將煙花拿到酒樓裡了?

  這滿樓金枝玉葉,輕忽不得,所以他揮手叫來侍立一旁的慶陽,低聲吩咐了幾句,讓他帶人下去查看一番,看看是否有不妥之處。

  慶陽領命之後,便帶著兩個人下樓去了。

  落雲卻還是吸著鼻子,蹙眉道:「這味道……也太大了!似乎離我們不遠啊……」

  韓臨風心念一動,騰得站起身來,凝神環顧四週。

  這二樓因為專門辟來給貴人使用,所以桌椅擺設都重新挪動過了。因為許多桌子鋪著桌布,看不真切

  韓臨風乾脆走過去,挨個撩起了桌布查看。

  現在女眷們已經回到桌子旁,正準備吃兩盞酒,在等著燃放煙花呢。

  他一個男人撩起桌布往下看,反而像是在看夫人們鑲嵌了珍珠瑪瑙的繡鞋,也太不檢點了!

  其他夫人嚇得直縮腳,心道:難怪都說北鎮王世子是個色胚,果真不假!他皇姑奶奶還在高堂上坐著呢,他就這麼大大咧咧地起么蛾子!

  宗王妃的臉上掛不住了,低聲呵斥道:「你這孩子!毛手毛腳的在做什麼?」

  落雲雖然看不清,但是看著韓臨風的身影移動,便知他在找尋氣味來源,於是靈機一動,在一旁笑道:「我的貓兒阿雪不見了,世子在幫我找。它太淘氣,我怕它抓傷了夫人們。」

  宗王妃知道落雲有隻名貴獅貓,可是她這次來惠城,壓根就沒帶貓來吧?這……不是在糊弄傻子?

  還沒等宗王妃再開口,韓臨風已經手快地將整個屋子所有的桌布都撩起來看了一遍。

  這些桌子下並無什麼異物。

  就在這時落雲已經站起身來,在香草的攙扶下來走到了樓梯一旁。

  在靠近樓梯位置,擺著一對臨時安置的大花瓶,應該是店主人看貴人們到訪,特意從自家裡搬過來增添風雅的擺設。

  韓臨風看到了落雲的示意,走過去往裡一看,登時倒抽一口冷氣——那花瓶子裡明顯塞了東西,一管管的樣子。待他低頭一聞,一股硝石硫磺的味道直衝鼻孔……

  而且繞著這花瓶一側還有一根長長的捻子,細細的一根,順著樓梯的扶手很隱秘地垂了下去。

  就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了慶陽的一聲暴喝:「站住!那長巾子裡包著的是什,且給我看看!」

  韓臨風吩咐兩個侍衛照顧好世子妃和夫人,又將花瓶裡的藥捻子折斷之後,一個箭步衝下樓,正看見慶陽帶人追攆入了廚房。

  原來慶陽下去之後,帶著幾個侍衛迅速查看了廚房等靠近明火之處,到處翻查看看有無危險物品。

  可就在這時,他一眼看到一個廚子突然蹲下,從櫃子裡用吸水的長巾子抱起兩捆東西,然後轉身準備走出廚房往後院去。

  於是慶陽便折身追過來,準備將那人拿下。

  聽到了慶陽追攆過來的腳步聲,那人突然折身,用一旁的灶火將長巾裡的一個東西點燃,然後朝著身後使勁拋甩了過來,然後縱身躍出了廚房。

  就在這時,酒樓裡轟然一聲響。廚房的門乾脆全塌了,將慶陽他們堵在了廚房裡。

  而韓臨風正好下樓,與逃出來的那個人走了個頂頭碰。

  那人一不做,二不休,就著門口燃起的火,將剩下的那一捆點燃,然後朝著韓臨風拋甩了過來。

  韓臨風看得分明,立刻臉色一變,飛身閃開。

  此時不過眨眼的功夫,樓下卻爆出了兩聲巨響。而那人朝著韓臨風甩出的那包東西落到樓梯的台階上轟然炸響,將整個天寶酒樓炸得微微直晃!

  樓上的一干夫人被前後兩聲響,嚇得是花容色變,紛紛嚷著「地震啦」一類倉皇之詞。

  落雲也被震得身形晃動,緊緊拽住身旁香草的胳膊。

  待響聲過後,她緊聲問道:「樓下怎麼了?世子可安好?」

  香草小心探頭一看,有些急促道:「整個樓梯都被炸了,我們……下不去樓了!」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了韓臨風的喊聲:「阿雲,你們沒事兒吧?」

  聽他的聲音中氣十足,應該也沒有受傷,落雲這才半放下心,大聲喊道:「我們沒事,樓下的人可安好?」

  韓臨風此時已經被方才的炸藥黑煙燻得鼻孔和嘴巴都是烏黑,他巡視盤查了樓下的傷亡。

  有一個送菜的無辜夥計已經倒在了血污中,那臉已經炸得血肉模糊,看起來沒救了。

  而扔硝石藥火的那人,已經被韓臨風順手勒住了脖頸,將他的脖筋弄斷了。

  廚房的門挨著樓梯,此時門口狼藉成一片,廚房裡面的人暫時出不來。

  韓臨風暗自慶幸那脖子被弄斷的那小子拿的硝石管子不夠大,若他方才得機會引燃了樓上那兩個大花瓶子,只怕整個二樓都要夷為平地了。

  他下樓前已經將花瓶裡的捻子給扯斷了。

  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要再回到二樓,將那兩個花瓶裡的邪物扔出去才穩妥。

  可就在他想要叫人搬來梯子,好讓樓上的官眷們先轉移時,一支帶著寒芒的冷箭裹著哨聲突然從酒樓的門口襲來。

  也不知從何處湧進來十幾個蒙面的大漢,將酒樓裡的侍衛劈倒之後,便紛紛湧了進來。

  韓臨風的反應很快,微微側頭一偏,那箭正好紮在了立在他身後的侍衛胸膛之上。

  侍衛慘叫一聲,應聲倒下。

  與此同時,黑衣人們手握利刃,一下子就劈了過來,將韓臨風和和另外一個侍衛團團圍住。

  與此同時三個黑衣人用鷹爪繩索攀住了窗戶,快速朝著二樓襲來。

  裘振這一次也是下了血本,非要置韓臨風於死地!

  他僱用的這些暗堂子的人都是武藝高強的亡命之徒,只要錢銀給的充分,殺起自己的妻兒都不帶眨眼的。

  韓臨風一時上不去二樓,又被這些人纏住,拖不得身,也是心急如焚。

  再說二樓的蘇落雲雖然不擅長硝石一類,可方才兩聲轟響過後,也明白這一對大花瓶肚子裡的藥火才是重頭戲,若是這對花瓶點燃,整個酒樓的二層都炸飛天了!

  聽到韓臨風暫時上不來,她便讓香草拎來二樓添水的水壺,將裡面的水一股腦地都灌入花瓶子裡去,那些硝石一類被打濕了便不怕它們再炸了,不然二樓放著兩個大爆竹,想想都要心慌。

  可是沒過多久,那樓下就傳來打鬥的聲音。韓臨風還高聲喊:「阿雲,窗戶爬上來人了,別讓他們上來!」

  其他的夫人們遇此情形,嚇得如同鵪鶉,只面面相覷,原地不動。

  而蘇落雲卻立刻反應了過來,拽著香草喊:「快!到窗戶邊拿東西往下砸,不能叫歹人上來!」

  她這一聲喊,似乎驚醒了無數鵪鶉,漁陽公主率先醒悟,竟然一馬當先,越過自己的侍衛,端起一把椅子衝到了窗戶邊,狠狠砸了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7 01:51 PM

第八十七章 選美之爭

  那三個黑衣人爬得很快, 眼看就要到窗戶邊了,就算要割繩子也來不及了,所以那些婦人們一個個手忙腳亂, 扯著能拽的東西使勁往下砸。

  一時間,那三個黑衣人也很狼狽,只能拚命躲閃,僵持懸吊在了二樓。

  再說一樓的韓臨風,看到眾多黑衣人湧過後,迅速提醒落雲她們注意窗戶有人偷襲,同時解下了腰帶,然後一摁腰帶頭上的簧子。

  頃刻之間,那腰帶居然變成了一把軟劍。

  昔日世人眼裡的那個紈褲子弟,突然間好像被人奪舍一般, 眼露寒氣星芒,手腕抖著劍花,與這幾個殺手戰在了一處。

  韓臨風知道這些殺手們能利用的只有這一刻的功夫。

  等廚房裡被困的侍衛們撞門出來, 或者附近巡邏的侍衛聽到聲響趕來, 這些殺手便先機全無,要麼就地伏法, 要麼只能倉惶逃跑。

  眼下韓臨風被纏住,完全不知二樓的情形, 他一定要速戰速決解決了這些混蛋, 然後再去二樓解救落雲她們。

  只是這些人的身手十分了得, 比當初襲擊鳳尾村的人要高明老練許多,是專門用來搞暗殺的高手。

  專門靠刺殺為生的人招式樸實無華, 卻刀刀朝著致命部位招呼,他們所用的刀具個個都帶著回鉤, 一旦碰上只要稍微往回一帶,就要被刮得皮開肉綻。

  若是韓臨風猜得不錯,那刀刃上應該都抹著髒東西或者毒物,一旦沾染,必定傷口潰爛,很難痊癒。

  如此一來,對敵的時候更要加上十二倍的小心。

  而這時的二樓也起了變化。公主的侍衛正在用刀砍那繩索。

  可繩索裡似乎摻入了鐵筋,怎麼也砍不斷。

  那三個攀爬之人也不是吃素的,在左躲右閃的同時,其中一人單手攀繩子,突然揚手抬起了袖箭,,朝著窗口的位置發射暗器,一下子就射傷了一個侍衛,嚇得那些婦人們不敢再站在窗口往下扔東西。

  當三個殺手戴著鐵製的猙獰面具,一下子竄跳進來時,被困在二樓的女人們更是嚇得哇哇亂叫,花容失色,互相攀拽著,一個個爭先恐後地朝著桌子底下鑽了過去。

  宗王妃也是身子板單薄了些,一下子被擠了出來,頭釵掉落,矜持全無。

  倒是漁陽公主一直很鎮定,只是鐵青著臉拽著蘇落雲往角落裡撤。

  樓上此時還有兩名公主的侍衛,立刻迎了過去,

  落雲此時已經跟婆婆和漁陽公主站在了一處。她的眼睛看不清,只能看著不遠處有幾團黑影,不停聚合,又快速地分散。

  聽著乒乒乓乓的兵器碰撞聲,她整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當聽到宗王妃因為害怕,而不斷發出低叫的聲音,蘇落雲伸手摸索著便堵住了她的嘴,同時在她耳邊壓低聲音冷聲道:「住嘴!若是想喊就咬住自己的舌頭!你是想讓侍衛分心,或者引得匪徒來看你?」

  宗王妃從來沒見這新婦如此跟自己說話,她不由得轉頭楞看了落雲一眼。

  此時蘇落雲一臉的冷凝,臉上並不見其他婦人的張惶,同時她低聲吩咐道:「我看不太清,不過記得桌子上有一道炙烤羊腿,還有幾碟子配蘸的辣椒粉,你們倆將那些辣椒粉都倒在手帕子裡,一會若是侍衛扛不住了,歹人過來偷襲我們,就將手帕子兜在他們的臉上!」

  漁陽公主聽她這麼一提醒,立刻端起一盆剛上桌的麻辣水煮魚。

  三個殺手中的一個並沒有入場跟侍衛搏鬥,而是蹲在窗邊迅速查看二樓的情形,突然折身,轉而看向滿屋子的女眷。

  花錢的僱主說了,若是遇阻礙,就拿捏住最美豔的那個。

  雖然樓中的女眷甚多,可是若想找最出眾的那個卻很簡單,正立在兩個中年女人旁邊的那個烏鬢粉腮,明豔不可方物。

  那個殺手確定之後,立刻拎提著寶劍蹦跳了過來。

  而此時,那兩個跟餘下殺手纏鬥在一處的侍衛也看見了有殺手要去偷襲家眷。

  他們立刻趕回來舉刀格擋,可是那個殺手彷彿泥鰍一般,也不知道是如何扭轉身形,只一個屈膝跪地,便迅速滑了過去,揮手兩劍便割開了那兩個侍衛的喉嚨。

  宗王妃嚇得不能自已,看著血流如注,又是渾身戰慄地尖叫起來。落雲一巴掌拍在婆婆的後腦勺上,同時命令道:「快扔!」

  就在這時,漁陽公主已經使出了在皇宮裡跟父王撒潑的勁頭,將那滿滿一銅盆的熱辣油,朝著還在地上跪著的殺手,連油帶盆地狠砸過去了。

  那殺手剛剛斬殺了兩個侍衛,正待起身,可一抬頭就被銅盆扣臉,燙得他是哇呀呀地怪叫。

  等他將銅盆甩在一邊的時候,三四個婦人又一起將剛剛收集的一包辣椒粉砸在了那人的臉上,跟熱油正糊在一起,壓根就睜不開眼,只能胡亂地揮舞著劍,防止有人趁機近他的身。

  而這時,一朝得手的女眷們也急急後撤,躲在了一旁的屏風後面。

  另外兩個殺手見狀,殺氣騰騰就要過來。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了長長的哨子鳴響。

  那兩個殺手面面相覷,也許是為了滅口不留累贅,他們居然伸手將倒下的那個眼睛被燙瞎的同伴捅死後,便一前一後,跳窗而去。

  原來樓下的生死搏鬥已經分出了勝負。

  慶陽他們踹不開門,最後竟然將廚房簡陋的牆板給踹出了個大洞,紛紛出來給韓臨風增援。

  趁著那些殺手分神的功夫,韓臨風手腕子一抖,手裡的軟劍立刻彈了個弧度,正好刺中了其中一個喉嚨,待收劍時,血流如注,噴湧出來。

  那人就算沒有立刻斃命,也要因為喘不過氣而活活憋死。

  而剩下的那些,也被慶陽他們團團包圍,如切瓜砍菜一般,盡數劈倒在地。

  這些人固然是裘振化重金請來的殺手,下手也夠狠穩。可是他們幹這類髒活,靠的一般是突然襲擊,閃電制勝。

  一旦失了先機,他們來來回回就是這些路數,早就被韓臨風給摸透了!待慶陽扔給了他趁手用得上氣力的兵器,一個利索的劈砍,又將殺手的半個膀子給卸下來了。

  那個領頭的看出來了,這個活,真他媽燙手!不是明明說不過是一群官眷們?怎麼還隱著這樣一群惡狼?

  這殺手頭子也知道自己被人給忽悠了,於是將嘴裡暗含的哨子吹響,提醒兄弟們,風緊,趕緊扯呼!

  韓臨風心裡都要急瘋了,來不及鬆一口氣,隨便拽了兩張桌子,正準備疊在一起墊腳爬上樓時,他們頭頂的天花板卻開始搖搖欲墜,

  很顯然,這樓下的什麼大樑似乎被炸得垮塌了,整個二樓隨時有散架子的風險。

  可就在這時,二樓的人也感覺到了整個樓開始晃動起來,還聽到了下面有人高聲呼喊,︰「不好了,這樓座子被砸塌了,樓要倒了!樓上的人快些跳下來,樓下是河,會有船接應你們!」

  落雲在窗外一片煙花聲裡,勉強聽到了快些跳的喊聲,於是她拽著漁陽公主和宗王妃問:「樓要塌了,我們得跳到內河裡去,你們可都會游泳?」

  漁陽公主自己是游泳的高手。

  她以前不會游泳,可是嫁給趙棟之後,趙棟總拎著兒子趙歸北去郊外泅水,久而久之,也跟著學會了。

  而宗王妃則欲哭無淚,因為她一直是閨閣裡規規矩矩將養的,壓根不會游泳。可是公主卻讓她跟著跳,等下水後再說。

  至於落雲的水性不佳,但是小時在鄉下的河泡子裡倒是學會了憋氣,略通皮毛,眼下這樣的情形,也顧不得許多,只能先跳下去再說。

  當整個樓越晃越厲害的時候,天寶樓裡二樓的女眷開始下餃子了。

  方才天寶樓爆炸,內河船上的船工也嚇得一哆嗦,其中一個膽小的,手裡正好拿著點藥捻子的火摺子。

  結果一個不留神,居然將一百零八響的煙花「火將軍」給點著了。

  其他的船工傻乎乎的,居然也跟著點燃了煙花。

  漫天炸開炫目的煙花,遮掩了天寶樓的異響。

  站在內河另一側的百姓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覺得今年的春社祭太下血本了!

  不但煙花的轟響格外大,煙花炸開得格外絢爛,伴著煙花居然還有才藝表演。

  只見從天寶樓的窗戶上紛紛跳下綵衣華服的仙女們,跳下去的時候,還拚命地揮舞著衣袖子,好看極了。

  惹得看熱鬧的百姓激動地大叫,拚命跟下餃子一般落水的「仙女」們揮手。

  只是那內河上的船伕卻知道,那樓裡剛剛發生了爆炸,而這些驟然下凡的仙女們實則是在逃命。

  所以當夫人們跳下來後,他們也紛紛扔下船上的木板子,還有繩索一類,讓她們攀附。

  至於漁陽公主當真是個游泳的高手,她跳下之前,甚至將自己的寬袖外袍給脫了,而入了水後,還順帶用胳膊從後面繞著宗王妃的脖子,牽引著她一點點往船上游。

  可是就在人們紛紛歡呼雀躍到時候,一條小船不知什麼時候也劃到了內湖上。一個人在看到韓臨風從酒樓出來後,迅速扯起弓箭,朝著韓臨風的方向射出去。

  韓臨風正在搆著一塊木板,朝著蘇落雲的方向狠狠拋甩過去,讓落雲攀附其上,眼看著那箭射了過來,他立刻又甩出一個木板,擋住了那箭。

  落雲方才從高處落水時,只覺得腦子嗡的一下,眼前隱隱發黑,可是待落入水中,慣性地閉上眼睛,然後拚命想著自己兒時在老家學的狗刨技藝,試著閉嘴憋氣,先讓自己的身體在水中漂浮起來。

  待她穩住了身形,手臂四處摸索,正好夠到一塊木板,當她抱穩了木板,可以從水面抬頭的時候,眼前……怎麼說呢?

  彷彿水洗過一般,豁然開朗!

  之前總是籠罩在眼前的迷霧,此時竟然全都散開了!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岸上正在朝著滿河『仙女」揮手的人群,也可以看到天上璀璨劃過的煙花,更是看清滿池子倉惶的夫人們。

  只是這些人,她都不認識。落雲的目光茫然,四處找尋她的丫鬟香草,還有……就是她的夫君韓臨風!

  想到這,落雲忍不住高喊:「韓臨風!你在哪?」

  可惜此時河岸上人聲喧囂,而頭頂的煙花又在轟轟作響。她雖然竭力去喊,那聲音便如石子跌落到奔湧轟鳴的河水裡,全然不見半點聲響。

  其實在韓臨風扔完了木板之後,下一刻,他毫不遲疑,立刻也跳入河水中,朝著落雲遊過去。

  可就在這時,那條悄然接近的船上也跳下一人,朝著落雲遊去。

  這人正是一直待在內河小船上,窺探著天寶樓動靜的裘振。

  方才他站在遠處,不得窺見天寶樓裡的動靜,不過當他看到韓臨風衝出來的時候,便知暗殺失敗,氣惱得他一把扯下了自己偽裝的絡腮鬍子,又朝著韓臨風引弓射出一箭。

  不過等他看清跳樓落水的人裡面,竟然有那個絕世傾城的世子妃時,血管裡的土匪血脈再次泵張了起來,他決定賊不走空,最起碼也要當著韓臨風的面,將他的老婆擄走!

  想到這,他命令手下搖動小船,迅速朝著落水美人迫近,眼看著韓臨風也游過去,裘振乾脆也跳入水中,準備搶先一步挾持住蘇落雲。

  落雲一直在左右張望,自然發現有兩個男人都在朝著她的方向快速游來。

  只是其中一個臉兒黑得如鍋底,表情略帶猙獰,看著有些……讓人害怕。

  而另一個,則離她近些,面目俊朗非凡,讓人看一眼,便移不開目光,而面上的表情也帶了緊繃焦灼……

  就在這時,她一眼瞟到了香草,那丫頭方才也跳了水,只是命好,跳得離岸近些,剛剛被人拉拽上來。

  可待香草看清了河中的情形時,急得一把推開身邊人,原地蹦了起來。

  香草當然著急,她看得分明,那河裡有兩個人正朝著大姑娘游過來,一個是她家姑爺韓臨風,而另一個卻是反賊裘振!

  她只能無助指著裘振的方向竭力高喊:「大姑娘,注意左邊,那反賊朝著你游過來了,你快些游開!」

  香草沒想到落雲此時已經恢復了視力,而她蹦高的那一指,卻讓蘇落雲生了誤會。

  落雲再次看了看那人英俊的面龐,想到平日身邊人對韓臨風的描述,毫不遲疑地朝著那英俊的混血男人遊了過去。

  那男人似乎也沒想到她會主動游過來,愣了一下後,面露狂喜,更加快速游了過來。

  而不遠處臉黑的那位,此時面目表情肅殺猙獰得活似夜叉。

  他跳入水中時,只有手裡的一把佩刀。

  此時他乾脆將刀高舉,朝著那裘振的方向,催動氣力狠狠投擲了過去。

  裘振一心只想快些搆到蘇落雲,將她劫持上船,好作為要挾韓臨風的把柄。

  只要有他的愛妻在,就算韓臨風跟遊山樾達成了什麼不可告人的協定,裘振也有底氣讓韓臨風廢掉!

  當他手剛搭上落雲的時候,那刀卻一下子奔襲過來。正好劈在裘振的肩膀上,他疼得悶哼了一聲。

  這次落雲因為離他太近,自然也聽到了他的悶哼聲……這聲音……不是韓臨風!

  發現這一點後,蘇落雲急急踩水後撤,可惜已經來不及了,裘振忍著疼一把便鉗住了她的脖頸,然後將她往懷裡帶。

  這內河的河渠通向外河。而相隔的鐵網也早被他的屬下剪開了大洞,擄到人,就可以立刻駕船逃離惠城。

  若是刺殺韓臨風不成,劫持他的家眷,總歸賊不走空!

  落雲一把被他拉扯入懷。

  眼看他要抬手將自己劈砍暈倒,落雲急中生智,突然想起韓臨風先前送給她的頭釵。

  她抬手便拔下韓臨風給她特製的那把頭釵,一隻手撥動簧子,彈出淬著麻藥的鋼刺,朝著裘振握著自己脖子的手狠狠刺去。

  那麻藥的勁頭可比蒙汗藥還大,乃是苗疆的毒蜘蛛蛛絲萃取出來的,裘振的手只覺蟲咬般刺痛。再然後,整個胳膊都使不上氣力,再也抓握不住蘇落雲的脖子了。

  若不是身後有屬下奮力游來,他差點要一動不動溺亡在河中了。

  落雲乾脆捨棄了那木板,轉身撲騰著拚命遠離這個男人。

  可當她轉身游了幾下,一眼看到那滿面污漬,襯著兩隻白眼的男人時,又是直覺揮舞著頭釵,戒備著他。

  韓臨風不知她的視力已經完全恢復,情急之下只能大聲喊:「阿雲,是我!」

  這次落雲聽的真切,雖然這人……跟眾人描述的朗月清風的美男子略有差距,可是那熟悉帶有磁性的聲音不容錯辨。

  只是眼睛驟然完全恢復時,看著曾經朝夕相處人也會因為視覺而產生疏離之感。

  落雲一時有些怯怯,不敢靠前。

  不過韓臨風方才看見裘振抓著她的脖子時,心都緊緊揪在一處了。看她僵著不動,還以為她受傷了,所以他趕緊游過去,將她摟在懷中。

  雖然是在河中,當落雲被這個看起來陌生,又有點髒兮兮的男人抱在懷中時,那種熟悉的感覺一下子就縈繞上來——他的確是韓臨風,那個每個夜晚擁她入懷的男人……

  韓臨風低頭問她有沒有受傷到時候,她也是趕緊搖了搖頭,可是一雙眼卻緊緊盯著他不放,似乎是想從那滿臉的污穢裡找尋出一點廬山真面目。

  確定落雲無礙之後,韓臨風立刻高聲呼喚在岸邊的侍衛,趕緊追攆那艘逃離的小船。

  裘振的賊膽子也太大了,竟然敢跑到惠城來大鬧一場,還炸燬了天寶樓,差點犯下數十條人命。若是岸上的追兵能追趕及時,說不定能將這賊子緝拿歸案。

  就在這時,後趕來的侍衛紛紛跳下河,去解救那些落水的夫人們。而來不及撤離的廢墟裡的人也先後被解救出來。

  惠城的地方守備聽說漁陽公主,還有北鎮世子府的世子妃等一干官眷在天寶樓遇險,也急急派人趕來,因為他自己的夫人還有女兒也去了天寶樓。

  一時間,整個惠城進入了宵禁狀態。待一百零八響的煙花之後,所有的百姓都被驅散回家。官兵們封鎖城門,挨家挨戶地開始搜查。

  那天寶樓裡有六七具屍體被抬了出來,除了韓臨風斬殺的殺手和死去的侍衛,餘下的有一個是樓塌時,因為來不及跳樓,被大樑砸死的一個官眷。

  剩下被救出的人,都帶著傷,有些重些,似乎腿骨都被砸斷了,還有兩個一直處在昏迷中。

  倒是及時跳入水裡的,除了有些著涼,但是都被船隻及時救起,並無大礙。

  那宗王妃生平從來沒經歷過這樣的刀光劍影,此時跟著漁陽公主上岸後,倉惶瑟縮得渾身都抖成一團,也顧不得尊卑,只緊緊抱住漁陽公主便開始嚎啕大哭了起來。

  落雲從來沒有聽過宗王妃忘形大哭,所以聽著那歇斯底里的哭聲有些不確定,便指著宗王妃問韓臨風:「那個正哭的……可是婆婆?」

  韓臨風說是後,她又問:「那婆婆抱著的那位又是誰?」

  此時,韓臨風定下心神,總算是察覺到了落雲的不對勁,他伸手問落雲:「這是幾?」

  落雲強忍著心裡的激動,低聲:「手爪子這麼髒,還好意思要我看?」

  韓臨風也驚喜地握住了她的雙肩:「你……全都能看清楚了?什麼時候能看清的?」

  落雲老實回答道:「大約掉落水裡的時候又震了一下,便全能看清楚了。」

  韓臨風萬分驚喜地看著她,剛笑出聲,那表情突然一變,彷彿被鬼掐了喉管一般。

  若是以前,落雲眼盲,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就罷了。有時候這男人生悶氣時,若是不言語表露出來,她都不知道。

  可是現在,看著男人的表情一變,落雲的心裡也咯噔一下,稍微想想,就知道他在介意什麼了。

  畢竟方才生死一線間,她似乎毫不猶豫地將裘振當成了自己的夫君。

  「……你臉上有油污,我視力剛恢復時,也看不大清楚……」

  就在落雲費力措辭解釋的時候,韓臨風低沉著聲音道:「你全身都濕了,我讓人給你拿衣服,再準備些薑湯給你驅寒。」

  說完,他便轉身跟人要乾衣和熱薑湯去了。

  落雲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撇開他看不清樣貌的髒臉,單從背影來看,可真是個氣宇軒昂的男子呢……

  就是這個氣宇軒昂的男子走路的時候,踩在板磚上的每一步似乎都帶著千鈞怨氣,活似被冒犯的火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7 02:42 PM

第八十八章 一匹黑馬

  惠城的這一場變亂起得快,收尾卻甚慢。

  且不提如何追擊那些亡命的歹徒,對於當地官員來說,最要緊的就是趕緊安排好一眾金枝玉葉就醫診治,然後再沐浴更衣。

  所以韓臨風拿了披風將落雲裹好之後,就護送這些女眷們先去了當地官員的府邸。

  不過人送到後,韓韓臨風便沒了蹤影

  落雲在侍女的服侍下,總算將自己清理乾淨了。

  她還沉浸在眼睛復明的喜悅裡無法自拔。就算屋內是尋常的桌椅擺設,她也要挨個細細地看。

  不過歡欣雀躍的勁頭過去,她也開始檢討了自己雖然復明,依然眼瞎了一下的錯處。

  自己的夫君,朝夕相處的男人,就算沒見過,也並不該認錯啊!

  不過往回想想,那等兵荒馬亂的節骨眼,一不小心認錯了,不也是情有可原的嗎?

  他若揪著此事不放,可怪沒意思的!

  但是落雲是越想越沒底氣,尤其是他剛才護送女眷回來的時候,跟自己幾乎沒有說話,難道這氣這麼大嗎?

  所謂大丈夫,不都得宰相肚裡能撐船嗎?

  她那位宰相肚裡能撐船的夫君,此時此刻,還真是有些過不去這道關卡。

  韓臨風從小到大,都被人誇長得好,以至於聽都聽得有些厭煩了。

  他也從來沒有在乎過自己的相貌。

  可韓臨風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剛剛復明的親親娘子,在落水恢復視力的那一刻,在他和裘振那廝之間……居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裘振!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在男兒自尊受到深深折辱的同時,也產生了深深的懷疑——難道自己的樣子真比裘振差?

  以至於他都想多拽些人來問問,他與叛軍裘公孰美?

  此時,他跟落雲在同一府邸,只是不同房間罷了。

  慶陽和兩個小廝伺候了世子洗澡,便舉著三五件從馬車衣箱子裡取來的衣服,任憑主子挑選。

  世子爺平日絕對不是如此挑剔之人,就算在京城裡塗脂抹粉的日子裡,也不過在衣服裡挑選最花的來穿。

  他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在銅鏡前已經足足挑選了半天衣服。而且世子爺恍如被硝石管子炸蒙了一般,居然皺眉問:「沒有顏色鮮豔些的衣服?」

  慶陽在一旁都有些聽傻了,連忙小心翼翼道:「不是您吩咐說,以後再不願穿那些豔俗的衣裳,讓我們都挑揀出來扔了嗎?」

  韓臨風揚起下巴想想,似乎是有這麼一節。他又不甚滿意地脫下袍子,準備換穿另一件時,慶陽總算是領悟到了小主子挑剔的關節,趕緊舉著一件白袍子道:「要想俏,一身孝!您若是拿不定要穿哪件,不如就穿白的,您每次一身白衣玉冠,街邊的大姑娘小媳婦就都走不動道!」

  韓臨風聽了這話,眉頭略微舒展了一下,終於拿起那件白衣服穿上了。

  待手巧的丫鬟替韓臨風梳了個俐落的髮髻,韓臨風還不甚滿意地照了照銅鏡,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我這些日子,是不是有些曬黑了……」

  慶陽歪著腦袋看了看:「還行啊,陽剛堅毅,比白臉的面瓜要好!」

  韓臨風慢條斯理地摸著臉頰,若有所思道:「那個裘振似乎就挺白……長得好嗎?」

  慶陽可不知道自己主子跟世子妃剛剛發生了一起官司。

  慶大侍衛只是一時想到被裘振勾魂的曹佩兒,又想到自己被男狐狸精害得沒有辦成護送的差事,頗有感慨道:「哎,還真別說,他那一雙桃花眼可怪勾魂的,若是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著了他的道兒,可真是看一眼,誤終身啊!」

  他的話音未落,銅鏡裡世子的臉驟然又黑了幾分。

  他慢慢回頭看著自己的侍衛,不緊不慢道:「你也瞎了?得空去找郎中看看眼睛吧!」

  慶陽莫名被主子罵眼瞎,一時間只能莫名其妙地傻笑。

  待換了衣,扶正了髮冠,韓臨風確定臉上再無血跡污漬,這才舉步朝著蘇落雲的屋子邁步走去。

  在落雲失明的時候,他的模樣醜俊無足輕重,韓臨風也無需擔憂他家阿雲的喜好。

  可是萬萬沒想到,阿雲的眼睛復明,最入眼的卻不是他!

  難道真如慶陽所言,那混蛋的桃花眼,在女人的面前更勾魂些?

  偏巧自己因為打鬥,外加油脂血跡潑面,竟然以如此不堪的樣貌出現在剛剛復明的阿雲面前。

  兩廂對比,阿雲的心裡會不會有些濃濃的失望?

  韓臨風活了這麼大,完全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為樣貌忐忑,不甚自信的時候。

  等走在花園小路,被夜風一吹,人倒是清醒了些,他自嘲一笑,又想:她就算是看不順眼,後悔了又能怎樣?反正已經是韓家新婦,還能叫她有時間想別人?下次再有機會,他拚死也要劃了裘振那張招搖蠱惑良家的臉!看看男狐精還能魅惑誰!

