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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蔡小雀 - 等待是件小事(上) [打印本頁]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12-15 05:01 PM     標題: 蔡小雀 - 等待是件小事(上)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12-12 07:16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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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等待真的是件小事,因為人等著等著,也就習慣了
就像鹿鳴等周頌,也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
他們自相識相愛以來,等待就是她的日常之一
享受逍遙不羈自由自在的生活是他要的人生
對他來說,有女友跟沒女友一樣
還是一年到頭天南地北到處跑的挑戰極限
她一邊獨自面對人生的風風雨雨,一邊又對他牽腸掛肚
消極地阻隔所有外界關於他的一切八卦小道消息
不看不聽不知道,就還能相信自己是他唯一的女朋友
繼續等待滿世界闖蕩瘋玩的他倦鳥歸巢「回家」……
在這段感情裡,她承認自己是先變了的那個
經歷了五年來他一次次的不告而別又不請自來
也看清了他總是迴避有關未來的話題所抱持的心態
其實他的答案早就明明白白,是她一直自欺欺人罷了
她不願再浪費感情與時間在這段注定沒結果的關係上
頌少女友的身分她不再稀罕,他愛給誰都與她無關了……

【出版日期】    2018/11/16

【出版社名稱】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珍愛晶鑽BK256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12-15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12-12 07:35 PM 編輯

【序言】   關於等待…… 蔡小雀
  
  因執念而痛苦,也因堅持而偉大。

  但是在愛情裡,我們常常無法確定自己下的決定是對是錯,往往看不清楚前茫茫。

  周頌和鹿鳴,姬瑤和周王,就是三千年後及三千年前的明顯對照組。

  時代已經不一樣了,我們學會了獨立、堅強、勇敢,我們可以很輕易放棄待在原地日日夜夜等待的選擇,也許我們失去的將會是一段蕩氣迴腸刻骨銘心的愛與傳奇,然而在熬成傳奇前,誰又能向我們保證,最後我們守候來的正是我們真正要的,而且我們為此永不言悔?

  世上,誰都不想做大家眼中生性涼薄的人,誰都不願承認自己是先變了的那個,於是有些人苦苦等待,指望忍讓與委曲求得了全,自己還能盼到標上Happy Ending落幕的那一天。

  ……有些人則是翻臉比翻書還快,滿嘴「愛我就成全我」、「我對你〔你〕已經沒感覺了,為何還不放過我?」、「以前我以為我愛你,但直到我遇見她之後發現那才是真愛!」……

  句句看似很合理,實則卻愧對倉頡造字、污染地球空氣、贏得無數中指的屁話,把責任、親情、關愛和道義付之一炬,不惜慘烈犧牲他人,只為成全一己私慾。

  時代確實已經不一樣了,更進步卻也更衰退,更繁華卻也更孤獨,最光明與最黑暗交織,敦厚被愚弄、熱血被掌控,希望與失望夾雜,夢想與貪婪分辨不出界線……

  愛是這樣,其他種種亦是同樣。

  我們希望有些事情永遠停在這裡;永遠不變;卻又希望有些事物可以按照我們的期待值如野馬撒蹄般一路呼嘯奔騰向前。

  但我們跌跌撞撞,或失敗或成功,或獲得或失去,最後才終於明白,其實唯一能掌握與改變的,只有自己。

  我們心中依然有著那顆永不熄滅的小小火種,嚮往著更單純或更真摯、更美好的世界在我們面前降臨與展開。

  善與惡,好與壞,苦或樂,卻都是從我們自己本心開始,才能漸漸去感染感動影響更多的人。

  如同鹿鳴,她如果沒有在五年的等待過後,決定站起來,拍拍屁股走出周頌的世界,周頌是永遠不會回頭驚覺,原來不知珍惜,再愛你的人隨時都會成為和你擦肩而過的過客。

  而姬瑤王后因為當時的社會觀念與家國天下和責任及束縛,沒能領悟也沒能做到的,在默默苦守等待了遙遠漫長的三千年之後,她又能獲得上天與命運最後彌補她的驚喜嗎?

  ——無論如何,誠摯祝願,這世上的每個人都能漸漸懂得學會怎樣真正去愛人,包括我們自己在內。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12-15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12-12 09:41 PM 編輯

【第一章】

  等待真的是件小事,因為人等著等著,也就習慣了。

  而鹿鳴等他周頌,也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

  不過又怎樣呢?反正她也不喜歡別的男人,同時也沒別的事好做,既然閒著也是閒著,那就繼續等下去吧!

  除了同居或婚姻關係之外,其實一個人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也就是這樣了。

  每天睡醒、起床、上班、下班、解決三餐,不忙的時候正常打卡,在街上吃碗滷肉飯喝碗貢丸湯配一碟三十元燙青菜然後回家,忙起來的時候伏案賣命,趕最後一班捷運車次夜歸,期間努力保持清醒注意婦女自身安全以及……咳,總之並且當心別在等大樓電梯的時候打瞌睡,一腦袋砸到牆上去。

  ——然後等待每月初發薪日,繳完所有應繳的拉拉雜雜帳單後,再擠出一小筆微薄得可憐的養老金去定存,最後手頭上那幾張千元大鈔就是她一個月的生活費。

  幸好有健保制度,不然臨時再來個感冒發燒脫臼骨折之類的意外醫療費支出,她就得活生生體會一把什麼叫貧病交迫、在大雨中對老天伸出爾康手的滋味了。

  但她敢打賭,就算沒有健保制度,周頌和他那個圈子裡的朋友也永遠不用為這些重要的鳥事擔心。

  ——每每想到這裡,她都覺得自己骨子裡的酸民DNA瀕臨爆發,幾乎遏止不住上網狠狠抒發一頓酸言酸語、大舉抨擊社會不公我輩蟻民何時能出頭天的衝動。

  為什麼呢?

  因為周頌及他圈子裡的朋友,個個家中背景一整串排列下來非富即貴,不是當大官的就是賺大錢的,這也造就了他們這一批最傲人最狂跩的「富二代、豪三代」。

  周頌隨便一個鑰匙圈都是Mont  Blanc限量版的,全球只有三個,上次落在她套房裡,害她神經緊張到得用密封袋裝起來塞進馬桶水箱裡……小偷也許最不會想去偷的地方。

  後來他來了,她還得用一碗滿漢大餐支開他,才敢偷偷摸摸從水箱取出來,一臉光明正大毫不心虛地還給他。

  ……她怕周頌知道了自己把他的鑰匙圈藏在「那種地方」,肯定二話不說滿臉嫌惡就把鑰匙圈往垃圾桶扔!

  沒辦法,名門公子哥的高貴傲嬌壞習慣和臭脾氣,一是拒絕所有物被玷污,二是拒用廉價品。

  話說回來,她至今仍深深好奇一件事……嚴格說來她也是「廉價品」,怎麼周頌用起來就一點也不違心呢?

  「周公子口味殊異,」她撕開了來×客的紙碗蓋,邊按熱開水注入邊喃喃,「簡而言之,都是孽緣啊。」

  不過思及周頌他擁有的超強床技,驚人的體力與續航力……咳,鹿鳴覺得自己真的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再說人家會投胎是一門高深技術,從小到大接受豪門菁英式教育也不輕鬆,身上背負著隨隨便便都能養活幾萬人的家族企業之興衰的沉重責任,重點是不但很會賺錢還很會玩,天天當空中飛人跨越各國分公司開會視察之餘,還有精力和體力時不時一年就安排個三五趟極限挑戰運動之旅。

  周頌以及他的朋友陳定等人,就是她這種小老百姓只能仰望的,神(或神經病)一般的存在。

  不過周頌的神(經病)等級更高一層,人家大爺當年優等生畢業,然後跌破眾人眼鏡,反骨地接受英國某個特殊機構招募,去「玩」了幾年後回來,就乾脆投資了一間全球最大的極限挑戰運動公司,會員遍佈全世界,他身為大老闆的同時,無比熱衷於客串領隊一職,帶著一干有錢到愛作怪的年輕富豪會員上高山下深海到處鑽。

  哪天要是在電視上看到他和貝爺一起吃昆蟲,也只是剛剛好而已。

  ——當!三分鐘的每日沉思一過,來×客也熟了。

  就在鹿鳴舉箸開始吃泡麵的當兒,手機響起。

  「喂?」她抄起手機,嘴裡含著熱騰騰的麵條,正考慮要吞下去還是先吐出來。

  「小鳴,你猜我現在人在哪?」手機那端傳來熟悉又陌生——暌違半年之久——的低沉渾厚性感又飛揚的男人嗓音。

  考慮到這通電話有可能跨越了大半個地球,貴爆的國際漫遊,看在錢的份上……她還是顧不得麵條的燙口一咕嚕吞進肚子裡,哈氣了兩聲才騰出嘴來回答他這個無聊的問題。

  「戈壁大沙漠?刁曼島?喜馬拉雅山?」咦,這些地方收得到訊號嗎?

  「傻瓜。」他笑了起來,笑聲還是那樣令人小腹騷動,膝蓋發軟……

  鹿鳴低頭看了一下泡麵,俗話說飽暖思淫慾,可她這都還沒吃飽就開始思那個了——都是他害的。

  「周頌,你在哪?」她嘆了一口氣。

  「我在樓下大門口。」

  她心先是無法抑制地興奮一蹦,隨即冷靜了下來,沉默了三秒鐘,皮笑肉不笑的微微牽動嘴角。「你又把我家鑰匙弄丟了?這已經是第幾副了?」

  高大威猛男性賀爾蒙足可擰出汁來的周頌在大樓門口,破天荒地尷尬了起來,俊臉微紅,暗暗咕噥了一聲——這女人可真會記恨。

  每次打給他的都是新台幣一百元一把的廉價鑰匙,他手指稍稍用力一點就斷了,更何況他出門如果不是在自由潛水,就是在攀岩、騎越野車翻山越嶺、高空跳傘什麼什麼的……本來就很容易弄丟鑰匙的好嗎?

  他已經說了幾百次,要她搬離這棟舊大樓,到他住的地方,既有二十四小時酒店式管理服務,保全又嚴密,房子又寬敞又舒服——但她偏偏要窩在這個……這個鳥窩,隔音效果又差,他每回把她抱起來頂在牆壁上熱情狂猛地這樣那樣時,砰砰響得隔壁鄰居還會衝過來狂按門鈴壞他興致……總之,在緊要關頭被迫戛然止步,是男人都憋不住,都想發火好嗎?

  而在人高馬大身高一百九的周頌正絞盡腦汁該如何向這個身高一六八,身材微豐潤,卻軟嫩「多汁」得令他每每不能自已的女友討好解釋時,一點都不曉得女友此刻在想的是——這年頭鑰匙也不便宜大門和套房門各一把就得兩百塊我都能買一箱來×客了卻還是不得不再重打一副給他糟蹋人生真的好艱難——的民生問題。

  等待真的只是件小事,新台幣才是件關乎溫飽的大大事。

  果然,談感情傷錢啊……

  後來,周頌還是成功上樓了。

  再後來,鹿鳴還是沒能成功吃上那碗泡麵。

  因為一開家門,她就被個無比饑渴狼性大發的高大肌肉棒子輕鬆一把抱起,重重抵在牆上熾熱猛烈地吻了個亂七八糟……

  她連上身的寬版長棉T都還來不及脫,就覺得小屁股一涼,他的大掌瞬間剝掉了她的海綿寶寶內褲,而後他牛仔褲頭刺耳的拉鏈聲猛地拉下——下一秒,她深深倒抽了口氣!