  如此盤算著,他心裡倒是稍微暢意了些。

  待來到落雲暫居的門前時,順著光影可以看到屋子的那人正在對鏡梳著長髮,看上去也是梳洗完畢的樣子。

  他知道阿雲今晚受了驚,所以腳下特意重了些,發出聲響,另外還敲了敲房門,讓屋子裡的人有些準備。

  待落雲問時誰的時候,韓臨風已經推門而入了。

  此時明月半掛,燈光如豆,在迷離夜色的映襯下,只見一白衣玉冠的高大俊美男子眸光灼灼,濃眉如劍,寬胸窄腰,單手負背立在門前。

  這一幕如畫,終於映在了落雲的眼中,有那麼一刻,落雲的腦子裡空白一片,只是呆看著他的臉。

  與她一樣屏住呼吸的還有韓臨風。

  他一直緊盯著她臉上的細微表情,卻又發現自己讀不懂那姑娘眼中的凝滯是失望,還是其他的什麼。

  如此四目相對,誰也不說話,只是夜風徐來,從門口鑽入,吹得滿屋輕紗幔帳起舞,一片清涼。

  最後到底是韓臨風心也漸漸變涼,率先敗下陣,冷著嗓音道:「怎麼?沒有裘振長得好,讓你失望了?」

  眼前的男子雖然俊美非凡,可是對於落雲來說卻恍如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

  當他不說話時,落雲甚至都不敢認他。

  直到熟悉的低沉聲音響起,她才發現自己方才一直秉著呼吸,此時倒是可以長鬆一口氣了。

  這麼俊美清朗的男人居然就是她的夫君?

  落雲自認為並非以貌取人之輩,可是突然發現她的丈夫俊美如斯……真的有突然被千兩黃金絆了個跟頭的感覺——這滿地撲懷的金貴,不知該如何擁有了。

  不過在韓臨風看來,她的侷促倒像是對自己的樣貌無聲的抗議。

  韓臨風自然知道甲之蜜糖乙之毒藥的道理。

  他雖然得了許多女子的誇讚,可也有人不能接受他略帶異域血脈的長相。

  男女之情,大多起於色。無論男女,若是相貌不合自己的心意,只怕越看越生厭煩。

  她都不願意給自己生孩子了,若是心裡厭棄自己,豈不是又要想法子懷揣著黃金枕頭逃離自己……

  一時間,男人英俊的面龐愈加緊繃,嘴角也抿成一條線。

  而落雲在起初看得發呆後回過神來,見他站在門前不進,忍不住打趣道:「怎麼……醜媳婦不敢見公婆?怎麼還不進來?」

  她不知道這一個「醜」字當真是開刃的尖刀,一下子就紮在了世子爺的七吋上,讓他一口氣憋在那,都喘不上來氣了。

  落雲發現自己為了舒緩氣氛的玩笑話說出去後,氣氛反而更加僵持了。

  她忍不住站了起來,腳踏碎蓮走過去,緩緩伸手摸向他的胳膊。

  當熟悉的觸覺傳來,再加上嗅聞道他身上熟悉的氣息,落雲也才有種落地的感覺,確定俊美如斯的男人果真是她的夫君。

  韓臨風垂眸看著貓兒一般依偎過來的女子,語氣不善道:「不嫌我醜了?怎麼眼巴巴地靠過來?」

  落雲猜著他還計較著自己將裘振錯認成他的事情,只能攬著他的腰身道:「誰能想到你在樓下不過須臾的時間,就被熏成了塊黑炭,若是你的臉兒乾乾淨淨,我一準使勁往你這邊游。」

  聽了她說這話。男人寒冰般的臉總算是稍有融化,又慢慢試探:「那裘振到底比我年輕些,模樣也著實不錯,尤其是那眼兒,怪勾人的……」

  落雲現在眼睛可不瞎,看著韓臨風的表情不善,帶了七分刺探,她忍不住撲哧一笑,決定好好捋一捋順毛的驢子,於是恭維道:「那個爛桃花眼,也就初時看著好,若有了比較,便是五流貨色。再說了你待我這般好,這麼長時間的相處,就算你貌醜如鍾馗,我也不能厭棄你啊!」

  韓臨風發現這死妮子真是蹬鼻子上臉了!他就算再不順她的眼,也不是鍾馗般的相貌吧?

  他冷哼一聲,一下子就將她打橫抱起來:「你敢厭棄?當我白白擔了這麼多年紈褲子弟的名頭嗎?你可是我奉了聖旨強搶回來的民女,你看過哪個權貴惡霸能輕易放走到嘴的肥肉?」

  他說話時,高挺的鼻尖緊緊挨著她的,那一雙匯聚星河的深眸,不含半點雜質,如矩似火般,專注地看著自己。

  便是心硬如冰的女子,在這般專注眼神的注視下,也會化為陽春柔水,癱軟在他寬實的懷中。

  落雲一時間也蕩漾了心神,摟著男人脖頸低低說道:「請這位爺憐惜,我怕……」

  世子爺沒想到這小妖精竟然玩起這等嬌柔無力反抗的把戲!

  偏偏他還很吃這套,恍惚間當真是擄掠了個嬌軟無力的美嬌娥。

  方才在酒樓那一場殊死搏殺本就讓人血脈泵張得無法平復,如今又被她如此撩撥,若不能化為禽獸還配叫男人嗎?

  韓臨風的長腿用力往後一踢,那房門頓時緊合。

  下一刻,小嬌娥就被扔在了床榻上,只能翻倒在錦被裡,看著眼前的男人慢慢脫著衣衫。

  當斯文儒雅的白袍落地,男人露出健碩的胸肌,還有糾結的腹部,落雲忍不住狠狠吞嚥了下口水。

  她眼瞎的時候,到底是囫圇吞下了多少美味的人參果啊!原來男人好看到了極致,也可被稱為人間絕色,叫人饞涎欲滴……

  這一刻,她也終於理解了方二的瘋狂。

  若能吃上這一口鮮嫩的……當真是可以拋棄女兒家的矜持,奮力爭取一下……

  可惜不等她奮力,那鮮美的大人參果已經自動撲到床上來了。

  待與他纏綿熱吻一會,落雲便急急喊道:「哎呀,還沒有熄燈呢!」

  韓臨風垂著眼眸道:「以前是你怕我看你,才要熄燈。現在你也能看得見,不算吃虧,我們各佔各的便宜,為何還要熄燈?」

  若論起胡說八道來,落雲便是再修煉出一張嘴,也說不過韓臨風的。

  最後,那床頭小桌上的蠟燭終究是沒有熄滅。

  在昏暗曖昧的室內,閃動跳躍,隨著那男女纏綿聲音,偶爾發出燈花落下的聲響……

  落雲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也眼睛剛剛復明,就要有被用瞎了的危險。

  以至於第二日天明醒來時,她睜開眼前還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緩緩睜開。

  因為清晨時分,室內已經透入了晨曦微光。

  她可以清楚地看見正摟著自己沉睡的男人。他的睫毛可真濃密,當緊緊閉合時,仿若黑扇,彎翹迷人。

  此時那被子堪堪在他的腰際,昨夜燭光孟浪,落雲算是徹底開眼了。

  雖然她早不是新婚,可萬沒想到加上這視覺上的衝擊,竟然如此蕩人心魄……愈加情動……

  她的臉頰騰地一紅,不敢再想下去,不然世子爺好不容易摘下去的好色帽子,就要輪得她戴一戴了。

  昨夜他前後廝殺了兩場,都很耗費心血,落雲不忍心叫他,便想讓他多睡一會。

  奈何這府宅子不一會就鬧騰了起來,壓根不讓人睡。

  韓臨風不久就被門外的敲門聲給驚醒了。

  原來趙棟將軍因為要去惠城附近的軍營巡查,昨夜在軍營得知了公主在惠城的天寶酒樓遇襲的消息,

  當下他立刻領著一支隊伍,一路飛騎來到了惠城裡。

  公主昨夜其實還算鎮定,對付那幾個黑衣人頂數她最彪悍起勁兒。可聽說駙馬爺來了。那是鞋也不穿,頭髮也不挽,只白著一張臉,一路垂淚飛奔,然後一頭栽入趙棟的懷裡。

  「你可來了,我……我差點就再看不見你!」說完,便學了昨日宗王妃的樣子,岔了音地嚎啕大哭了起來。

  趙棟平素雖然不太嬌慣著自己的公主妻子,可是看她素白著臉,抖著肩膀哭,頓時有些心疼。只是抱孩子般一把將她抱起:「這地多涼,你怎麼也不穿鞋?忘了上次病得半個月都沒得起床?不叫你來,你偏來!怎麼樣,差點就給人餵了刀口!」

  漁陽看著夫君皺眉數落自己,很是受用,只老老實實地蜷縮在她懷裡,做了小鳥依人狀。

  跟著趙棟一起來的,還有北鎮王爺。

  他見到宗王妃時,她還沒有起身,因為昨夜受了驚嚇,再加上落水,宗王妃身嬌體弱,發起了高燒。

  北鎮王虎著臉命人將兒子與兒媳婦都叫到了宗王妃的跟前,然後叫落雲和韓臨風跪下,斥責他們不顧時節,非要這個節骨眼來惠城遊玩,結果差點闖下彌天大禍。

  若是漁陽公主在惠城出了意外,北鎮王府的一家老小都不夠給公主陪葬的!

  落雲和韓臨風清楚,那個裘振搞這麼一齣,目標就是他們,所以王爺這頓罵,他們挨得不冤枉,自然是跪下老實受教。

  可是宗王妃卻一點也聽不下去了。

  北鎮王雖然痛斥的是兒子兒媳,可她又沒有燒糊塗,當然清楚他指桑罵槐,罵的是自己。

  畢竟當初聽了漁陽公主的攛掇,非要來惠城的也是自己,關落雲和韓臨風什麼事兒?

  宗王妃掙扎著坐起來,衝著王爺喊道:「你若要罵人,不妨開門見山,用了臨風落雲他們做什麼幌子?這事兒明明就是公主最先提的,難道我還能捲拂了公主的面子?聽聞人家將軍方才可對公主關心體貼得很。你就算要審人,也得等人的魂魄歸位了再說。我受了一夜的驚嚇,差點就淹死在內河裡,你卻只知道一味責怪!若是怕公主和將軍降罪,乾脆將我綁了送去算了,在這裡罵什麼罵?有誰能聽到你這鐵面無私?」

  北鎮王爺氣得一拍桌子:「你還有理了?我看韓逍就是隨了你,沒有眼色不分時節!」

  落雲悄悄探抬頭看了看自己的公公……他的面相看起來倒是不老,儀表堂堂,年輕時也應該是個美男子。

  不過跟王妃說話時,臉上沒有半點的憐惜,只有滿眼的厭棄。

  她微微嘆了口氣,決定主動打打岔,別讓公公婆婆這麼僵持下去。

  於是落雲清了清嗓子,強行攔話道:「父王,我的眼睛好了!」

  她說話的聲音頗大,總算是止住了公婆爭吵。

  北鎮王循聲回頭看向落雲,果然發現兒媳婦一雙秋水盈盈的大眼正盯著自己看。

  他一愣的功夫,韓臨風也在一旁道:「就是母親給落雲尋的城中郎中治好的,若不是母親一心掛念著我們小字輩,也不至於以身犯險……」

  這話一聽就是閒扯淡,王爺老早就知道兒媳婦的眼睛有所好轉了,若是現在真好了,也絕不是看半天的郎中治好的。

  不過落雲眼睛恢復了的確是好事,而昨天有驚無險,總算是京城來的貴人無礙。

  而他方才大聲罵人,應該也傳到上將軍和公主那邊了,既然走了場面,再多說就無用了。

  所以北鎮王略緩了緩口氣,這才問下人:「王妃的高燒退了沒有?可給她吃了什麼藥?」

  宗王妃心裡的悶氣卻還沒解,一點也不想給丈夫台階下,冷哼道:「被您這麼一嚇,倒是出了一身汗,若是不好,總歸也能早點死了,省得礙人眼……」

  眼看著又一局戰火要起,韓臨風攙扶起了落雲,對王爺道:「落雲的眼睛才見好,一會還要針灸,若是無事,我們倆就先告退了。」

  北鎮王剛被王妃拿話噎了一下,臉色不佳,揮一揮手,就讓他們兩個小的下去了。

  落雲從房裡出來,走出去老遠,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她如今也看了婆婆的相貌,雖然人到中年,但是也算精於保養,只是眉頭間有明顯的皺痕,想必也是跟王爺這半輩子的悶氣生出來的。

  想到這,她略帶悵然地問韓臨風道:「你我人到中年,會不會也相看兩厭?」

  韓臨風發現這小妮子現在懟自己的七吋真是又快又狠,他頓住腳步,低頭看她冷冷道:「怎麼?才看我一晚上就厭了?該不會是覺得還是桃花眼耐看吧?」

  落雲撲哧笑了,伸手捶他的胸:「亂講!你要再提這茬子,就乾脆給我一封休書得了!」

  這下再次觸碰逆鱗,韓臨風乾脆一把將她扯住,大步流星回屋關門,撂下床幔帳修理這等不聽話的小蹄子去了。

  再說整個惠城,昨夜通宵戒嚴,整個城池內外都被搜查個遍!

  那幾個死去的殺手也都查明,是暗堂子的人,其中有幾個是異族,都是認錢不認人的主兒。

  至於裘振,當真是抹油的老鼠,居然老早就在內河的閘門上開了洞,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這場震動鬧得太大,畢竟天寶酒樓死了不少的人,而且當日圍觀的百姓也不少。

  但是酒樓裡的詳情如何,一般人都不知道。

  不過那個遊山樾倒是神通廣大,派人送來了慰問韓臨風夫婦的書信,字裡行間,似乎對春社那一夜的情形,甚是瞭解。

  韓臨風看完之後,將信交給了蘇落雲。

  落雲反覆看了兩遍。韓臨風問道:「看出了什麼?」

  蘇落雲篤定道:「看來你已經上了賽道,成了游老先生很看重的一匹賽馬。」

  韓臨風失笑了一下,不過阿雲這麼說,雖然簡單得有些粗暴,卻也的確是這麼一回事。

  看來他那一夜大展神威,擊斃數人,讓遊山樾看到了他的潛力。

  游老先生很願意在押賭裘振這匹賽馬的同時,再押一押韓臨風這匹橫空出世的黑馬。

  不過韓臨風並不滿足於此,他必須將裘振徹底擠下賽道,讓他再無賭的可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7 02:50 PM

第八十九章 所托非人

  裘振這廝的膽子太大,若任憑他再做大下去,非得將大魏朝的天給捅破不可。

  至於他成為賽馬?韓臨風搖頭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從來都無裘振那般的野心,今生也不過希望能如父親叮囑的那樣,撐起北鎮王府的門面。

  若有一日,他能剪除陛下對北鎮王府的戒心,讓自己子嗣不必再夾著尾巴做人,那他便此生無憾了。

  落雲聽了他的話,安靜地依偎在他的懷裡,捧起他的一隻手看。

  這個男人的手紋,就如他的長相一般,深邃而乾淨俐落,就是命線綿延,一飛衝天的同時,又是分了幾道岔口。

  韓臨風低頭看著她的頭旋,低聲問:「怎麼,還學會給人看手相了?」

  落雲抬頭衝著他笑道:「看出君非常人,定有一鳴驚人之時!」

  韓臨風才不信馬屁精的話,卻意有所指道:「那你看看我的兒女子嗣旺是不旺?」

  他這話帶了幾分試探,若是落雲露出愧疚之情,那自己心裡應該能略舒服些。

  可萬萬沒想到,這打死也不肯給他孩子的死妮子居然臉頰微微一紅,眼角眉梢都含笑道:「怎麼?著急了?若是等不及,你再去納幾個妾,先前你母親不是說,她娘家遠親裡有幾個好的給你備著呢嗎?」

  算起來,自從她不避孕後,二人也歡好了幾次,說不定再過些日子,就會有個小東西孕育在自己的肚子裡了。

  落雲從剛新婚開始的牴觸生子,到現在的滿懷期待,也是也沒用太長時間。

  她如今知道了韓臨風的相貌,甚至心裡開始忍不住演繹起小娃娃的鼻眼來了。

  可是無心的玩笑話聽在韓臨風的耳朵裡可要命了——她原來是這樣的打算,只等自己不耐煩了,想要納妾生子了,她才好名正言順地走人……

  這是石頭打造的心腸?怎麼都捂不熱呢!

  蘇落雲現在眼睛看得見,自然能看到男人英俊的面龐由方才的輕鬆閒適,逐漸變得緊繃,眼睛裡還積蓄著無盡的怒火……

  落雲有些傻眼,他怎麼生氣……也這麼好看?

  韓臨風低頭含怒瞪著她,卻發現她眼神並不躲閃,只眨巴著溫潤大眼,嘴角帶著不知所以的淺笑緊盯著他……可真夠氣人的!

  這一刻,韓臨風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若是能時光倒流,重回他與她相遇的那日。

  他寧可以身涉險,留下來同官兵死扛,也絕不跳上這今世冤家的船。

  兩人瞪看片刻,終於還是他敗下陣來,忍不住伸手捏住了她臉,冷臉道:「你有種就再說下去!」

  落雲覺得自己明明是玩笑的語氣,任誰都能聽出來,他怎麼居然當真了?

  她將自己的胳膊繞在了他的脖頸上,也學樣子捏住了他的臉:「好了,這麼不禁逗,不需得別人,我給你生,好不好?」

  看她眨巴著狡黠的眼,明顯用哄孩子的口吻哄弄著自己。

  韓臨風心知自己馬上就要回營,又要與她暫時別離一段時間。相聚一刻值千金,他也不想再跟她吵。

  這事情,還是容得戰事過後,慢慢地與她細細掰扯一番……

  想到這,韓臨風反客為主,低頭迅猛地封住了她的唇,將她死死壓在了枕榻之上。

  甚至二人纏綿之後,他還是有股說不出的飢餓未平之感……同時再次想到,難道真是因為自己的長相不夠討她的歡喜,才套不住這女人的真心?

  想到這,他低頭看著抱著自己胳膊甜甜睡去的嬌俏佳人,忍不住一口咬住了她睡得噴香甜軟的臉頰,可到底是捨不得用力,最後再次化成了纏綿溫柔的啄吻。

  只是春宵迷人,韓臨風卻沒有做商紂王沉迷溫柔鄉的資本。

  他跟老賭棍遊山樾設下這場豪賭,自然要全力以赴,不然一隻胳膊就要以證賭品了

  在給那游財神洋洋灑灑寫了一封致謝回信後,他還附上了兩張需要通兌的銀票給了遊山樾的信使。

  再然後,他便要護送一眾女眷回返梁州了。

  宗王妃病得依舊沒精神,可是魂魄總算歸位,突然想起蘇落雲似乎曾沒大沒小地打了自己的後腦。

  蘇落雲正跟宗王妃同在一輛馬車裡,給她餵藥盡孝,聽了宗王妃要算舊賬,只裝傻充愣道:「有嗎?我那時眼睛還看不清,嚇得人都傻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宗王妃才不信呢,當時整個二樓,頂屬這女子膽子最大最鎮定,又是厲聲呵斥,又是拍打自己的後腦勺,簡直是目無尊長!

  宗王妃還要申斥,蘇落雲手疾眼快,又是一勺子苦藥送到婆婆的嘴裡:「母親快些喝,不然藥涼就失了藥效了……」

  宗王妃最怕苦藥,立刻痛苦地捂著嘴,示意落雲給她遞個酸梅子壓壓苦味。

  就在這時,她聽見公主的馬車越過自己而去,從馬車上閃出了隻言片語的撒嬌聲:「夫君,你這幾日待我真好,有這幾日,我就算死在了這荒漠北地,也此生無憾了……」

  那陪著妻子一起回來的駙馬爺顯然不愛聽這些肉麻話,不輕不重地申斥道:「你比我還小那麼多,怎麼就會早死在這?也不怕歸北聽到,笑話你這當娘親的……」

  因為趙棟急於歸營,要提前先走,所以便不等宗王妃這慢吞吞的馬車,先往梁州去了。

  宗王妃也聽到了漁陽公主的撒嬌之言,她的年歲跟公主也差不多,都是人到中年,真是難以想像自己拿了公主的那個腔調跟丈夫說話。

  所以宗王妃覺得受不住地一皺眉:「當年的瘋勁兒還沒過,這真是皇室裡金枝玉葉養出來的人,跟我們這些俗人,不一樣……」

  說到最後,蘇落雲隱約覺得婆婆的這番話裡,似乎帶著一絲更像是羨慕的醋意。

  雖然漁陽公主有些失了她這個年歲貴婦的莊嚴穩重,可是這種人到中年依然能跟夫君撒嬌的情致,也不是旁人能比的。

  落雲知道,婆婆大概又是想到自己此生所托非人的際遇,又要大吐苦水了。

  她便藉口藥涼下了馬車,讓丫鬟用小爐子再燙燙,避開婆婆對公公的抱怨。

  待到了梁州時,韓臨風立刻就回到了遷西糧草營。

  不過他只是短暫停留,讓人將聞淺為他製作的山脈的沙盤包裹打包裝車,然後帶著這些沙盤一路前往了經州的軍營。

  因為嘉勇州失守,經州成為下一個兵家必爭之地。趙棟早一步來到此處,調配周圍的軍營,重新佈防修築工事。

  那王昀在這裡經營了這麼多年,每年都吃下大批的軍餉,可是這麼重要的的州縣,攻防器具老舊不堪,壓根不堪一戰。若是嘉勇州也是經州這個樣子,那麼趙棟總算明白王昀是如何在短短兩日丟掉了嘉勇州的了!

  當他正忙著查缺補漏時,卻聽到了遷西糧草營的督運韓臨風來拜見的消息。

  趙棟挑了挑濃眉,現在又不是運糧的時候,他來做什麼?

  當他回到大營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營帳裡多了一大盤蒙著布的沙盤,而一身戎裝的韓臨風正守在一旁等候著他。

  趙棟跟這個後生晚輩也算是拐著彎彎的親戚了,便免了那些繁文縟節的見禮問候,屏退了眾人後,問他此來何故。

  韓臨風也開門見山道:「不知上將軍之前對吾之邀約是否還算數?」

  趙棟看著韓臨風剛毅的臉,知道韓臨風問的是上次自己邀約他入自己軍帳效力的事情。

  上次這小子可是回絕得很乾脆,說他還沒孩子,不能跟著一起玩命!

  於是趙棟一臉嚴肅地問道:「我看你媳婦不像要生的樣子……怎麼?你外面養了妾室,已經給你生了子嗣?」

  韓臨風被趙棟好一頓挖苦,也不羞惱,只抱歉恭謹道:「只有一妻,從未有妾。」

  趙棟又問:「好好的當糧官躲在後方清閒,不是很好嗎?怎麼突然改了主意,要來我的麾下效力?」

  韓臨風沉聲回道:「惠城的那一場炸,實在是驚醒夢中人。我等若個個躲在後方躲清閒,只等上將軍帶領好兒郎為國拚殺,豈能行?最後也只能落得妻女遭殃。」

  趙棟覺得這話很是對心,終於讚許笑道:「你若能有這樣的覺悟就好……我的陣前正缺人手,你不妨先來做幾日,容我好好思量,才可安排你的位置。」

  韓臨風抱拳道:「多謝上將軍的賞識,不過我這次是來獻策,而非求爵的。」

  趙棟眯了眯銅鈴眼,懷疑道:「獻策,你有何良策?」

  韓臨風自是將心中的想法說出。

  當趙將軍聽完之後,眼睛再次睜得銅鈴般大,久久沒有言語。

  在他看來,韓臨風提出的想法太大膽冒進,完全是熱血青年的異想天開,有些賭的成分在裡面。

  「你的想法實在是太過異想天開!全無可能!」

  韓臨風伸手指了指一旁蒙著的白布,然後道:「我給上將軍帶了些好東西,請將軍一觀……」

  說著,韓臨風抖去了白布,趙棟這才發現這白布之下,竟然是週遭幾個州縣的沙盤圖。

  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這些沙盤做得幾乎是完全復刻,細緻極了。甚至那城池上炮台工事,還有山巒中的崖石山泉,全都完整呈現。

  韓臨風指了指沙盤:「將軍再看,還覺得我說的計畫沒有把握嗎?」

  趙棟看了良久,再不認為韓臨風方才的話是小子狂言。

  單從這沙盤看,他就做出這等細緻入微的準備,絕非一兩日的功夫,可見韓臨風方才之言,並非一拍腦門說出的胡話。

  「你的計畫雖好,可是裘振豈能事事如願配合著你?你怎麼知道,他下一步的計畫是攻打哪裡呢?」

  韓臨風穩穩道:「他是個土匪,我與他幾次交手,也算有來有往,堪堪平手,但是卻對此人的性情有了些瞭解。」

  趙棟挑眉道:「他是什麼性子?」

  韓臨風笑了笑:「一個土匪出身的人,自然是貪婪劫掠成性了。想要探知他下一步要攻打何處,並不難,只要捨得用餌,香得餓狼都不能回絕的香餌,自然是餌在哪裡,狼就在哪裡……」

  再說裘振,在惠城只差一點就能殺了韓臨風,更是差一點就擄走了世子妃。

  可惜天公不偏愛他,就是差一點點,就功敗垂成。

  裘振身上受了韓臨風一刀,幸好屬下將他及時拖曳回船上,一路狼狽,總算是及時逃出了城。

  而遊山樾那邊一直遲遲不肯放銀票子,實在可恨。

  義軍的軍心好不容易安定下來,若是餉銀糧草不及時,誰又願意空餓著肚子給人賣命?

  而大魏那邊,自從趙棟來了以後,便全部進入修整階段。

  因為嘉勇州失守,經州變成了對敵前沿。王昀之前損失的兵卒不是小數目。就算新來的趙棟有天大的本事,也一時調配不出兵力。

  據說遷北大營的人馬已經集結遷往經州。

  這個遷北大營裡多是京城來的富貴子弟,算是個養閒人的去處,不過現在也被攆上了前線,可見大魏前線缺人缺得厲害。

  雖然大魏軍營有些缺人,可人馬未動,糧草先行,那遷西糧草營最近居然又收集來了一批糧食。

  那一車車的糧食日夜運個不停,很快將遷西糧草營空缺的糧倉填滿了。

  除了糧食之外,韓臨風居然還從惠城通兌回來了大批的銀子。

  消息靈敏的暗探紛紛發來消息,說有人拿著幾張大額的銀票子,在惠城的茂祥錢莊通兌銀子,然後紛紛裝車轉往了遷西糧草營。

  更有人發來消息,說是有人在惠城見到了曹統領,他看上去似乎恢復了不少,居然能騎馬而行。

  還有人傳言說,那曹盛有意歸降朝廷,而他手裡握著義軍的賬本銀票,便是用來投誠的獻禮。

  往遷西糧草營運的幾車銀子不過是投石問路的見面薄禮,更多的錢銀還在後頭呢。

  這些消息接踵而來,讓裘振心內若百蟻爬行。

  那些錢銀都是義軍的軍資,原本也該由他繼承。

  可恨曹盛那個冥頑不靈的老石頭,寧可偏幫外人,也不肯幫襯他這個正頭的女婿!

  不過對於這些傳言,他還是半信半疑,野豬嶺對於裘振來說,輕車熟路。

  所以有幾次,他趁著黑夜又去繞過野豬嶺去探訪遷西糧草營。

  那營地裡果然新加了許多糧倉,另外還有新建的銀庫,那些兵卒搬銀子的時候,用的是麻袋,時不時有銀子如碎石一般掉落一地,等搬運完了,再用除雪的鐵耙將地上的銀子攏到銀倉裡。

  在火炬搖曳的映襯下,那些散落在地的銀子閃爍著迷離的光。

  而此時,就算在夜裡,依然有馬車駛入,裘振隱在路旁窺見,那馬車車廂上的封條打的都是茂祥錢莊的封印。

  裘振是土匪出身。眼看著本就屬於自己的銀子卻白白流入了別人的庫房,心裡的火燒繚繞簡直難以形容。

  裘振返回後,曹佩兒也起身走想他的營帳。算起來,二人也算剛剛新婚,可除了新婚第一夜,他過場面般在新房安歇之後,便再沒回來過。

  曹佩兒就算性格潑辣,在這方面也不好意思開口,她也心知裘振軍務繁忙,平日儘量不打擾他。

  最近,他不光晚上不回來安歇,白日在營地都見不到她。

  自從上次在惠城二人發生了口角之後,曹佩而就一直不得跟他說話,就連他負傷回來,都是他新買的近身侍女為他包紮的傷口。

  這樣明顯的冷落,曹佩兒自然感覺得到,所以她暗自思量,今夜說什麼也要讓裘振回去睡。

  可這次,她走到裘振的營帳邊時,能明顯聽到裡面傳來一陣……男女歡好的聲音。

  她愣愣聽了一會,下一刻不顧著侍衛的阻攔,瘋了一般地衝了進去。

  結果發現,裘振正摟著那新買的丫鬟在床榻上廝混。

  一看曹佩兒闖了進來,那小丫鬟羞得尖叫一聲用被子矇住了臉。

  裘振這幾日心裡有火,今日正拉著小丫鬟瀉火,沒想到正得趣時,曹佩兒卻闖了進來。

  曹佩兒被妒火簡直燒紅了眼睛,只衝過去將那小丫鬟扯下來就一頓捶打。

  一邊打,她還一邊罵:「你們這一對狗男女,可還有禮義廉恥?」

  裘振被新婚妻子撞見了醜行,可是半點羞愧都沒有。他現在正惱著岳父將義軍的錢銀餽贈給了遷西糧草營。

  現在一看曹佩兒不知眼色直直撞上來,心內悶火頓起,他也不管婦人掐架,從床上跳下來,隨手拽了件褂子披上,又看著那小丫頭已經被曹佩兒騎在身下,毫無還手之力了,這才慢慢走過去,揚手就給了曹佩兒狠狠一記耳光。

  曹佩兒沒想到他居然又打了自己,只捂著臉哭嚷道:「裘振!你也太過分了!你我新婚才幾日,你就敢背著我跟不三不四的女人廝混?你不是曾說過,成親後一定會對我好嗎?」

  裘振甩了甩手腕,冷笑著道:「我可從來沒說要對你好,只是說你若能助我打下江山,就許你為后,可是身為皇后,要做的是什麼?自然是要管理六宮粉黛,日日讓我翻著不重樣的牌子!你也不看看你的樣子?不睡她,難道要我日日睡你?」

  對女人莫大的羞辱,也不過如此了,曹佩兒已經被裘振的恬不知恥氣得渾身亂抖,可剛想撲過去,又被裘振一抬腳狠狠踹倒。

  「你那個爹,簡直恨不得拿我祭天,千方百計地給我下絆子。你呢,又是沒眼色地來攪了我的好事!簡直不知所謂,若是覺得房裡缺男人,就隨便拽兩個去陪你!現在,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曹佩兒並非裘振所喜歡的嬌花一般的女子,原本與她走場面,純粹是看在她爹的情分上。

  可如今婚事已成,軍心也穩,而曹盛又吃裡爬外,總給他下絆子。

  再看這個鄉野裡出來的妻子,全無用途!裘振豈會再跟她浪費時間。

  他這一腳,一點都沒收著勁兒,曹佩兒都被這一腳給踹蒙了。可是她不服氣,還要上去拚命。

  但是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若真存心不讓,就算曹佩兒長得比一般女子強健些又能怎樣?

  還沒等她挨過去,裘振已經抬起一腳,將她再次狠狠踹到了地上。

  這次也不知踹傷了哪裡,曹佩兒疼得都直不起腰來,直趴在地上,疼得直抓地上新長出來的草。

  裘振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徑直叫人將曹佩兒拖回到她的營帳裡去。

  而他則將一塊曹佩兒親手給他繡的手帕扔給了在地上抽泣的小丫鬟:「把鼻子上的血擦了,去床上躺好,別攪了爺的興!」

  那小丫鬟也知道裘振的性情,立刻乖乖爬起,再次躺回到了床榻上……

  再說那曹佩兒,如死狗一般被拖曳回了自己的營帳裡,當她被扔在床榻上時,已經心如死灰,哽咽得都有些出不來聲音了。

  她生平所見的男子不多,以為好看的男人,應當品行不差。

  怎知一步錯,步步錯。活該她以貌取人,竟然不聽爹爹的勸,嫁給了這種禽獸不如的東西。

  摸著疼痛難忍的肚子,曹佩兒想要逃走。可是她就算能逃走又能去哪?

  一時間,曹佩兒突然想到了她跟裘振前往惠城時,在惠城錢莊遇到的那一對璧人。

  她知道那個叫韓臨風的督運,是裘振的死敵。只是曹佩兒沒想到那個男人居然長得比裘振還要來得俊美貴氣。

  最難得的是,那韓臨風看起來是對妻子很好的人,就算他的妻子似乎有眼疾,他也毫無嫌棄的神色……

  那個女人可真命好,不像她所托非人……曹佩兒痛苦地蜷縮著身子,卻一時也難想出自己接下來的出路。

  再說裘振,一夜舒爽之後,早就將曹佩兒拋在腦後。

  一大清早,他便起身探查經州。

  如今他的大軍重新整頓集結。原本是應該按照計畫按部就班地攻打經州的。

  現在趙棟的手下都是各地整合的兵馬,沒有磨合操練,就是一群烏合之眾。

  不過趙棟最擅長的就是守城戰。

  聽說經州所有的城牆根用青磚和黏土加固了兩層,另外那黏土裡還混合了糯米湯。這樣加固過的厚牆,就算用硝石一類火藥,也不能第一時間炸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7 02:58 PM

第九十章 修一修臉

  裘振心裡算盤著:趙棟既然有所準備, 那麼硝石炸牆這一招就算用老了。

  一旦僵持下去,錢銀糧草不多的義軍勢必要吃虧,壓根耗不起。

  現在鐵弗人也在蠢蠢欲動, 找尋著機會報復著義軍,若是跟大魏人馬韁持,說不定他的屁股後面就會著火,白白讓鐵弗人佔了便宜。

  如此這般思索之後,裘振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地圖上的遷西糧草營。

  這個大營如今簡直肥得流油,若是能吞下,根基就穩固多了。

  只要拿下這裡,他所有的難題全都迎刃而解!

  不過,那鎮守遷西糧草營的韓臨風並不是個好對付的……裘振忍不住摸向了自己肩頭的傷。

  這個韓臨風,當真是跟他犯沖!既然在惠城功虧一簣, 沒能拿得住姓韓的,那麼下一次,他可要精心準備, 保證萬無一失!

  裘振很信命, 在他年幼流離街頭的時候,曾有個落魄的老算命先生給他看過命, 說他此生命裡有梟,是能逢凶化吉之相。

  只是這梟雄需要福祿之氣將養, 不然結局大多淒慘。當時年少的他還不放心, 問自己最後是怎麼死的。

  那老先生攆著鬍鬚沉吟了一會道, 他大約會床榻而終,便不肯再解釋。

  不過裘振現在自己琢磨想來, 大約就是躺臥床榻老病而死的意思。

  這段年少時的對話,裘振一直牢記在心.現在他九死一生, 終於成為叛軍統領,便更加相信自己遇到的那位老先生乃隱世高人。

  韓臨風?就算他再怎麼厲害,自己還不是從他的身邊順利逃過了幾場死劫?何懼之有?

  只是單純在戰場上弄死這廝,都不足以暢快……

  想到那韓臨風居然接收了曹盛的錢銀,裘振的腦子轉了幾轉,跟自己的心腹說道:「你們說曹盛要投誠,可是我聽說城裡關於他的懸賞一直都未撤銷。由此可見,這招安也是曹盛一廂情願。不會是韓臨風跟曹盛一直暗中勾結,所以曹盛才會將錢銀給他吧?」

  裘振的心腹自然知道曹盛還沒有死的真相,聽統領這麼一說,立刻接著道:「說不定就是曹盛給韓臨風和遊山樾牽線搭橋的……姓游的老東西,答允了您卻一直不見給銀子,當真可恨!」

  裘振卻微微一笑,勾著薄薄的嘴唇道:「若真是如此,那就好了。你說朝廷裡知道了韓臨風這個偏宗世子卻跟義軍首領暗中勾結,他還能不能保住自己的腦袋呢?」

  手下人一聽便心領神會,小聲道:「要不要寫封告密信,將他給捅上去?只是該跟誰來訴說此事呢?」

  裘振卻已經有了備選。那王昀雖然被撤職,可是長溪王家卻根深葉茂,王家的親信還有許多留在了惠城。

  其中有幾位,甚至是朝廷委派的巡營使,定期督察軍營瑣事,還有諸位將士言行,上呈給天子。

  現在王昀被撤職,王家一定急於要找茬重新奪回兵權……

  韓臨風又跟那個趙棟過從甚密,若是韓臨風有這樣通敵的把柄,自然要牽連上將軍趙棟。相信王家一定會好好利用,大做文章……

  想到這,他揮手讓手下人研墨寫信,待告密信寫成,會送到惠城巡營使的府宅。

  等他將這暗線布好,就靜待火捻子被點燃,過些日子,總要聽到些聲響。

  這樣的悶雷暗炮,看姓韓的能不能躲過!

  想到這,裘振又是不禁冷笑。

  就在這時,營帳裡走進幾個部下,詢問著他:「裘統領,既然軍資遲遲未到,我們是不是要緩一緩攻打經州的時間?」

  可是裘振卻毫不遲疑道:「不必等了,即刻開拔,奔赴經州!」

  部下們聽了都面面相覷,有些遲疑:「可是……這麼做會不會有些太趕了?」

  裘振卻冷笑了兩聲,意味深長道:「想要打到肥兔子,就得能迷惑住它,待它鬆懈了之後,才好摟草打兔!」

  只有先把經州圍住,才好鬆懈了後方的注意力!

  任誰也想不到,他的真正目標根本不是經州,而是大後方的遷西糧草營!

  於是裘振所帶領的叛軍,在嘉勇州休息整頓之後,一路朝著經州逼近。

  只是這日凌晨,開拔起營時一陣的兵荒馬亂,誰也沒注意到,一個身穿伙伕營衣服的婆子,蒙著頭巾,低頭拿著一把鐮刀,好像去砍柴摟草去了。

  當出了營地後,那婆子原本慢吞吞的腳步變得輕盈起來,看身後無人,撒丫子開跑,一不小心就滾落到了一旁的山丘後。

  待她喘著氣,拽下蒙面的頭巾時,赫然露出的正是曹佩兒的臉。

  原來她在凌晨時,趁著守營的侍衛不注意,跑到晾曬衣服的晾衣桿處,將伙伕營幫廚的婆子衣服偷來一套,然後換穿上了。再趁著守營的不注意,假裝砍柴偷溜了出去。

  現在對於裘振來說,她可有可無,自然也不似以前那樣對她嚴防死守。

  昨夜曹佩兒哭了一夜,心腸漸漸涼透了,也堅定了要離開的心思。

  她要去找爹爹,祈求爹爹的原諒……至於該如何找尋,她一時想到了那個遷西糧草營的督運韓臨風。

  裘振在惠城的時候,也跟她說了,那個韓臨風似乎就是暗中幫助爹爹的人。

  曹佩現在茫然無依,只能先去梁城碰碰運氣再說……

  想到這,她將那把鐮刀在腰帶裡掖好,又摸了摸懷裡偷拿出來的大餅和幾兩銀子,準備爬起來,朝著梁州方向走。

  可是走了幾步,身後隱約傳來有人說話的動靜,好像是平日服侍她的丫鬟:「奇怪,統領夫人怎麼不見了?我去送早餐時,營帳裡沒人。」

  回答那個人的,是守營的侍衛:「怎麼,你還怕有人將個五大三粗的婦人給劫走了?若是你這等模樣的丟了,哥哥們一準去找你,哈哈哈哈!」

  那丫鬟聽了,也是會意一笑:「瞧你說的,不過也是,夫人對統領那叫死心塌地,就是踹都踹不走呢!」

  那些侍衛也嘻嘻笑:「也就是仗著她爹是曹盛,也不撒一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模樣,怎麼配得上我們統領?昨晚上還好意思跑去爭風吃醋……我若是統領,對著她恐怕都要萎靡不振,當不了男人了……哈哈哈哈……」

  當那些背後恥笑她的人慢慢散去,山丘後的曹佩兒也慢慢停了下來,有那麼一刻,她本來就不夠秀美的面龐閃出一抹可怕的神色。

  在砍了幾根柴草之後,她用面巾裹著臉,抱著柴草……又重新折返回了營地。

  回到營帳,她將廚娘的衣服收好。那出去找尋她一圈回來的丫鬟一進帳子時,差點撞到曹佩兒的身上。

  「哎呀,夫人,您到哪裡去了,讓我好找。」

  丫鬟小心翼翼地看著曹佩兒紅腫的眼兒,知道她應該是哭了一宿,也不知道一會會不會找茬發洩。

  可是曹佩兒卻只是死死盯著她,然後一語不發地接過丫鬟手裡的托盤,坐在桌邊大口吃了起來……

  再說裘振,並不知被自己冷落的夫人清晨鬧出的么蛾子。他已經帶領叛軍一路起營,終於來到了經州城下。

  經州的守軍自然也是嚴陣以待,只等著裘振前來攻城陷陣。

  只是這裘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命令人安插了空帳,煞有其事地挖了灶坑,再安排人在營地裡修築工事,造成所有主力都在城下集結的假象。

  此時叛軍挑選出的一支千人精銳之師早就朝著野豬嶺的方向進發了。

  因為他真正要拿下的地方是以野豬嶺為天險的遷西糧草營。

  雖然那糧草營有經州阻隔,又被野豬嶺環繞,可是裘振常年打游擊,對週遭的地形十分熟悉,親自帶領自己的手下大將李新率領精銳部隊,穿過野豬嶺,直達遷西糧草營。

  此番他們來火燒糧草營,是做了萬全的準備的。不光準備了硝石藥火,還準備了鋪溝的木板。

  就算那糧草營再戒備森嚴,也不過是個後方的營寨。

  雖然糧草營有灌了油的火溝,可是他們帶的木板子上都塗抹了石灰泥,不怕火燒,用木板搭在火溝上就能順利過人了。

  到時候,沖營的弟兄們身上也披塗了石灰泥的麻袋隔熱,衝過火溝,剩下的高台只需投擲硝石管子來炸倒。

  等進入近身搏鬥的階段,就要看人數的優勢了。

  那遷西糧草營的人,滿打滿算也不會超過五百人。

  這次裘振可是下了血本,不單自己親自前來,還帶著手下得力的大將,所帶的人馬也都是精銳之師,絕對能頃刻之間血洗了糧草營。

  至於這野豬嶺,都是叛軍走慣的,雖然此地地形複雜,多分叉,可是他們走起來卻如履平地,行軍很快。

  畢竟這裡有部分的兵卒是曹盛帶出來的兵,一個個都是行軍的能手。

  只是大軍走到一半時,帶兵的李新隔著山中的霧氣,遠遠看到對面的山巒稀疏之處,似乎重疊了許多的人影。

  他看得心裡一驚,連忙揮手叫停了行軍,跟裘振稟明之後,又派探子細細探訪前方的情形。

  幾名探子一路奔馳前行。不一會兒,他們又跑了回來,一臉無奈稟報李新:「前方的確是有不少人影,可是小的們湊近了一看,全都是草紮的假人,用木棍子戳著矗立在山路之間嚇唬人。」

  李新眯眼琢磨了一下:這應該是大魏的官兵察覺到了野豬嶺有漏洞隱患,才想出的蠢法子。

  此處山高林密,不容易派兵把守,於是這些兵卒偷懶,便想出了這樣取巧的法子,多紮些草人矗立在一些險要的道路上,遠遠看上去還挺能唬人的。

  這李新也曾跟裘振一起曾經歷過鬼子林的那一場戰役,自然記得遷西糧草營的人有多麼會紮草人。

  當初他們就是被韓臨風的草人糊弄,上了大當。

  待裘振走到近處時,一看那些草人果然跟鬼子林是一模一樣的編紮工藝,幾把乾草套上軍服,就能糊弄人了!

  那個韓臨風是吃了甜頭,愛上了這些糊弄人的招式,居然也不帶換換樣子,真是一招要用到老……

  李新嘿嘿冷笑了兩聲,伸手抽刀一下子將路旁的草人劈倒,然後對裘振道:「統領,他這是怕野豬嶺摸上來人,又不夠人守山,就弄出這些花樣子,難道當我們是田地裡的傻鳥,會被草人嚇退?」

  裘振看著這些熟悉草人,便想起了鬼子林自己被迫躲在石縫裡的不堪往事,也是冷笑連連,揮手命令繼續前進!

  他派出去的探子也在連續劈倒了幾個草人之後,便又往前探了探路,確定並無什麼伏兵。這一路精銳隊伍如同盤踞在密林裡的巨蟒一般,蜿蜒而快速地繼續前行。

  當他們順利來到野豬嶺一處叫「王八蓋」的山地時,已經漸漸入夜。

  此處顧名思義,地勢平坦,宛如巨大的鱉蓋,是個安營紮寨的好地方。

  看來當初來這裡安插草人的那些大魏官兵就是在這裡做手工的,

  現在他們人已經撤了,可是地上還散亂著一捆捆乾草,四週是些東倒西歪的草人,還有壘著一個灶坑,看著殘留的油漬,應該是幾天前留下的。

  這幾日夜裡寒涼,若是在山裡宿營,可要遭罪了,所以大魏的兵卒只留下了這些草人,至於他們應該早就撤了。

  裘振估算著時辰,再往前走,要出了野豬嶺了。

  等他們到達遷西糧草營的時候,正好是深夜。

  如此疾行突襲,正好可以將睡夢中的遷西兵卒炸得魂飛魄散。

  畢竟現在世人的眼光都聚焦在了有趙棟把守的經州,本可以馳援遷西的遷北大營也早已經開拔奔赴了經州。

  現在,這個遷西糧草營就是甕中之鱉,只等他帶人烈火烹油,好好煎炸入味。

  想到之前的線報說,那茂祥錢莊似乎還往遷西糧草營裡運送了銀車,裘振心裡就一陣激動。

  他們這次來,帶不走太多的東西,只能放火燒糧,斷了趙棟的糧草。不過那些銀子,一定要全部帶走。

  想到這,他拒絕了部下李新在這裡稍事休整的提議,只讓大隊人馬不要耽擱時間,繼續前行。

  因為是偷襲,雖然已經入夜,他們也都沒有點燃篝火,只藉著天上的月色前行。

  一個兵卒走了一半,有些尿意,便獨自走出隊伍,尋了個僻靜的樹根處好好鬆懈一下。

  不過他來的這個地方橫七豎八倒著幾個草人,其中一個正好立在他對面。

  那兵卒被尿憋得甚急,只先脫褲子放水。可是伴著嘩啦啦的水聲,他跟面前的草人正好對了眼兒。

  此時,月光皎潔,揮灑大地,那兵卒也快要尿完了,可是卻突然渾身打了個激靈——這草人的眼兒……怎麼還會動?

  他的表情愈加驚恐,正要開口猛呼來人時,眼角餘光瞟到一旁的一個草人突然猛然站起,來到他的身後摀住了他的嘴巴。

  而立在他面前的那個,翻著雪白的眼,將冰涼的匕首一下子插在了他的心臟處。

  這個兵卒臨死前聽到的最後一句就是:「敢在老子身上尿尿!找死!」

  夜幕低垂,深林樹影晃動,這巨蛇般的隊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陸陸續續「掉了」不少人。

  當隊伍越闖過「王八蓋」時,李新的身後有兵卒跑過來慌忙稟報:「啟稟頭領,這……這山裡好像有鬼打牆……」

  李新一瞪眼,伸腳將他踹倒:「說得什麼鬼話?你敢動搖軍心,信不信我一刀劈死你!」

  那兵卒哭喪著臉道:「李頭領,我身後原先不下二十多個弟兄,可是方才我回頭時,卻突然發現一個人都沒有了。方才他們明明沒有越過我,不知什麼時候,人都沒了……莫不是天太黑……他們迷路了?」

  裘振卻聽得頭皮一緊。

  山中行軍很講究前後人的站位,畢竟疾行的時候,一旦人走丟了前後也有個照應。一般情況下,不會出現二十幾個人越位前行的情況。

  若這兵卒說得是真的,那隊尾的那些人都到哪裡去了?就算山裡有野獸覓食拖曳,也不會憑空消失二十來號人啊!

  裘振此時再抬頭緩望四週,發現自己已經越過王八蓋的平地,來到了一處地勢低窪的山谷。現在他的「蛇隊」的頭和肚子都入了山谷裡。

  而山谷周圍的草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得密密麻麻,擺得到處都是!

  在夜色籠罩下,這些恍如人影般的存在,增添了幾許詭異……

  可裘振此時管不了太多,那二十來人可能是領頭的那個走岔了,結果將後面的人全都給帶偏了。

  現在時辰剛好,不能停下來找人,所以他決定繼續前進,趕往遷西糧草營。

  可就在這時,隊尾再次傳來啊呀一聲慘叫,緊接著便聽到有人驚恐地喊:「鬼……鬼……哎呀!」

  這次裘振的後脊樑竄起了冷氣,他再也顧不得會不會暴露行蹤,下令道:「快引燃火把!」

  當火把點亮,頓時將四週照得透亮,再看隊尾,橫七豎八倒臥著幾十具屍體,胸口肚子上有血窟窿猶在汩汩冒血。

  這……難不成山裡真的有吸血的妖魔?

  就在整個隊伍恐懼瀰漫,眾人張皇四望的時候,四週遍佈的草人突然動了起來,將一包包乾草捆紮的東西引燃之後投向了叛軍隊伍,

  此處是一處深溝,那些包裹掉落下來後轟然炸響。這「巨蛇」一般的隊伍,頓時被炸成了幾截。

  被炸得鬼哭狼嚎的叛軍兵卒,還不忘大喊著「有鬼」。可是裘振心裡卻是雪亮!

  他媽的,這是又掉入韓臨風的陷阱裡了!

  這滿山哪裡是草人?分明就是假扮成草人的敵人啊!可惜他手下的人馬先是被隊伍中人無故失蹤嚇得亂了魂魄,然後就是被滿山亂動的草人再次嚇蒙了。

  緊接下來的震天響更是讓人應接不暇。其實這些『草人』扔的炸包威力並不算大。

  可倒霉的是,這兵荒馬亂之中,叛軍有人竟然不小心用手裡的火把點燃了自家攜帶的硝石藥火。

  裘振親自研究出來的東西那才叫純,一個轟天巨響之後,許多叛軍兵卒整個人都飛上了天去,再化為碎塊散開。

  整個深溝裡,一片濃煙渾濁,屍橫遍野,當炸響聲停歇時,叛軍的兵卒爭先外逃,卻被這些蜂擁而上的「草人」們團團包圍,砍殺在了一處……

  裘振壓根沒想到姓韓的竟然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了他最擅長的硝石藥火反過來對付他!

  他心知此番敗局已定,壓根顧不得手下,只憑藉自己對野豬嶺地形的瞭解,想要趁亂先逃一步。

  哪想到,他剛閃身後撤,就有一把利劍襲來,緊接著數朵劍花在他的眼前炸開。

  裘振定睛一看,原來一個高大的「草人」提劍來襲。那劍也是用得叼毒,似乎專門往他的臉上招呼。

  沒一會的功夫,他俊臉上已經被畫出了幾個深深的口子。

  而幾次過招之後,那草人臉上的草也逐漸掉落下來……不正是他的宿敵韓臨風嗎?

  這廝是逗貓呢?怎麼專門毀他的容?

  裘振惱了,厲聲高喝:「姓韓的!你他媽要怎樣?」

  韓臨風摘了摘臉上的乾草,露出了英俊的面龐,盯著裘振鮮血汩汩的臉,露出意味不明,又有點苦大仇深的陰笑:「不怎麼樣,就是替你修一修臉……」

  裘振幾次都敗在韓臨風的手下,壓根不敢戀戰,只連連後退,而他的親兵則迅速擁了過來,讓統領有機會後撤。

  可是韓臨風這次壓根不打算讓裘振活著回去,在他後撤的時候,一劍狠狠紮向了他的心窩處。

  可惜那裘振太賊了,歪身一躲,還是紮偏了。

  裘振順勢高叫了一聲,直直往後栽倒。

  他的身後正好是一處山崖,順著濃密的樹叢一路滾落,就不見蹤影了。

  這場深夜圍殲戰結束得甚快,餘下的叛軍盡數被俘虜,一個個用草繩串成串捆紮好,被牽引下山。

  事後,韓臨風又帶著人在那處山崖找尋裘振的屍首,可是那裡的地勢太複雜,一時也找尋不到,大約是那賊子天生命大,居然又跑脫了。

  此番戰役,遷西糧草營以逸待勞,輕鬆俘虜叛軍近千人,殲滅不下二百餘人,大獲全勝。

  當消息傳回到叛軍營帳時,頓時士氣低迷。

  有人在議事帳裡氣憤說道:「我們原本就缺衣少糧,現在又白白折損了這麼多弟兄,這些人可都是最精銳的『天』字營裡的弟兄!這經州還要如何去打?」

  有人一起頭,其餘的人也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先前裘振幾次清洗,雖然肅清了曹盛的死黨親信,可是剩下的人也不盡然全信服著他。

  只是礙著裘振現在掌握了軍權,又一人獨大,不好違抗他罷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7 04:55 PM

第九十一章 送投名狀

  自從裘振接管義軍之後,雖然僥倖在嘉勇州打了個漂亮的勝仗,接下來的日子卻是一日不如一日。

  前些日子,裘振光顧著一人懲勇,竟然帶人去大鬧惠城,好像還炸樓壓死了個地方官的婆娘。

  這一下子,算是得罪的閻王殿裡的小鬼了。以往他們憑藉買通地方小吏,還可以往北地偷偷運些糧草藥草。

  畢竟曹盛為義軍建立的威名猶在,那些小吏得了錢財,也樂得為那些抗擊鐵弗人的勇士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是現在惠城天寶樓的炸響,一下子讓周圍州縣的百姓驚醒——也不知什麼時候,這義軍全變了味道,在春社祭祀這樣敬畏神明,祈求一年糧食風調雨順的日子裡,裘振為首的叛軍竟然如此不畏神明,將整個天寶樓都炸開了花。

  這哪裡是什麼抗擊外敵的英雄?分明就是打家劫舍的土匪!

  現在曹盛辛苦經營的義軍名聲每況愈下,盡失民心的結果就是物資運輸越發艱難。而之前答應資助他們的那幾個金主也遲遲不見給錢的動靜。

  現在,裘振又是一人獨斷,好好的經州不打,力排眾議非要奇襲什麼遷西糧草營。

  還說什麼這是聲東擊西之計,身在後方的遷西糧草營絕對想不到會有精銳部隊夜襲他們。

  結果呢?人家不但想到了,而且還佈置好了包餃子的陣法,將一千人的精銳之師打得七零八落,除了被殺被俘的,僅僅逃回了一百來人,餘下的似乎也作了逃兵,再不肯回來了。

  而那個裘振現在也不知生死。

  這下子,群龍無首的義軍人心渙散,剩下的頭領也有些壓制不住浮動的人心了。

  至於那裘振,還真如當年給他算命的先生所言,命大得很。他身受數劍,受了重傷,跌落山崖的時候,還摔斷了腿,幸好遇到了逃散下來的義軍兵卒,被他們攙扶下,終於一路從野豬嶺逃回來。

  只是裘振回來時,陣前的形勢巨變。原本駐紮在經州城外的義軍,已經被趙棟率領的大軍打得節節敗退,一路退守回了嘉勇州。

  當初裘振攻下嘉勇州,創下了兩日攻城的神話。

  可惜攻城容易,守城難。當大魏的兵馬一路乘勝追擊,反擊回來的時候,憑藉雲梯和強大的攻城用具,只花了短短一日的功夫,趙棟率領的兵馬就奪回了嘉勇州。

  嘉勇州再次被大魏兵馬佔領,重新換上了旗幟。

  而叛軍又是一路潰逃,退回到自己原來的地盤後,才開始安營紮寨,暫時休整一下。

  裘振僥倖在韓臨風的劍下逃過一劫,可是胸口的傷和腿傷也讓他暫時只能臥床靜躺。

  之前一路潰逃,壓根不能養傷,他骨折的腿骨也因為復位不及時,很有可能就此落下殘疾。

  裘振舉著銅鏡盯看著自己被挑花了的臉,一時間憤恨得連聲怒吼!

  那個為他換藥的小丫頭嚇得不敢抬眼看他,他喝了幾口苦藥,就不耐煩地讓那丫鬟留下藥碗,將她轟攆出了。

  此時,他的營帳外人語聲陣陣,似乎有人在跟那丫鬟詢問他的傷勢。

  聽見有人關心他的傷勢,裘振並不覺得欣慰,反而心裡一驚——當初裘振也是趁著曹盛傷重,臥病不起的時候,慢慢掌握了軍權,一點點地架空了曹盛。

  現如今,他的境遇竟然跟自己的岳丈大人有了幾分相似,躺臥病榻不能動,難免又是要疑神疑鬼。

  他的這個些手下可以說是三教九流混雜,個個經歷博雜,宛如一群不服管的惡狼。

  若是能震懾住他們,他們自然會服從頭狼的指令,跟著一起搏殺向前。

  可一旦他們發現頭狼的虛弱,便會紛紛露出獠牙,妄想咬斷昔日強者的脖頸,好取而代之!

  以前的他就是如此對待曹盛的。現在回想他回來時,部下們不善的眼神,裘振的心裡更加一緊:他要盡快好起來,不然的話,他的下場遲早要跟曹盛一樣……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枕頭下,那裡藏著一把鋒利的匕首。若是有人膽敢睡夢中來偷襲他,他一定要將那人手刃在床榻前。

  心裡這麼想著,裘振起身便將藥全都喝完。

  這藥的藥效倒是甚好,喝下去沒多久,胸口和腿部的傷便感覺不到痛了。

  可他想要再爬起來時,卻突然覺得渾身慢慢變得酥軟,怎麼也使不上氣力。

  他的眼睛驚疑不定地瞪著一旁的那個藥碗,難道……是有人在他的藥裡下了東西?

  就在這時,營帳門口,又有人撩起門簾子走了進來。

  裘振歪著頭看,原來是他的妻子曹佩兒拎提著食盒子走了進來,然後開始往床邊的小桌子上擺菜。

  那盤子裡倒都是他愛吃的菜。他想起那小丫鬟說,她在廚灶那煎藥的時候,看見統領夫人正在旁邊忙著做飯。

  看來曹佩兒依舊愛他入骨,就算是在行軍逃亡之時,也要費心做些他愛吃的菜。

  裘振努力鎮定下來,費力地擠出一抹笑:「佩兒,你來便好了……有人在我的碗裡下了藥,你快些叫人帶我離開這裡……」

  曹佩兒放下食盒子,然後坐在床邊,歪頭看著他因為無數道傷疤而扭曲的臉……曾經將她迷得神魂顛倒,背棄爹娘的俊朗男子,現在真是醜陋不堪……

  她端起盤子,夾起一塊紅燒獅子頭塞入了他的嘴裡:「你受了這麼重的傷,還是不要說話了,好好吃下這一頓就是了。」

  裘振此時身子癱軟不得動,只能嘴巴被塞得滿滿的,驚疑地看著曹佩兒。

  曹佩兒看著一旁的藥碗,臉上漸漸露出了詭異的笑:「怎麼?忘了?這是你當初託人給我的蒙汗藥啊!你讓我給那些看守我的人下藥,好讓我逃出來找你的。我當初留了些,本來是準備逃跑來找你的路上,以防萬一之用。沒想到,最後卻用在了你的身上。」

  裘振費力地吐出了嘴裡的食物,舌頭僵硬道:「佩兒,我……錯了,我心裡還是最愛你的……」

  「噓……」曹佩兒用一根手指封住了他的嘴,神情變了幾變,只是眼前的那張俊臉,如今就如扯碎的破紙,讓她也難以拼出昔日柔情。她輕聲道:「你可知道,滿營的人都是怎麼笑話我?他們笑我寡義廉恥,倒貼死纏著你……可是一開始不就是你主動示好,勾引著我嗎?為了你,我跟爹爹父女之情盡斷,可是你卻當我是穿破的草鞋,說甩就甩!」

  說到這,曹佩兒目露凶光,顯然想起了這些日子受到的冷落羞辱和毆打謾罵。

  此時那蒙汗藥的藥效發作,裘振越發不能動,只能頭冒冷汗,掙扎道:「佩兒,我……錯了,給我機會,我們好好過日子……」

  曹佩兒卻輕聲冷笑:「過什麼日子?像喪家之犬那樣顛沛流離的日子?看著你這張醜臉過日子?……你既然愛我,怎麼能忍心看爹爹不原諒我呢?你最應該知道我爹的性情,我若兩手空空回去,他是死都不會認我這個女兒的……所以,你可不可再對我好一次,借我一樣東西,讓我回去好見父親?」

  裘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認真地看曹佩兒的眼,她的眼中迷戀的痴狂不再,反而閃爍著另一種瘋狂的光……

  他拼著最後的氣力問:「你……要借什麼?」

  曹佩兒這時已經起身,從食盒子的底層翻出了件舊衣換上,然後取了大食盒子裡放置的一把磨得鋒利的鐮刀,然後一臉決絕地立在了床邊,一字一句道:「你項上的人頭……」

  說著她將磨了一夜的鐮刀高高舉起,然後重重砍了下來……

  在她舉刀的那一瞬間,裘振腦子閃過的念頭紛雜冗亂——他想起曹佩兒在鄉下時,好像和曹夫人給屠夫幫忙殺豬打下手維持生計。

  以前營寨裡買了生豬,都是她們母女幫忙宰殺。

  每當殺豬時,曹佩兒從來沒有半點遲疑,手起刀落,力道狠穩,如老練的屠戶般將刀刃插到肥豬的脖頸上……

  江湖騙子,說他會枕席而終……原來竟是這樣……

  當曹佩兒換下血衣,擦乾了臉,又收拾妥當,再拎提著重重的食盒子走出來時,並沒有花費太長的時間。

  她吩咐營帳前的守備:「裘統領剛喝了藥,睡著了,不要讓人打擾他,讓他好好休息休息。」

  那些侍衛點頭稱是的時候,曹佩便提著食盒子回到了自己的營帳。

  不一會,一個廚娘模樣的婆子從曹佩兒的營帳裡拎著小包裹,趁著眾人全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又拎替著砍柴刀,朝著林中走去,不一會,便消失在營帳後的灌木叢裡了。

  臨近下午時,前去送藥的小丫鬟發現了身首異處的裘振。

  他的頭顱已經不翼而飛,整個床榻鮮血如泊,猶如殺豬屠案,嚇得那小丫鬟淒厲叫喊後,便昏厥了過去。

  整個叛軍再次陷入了群龍無首的慌亂之中。剩餘的殘兵敗將,再次起營一路北逃,潰散得不成樣子。

  大魏兵馬如此一路乘勝追擊,輕而易舉地又收復了數城。趙棟給陛下呈送捷報,都寫得有些手腕子痠軟。

  當大軍屢屢得勝的消息傳來,整個梁州的緊張氣氛也為之一散,八百里加急捷報頻傳。

  而京城陛下御書房的龍案上,也是頗為熱鬧。

  一方而是北方幾州的捷報頻傳,趙棟不斷向京城呈報著收復郡縣的捷報,讓陛下龍顏大悅

  另一方而,居然有兩三封奏摺,上書彈劾趙棟包庇韓臨風勾結曹盛叛黨,侵吞銀兩,中飽私囊。

  奏摺剛剛呈遞上來時,陛下先是拿起捷報看了又看。然後又看了一眼彈劾的奏摺,便命人宣兩位皇子入御書房而聖,

  他先是讓太監宣讀了前線的捷報,還不等兩位皇子相賀,又拿著那彈劾趙棟的奏摺,給了兩位皇子看。

  九皇子看了幾眼之後,差點笑出聲來:這都是哪跟哪啊?雖然韓臨風那廝是扶不起的阿斗,可能見錢眼開,幹出被反賊曹盛收買的勾當。

  可是駙馬爺趙棟的為人,滿朝官員最是清楚,他挨不上這等髒污事情。

  不過趙棟雖然不跟王家站隊,也不是瑞王陣營的人。

  老九瑞王覺得自己犯不著給趙棟他們說情,又不知父王是何意思,便試探道:「既然前營的督軍巡使如此言詞鑿鑿,不妨細細查一查。」

  陛下又問六皇子:「你的意思呢?」

  六皇子看了這奏摺的內容時,反映卻是跟九皇子截然相反,整個人的後脊樑都開始莫名竄冷汗。

  他的腦子裡,對韓臨風其人,一直有些模模糊糊,又說不清楚的懷疑。

  如今再看這奏摺,一個念頭再次猛然竄跳上來——如果當初劫獄之人就是韓臨風呢?

  如果他並不是表而看上去那麼無所事事的紈褲子弟呢?

  若是這樣,便可以解釋,為何自己設定了重重阻礙,韓臨風還是能將糧食送到嘉勇州,以至於王昀沒有藉口撤軍,損兵折將。

  此人就是個扮豬吃老虎的狠角色啊!

  想到這,六皇子都顧不得擦額頭的冷汗,連忙跟父王秉承:「依著兒臣之見,這裡定是牽扯著通敵的大案。這個韓臨風深藏不露,兒臣老早就懷疑他曾經營救過反賊曹盛,是反賊的同黨!」

  可惜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他九弟已經殿前失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六哥,你也太能順著桿子往上爬了吧?不就是人家趙將軍打了幾場勝仗,這長溪王家人就坐不住了,請託您好好打壓人家趙將軍?好歹他也是你的親姐夫,難道就這麼不顧情誼,編排這樣的髒水往他的頭上潑?」

  那個韓臨風是個什麼狗德行,滿京城的人誰不知道?他吃喝嫖賭倒是樣樣精通,可是勾結反賊,還在獄中營救曹盛?

  可能耐死那小子了!

  六哥不去上茶樓說書,都可惜了這張能編的嘴!