  他的巨大碩長兇狠地推進來,堵了個滿滿當當,深到她幾乎無法喘息、無法思考,又重又脹又痛又爽的滋味登時全面侵佔而來,她嬌軟微顯豐潤的身驅僵硬緊繃又顫慄灼熱難耐……  

  「我想你!」他低沉瘖啞笑了起來,在她耳畔蠱惑般哈氣。「我想死了——你的滋味!」

  「混蛋!」她急促嬌喘悶哼著,下半身那處敏感顫抖縮著、吮啜著……被撐得好厲害……想哭,又無法自抑地在他寬厚古銅後背上抓出一道道狂野的痕跡,隨著他每一個猛力至極的撞擊、狠命地深頂……最後她還是頭暈目眩地呻吟著哭喊了出來。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最後他入了她幾百下,她就罵了他幾百遍,直到最後腦中白光一炸,渾身哆嗦地被高潮席捲了一切。

*             *             *

  鹿鳴再醒過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亂七八糟濕潤滑膩得一塌胡塗的床單被扯下來扔到一角,她身下躺的是陌生卻又異常熟悉的絲綢床褥。

  喔,說陌生是她平常才沒錢去買這種貴森森又不能丟洗衣機洗——屬於好看不好用——的真絲床套組,說熟悉……沒錯,只要周頌來過夜,第二天起她的床單被套枕頭就會被換上這樣昂貴的床套組。

  明明他這種號稱豌豆公主龜毛脾性的富豪貴公子,只要一出門在高山深海滾成一身爛泥樹葉海藻什麼的還能興致勃勃甘之如飴,為何偏偏就是看她的大賣場便宜貨床套不順眼?

  ……什麼壞毛病?

  鹿鳴勉強撐起彷彿被重新拆開再組合一遍的酸痛腰背手腳,這才感覺到下面熱辣辣的腫疼酥麻感已然被種淡淡的清涼感撫慰了。

  縱使沒臉沒皮習慣了的她,也不禁有些面紅小尷尬起來。

  對了,還幸虧今天是禮拜六……

  正決定繼續癱回床上當一根廢柴的鹿鳴忽然聞到了濃濃誘人的咖啡香味,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又掙扎著翻身坐起,眨眨惺忪的眼睛望向套房小吧台那頭的高大精壯赤裸身影……

  那寬肩背脊形狀矯健漂亮,緊實的古銅色肌膚底下隱藏著隨時能爆發的強大力量,倒三角的輪廓到勁瘦腰肢和翹臀……啊,可惜被牛仔褲擋住了。

  不過長腿還是引人垂涎得要命。

  鹿鳴發現自己又餓了……

  半年才和「男友」瘋狂廝混一次,真的不太符合女性正常健康的生理需求啊!

  話說回來,半年才能見上一次面,見面就是胡天胡地的滾床大戰三百回——面前這個男人到底是她的男友還是炮友,界線還真是不明顯。

  她愣愣坐在床沿上,腦子心裡有些渾沌含糊不是滋味,分不清是釋然還是惘然……那個渾厚陽剛的溫暖強壯男人身軀已經籠罩而來,隨著他俯頭而下,送進她唇齒內的是香濃的咖啡和纏綿熱烈的吻……

  「唔……」她被吻著吻著又腦子胡塗了,身子柔軟發酥地融化在他強健的臂彎裡,不知不覺間,整個人已經跨坐在他肌肉賁實的大腿上,雙手交環著他的頸項,而後渾圓酥胸被他的大手揉捏得渾身熱度沸騰上升……

        鹿鳴最後的意識是自已再度被他推倒在床上,雙腿被迫掛在他寬肩上,然後他的頭正埋在她的……她的……

        她被吸吮舔弄的神昏顛倒嬌泣呻吟的不能自己,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快教他弄死了……

  三天三夜下不了床什麼的,真的不只是江湖傳說啊!

*             *             *

  禮拜一,她渾渾噩噩腿軟著被他體貼入微地抱上了悍馬車。

  「禽獸啊……」她小臉疲憊青白中帶著難掩的一抹媚態,痛心疾首地狠狠瞪了回到正駕駛座的周頌。

  周頌低沉笑了起來,黑眸熾熱勾魂地深鎖著她的目光。「距離九點還有半小時,要來場快狠準的車震嗎?」

  「滾!」

  「哈哈哈哈哈……」男人笑得濃眉舒展愉悅歡快,卻也不忘憐惜地伸手過去,溫柔地替她揉著後腰。「還酸得很嗎?」

  「下次請考量一下我不過就是個上班族加死宅好嗎?」她被揉得好舒服,差點嬌吟出聲。「對……對……就那邊……」

  她嘆息滿足的聲音令周頌眼神又深了起來,大手揉著揉著開始變了性質,修長指尖靈巧貪戀地鑽入了她褲腰內,摩挲起那小巧敏感的臀溝——「寶貝,你真應該常常跟我一起「運動」的……」

  「周頌!」鹿鳴臉蛋瞬間暴紅了,又羞又急地連忙抓住了他那隻蠢蠢欲動的狼爪。「別鬧了,我、我上班要遲到了……而且這是在大街上!」

  「真可惜。」他意猶未盡地收回了大手,深邃性感的眼眸在望向她時竟然還流露出一絲委屈。

  ……還敢委屈?

  鹿鳴真想撲過去一口咬死有錢有勢不用天天上班打卡的萬惡資本家!

  「小鳴,別再做那份雞肋工作了,我養你。」他忽然專注嚴肅起來,目光灼灼深幽得令人心慌。

  她背脊一僵,心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別開玩笑了。」

  上自己的班賺自己的錢,等待他三五個月甚至大半年熊熊想起跑回她身邊睡個幾頓,她還能自我催眠這叫遠距離戀愛。

  要是不上班賺錢,整天只待在他那間酒店式管理的豪華住處靠他養,等他回來睡,那就叫金屋藏嬌,她還會多個學名叫「情婦」。

  誰讓周大爺早說過了,他在四十歲前不考慮結婚。

  那是十年後了啊……

  她想想,十年後自己也三十九歲了,WHO世界衛生組織定義,三十五歲以後生育就屬於高齡產婦,她懷疑自己三十九歲接近四十歲了,還能生出絕對健康活潑可愛的小寶寶嗎?

  而且,橫亙在他們面前的,還有一個最困難最障礙的關鍵因素……

  所以,還是算了吧!

  話說男人內心永遠住著一個渴望自由的小男孩和放蕩不羈的靈魂,所以舉凡有錢有勢的男人,當然有足夠的本錢和強大的自信到四十歲還能娶個青春正當時的嬌妻,孕育符合優生學的下一代。

  好像是誰說過的,十八歲到八十八歲的男人都喜歡十八歲的女孩?

  ——老夫愛嫩妻,一樹梨花壓海棠,自古皆然。

  鹿鳴思緒開始飄遠了……唔,不過其實到時候她也可以考慮一下找個小鮮肉,但前提是得攢夠錢……有錢才能任性啊!

  周頌熟練地操控著掌下這頭威猛如巨獸的悍馬車,俐落地在上班車潮中前進,瞥了身邊撐著下巴望著窗外發呆的女人,心裡沒來由一緊,模模糊糊地發悶鈍疼了一瞬。

  他討厭見到她神遊天外遙遠疏離的樣子,好像隨時一眨眼,她就不在原地,就會從他身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周頌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鎮定下來,幾秒後不禁失笑了。

  從小鳴二十四歲那年闖進他生命裡,他們已經在一起整整五年了,這五年當中她永遠都待在台北,待在固定的地方,做固定的工作,不管他滿世界的跑,只要回來就一定能看到她。

  她是他的港口,他的錨,船不管去到多遠,去到海角天涯的彼岸,終究會回到最熟悉的港灣棲息的。

  這麼多年來,他倆已有共識了,不是嗎?

  他強硬驅逐掉腦中不該出現的慌亂感,笑吟吟地揉了揉她柔軟烏黑的髮絲。「晚上我們一起吃晚飯?」

  「你不用回家嗎?」她收回視線,望向他。

  「回家幹嘛?」他聳聳肩,無奈中又透著一絲暖意洋洋的好笑。「回家看我小媽哭我為什麼又跑去國外玩徒手攀岩嗎?」

  鹿鳴雖然很少聽他提起他家裡的人與事,但他們在一起也五年了,從某些蛛絲馬跡中多少也能側面發現一些事。

  比方說,他其實和他小媽(繼母)感情很好,也很疼愛同父異母的小妹,倒是跟自己古板威嚴的父親不怎麼對盤,但是看在溫柔好脾氣的小媽的份上,偶爾回到主宅,和老頭子還是勉勉強強維持著表面的和平。 

  他說,老頭子最愛吼他沒有家庭和企業責任的滿世界亂跑,他最愛回吼老頭子身強體壯幹嘛不再生個小兒子出來精心培養而是整天找他正式接班?

  他還說,他家老頭今年也不過五十五,和湯姆克魯斯同年紀,瞧人家湯姆克魯斯五十五歲了還精力充沛拍「不可能的任務6」,老頭子好意思高喊要退休?

  ——學學今年高齡八十六的張忠謀老先生的企業家精神吧!

  鹿鳴,其實很羨慕。

  羨慕他能和自己的老爸名為互杠實為親近的父子關係,還有他的小媽和小妹雖然沒有百分之百的血緣,卻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那樣也挺好的。」

  「小鳴?」

  「嗯?」

  「你——」他忽然隨口一問。「會想去我家嗎?」

  她心臟無法抑制地猛地狂跳了一瞬,努力維持平靜淡然戲謔地反問,「你想我去你家嗎?」

  鹿鳴沒有發覺自己呼吸變得異常小心翼翼,眼神渾然不覺的渴盼……

  「現在還不是時候吧。」周頌自己也莫名心跳加速了好半天,腦子裡只閃過「現在帶小鳴回家肯定會被逼婚可是我還不想被家庭婚姻束縛再也不能拎著旅行袋說走就走那麼不負責任」……的紛雜懊惱念頭,就斷然否定拒絕道。

  鹿鳴安靜了,目光低垂下來……片刻後輕輕笑了。

  啊。

  他胸口重重一震,這才意會到自己剛剛好像說了什麼不恰當的話,眉毛高高一挑,正想解釋——「那當然,」她抬眼看著他,懶洋洋一笑。「你到四十歲才會考慮結婚,十年後的事情現在當然不急,況且十年後的事情誰會知道?喂,綠燈了,該前進了。」

  「啊,喔。」他鬆了口氣之餘,又沒來由覺得悶悶……

  到了她工作的廣告公司前的一個紅綠燈路口,鹿鳴又習慣性地喊停,周頌心不甘情不願地打了方向燈停靠在路邊,瞪著她。

  「幹嘛?」

  「我就那麼見不得人嗎?」他蹙起濃眉。

  「對啊!」她毫不猶豫地衝著他咧嘴笑了笑。「要是同事知道富比士排行榜上有名的最年輕富豪之一是我男朋友,我會被排擠的,你不要害我失業啊,失業了我就跟你切八段,絕交!」

  他有些哀怨。「工作比你男朋友還重要嗎?」

  「孩子,「何不食肉糜」這句話很欠揍的。」她笑嘻嘻地摸摸面前高大陽剛男友的大頭,「親愛的「晉惠帝」,我上班去了,拜!」

  周頌眼明手快地在她開門前抓住了她,狠狠吻了一口才勉強放她下車,英俊性感的臉龐滿是欲求不滿地低喊——「晚上七點一起吃晚飯!」吃完後吃你。

  紅燈結束了,後面的車子按喇叭狂催,悍馬車只好呼嘯著離去……

  鹿鳴在等人行道燈號亮起好過馬路的當兒,突然身邊冒出一個冷冰冰的聲音——「他不想給你名份,他只要你的身子。」

  她無可避免地嚇了一跳,隨後無奈地揉了揉眉心,手微遮擋住嘴,眼角餘光掃向不知何時和自己並排站著……呃,飄著……的女人。

  嚴格來說,是女鬼,而且還是著一身商周時代衣裙的女鬼。

  她後來查過「維基百科」才知道,女鬼這身打扮稱為展衣(或襢衣),白袍,白屨,花釵三樹,為王后禮見王及賓客時,或卿大夫妻(世命婦)的服飾。

  最初……鹿鳴當然怕啊。

  誰不怕見鬼啊?