  六皇子恆山王怎麼能允許弟弟在父王前這般污衊自己?當下氣得也是臉色漲紅:「你懂個屁!」

  魏惠帝也不信這話,不過他更看不慣兩兄弟在御書房裡像三歲小兒一般吵嘴。

  所以他沉下臉道:「你們倆都大了,也各自立府成家了。難道還需得朕像小時那般,罰你們抄寫皇家訓誡?」

  兩個皇子一聽,紛紛誠惶誠恐地向父王請罪。

  魏惠帝見二人不再鬥嘴,便道:「有人寫密信,檢舉說遷西糧草營有反賊曹盛進獻的銀子,還有人說,曾經看到了曹盛出現在梁州。無風不起浪,朕會派人查明此事……不過趙棟此番前往北地,能旗開得勝,扭轉頹勢,實在是功勞甚大,這個時候去查趙棟包庇屬下,有些不合適吧?」

  六皇子神情一凜,心知父王還是聽進了老九的話,提醒自己莫要為了勾心鬥角,打壓功臣。

  現在趙棟的捷報頻傳,陛下心頭正喜,自然不好這個時候掃他的興致。

  六皇子只能連連稱是,開口道:「既然是告發遷西糧草營,那自然是韓臨風的錯處,這事還請父王交給兒臣來辦,兒臣心裡有數,一定不會牽連趙將軍,影響了前線的大計。」

  魏惠帝看老六懂了自己的意思,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道:「算起來,若是當年聖德先帝沒有被俘,他韓臨風才是正統的皇家子嗣……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本該就是北鎮這一支……你查案子的時候,注意分寸,顧忌些皇家顏面,儘量低調些。朕不希望落得同宗相殘的名聲……」

  他這話,並非要寬容了韓臨風,而是示意兒子,若真有此事,當斬草除根,卻不可大動干戈。

  畢竟要讓一個人消失,暴斃的方式有很多種,如何保全皇家的顏面,就看老六自己的把握了。

  做這類事情,老六還是比老九擅長些。

  六皇子自然對父王的話心領神會。

  當出了父王的書房,六皇子立刻揮手叫來人:「此番陛下派人去巡查遷西糧草營,可不能叫韓臨風有湮滅證據的機會,快去飛鴿傳書,從今日起,韓臨風的左右,都要安排上眼線,嚴密追查他的一舉一動。」

  來人得令,立刻前去佈置去了。

  此時一陣涼風襲來,六皇子眼望宮宇一角有些昏暗的天空,他在費力回想著自己一直忽略的那人的樣子,卻發現,不過只隔了數月,卻有些想不起韓臨風的樣貌。

  那人的眉眼總是掩蓋在厚厚水粉下,讓人看不真切……

  再說梁州城裡的女眷,一直迫切等著前線傳遞而來的消息。漁陽公主等得心焦的時候,就有些想求菩薩拜神。

  於是她約了落雲一起前往寺廟祈求平安符。

  落雲知道,自從遷西糧草營打了個漂亮的防守戰之後,韓臨風就跟隨趙棟入營,協同一起追攆叛軍去了。

  人在陣前,自然不能像以前似的隨時傳遞書信。這幾夜,她也睡不好覺,心懸著陣前的情形。

  所以公主一提議,她便欣然同意,備下馬車,去梁州附近的廟庵裡求個心安。

  可是剛出門等公主的功夫,那巷子口便過來個要飯婆子,要湊到門前說話。

  侍衛立刻攔住了她:「站住!這是北鎮王府,不容閒雜人等靠近。」

  那女乞丐臉上都是髒污,也看不清年齡,可是一開口,聽說話的聲音倒像是不大:「我是來找北鎮世子韓臨風的!」

  她說話中氣十足,帶著一莽勁兒。

  正要上馬車的蘇落雲聽見了,不由得轉頭打量著這個女乞丐:「你是何人?找世子何事?」

  那女乞丐看到了蘇落雲,眼睛不由得一亮:「我在惠城見過你,你是韓臨風的老婆!」

  蘇落雲仔細看看,並不認得她。可是就在這時,被韓臨風留下來保護王府安全的慶陽卻往前走了一步。

  那女乞丐看到慶陽,登時歡喜地叫了出來:「慶大哥,是我,我是曹佩兒!」

  曹佩兒並不知道慶陽的身份,只知道他姓慶。當初一路護送著自己和爹娘南歸的人。

  看到他,曹佩兒長舒一口氣,覺得自己找對地方了。

  慶陽也是一愣,終於在曹佩兒滿臉的髒污裡認出了她:「你……怎麼來了這裡?」

  一旁的落雲卻立刻反應了過來:這個女子竟然是曹佩兒?她是叛軍頭領之女,一會不能讓公主看見!

  想到這,她當即吩咐慶陽將曹佩兒帶走,不要入王府,先租個院子安置了她。

  慶陽心領神會。

  等落雲陪著公主從廟庵回來後,慶陽也將曹佩兒那邊的消息告知給了她。

  當聽說曹佩兒居然將裘振的腦袋割掉,用石灰粉裹著帶在身邊時,落雲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那曹姑娘當時拿的包裹裡……是那個東西。

  慶陽也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脖子。

  當初這位曹姑娘犯花痴病的時候,曹先生還曾問他可曾娶妻,有沒有意做他的女婿?他指望著將曹佩兒快些嫁人,止了她的花痴念頭!

  幸好慶陽老家定了親,連連擺手拒絕,不然的話,娶個如此手黑心狠的女人……真的隨時隨地要在睡夢裡掉腦袋啊!

  那人頭已經被慶陽再次用石灰包裹,裝到了一個木匣子裡。沒想到,落雲卻表示要看看。

  慶陽再次驚異地看著世子妃,小心道:「您……不怕?」

  蘇落雲道:「現在臨風身在陣前,我們不能給他拖後腿。我復明後第一眼便看到了裘振,若人頭是假的,我也能辨出來?」

  慶陽懂了,世子妃這是怕曹佩兒有詐,才要親自求證。

  於是他拿來了木匣子,又再三提醒了世子妃,這人頭可怕後,才開了匣子。

  ……嗯……

  匣子開的那一刻,的確是有衝擊力,記憶裡俊美邪魅的男人,竟然臉上滿是扭曲傷疤……加上沾滿了石灰,臉上灰白,的確可怖極了。

  落雲努力穩住心神,定睛看他的眼角還有下巴,她記得當初在惠城看時,這兩處地方是有痦子的。

  這麼一找,果真如此,看來此人確鑿是裘振無疑。

  落雲又仔細看了一會,這才摀住鼻子,示意慶陽關上匣子,然後道:「趕緊將這人頭給世子送去,如今前線打得焦灼,可叛軍那邊始終沒有傳出裘振遇刺的消息,若是世子知道了,應該大有裨益。

  慶陽如今看這些後宅女子,心裡滿是懼意——別看一個個平日都是柔柔弱弱的,可是表象的柔弱下,說不定是想像不到的狠茬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7 05:03 PM

第九十二章 見面回禮

  慶陽端著木匣子往外走, 暗自提醒自己以後回老家時候,一定要多幫襯善待自己的娘子,不然腦袋丟了, 都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不過那曹佩兒還真不是省油的燈,在鬧著要見世子無果之後,便轉而要見世子妃。

  蘇落雲選了個下午,帶著自己貼身的丫鬟和侍衛,只做散步,不顯山不露水地入了曹佩兒暫居的巷子,與她見了一面。

  曹佩兒大口吃著落雲帶來的飯菜,心滿意足打了飽嗝道:「還是王府的飯菜精細,營寨裡的大鍋可做不出這等美食?」

  說完之後,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落雲, 疑惑道:「你的眼睛好了?」

  落雲微微一笑道:「多謝曹姑娘的關心,我的眼睛大好了。」

  曹佩兒還在上下打量著她,想到自己的姻緣落得這樣的下場, 而對面的這位卻是樣樣順心周全, 這一下,心裡頓時酸楚。

  她面露刁鑽神色, 酸溜溜妒羨道:「你的命可真好!我聽說你出身不高,卻能嫁入宗親皇家, 得了那麼個俊美的丈夫, 還真是瞎貓撞到了死耗子……」

  落雲並沒有被她激怒, 依舊平和道:「曹姑娘要我來,所為何事?」

  曹佩兒撇嘴笑了笑:「我納了那麼大的投名狀, 自然討賞。那些懸賞上不是說,裘振的一顆人頭能得白銀五百兩嗎?總不能給你的夫君得了功勞, 我卻兩手空空吧?」

  聽到這,落雲微微一笑,從懷裡掏出了兩張銀票子,遞給了曹佩兒:「這是可以在各地通兌的銀票八百兩,就給姑娘拿去花用,買些衣服簪花吧。」

  曹佩兒半信半疑地接過來,然後低聲道:「你這麼有錢?銀票子都隨身帶?」

  落雲柔柔道:「原就是我給姑娘準備的。隨後會有人送你去尋父母,我尋思你身上若無錢銀,不太方便。另外我還讓人給你買了從裡到外的衣裳,也不知大小合不合適。等到了那裡,姑娘若還需要什麼,只管跟人提。」

  曹佩兒原本在這等美人的面前有些自慚形穢,說話也透著幾分刻薄。可是沒想到眼前這個一身貴氣的女子一直說話平和,毫無嫌棄鄙薄之意。

  原來人家出手大方,早就給自己準備了銀子和衣服。如此周到細心,她若一味刻薄,便太沒意思了。

  這段時間,曹佩兒過得並不好,一直四處躲藏,那裘振的人頭也帶在身旁,夜裡總是驚厥睡不著覺。

  現在,在這乾淨俐落的小院子裡,面對個說話溫和的美人,恍惚有種重活一世之感,緊繃的神經,也終於有了鬆緩。

  聽落雲說,要送她去找爹爹,曹佩兒終於哽咽了一聲:「爹爹不知……會不會原諒我……裘振那麼害他,我卻一直鬼蒙了心竅,認賊作夫……」

  落雲拉著她的手,柔聲道:「我的父親不太疼愛兒女,母親又早亡。父母之緣上,曹姑娘比我有福氣。我聽說,曹統領一直在掛念著你,有時因為做夢,嘴裡都念叨著你的名字。有人掛心著,便是最幸福的事兒。姑娘如今脫離了賊窩,不必糾結過往,全都忘了,以後好好的侍奉父母,再找個真心疼人的嫁了……你的好日子,才開頭。」

  曹佩兒聽了,倒是爽利笑出聲:「原來你還有羨慕我的地方?」

  落雲笑道:「羨慕你之處太多,最起碼,姑娘的這份剛毅果敢,我自愧不如。」

  所謂拍馬屁,也要拍對了位置。這話說得曹佩兒又是心裡舒坦,天下能毫不猶豫手刃負心漢的女人,畢竟也沒有幾個!

  大約在這位世子妃的眼裡,自己儼然就是江湖俠女吧?

  她跟這位世子妃雖然無什麼深交,可是甚是對眼緣,竟有種相見恨晚之感。

  臨別的時候,曹佩兒覺得自己白白拿了人家的銀子,無以為贈,於是便掏了懷裡剩下的大半包蒙汗藥,熱情地遞給了落雲:「這東西防身甚好,就送給你吧。你長得這麼好看,兵荒馬亂的年月,有些傍身之物才好……」

  落雲哪需要這個,剛要推拒,曹佩兒又遲疑說:「你若嫌棄不要這個,那我就只剩下那把砍了負心人的鐮刀了。不過觀世子待你甚好,一時應是用不上……」

  嗯,好吧,還是蒙汗藥收起來更體面一些。於是落雲鄭重道謝,收了這份獨特的閨交之禮。

  如此與曹姑娘道別之後,韓臨風也派人用一輛馬車將曹佩兒送走了。

  他現在實在脫不開身,只能將這些事情託付給落雲處置。

  這一場守城追擊戰,持續了將近半個月,趙棟一路領軍高歌猛進,勢如破竹。

  不過趙棟心裡明白,這場戰役打得入劈竹般絲滑,完全是因為有人在野豬嶺打了個漂亮的圍剿戰,一舉湮滅了叛軍氣焰,為整個反攻戰開了個絕佳的開頭。

  每當想到這,趙棟都些慚愧。

  兒子趙歸北雖然將這位深藏不露的世子爺的種種事蹟講述給自己聽,但是趙棟總覺的兒子說話有些誇大其詞。

  鬼子林戰役多少有些湊巧的好運在裡面,韓臨風固然有些小聰明,可離帥才還遠。

  結果事實證明,韓臨風真乃用兵的奇才!

  他將土匪出身的裘振貪婪本性拿捏透了。

  那整車的糧草,還有不知從哪裡運來的金銀果然夠肥夠香,引來了貪吃惡狼。

  而那草人的瞞天過海計策,又是將人心算計玩弄到了極致。

  就是因為之前在鬼子林裡,那些叛軍看過草人,受了草人不小的欺騙,才覺得韓臨風在用老招式。沿途都是草人,也是漸漸鬆懈麻痺了他們的防備。當真人偽裝成草人時,叛軍縱然發現也為時已晚,早就進入了適合伏擊的山坳裡。

  韓臨風甚至都沒有從趙棟把守的經州調配人手,只憑藉區區遷西糧草營的數百人兵卒,就挫敗了裘振的千人主力,打得反賊丟盔棄甲,狼狽而逃。

  當韓臨風得手之後,立刻朝天燃放了煙火。守在經州城牆上的趙棟立刻對城外的叛軍大營發動進攻。

  於是如此一前一後的配合,換來了收復嘉勇州的勝利。

  趙棟知道,這次絕非韓臨風好運。這看似裝神弄鬼的招數裡,有著紮實的硬功夫,那些喬裝草人的戰士們可不是臨時扮上的,而是數日來都是如此潛伏在野豬嶺裡。

  能讓這麼多的兵卒在敵人靠近時一動不動,平日裡就必須有過硬的訓練,才能熬煉出這一批軍紀嚴明的鐵甲戰士。

  這一仗,讓趙棟心服口服。

  等趙將軍再見到韓臨風時,目光灼灼,上下不斷打量,彷彿好色之徒剛發現了絕世傾城的佳人,怎麼看都看不夠……

  不過等韓臨風表明來意的時候,趙棟卻再次蹙起眉頭。

  因為韓臨風這次說的卻是要為曹盛正名,要朝廷歸降招安的事宜。

  韓臨風心知趙棟為人,不是搬弄口舌權術之輩,所以也跟他開誠布公道:「曹盛在民間久負盛名,他掌管義軍時,只一心收復故土,未曾動過百姓一分一毫。至今民間仁人義士提起曹盛,也是讚不絕口。然而現在裘賊竊取義軍,不斷對大魏攻城掠地。雖然野豬嶺一戰,我僥倖大獲全勝,挫了叛軍的銳氣,但是若不能一鼓作氣收復所有失地,一旦鐵弗人趁虛來襲,接下來的戰局便有些不受控了。」

  趙棟沉吟道:「這跟招安又有何關係?就如你所言,曹盛已經在義軍中失勢,就算我肯應下,朝廷也未必能應。」

  韓臨風穩穩道:「他若一人歸降,朝廷必定不肯應,可他若能帶動義軍一同歸降,這份量不就夠了嗎?曹盛在義軍中積攢的威望遠超你我想像,若是能利用好了,便可早些止住這場內亂……如今眼看就要到了春季,牛羊也要放牧遊蕩了,將軍覺得那貪婪成性的鐵弗人會不會蠢蠢欲動,想要在大魏的內亂裡分一杯羹呢?」

  這話一下子觸動了趙棟的心坎,他一直都是堅定的主戰派。每每夜裡夢醒,也是眼望地圖上失去幾十年的故土喟然長嘆。

  現在,趙棟好不容易重掌兵權來到了前線,若是只是用來殺一殺反賊,有何意思?

  現在裘振率領的義軍雖然潰逃,但是他們的地盤甚廣,一旦休整下來,再進行對峙,還是要花費些時間。

  若是能徹底收復義軍,便意味著也收復了義軍佔領下來的將近十州。若是再一鼓作氣向北推進,收復餘下的十州指日可待!

  纏繞在大魏子民心中幾十年的噩夢,便可以一朝破散了……

  這麼一想,趙棟的心也忍不住悸動。

  不過,他想了想道:「那義軍如今的首領可是裘振,你怎麼有把握他們會接納曹盛,更會聽從曹盛的號召歸附朝廷呢?」

  韓臨風笑了笑,揮手讓身後的慶陽遞過來一個木匣子,然後示意給趙棟看:「上將軍請看,此人為誰?」

  趙棟定睛一看,只見一顆用石灰包裹的人頭,赫然正躺在其中。

  趙棟曾在城牆上遠遠看過裘振,只是那時的男人相貌甚是英俊,為何這顆人頭的臉上卻有數道劍痕?

  不過看那眉眼的確無誤,再找來軍中老將辨認,也確鑿是裘振本人無益。

  趙棟確定之後,不由得大喜過望,急問韓臨風這是從何而來。

  韓臨風沉默了一下,道:「這是曹盛之女臥薪嘗膽,潛伏在裘賊身邊,趁著他負傷之際,砍下人頭獻呈給將軍的投名狀。」

  有了這個投名狀,足以證明曹盛與裘振之流並非同流合污。而裘振冒犯朝廷的種種惡行,也可以跟義軍做個切割。

  趙棟滿意地點了點頭,覺得有了這顆人頭,再跟朝廷進言,細談招安義軍共同對抗鐵弗人的事情總算有個眉目了。

  可就在這時,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文書送到了趙棟的營帳裡來。

  趙棟展開文書之後,眉眼愈加嚴峻,看到最後,他抬頭慢慢道:「你提議的事情……還是莫要再提了,恐怕眼下,你還有一場麻煩的官司……」

  原來跟著八百里加急文書而來的,還有陛下特命的督營巡使,就是從惠城調配而來的幾位官員,重點查詢遷西糧草營的那一大批來路不明的金銀。

  這次朝中來者不善,聽聞那那些督營巡使已經先到北鎮王府,詢問了王爺和家眷的供詞。

  而趙棟這邊,這會才得了信兒。他以前不會相信這些話,可是現在……他覺得韓臨風與曹盛可能真的私交匪淺,若是朝廷追究起來,韓臨風的麻煩不小。

  若是以前,趙棟對此無感,可是現在他才發現韓臨風是個絕頂帥才,卻要捲入這種狗屁倒灶的事情裡,這也讓趙棟生出了一股憤懣無力之感,甚至有些惱這韓臨風不拘小節,被人抓了這等把柄。

  韓臨風也接過文書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後說道:「既然巡使們先去了王府,我自當也要回遷西糧草營接受詢問……至於我方才之言,還請我容後與上將軍再議。」

  說完,他便與趙棟告辭,一路快馬加鞭趕往梁州。

  再說梁州這邊,果然來了大批惠州的官員,分成兩路徹查北鎮世子私下通敵之事。

  一路去了遷西糧草營查抄銀兩物冊,而其中兩個主理巡使則來到了王府,先找王爺問話。

  當一隊人馬封住了王府大門,然後兩位巡使手握聖旨表明自己是奉旨查案的時候,整個王府都有些震動了。

  一病不起的宗王妃被嚇得再次冒了冷汗,只急著叫落雲帶著侍女丫鬟打聽前廳的動靜。

  北鎮王恭聽了聖旨以後,心裡也是咯噔一下,不過表面卻不動聲色,只是表示韓臨風從來不曾從遷西糧草營往家裡運過什麼金銀,他並不太瞭解其中的詳情,兩位巡使若有疑問,還請等世子回來,再細細盤問。

  主理此事的一個巡使名喚王瑁,乃長溪王家的本家,據說同王昀將軍是堂兄弟。

  而另一位巡使則叫孟興學,並非世家子弟,是寒門清流的出身。

  王瑁一聽王爺推說不知情,也不惱火,只面帶三分笑,有意提點道:「王爺,你應該知道陛下對這北地反賊的深惡痛絕,若是世子不懂事,受了賊人妖言蠱惑,總歸是先講出來,這樣一來,我與孟巡使也好斟酌著辦事,給王府留一份體面不是?」

  北鎮王臉上帶著不解疑惑道:「敢問兩位巡使,究竟是從何處傳來的風頭,說我兒與反賊有瓜葛?」

  孟興學剛要說話,又被王瑁不緊不慢打斷:「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人將世子的事情已經寫成信告知官府了。我等在惠城負責督軍巡營,也不敢隱瞞不報,這就呈給了陛下……聽說那叛軍成車的金銀都運到了遷西糧草營,現在我的人已經在遷西糧草營裡開始清點了。剛才還有人來報,說是錢銀的數目太多,一時點數不過來呢……王爺,您該不會說,是世子將王府的錢銀都搬去了吧?」

  北鎮王聞聽此言,瞳孔也是猛地一縮。

  其實韓臨風私下裡跟曹盛一流有何交情,王爺也不大清楚。

  像這類江湖私情,韓臨風是不會說給父親聽的。所以當初北鎮王聽說韓臨風娶了個盲女,才會如此惱火,就是因為他並不清楚蘇落雲為韓臨風打掩護的內幕。

  現在,聽王瑁說得有眉有眼的樣子,北鎮王的心裡也沒底。王瑁是在刑部待了經年,最會審人,一看北鎮王的眼神裡似乎有些閃躲,立刻覺得抓到了關隘。

  當他探身正想再說時,卻見一位身著素袍,挽著高高髮髻的輕靈女子端著黑檀木的茶盤,款款入了客廳。

  只見她端著茶盤屈身福禮道:「父王,聽聞有貴客入府,我特意沖泡了些太平尖茶來,給諸位大人品賞。」

  說話的人,正是蘇落雲。

  她手裡的茶是剛剛沖泡好的,可是人已經在客廳一旁偷聽一會了。

  就在王爺被問得有些接不上來時,她適時接過小丫鬟端來的茶,搶先入內,替王爺緩解了窘境。

  北鎮王從善如流,立刻接道:「我前些日子得的新茶,竟然差點忘了給二位大人品酌。快,給這兩位大人奉茶吧。」

  王瑁見自己的話被人打斷,甚是不悅,微微沉下臉,打著官腔道:「茶就不必了,既然王爺什麼都不說,那就煩請您跟我們去一趟遷西糧草營,親自查點一下那些銀子的數目!」

  北鎮王雖然是王室宗親,可在長溪王家的眼裡,就是個破落戶。這王瑁自認為抓住了北鎮王府的大把柄,說話也毫不見客氣。

  再看那位世子妃,慢條斯理地將茶盤放到了二位大人的桌邊,一邊優雅地往小茶盅倒茶,問道:「為何要清點遷西的庫銀?二位大人若想知道,我來告知大人好了。」

  她說話的語調清麗,只是話音一落,滿屋子寂靜,大家全都有些傻眼。

  王瑁更是興奮地眯起眼:這世子妃聽說出身不高,長得美豔,卻似乎沒長腦子啊!

  難道是韓臨風陡然發私財,忍不住在枕頭邊跟夫人炫耀了?

  而北鎮王則心裡一驚,臉色難看道:「大人們在說話,哪裡有你這婦人插嘴的地方,還不快些下去!」

  可是王瑁卻站起身阻攔道:「王爺,你攔著世子妃不讓說是何道理?難道陛下所下的聖旨,您還看不懂?我和孟大人奉旨查案,什麼人都可以審!」

  說到最後,他先前的和善全然不見,眼裡帶著明顯的威脅之意。

  就在這時,那個羸弱嬌俏的世子妃似乎也被他的眼神嚇到,用蔥白似的手指輕捂嘴,怯怯道:「怎麼?我說了什麼要緊不能說的?」

  那王瑁連忙安慰道:「有什麼不可說的,你說了,便省了王爺一番舟車勞頓了。」

  這位世子妃帶著後宅女子的蠢鈍,迷迷糊糊道:「不就是銀子數嗎?那幾車銀子都是我借給世子,攏共兩千兩。」

  王瑁聽到眼睛一眯:「你借的銀子?這麼大的數目,開什麼玩笑?」

  落雲卻微微笑了笑,輕描淡寫道:「我在各地都開著香料鋪子,每月的流水不斷,大人這話是瞧不起人?覺得我拿不出區區兩千兩的銀子?您若是不信,可派人去清點,看看是不是兩千兩!」

  就在這時,一旁的孟大人道:「世子妃,有人說這遷西糧草營的的銀子,乃是叛軍頭目曹盛餽贈,還有人看見曹盛出現在了惠城的茂祥錢莊,親自兌了銀票,命人運往遷西糧草營……」

  聽到這,蘇落雲的一雙杏眼越睜越大,忍不住失笑出聲來:「當初世子跟我說,想要引出叛軍裘振,需要些銀子引狼上鉤,王府有些湊不上手,便從我這借了紋銀兩千兩,零散摻了些石頭,分了十輛車不停運送,以此來誘敵。我說的真假,大人去營裡問問便知……而且我在茂祥通兌的銀票底子應該也在,那兩千兩的銀子是在京城的茂祥錢莊存入的票子,又在惠城兌出,做不了假……我的天啊!我鋪子裡的流水,怎麼最後竟被人傳成了反賊曹盛的資產?難道每日在我瘦香齋裡買香料的那些府宅夫人們……也都是反賊曹盛的人?」

  既然王大人說這些銀子似乎是反賊曹盛資助,那麼一路追查錢銀,自然會發現這些銀子都是她從那些京城宅門裡的貴婦手裡賺來的。

  按照這個道理算,滿京城都是曹賊同黨,就連漁陽公主,還有許多宮裡的娘娘也都是呢!

  王瑁原本以為拿捏了韓臨風的死穴,進而誘導北鎮王府的人為了脫罪,將此事推卸到趙棟的身上。

  這樣長溪王家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收回兵權。

  可萬萬沒想到,這個財大氣粗的世子妃居然若無其事地說,那銀子是她借給遷西糧草營當誘餌用的。

  王瑁並不死心,刻意壓低了聲音,死死盯著蘇落雲道:「你可知道,我與孟大人是奉旨查案,你若做偽供,就算你是北鎮王府的兒媳婦,也難逃死罪……」

  他的話還沒說完,世子妃的杏眼卻越睜越大,疑心滿滿地回瞪他道:「又是派人去遷西查點銀子,又在這嚇唬我這個弱質女流……難道是有人惦記著我的恆產,打算算計我的錢銀?我可將話挑明了,那些銀子出錢莊的時候,我已經讓茂祥錢莊在銀子底兒烙了瘦香齋的印,就算有人想狸貓換太子,用假貨偷換了我的銀子都不好使!」

  她這話說得透著十二分守財奴的面相,一臉警惕地看著二位大人,又想了想回頭道:「父王,您還是帶我去一趟吧,那可是我的銀子,不親眼看看,我不放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7 05:12 PM

第九十三章 又遇故人

  就在這時,北鎮王從剛開始的一頭霧水,也漸漸窺探出了門道。

  他知道自己的這個兒媳婦並不是蠢鈍之人,可是今日她不請自來,突然張羅著送茶,便有些蹊蹺。

  剛才冒失插嘴,更不似她平日為人的風格。

  王爺決定便順著落雲的話來順水推舟,看看兒媳婦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解困的靈丹妙藥。

  而這時一直不甚言語的孟大人也說道:「既然如此,我們還是有請二位去走一趟吧。」

  王瑁自認為已經掌控全域,倒也不怕一個婦人能攪局,所以他冷哼一聲,也同意成行了。

  不過在走之前,王瑁帶來的人又是藉口著奉旨徹查的緣由,還細細清查了王府的私庫,到處翻檢的樣子,簡直如抄家一般。

  落雲默默站在北鎮王的身後,看著他背著的手正死死捏握在一處,甚至因為有些用力,而微微顫抖……

  曾經的皇嗣,如今卻淪落到被小小巡使肆意拿捏的地步,其中的屈辱,可想而知。

  不過王巡使聽了屬下的稟報,並無不妥之處時,北鎮王倒是慢慢鬆開了手,對兩位巡使淡淡道:「我們梁州是出了名的窮鄉,土地貧瘠,種不出好糧,我雖有食邑封地,卻家底不算豐厚,還讓兩位巡使見笑了。」

  王瑁笑得卻有些耐人尋味:「王爺過謙了,您這王府雖然走的是節儉之風,可世子的糧草營那才是真正的金山秘窟呢!

  北鎮王聽了這話,又不經意瞟了身後的落雲一眼。

  兒媳婦依舊是平日裡沉穩嫻靜的模樣,不慌也不張。

  就這樣,一行人出府坐上馬車來到遷西糧草營。

  當落雲被扶下馬車時,只見漫天黃土彌蓋的軍營門前正立著幾個巡使的官員等候二位大人。

  而其中一個面色俊秀的青年男人,從方才開始,就一直愣愣地看著剛剛下馬車的落雲。

  當落雲抬頭時,目光正好與他碰觸,不由得一愣。

  因為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當初與她差點談婚論嫁的陸家公子陸誓。

  原來他的妹妹陸靈秀嫁給了六皇子的侍衛呂應,而陸誓之後的恩科考得不錯,正好走了六皇子親隨的門路,也跟著六皇子做文吏應差做事。

  因為做事穩重踏實,陸誓倒是得了六皇子的幾分賞識。

  此番徹查遷西糧草營的案子,六皇子便將陸誓派下來協理王瑁,其實就是安插自己心腹眼線的意思。

  陸誓年初已經成婚,娶的是京城一個七品典事的千金。

  他跟蘇落雲的那段前塵,陸家人連提都不會提。六皇子更不知自己派來的小吏是北鎮世子妃的故人。

  陸誓和幾個文吏先前被王瑁派來軍營點查贓銀,卻想不到在軍營門口遇到了總是在夢裡幾度縈繞的佳人……

  他一時愣愣,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記憶裡那個纖薄的美人,在梁州這樣的窮山惡水裡,居然將養得豐韻了幾分,更顯得身材綽約有致。

  直到蘇落雲有些清冷地瞟了他一眼,陸誓才察覺自己的失態,連忙低頭跟兩位巡使打招呼。

  可是轉念一想,又是不對:她的眼睛……怎麼能看見了?

  他趕緊又抬頭看,只見她跟北鎮王爺說話時,眼波流轉,眼神靈動,不再是呆滯凝看,而且步履輕盈,行走也不需要人扶,果真是復明的樣子。

  一時間,陸誓心裡先是替落雲一喜,又有落寞,覺得造化弄人!

  若是落雲當初沒有意外失明,他早就與落雲結為神仙眷侶,何至於如現在,為了避嫌,卻相見只能假裝不相識?

  他如今雖然成親,卻是奉了父母之命,抱著隨遇而安的心思成婚罷了。入門的娘子雖然容貌端莊,為人守禮,可是他每次同她講上幾句後,便再無話。

  那種年少時,每次遇到落雲都會難掩的悸動,似乎也隨著年少無憂的歲月,一併消散不見了。

  而落雲更是被命運狠狠作弄,不光失明,還被迫嫁給那個不學無術的韓臨風,現在又被捲入與叛黨勾結的髒污事情裡來。

  一時間,陸誓覺得有些哽咽在喉,只想著若是韓臨風落罪,他定然要向六皇子求情,給落雲這個無辜女子一個出路……

  就在這時,負責清點的官差也來稟報了:「啟稟二位巡使,那些銀庫裡底下鋪墊的是塗了銀漆的碎石頭,上面鋪墊的紋銀,所以看上去數目甚多,裝了好幾個倉庫。我們剔除了石頭清點了一下,一共兩千兩。

  孟大人從官兵拿來的一托盤的銀錠裡拿了一個,只見著銀錠的下面,果然刻著帶著繁複花紋的「瘦香齋」三個字。

  看來那世子妃所言為真,因為這些庫房大門都貼著封條,上面的日期就是這些銀子入庫的時間,不可能被臨時替換掉。

  至於這兩千兩的出處,既然是從錢莊出來的,很容易追查來路,若是真是京城的銀票子通兌,那麼非要說是北地叛軍的餽贈,那就太牽強附會了。

  拿這樣沒有查清的事情,貿貿然去審先聖德皇帝的後人,更是有欠妥當。

  可是王瑁還是不死心,又問:「這銀子的事情暫且不說,那惠城錢莊出現了曹盛又是怎麼回事?」

  「大人有疑問,徑直來問我便好,為何要繞過我這個經手人,卻去叨擾我的老父和妻子呢?」

  就在這時,有人揚聲說話,伴著馬蹄聲和清朗的話語聲,一個英挺男子騎馬奔馳而來,又急急勒馬從馬背上瀟灑跳下。

  落雲轉頭一看,正看見一身戎裝的男人,立在自己的眼前。

  只見那黝黑的魚鱗肩甲,更顯得男人的身形魁梧有力,襯得那張俊臉透出無比的英氣,獠牙狻猊束帶勒出標竿般筆直的窄腰。

  當男人俐落下馬時,斜口牛皮薄底長靴顯得長腿健碩有力,胸前的護心鏡晃得人都有些睜不開眼

  這正是剛從前線折返回來的韓臨風。

  落雲睜大眼睛,緊緊盯著從馬背上下來英俊男人,突然想起香草曾誇讚韓臨風是戎裝美男的話來。

  她默默深吸了一口氣:香草,誠不我欺!身穿戎裝的世子爺果真添了別樣的男兒雄壯之風,跟平時穿便服的他,判若兩人!

  這麼好看的男人,竟是她的夫君!落雲甚至覺得只有一雙眼睛,也有遺憾,是怎麼看,都看不夠!

  這是她復明之後,第一次見到韓臨風身穿戎裝,卻是不曾想他有這般鐵骨鋼筋,英氣肅殺之姿。

  所以落雲看得發呆,都失態忘了跟夫君問安打招呼了。

  韓臨風瞥見那小狐狸呆愣愣的樣子,心裡也直癢癢,

  算一算,他們也有快一個月未能見面了,幾日不見,那怎麼又白嫩豐腴了幾分?

  不過她呆看自己是什麼意思?難道久久不見,又不認得自己了?

  若是此時不是軍營,而旁邊又沒有這麼多大煞風景的人,他真想抱起她,使勁親她嫩白香軟的臉……

  不過現在,還是要先解決了這來找茬的巡使。

  所以韓臨風抱拳道:「我聽聞巡使前來督營,便特意從前營趕回來,借問二位有何見教?」

  那王瑁以前跟著王昀來遷西糧草營巡查的時候,曾經見過韓臨風。

  只是他印象裡的世子,是個穿著戎裝也吊兒郎當的男人。

  這次再見,不知為何,韓臨風恍如換了個人,一身的肅殺,帶著股從血河火海中衝將出來的騰騰彪悍之氣。

  而立在身後的陸誓也是一愣——在他的印象裡,那個油頭粉面,身穿豔麗牡丹長袍的男人……跟眼前這個氣宇軒昂、不怒自威的男人一點都靠不上邊。

  一時間,陸誓竟然差點沒認出這人是誰來!

  直到落雲走過去,與那男人毫不避嫌地挨近低語了幾句時,陸誓才猛然反應過來……這個人,居然是韓世子!

  韓臨風雖然面上含笑,卻未及眼底,滿身的氣場甚是壓迫人。

  他跟落雲低聲說了幾句話後,便帶著身後幾個五大三粗的戎裝莽漢,大步朝著王瑁走過來,眼神帶著針芒,裹著陰司森氣,更是叫人自動矮了三截。

  王瑁不自覺聲調略微降低了些,只陪笑道:「還請督運不要誤會,我等也不過奉了陛下之名前來徹查密信一事的真偽。這裡發生的一切,我和孟大人會如實稟報,請陛下定奪……有人說,曾經在惠城看見了曹盛,不知您該如何解釋?」

  韓臨風笑了笑,回頭招了招手,只見一個精壯的漢子,從自己馬背掛袋裡取出了鬍子,還有顏料,在自己的臉上塗塗抹抹後,又黏了鬍子,再轉身時,樣貌居然為之一變,跟通緝令裡的曹盛有了七分相似……

  「我與趙將軍定下了野豬嶺殲敵之策,為了讓裘賊落網,所以便讓人假扮成曹盛出現在惠城錢莊,又向我的內人借了紋銀兩千兩,演了這出戲碼。只是沒想到,這場戲演得這麼真,不光騙過了裘振,還騙來了兩位大人。那封寫密信的人真是有心了,這能將這種荒誕密信當真的人……更是有心了!」

  王瑁一時語塞,孟興學卻接口道:「原來如此,若是誤會一場,那麼我等自會稟明陛下,還請世子放心,不必牽涉精力,務當協助趙將軍擊退反賊。」

  如此客氣一番之後,兩位巡使便帶人離營了。

  不過就在陸誓跟在巡使身後離開的時候,韓臨風眼尖,一下也看到了他。

  起初只是覺得這位看著眼熟,略想想,倒是想起來他是蘇落雲的故人了……陸誓?他怎麼也到了這裡?

  雖然兩位巡使走了,可北鎮王卻依舊臉色陰沉,顯然要跟兒子算賬,便衝著韓臨風說道:「你跟我進營帳說話!」

  說完,父子二人便進了營帳,落雲沒有靠前,只坐在營帳外眺望一下遠處的山景,不過隱約也能聽到父子二人刻意壓低聲音的爭吵聲。

  過來一會,父子二人終於出了營帳,落雲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們的神色,看上去都不甚愉快。不過落雲上下看了看,韓臨風倒不像又挨了父親的鞭子。

  北鎮王餘怒未消,看落雲仔細打量夫君臉頰和胳膊的樣子,忍不住道:「看什麼?擔心他跟我說會話,就缺了胳膊腿?」

  落雲半低著頭,抿嘴不說話。

  北鎮王又冷哼了一聲:「怪不得你們倆王八綠豆能看對眼,真是膽子一個賽一個的大!」

  王爺這是惱了夫妻二人有事瞞著他,害得他此番如此被動。所以韓臨風和落雲都得老實挨父王的罵。

  當韓臨風護送父親和落雲回到王府後,他又隨著父王回了書房,父子倆又是關門密談了甚久。

  落雲吩咐院子裡的丫鬟備下洗漱的熱水,還有巾子,又讓人準備些好夜宵,準備一會跟韓臨風暖暖胃。

  他一路騎馬回來,一定又是三餐不應時!

  待韓臨風回了自己的屋子,落雲便迫不及待地抱住了世子,卻一時什麼都不想說。

  韓臨風也緊緊摟住了落雲,輕聲道:「今日這陣仗,有沒有嚇壞你?」

  那王瑁一看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他不在時,說不定是怎麼嚇唬落雲的。

  落雲卻撲哧一下,寬慰道:「有父王在旁邊,他就算有心嚇唬我也沒時機啊!」

  韓臨風摸著她的臉頰,心有感慨道:「老話說,娶妻當娶賢。果真是不錯!幸好你提前想到了這一步,所以阻止了我用曹大哥的銀票,讓遊山樾改兌了瘦香齋的銀票子,再加些碎石充數,不然那告密信是一告一個準!」

  蘇落雲也是心有餘悸。她是商賈出身,知道銀子沒有名姓,可是銀票子卻可查出處。

  雖然為了引裘振上鉤,勢必要做出曹盛投靠的假象,但是若留下破綻,被有心人抓了把柄就糟糕了。

  落雲依偎在他寬闊的懷裡道:「只怕來者不善,我離京的時候,陸靈秀來看我,曾跟我說他哥哥到了六皇子身邊做事。如今六皇子的親隨居然也來了,可見六皇子對此事的重視。若只是一般勾結貪墨的案子,不必如此興師動眾。人家利劍已經出鞘,卻沒能割到血肉,如何會善罷甘休?而且……如此一來,為了避險,曹統領希望義軍招安的事情……不是又無望了?」

  韓臨風知道她說的每一句都不是杞人憂天。

  可眼下,他要暫且將這俗世紛擾放到一旁,先撿拾要緊的說:「我跟陸誓比……怎麼樣?」

  啊?落雲的腦子還沉浸在憂國憂民的紛擾裡,實在有些搞不清韓臨風要跟陸誓比什麼?

  她眨巴眼睛小心翼翼地問:「你要比哪方面?」

  韓臨風垂著俊眸,臉不紅心不跳道:「自然是容姿談吐,哪個更入你眼?」

  蘇落雲當初看那裘振的首級上滿是劍傷,聽慶陽說這些都是世子親自刻上的時候,心裡還納悶著為何劍劍深可入骨?

  如今聽韓臨風居然又要跟京城來的陸公子比美,一時竟然有些語塞。

  男子的妒意啊!堪比蛇毒!

  這男人平日看著文雅內斂,一副天下崩坍,獨我成竹在胸的樣子,沒想到心眼小得似針眼!

  就算陸公子當真容貌超過此君,她也不敢說啊!

  不然昔日故人遊歷北方一趟,豈不是要毀容而歸?

  韓臨風看她愣神過後,又乍舌上下打量他,一副古靈精怪的樣子。

  他忍不住頂住了她的額頭,故意繃臉問:「怎麼?這麼難回答?」

  落雲強忍住笑,故意皺起眉頭道:「我怕說了,你又要挑花人家的臉……哎呀,我錯了,我嫁的夫君是天下第一美,就是潘安在世也比不了……哎呀,別咯吱我了……饒命……哈哈哈……」

  這人居然專挑她的癢癢肉下手,咯吱得她笑得喘不上氣兒來。

  再說宗王妃本來因為王府來了巡使,又是審人,又是翻檢私庫而心煩意亂,好不容易等王爺回來了,他也是陰沉臉不說話。

  宗王妃心裡有些著急,乾脆不等丫鬟叫人,自己拖著病軀去找兒子問個明白。

  可還沒等進院子呢,就聽到院裡房中傳來落雲銀鈴般的笑聲,還有韓臨風低笑說話的聲音。

  人家小夫妻正在胡鬧,她這嫡母若進去衝撞一番,顯然不合時宜。

  宗王妃卡在院牆外一時進退維谷,只能退出來,折返回去。

  她一邊走,一邊忍不住跟身邊的婆子抱怨:「當老子的一副馬上要抄家滅門,如喪考妣的模樣,可是這小的又是樂呵得不知今夕是何年!又不是新婚了,怎麼還是這麼黏人?真是愁得愁死,樂得樂死……哎呦,我的頭……」

  這麼走了一圈,王妃的頭愈加沉重了,只想趕緊回去躺著安歇。

  不過第二日晨起後,落雲卻收到了故人的書信。

  落雲看著那曾經熟悉的字型,心知這是陸誓所寫。不過她嫁的男人心眼不大,又知道她跟陸誓的前情,背著他看,顯然不妥。

  於是沒有開封的信,就被落雲親手交到了韓臨風的手裡。

  韓立風剛剛起床,正就著一碗醬菜飲著豬肝生滾粥,他一邊吃著飯,一邊拿起那信翻轉看了看,然後挑眉看向落雲。

  落雲道:「給你看,是證一下信沒有開封,我一會便拿去燒了。」

  韓臨風淡淡道:「既然寫給你的,看一看又何妨?」

  落雲發現,這位世子爺除了容貌略微不自信外,其他方面倒是自信得很。

  既然如此,她便當著他的面打開了書信,這信裡倒是沒有提起二人青梅竹馬的舊情,只是苦口婆心地勸說落雲,既然不肯立於危樓,當知璞玉不可生於污泥的道理。

  北鎮王府這次隱情重大,陸誓希望她及早脫身,不然遲早要要受北鎮王府的拖累,就算世子不肯放人,也暫且想法子藉口省親回轉京城,到時候,他自會想法子護她周全。

  落雲看完之後,只覺得有些慶幸——幸好世子沒有看信,不然這滿紙勸人離合的話,豈不是又要得罪了心眼小的男人?

  可是她還沒等鬆一口氣,那信紙就被兩根長指一下子給夾走了。

  韓臨風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然後慢慢移開信紙,道:「他這是勸人和離?活膩了是不是?」

  落雲趕緊奪了信:「我就說不看,你非要看,現在又要鬧人……不過,他這麼說,豈不是這勾結反賊的案子還沒有結?」

  若不是案情重大,陸誓絕不回冒失給已婚的她寫出這樣的示警信。

  韓臨風垂眸道:「恆山王之前就一直懷疑著我,恐怕這次是下定決心斬草除根。這案子是不錯的契機,他自然要善加利用。」

  身為大魏朝的皇子,若是想冤枉死一個邊關糧官,哪怕他是宗親子弟,也易如反掌。

  所以那銀子是不是反賊的都不重要,只要北鎮王府與叛賊連在一處,就足以讓六皇子大作文章了。

  落雲沉默了一會,握住他的手堅毅道:「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我這就託人賣了鋪子,再雇一艘海船,天下不光只大魏一處國土,天涯海角,總會有我們的容身之處。」

  她說得甚是認真,韓臨風的心裡一暖,忍不住摟住了這個可愛的小女人。

  這次她第一個反應雖然也是逃之夭夭,可除了寶貝黃金枕頭之外,她還想著要帶著他一起逃了……

  這簡直比加官進爵還要令人欣慰。

  不過,韓臨風並不想逃,天下固然很大,可是他何錯之有?只因為他的血脈裡流淌著聖德先帝的血液,就要一輩子畏畏縮縮,為世人嘲笑嗎?

  想到這,他緩緩道:「若是逃了,你的弟弟該如何?他也已經定親,必定牽累九族,你能保證所有你在乎的人都能安然上船,心甘情願地與你遠走高飛嗎?」

  落雲被問得一滯。因為方才她竟然完全沒有想到弟弟,一心只想著眼前男人的安危。

  韓臨風忍不住低頭親吻著呆愣楞的小娘子,然後說道:「若是痴傻的肥羊野兔,自然是任人宰割,可是圍捕生出了尖利的牙齒,鋒利的爪牙的野獸,就要掂量一下自己的人手刀劍夠不夠了……我不能一直為野兔羔羊,只是以後的每一步,必定要腥風血雨,前路漫漫。」

  落雲安靜地聽著,有些落寞道:「可是你的糧草營裡不過五百來人,如何成為讓人畏懼的野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7 07:12 PM

第九十四章 高攀不起

  聽了落雲的話, 韓臨風道:「若是加上投誠的義軍,再加上源源不斷匯聚而來的各路義士呢?」

  落雲猛吸了一口冷氣:「你要……造反?」

  韓臨風失笑擰了擰她的鼻子,然後淡淡道:「這天下本就是韓家的,我要造誰的反?北地馬上就要有一場大戰,只怕到時候,趙棟一人也獨力難撐……我看看能不能儘量說服趙將軍,給我的糧草營擴些軍號,變相安置了投奔的義軍,這樣在鐵弗人來襲時,才可多些勝算。若是他不肯……我再另外想辦法,若是這次難關不能度過,我也要想法子來保護你們的周全。」

  就在昨晚,韓臨風安排在鐵弗境內的暗探傳來消息:鐵弗的三路大軍已經在鐵崁山一帶集結。

  鐵弗各個部落以前時有紛爭,可是隨著鐵弗王骨扇統一諸部落,鐵弗的實力也壯大了不少。

  大魏邊境,原本只跟鐵弗人為戰的義軍,在裘振的指揮下,突然攻打大魏,攻城陷陣,簡直讓吃了義軍不少苦頭的鐵弗人喜出望外。

  隨著大魏和義軍的戰局平定,鐵弗人自然是要坐收漁翁之利,開始不斷出兵征討義軍佔領的州縣。

  失了裘振的義軍, 如今內外交困,風雨飄搖中急需一個出路,所以韓臨風才向趙棟提議,招安義軍。

  可是眼下六皇子要拿勾結叛軍的事情大作文章,只怕趙棟也會明哲保身,不會向陛下諫言此事了,韓臨風覺得自己應該另外找尋出路了。

  不過韓臨風顯然料錯了上將軍趙棟對他的喜愛情誼。

  就在巡使查驗了遷西糧草營之後,趙棟也詢問了那贓銀的真實情況。

  確定並非曹盛捐助的銀子後,趙棟轉身就給陛下呈遞了奏摺,大包大攬,將罪責主動攬了過來,直言此番乃是他下令韓臨風協助自己誘敵。

  若世子因自己之故,遭受奸人讒言,那麼豈不是寒了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心腸?

  很明顯,趙棟愛才心切,不忍心韓臨風給捲入這場無妄之災,這才為韓臨風出言求情。

  陛下原來就不信。他的想法是查一查緣由,若那韓臨風真與曹盛之流有勾結,那麼也只查辦一人,不可影響北地的戰局。

  畢竟朝中能打仗的將軍原本就不多,零星幾個也都是如王昀一般的繡花枕頭貨色。

  而那二位巡使呈遞上來的奏摺內容也不盡相同。

  王瑁的奏摺唯寫遷西糧草營確實有大量私銀,卻語焉不詳,沒有寫出銀子出處。重點控訴世子兵營人數明顯踰矩,而且之前被俘的許多叛軍也被糧草營收編,趙棟如此疏與管束下屬,只怕將來要養虎為患。

  至於孟興學的奏摺卻是中規中矩,將糧草營錢銀的出處細細陳明出來,裡面的賬目流水都可逐一考證。

  這份奏摺的內容,倒是跟趙棟將軍的陳述一樣,只說了並無韓臨風勾結叛黨的證據。

  陛下看了看三份奏摺,微微冷笑了兩聲。

  看來,王家人還是惦記著軍權,想要借此扳下一局啊!

  待陛下將王瑁的奏摺給六皇子看時,六皇子也是氣得心裡暗暗直罵。

  他明明吩咐過,此事不必牽涉趙棟,只查明韓臨風一人之罪即可。

  可是王瑁的這份奏摺裡分明夾帶了私貨,還是要攀附趙棟,爭奪兵權,拖他下馬!

  現在邊關局勢愈加緊張,鐵弗人的大軍迫境,軍費又是一筆不菲支出。而因為受先前的水災影響,大魏境內的流民日益增多。

  陛下現在渴望能早些結束邊關紛爭。那趙棟剛剛收復了嘉勇州,又一路追擊殘餘的叛軍,眼看勝利在望。

  這時候想將他搞下來,談何容易?

  長溪王家一貫掌權,現在被迫讓出兵權,就好似守財奴失了珍寶,簡直要化身瘋狗,胡亂攀咬!

  六皇子支使不動這些王家人,也是氣得肚皮發炸,在陛下面前又發作不得。

  「……依著兒臣之見,這裡原也沒有上將軍的什麼錯處,不過韓臨風這個人貪墨成性,不堪大用,不妨先罷免了他督運之職,再徹查他之錯處……」

  魏惠帝瞟了他一眼:「算起來,這韓臨風雖然只是個糧官,可是在趙棟將軍的指揮有方下,也立下了赫赫戰功。趙棟上呈的請賞名單裡,就有韓臨風和糧草營許多將士名姓。你是讓朕無緣無故去罰一個有功之臣?不知韓臨風這樣的閒人如何得罪你了,朕看你對他意見似乎頗大啊。」

  在魏惠帝看來,若是北鎮王府通敵,這事兒絕對不能縱容。

  可是韓臨風這樣一個酒囊飯袋,在女婿趙棟的指揮下,總算建了些功業,也算是讓一把爛泥能勉強掛在牆上,給韓家列祖列宗長臉了。

  明明在證據確鑿,毫無疑義的情況下,卻要嚴懲一個有功之臣,難道當他昏聵,是賞罰不分的昏君嗎?

  聽父王這麼一問,六皇子連忙出言解釋:「兒臣跟他這樣的人有何恩怨……只是兒臣覺得……」

  可惜沒等他說完,魏惠帝就擺手打斷道:「朕一直希望你的性格多像朕些,不要總是錙銖必較,如婦人心腸!」

  這話點的甚重。六皇子心裡一驚,因為他知道那「婦人」指的應該是自己的母后。

  九弟的子嗣生息艱難。之前那瑞王妃在母后的寢宮裡,因為嗅聞了摻了藥的香氣,差點流胎。

  大約父王也應該聽那瓊貴妃背後哭訴了。

  母親的手段一向狠厲,為父王詬病。

  現在自己攀咬著韓臨風不放,顯然被父王認定是夾帶了私怨,學了他的皇后母親的狠毒心眼。

  六皇子也知道這次自己手裡並無什麼韓臨風通敵的證據。

  王家人的奏摺不識大體在前,自己再死咬不放,大約又要遭了父王的厭棄。

  於是六皇子不再多言,退出了書房。

  待出了書房,他才暗自咬了咬牙:這次先暫且放過那韓臨風,容得以後再慢慢收拾那人!

  於是這場差點淹沒北鎮王府的滔天大禍,竟然就這麼有驚無險地度過了。

  韓臨風也是過後才知道那位孟興學大人的典故。

  蘇落雲的舅舅胡雪松當年偶然救下一位貴人,這才轉而投入水軍。

  而他所救的貴人,正是這位孟興學大人。

  孟大人雖然跟北鎮世子沒有什麼交情,可是卻知道,自己救命恩人的外甥女嫁入了北鎮王府。

  那日孟大人在王府得見蘇落雲,也是暗自驚訝胡雪松那麼一個大老粗,卻有如此靈秀的外甥晚輩。

  若是王府遭劫,恐怕恩人和他的外甥女也難保其身。幸好這只是誤會一場,原來糧草營裡的紋銀都是人家世子妃的私產。

  原本就此也就無事,可是孟大人卻發現,那王瑁似乎想要混淆視聽,網羅罪證搆陷世子。

  按規矩,兩位巡使應該是各自呈遞奏摺。可是王瑁卻獨斷專行,想要一人代寫。

  可是孟興學故意打了個時間差,趕在王瑁之前早早呈遞了一本上去。

  等韓臨風知道了其中的關隘時,不無感慨地對前來探營的蘇落雲說:「原本以為你就是我的福將了,沒想到舅舅才是救命的金剛!」

  落雲撲哧一笑,卻又帶著一絲絲擔憂道:「只是這次六皇子會善罷甘休?他若懷疑你,遲早還是有問題……」

  韓臨風卻鎮定道:「與其惴惴不安,不如放開手腳。既然出了告密信,我倒也不怕再有人攀咬這事兒了。曹盛大哥已經秘密聯絡了舊部,之前從裘振處出走的頭目也紛紛帶人來投奔我。趙將軍此次請功,為我領了個散騎將軍的頭銜,雖然沒有實權人馬,卻有編軍之號,雖然不能招太多人,也可稍微掩人耳目……我正可以將他們擴編進去。只是再有超過編制外的,還要再想些法子……」

  趙棟這麼做的本意,也是希望韓臨風儘可能地招安義軍。

  現在鐵弗大兵壓境,邊關的兵力嚴重不足。

  在朝廷無力調撥人手的前提下,有能招兵買馬的出路,自然要善加利用,但是朝廷軍餉有限,超過太多的編制,也養不起。

  落雲聽了,依舊有疑慮;「你空有編軍之號,卻驟然多了這麼多超編的兵卒,該如何上報軍餉?」

  韓臨風笑了笑,淡淡道:「游財神不是下注了嗎?我哪裡需要上報軍餉?」

  蘇落雲懂了,有了遊山樾的支援,再加上之前曹盛給韓臨風的那些銀票,就算整個義軍投奔過來,韓臨風也養得起!

  既然不需要朝廷發放軍資,他的編號下超出的軍隊,便是不復存在的亡靈之師,可以慢慢畜養壯大。

  而韓臨風手裡有了這支由他指揮的人馬,進可攻,退可守,才算是長出了獠牙,成為不再任人宰割的猛獸,更可以實現他一直以來的抱負——收復聖德先祖痛失的二十州!

  落雲向來信任韓臨風,一看他備下了後手,心裡也有了底氣。

  她將自己親手縫製的軍服遞給了韓臨風,摸著他的臉頰道:「家裡的事情,你盡不必管,一切有我,只是凡事要量力,不可逞勇……你還沒有子嗣呢!」

  說來也氣人,她都已經停用了藥包,可是肚皮一直不見動靜。

  落雲都暗自擔心是不是自己先前用的藥包太霸道,以至於宮寒難以綿延了。

  不過她這話在韓臨風聽來,完全是女人對無能男人的鞭策了——就是因為他無法安身立命,才害得自己的女人沒法放心給自己生孩子!

  所以韓臨風面色冷凝,瞪了蘇落雲良久,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用幾乎勒斷她細腰的氣力低聲道:「這事兒……容後我再跟你說……」

  蘇落雲有些不明所以,生孩子的事兒……不應該做嗎?哪裡用說?

  想到這,她居然臉頰緋紅,一時想岔了。

  而韓臨風默默壓抑著情緒後,看著懷裡玉人緋紅的臉,心裡倒是痛快些:原來她也知對不住我,羞愧得臉紅了……

  這二人各懷了一份心事,就此也是短暫相聚,便要依依不捨別離。

  前方又有一場大戰即將來臨,後方的各個府宅也感覺到了戰事的逼近。

  之前惠城的天寶樓那一場鬧得實在太大,甚至有官眷死在了裡面。

  所以再提起邊關的戰爭,對於這些官眷們來說,就再也不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與自己無關的無聊話題了。

  這些日子,漁陽公主再也不提日子無聊了,除了偶爾入廟祈福,還開始組織從經州退回後方來的許多軍眷在一起縫製夜裡禦寒的被子。

  雖然到了春季,可這裡靠北,夜裡依舊有些寒風料峭,正是需要禦寒的被子。

  宗王妃受了那次驚嚇之後,就一直稱病不起,本該她張羅的活兒,全都推給了蘇落雲。

  蘇落雲的眼睛剛剛恢復,除了給夫君縫製貼身的衣服外,也額外領了些手工,沒事兒的時候,坐在自己的屋子裡開始穿針引線。

  她的針線活原本好極了,可惜失明的這幾年裡都荒廢了大半。

  只是她怕累壞了眼睛,縫上幾針,便來到窗前遠眺,所以不太怎麼出活。

  可剛縫了沒有幾針,就聽丫鬟懷夏進來稟明:「世子妃,我聽前院的人說,王妃的娘家那頭來人了。」

  落雲聽得一愣,這才醒悟是宗家來人了。

  不過眼下梁州兵荒馬亂的,並不是來訪親的好時節,怎麼宗家偏這個時候來走親戚了?

  按理說府上來人,宗王妃應該叫新婦去認人見客的。

  落雲想著到時候別耽擱了,就提前換好了衣服,又重新梳了頭,然後便繼續縫衣等著。

  可是過了半天,也不見王妃那邊叫人來。

  蘇落雲也習慣了宗王妃在外人面前忽略自己,既然不叫她,那她就不要湊趣了。

  可沒想到她剛脫了外衫,準備換下便服時,宗王妃卻派人來請她過去了。

  等她去了才知,宗家來的人是宗王妃的弟弟宗瑾年。

  姐弟倆也不知先前說了什麼,都是一幅愁容滿面的樣子。

  尤其是那宗王妃,本來寒涼之症就沒有好,現在更是一副咳得要斷氣的樣子。

  她也不等落雲跟宗家舅爺見禮完畢,一邊捂嘴,一邊擺手叫落雲過來:「我聽瑤兒說過,你跟京城裡許多宅門子都熟,如今有件棘手的事情擺在眼前,權看你有沒有可用之人,幫著疏通疏通。」

  落雲小心地問究竟是何事。

  宗王妃要跟兒媳婦說自己的家醜,也是覺得臉上無光。

  如今被逼得無奈,一向要強的她忍不住抹了眼角的淚道:「你宗家外祖父三個月前協助前線運糧的時候,也不知了把柄,脅迫著要上報天子,幸好竣國公府二爺正管著這攤子事,便攔了一下。只跟你們舅舅說,若是一旦上報,你們外祖父一定會落入大牢。若是年輕人還好些,熬上今年也就出了來。可你們外祖父的年事已高,如何禁得起折騰?」

  聽到這,落雲心思透亮,一下子就猜到了下面的關節,可她沒說話,只聽王妃繼續說下去︰「那二爺說了,如今宗家鬧出這樣的枝節,只怕牽累甚廣,所以竣國公聽聞了這事兒,便跟二爺委婉表示,若是能讓瑤兒解了與三公子的親,倒是可以考慮替宗家將這件事情壓下來。」

  落雲聽了,果然跟自己猜測的一樣,便輕輕道:「既然竣國公府顧念人情,願意施以援手,不是很好嗎?」

  宗王妃的臉氣得都要青紫了:「他們竣國公府這是要出爾反爾!我豈能如他願?我就偏不用他家,你且想想,有何門路能走通,就是多花千兩萬兩的銀子,我也樂意!」

  蘇落雲想了想,輕聲開口問:「我斗膽問一句,母親的手裡握著峻國公府的什麼把柄,才為小姑子定下的這門親?」

  宗王妃的表情一凜,不禁道:「你問這個幹嘛?」

  落雲想了想道:「如今只有北方打仗,你說的那批輜重,最後也該是運往遷西糧草營。可是偏巧運輸的時候,多此一舉繞泰州走了一圈,偏巧又在泰州出了事兒,還偏巧被竣工公府的二爺給攔截下來。母親不覺得這些『偏巧』太多了?」

  宗王妃這時已經騰得站到了地上,直著眼問落雲:「你……是說,是竣工公府故意給我父親設的套兒,陷害著他?」

  落雲可不覺得竣國公府的人會憑空給人捏造罪名。韓臨風的那位名頭上的外祖父,依著韓臨風的話講,眼大肚兒也大,屬於雁過拔毛的主兒。

  當初就是因為他官聲不佳,自絕了晉陞之路。

  原本在泰州那等偏遠的地方偷雞摸狗也沒人理會他。偏偏一批肥得流油的輜重從他眼前過,他豈能不想法子貪一貪?

  所以峻國公府的人雖然有下套的嫌疑,可也得遇到貪吃的狗才行。

  如今這把柄被竣國公府的人拿捏實了,若是宗王妃還要起么蛾子不依從峻國公府的話,落雲實在擔心這事兒牽連到北鎮王府的頭上。

  之前告密信的官司剛解,王府可禁不起又一番折騰了。

  宗王妃聽了越發的憋氣,拍著桌子道:「他竣國公府居然敢如此算計人?就是為了要跟瑤兒解除婚約?這是什麼狼心狗肺的人家?我真是看錯人了!」

  落雲心道,只許你做初一,還不許人做十五?

  當初宗王妃就是拿捏了峻國公府運輸輜重出錯的把柄,高攀這門不相宜的親事,現在人家也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但是她現在不能拱火,只能從中勸解道:「母親,您大約跟竣國公夫人也無深交,她的為人嚴謹,十分冷厲,讓人看了就心生畏懼。若是她喜歡韓瑤還好,可若是不喜,就算這次您不肯解了婚約,將小姑嫁過去,她一人在京城豈不是哭訴無門?這在您身邊嬌養了這麼久的女孩子,若真到了這等心思狠毒,城府深沉的人家,豈不是生生要被磋磨得凋零了?」

  宗王妃這次娘家出事,都沒跟王爺說,便先說給落雲聽了。

  這裡自然有王妃的小算盤:一來是落雲京城裡有人脈,若是能托關係使銀子壓下去最好。

  二來,宗王妃實在懶得聽王爺對自己的娘家冷嘲熱諷。

  尤其是韓瑤的這門親事,王爺以前就不同意,現如今鬧出這樣的事情,只會連著她和宗家一起罵。

  原本王妃冷落落雲,實在是奚嬤嬤的七分功勞。

  自從韓臨風那一腳心窩子,奚嬤嬤一直將養不過來,只能告老回家去了。她一走後,宗王妃身邊倒是少了根陳年攪屎棍。

  再加上天寶樓的經歷,還有那遷西糧草營查銀子的事兒,宗王妃倒也知道自己這個兒媳婦是個遇事不亂的主兒,心裡倒是信她幾分。

  同樣控訴竣國公府的話,韓瑤說出來就是孩子氣不懂事,挑肥揀瘦。可是蘇落雲緩緩說出來,倒是讓王妃入心了幾分。

  這麼一看,竣國公府當真是黑心腸的!當初北鎮王府好心替他們隱瞞了錯處,可是公府的人卻恩將仇報,如此地算計害人!

  宗王妃倒是將自己當初軟硬兼施地要挾竣工公府定親的事情全忘了,一心覺得峻國公夫婦對不起她。

  她氣得原地走了好幾圈,又問蘇落雲:「那依著你,該如何辦?」

  落雲想了想,道:「我覺得這件事還是稟明王爺和世子比較好。」

  宗王妃瞪了她一眼,道:若能告訴,我還用得著你?既然你不肯幫忙,我自不用你,你不許給我說出去!」

  可惜落雲卻不肯應承下自己辦不到的事情,她朝著婆婆福了福禮,道:「這事兒瞞不得,竣國公府一直忍耐到現在,才突然下套,一定是做了萬全的準備,若是您瞞著不說,我怕以後會釀成大禍……」

  她還沒說完,宗瑾年在一旁不耐煩道:「我就說這事不該說給個年輕的婦人聽,不但不幫忙,反而拆檯子!你這女子,竟敢跟你婆婆頂嘴!姐姐,你也不教訓教訓這兒媳婦?」

  落雲抬眼看了看這位舅爺,只觀他的面相,也不過是個沉溺於酒色之輩。她開口淡淡道:「舅舅千里迢迢來此,究竟是來解決事情的,還是來鬧得王府家宅不寧的?」

  宗王妃也知道自己這個弟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狠狠瞪了他一眼,同時語調清冷道:「你宗家舅舅第一次見你,不知你的厲害,更不知有人敢欺負你,您那丈夫會抬腳踹人心窩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7 09:18 PM

第九十五章 道不相同

  這話聽得宗瑾年都有些直眼兒, 心道,自己姐姐的脾氣也不算好,怎麼叫個新入門的小婦給拿捏住了?