  尤其那時候她才是個剛上幼兒園小班的小孩子好嗎?

  不過一開始,在她單蠢天真的幼小心靈(和眼睛)裡看到的,就是一個穿古裝皺眉頭面癱臉的漂亮阿姨,這個漂亮阿姨有時候會跟著她,有時候又不見了,還擁有傳說中的輕功,根本就是電視上演的飛天小女警……

  好吧,最初的最初,她真的一點都不知道這個老愛吐槽她的漂亮阿姨有什麼好可怕的,除了講話難聽(口音古腔古調她聽不大懂)一點,神出鬼沒一點,還常常害她被其他小朋友說她是個說謊騙人精——因為她說有漂亮阿姨剛剛飛過去了,小朋友都說她亂講——以及被幼兒園老師跟家長暗示她如果不是想像力太豐富,就是有精神上的某種障礙與疾病……

  但,總的來說,她還是很高興有一個這麼漂亮的阿姨時不時在自己身邊出現。

  因為爸爸上班很忙,媽媽上班也很忙,小小的鹿鳴總是最後一個留在幼兒園等待家長來接的小朋友。

  直到幼兒園中班那年,她爸外遇,她媽自殺,葬禮結束後,哭得昏昏沉沉靠在外婆懷裡的小鹿鳴親眼看到爸爸上了那個壞女人的車,正要揚長而去,原本空蕩蕩的後座卻忽然坐著一個人,一張慘白泛青冷冷的側面直視著前頭駕駛座上的兩人……

  那是連偏過頭來看她一眼也沒有的……媽媽。

  「媽媽……媽媽……」她睜大了眼,興奮地掙扎著要追上去。

  這時候,漂亮阿姨突然飄著出現在她面前,用同樣冰冷得教人打寒顫的氣息聲調直板板地告訴她——「閉上眼,別看。」

  漂亮阿姨擋住了她驚恐惶惑害怕卻又渴望母愛的視線,她沒有看到接下來媽媽瘋狂撲過去試圖撲抓撕咬那個小三壞女人,卻每每穿體而過,在無法得手後,那面目猙獰七竅流血的可怕悲慘模樣……

  但,她還是聽到了媽媽那凄厲不甘、彷彿從地獄裡爬出來哭號的哀嚎聲!

  在那一瞬間,她終於知道媽媽原來變成鬼了……那樣的死氣,就跟這個一點溫度都沒有的漂亮阿姨一樣。

  於是她哭著,顫抖著,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奇異的是,漂亮阿姨冰冷鬼氣的氣息卻在那刻,莫名地令發顫惶恐的小鹿鳴感覺到了一絲絲溫暖……

*             *             *

  恍惚的思緒回到了現在——「姬搖阿姨,我要的也是他的身子啊!」她回過神,小聲咕噥。

  美麗卻冰冷呈半透明狀的姬搖王后面無表情,但鹿鳴就是看得出她的恨鐵不成鋼,忍不住訕然一笑。「啊,上班了上班了。」

  ——綠燈亮了。

  她疾步走過人行道,和無數上班人潮或並肩或擦肩而過,已經能夠目不斜視地眼睜睜看著姬搖王后穿過一個個拿著星巴克或超商外帶咖啡杯的現代男女,這種畫面實在突兀又和諧,有某種古今陰陽融合之美。

  呃,前提是,如果撇開其他此刻正斷手斷腳,或舉目茫然在大街上到處亂晃的其他遊魂不提的話。

  鹿鳴嘆了口氣。

  沒錯,橫亙在她和周頌面前的,還有一個最困難最障礙的關鍵因素就是——從見到母親鬼魂的那天起,她就莫名其妙成為了一個半吊子的陰陽眼。

  ——哪個男人受得了娶她做枕邊人?

  「對了,姬搖阿姨……」她突然想起一件非常嚴肅認真重要的問題,倒抽了一口涼氣,有些結巴吞吐起來。「你——周休那幾天沒去我家吧?」

  姬搖王后只是嗤了一聲,拋給她一個「小孩子就是這麼天真」的鄙夷眼神後,瞬間消失無蹤。

  鹿鳴臉蛋霎時轟地炸紅了!

  喂,非禮勿視啊啊啊啊啊……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12-15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12-12 10:32 PM 編輯

【第二章】

  感謝老天的是,其實她也不是常常可以看得到鬼。

  大部分時間,她還是能過很正常、很平凡的生活,不過有時候,偶爾啦……她也會希望能出現那麼一兩隻鬼來「熱鬧」一下。

  就像現在,在開了一整個早上的朝會後,看著台上口沫橫飛的經理滔滔不絕卻還沒有結束的跡象,她就份外希望哪個好心鬼來幫忙在經理後頸吹一口寒氣——欸,她真壞。

  好不容易,在經過漫長的疲勞轟炸後,經理看著底下兩眼渙散直逼蚊香蛙的下屬們後,終於良心發現地宣布他們通通能「滾」回辦公桌繼續賣命了。

  鹿鳴早上被周頌餵養的愛心早餐荷包蛋、烤吐司和熱牛奶早就消化光光,她趁著午休前的一個小時火速處理一批該聯絡的客戶電話、客戶意見單後,總算撐到中午十二點休息鐘響。

  「耶!吃飯了吃飯了。」她二話不說略略收拾了一下,拎起皮包就和飢餓覓食的同事們嘻嘻哈哈往電梯方向走,卻在這時,一個嬌聲嬌氣的女聲喚住了她。

  「鹿鳴。」

  她暗暗翻了個白眼,在同事們滿眼同情及「你自求多福多保重吧」的目光中,不得不站定腳步回過身來。

  ——嚇?!

  面前嬌小窈窕胸大妖嬈的年輕美女一身昂貴漂亮的香奈兒套裝,在看見她驚愕古怪的眼神時,不禁面色微沉,不爽了起來。

  「你幹嘛那個表情?看到鬼哦?」年輕美女身為廣告公司空降的新副理——也是老闆的情婦,任職三個月來最痛恨被人質疑她的專業、挑戰她的權威,所以說好聽是隨時在找機會樹立威信,說穿了就是愛疑神疑鬼找人麻煩。

  鹿鳴神情越發古里古怪了,這個嘛……

  站在美女副理林妲肩膀後陰森森白慘慘的中年男人……確實是鬼,不過她能說嗎?

  鹿鳴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不去看那個面無表情瞪自己的中年男鬼,冷靜微笑地問:「副理,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尖石公司今年度最新的廣告為什麼還沒弄好?我看過了過去合作的紀錄,他們不是三月初就會開會敲定OK,然後四月份撥款的嗎?難得有這麼阿莎力付款的客戶,我們公司卻還沒有東西給人家?如果每個員工都像你一樣拖拖拉拉,不把客戶當一回事,公司還有什麼收益利潤啊?」林妲劈哩啪啦一串訓斥。

  「……」

  「今天下班以前,我要看到完整而且最好是完美的廣告企劃案和成果在我桌上!」林妲高高在上一語落槌。「別以為我這個主管才上任不久就可以糊弄我,像你們這種老鳥老油條心態,我看多了!」

  鹿鳴被不由分說地罵得狗血淋頭,她臉色微微變了,想嘆氣,又想攤手搖頭。

  嘖嘖嘖,瞧瞧這把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燒得……

  不過老闆的情婦,會吹枕邊風的,他們這種小職員還是應該要好好「尊重」一下。

  她清了清喉嚨,一本正經,眉宇微挑。「報告副理,想必在您手上的訊息並不完整,所以我可以先協助您稍微釐清狀況嗎?」

  「你這是想把責任推拖給別人了?」林妲抱臂。

  林妲背後的中年男鬼在這時候眼眶流出血淚來,也對她怒目而視。

  哎呀,原來還自帶打手是嗎?

  鹿鳴有點火了,但依然耐著最後一分性子道:「尖石雖然也是我的客戶之一,但廣告案實際上的文稿、美工、攝影、製作等等項目是由創作部負責,廣告的媒介、市調、促銷則是由營銷部處理。我是業務部的,我主要是和客戶及公司保持三方最緊密的聯繫與溝通,所以您可能找錯部門了。」

  「你業務部不用全權盯進度隨時向我報告嗎?」林妲氣勢更焰。

  「——是不用啊!」她聳聳肩,看見林妲瞬間杏眼圓睜滿臉震怒,不由笑咪咪地道:「不過我還是可以額外跟您報告一下,尖石公司在去年九月已經被周氏集團收購為旗下子公司,所有簽給我們公司做的廣告相關業務一律改為當年度十二月底前呈報給他們,好便於隔年一開春廣告就能大幅釋出打響第一炮!」

  林妲聞言,面上閃過一抹驚慌和難堪之色。

  她繼續微笑,「這也就是為何我們創作部、營銷部、業務部小組在那個月份整整加班了一個月的原因,我們英明的老闆大人尾牙還因此發了我們一人一個新台幣一千元的「大紅包」呢!不過也難怪副理不知道,那時候您還沒來公司嘛,嗯,仔細想想,沒能把公司上下裡外前後所有事情都向您報告過一遍,確實是我們這些老鳥老油條的錯,真是對不起。」

  林妲臉一陣紅一陣白,連昂貴精緻套裝底下穠纖合度的身子都氣得顫抖不已,她幾乎可以聽見這位新副理咬牙切齒的聲音。

  但是鹿鳴在公司五年了,並不敢認為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是她向來盡心盡力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新主管想殺下屬威風她可以理解,老闆的這位「女朋友」想在公司佔有一席之地,標榜自己有多重要,她也尊重,但不代表她願意持續忍受連續被莫名其妙針對了三個月的找碴行為。

  她是很需要這份薪水,也很討厭遷徙和變動,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應該為五斗米折腰,卻不表示一定得跪下來吃這碗飯!

  「是誰教你可以這樣頂撞上司的?」林妲這時也不知該慶幸午休時間公司員工都走得差不多了,所以不會親眼見證到自己被「羞辱」的這一幕,還是該憤怒居然人都跑光了,沒有人來替自己助陣?