  就在這時, 宗王妃又繼續對落雲說著酸話:「你舅舅若言語有得罪,還請你見諒些,只是你忍心王爺又跟我鬧一場?」

  落雲沉聲道:「若公公因為婆婆夫家的事情遷怒於你,我作為小輩必定要阻攔,就是讓父王打罵我,也絕不能讓您獨自頂著。再說他老人家又不是不講理之人,宗家出錯,與母親何干?現在戰時,些許小事也許都會釀成滔天大禍,還請婆婆以大局為重。而且這事還關係韓瑤的終身大事,更可能牽扯到韓家子孫……小叔年歲還小,您總要為他想想……」

  這最後一句, 才是痛痛地碰到了宗王妃的七吋。小公子韓逍是宗王妃的心頭肉, 豈能容半點差錯?

  聽落雲這麼輕聲細語的一說,宗王妃之前一直偏著宗家的心眼倒是有些理順了。

  是呀, 宗家雖然是自己的娘家,可若是牽連了自己的兒女, 可就不美了。

  前些日子巡使入府, 不光審了老爺, 還清點了王府的庫房,宗王妃當時也在邊上看著, 那些官差豪橫得很,攔都攔不住, 頗有些抄家的架勢。

  宗王妃當時也是被嚇得心驚肉跳的,只以為韓臨風貪墨了糧草輜重,東窗事發,被人來抄家了呢!

  現在被落雲一敲打,她也腦子清明了些:這事兒牽涉王法律條,她的確沒法一人做主。

  最後,宗王妃掂量了一番,到底還是聽了落雲的話,將王爺給請來了。

  知夫莫若婦,宗王妃之前想得倒是一絲不差,北鎮王聽完了來龍去脈,只將眉頭皺得老緊,氣得一拍桌子,火山噴湧,怒不可遏:「你父親難道是屬貔貅的?看什麼都想吞!難道不怕活活撐死!」

  宗王妃覺得在兒媳和弟弟而前怪沒面子的,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正瞪眼要還嘴的時候,落雲這死丫頭在她身後居然用力掐她的胳膊,將她又扯回椅子上適時開口道:「母親,您頭暈,還是坐下說話。」

  宗王妃疼得差點哎呦出聲,正轉頭要跟落雲瞪眼睛,卻發現那丫頭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照著她微微一眯,示意她不要說話。

  這妮子眼睛好了以後,倒是會遞眼神了,眯起眼睛時,活似要逮耗子的貓,怪凶的……

  宗王妃想起先前商定好了,由落雲來說,於是她終於閉了嘴巴。

  落雲適時開口道:「如今既然出了紕漏,再責怪誰是誰非,也是多說無益。母親心裡沒有主意,這才請父親來定奪,您是家裡的頂樑柱,總比我們無頭蒼蠅亂撞要強。」

  被她這麼一打岔,北鎮王倒是不好繼續申斥了,他擰眉想了一下道:「既然竣國公府畫下了道兒,若不照做,只怕他們不肯善罷甘休……你的意思呢?」

  北鎮王突然開口反問落雲。

  落雲其實一早就想好了,只是這話須得經過王爺的認同,所以她不急不緩道:「我是個婦人,見識也只侷限在這一畝三分地的後宅裡。最先顧忌得也是小姑子的名聲。若真按照竣國公府的意思,那就是宗家外祖父落罪,帶累了姑娘的婚約,我們是迫不得已才退親的。傳揚出去,小姑子的名聲也就臭了。依著我的意思,婚約要解,但是不能踏著竣國公府的人情而子解!」

  北鎮王若有所思:「那該如何?」

  落雲想了想說:「外祖父一時賬面『弄錯』,也被峻國公府的人及時發現了,並未釀成大禍。倒不如索性主動遞交帖子請罪,我聽漁陽公主曾說過,陛下最近下了個『金銀赦』。觸犯國法,貪贓枉法的官員,視情節輕重,若是沒有造成嚴重後果的,只要肯出貪墨錢財五倍的罰金,就可赦其罪。既然如此,不如從了『金銀赦』我們認繳認罰。」

  北鎮王聽得眼睛都瞪圓了:「這是什麼律法?怎麼聽著像……」

  北鎮王想說怎麼聽了像兒戲一般?若是貪贓枉法可以用金銀填補,那豈不是變相鼓勵貪官橫流?是另一種賣官鬻爵!

  可是落雲說這是陛下頒布的聖旨,北鎮王差點脫口而出的吐糟便又吞了回去。

  漁陽公主剛從京城出來,不至於胡傳聖旨。若是真的,看來大魏國庫當真是空乏得很,就連陛下也要費心去琢磨生財的路數了……

  「五倍的罰金?我們宗家上哪裡出?難道要我們賣了祖宅,一起去街上要飯?」

  宗瑾年一聽先心疼起錢銀來。那峻國公府為了坐實宗家的罪,下的餌可夠肥的。他父親這次貪墨的數量不小,若是照五倍來罰,將來他繼承家業,豈不是就繼承了個空架子?

  而北鎮王聽了,倒是淡淡接口道:「這樣花費的銀子的確不小,可也不失為個法子……岳父的年歲也大了,倒不如趁此機會告老還鄉……」

  聽這話,宗瑾年第一個不幹了,這賠銀子不算,怎麼還要父親辭官?

  他心裡發急,不敢沖姐夫嚷嚷,便對落雲嚷道:「你這是什麼主意?人家竣國公府好歹還替父親兜著,你可倒好!竟然要全都抖落出去!還去主動認罰?而且我父親官做得好好的,為何要提前退隱?」

  落雲坐在婆婆身邊,語氣平和道:「那批軍資原本不該走泰州,為何偏偏繞遠了?我不信這裡沒有峻國公府的手筆。人家如此下氣力做好了套,怎麼能讓你全身而退?峻國公府現在兜著,是想不背負忘恩負義的罵名,逼著我們王府自動解除婚約。好,就算我們聽了他們的話,主動退了婚約。可峻國公夫人的心眼向來不大,若是老早就嫉恨我們王府拿捏著竣國公府的短處,難道會這麼輕拿輕放?一旦婚約解了,你又怎麼能保證人家不揭這老底?到時候,我們憑什麼制衡人家?只憑過世的老國公落下的那點子把柄?」

  她說完之後,北鎮王也聽明白了:落雲的意思是解除婚約不難,難的是,以後都被竣國公府攥著把柄。

  峻國公夫人當年被要挾著,被迫允諾下這不情願的兒女姻緣,如今一朝局勢大變,只怕還會有什麼後招,報復當初咄咄逼人的宗王妃。

  還有什麼比宗慶入獄,讓好面子的宗王妃從此抬不起頭更解恨的?

  所以宗瑾年還想瞪眼罵落雲時,北鎮王沉聲道:「你若再多言,就滾出我的王府!」

  宗瑾年有些怕自己的姐夫,畢竟年輕的時候,他曾經想替姐姐出氣,卻反被姐夫暴打了一頓。

  也是直到那時,他才知道自己這個看起來百無一用的姐夫是個手上有些功夫的厲害茬子。

  落雲見宗瑾年終於閉嘴了,便又說:「外祖父能夠主動請罰,就可免了一半的罪責,等罰銀遞交上去,別人也再無彈劾藉口。接下來,就可以好好查一查那軍資為何會繞路去了泰州了。等全都理清楚了,我們自可派人去跟峻國公府解除了婚約……名頭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北鎮王原本因為岳父氣得心都發堵,可聽到最後,眉頭舒展,忍不住勾起嘴角,琢磨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此時已經明白了落雲的意思。既然老丈人犯了錯,就要請罪認罰。可是姑娘的婚約卻要解得堂堂正正。

  他北鎮王府當年挾恩訂婚是不假,可沒有費心做局陷害過峻國公府!

  現如今,他竣國公府有意悔婚,卻鬧出這樣下套子陷害人的齷齪法子,總要將這內裡的腌臢門道晾曬出來,再跟竣國公府解了婚約。

  聽到這,北鎮王倒是又認真打量著自己這個平民兒媳。

  先前惠城巡視來找茬的時候,他就發現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臨危不亂,做事沉穩。現在看來,這姑娘的內秀還多著呢!

  兒子在京城裡,到底怎麼挖到了如此秀外慧中的寶貝?

  想這著,他開口說話了:「我的那位岳父大人,年歲漸大,將官位讓給年輕才俊也沒什麼不妥。至於罰金,你們宗家得出些,我北鎮王府也不會袖手旁觀,也會出一半來解一解難處。落雲這孩子雖然年輕,可是非倒是清楚,就依著她的話做吧!」

  他剛說完這話,宗王妃在桌子底下踹了他的腿一下。宗王爺以為宗王妃也是捨不得父親辭官,索性也不理她。

  若是換了旁的時候,宗王妃肯定不會答應王爺的提議,可是這內裡還牽扯她女兒的名節呢!

  落雲說得有道理,老的和小的,原是兩宗事情,就得分來辦。

  如今她顧得小的,就顧不得老的了!至於那一半的罰金,人家既然說出口了,宗王妃當著弟弟的面也不好再攔著。

  只是這頭……又痛起來了。

  所以就算宗瑾年急得喊姐姐。她權當說動不了夫君,無可奈何嘆氣,然後說自己頭疼,要回屋躺著去了。

  反正將來父親怪罪起弄丟了官職,她全都推在王爺和兒媳婦落雲的身上就是了。

  不過宗瑾年聽了可真是上火了。

  父親若辭官不做,再賠了銀子,他們宗家豈不是要家道中落?自己因為才幹不佳,一直在家無所事事,實在是不願意老父的仕途戛然而止啊!

  奈何這次姐姐也打了自己的算盤,只推說做不了王爺的主。

  宗瑾年沒法子,只能私下裡不懷好意地提醒姐姐:「姐姐,你沒發現姐夫居然對新婦言聽計從?如今她一個兒媳婦都能做得了這麼大的主,以後更是不會將你放在眼裡……你啊,還是長點心要好!」

  這話說得宗王妃微微動容,她那丈夫,平日看著溫吞,最是冥頑不靈,有些事情她就算說破嘴,也說服不得。

  可是今日,那個蘇落雲只輕輕柔柔地就讓北鎮王消了怒火不再罵人,而且的確是言聽計從……

  宗王妃的心裡,又開始不舒服了……

  再說韓瑤,就在父王跟母親和舅舅,嫂子他們在廳裡商量的時候,她帶著丫鬟正坐在離窗不遠的欄杆處,假裝丟了帕子,一邊蹲撿,一邊偷聽。

  跟其他被迫退婚的姑娘不同,小郡主是滿臉的雀躍,如同虎口脫險的羔羊,就差買一卦鞭炮放一放了!

  可她聽得正用心時,身邊也湊過一人,也學了她的樣子伸脖子去聽。

  韓瑤嚇得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定睛看時才發現趙歸北不知什麼時候來了王府,許是看見她偷聽,便也好奇地過來聽。

  看他要出聲說說話,韓瑤趕緊伸手指示意噤聲。

  等她扯了趙歸北的衣袖子跑到一側的花園裡時,趙歸北才問:「你在自己的府上怎麼還鬼鬼祟祟?」

  韓瑤卻一臉喜色,搖著趙歸北的衣袖,跺著自己的繡鞋,一個勁兒笑了沒完。

  只是等她笑完了,才發現趙小將軍也跟著笑得一臉喜色。

  她好奇問:「你笑什麼?」

  趙歸北老實道:「不知道,就是看你笑,我心裡也高興……」

  韓瑤不方便跟趙小將軍說她偷聽到的消息,只是從自己荷包裡掏出了羊酪子糖:「不是說來取糖嗎?怎麼言而無信?」

  此時午後的光,正打在少女光潔的額頭和臉頰上,呈現出少女特有的羊奶般的光澤,還有她微笑時,潔白閃光的牙齒,都晃得趙歸北的眼睛有些熱辣辣的。

  他一時慌了神,看天看地,不知該將眼睛移到何處去,躊躇了一會道:「你哥哥不讓我取……說你有婚約了,要避嫌。」

  一說到婚約,韓瑤又想高興地搖袖子跺繡花鞋了,她看看左右,離趙歸北湊近些道:「你自管來取,以後我愛給誰就給誰!」

  趙歸北不明所以,但也重重點頭,然後將韓瑤給他的糖塞入嘴裡,一路跟著她說說笑笑,遊走了一圈,才去見母親漁陽公主去了。

  雖然關於宗家的這門官司,已經商定好了處理法子,不過韓瑤也聽了舅舅背地裡對落雲的破口大罵。

  想來嫂子或多或少都入了些耳,韓瑤真心替舅舅覺得對不住,特意來跟嫂子賠一聲不是。

  因為她知道嫂子其實是為了她的事情,白白挨罵了。

  落雲卻笑了,一邊縫補著趕製的軍被,一邊道:「我只是希望能將此事徹底了結,莫要帶累你哥哥,不關你的事兒。如今你哥哥在前線分不開身,無暇回來分神處理這些。父王肯聽勸,將這事兒處理乾淨了,對你和你哥哥都好就行了。我平生挨罵得多了,再添個舅舅罵幾句也無所謂。」

  韓瑤有些不好意思地搶過了嫂子手裡的被子:「我知道嫂子你疼我,這原也沒你什麼事情,若是你不管,只怕母親上來擰勁兒,還要跟峻國公府掰扯,到時候我的臉可就丟光了,倒像是死賴著他們家……嫂子,你眼睛剛好,這些還是交給我弄吧!」

  說完,她戴好了頂針,開始一針一線認真縫補起來。

  落雲笑看著小姑子,伸手替她掖好鬢角的碎髮。如今落雲能看得見了,發現韓瑤長得很漂亮。

  她五官隨了母親宗王妃,可見王妃年輕時也應該是個美人。

  只可惜現在宗王妃雖然精於保養,可到底人到中年,加上與王爺的感情並不順遂,眉宇間也自添了幾抹愁容。

  其實北鎮王就是個順毛的驢子,若是宗王妃少說幾句嗆人的話,這對中年夫妻能少爭吵許多。

  從他肯主動給岳父拿錢,就能看出是個有擔當的。

  可惜王妃從嫁入王府那天,就覺得王爺沒讓她過上好日子,積怨日漸增多。恰在這時,韓臨風的親母出現。

  據說那是個言語溫柔,善解人意的美人,倒是一下子寬慰了王爺的心。而這美妾又成了王妃心頭拔不下來的刺……

  後來美妾雖然病死,但是那根刺留下的傷疤已經去除不掉。王妃似乎覺得不暗諷夫君幾句,都沒法張嘴說話。

  落雲其實也想勸婆婆幾句,可是陳年宿積,難以消解,這夫妻二人,大約一輩子就這樣糊塗過下去了。

  再說宗家的那場官司,最後是北鎮王跟著宗瑾年親自前往了泰州一趟,說服了岳丈大人看清自己的處境,親自寫了請罰的奏摺,外加當初貪墨的軍資五倍錢額,一併呈遞給了陛下。

  韓臨風當年設賭局,可沒少賠給宮裡太監銀兩,所以這次北鎮王就算往上遞銀子疏通,有了兒子之前趟的路子,也算有熟悉靠譜的門路。

  所以皇帝身邊的太監都得了豐厚油水,也願意適時疏通一下。

  加上宗慶上呈的緣由是屬下貪墨,他疏於管束監督,所以自請其罪也算說得過去。

  現在陛下缺銀子缺得厲害,這等自願傾家蕩產主動認錯的官員,當真是極好的!

  再多來幾個,國庫就充盈了。陛下自覺「金銀赦」初見成效,倒也不能打消官員認錯的積極性。

  於是魏惠帝下旨申斥了一通,順便收了宗慶的的官印,這本該掉頭的死罪,居然就這麼輕拿輕放,俐落結案了。

  再說竣國公府那邊,之所以出此下策,也是跟六皇子前一陣子徹查北鎮王府與反賊勾結的案子有關。

  當時,聽聞韓臨風要出事的時候,峻國公夫人就一直心急,惱恨國公重名節好面子,不肯主動解除逝去公公定下的婚約。

  那幾日,國公夫人光是嘴角都爛了兩次。

  後來那勾結叛黨的案子雖然證明是誤會一場,沒了下文,可是國公夫人愈加後悔三兒子的這門婚事。

  於是她偷偷找來府裡的二爺商量,這才設下了圈套,藉著宗慶落罪想要拿捏宗王妃,讓北鎮王府識相,趕緊自己將退婚的帖子送來。

  現在北鎮王府有求於己,自然要懂事些,退婚的理由大抵就是韓瑤生病不利姻緣一類的。

  這樣,峻國公的面子也算保住了,糟心的婚事也可以退了。

  可萬萬沒想到,左等右等,等來的卻是宗慶自己向陛下認罪領罰,同時還懇請陛下徹底清查運送軍資的人擅自更改運貨路線的事情。

  最後這事鬧來鬧去,差點牽扯出了竣國公府的二爺,幸好他推出了兩個門生出來擋了擋,這才堪堪脫身。

  因為宗慶已經過了明堂,這事兒查起來一點也不背人,整個兵部都鬧得沸沸揚揚,害得二爺又花了不少關係才按壓下來。

  等北鎮王府拿出要求退婚的帖子時,恰好就是這個節骨眼。

  而且遞出退婚帖子時,是韓臨風託了京城的大儒李歸田大人為證,親自送去的。

  北鎮王寫退婚帖子時,絲毫沒跟峻國公府講什麼情面,只是硬邦邦地陳述峻國公府的三公子前程遠大,韓家小女自知不配俊才,道不同不相為謀,願三公子早日另尋歡喜,結下金玉良緣。

  結合著當前的官司,這就是將竣國公府的小心思擺在了明面上,誰也別給誰做臉了。

  峻國公爺之前並不知這事兒的來龍去脈。也是後來鬧大了,家裡老二才說給他聽,他才知道是自己的夫人背著自己搞了這麼一齣。

  當時峻國公聽了弟弟的話,氣得直翻眼睛,覺得這事兒辦得太下作,透著婦人的短視!

  他何嘗不知這婚事不配?可是既然先父應允了,他們再反悔就是不孝。

  所以只能一再拖延婚期,等著北鎮王府心疼女兒蹉跎了年華,主動退婚。

  可是用陷害人這等下作法子逼著人退婚,他這一世如白紙般珍惜的清名,全叫個婦人給毀了!

  不過不管怎麼樣,總算解了一件煩心的婚事。眼看著九皇子一天比一天得勢,那方錦書勢必要成為一國之后。

  依著方錦書對北鎮世子不可言說的桃花爛賬,自己能跟北鎮王府甩開關係,也算是可喜可賀了。

  峻國公府本以為,那私改軍資路線的案子已經壓了下來,也就水過無痕了。

  可是沒想到這退婚的隱情,不知道怎麼,在京城的各個府宅裡不脛而走。

  許多夫人湊在一起茶宴時,都在背後議論峻國公夫人,說她的心思實在太深沉!

  這結親退親的多了去了,若不滿意,隨便找個緣由直接退了便是,哪有這般故意坑害人的?

  居然千方百計地給人家王妃的父親栽贓罪名,害得人家辭官,還傾家蕩產的賠錢。

  若跟這樣的人結親家,關係要好的時候還無所謂,若是哪天不小心把峻國公一家子得罪了,真是自己死了都不知緣由。

  峻國公夫人起初也沒注意那些夫人們背後的竊竊私語。待傳聞從要好的夫人那入了她的耳朵裡,已經傳得不堪入目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7 09:39 PM

第九十六章 掌管公中

  一向清高倨傲的峻國公夫人, 向來是宴席上眾星捧月的那個,可是如今居然淪落成別人嘴裡的談資。

  以致於她看見誰在茶宴酒席上眼睛掃過她說話,都疑心是在說嘴著竣國公府, 那臉色愈加鐵青不善。

  原本她就是不甚親近人的長相,讓人看了愈加望而生畏。

  如此一來,退婚完畢的三公子,也並沒有像峻國公夫人臆想的那般,立刻成為人人爭搶的香餑餑。

  那些峻國公門當戶對的人家,心裡都犯嘀咕:京城裡的尊貴門戶,他峻國公府又不是最出挑的,何必給自己的女兒選個如此陰狠的人家?

  峻國公夫人的眼光一向很高,太低的她又看不上,三公子的婚事也只能空閒著了。

  不過後來國公夫人倒是輾轉打聽出來, 這些傳言是從何處而來。

  居然是遠在梁州陪夫打仗的漁陽公主,給京城幾位相交甚深的夫人通訊時,透露出來的。

  那漁陽公主就在梁州, 後來也是從宗王妃的嘴裡知道了自己韓家本宗小輩被逼著退親的緣故。

  漁陽公主雖然跟北鎮王府只能算同宗遠親, 並不親近,可她向來護短, 加上宗王妃講述這事兒時,哭天抹淚地陳述其中的委屈, 也讓人聽了憋火。

  公主跟京城閨蜜通訊, 也針砭時弊了一番, 告誡友人與峻國公府的人相交,要留神注意些。

  於是退婚的隱情這才慢慢傳揚出來。

  等峻國公夫人瞭解了之後, 氣得在家裡連摔了幾套名貴的茶具。

  奈何對方是陛下的愛女,她就算有氣, 也要憋忍著。

  可是此番仇怨算是記下了,每每夢醒時分,都要暗自咬牙計較一番……

  再說梁州這邊,雖然小郡主退了親,但北鎮王府一時也無暇顧及小兒女的婚事。

  宗王妃自從上次惠城受了驚嚇以後,總是覺得心悸精神萎靡,加上父親被迫辭官,而女兒的親事也毫無著落之後,更是打擊連連,整日請不同的郎中來看病。

  郎中們眾口一詞,都說王妃心火有些旺,除此之外並無大礙。

  可是無論多少銀子的湯藥下去,宗王妃總是萎靡沒氣力,有時候又是心焦氣燥,逮著女兒就會挑著茬子來罵。

  這心病將養起來就慢了,惹得韓瑤現在在府裡,又要開始貼牆走路了。

  王妃既然如此,府裡的大小事務也懶理了。

  北鎮王不耐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便問宗王妃該如何處置。

  宗王妃躺在床榻上有氣無力道:「家裡又不是只我一個,你不是有大兒媳婦嗎?她多能幹,手裡的鋪子打點得也好,就將公中交給她管得了……」

  北鎮王倒是頗為意外,沒想到他這位夫人能輕易放權。

  不過她提對這個法子也好,於是北鎮王便準備去跟兒媳婦提。

  待北鎮王走了,原本病懨懨的宗王妃倒是一骨碌爬了起來,喊著自己貼身嬤嬤盛媽媽道:「快,將那對玉頭裹軟皮子的美人錘拿來,讓小丫鬟給我捶捶腿,整日躺著,腰都快散了。」

  這盛媽媽乃是回家養病的奚嬤嬤的表妹,也是王府裡的老僕,如今她頂了奚嬤嬤的缺,又慣會來事,有了奚嬤嬤的指點,服侍王妃也甚是周道。

  不過她方才聽宗王妃要放權給新婦,心裡頓時有些慌,乾脆也不用小丫鬟,親自拿了美人錘,一邊在軟榻邊給王妃捶腿,一邊輕言輕語道:「您是這王府的女主子,年齡也正當時,哪有這麼早放權的道理?」

  宗王妃卻不屑冷笑一聲:「你當我傻?若有好家當,當起家來自然順風順水。可是公中空蕩蕩,有什麼好把持的?我們那位王爺,向來是錢銀沒譜的,之前給我父親交了一半的罰金。這滿府上下,能收刮的銀子都收刮乾淨了。佃租子收上來還早呢,滿府上下都是要吃要喝,我不吃個大戶,難道要拿自己的嫁妝往裡填?」

  原來王府現在虧空得不行,宗王妃也當不起這個家,正好趁機會裝病,讓蘇落雲那個新婦去管。

  她那麼有錢,若是看府裡沒錢,豈有不拿的道理?

  宗王妃好歹也是個官家女子,不好跟鄉野婆婆一樣,開口索要兒媳婦的嫁妝,所以便尋了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將爛攤子一併都交給了大兒媳婦落雲來處理。

  聽王妃這麼一說,盛媽媽這才恍然大悟,連聲誇讚王妃聰慧。

  那個蘇落雲商賈出身,原本也不配王府之家。現在好不容易嫁進來,王府缺錢,她若不拿出些錢財填補,如何好意思立在王府的屋簷底下!

  再說王爺,若是以前,就算再沒人管府宅子,也不會放心讓新婦管家。

  畢竟落雲是小門戶出身的女子,而且還有眼疾。

  兒子娶她的過程也有些匪夷所思。平日看他們相處,也是兒子倒貼得多,那小心翼翼的勁頭,當真像是窮小子從往村子裡拐媳婦,生怕她跑了似的。

  北鎮王都不知道這荒誕的姻緣能維持到何時,自然不會真心拿落雲當自家人看。

  不過後來,日子相處久了。他倒是愈加理解兒子當初為何執意要娶一個平民盲婦了。

  這姑娘雖然眼盲,心思可比許多健全的女子都透亮。

  北鎮王當初只看女子樣貌,又因為自己的考量,選了宗家女,誰知卻娶了怨婦入門。後來得了韓臨風的母親,又懂得了女子不光看樣貌,當知溫柔性情的可貴。

  可現在再看自己的這個大兒媳,他一時又不無感慨:女子除了容貌,性格之外,若是兼具大智慧,才算得天賜良伴。

  見了她應付那兩位巡使的架勢,再加上韓瑤解除婚約的風波,宗王爺也算是徹底瞭解自己大兒媳是怎樣的一個人物。

  她雖然沒有名門加持,可是卻是京城富貴圈裡摸爬滾打,歷練出來的。

  至於錢銀方面,人家是千兩萬兩的流水賬,手裡那麼多的鋪子都管得,區區一個王府的賬本,那更是練手的小帳。

  於是王爺便私下找來了落雲,先跟她說了宗王妃的意思。

  他本以為一個新婦,要從婆婆手裡接下管家差事,大約都是要惶恐一番,推讓一下,又或者是喜出望外,拘禮感激公婆的信任。

  沒想到,這大兒媳婦聽了,卻不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笑。

  饒是見過些風浪的北鎮王,也看不懂落雲的意思了,見她笑個沒完,王爺問她何意。

  落雲望天想了想,緩緩道:「若是父王沒有合適的人選,我願替父王分憂,接下這攤子事。」

  王爺聽出來她話裡有話,便說:「我以為你還會推拒一下。」

  落雲笑了一下:「先前宗家出事,父王決定給外祖父家出一半的罰金。雖然父王拳拳孝心,可是我們王府的公中已經虧空的差不多了……母親大約也是理不得這些帳,才會越發的病重。我若能幫著二老開源節流,省些銀子出來,好歹能對付了這不好的年景。等公中賬目都理順了,大約母親也病好了,到時候,我自會將賬目都交還給母親……只是,以後大約府裡的日子都要緊巴些,宴請餽贈一類都要斟酌著來,我思量有不周到的地方,還請父王見諒。」

  兒媳婦不說,北鎮王還真不知家裡要揭不開鍋了。這細聽之下,也是大吃一驚。

  「府裡虧空?這怎麼可能?」

  落雲笑了笑:「當時母親在桌下踢了父王兩下。可是父王沒理,我猜著大約是因為母親管帳,知道府裡拿出這麼多錢有些吃力,想要父王悠著點……」

  北鎮王這下徹底傻眼了,原來他那位夫人當時踹自己是這個意思!她那時為何不挑明了!難道啞巴了?光用腳踹有何用!

  而兒媳婦這次倒是挑得明白——別以為我接下的是什麼香餑餑!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現在家裡因為公公的窮大方,要算計著過日子了。以後再有人裝大方的時候,請悠著點,府裡可沒閒錢了!

  就在這時,落雲又緩緩道:「王府一時錢銀周轉不靈,按理說,我這個做兒媳婦的得幫襯一下。可是我跟臨風說過這事,他當時就急了,說我若拿嫁妝錢填窟窿,就是讓他背負吃軟飯的名聲,他好不容易擺脫了紈袴之名,不想再被人誤會沒出息。我被他罵了,只能依著他。所以王府以後,只能開源節流,節省度日。」

  落雲現在拿著夫君當擋箭牌,眼睛都不帶眨的。

  她是有錢的,可是那些是自己的嫁妝,北鎮王府就算錢銀一時周轉不開,也不該兒媳婦拿錢填窟窿。

  不是落雲吝嗇,而是她知道世子現在正在做著大事,花錢如流水一般,就算背後有游財神撐腰,時間久了也有些捉襟見肘。

  她的錢,從今往後也一分不能動,若是遊山樾以後改了主意不再投注,那她就要做自己夫君的金主,不能讓錢銀難倒了英雄漢。

  再說這次王爺不跟家人商量,就擅自幫岳丈填錢也該吃些苦頭。

  宗慶刺史做了那麼多年,從來都是雁過拔毛,積攢的傢俬無數。結果小舅子宗瑾年一哭窮,王爺就不假思索慷慨解囊。

  雖然從女婿和姐夫的角度看,這樣的冤大頭甚好。

  但是他也是堂堂北鎮王府的一家之主,理應懂得自家吃得起飯,才可適度助人的道理。

  她的這個公公,不管再落魄,也是堂堂王爺,而非平頭百姓。他從小金枝玉葉地將養,壓根不管庶務,對於錢銀的概念淡漠得很。

  這次倒是個不錯的契機,落雲打算一分不出,勒緊滿府的褲腰帶,讓他們知道饑荒年該如何度日!

  北鎮王也沒想到會被兒媳婦不顯山不露水地「訓斥」了一頓。

  他忍不住尷尬地咳嗽了兩聲,然後道:「既然以後是你管家,自然是你斟酌著來!」

  落雲應下,卻只提了一個要求,那就是她查賬的時候,須得王爺在場,若是不能答應,這攤子事兒,她可不接。

  北鎮王挑眉問這是為何?

  落雲抿嘴一笑:「我又沒有母親威嚴能壓得住人,世子也不在府裡,府裡都是有頭臉的老僕,若是父王不幫襯我,我就是紙老虎杵在那裡,能嚇得住誰?父王若肯讓我狐假虎威幾日,日後定然不敢再勞煩父王。」

  北鎮王也暫無別的要緊事,另外他也想看看這小婦人如何行事,於是欣然答應。

  這小姑娘還跟他定了幾句話的台詞,然後便開始準備叫人問賬本。

  王府那麼多的賬本,她接手的時候,翻頁查看的方式都有所不同,只刷刷翻頁,另一隻手劈里啪啦地撥拉算盤,不多時,就在賬本裡翻出幾筆不對的賬目,分頭叫來管事,全都站在院子裡,然後挨個叫進來問。

  北鎮王都聽不懂她在問什麼,反正就是寥寥數語就讓那些採買管賬的頻頻用袖子拭汗,看來問的全是採買的關卡處。

  如此一來,竟然盤查出了不少被侵吞的舊賬。

  若是單這個世子妃坐在那,老油條們自然可以滿嘴扯謊,搪塞過去。

  可是現在,王爺沉著臉坐在一旁,每當那些管事們巧舌如簧的時候,世子妃總是不緊不慢地端起茶杯,然後王爺就在一旁緩緩說出跟兒媳婦對好的台詞:「你這通狗屁不通的話,覺得本王和世子妃會信嗎?」

  一向待人文雅的王爺都如此放粗了,嚇得老僕們是撲通撲通地跪下求饒。

  再然後,世子妃便放下茶杯,不急不緩地駁斥他們的搪塞之言。

  這個新婦似乎早做了功課,居然將他們採買的逐個環節都能說出個章程來。魚肉青菜四季的價格,全是心裡有數,而布匹和藥材一類最容易做手腳的地方,人家世子妃居然甩出了採買店舖子的賬本來。

  這……顯然是不動聲色,早就查驗清楚了呀!

  對於這麼內行的主子,還如何扯謊?

  結果蘇落雲在王府的中堂查了兩天的賬目,從貪墨錢銀的管事僕役那裡摳回了銀子足有六七百兩。

  跟陛下寬容的」金銀赦」相比,這婦人就嚴苛多了。

  挨板子討回銀子不算,落雲又一口氣發落了十多人,轟攆出府,不再起用。

  北鎮王起初也是閒坐,可是看兒媳婦查賬越查越心驚,最後等人出去了,他氣得一拍桌子:「無知蠢婦,宅子竟然讓她管成這樣!」

  落雲倒不是故意要給婆婆難看,只是一邊扒拉算盤一邊道:「母親管得很盡心了,只是有些賬目,不是在市井裡出來的壓根就不會清楚錢銀多少。我不過因為出身商賈之家,整日在市井裡討生活,所以才知道這些。至於查得這麼細,也不全是為了討回這幾百兩。現在是戰時,我們北鎮王府裡又住著漁陽公主這樣的貴人,難免人多嘴雜。我也是趁著這個機會,往外攆一攆心思不純的人。也算是給剩下的人立立規矩。王府裡主人不多,僕役減少些,也能開源節流,如今邊關不穩,誰也不知以後會如何,手裡有些積攢,總歸是心裡不慌。」

  替宗家拿的那筆錢實在不算少。若是還像以往一樣養著些挖牆根的碩鼠,遲早有將王府吃空之日。

  其實北鎮王罵得也沒錯,宗王妃在管理賬目的方面只求沒有大錯處。

  可是她身邊養著的諸如奚嬤嬤、盛媽媽一類的老奴太多,以至於府裡掌管要事的也都是這些有權勢的老奴族親。

  這些人互相勾結串聯,難免要生出些歪心思。

  而落雲轟攆出去的那些人裡,就有盛媽媽的兩個兒子和奚嬤嬤的兩個孫子。

  這也是落雲讓北鎮王坐在一旁聽自己理賬最根本的原因。畢竟她跟奚嬤嬤一類老奴結下了樑子滿府皆知。

  若是她掌管庶務後,一上來就發落王府的老人人脈,難免有挾私報復的嫌疑。

  可是北鎮王從頭到尾都坐在一旁,聽了其中的細枝末節,都知道這些人是犯了什麼錯被打發出去的,也就免了有人背後告私狀,她跟王爺還要費心解釋一遍。

  一時間,北鎮王府的管事下人們,都知道改朝換代了,新掌事的世子妃可不是善茬子,大家且得擺正了心眼,仔細些做事。

  至於那被轟攆出府的,自然也有不死心的。

  在家養病的奚嬤嬤看到孫子們灰頭土臉地回來,自然不幹。

  於是老婆子仗著自己有臉面,拄著枴杖,讓兒媳婦攙扶著,又跑去宗王妃那邊哭訴去了。

  奚嬤嬤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只說著自己丈夫當年對老王的救命之恩,外加兒孫不爭氣,跟她這個老東西一樣不會討世子妃的歡心。

  奚嬤嬤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老奴這麼一走,王妃您怎麼不會照顧自己了?您這一病倒好,整個王府都改朝換代了,我們這些老家臣,再沒容身之處了!」

  說到這時,一旁的盛媽媽也是撲通跪倒,哭訴自己的兒子糟了冤枉,被世子妃轟攆出府,沒臉見人了。

  就在這時,有小丫鬟端來了王妃今日的燕窩補湯。

  宗王妃十分愛美,雖然年華已逝,但也注重養顏,所以每隔兩日都要飲一碗濃濃的燕窩紅棗枸杞羹。

  可是今日這湯碗裡的汁水似乎太稀了一些。等王妃用調羹舀起來一看——這哪是燕窩,分明就是一碗銀耳羹啊!

  王妃以為是下面的人憊懶糊弄,立刻氣得拍了一下桌子,問道︰「當我是瞎嗎?還分不清燕窩銀耳?今日廚房是哪個人當值?竟敢這麼糊弄!」

  結果廚房做飯的廚娘帶著一路小跑過來跪下解釋:「並非奴婢存心糊弄王妃,實在是今日送到廚房的食材裡沒有燕窩,我也跟採買的管事說了,您每隔兩日都要飲燕窩羹。可是管事卻說,這幾個月王府的公中空虛,所有的食材採買一律得按世子妃批過的單子來,沒有多餘的錢來買燕窩,便讓我想想法子用銀耳替代。管事說是等幾個月後收上佃租子了,再給王妃買一些名貴的燕窩來補補。」

  宗王妃原本聽老奴告狀,心裡就憋著一肚子火,現如今看到自己養生的份例都抽了水,立刻怒不可遏,冷聲說道:「來人,去請世子妃來我的屋裡坐坐。」

  等落雲過來向她福禮問安的時候,王妃冷冷哼了一聲說:「我可不敢當,你如今掌著家,拿著庫房鑰匙,真是好不威風。我聽說你不光是轟攆了府裡一批老資歷的奴才,而且還讓王府所有的開支全都折半。難道你掌家之後,我們王府就此落魄,窮的都揭不開鍋了?」

  一旁的盛媽媽也冷冷道:「居然用銀耳來充燕窩糊弄王妃您,可不就是揭不開鍋了?」

  落雲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奚嬤嬤,那老東西的眼睛還紅著,應該是好一頓告狀。

  落雲想了想,輕聲說道:「王府裡的確是沒錢了,母親不也是愁得都『病』了?先前宗家外祖父出了事兒,父王給墊付了一半罰金,這公中一下子就空虛起來。我一個新婦,沒有母親掌家的本事,只能向王爺表明需得節省些過日子。至於哪些地方需要節省,哪些不能省,我心裡沒有數,於是乾脆列了單子給了父王。由著他老人挨個過篩子。我還真沒注意,父親居然也剋扣了您的燕窩這一項。這的確是我的錯,不過我房裡有一盒八盞的燕窩,是我舅舅託人給我寄來的,年份成色都好,回頭我讓寄秋送到廚房去給您燉上。就算我們小輩兒節衣縮食,也萬萬不敢虧待了您的身子。」

  宗王妃聽她伶牙俐齒的應對,居然一推三六五,把所有的責任全都推給了王爺,也是心裡有氣。誰都能去問王爺,她能去嗎?

  王府的錢都墊給了宗家,她若再問,簡直是主動過去給王爺罵。

  可宗王妃不說話,卻有機靈老奴善解人意,盛媽媽訕笑開口道:「世子妃真是好口才!您既然一掌家,王府就沒錢了,是不是該想想法子?就沒聽過哪個王侯之家因為沒有錢,而學著平頭百姓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您當初給糧草營一出手就是兩千兩銀子,難道就拿不出區區幾百兩銀子讓王府過過難關?」

  看來要論厚臉皮,還得是這些當奴才的,王妃和王爺都不好意思開的口,老刁奴一下子就說出來了!

  這正經熟人之間,若是開口借錢,都不太好意思推諉,更何況她是北鎮王府的兒媳婦。

  婆家有難處,她可不就應該主動慷慨解囊嗎?

  當盛媽媽這麼說時,奚嬤嬤是嘴角掛著冷笑,嬤嬤是世子妃的手下敗將,被世子踹了一腳後,也識趣不再打頭陣,只看自己的表親衝鋒陷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7 10:56 PM

第九十七章 鐵面軍魂

  宗王妃權當沒聽見老僕踰矩, 只顧拿著茶盞飲茶,閒看落雲如何應對。

  落雲聽了這話,卻是抬頭看了盛媽媽一眼, 語氣平平道:「你是仗著自己在王府有幾分臉面就這般放肆?還知道這是王侯之家!就算平頭百姓家,也沒有婆家隨便開口索要媳婦嫁妝的道理,你這老奴說出這種話來,是準備讓別人笑話北鎮王府要吃軟飯,得用媳婦的錢銀度日?」

  落雲自從雙目恢復之後,說起話來,眼神也會隨著話語投射過來,雖然還是以前那般文靜羸弱的模樣,但是眼刀子一過去,立刻就能感覺到一股壓人氣場。

  盛媽媽雖仗著宗王妃撐腰, 卻依然頂不住世子妃的眼神,立刻躲閃著辯解道:「是奴婢多言了,還請世子妃見諒。不過王府雖有難處也是一時的, 您若肯體恤二老, 誰會多嘴說王府的閒話……」

  落雲其實清楚,若宗王妃不放權, 斷沒有讓自己這個沒出身沒背景的兒媳婦掌家的道理。

  現在這刁鑽老奴說的,大約也是宗王妃自己的算盤。

  落雲覺得還是把話講清楚些, 斷了某些人的念想, 所以她挑眉繼續說道:「王府這次錢銀周轉不便, 全是因為宗家外祖父出了事兒,王爺作為宗家的女婿, 自然要盡一份心力,傾其所有。雖然王府現在日子緊巴了些, 可也沒到需要你這老奴四處討錢的份兒。母親都沒有拿自己的嫁妝來填補,你卻拿話擠兌著我,是何意思?要不知道的,還會以為母親挑唆了你這老奴欺壓新婦,我們王府的名聲,就是讓你們這群人敗壞的!」

  落雲這麼一說,宗王妃自己的臉都要掛不住了。

  這新婦真是句句一針見血。倘若王府真到了需要女人嫁妝填補的份兒,按理說,也得從宗王妃開始。

  畢竟是她父親貪贓枉法出了事兒,才牽連著北鎮王府吃不上燕窩的。

  「夠了,盛媽媽還不快些給世子妃認錯!」落雲說得句句在理,宗王妃一時也無法反駁,只能推盛媽媽擋一擋。

  盛媽媽只能趕緊低頭認錯。宗王妃卻還是心裡憋火,又斜看著蘇落雲道:「你說得對,要是王府沒錢了,也得是我先將嫁妝捨出去,給滿府上下賠罪,你且算算看,用不用將我也賣了,好來填你賬面的窟窿?」

  一看婆婆發火,落雲自然是趕緊跪下賠罪。

  就在這時,門外有嘈雜的腳步聲傳來。

  「這是怎麼了,屋裡這麼熱鬧?」伴著這一聲,漁陽公主帶著侍女丫鬟一起走了進來。

  原來落雲來之前,聽聞奚嬤嬤進府,就預料到了老攪屎棍出山。

  韓臨風現在忙著自己的那一攤子事,許久都不回府,她也不能回回指望著公公解圍。

  所以臨來之前,她還邀了漁陽公主一同前來給王妃探病。

  漁陽公主自從上次惠城遇險之後,就回到了梁州的北鎮王府裡借住。

  這裡離經州很近,將軍和兒子若是有空,也正好回來看她。

  只是趙棟身為上將軍,基本不會回來。好在兒子趙歸北還算孝順,有時替父親前往驛站傳送重要文書,或者取拿東西時,會來看看漁陽公主。

  今日漁陽公主閒來無事,受了落雲的邀約,打扮一番後,便來看看宗王妃。

  結果正好聽了半句閒話,便順嘴問了問。

  宗王妃是多好面子的人,一看漁陽公主來了,可不好再繼續審蘇落雲,只讓她趕緊起來,然後笑臉迎向公主。

  若是被漁陽公主知道,自己府上銀庫見空的事情,那王妃的臉可真是丟光了。於是她連忙笑著打岔,將著話頭岔開。

  而奚嬤嬤那老貨也知道這場合沒她插嘴的餘地,自是被兒媳婦給攙扶著灰溜溜地走了。

  漁陽公主天生好交際,這一來,話題倒是不會重樣子,順便還帶了些京城的新鮮事情。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峻國公府的夫人如今臭了名聲的事情。

  宗王妃愛聽這類,一時間都顧不得申斥落雲,只顧著跟公主細聊這些大快人心的八卦,順帶再跟公主提一提,看看她相熟的京城府宅子裡,可有年齡相當的公子,再為女兒相看一門。

  自從惠城天寶樓那次,大家一起跳了樓,漁陽公主自覺跟這位王妃也算是共患難的交情。

  看著王妃為女兒的事情一直上火得病病殃殃的,也著實可憐,當下也是一口應承下來,說是要給京城的好友們多寫信舉薦一下北鎮王府的小郡主,看看能不能結下良緣。

  待公主走後,宗王妃的心情好了一大半,看著落雲坐在一旁,才又想起被公主沖散的官司。

  待她再次凝聚怒氣,詢問她為何遣散府裡的老人,是不是想要改朝換代的時候,落雲柔柔道:「只是起初發現賬目不對,等問時,才發現是哪幾個犯事。本想看在母親的面上從輕發落,可當時父王不放心我查賬,就坐在一旁……父王的脾氣您還不知?他在氣頭上,說府裡現在本來就缺銀子,哪裡還能留這些吃裡爬外的?便都轟攆走了……母親若不願,我稟明了父王,再讓他將人請回來?」

  宗王妃聽了一滯……先前因為父親宗慶交罰金,王府給墊進去了一半,所以王府現在日常的開銷都縮緊了。所以那些人的賬目若真有問題,當真是撞在炮眼子上了。

  她若給這些人求情,只怕她也要被王爺數落一場……

  想想自己在王府裡含辛茹苦這麼多年,拉扯了三個兒女長大,到頭來,混得卻不如個新婦有情面,宗王妃也是悲從中來,一時眼圈翻紅道:「你也甭拿你父王來壓人。如今這府裡一對父子,都被你拿捏住了,我的身子也如今也頹敗了,還是趁早死了,給你個新女主人騰挪地方……」

  落雲給宗王妃遞了茶,有些哭笑不得。

  她的這個婆婆,雖然有些小聰明,但也沒有什麼大的壞心眼,另外就是耳根子太軟,易受刁奴的挑唆。

  再不然,就是自覺人生際遇大不順,旁人都沒有她來得苦。

  其實北鎮王爺雖然也就是頂了紈袴的名頭,可是仔細算來,府裡的子嗣也就三個。除了韓臨風是愛妾所生,便再無其他庶出子嗣,府裡雖然也有一兩個同房侍妾,但王爺也不常宿,這在王侯府宅裡,已經實屬難得了。

  王爺雖然跟她相敬如賓,但也並非刻薄對待髮妻之人,可是這兩人脾氣相沖,就是能相敬如賓,一言不合也會吵起嘴。

  落雲以前從來沒有體會到什麼是性格無法磨合的怨偶夫妻,畢竟她的娘親雖然對父親失望,可也從來沒有像王爺和王妃一樣,三天兩頭地面紅耳赤吵嘴。

  等見了公公婆婆之後,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就算門當戶對,品貌相當,也不適合結為夫妻。性格上的不合適,其實比八字不和更要命!

  聽了王妃說要早死,她柔柔開口道:「小叔子和小姑子還沒成親,母親可不能早早不管了他們!若是父王或者世子來張羅,必定找不出好樣的來……母親只管養病,等您能起身了,就趕緊接過賬本鑰匙,我的年齡這麼小,可撐不起這麼大的家。」

  宗王妃接過她遞過來的帕子拭了下眼淚,又喝了幾口茶,覺得蘇落雲說得有道理。

  自己的兒女都還小,她若死了,誰來管他們?

  不過這新婦說得倒是大方,好不容易掌管了王府的管事權,如何捨得放手?

  等聽婆婆質疑自己的誠意,落雲大方一笑,很是老實地說:「王府的底子太空,管家掌錢勞心勞力的。我管慣了自己的產業,一向大手大腳慣了,有些不會掌管窮家了……」

  宗王妃再次被氣得嗆了一口水;這死妮子說話真是氣死人!堂堂北鎮王府竟然成了她嘴裡的破落戶?

  不過宗王妃也知道新婦的底子,人家並非胡吹牛皮。聽女兒說,這蘇落雲的香鋪子生意在不斷地擴大,甚至還在海外包了商隊,準備運輸些稀缺的舶來香料。最近就連惠城裡都有她瘦香齋的分號了。

  人家財大氣粗的媳婦說出這話來,就是大大的實話。能如山如海的花用錢,再回過頭錙銖必較地算計著公中花用,的確有些束手束腳。

  她原先還耍心機,指望著這富婆子幫忙填王府的窟窿。可看這新婦口口聲聲要維護王府臉面,似乎沒有出錢銀的意思。

  還真是商賈之家出來的,將錢銀看的太重!這性子跟貔貅一般吝嗇!

  看宗王妃氣得又瞪眼,落雲見好就收,只推說趙小將軍一會要來府上,她還需招呼廚房備飯迎接,得空再來陪母親說話。

  王妃一瞪眼:「都是窮家了,有什麼好準備的?弄些稀粥鹹菜對付著得了!」

  落雲柔柔笑道:「公主自己的吃食都是自己開銷,既然小將軍回來了,自然也是自己選買食材,我們廚房不過代做。母親以後想吃什麼只管跟我說,家裡錢銀不夠,我給您買。」

  這哄孩子一般的話,真是王妃聽得又生氣又不好發作,明明是自己的府宅子,卻莫名有種寄人籬下之感,怎麼吃口好的,都要跟新婦討要了?

  再說趙歸北這次折返梁州公幹,方才讓隨從來帶話來,說是要看望漁陽公主。

  等趙歸北來時,手裡已經拎提了方才在街市上買的大包小包的東西。

  他這次不光有給母親的補品,還給落雲、宗王妃,甚至韓小郡主都帶了東西。

  公主見了不住地誇讚,說兒子這次出了京城,反而懂得人情世故了。

  待母子見面,漁陽公主覺得兒子這些日子變得又黑又瘦,一時也心疼極了,捧著兒子的臉,問他是不是沒吃好睡好?

  趙歸北似乎也很無奈母親老拿他當小孩子似的,只能略顯尷尬地瞟了一眼坐在一旁偷偷笑的韓瑤,然後往後躲著道:「母親,我又不是乳臭未乾的孩子,為什麼總要擔心我吃睡?」

  漁陽公主被兒子這麼一說,也是逗笑了:「臭小子,你在為娘的眼裡永遠是吐奶泡的娃子!你爹向來粗養你,如今到了陣前,更沒人管顧你了。」

  說完,公主笑著對一旁陪坐的落雲姑嫂笑道:「我家駙馬雖然前頭還有個女兒,可是我嫁進去的時候,人家都大了,隨後就嫁了人,只是歸北這孩子還是奶娃子,真是我從小拉扯大的。如今看他長大了,四處跑得沒了影,我這心裡也是空落落的。」

  落雲在一旁笑著聽公主閒話家常。看公主的樣子,就是真心喜歡孩子的,將小將軍照料得著實不錯。不過她為何自己不生,也是讓人納悶。

  不過落雲並沒有問這話,只是先前跟公主一起喫茶的時候,聽公主說月事不暢,便將自己備孕的藥方子給公主抄了一份。

  這方子是給她看眼疾的郎中開的,不光能備孕,調理婦人不暢的月事也很好。

  她跟公主這些日子總是朝夕相處,倒是交情越發好。以前不過是尊卑有別,相熟的主顧。

  而現在,卻是有些忘年之交的意思。可是交情越好,落雲越發為公主有些不值,覺得她在駙馬跟前,太過卑躬屈膝了。

  但是感情一類,都是冷暖自知,她自然也不好評判。只是現在公主再要她調香的時候,落雲不再往香裡調那味地椒了。

  畢竟落雲知道那段典故,現在公主與駙馬的感情也算是漸好,不須得故人之香來錦上添花。

  就在眾人閒話了一會,僕人端上了各色菜餚。

  公主一邊給兒子夾菜,一邊不住地問:「你爹爹的身子如何,可曾三餐應食,有沒有犯胃病?」

  趙歸北道:「鐵弗人趁著叛軍潰散時,攻佔了不少的州縣,到處燒殺搶掠,嘉勇州還有幾個前線的州裡,都湧入了不少的難民。父親說這些難民若是不能及時疏導,恐怕要造成春荒,所以他去了臨近州縣,這幾日大約都不會回來。」

  漁陽公主聽了,忍不住心疼起夫君:「疏導難民原本是地方官員的事情,為何還需將軍出面?再說朝廷賑濟的錢糧都到哪裡去了?」

  蘇落雲聽了沒有接話。

  她手裡養著船來回呼運貨物,經常與掌櫃們書信往來,自然是清楚,如今朝廷的庫銀比他們北鎮王府還要落魄空虛。

  也許是陛下自感天壽不多了,這些年來,大魏皇室連年徭役,修建魏惠帝的陵墓。

  因為怕後世盜墓的打擾,光是迷惑世人的「疑塚」就修建了足有九座。

  別管哪座是真,哪座是假,都是真金白銀,還有無數徭役的役工血汗堆積起來的。

  再加上先前的洪災裡,還夾著官員貪墨工程銀兩的人禍,糟心的水壩修復起來,比重建都費錢銀。

  大魏如同一株枝繁葉茂的百年老樹,雖然看似根粗葉廣,可是樹幹根基早就被蛀蟲腐蝕,脆弱得有些不堪一擊了。

  比如大魏現在奉行獨特的罰銀抵罪,就是陛下窮得揭不開鍋,才想出的「絕妙」點子。

  不過羊毛出在羊身上,那些罰金,大部分也是貪官從百姓的身上盤剝下來的。

  落雲不禁想起自己當初從京城一路來梁州的路上,那些百姓流離失所,沿路乞討的光景,心中也是默默感嘆。

  她已經偷偷吩咐惠城店舖的掌櫃夥計,買了些糧去附近的州縣匿名設粥鋪,不為博得什麼光彩的名聲,只是希望能幫助些難民吃上一口救命的熱粥。

  不過熬煮再多的粥,在如海潮湧來的難民前,也是杯水車薪。

  現在邊關先是平定叛軍,接下來又要跟鐵弗人為戰,這些都是要乾燒銀子的。朝廷上哪再去搬挪多餘的錢銀糧食去賑濟北地逃過來的災民?

  那些地方官其實是得了令的,將這些北地遺民再轟攆回北地,任憑他們自生自滅。

  而趙棟將軍實在是於心不忍,這才奔赴各個州縣,先要勸動諸位官員,想想辦法,能不能收容這些人留在邊地州縣,幫忙屯地開墾。

  不過想來,上將軍也要白忙一場,拿不出足夠糧食,就算留下這些遺民,也只能眼看他們活活餓死,再不然成為打家劫舍的山匪流寇。

  眾人聽了趙歸北講述與鐵弗人的幾場遭遇戰,漁陽公主真是聽得有些膽顫心驚,只是又要叮囑兒子,不可一味逞勇。

  而宗王妃也是長吁短嘆,說著若在京城,遠離前線該是多麼滋潤,大約是不會像現在這般,感覺到戰火迫在眉睫,做什麼都不暢意。

  不過身在梁州,其實也體會不到前線戰事的激烈程度。

  就在趙歸北探望了母親,折返回去時,前去巡查州縣百姓的趙棟將軍被一支鐵弗騎兵突襲。

  那些鐵弗人作戰路數跟叛軍大不相同,善於騎術的他們最會搞突襲戰。

  騎在馬背上的弓箭手可以一邊疾馳一邊放矢,忽遠忽近,如同放風箏的高手,一點點耗死對方。而到了近身肉搏戰的時候,那些彪悍體強的鐵弗兵將,甚至不用武器,就能徒手擰斷人的脖筋。

  像這種遠戰近戰毫無短板的突襲隊伍,一旦打將起來,被突襲的人是很被動的。

  趙棟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這支鐵弗騎兵包圍,眼看著親兵紛紛被那些騎兵弓箭手「放風箏」扯線一樣射落下馬,僵持之下恐怕只能被活活生擒。

  沒想到,突然又有一隊騎兵來襲。

  這一夥人滿身肅殺玄色,不光身穿黑衣,就連臉上都戴著黝黑的鐵質面具。

  當時趙棟心裡也是大驚,因為先前那裘振叛軍就很喜歡戴鐵面具攻城陷陣。現在他跟鐵弗騎兵戰得正酣,突然又衝進來鐵面人,只讓趙棟以為是叛軍前來撿漏了。

  可沒想到,為首的那個戴著青面獠牙鬼面具的神秘人,居然快速揚起長鞭,將襲向將軍面門的羽箭彈開,堪堪救了趙棟一命。

  再然後,就是這些神秘鐵面人展現調戲鐵弗騎兵的精妙手段了。

  只見他們紛紛揚起刷出了鐵刺的長鞭,朝著那些鐵弗騎射兵甩去,將他們從馬背上捲下來後,便開始滿地繞圈拖著跑。

  而當鐵弗人主動下馬,一路翻滾,拿著砍刀準備過來砍他們的馬腿時,已經有鐵面人主動下馬。鐵面人一手執著小盾,一手拿帶長鏈子的流星錘,朝著那些砍馬腿的鐵弗人腦袋狠狠砸了過去。

  這種能自由調節長短的流星錘太好用了,幾下子就將那些近戰的鐵弗人開了瓢。

  少了進攻的主力,其餘的鐵弗人全成了地裡剛長好的嫩瓜,基本是無力反擊,只剩任人宰割的份兒了。

  所以這些鐵弗人來偷襲的速度快,倒滿地的速度更快!

  而那些解圍的鐵面軍見再無後續鐵弗騎兵之後,紛紛上馬呼啦散去,來無影,去無蹤。

  趙棟雖然人在當場,可也沒能反應過來。他直覺有些不對勁——若這些人是叛軍的話,殺鐵弗人好理解,可是為何卻對大魏官兵手下留情?

  要知道韓臨風招安曹盛義軍的提議,他並沒有接納。而現在還時不時有叛軍偷襲大魏官兵的零星戰鬥。

  可方才大魏官兵已經陷入頹勢,可那些鐵面軍卻未動他們分毫……這又是為什麼?

  難道這些鐵面軍,跟裘振的鐵面軍不是一路的?

  這是趙棟第一次親眼看到了傳說中的鐵面軍。可是隨後的戰鬥中,這支鐵面軍隨時都如幽靈一般出現,再一陣風般消失,卻實實在在地打了十幾場漂亮的突襲戰。

  他們一如曹盛所領導的義軍那樣,只打入侵家園的鐵弗人,卻從不騷擾百姓,更不會與大魏官兵為敵,甚至有幾次巧妙地配合了趙棟,擊退了鐵弗人的突襲。

  漸漸的,就連叛軍那邊都有人在議論,說這次出現的鐵面軍,倒像是幾年前神秘出現的那支鐵面軍。

  因為那種快速閃擊的打法簡直太像了!絕非像裘振那般,只是打製幾副鐵面具,套在臉上拙劣的模仿。

  這次的鐵面軍,才是真正有魂靈的。

  處於亂世,弱者總是會不自覺地崇拜強者,一時間鐵面軍的名聲鵲起,甚至有不少裘振的舊部都紛紛找尋鐵面軍的下落,想要歸附於他們。

  而傳說中早已死去的曹盛,突然帶著妻女重回北地。雖然他被毒傷侵襲的身體已經殘破不堪,可是曹盛的昔日兄弟們還是一下子認出他來。

  曹盛宣佈,他有一位義弟就是當年鐵面軍的首領鐵戰神。鐵戰神歸隱多年,重回北地,正式從曹盛的手裡接過衣缽,抗擊鐵弗人,收復大魏故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7 11:13 PM

第九十八章 知道隱情

  曹盛親自出面, 便是為鐵面軍正名。

  至於裘振之流,不過是野心膨脹的義軍敗類,已經被他的女兒曹佩兒臥薪嘗膽, 一刀斬首!

  曹盛說得清楚,所有義軍若心中還有壯志故土,便可盡快投奔歸來。待大軍集結,便要繼續征討失落的二十州!

  一時間,渙散逃亡各處的義軍終於找到了主心骨,雖然還有觀望之輩,可是隨著鐵面軍幾次如鬼魅一般的突擊戰,名聲大噪,前來歸附的義軍散兵也越來越多了。

  這邊義軍出現了如此大的波動,趙棟自然也得了消息。

  他找尋了韓臨風詢問義軍那邊的情形。

  韓臨風這幾日奉命去外地調配糧食, 也不知忙些什麼,趙棟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韓臨風了。

  只是覺得這個男人似乎又精瘦了許多,渾身肌肉糾結, 朝著他走來的時候, 甚至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肅殺之氣。

  京城時,那個牡丹花袍的脂粉紈袴, 如今已經找尋不到半絲影蹤了。

  趙棟拍了拍他結實的臂膀,滿意地點了點頭, 便開始問起那異軍突起的鐵面的事情。

  韓臨風聽到趙棟問起, 抱拳垂眸道:「曹統領聽聞招安無望, 便另起爐灶了,這也應該是將軍您意料之中的。」

  趙棟擰眉道:「其實關於你的提議, 我已經與陛下進言。可是卻被陛下親筆書信痛斥了一番。朝廷的意思,不想與鐵弗人僵持為戰。現在朝中無糧無銀, 根本損耗不起。而那曹盛雖無反心,卻一直與鐵弗為敵。陛下怕招安此人,會讓鐵弗會錯意,以為大魏在向鐵弗人無聲的宣戰,衝突更不好收場……」

  依著朝廷的意思,既然叛軍的賊首已經伏法,那麼趙棟只要盡快剷除餘孽即可收兵。

  至於鐵弗人,他們現在爭奪的也不過是被叛軍佔領的州縣,也就是當年被割讓的二十州。

  既然如此,趙棟還是不要派人攪合了,鐵弗收回從叛軍手裡丟失的地盤,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了。

  所以陛下親下了御旨,只讓趙棟死守嘉勇州等州縣,不許出戰!

  對於連蓋了九個墳圈子的陛下而言,快些結束邊關的戰鬥,不要再消耗軍餉才是正經!

  據說朝中的主和派已經派人跟新任鐵弗王開始商談議和之事。要走昭君定親,百年好合的路數。

  隨後,更要在宗親未嫁的女兒裡,挑選出個合適的女子,給鐵弗王為妃。

  不過鐵弗王最缺的可不是女人,而是大筆歲貢銀子!

  在他們看來,大魏就如同能擠奶的肥羊。不抽打抽打,如何能老實產奶?

  除了收回地盤,更是因為大魏不能痛快拿出大筆歲貢,鐵弗騎兵才不斷侵擾邊境,給大魏施加壓力。

  趙棟知道朝廷中那些世家文官們打的算盤,壓根不想與鐵弗人血戰到底。

  如今他人雖然在邊關,可是手腳卻都被束縛起來了。

  趙棟心裡清楚,無論是自己,還是在邊關擺陣的大魏將士,不過是那些主和派在談判桌上討價還價的籌碼而已。為此上將軍私下裡也沒少鬱悶難平,借酒消愁。

  現在韓臨風聲稱對鐵面軍毫不知情,趙棟也不再追問,只是悵然與韓臨風道:「你我挑著將軍的名頭,卻不如一個戴面具的山野之人,最起碼他可以光明正大的保衛大魏的子民國土,與鐵弗狼騎真刀真槍地對峙……」

  韓臨風倒是明白上將軍話裡的無力憤懣之感,不過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斟酒敬了趙棟一杯。

  不然還能怎麼樣,告知他那個山野之人正坐在他的對面,跟趙將軍一同飲酒嗎?

  於是二人都不再發一言,坐在城頭飲酒,頭頂清月,眼望城池之外的漫漫疆土。

  一時壯志滿腔無人敘,唯有殘酒催發白……

  跟大魏官兵的束手束腳不同,那異軍突起的鐵面軍成長迅速,大批先前曹盛的舊部紛紛投奔。

  雖然鐵面軍有幾個頭領偶爾會摘得面具,以真面目展示給屬下,不過那位鐵戰神為誰,始終成謎。

  這些能擊退鐵弗虎狼之師的神兵,總歸給百姓帶去了無盡希望。

  之前義軍因為裘振的狼子野心而被損耗殆盡的名聲,也迅速地得到了修復。

  梁州城內的茶館裡,又開始講述關於義士曹家父女的種種書段了。

  落雲帶著韓瑤出門逛街買東西的時候,還在茶樓裡聽了一段曹盛之女俠心義膽,以色迷惑裘賊,將他引入營帳灌醉斬首的段子。

  「只見那曹俠女輕蹙柳葉彎眉,故作嬌羞,櫻唇微微那麼一抿,真好似那含苞待放的嬌花一朵!看得裘反賊是心頭熱起,騷動難耐,只恨不得立刻抱起佳人入了床幃,酣戰三百回合……可他怎知,這佳人乃是帶刺的野花,纖柳般的細腰裡別著匕首一把……」

  韓瑤覺得這段子有些不好,聽得人怪不好意思的,可偏偏又還想聽。

  於是小郡主只能假裝認真地吃東西,再偷支楞著耳朵聽。

  可惜入了床幃後,沒等旖旎開來,就是手起刀落的兇案現場了。這等酣暢的除害橋段引得聽書的茶客紛紛拍手叫好,又有些遺憾俠女拔刀太早了!

  待得意猶未盡聽了一段後,韓瑤從茶樓裡出來,對嫂嫂小聲道:「這些說書先生也怪缺德的,居然這麼糟蹋女兒家的名聲!那曹家的姑娘犧牲女兒名節斬殺了叛軍頭子,卻被這些男人拿來說嘴換錢。我若是她,說不定要氣得手起刀落,血濺五步!」

  嗯……落雲覺得倒不一定,依著她對那位曹大姑娘的瞭解,光是「含苞待放的嬌花」這一段,那說書的就能得賞銀十兩!

  她可聽慶陽提起過,曹佩兒跟父親回了北地後,沒事就喜歡喬裝入城聽書。

  而且小姐出手闊綽,最愛聽裘賊如何被曹俠女迷得神魂顛倒一類的,若是講得好,當場就撒銀子。

  這也是梁州城裡,曹俠女嬌媚如花的橋段盛行的緣由。

  不過護衛兩位女眷的慶陽卻頻頻搖頭,低聲抱怨道:「由此看來,這書裡講的大約都是胡說八道。難道那下凡的七仙女其實是貌醜如夜叉,在天上睡不著神仙,才下凡故意賴上窮小子的?」

  韓瑤聽了,都忍不住失笑:「慶侍衛,你在胡說些什麼呢!」

  慶陽用一副滄桑眼神看著蒼天,悵然嘆息了一聲。他經歷的那些,不諳世事的小郡主又如何能懂?

  隨著義軍的口碑逐漸好轉,鐵面軍也在不斷擴招,隊伍不斷壯大。

  最奇怪的是,這批新崛起的義軍錢銀照比以往更加充足,似乎有富甲天下的豪紳背後撐腰,擴軍充營,武器也源源不斷。

  北地疆土之上,儼然生出一支蟄伏而不知其兇猛程度的野獸。

  趙棟思量再三,卻不能不向朝廷稟報此事。不過他的這一份奏摺報到了朝廷時,群臣對此事的評定議論,卻比梁城說書的還要離譜!