  「副理,如果沒有別的事的話,我先去吃午餐了,謝謝。」她心平氣和地道。

  「給我回來!」林妲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她的鼻頭大罵。「我准你走了嗎?你就不怕我叫老闆炒你魷魚?」

  「怕啊!」她嘆了一口氣,不忘瞪了林妲身後跟著耀武揚威吐長舌恫嚇自己的中年男鬼一眼——有本事你就把舌頭吐成花式三百六十度,我再考慮要不要怕一下,當老娘沒見過世面呀?笨蛋,不對,是笨鬼!「所以副理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嗎?」

  林妲不敢置信地怒瞪著她,卻被她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沒有要吩咐的了?喔,那謝謝副理,我去吃飯了,副理午安,副理再見。」

  鹿鳴背起皮包大步一邁晃走了。

  留下氣得頭頂冒煙滿腹憋屈的林妲和那隻滿臉怒氣和心疼的中年男鬼在原地。

*             *             *

  公司附近熱門的快餐店裡,總是人聲鼎沸擠得滿滿滿,鹿鳴不想午飯時間還要被同事追問剛剛副理找自己幹嘛以及自己是如何大戰一場的,所以想了想,還是往隔壁小巷子深處一鑽,決定來去吃阿婆陽春麵。

  在穿過狹窄的巷子時,電話又來了。

  「在幹嘛?」周頌低笑嗓音傳來,手機背景聲浪笑鬧喧嘩,隱約聽到一兩句「頌少快來,這匹烈馬還是要您才有辦法騎得了!」、「頌少馴馬的功力跟馴服女人一樣厲害」……

  鹿鳴眼神微微一冷,似笑非笑道:「您老體力真好,不愧是龍精虎猛、人人稱羨的「頌少」啊!」

     周頌有一絲尷尬,忍不住回頭瞪了那票就愛亂起鬨扯後腿的混蛋小子,那記「通通給老子閉嘴」的凜冽殺氣頓時嚇得那票王八蛋驚逃四散,牽馬的牽馬、摟女伴的摟女伴……總之有多遠滾多遠,免得等會真的被頌少親手打斷狗腿云云。

  「別聽那堆渾球放屁!」他轉回來放柔了聲音,親昵眷戀地問,「午飯吃了嗎?吃的什麼?」

  「正想吃麵。」她捏了捏隱隱作疼的眉心,已然懶得追究或追問他現在到底是在馬場還是別的場所,馴的到底是馬還是別的什麼……

  鹿鳴和他在一起這五年來,只能消極地遮蔽所有外頭關於他的一切八卦小道消息,她不去猜測他除了自己以外還有沒有別的伴,一是為了不想誤會他,二是為了不想噁心自己。

  不看、不聽、不知道,就還能相信,自己是他唯一的女朋友,不是他們上流社會公子哥兒堆裡的那些「女伴」之一。

  很鴕鳥,她承認,但只要她一天還不想和他散了,她就會這樣一天認定下去。

  有人說過:應該用心態過生活,而不是用心情過生活。

  鹿鳴深以為然。

  「吃麵?」周頌濃眉皺了起來。「該不會又是泡麵吧?寶貝兒,這樣真的對身體不好,一點營養都沒有。」

  「是誰說上次極地探險的時候幸虧有我送的一箱滿漢大餐,否則就只能吃企鵝了?」

  「泡麵在非常時期是救命珍饈,」他眉頭皺得更緊了。「但你不能天天把泡麵當主食……還是我安排一個煮飯阿姨給你吧?」

  「不用那麼勞師動眾,我一個人隨便吃吃就飽了。」況且煮飯阿姨的薪水說不定比她還高。

  「小鳴——」他語氣裡有著淡淡受挫感,嘆了口氣,還是帶著一絲藏不住的寵溺縱容哄道:「乖,聽話,就當讓我放心點。」

  她心弦深深一顫,這一瞬間不是不感動的……

  「頌少,可不可以教人家騎馬?」一個甜膩嬌俏的女聲曖昧湊近,自彼端飄進了鹿鳴耳裡。

  她胸口一悶,腦子又迅速清明冷靜了下來,嗤地笑了一聲,搖搖頭淡然道:「我要去吃麵了,午休時間快結束了,不聊了,拜啦!」

  周頌隱隱厭惡地冷瞥了不知何時竄到自己身邊的某名模,正要低喝趕人,卻聽手機那頭已然嘟嘟嘟斷訊了,頓時一愣。

  「頌少……」好不容易混進這個頂尖貴族馬場名流圈的名模強捺狂喜地嫵媚眨著魅眼,性感火辣的嬌軀就想趁機蹭上來。

  周頌冷冷地盯著她。「你是誰帶來的?」

  「呃——」嫵媚名模一僵,被他冰冷危險的眼神凍在原地,臉色霎白。

  就在此時,李氏實業小開心驚膽戰地默默出列自首,吞著口水乾巴巴地討好笑道:「那個……頌哥,對、對不起啊,都是弟弟不好,下次再不敢胡亂帶不懂事的來了。」

  「是讓她馬上走人,還是你們兩個一起滾?」他面無表情。

  「頌哥別生氣,我這就把人丟出去!」李氏實業小開大大鬆了一口氣,二話不說立刻招來自家保鏢,對著惶惶然不知所措的嫵媚名模冷聲道:「光長胸不長腦,我頌哥也是你能肖想的嗎?不想混了是吧?滾滾滾!」

  嫵媚名模面色慘白渾身發軟,被兩個人高馬大的保鏢架著往外攆……

  周頌神情微微陰鬱地盯著手機,嘴唇有些莫名乾澀發苦,想立刻打過去跟自家女友好好澄清解釋自白一番,可又怕被女友削一頓。

  沒辦法,就算周頌是人人眼中無所不能的大富豪,天不怕地不怕的偉男子,可唯一的軟肋就是他家的小鳴啊!

  「小李子……」他滿心煩悶無法紆解,深邃銳利目光不由射向李氏實業小開的方向,而後緩慢地咧開了一個毫無笑意的微笑。「今天新來的那匹烈馬,就交給你搞定,什麼時候馴好了,你就什麼時候下馬,沒有問題吧?」

  「我?我不行啊……」李氏實業小開嚇壞了,兩股顫顫,直想哀嚎。「頌哥不要啊啊啊啊……頌哥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啊啊啊啊……」

  「少廢話!」周頌一抹獰笑,一彈指。「來兩個人,把他給弄上馬!」

*             *             *

  就在周頌虐小弟的當兒,這一頭的鹿鳴早已揮別方才的隱隱不爽感,自顧覓食去了。

  春天的氣候就是變化無常,早上出門還是艷陽高照,中午不知哪兒飄來了幾大片陰鬱厚重的雨雲,一下子天空漸漸暗了下來。

  到阿婆陽春麵攤的時候,恰好傾盆大雨嘩啦啦……

  只穿著短袖的鹿鳴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摸摸手臂上被陡然下降的冷空氣刺激出來的雞皮疙瘩,難掩一絲懊惱。

  真討厭,要不是被林妲拖延了十幾分鐘,她早就買完便當拎回公司嗑了,也不用等一下吃完飯冒雨淋回去。

  阿婆彎腰駝背滿面慈祥地在冒著熱氣的麵攤前忙,小小窄窄老舊得只能擺得下兩張小桌子的小麵店裡一如往常沒什麼客人,可阿婆還是很認真地在整理豆芽和小白菜,並且不忘仔仔細細把滷蛋、滷豆乾和滷海帶再一排放好。

  「婆婆,今天我還是要一碗陽春麵,燙一份豆芽菜加一顆滷蛋,謝謝。」她笑吟吟地對阿婆親切喊道,找了老位子坐下。

  「好,好,馬上來。」阿婆動作緩慢卻用心地燙煮著麵,然後慢吞吞地把麵和豆芽菜與滷蛋分別端來。

  「謝謝婆婆。」她從筷籠裡抽出一雙筷子,拿面紙擦拭,順口問道:「婆婆,你兒子最近還有來找你麻煩嗎?」

  滿臉皺紋的阿婆身形一頓,乾枯瘦削的老手抹了抹眼睛,強笑道:「嘸啦,嘸啦,上次小姐你幫我罵走他以後,他就很久都沒有來了啦……」

  鹿鳴看著阿婆矮小佝僂的背影,眼睛不由有些酸澀起來。

  她在阿婆的麵攤吃了五年,偶爾會聽阿婆談起自己的一雙女,女兒自從嫁到海外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兒子愛喝酒,打跑了三任老婆,沒錢了就找她要,要不到滿意的金額就砸自己老媽媽的麵攤……警察來勸阻,過後還是故態復萌,小區里長曾好意要安排阿婆去住公家養老院,可是阿婆名下有這個小小兩坪大的麵攤土地,不符合資格,也曾有鄰居想買下來,但這間小麵攤是她和丈夫當初北上落腳、安身立命、養家活口的起家厝,她捨不得賣,更捨不得走……

  怕走了,女兒要是回來找不到媽媽怎麼辦?

  而且她還能賣麵,還能幫自己和兒子掙點生活糊口費……

  儘管她兒子只要喝醉酒就來砸店,咆哮吼叫著要她賣房子,把錢給他好重新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鹿鳴十天前就遇到了那個不肖子跑來發酒瘋,眼睜睜看著阿婆哆嗦著哀求兒子別打客人,要打就打她……鹿鳴怎麼忍得住?

  有個「混」過SAS〔英國皇家空降特勤團一特種部隊)的男朋友,閒來無事隨手敎給自己女友的幾招特殊擒拿術,打跑一個醉醺醺的彪形大漢還是掉綽有餘的。

  ——感恩頌少,讚歎頌少。  

  當然她是使了巧勁兒,全程還用背擋住阿婆的視線,很陰險的沒讓阿婆看見自己是怎麼面帶愉快地扭得她兒子手肘脫臼,然後在他一連串慘叫痛罵聲中把人扔出去。

  「再有下次,脫臼的就是你的脖子了!」她不忘趁亂在醉漢耳邊嘿嘿獰笑。

  那醉漢不肖子臉上的驚恐之色……嘖嘖,都說瘋子也怕壞人,其實酒鬼也是。

  世上爛人何其多,阿婆兒子是一個,她那個跟小三跑的老爸也不遑多讓。

  ——憑什麼遭罪的都是好人?

  天道可不是這麼循環的。

  「婆婆,」她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輕輕道:「你自己要好好保重啊,兒孫自有兒孫福,你顧好了自己,不讓他傷害你,也就是避免了他不孝,這才是真正為他好……因為舉頭三尺有神明,天公伯那裡都有一本帳呢!」

  阿婆的背影發出了隱隱啜泣聲,哽咽含混地道:「小姐,你真正是個好心的查某囡仔……你會有好報的……我阿婆仔憨慢〈笨拙〕教子,我後世人會好好教他怎麼做人……」

  鹿鳴萬萬沒想到自己自以為是的好意相勸卻惹得老人家越發傷心,有些結結巴巴起來。「婆婆,失禮啦,是我話說太快了,那個,您別放在心上……說不定以後你兒子就想開,就懂事了。」

  雖然鹿鳴也知道自己在說沒有意義的屁話,但阿婆還是笑了起來,笑中淚光閃閃,在朦朦朧朧暗沉雨氣中,雖然恍惚卻依然親切慈祥……

  她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再安慰起,只覺自己多說多錯,忙掩飾地低下頭夾起麵條吃將起來。

  可是一入口,看似熱騰騰冒煙的麵條卻是冷的……

  鹿鳴心猛地咯噔了一下,不禁暗暗嘀咕——下大雨……氣溫低……這麵也涼得太快了吧?

  「本來阿婆啊,是想最後一次請你吃麵的說,」就在這時,阿婆歉然的聲音好似有些忽大忽小,忽遠忽近,像從壞掉的、收不太到電波頻率的收音機中傳來。「……小姐,拍謝捏……」

  陌生卻又熟悉得令她臉色大變,猛然抬頭——麵攤子湯鍋依然冒著團團煙氣,阿婆矮小的身影漸漸和煙氣交融慢慢呈現半透明狀……親切和藹笑眼依舊……

  「阿婆要走了,以後不能再煮麵給你吃了……要記得吃中午……」

  「婆婆?!」她豁然起身,失聲喊叫,眼眶莫名灼熱乾澀得厲害。

  剎那間,她眼前一黑,像突然關掉的電燈般,又霎時啪地打開,當瞳孔恢復視力時,原本擺放著麵攤湯鍋的地方空空蕩蕩,原來大雨傾盆的柏油路面卻是一片乾巴巴,哪裡曾有半點濕?

  她心一緊,環顧小麵店四周空無一物,攤子不見了,桌椅也不見了。

  鹿鳴二話不說衝進隔壁的老舊理髮店,對那個正在洗燙髮卷的老闆娘問道:「老、老闆娘?隔壁麵店的阿婆……發生什麼事了嗎?怎麼、怎麼店沒開了?」

  「隔、隔壁麵店喔?」老闆娘臉上閃過了一抹驚悸,而後感傷地長長一嘆。

  「唉,你不知道嗎?那個阿婆過世了,是七天前被她那個壞心爛肚腸的酒鬼兒子逼著賣房子不成,在租處活生生打死的,警察已經把她兒子抓走了……那個夭壽仔,不肖子,歹心狠毒的畜生,要我說就應該叫法官判他槍斃給他死!那是自己的媽媽,怎麼下得了那個毒手啊?嗚嗚嗚……可惜阿婆人那麼好……」

  「七天,那今天是頭七了……」她淚流滿面,喃喃。

  原來,難怪阿婆說這是最後一次煮麵給她吃……

  「還有阿婆那個女兒,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三四十年來對這個媽媽不聞不問,一收到媽媽過世的消息,就馬上從美國飛回來賣房子,不是人……」

  鹿鳴精神恍惚地走出了理髮店,只覺得在熱辣辣的大太陽底下還是止不住從骨頭縫裡陣陣發冷出來。

  如果,如果十天前她不要只是把那個酒鬼擰脫臼,而是乾脆把他手腳打斷,阿婆也就不會被他活活打死了?

  如果,她請警方強行介入把阿婆送進養老院贍養,那他兒子就找不到人,阿婆到現在還好好兒的活著吧?

  如果……

  可是沒有如果,這個世上悲慘醜陋失衡無力的現實那麼多,父母子女,丈夫妻子,兄弟姊妹,親朋好友,同事同學……有那麼多人的滿腔愛與關懷被生生踐踏,也就會有人毫不知足地揮霍著對方對自己的關愛。

  這,就是一個既溫暖又破碎、充斥著希望與失望的現實世界。

  鹿鳴心情很低落,踩著一腳輕一腳重地回到了公司,無視於忽然從陰暗走廊角落竄出來張牙舞爪面目猙獰的中年男鬼——「滾!」她霍地抬頭,目光狠戾。

  中年男鬼驚恐地被反彈了好幾步,有一瞬間的惶惑茫然畏懼,卻又霎時間生出了一絲顫抖的狂喜。

  「你……你看得見我?」

  她冷冷地盯著中年男鬼。「滾不滾?我心情不好,不要惹我。」

  中年男鬼倏然間失聲痛哭起來,嗚嗚咽咽掙扎要跪下來,眼眶血淚橫流。

  「對、對不起,我剛剛……對不起,可是小姐請你……你幫幫我……」

  「我幫不了你,我又憑什麼幫你?」她神情木然地看著面前的中年男鬼,心中苦澀難言。

  ——從小到大,她看得還少了嗎?

  總有那種剛剛去世不久的新魂在馬路中央失魂落魄茫然無依的徘徊,她看了一天兩天三天……最後還是不忍心地告訴對方,你已經死了,快到最近的城隍廟報到吧!你再不去報到排隊等審判等投胎,再過幾年就真的變成孤魂野鬼了。

  對方不敢置信凄厲痛苦絕望的哀嚎聲尖銳得幾乎要劃破她的耳膜,她緊緊捂著耳朵也阻絕不了對方突然暴漲侵襲而來,直欲啃咬撕裂她的陰戾怨恨鬼氣——我沒有死……我沒有死……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也有那種被薄倖郎騙財騙色而自殺身亡的女鬼,在知道她看得見自己時,喋喋厲笑著對著她撲過來——叫他娶我的神主牌……我要跟他永遠在一起……告訴他,你快告訴他……不幫我的話就掐死你……

  如果不是有姬搖阿姨在,她早就不知道被害死幾百遍了。

  後來也是姬搖阿姨教會了她幾個西周時期大巫獨門的咒語法印,什麼五雷印、驅電印、大風印,還有凈魄咒、淡魂咒……真是居家旅行,殺人滅口……呃,不是,是為凈化磁場、保安防身的「必備功法」啊!

  雖然不管怎麼追問姬搖阿姨,為何會傳授自己這麼厲害的咒語法印,就不怕哪天用在她身上嗎?

  姬搖阿姨只會面無表情高傲冷艷地給她一個「你有膽來試試」的眼神。

  ……她確實沒膽。

  後來的後來,儘管擁有橫行江湖〔?〕的三印二咒,鹿鳴還是學會了真正不受干擾、不互相犯界的就是。

  ——視若無睹,就什麼都沒有。

  但是她今天心情很不好,所以中年男鬼就倒霉了,尤其這傢伙是跟林妲一掛的,還自己跳出來找死。 

        「你選吧,是要大風吹還是要被雷劈?」她淡淡然問。「第一個比較乾淨,第二個會有渣渣喔!」

  欸,對了,還沒試過用五雷印去劈人類,不知道劈不劈得成?她頭一個就想劈死阿婆家那個不肖子!

  「你幫幫我……請你幫幫我……」

  算了,她不想劈它了,但也什麼都不想知道。

  鹿鳴搖了搖頭,無視中年男鬼執拗糾纏地哭求,穿過它透明的身軀,大搖大擺回辦公室上班去。

  直到六點整打卡鐘一響,連林妲難看的臉色都無法阻止她拎起皮包打卡下班。

  鹿鳴順著下班人潮走出了大樓,被高樓大廈層層疊疊遮掩住的天空是看不到夕陽的,唯有抬頭可見的那一角天空透露漸漸暗去的霞色,顯示著夜色即將到來。

  晚上一到,群魔亂舞……

  可是最可怕的魔就藏在人心裡。

  人的心,是最光明也是最黑暗的所在,你永遠無法想像人能有多卑劣或是多偉大,也永遠不知道最深刻的愛何時會演變成最深沉的恨,而後在你猝不及防的那一秒間爆發……

  她怔怔地佇立在路邊公車站牌下,看著排隊或低頭滑手機或熱烈交談的人們,經過一整天勞心勞力的工作時間,大家都迫不及待回到溫暖的家。

  吃晚飯、看電視、和家人聊天抬槓罵社會……

  要嘛再妝點一番出門約會,要不就躺床上玩手機耍廢……

  能這麼平凡的過生活,其實是世上至幸福的一件事。

  她也想有這麼一個家,單調卻熱鬧,回到家以後有個人跟自己鬥鬥嘴,有個人和自己對桌吃飯,―起窩在沙發裡,一個開電視看運動頻道,―個上網看電子書,明明做著不同的事,卻呼吸著同一室的空氣,感覺到身旁的體溫……

  鹿鳴深深吸了一口氣,想笑得很瀟灑,卻掩飾不住眉宇間的落寞。

  她方才形容的,就是她和周頌之間相處時的樣子。

  可是這樣的時光,一年也只有兩三遍。

  大多數的日子,就像「葉子」那首歌詞裡說得一模一樣——……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也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

  與其說她在等待著滿世界闖蕩瘋玩的周頌倦鳥歸巢「回家」,倒不如說,因為她已經沒有家,也沒有家人了,所以才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浪費在「等待」,以及自己一個人過生活上。

  這種日子,沒有很好,但也沒有不好。

  也許等哪天她找到更感興趣或貪戀的人與事之後,她就會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人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12-15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12-12 11:07 PM 編輯

【第三章】

  公車來了,她擠上了車,搖搖晃晃了大半個小時後回到住處。

  只剩三十分鐘可以沖個澡,把一個被工作熬成殘花敗柳的女人重新畫皮成個正常人樣。

  等鹿鳴洗完澡換上一件寬鬆的棉質削肩白T恤和七分牛仔褲後,僅及肩頭長度的黑髮隨意用個派大星髮夾夾起來,餓得飢腸轆轆的肚皮已經在狂叫,她看手錶還有五分鐘,忍不住先翻出了一包洋芋片喀啦喀啦嚼吃起來。

  手機響了。

  「到了?那我下樓了。」她摁下手機,嘴裡含糊地問。

  「寶貝兒,等一下吃完飯我們再去打副備用鑰匙吧?」周頌渾厚陽剛性感的男低音在她耳際笑道。

  「不給。」她把沒吃完的洋芋片袋子紮好,拍拍手,肩頭夾著手機,一邊背包包一邊穿鞋並鎖門。

  「你還在生我氣啊?」手機那頭男人的哀嘆依然那麼撩妹。「還有,我要鄭重澄清中午的事,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我一點都不認識,而且我叫人把她丟出去了!」

  「不生氣,鑰匙的事是原則問題,你能弄丟,我也能不給。」她嘴角微微一勾。「至於中午的事,我知道你頌少風情萬種,舉凡是母的都會忍不住黏上來,早就見怪不怪……哎呀!不講了不講了,我進電梯了!」

  一出大樓門口就看到高大的男人一身短袖圓領名牌T恤和名牌褪色牛仔褲,搭配腳下軍系色彩濃厚的豪邁帥氣馬丁靴,光是緊繃結實矯健的肌肉和強壯手臂及修長性感長腿的組合,再加上那張英俊陽剛男人味十足的粗獷臉龐,儼然東方版的「美國隊長」。

  經過的行人,尤其是女人女孩們紛紛滿眼星星面泛桃花地偷偷瞄著他,口水都快流下來了。鹿鳴也很想流口水,不過她打算等吃完晚飯,晚上吃他當消夜的時候再流。

  唯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清楚地感覺到這麼出色偉岸迷人的男人是自己的,而且縱容自己可以大大地虛榮一下。

  嗯,她果然是個膚淺又世俗的女人,就是抵抗不了男色和肌肉棒子的誘惑。

  被他親自開車門送上了副駕駛座,並且被他趁著彎腰替自己扣安全帶的時候狠狠地掠奪深吻了一場……

  她被吻得暈頭轉向渾身發燙,直到那個壞傢伙的手不知何時偷偷摸摸從T恤下方溜入,悄悄游移而上,捧住了一邊的豐盈揉弄起來,甚至用指間輕夾巧擰她敏感酥麻發疼的櫻豆……鹿鳴不自禁倒抽了口氣,慌得嗚嗚嬌喘猛烈掙扎抗議起來。

  ——禽獸啊啊啊啊!

  她中午沒吃整個人已經餓得發軟,再加上被這頭大野狼不由分說地猛啃了一番,最後癱在副駕駛座上喘息,只能狠瞪意猶未盡輕啄自己鼻尖低笑連連的男人一眼。

  「去旁邊。」她本來更想講「滾」的,但是早上已經請他「滾」過了,這混蛋也沒有聽進耳裡去。

  「我想你,你不想我嗎?」他好聞的男人氣息深深包圍著、籠罩著她,灼熱的目光小幽怨地對著她笑,笑得她心都軟了。

  「我們才分開十個小時。」她心都在顫抖,卻還是嘴硬地駁道。

  「分秒度日如年。」他笑得那麼繾綣那麼好看,漂亮的男性黑眸像是會發光。

  鹿鳴呆呆地凝視著他深沉熾熱戀戀的眼神,覺得心臟跳得好快,幾乎喘不過氣來,但……分秒度日如年,騙誰呀?

  是誰在台北停留不到半個月,就會耐不住寂寞,再度飛往世界各個海角天涯?

  他隨便說說,她就隨便聽聽罷了。

  「我餓死了。」她懶洋洋地道。

  「寶貝兒,你現在居然喜歡吃飯勝過喜歡吃我了。」周頌有些不是滋味地哼哼。

  饒是心緒複雜,她還是被逗笑了。「我要吃正餐,你只是飯後點心。」

  周頌這下更哀怨了,當下決定今天晚上要更加賣力,好好把女友錯誤的觀念扭轉回來才行。

  「我真的是清白的,我的貞操和肉體都為你守著。」他忽然一本正經道:「哪個野女人都別想來玷污我。」

  雖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甜言蜜語抑或是隨口唬爛,但鹿鳴的心還是無法避免地瞬間被療癒了,小小地心花怒放了一下。

  「咳,」她努力想藏住總想往上揚的笑,清了清喉嚨道:「嗯,那好,就繼續保持吧。」

  當晚,周頌載她到山上吃放山雞和燒烤,還有一大鍋鮮甜的春筍雞湯,喝得鹿鳴飽到小肚子滾圓,撐得幾乎走不動路。

  在清涼微帶冷冽的山林晚風中,她舒服地靠在他溫暖的懷裡,聽著蟲聲唧唧,還有原住民老闆狂放動人的歌聲和吉他聲,只覺得再也沒有比這一刻更幸福的時刻了……

  她恍惚模糊地想著,難怪萬千言情小說裡都很愛通俗地描寫一句——真希望時光永連停留在這一刻。

  只因人心世事多變,像這樣的暖和溫存,總是再多一秒也好。

  ……明日會如何?誰管他呢!