  「如此彪悍的軍隊,豈不是又生出一個裘振?定是有人暗中扶持,定要徹查到底!」

  「趙棟將軍原本是去剿匪!怎麼這反賊的匪頭,反而越剿越多?什麼鐵面軍?會突然憑空冒起?我看怕不是趙將軍陽奉陰違,養虎為患吧?」

  一時間,群臣的聲討在王家人的引導下,不自覺地又往趙棟的方向牽引。

  魏惠帝聽了一會後,覺得有些越說越離譜,便出聲道:「如今趙將軍在前線浴血殺敵,諸位在後方如此非議他有些不妥吧?」

  眾臣一看風向不對,紛紛收斂,不再言。畢竟趙棟是魏惠帝的女婿,有些話,若是不能入得聖心,還是少說為妙。

  不過退朝之後,陛下將兵部的幾位要員都留了下來,在御書房裡閉門談了甚久。

  而過了些時日,一道聖旨再次發往邊關。

  聖旨的內容認定那鐵面軍乃是叛軍餘孽,上將軍趙棟需要早早將這伙匪徒剿滅,再早日凱旋歸朝。

  這道聖旨與其說是給趙棟的,倒不如說是給那些鐵弗人看的。

  魏惠帝不想要戰線拉得太長,更不想讓鐵弗人誤會這個鐵面軍是大魏朝暗中派去的軍隊。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先靜待鐵面軍將那鐵弗人打得老實點,再正式頒布聖旨與鐵面軍割裂。

  而讓趙棟剿滅鐵面軍,自然也是以正視聽,給趙棟自證其身的機會,免得朝中臣子懷疑他玩忽職守。

  只要他剿滅了鐵面軍,關於趙棟暗中扶持鐵面軍的謠言不攻自破,也就不會給王家人討要軍權的機會。

  這些日子,王皇后不動聲色,卻不斷支使人小動作不斷。

  陛下愈加惱恨皇后,卻礙著王家的權勢,不能與她扯破臉,自然要權衡著來。

  不愧是一代帝王,如此算盤滿滿。

  當聖旨傳到嘉勇州趙棟的手裡時,趙棟半晌無言。

  他無力地揉了揉頭穴,若是有可能,他真想將京城裡的一眾貴人拉到邊關的城頭村寨,讓他們好好看看,真正如狼似虎脅迫邊關安危百姓的,究竟是那些所謂的叛賊鐵面軍,還是他們認為可以坐下一談的鐵弗人!

  就在昨日,鐵弗的遊騎又掃蕩了附近的一個村落,只因為懷疑這個村落裡有人偷偷參加了鐵面軍,那些鐵弗人就燒殺搶掠,甚至婦孺都不肯放過。

  滿村的房屋被大火燒盡,所有的糧食家當被席捲一空,慘死的婦孺屍體橫陳鄉道。

  探聽消息的探子回來稟報的時候,一個固守北地多年的老兵,都忍不住哭得更咽,可以想像村落被屠戮的場景有多麼可怕而囂張。

  可是他這個堂堂上將軍,只因為陛下那道「只能守城,不准出城」的聖旨,聽著探子來報,出兵不得!

  幸好後來,鐵面軍及時趕到,全殲了那伙子鐵弗遊騎,救下了被擄掠走的一部分村民,想來會有更多失去親人和家園的村民,義無反顧投入到鐵面軍的旗下。

  趙棟心裡清楚,讓鐵面軍迅速壯大的根本原因,其實就是大魏將士的毫無作為!

  他若是再年輕些,無牽無掛,可能也會脫甩掉軍裝,義無反顧地投奔義軍,可著性子先殺了一群鐵弗土匪再說。

  可是現在,他人已過了不惑之年,妻兒尚在,又身受君恩,肩頭的責任太重,再不能隨心所欲地做事。

  這種凡事需要權衡,畏首畏尾的德行,曾經是年少時的趙棟最最鄙夷的。

  沒想到,自己如今位高權重,手握重兵,卻活成了自己以前最鄙夷的樣子。

  不過陛下既然下了聖旨,趙棟只能遵從。

  一直龜縮在嘉勇州閉門不出的大魏軍兵,在得知鐵面軍已經攻打到鐵崁山時,集結兵馬迅速朝著鐵面軍的方向包抄,終於跟鐵面軍打了幾場遭遇戰。

  可說來也奇怪,面對鐵弗人驍勇善戰的鐵面軍,在遭遇大魏官兵的時候,行的是抹油泥鰍之策。

  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反正就是不跟大魏官兵正面去打。

  如此幾次,讓大魏領兵的將軍心浮氣躁,高聲痛罵對面的是無能豎子!竟然不敢正面迎戰。

  那鐵面軍居然一邊撤退,一邊高喊著口號:「夢牽二十故國州,男兒熱血為民流,劍戟只吞韃虜肉!同室操戈緣何由?」

  這口號句句誅心,分明是暗諷大魏官兵無能,不去驅趕侵擾百姓的鐵弗賊寇,卻對驅除侵略者的義軍鬥勇逞狠!

  這些大魏官兵裡,有許多就是北地人,也有親人在鐵弗人的刀劍下失去了性命。聽了做這樣嘲諷的打油詩,有人羞愧得都握不住手裡的刀槍。

  趙棟自然也聽到這打油詩,他內心比下面的官兵還要煎熬。

  他就是想不通,為何滿朝文武整日將禮義忠信掛在嘴邊,可是面對天下百姓這樣的大事,卻如此是非輕重不分,對虎狼外敵一味忍讓?

  如此想來,心頭愁緒更濃。

  這日晚飯的時候,趙棟竟然忍不住再次貪了杯酒。

  趙棟平時不好飲酒,酒性不夠出挑,如今心中帶著愁苦,空著肚子烈酒下肚,酒勁翻湧得更厲害,沒有幾杯,便酩酊大醉。

  恰好今日是立夏,有著吃「三新」的習俗。

  漁陽公主特意來到前營,給駙馬帶了蜜餞櫻桃、石烤五香蠶豆,還有涼拌春筍。

  在來之前,漁陽想著讓夫君歡喜,還特意讓丫鬟尋了一盒以前剩下的一點舊香給自己熏上。

  這帶地椒之味的香,她留得也不多了。蘇落雲那丫頭也不知為何,說什麼也不再給她配了,非說那味道已經不相宜,再用就土氣了。就算漁陽公主假裝生氣,那丫頭也不肯配……

  漁陽公主精心打扮一番,準備給夫君一個驚喜。

  可沒想到當她入帳的時候,卻看到了醉得不省人事的丈夫。她知道趙棟的性子,沒有大喜大悲的事情,是絕不會沾酒的。

  如今邊關打成這樣,哪有什麼喜事?那就一定是心裡愁苦得不行,這才喝得爛醉了。

  她心疼地連忙招呼著侍從一起將趙棟扶起,將他安置在床榻之上。

  然後她便讓侍衛出去,親自給趙棟寬衣解帶,再給他按揉頭穴,緩解酒醉的難受。

  趙棟在一陣半夢半醒間,依稀嗅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恍惚間竟然好似回到了年輕時,他被同僚灌倒,回去後倒臥在了髮妻的膝頭上。

  被那熟悉的地椒味道籠罩,趙棟一時安心極了,彷彿心頭千鈞重負頃刻間一掃而空。

  於是他伸手胡亂地抓住一隻細軟的手,閉眼含糊道:「慧娘,我做了一場夢……夢見你不在了。我竟成了駙馬……位高權重,好不威風……呵呵呵……實際上呢,卻是活得人不像人,鬼不似鬼……我活得真他媽的憋屈啊!」

  他正說著,身下之人卻似乎要走,將他挪到了床榻上。

  趙棟不幹,繼續伸手胡亂抓握:「慧娘,別走!我好久沒有看到你了……你別走,你走了……」

  就在這時,似乎慧娘在說話了:「趙棟,你睜開眼看看,我不是……」

  趙棟哪能睜開眼?只是感覺她要走,只胡亂道:「你就是,除了你,還有誰會用地椒給我熏衣?我每次聞到這味道,都覺得你回來了……你別走……」

  他還想再說,可已經不勝酒力,終於鼾聲大作,沉沉睡去。

  而立在床榻前的漁陽公主則是眼神愣愣,慢慢抬起了衣袖。

  今日因為要來見駙馬,她特意用了他愛聞的香——這是她當初拜託蘇落雲為自己調製出來的,每次駙馬聞了都讚不絕口。

  她呆呆立了良久,突然騰得轉身往外衝去,甚至都不必侍女攙扶自己就竄跳上了馬車:「立刻回梁州北鎮王府!」

  前營到梁州的路途可不算近了。可是這顛簸一路,卻並沒讓漁陽公主的火氣湮滅。

  等她終於到了王府後,滿肚子的火氣直頂喉嚨,也不用下人通稟,逕自闖入了世子妃的屋子。

  那抬腳踹門的架勢,倒是跟她的夫君趙棟一模一樣!

  落雲正在屋子裡整理賬本,待看公主氣勢洶洶踹門闖入的時候,不由得一愣。

  還沒等她起身給公主問安,漁陽公主已經一個箭步過去,捏著落雲纖細的手腕就將她拎提了起來。

  「公主,你這是何故?」落雲不由得疑惑問道。

  漁陽公主的一雙眼吊立起來時,跟她的母親王皇后便有了四分的相似,身為皇家貴女,發起火來更是氣勢壓人:「我且問你,你當初給駙馬配香,為何捨了別的不用,偏偏用了一味地椒?」

  蘇落雲知道公主去前營探視駙馬去了,如今她怒氣重重而回,又問自己這個問題,自然應該是從駙馬嘴裡知道了地椒的淵源。

  她也不想欺瞞,沉默了一下老實回道:「當初公主讓我配出一味駙馬不討厭的香,所以我探訪得知駙馬去前線打仗時,亡夫人會用地椒為他熏衣,驅散宿營時的蚊蟲,應該很是熟悉這味道,所以便大膽一試,加入此香……」

  漁陽公主早就猜到如此。

  她素來要強,若是平日知道了這香的淵源,心裡固然不舒服,但也不至於勃然大怒,畢竟她當初只是讓落雲找駙馬喜歡的香,卻沒說有什麼禁忌,用地椒也不算有錯。

  可是今日不同以往,她先被王棟誤認慧娘的尷尬在前,又聽到趙棟後悔娶了自己的失落在後。

  如今看落雲毫不遮掩,坦然承認。那種說不出的不甘鈍痛襲來,讓驕傲的公主氣得手直發抖。

  連這個當初的瞎子都能猜到要投駙馬所好,就要走亡夫人的路數,可憐她居然還以為自己這麼多年的付出,足以在他心裡佔一席之地?

  「好啊你,虧我一直如此善待著你,你卻這般折辱我!」說到這,公主再忍不住,抬頭便給蘇落雲一個不輕不重的耳光。

  落雲沒有躲,生生挨了這一巴掌,甚至還擺正了臉,似乎在等公主再打。

  公主看著落雲白嫩的臉上起了紅印子,不知怎麼的,心裡很不舒服。

  她方才手挨上落雲的臉時,其實已經後悔,卸了些氣力,怎麼這妮子臉上的紅印子還這麼重?

  看到這,公主氣憤道:「你為何不躲?」

  她太清楚這妮子,鬼心眼多著呢!才不會因為畏懼她是公主而白白等著挨打。

  落雲老老實實說:「與公主相識之初,奉行的是奸商之道,一心只想著如何逢迎貴人,賺取錢銀。可如今,公主待我真誠如友,我自是反思。這一巴掌,我該挨,何必去躲……」

  漁陽公主若不是太生氣,簡直都要被落雲的坦蕩的「奸商之道」給氣樂了:「你說說看,奸商之道該如何走?」

  落雲繼續老實道:「多賺快錢,儘量滿足君之所需。公主當初說駙馬討厭俗香,駙馬也的確從不用香。我只能另闢蹊徑,找尋將軍熟悉的味道。公主托我調香的初衷,就是為了讓駙馬肯用。我做到了,承下了公主的單子,便是奸商之道。」

  漁陽公主冷笑:「可是你後來不給我配那香了,難道是不屑賺我的銀子了?」

  落雲輕聲道:「公主與將軍夫妻伉儷,公主能隨將軍來到北地前營,生死相隨,處處細心照撫,我自看在眼裡。有公主這樣的賢妻,那香顯然多餘了。」

  聽她這麼說,漁陽公主卻頹然坐下,低聲道:「你錯了,我如何能跟他的亡夫人比?先夫人慧娘溫柔賢惠,卻柔中帶剛,見過她的,都會不由自主地喜歡她,連我也對她心生敬佩……」

  說到這,漁陽公主看向了落雲,幽幽一笑:「我說我怎麼這麼喜歡你,其實你在為人處事上,倒是跟她蠻像的,難道你們都是平民出身,所以自帶著親和力?」

  蘇落雲低聲問:「敢問公主,您若這麼敬佩亡夫人,為何當初寧可終身不嫁,也非要等已經娶妻生子的上將軍?」

  漁陽公主一愣,因為以前從來沒人敢當面問她這種問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9-8 08:26 AM

第九十九章 一道聖旨

  聽了落雲的問, 漁陽呆愣了一會。

  看著落雲望向她的眼,陷入了回憶中:「趙棟乃英武男兒,跟那些總是阿諛奉承的軟弱男人不同, 我也不知怎的,不由自主地歡喜上了他。可是歡喜上了,才知他已經娶妻生女,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難道也有錯?我曾經也以為這並非什麼障礙,他在鄉下娶的女子,若是不肯和離,那我自願為他的平妻。」

  落雲聽了沒有說話,這大約不過是公主的一廂情願,可以想見, 天之嬌女的一時興起,給當時的趙將軍造成多大的困擾。

  漁陽公主現在也已經人到中年,對於人情世故自是比少女時要通達一些。

  她大約也是尷尬著自己當時的驕橫, 嘆了口氣繼續道:「後來, 我也認識了慧娘,我本以為她不過是個鄉野粗魯無知的婦人。那時父王和母后正逼迫著趙棟和離, 趙棟因為言語惹怒了父皇,而被落入了監獄羈押。那時慧娘居然喬裝成了趙棟的兄長, 前去探監。她給趙棟送去的是自己剛做的油煎包。剛做好的包子有多燙, 她居然還怕包子涼了不好吃, 便貼著自己的肚皮放。當包子拿出來時,她的肚子上都被燙出了血泡。當時我也去探監, 正好撞見。慧娘毫不慌亂,還微笑招呼我一同吃。」

  漁陽低頭沉默了一會, 又說道:「從監獄出來時,我問她,究竟要用什麼才能跟她換?她只是一笑,坦蕩告知我,金銀珠寶、榮華官爵都可恩賞褫奪,可唯有『情』字不可。雖然陛下出而施壓,可是她相信她的丈夫是頂天立地的男兒,若是被陛下賜死,她也會坦然同赴。」

  說到這,漁陽自嘲一笑:「我這輩子第一次知道羞愧是什麼滋味。她明明是個相貌平平的鄉野村婦,眼角有皺紋,黝黑得脂粉都蓋不住,我卻在她而前抬不起頭,覺得自己不及她萬分之一。後來我告訴父王母后,若再逼迫那夫妻倆,我就剪頭髮出家。此事作罷以後,我也沒想著等他,只是除了他,我再不想嫁別的男人,原是想著就這麼一個人過一輩子。誰想到後來慧娘出了意外……」

  落雲默默聽著,緩緩說道:「是啊,趙將軍的確跟京城的世家子弟截然不同。不過若只是一介莽夫,當初又有髮妻,為何公主您這麼多年痴戀於他?將軍的專一念舊,不也是他的優點嗎?您又為何突然介懷,怨恨將軍?」

  漁陽坐在那,似哭非哭道:「我不是怨恨他,只是我以為……以為這麼多年過去,我至少也能在他心裡佔上一席之地。他現在喝醉了,嘴裡念的還是他的亡妻,還拿我也當了慧娘……這些我都能忍,可是,他居然還說後悔娶了我!」

  說到這時,一時強忍的淚水終於決堤流了出來,公主再也壓抑不住心內的委屈,哽咽痛哭。

  聽到這個,蘇落雲再聞著公主身上傳來的香,登時明白了公主為何如此失態了……一定是醉酒的將軍聞香錯認了人。

  怪不得公主如此憤怒失態,原來這香雖然是引子,最主要的卻是將軍酒後失言,傷了公主的心。

  被心愛的人當成了別的女人的替身,又後悔著結下姻緣,換成誰都是不能忍的。

  以前的公主,對於落雲來說不過是尊貴大主顧,人家欽點了什麼,盡力做出來就是。

  可是現在,她跟公主也算結下了深厚的私交,對於她內心的悲苦自是感觸更深。她後來不再給公主配地椒香也是如此。

  誰知公主那裡居然還有存貨,今日便惹下這樣的口舌事端。

  蘇落雲抬頭看著公主悲苦不已的樣子,慢慢抬頭來,低聲道:「這事是我的錯,還請公主責罰。」

  漁陽收了收眼淚,斜眼看著她,卻是嘲諷一笑:「你說得對,你不過是個賣香料的,只管人喜不喜歡你的香,哪裡還會管顧背後的淵源?當初是我讓你調駙馬喜歡的香,你已經做到了,何錯之有?我若罰你,倒顯得我是非不分了。如今這一切,都是我自個求來的,又能怨得了誰?」

  就是因為她當初愛得義無反顧,不顧父王和母后的反對,寧願飲下落紅花水不再生育,也執意要嫁給鰥夫趙棟,成了滿京城的笑話。

  以至於最後,她就算跟趙棟有些什麼不痛快,也無人述說,而趙棟但凡對她好一些,她便像得了寶貝似的到處炫耀。

  原本她也覺得自己跟趙棟的日子會越來越好。可是誰想到,今日趙棟酒後失言,她所有虛假的幸福都坍塌得那麼猝不及防……

  就在這時,落雲緩緩道:「其實公主也不必太過怨將軍。聽將軍的酒話,不過是局勢迫人,將軍被夾在自己駙馬的身份中不得斡旋轉身。他怨恨自己是大魏駙馬,是位高權重的上將軍,可未必是悔恨自己娶了韓家漁陽。」

  公主明白落雲的意思,趙棟現在困守北地,卻礙著自己的身份無法抗命,更無法痛擊鐵弗人,所以今日才會醉酒說出那麼傷人的話來。

  可是她又能怎麼樣?

  虧她是皇帝的女兒,從小到大幾乎不知愁滋味,竟然也遇到這無解的愁緒。

  此愁無解,唯有一醉解千愁!

  最後公主揮手命人送酒,讓落雲陪著她一同飲酒。

  許是覺得蘇落雲已經知道了她的婚姻不堪,便破罐子破摔,漁陽公主索性拿自己給駙馬帶去的三新小菜下酒,藉著酒勁跟落雲好好發洩發洩。

  「他亡妻的東西,都封在一個屋子裡,不許人碰。剛成婚時,我本好心想叫僕人在年節前清除一下灰塵,絕對沒有動那些東西一下。可是他回來後,卻虎著臉罵我,說是我破壞了慧娘東西的氣息!什麼氣息?蟑螂拉屎的氣息?要知道每到年節,我都是恭謹敬奉慧娘的牌位,就是對自己的母后都沒有這般孝敬!他還要我怎樣?還有,我最喜歡熱鬧,可就是因為他不喜歡,我只能偷偷舉辦些宴,連自己的生辰都不能大張旗鼓!憑什麼?我堂堂公主,嫁給他時,也是他自己點頭同意的,有這麼欺負人的?」

  落雲覺得人家夫妻的事兒,她實在插不上嘴,所以只能儘量給公主多夾菜。

  「我問你,你若是我,當如何辦?」聽公主這麼一問,落雲只能苦笑道:「大約就是管顧好自己,讓自己舒坦些吧……」

  漁陽公主重重將酒杯摔在了桌子上:「對!我就這麼幹!給他當牛做馬,又換來了什麼?還不如開心過自己的日子!」

  落雲低聲道:「其實駙馬最近心中愁苦,畢竟鐵弗人不斷燒殺搶掠,將軍看在眼裡也是急在心上……」

  漁陽公主沉默了一下,眼淚再次流出來道:「你知道嗎?他竟然說,因為娶了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似鬼,憋屈得要死……」

  說到底,將軍思念亡妻也不是一兩日了,公主其實早就認了。可是聽到趙棟後悔娶她,真是打破了漁陽心裡最後一道防線。

  十多年的夫妻之情,難道對趙棟來說,就這麼一文不名嗎?

  這夫妻之事,落雲也不好勸解,只能儘量不讓公主多飲,總算一番哭訴之後,公主也喝得酩酊大醉,自是躺著去睡了。

  恰好韓臨風今日也回來,她剛送公主回院子,等回來進屋時,發現那男人正半解衣衫,給自己的胳膊塗抹傷藥。

  那胳膊上赫然是寸長的傷口,看上去觸目驚心。雖然韓臨風看落雲進來後,便迅速掩上了衣袖子,可是落雲早就看清了。

  她走過去趕緊扯開衣袖,瞪眼道:「藏什麼?以為我眼睛好了,鼻子就不靈了嗎?滿屋子藥味,能瞞得過我?看看,藥都沒抹勻,也不包紮,不怕傷口感染?」

  說完,她又讓他脫了衣服,自己重新給他上藥包紮。

  那傷口倒是新傷,也由郎中縫合處理過,可是也能想像,是在怎樣驚險搏殺裡留下的傷疤。

  想到外而流傳著鐵面軍種種的事蹟,落雲知道這些戰役,都是眼前這男人親自帶人一刀一槍地搏殺換回來的。

  她雖然心疼,卻沒法替他上陣,更不能勸他繼續做以前那個無所事事的閒人,一時也是心疼得眼淚打轉。

  韓臨風笑著安慰她:「沒你想得那麼嚇人,就是圍剿鐵弗人的時候,有個躺下裝死的,被他不小心偷襲,劃了這麼一道。郎中都說了是皮肉傷,縫合好了,只要傷口不發炎就會很快長好……你的臉怎麼了?」

  韓臨風說到一半時,終於發現落雲臉上的紅印子,立刻勃然色變。

  落雲連忙摀住了臉——她的肌膚就是這樣,偶爾磕碰一下,那印子半天也不會消散,沒想到卻被他看出來了。

  韓立風腦子微微一轉,立刻想到了方才侍女說漁陽公主今日怒氣衝衝找了落雲,後來又喝得酩酊大醉的事情。

  「是漁陽公主跟你耍酒瘋了?她還打了你哪裡?」

  蘇洛雲只想大事化小,便道:「沒什麼,是我不小心碰的……」

  說完,她又低低說了地椒香的陳年官司,東窗事發,被漁陽公主知道的事情。

  韓臨風依舊心疼地揉著她的臉頰:「這關你什麼事兒!當初不是我給你出的主意嗎?回頭我去跟皇姑奶奶請罪,就說當初是我的主意,你全不知情。她要遷怒,就遷怒我……你眼睛才好,怎麼受得住打?以後看這樣的情勢不對,你轉身就跑,理她作甚?」

  落雲苦笑道:「算了吧,有你什麼事兒。我當初也是急著做成這筆買賣,沒有考慮到公主若是知道後的心情。公主是個直腸子,當而被她打罵也就可以翻過這頁了。她若要存心報復……豈不是牽連你了!」

  韓臨風挑眉不在意道:「我如今這處境,六皇子都得罪透了,還差再加一個皇姑奶奶?不過她府裡追思亡夫人的東西可多去了,也沒見她那麼不能容啊!」

  落雲知道男人對於女人小心思這類事情,應該都不會太放在心上。不過公主這次真是被觸動傷心了,於是她又跟韓臨風說了趙棟的醉酒之言。

  韓臨風身為男人,卻很理解趙棟的無奈:「陛下又下了聖旨,責令趙棟剿滅鐵面軍……趙將軍大概心中不願,借酒消愁。」

  落雲默默吸了一口冷氣,輕聲道:「那……鐵面軍該如何應對?」

  韓臨風似乎並沒有將那聖旨放在心上,只是淡淡道:「如今朝中世家專權,貪墨成風,甚至賣官鬻爵,豈能指望著他們這些短視之人收復故土?眼下我若放棄,便再無望擊退鐵弗人,只怕最後拿出再高的歲貢,也難填鐵弗人慾壑。剿滅義軍的口號,也不是喊出一日兩日了,但是只要大魏人心不死,豈能無熱血之輩?不用擔心,我心裡有數。」

  落雲應該都不清楚,四處分散的鐵面軍,如今正在重新整編彙總,如同積沙成塔一般,漸漸匯聚成師。

  鐵而軍表面的首領雖然還是曹盛和袁熙他們,但是真正掌軍人卻是他。

  有了軍權在手,做任何事情都有底氣了。哪怕現在真要與趙棟排兵對戰,韓臨風心裡也算有底了。

  只是他也不願到那一日。唯有儘可能地避免正而衝突。

  趙棟既然領了聖旨,勢必要有舉動。而韓臨風要做的,是要繼續坐大,切割掉鐵弗人進軍大魏疆土的路徑,同時也有籌碼與朝中之人交涉。

  未來的局勢勢必更加複雜,他也無法預測,唯有謹慎落棋,運籌帷幄。

  待他羽翼豐滿,兵強馬壯時,將來無論哪個皇子登基,也要有真本事才能削藩宗親。

  他就是要北鎮王府變成一塊難啃的宗親硬骨頭,才能讓梁州與皇室達到微妙的平衡,做到互有忌憚,才可相安無事。

  再說漁陽公主那邊,雖然表示不會追責落雲,到底是心裡有了芥蒂,主要是覺得自己被落雲看得太透,知道了自己姻緣都不堪,她有些轉不過臉。

  第二日,漁陽公主酒醒,便吩咐人在惠城找了屋宅,她即刻就要搬出北鎮王府。

  宗王妃並不太瞭解內裡隱情,可是也聽盛媽媽說起那日漁陽公主回來,似乎跟世子妃吵了一架。

  可問起蘇洛雲是何緣故,這位掌家兒媳婦又不肯說,氣得宗王妃忍不住嘲諷道:「你這麼八面玲瓏之人,居然也有得罪貴人的時候!」

  趙歸北受了母親的吩咐,也來幫著她搬家了。小將軍覺得母親在北鎮王府住得好好的,為何突然要搬去惠城?

  漁陽公主不能跟兒子展示自己的小心眼,只是假裝若無其事道:「這鬼地方有什麼好待的?無聊也無聊死了,去惠城起碼住得熱鬧舒坦些……」

  趙歸北可不覺得惠城有什麼好。母親搬去了惠城,豈不是他以後再來探望母親的時候,就看不到……看不到……

  趙歸北默默想了一會,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擔心再沒法常見到韓瑤小郡主了。

  他一時又在想,那以後該如何常見到她……想著想著,曬成古銅色的臉竟然要開始有些發燙了。

  「母親,我聽說宗王妃要給韓郡主說親……不知說上了沒有?」

  聽了這話,漁陽公主有些詫異地瞟了一眼兒子:歸北這孩子可不是京城裡那些混跡後宅子的紈褲子弟。他跟他父親一樣,可不會關心婚喪嫁娶一類的。

  怎麼歸北今日突然沒頭沒尾問起了韓瑤的婚事?

  聽他這麼一提,漁陽公主一下子想起了有幾次,她看到兒子和韓瑤在花園裡有說有笑的情形。而且兒子每次來,似乎都會給韓瑤帶東西。給別人的都是食盒子,糕餅,唯有韓瑤是簪花首飾一類……

  若是以前,只要兒子喜歡,公主樂見其成。

  雖然這北鎮王府落魄了些,但只要姑娘是好的,也可以考慮。

  可是現在,漁陽公主心裡起了齟齬,只想離北鎮王府遠遠的,如何肯讓兒子跟北鎮王府結親?

  所以沒等兒子繼續往下說,漁陽公主便垂眸冷淡道:「人家小郡主心氣高,王妃說一定要找個知書達理才高八斗的讀書子弟,而且樣貌不能太粗魯了,須得文弱些才好。」

  聽母親這麼一說,趙歸北呆愣了半晌:原來她喜歡那樣的……

  而漁陽公主看著兒子悵然若失,一下子萎靡了精神的樣子,也是覺得有些不舒服。

  這孩子從小到大,她都是可著他心意來的。

  這次明明知道他心裡想的什麼,可是她卻違心不能滿足,其實也有些不好受。

  不過小孩子心性,都是過幾日就好了。她可沒看出那個韓瑤有什麼出奇之處,滿京城比她好的姑娘可多得去了!

  如此想想,漁陽漸漸安心,只帶著僕役和東西,如捲風來襲一般,匆匆而去。

  落雲對於漁陽公主的疏遠,倒是平靜處之。

  畢竟心裡若有了芥蒂,的確很難平和相處,倒不如彼此敬而遠之。

  落雲知道,她們之間忘年友誼的障礙可不光是小小的熏香。趙棟將軍大約不知,他急於剿滅的鐵面軍首領正是他賞識的晚輩韓臨風。

  如今她與漁陽公主決裂,倒也不錯,免得日日相對,卻要虛以委蛇,不斷欺騙。

  所以每當宗王妃暗示她若得罪了漁陽公主,趕緊想辦法去惠城賠罪的時候,落雲不急不慢地將話題給岔開了。

  爺們在外面的事情,她插不上嘴,不過家裡的事情總要管顧好。

  她現在最擔心的是小姑子的婚事。

  朝中有意與鐵弗聯姻,要在宗室女裡挑選適婚的女子。韓瑤剛剛退婚,年齡又相當,不能不防。

  她跟宗王妃說時,王妃卻覺得她有些杞人憂天。京城裡的宗室女那麼多,陛下哪裡會想到涼州這邊來?

  再說一時半刻,上哪裡找那麼相當的女婿?

  自從被峻國公府設計退婚後,這宗王妃的心裡一直憋著一股氣,立誓要給女兒找個好的,讓那竣國公府的看看,自己的女兒不是沒人要!

  所以落雲雖然提醒,王妃半點沒有往心裡去。

  現在她訓斥落雲得罪了公主,就聽落雲提起韓瑤的婚事。王妃覺得落雲就是要故意岔開話題,所以冷冷道:「你現在可真是掌家了,我這個當婆婆的話,你是半點都聽不進去!那漁陽公主可是陛下最愛寵的女兒,你大大得罪了她,可有沒有想以後會怎麼樣?可別到時候拖累我們全家跟你一起吃排頭!」

  落雲卻只是微微一笑,敷衍道:「母親說得是,過些日子,我就去探望公主,再跟她賠不是……」

  看兒媳婦還算受教,宗王妃總算不再嘟囔兒媳婦了。

  不過落雲這番說辭其實就是敷衍,她可不打算去惠城勸解。漁陽公主這次是立意決裂,她去也無用。

  就在這時,前線也起了波瀾,趙棟的兵馬終於出動——開始圍剿日益壯大的鐵面軍了。

  雖然鐵面軍頭幾次都是即刻退散,避免正面交鋒。可是最近幾次,避無可避,兩廂還是打了起來。

  總體來說,是趙棟的兵馬略佔了上風,連佔了兩座州縣。那些鐵面軍依舊儘量避開大魏兵馬的鋒芒,能逃則逃。

  可是民間的痛罵聲也漸起。

  畢竟鐵弗人進犯的時候,不見大魏兵馬。如今鐵面軍將鐵弗人擊退之後,大魏兵馬卻不要臉地搶佔地盤,就算是平頭百姓也看出了端倪,紛紛痛罵大魏的官兵只知道「窩裡橫」!

  就連那茶館說書的先生,也不再講曹俠女色誘裘反賊的橋段,而改講霍去病殲滅匈奴十萬,「匈奴遠遁,漠南無王庭」的典故。

  先生同時點評,為何那霍將軍能履立奇功,心無旁騖橫掃匈奴王庭,全是因為背後有位英明神武的漢武皇帝。

  可惜壯志未酬身先死。那熱血兒郎都是前朝好漢,當世卻是寥寥無幾。

  話又說回來,若是沒有英明帝王支援,就算霍去病如今在世,也得窩在城門樓子裡,只知道閉關守城。再不然,就要被打成反賊,掛在通緝的名單子上。

  聽了這書,明眼人心裡都清楚,這是借古諷今,嘲諷朝中再無霍去病!現在好不容易出現個鐵面軍,也要身負罪名,不得見天日。

  而趙棟的前營寨門,也總有孩子投擲石子和牛羊糞便。

  一時北地民怨四起,狼煙烽火不斷。

  就在這時,朝廷的一道聖旨也由欽差一路快馬,朝著梁州遞送而來。

  不過聖旨裡的內容卻是早了許多天就傳到了韓臨風的耳朵裡。

  原來京城裡的李歸農大人在聖旨還沒有下達的時候,就知道內情。李大人當時真是替北鎮王府心急!

  於是趕在下聖旨前,他命了自己的心腹往梁州遷西糧草營遞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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