  深夜回到了周頌的豪華酒店型管理大樓裡,他在佔地一百多坪的超大客廳地毯上和她深深抵死纏綿,把她剝得雪白嬌嫩光溜溜,從小巧可愛的腳趾開始舔起,―路往上……

  「周頌,你……你到底多久沒吃肉了?」她快樂又難耐地嬌喘呻吟抗議。

  「我都存著給你……」他結實精壯熱氣騰騰的鐵軀俯壓在她柔軟無力的身子上,曖昧地低笑著,窄臀低降,緩慢地、用力地把自己的碩長兇器擠頂進去。

  「只有你……」

  「唔……」

*             *             *

  恍恍惚惚,大霧瀰漫,鹿鳴似醒未醒中,依稀彷彿聽到有沉重悠遠的編鐘聲由千里蕩然而來……

  古老的宮殿裡,一樹五枝珊瑚燭台上,靜靜燒灼出燭淚堆疊。

  有個嬌小纖瘦身影背對膝坐,腰肢筆直挺立著,儘管黑夜沉沉,依然是烏髮盤梳高髻,黃金花釵三樹,端的是一氣光芒閃爍,華貴驕傲,盡顯高高在上、萬眾稱臣的凌人之勢。

  只是傻乎乎茫然站在大開殿門口的鹿鳴,不知為何看著看著,總覺得在朱環翠繞,華衣繡袍之下,女子背影透出的單薄伶仃凄涼意昧,怎麼也掩飾不住。

  ……這是電影嗎?

  ……不對,她應該……是在做夢吧?

  她還記得自己晚上被周頌這樣那樣反覆翻過壓過去,在經歷了一場馬拉松式強烈極致癲狂的歡愛後,就累趴在他強壯的胸膛上,幾乎下一秒就昏睡得人事不知了,臨睡前最後一個模糊念頭是想狠狠啃他古銅色的胸肌出氣……她居然還有力氣做夢?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一個宮女模樣的少女匆匆而入,跪伏在地行了個大禮。

  「啟稟王后,寺人〔內廷宦官〉來報,有信使回,大王追擊戎人至燕地,大軍暫原地駐紮三月,歸期……未定。」

  王后靜靜地聆聽著,良久不語,片刻後幾不可聞地低低一笑。

  「歸期未定?」

  「然。」宮奴遲疑了一下,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小小聲地稟道:「大王言,有管夫人隨侍在側,請王后放心,切莫擔憂。」

  王后又沉默了,四周安靜得厲害,燭芯燃燒的劈啪聲恍若雷鳴。偌大的宮殿越發顯得空空蕩蕩,冷極。

  「……下去吧。」

  宮奴忍不住大著膽子抬起頭,望著王后端凝卻蕭索的身影,終究還是甘冒大不韙地衝口而出。「王后,大王已領軍征戰兩載未歸,身旁唯有管夫人一人,若其搶在您之前身懷有孕……」

  「止言!」王后沉喝一聲。

  宮奴猛地一顫,急忙深深伏下身去。「奴有罪。」

  「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大王征戰沙場驅逐敵患,為國為民,是為大義,豈容我等短視淺薄婦人胡亂編派得?」王后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終吐音倦然地道:「你犯了口舌,下去自領十板引以為戒。」

  「唯(遵命〉。」宮奴乖乖領罰,依然難掩一絲心疼地盯著王后,吞下嘆息後,悄然躡足退下。

  王后自始至終沒有回頭,鹿鳴愣愣地看著這一切,總覺胸口隱隱悶窒難言,憋屈酸澀得想大口大口深呼吸,或是大喊大叫發洩一番。

  靠!這王后也做得太委屈了吧?

  丈夫歡快地帶著小妾出去打仗,做正妻的苦苦守在家中,兩年都見不了夫君一面,還要聽丈夫命人帶回來一句屁話——有管夫人隨侍在側,請王后放心,切莫擔憂。

  放什麼心?要是換做現代,一刀砍死這個混蛋老公的心都有了!

  還切莫擔憂個屁!老公打仗都不忘睡小妾,甚至有可能搶先睡出庶子女來威脅到自己未來嫡兒女的地位,這根本是逼大老婆先吞一大把抗憂鬱藥物的節奏好嗎?

  鹿鳴光是身處夢境裡都壓抑不住自己的義憤填膺,激動得掄起抽子,衝上前去就想猛力搖晃王后——「這位王后請你不要再傻了,再等下去只會等來小妾抱著小孩耀武揚威,踩你的頭打你的臉,我看你就該趁他們逍遙在外的時候,乾脆登基自立為女王,再不然把國庫搜刮一空遠走天邊,吃喝玩樂順便包養一屋子的男寵也好啊,像這種男人還有什麼值得好等的?」

  可惜王后置若罔聞,鹿鳴只是穿過她的身子,然後就撲街了……

  耳邊只隱約聽見王后彷彿似哭似笑,低低吟唱: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靜言思之,躬自悼矣。及爾偕老,老使我怨……

  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             *             *

  當鹿鳴醒過來的時候,睡眼惺忪滿臉茫然,傻傻坐在床上,耳畔卻還依稀聽見夢裡那段幽幽寂寥傷懷的吟歌。

  雖然不知是什麼意思,卻讓人心裡份外難受。

  「怎麼了,寶貝兒?」周頌緊緊挨蹭著她,鐵臂充滿強烈佔有慾地圈住了她的小腰,慵懶地笑了。「今天這麼早醒,可見得我昨天晚上不夠賣力啊,要不你早上再餵飽我一次——」

  「你喂得飽嗎?」她回過神來,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拍掉他毛手毛腳的大狼爪。「我老腰都快斷了你還來?」

  「誰讓你這麼可口?」他隻手斜撐著腦袋,結實的赤裸胸肌在晨光下越發性感撩人。

  鹿鳴偷偷吞了口口水,身子不爭氣地一陣酥麻發軟,情不自禁開始「色慾薫心」地計算起趕在上班前還有沒有來一發快狠準的可能性——咳咳咳,她開玩笑的!

  只能說,美色誤國,不分男女啊。

  當天下班後,原本在屋裡正黏她得緊的周頌又被一票兄弟叫走。

  「頌哥,定哥從歐洲回來了,約今晚喝酒,快來快來!」

  「知道了!」他摟著懷裡的女友戀戀不捨地吻了一下,對她歉然地眨了眨眼睛,摸摸她的頭後,拎起酷帥有型的飛行外套就大步往大門方向走去,「嘿,那傢伙自從在白朗峰創下最強紀錄後,每回到法國都快被那群女人生吞活剝了,難怪這次他才去不到一個禮拜就跑回來——」

  鹿鳴早已習慣,他這麼一離開,再見面恐怕也是十天半個月後的事了,因為他一年到頭天南地北地滿世界到處飛,至今回臺一個多月又會前往下一個遙遠的國度,進行下一個極限刺激的挑戰,所以這「珍貴」的三十幾天時光,他的父母家人和他在臺灣的至交死黨更加不會錯過。

  鹿鳴站在大門邊,看著電梯那頭陽剛性感的男朋友深情繾綣地對著自己做了個飛吻,一手還持著Iphone8邊對手機那端笑說著什麼。  

  縱使目送他走,已經是她生活中再熟悉不過的步驟,此時此刻,鹿鳴還是心口隱隱發悶得生痛。

  但是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也沒有那個身分叫他不准跟兄弟們出去鬼混,如果苦苦哀求他留下來,或是指責他兄弟如手足、女友如衣服,那樣扭曲哀怨的嘴臉連她自己都厭惡。

  所以她目光瞬也不瞬地看著電梯門關上,燈號一路往下,然後停留在一樓久久不動。

  嗯,他真的走了。

  鹿鳴這才關上大門,回到自己安靜冷清的房子。

  把小吧台電磁爐上的平底不沾鍋重新擦拭收起來,那一盒剛剛從小冰箱拿出來的頂級5A和牛排再度放置回去,一把嬌嫩的昂貴白蘆筍也獲得同樣下場。

  「頌少」本來想大顯身手做一頓正統的西餐牛排給女朋友品嚐,可既然人已經出門了,5A和牛和白蘆筍最後最可能的下場,應該是淪落到被鹿鳴拿來煮進泡麵或米粉湯裡吧。

  可是今晚鹿鳴連煮泡麵的興致都沒有了,她從置物架上拎起半條白吐司,還有一罐僅剩三分之一的川味豆腐乳,一身寬鬆上衣和卡其色短褲,光著兩條雪白纖細的美腿盤坐在矮桌前,打開電視,旋開川味香辣的豆腐乳瓶蓋,挖了點抹在柔軟吐司上,大大咬了一口……指尖在手機螢幕上滑滑點點,從本日新聞到美食報導到You Tube上各國最新廣告,看了半小時後,心念一動,又開了另一個網頁搜尋起來。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她指尖點開了一個網頁,微微恍然。「啊,找到了!」

  難怪她覺得耳熟,原來是出自《詩經。衛風。氓》。

  通篇述說的是一位女子的感慨自傷,她於綺年玉貌時愛上了一個信誓旦旦會心悅愛護她一生的男人,為此不顧一切嫁入其家門,她為丈夫夜以繼日辛勤操持,漸漸年華老去青春不再,丈夫卻變心負情,甚至無端暴力相向,已渾然忘了當年許下的白首偕老恩愛誓言。

  女子回想前塵,自知情愛恩義已盡付東流,只得悲傷黯然下堂歸家,還得面對家中兄弟的冷眼取笑,領悟到原本就是人心易變,世事無常……

  ——桑葉未落時,枝葉繁盛澤潤,小斑鳩呀,不要貪食吃桑葚,好姑娘呀,不要痴情貪想男人……

  ——男人耽溺於愛情時,想離開就能隨時抽身,女人沉迷愛情時,想要抽身不可能……

  ——我沒有差錯,是你變了心腸,你這個沒準則的男人啊,天天都在變花樣……

  鹿鳴看完後,神情悵然久久。

  「姬搖阿姨,這就是你當年的故事嗎?」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這陣子又沒看《封神榜》,無緣無故冒出個西周場景,還有個深夜獨坐宮殿的王后……如果這時候還猜不出這位王后的身分,那她就真的太遲鈍了。

  「只是姬搖阿姨為什麼會突然間託夢?」她疑惑地自言自語,突然間後腦勺沒來由一疼,好像被誰巴了一下,她猛然回頭,立時露出心虛的乾笑來。「姬搖阿姨,你什麼時候來的?」

  高貴端莊傲然的姬搖王后還是一臉沒表情,正襟危坐在她對面……擋住了電視。「近日,無事莫出門。」

  她一愣。「為什麼?」

  姬搖王后沉默了一下,淡淡道:「你飛廉、伏兵入宮,近日諸事不吉。」

  鹿鳴吞了口口水,有些發慌。「姬搖阿姨,你說真的假的?」

  ……紫微斗數十二神煞星中的飛廉、伏兵,一主禍:詆毀、孤寡、勞苦,一主禍:權術陰謀、惡意中傷……

  她能見鬼不是已經夠慘了嗎?為什麼還莫名其妙招惹了這個?

  「總之,無事莫出門。」姬搖王后冷冷地道:「七日後災星自退,愛聽不聽。」

  「我沒有說我不聽啊……欸?人呢?」她忍不住咕噥,一眨眼面前又沒了人……呃,鬼影。

  鹿鳴手裡拿著吃了一半的吐司,忍不住對著空氣大喊:「姬搖阿姨,你就是我昨晚夢裡的那位王后吧?對吧?對吧?」

  空氣空空蕩蕩,只有電視機裡傳來的某台新聞,口吻專業內容荒謬地播報著明星的大小八卦馬路消息。

  ——算了,反正她除了出門上班、下班回家,也沒打算要去哪兒,這七天就乖乖當縮頭烏龜,頂一下就過去了。

  鹿鳴三兩下吃完了手中的吐司,灌了一杯鮮奶,心不在焉地持續轉檯,電影臺裡那個高大健碩俊美的美國隊長以不惜犧牲自己也要守護家國的信念,駕駛著載了炸彈的飛機,直衝入冰山大海,留下等待了整整七十年,等著他回來履行跳舞約會的佩姬探員。

  她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又刺眼,默默又換了另外一臺。

  「時空旅人之妻」中,罹患「時空錯置失調症」的亨利認識了小時候的克萊兒,他註定遇見她,她也註定愛上他,可是彼此的邂逅、相戀、結婚、生子過程中,總是得猝不及防地面對亨利因特殊體質而突如其來的消失,破碎地穿越在每一個時空,只能隨波逐流、無從選擇……

  他想留下,但身不由己,她選擇等待,因為一生已捨不得放手。

  直到有一天亨利被獵人誤殺,可當他再度來到自己死後四年的世界,看到已經九歲的女兒,還有始終等著他出現,不斷為他準備衣服的克萊兒,當心愛的妻子苦苦追趕而來盼著和他相聚的剎那,看見的卻是自己的丈夫又不由自主漸漸消失在她面前……

  小說裡最後一頁的最後一句話是——他要來了,而我在這裡等待。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靜靜關掉了電視,有一絲疲憊和憤慨地以手揉了揉臉龐。

  ——為什麼?

  ——為什麼自古以來,大多數都是女人在等?

  ——值得嗎?

  但話說回來,時代不一樣了,雖然也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惆悵,然而現在已經罕有為誰痴痴等待一生的女人〔更遑論男人〕,大家逐漸明白了一個感傷,真實的道理——青春易過保鮮期,生命長度不由己。

  我等你一天,十天,一年,十年……但沒有什麼是一輩子的事了。

  也許正因為這樣,這些電影主軸或片段,才份外叫人酸澀眷戀傷懷心疼吧?

  鹿鳴忍不住反思回自己身上,她今年二十九歲,和周頌相戀五年,其中有四年半也是在等待周頌回來,他們之間聚少離多,真正相愛相處的日子加總起來也不過短短六個月左右。

  如果她將來和周頌開花結果結婚了,就算有幸能結縭四十年吧,按照這樣的計演算法,他也只有四年的時間停留在她身邊。

  想想就覺得可怕。

  她打了個冷顫後,不自禁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這五年來,她最擅長的就是自言自語這項技能了:「算了,要是找不到其他老實保守又看得順眼、床上功夫不錯,養得活他自己並且還願意跟我結婚的男人,那還是繼續按照計劃,多攢點錢以後去住優質養老院吧。」

  這年頭,就算結婚生子也得自己準備好退休金和養老金,如何能指望子女工作之餘還能養活並服侍父母?  

  父慈子孝是天經地義,但現實和理想通常有著大大小小這樣那樣的差距。

  這世上大部分的事都不是理所當然,夫妻恩愛白首偕老不是,子孝孫賢當然也不是。

  ……鹿鳴覺得自己越來越有做偏激型獨居老人的特質了。

  幸虧這個一房一廳一衛的小套房,是她幾年前牙一咬,拼死拼活省吃儉用買下來的,雖然還有二十五年的房貸要繳,但手裡有房心中不慌,將來賣掉房子她還能選擇高級養老村住住也說不定。

  「嘖,」她托著下巴,一手拿起第二片吐司沾了沾川味豆腐乳上頭的辣油吃,自言自語。「最近太常傷春悲秋,真的好不適合我啊,是時候該考慮來追追劇了。」

  就在此時,窗口突然冒出了一個陰慘慘的人臉……

  「嚇?!」她一瞥眼,差點被吐司嗆死,下一瞬二話不說迅速結了個手印打出去。「滾蛋!」

  一記凄厲受痛的吱叫聲彷彿要劃破玻璃,那人(鬼)臉霎時驚逃消失無蹤!

  ——這見鬼操蛋的人生!

  她捂著額頭,覺得太陽穴有點隱隱抽疼……

*             *             *

  第二天看到林妲時,鹿鳴臉色一點都好看不起來。

  儘管昨夜只是匆匆一眼,她還是看清楚了那張陰慘慘鬼臉就是前幾天跟在林妲背後的那隻中年男鬼。

  那隻鬼昨晚中了她的手印,起碼也得痛好幾天才能勉強恢復元氣……嗯,鬼氣。

  倒是林妲,一看到她,就用充滿勝利囂張並且看好戲的目光瞅了她一眼,嘴角高高上揚。鹿鳴心陸地一沉,眉頭皺了起來。

  這是吹完枕頭風了嗎?

  老闆的褲腰帶鬆了,耳朵也變鬆了不成?

  她深吸一口氣,繃緊神經,面上卻淡然冷靜地在位子坐下,剛伸手要拿過本日待理的客戶列表和事項,桌上內線電話就響起了。

  「經理,找我有事?」她下一瞬秒忙把話筒拿離自己耳朵,因為那端的經理在大吼。

  「——滾進來!」

  連旁邊的同事淑惠都瑟縮了一下,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壓低聲音小聲問:「怎麼了?經理吃了炸藥了?」

  她面色陰鬱地掛上電話,對上淑惠關懷的眼神,心中一暖。「放心,沒事的,最多是削我一頓,總不能叫我回家吃自己吧?」

  公司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客戶都是她拉進來的,也是她費盡心力當孫子般做死做活攏絡得安安穩穩。她沒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可以拿這點挾制公司,但也不信公司會輕易開除一個能替公司賺錢的員工。

  「女朋友」雖好,總沒有新臺幣來得親切可愛吧?

  有錢,還能缺少更妖艷更窈窕更活潑更嫵媚更貼心的女朋友嗎?況且公司這位大老闆,從來就不是痴心長情的。

  儘管理智如此確認,畢竟誰都不喜歡莫名其妙被上司叫過去亂飆一頓的滋味,鹿鳴腳步還是沉重了不少。

  一進經理辦公室,她門還沒關好,就聽到經理劈頭蓋臉就罵——「你沒帶腦子來上班是不是?」

  鹿鳴眼神一冷。

  「不要以為你是公司的老員工就能愛怎樣就怎樣,公司是老闆的,不是你家的,你的位置隨時都有人可以取代,你到底哪來的自信對副理大小聲不客氣?」經理咆哮跳腳。

  昨天晚上他和老婆及小孩去參加親友的喜宴,喜酒才吃到一半就被老闆的奪命連環call痛罵了一頓,問他是怎麼帶人的?連職場上的尊卑都不懂等等等……

  總歸一句,老闆的小蜜不高興了,老闆為了安撫小蜜就對他大發雷霆,言下之意十分明顯,就是要他好好整治警告「不懂事」的員工,不要仗著對公司有幾分貢獻就敢挑釁老闆的女朋友,給老闆難看!

  經理在訓鹿鳴的同時,心下也忍不住破口大罵自家老闆管不住自己的鳥,放任小蜜在公司亂搞——他既要承擔公司營運和業務的雙重壓力,還得幫老闆搞定這種烏煙瘴氣是非不分的爛事,要不是看在現在景氣不好,工作難找,自己又好不容易爬到了管理階層的職位上,老婆小孩都指望他這份薪水過活,他都想對老闆比中指了。

  而鹿鳴這個下屬雖然能力強,骨子裡卻有種倔強不羈野性難訓,好的時候比誰都好說話,要是拗起來了,他也沒把握能壓得下這頭固驢。

  鹿鳴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只聽經理對著自己從大吼大叫到痛心疾首搖頭嘆息。

  「……經理,對不起。」她胸口澀澀的,看著這個地中海老頭經理,知道他向來也是刀子口豆腐心,終究是她一時管不住自己的嘴,連累了這個老上司。

  「你啊……」經理看著她,還是氣呼呼,卻也有些不忍,「明明知道現在情勢逼人,你就不能低調一點,躲遠一點嗎?」

  「經理,我已經躲到只差沒鑽進公司的馬桶裡了,副理還是堅持要把我揪出來批鬥,我有什麼辦法?」她一攤手,眼底儘是無奈。「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哪裡得罪她了,要是知道,我也想改啊!」

  經理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暗暗吞了回去。

  不就是老闆想潛規則她,但鹿鳴偏偏不走這種路線,老闆後來轉移目標獲得了一個嬌滴滴的新女友,又無意中讓新女友發現他曾經對這個年輕貌美的女下屬有過綺思……

  媽的,這都是堆什麼亂七八糟的?

  這年頭員工做得要死要活的,老闆就不能好好把心思擺在他自家的公司上嗎?真當員工是古代簽了死契的長工,任意壓榨不夠,隨時想羞辱想杖斃都是小菜一碟嗎?

  ——這些老闆無腦電視劇看多了吧?

  經理大逆不道地腹誹了老闆一場,隨即繼續板著臉道:「你等一下就去跟副理道個歉,服個軟……就不要跟錢過不去了。」

  「謝謝經理,我知道了。」她默默點了點頭,離開經理辦公室後就看到林妲煞有介事地抱著一疊公文,趾高氣昂地經過她面前,香奈兒套裝合身地裹著凹凸有致的火辣身材,雪白玉腿下足蹬酒紅色高跟鞋,一派「穿著Prada的惡魔」裡年輕版梅莉史翠普的精明冷艷模樣。

  鹿鳴還是很想對她說一句——副理您活生生把好萊塢時尚大片演成了臺劇俗爛八點檔的畫風了您自己知道嗎?

  哎喔,她果然嘴很賤。

  鹿鳴反省了三秒鐘後,清了清喉嚨,非常「誠懇」地道:「副理,對不起,上次是我不好,對您太不恭敬了,以後我會注意的。」

  林妲停下腳步,以高高在上睥睨賤民的目光盯著她。「你不是很厲害嗎?怎麼今天突然像個龜孫子一樣跟我道歉了?我這個上司不是都不被你看在眼裡嗎?」

  這種類古代官宦後院妻妾相鬥的尖酸刻薄口吻是怎麼回事?鹿鳴突然覺得自己應該是老了,怎麼都跟不上這突然轉變的職場風格。

  「抱歉。」看在薪水的份上……看在薪水的份上……

  「你憑什麼以為我會接受你的道歉?」林妲故意在眾人面前大聲冷笑。

  同事們低頭假裝忙碌,鹿鳴臉皮再厚也覺得背後一陣熱辣辣——同事無論是擔心還是幸災樂禍的目光都令人極為難受。

        鹿鳴不說話,開始把自己當作一株無知覺的盆栽,極力壓抑下不斷湧上喉嚨的酸澀憤怒委屈和受挫感。

  不管時代怎麼演進變化,就算再過一萬年,人類還是要為五斗米折腰。

  最後林妲副理大大發威過後,手一揮,當場把她從業務部組長的位置刷下來,並且提調她原先底下的一個沒能力卻很會拍馬屁的男下屬小汪上來做這個組長。

  鹿鳴木然地回到了座位上,看著小汪立刻把一堆繁雜吃力不討好的數據扔到自己桌上,還警告她下班前這些客戶的資料要全部整理完向他呈報,否則就要按照公司的懲罰規定扣她的薪水。

  在飽經牛鬼蛇神一陣狂亂賤踏過後,大大的辦公室裡靜得針落可聞。

  每個人都覺得仇讎不平,可也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仗義執言,因為大家在心寒的同時,也很害怕自己會不會淪落成為下一個鹿鳴?

  經理打開門出來,看著這一切,有心想說什麼,可是面對林妲似笑非笑的眼神時,沉默了一下,終究還是轉身躲回他的辦公室內。

  「嗤!」鹿鳴緩緩地、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諷刺至極地笑了。

  看,這就是現如今看似民主自由、恣意隨興,實則禮樂崩壞、後臺至上的世界。

  我們在以為自己經過幾千年後,終於爭取到了思想獨立堅強,行為自主自信的能力,在逐漸深信天道酬動、揮汗耕種必能歡笑收割的同時,其實永遠不乏各種霜風雪雨、明槍暗箭從四面八方在你想像得到或想像不到的地方撲殺出來,等著重拳擊倒,一口咬斷你的生機。

  能叫你我疲憊至死的從來不是事,而是人。

  在這一刻,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動不動就脆弱玻璃心的人的鹿鳴,突然萬分渴望聽到自己男朋友的聲音——不需要他的安慰,不需要他幫自己撐腰,她不過想在這腹背受敵風雨飄搖的時候,感受到自己在這世上還是有家人、有溫暖的。

  感受並證明,她鹿鳴不是真的孑然一身。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12-15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12-12 11:31 PM 編輯

【第四章】

  鹿鳴努力維持神色平靜如常地帶著手機進了公司的員工洗手間內,她經過洗手台,全然沒有發覺洗手台大片鏡子裡映照出的那張蒼白疲倦徬徨無依面孔……

  是自己。

  她躲進其中一間廁所,手指無法自抑的輕顫,像是即將溺斃者緊緊攀住最後一根浮木般按下了周頌的手機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最後轉接入語音信箱,她按掉重新再打一次。

  她耳邊聽著那等待通話的嘟嚕嚕聲,心中一片茫茫然。

  「喂,寶貝兒?」周頌渾厚性感的嗓音在手機那端出現,瞬間熨貼溫暖了她已然有些發冷的心臟。

  鹿鳴鼻頭一酸,不爭氣的淚水險些奪眶而出,卻還是習慣性地忍住了,啞聲問:「你在哪?」

  背景聲熱鬧得不得了,有男人們大笑喧嘩聲,其中依然夾雜著鶯鶯燕燕的聲音,可是鹿鳴此時顧不得那麼多,因為光是聽到他的嗓音就足以令她感到無比滿足。

  「我現在和阿定他們一起,準備搭晚上的飛機去杜拜,要不要我幫你帶什麼回來?」周頌對旁邊的某人笑吼了一聲,「別鬧老子,摟你的名模去!」

  鹿鳴突然什麼都不想說了……

  「沒事,不用,你們去吧。」她掛斷電話,面無表情。

  鹿鳴靠在窄小洗手間冷冰冰的牆壁上,良久後,自嘲地低低笑了。

  看吧,鹿鳴,你真的沒那麼重要。

  回到辦公位子的鹿鳴麻木地坐下來,麻木地看著堆得高的陳年資料,心知肚明這有可能是公司逼退她的手段之一,因為她讓老闆「不高興」了。

  炒她魷魚還得付資遣費,可如果是她自行辭職,公司理所當然連這一筆都能省了。

  只不過更加可能的是,這依然是公司給她的下馬威——乖乖閉上嘴、打折反骨跪下來聽老子的幫老子賺錢,老子就不信你捨得這五年來的積累和薪水。

  這年頭,就是這樣的社會氛圍壓得大部分得養家活口的人連死都不敢死在家裡,而是只能累死在工作崗位上。

  時代進步了嗎?不,它只是換了一個方式鞭打、吞吃人類的血肉。

  這就是競爭激烈、各憑本事的各大戰場,鬥不過,就是倒下,而後被踩進塵埃裡。

  鹿鳴突然覺得這一切令人乏味厭倦之至……

  這樣的公司,繼續留下來除了苦苦抓住那份逐漸被剋扣削減的薪水外,還有什麼其他意義?

  她驀地有些懷念起五年來,不斷在工作上揮汗如雨,和客戶鬥勇鬥智對掐,卻也從客戶身上獲得很多的反饋與成就感的那些日子。

  公司主管和同事在大部分時間也都相處融洽,只要不過度互相踩對方的紅線,和利益沒有衝突得太厲害,基本上都和樂得像好朋友。

  「我是真的很喜歡這份工作啊……」她眼睛有些發熱,嘴角卻微微上揚。

  只不過,套句爛俗的台詞——我們,是再也回不去了。

  ——也許是終於厭倦了五年來等待任性不羈的周頌,也厭倦了五年來在這家公司賣命、卻在這三個月內活生生感受到何謂真心換絕情,而今天的事,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回不去也好。」她眼睛濕濕的,唇角笑容卻越來越擴大,一抹「我今天就破釜沉舟全他媽的豁出去了」的神采在燦爛熠熠發光。「老娘不玩了,Bye-bye!」

  沒錯,她鹿鳴骨子裡確實流竄著一股無法無天的野性蠻勁,就是個隱藏版的瘋子。

  「小鳴你……你還好嗎?」淑惠看著她笑得那麼歡快,詭異得令人發毛。「別難過,副理也是一時衝動,我相信老闆不會真的放任她這樣亂搞的。」

  「我沒有難過。」鹿鳴對淑惠眨了眨眼,閒閒地道:「老闆亂搞副理,副理就來公司亂搞,其實想想真的滿合理的。」

  「……」淑惠差點嗆笑,又心虛地四下張望,生怕被看見。

  「安啦,我不會陷害你,連累你也被盯上的。」她看出淑惠的惴惴不安,露齒一笑。

  「小鳴,不好意思……」淑惠眼眶紅了。

  「沒事。」她大剌剌地揮揮手。

  誰還不是得先顧好自己的飯碗呢?所謂路見不平兩肋插刀只是一項美德,而「美德」一詞指的是期待人類能做到,但人類做不到也是最正常不過的一種行為。

  今天換作是她,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機率也是視而不見,默默低頭,悶聲發大財吧?

  於是,幾個念頭間就下定決心的鹿鳴開始好、好、整、理、客、戶、資、料來——當天下班前五分鐘,鹿鳴把辭呈放在經理桌上。

  經理不敢置信地瞪著她,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回神後不由氣急敗壞,隱約還能聽出聲音裡的一絲顫抖。「你——這是幹什麼?」

  「經理,您說得對,公司沒有我這個員工,確實不會有任何影響。這年頭誰沒了誰都無所謂,更何況只是一份工作?」她的心情平靜淡然,甚至還能微笑。 

  「小鳴,你這是在跟我賭氣?」經理神情有些難堪,皺眉道:「我不是不挺你,而是今天這個狀況我們跟副理槓上對誰都沒好處,反正她也只是一時情緒化發洩一下,等風頭過了以後,我再幫你跟老闆說兩句。你在公司五年了,公司不是沒有良心,不照顧員工的那種黑心企業——」

  「經理,謝謝您這五年來的提攜和教導。」她真摯地道,「但公司現在的風氣如何,我想由我們誰來判定都不算。副理她是上司,她想怎麼行使她手中的權力確實是她的許可權和自由,我只是一個小員工,但我也有選擇去留的權利。我很感激公司這些年來的栽培,這五年來我自認沒有辜負公司的期望……事情走到這個地步,雖非我願,但再繼續下去真的對誰都沒好處。」

  經理沉默了。

  他的確無法對鹿鳴做出任何保證,這公司是老闆的,老闆幾時會對小蜜厭倦,或者哪天讓小蜜正式上位,誰都不知道,就連他自己,哪天被這麼踢出去了也不一定。

  既然老闆自己都不拿自己的公司當一回事,任由小蜜在這裡亂搞,那他再勞心勞力、拚命挽留人才又有什麼用?

  說來荒謬,公司原本應該是一個有制度的營利單位,卻常常被人的因素在裡頭興風作浪胡攪蠻纏,甚至興亡喜怒就在老闆一念之間。

  經理臉上掠過一抹兔死狐悲之色……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經理舒了一口氣,抬頭正色地看著她。「小鳴,你還年輕,年輕人轉換跑道,多去闖闖也好,如果我這老頭子也年輕個十歲,說不定就跟你一起出去,未嘗不能拼搏出一個新局面來,但是現在……好,你這份辭呈我批准了,這個月份的獎金我會讓會計室從優計算核發的。」

  「謝謝經理。」她眼眶有些發熱,吞了吞喉頭突然湧現的硬團,勉強維持笑容。「……對不起,讓您失望了。」

  「是我保不住你。」經理看著她,清清喉嚨,別過頭去,低聲道:「你,以後好好過日子,脾氣別再那麼倔了,年輕人有氣性是好事,就是不要讓自己吃虧了。」

  「謝謝您……」她努力眨去眼底的感傷潮濕,鄭重地彎腰向經理行了個禮。

  按正常程序是遞上辭呈七天後離職,但是鹿鳴一整天都在整理自己這五年來手頭上所有客戶大大小小的數據,電腦裡的檔案和自己的許可權也全都移交出來了,剛才跟經理說好,未免夜長夢多,她今天就要走人。

  回到辦公桌前,看著整理得乾乾淨淨的辦公桌,旁邊一箱箱沉重的客戶資料是她多年心血——小汪趾高氣昂地過來,雙手抱臂不悅的道:「鹿鳴,你資料都準備好了嗎?」

  她抬頭,嗤地笑了,目露諷刺。

  「你笑什麼笑?」小汪被笑得心底一陣發毛,色厲內荏地道:「資料到底準備好了沒有?」

  「我把資料都準備好,移交給經理了。」她微笑。

  「你是不是沒把我這個新組長看在眼裡?」小汪臉色難看至極,覺得她是在挑戰自己的權威。「鹿鳴,要我請副理再來重複跟你說一次嗎?現在我才是新的業務部組長——」

  「我都辭職了,你這個新的業務部組長對我來說還真的意義不大。」她聳聳肩,笑咪咪一攤手。

  這話一出,不只小汪,連附近的同事都呆住了。

  「各位繼續努力啊!」她關上電腦,背起背包,推攏椅子,笑吟吟地環顧四周或驚愕或茫然的目光。「山高水長,江湖再見!」

  鹿鳴腳步輕快地蹦呀蹦進電梯,在看到從電梯裡走出來的林妲,甚至還對她露出了個白牙亮閃閃的「大笑容」。

  「對了,林副理,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鹿鳴趨前靠近林妲,無視她防備厭惡的眼神,神秘地一笑。「你背後有一隻男鬼,已經跟了三個月了,不知道是不是冤親債主,你有空最好去廟裡拜託神明幫忙處理一下啊!」

  林妲美眸瞬間驚恐地睜大了,臉色刷地慘白,又懼又怒。「鹿鳴!你胡說八道什麼?」

  「這三個月是不是睡覺的時候常常覺得冷?」她笑得更加不懷好意。

  林妲臉色現在不是慘白,而是都發青了……

  「還有,雖然你看我不順眼,還濫用職權弄我,但同為女人,我還是要假好心地勸你一句:吃青春飯,真的有數的,《紅樓夢》裡智通寺那副對聯說得很好,你有空還是多看看想想吧!」

  鹿鳴話說完,徑自越過她踏進電梯,關門走人。

  林妲氣到渾身發抖,俏臉一陣青一陣紅,「神經病!」

  只是過後,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鬼使神差地上網査了《紅樓夢》智通寺對聯是在說什麼東西——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思回頭。

  林妲盯著手機螢幕上那兩句話,心重重咯噔了一下,臉色越發難看。

  「真的是瘋了,就是個愛胡說八道的瘋女人……」

*             *             *

  「變動」能令人感到煩躁旁徨茫然忐忑,卻也能教人興奮激動躍躍欲試。

  鹿鳴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附近的房仲業者。

  「鹿小姐,您這間一房一廳一衛的套房在現在的房市上是最受歡迎的商品之―,我手頭上就有很多單身的中階主管想買這樣的對象,最近雖然大環境不佳,大的建案推不大動,可是這種大坪數的套房還是非常搶手,這幾年漲了不少,所以價格都好談,您什麼時候有空,方便到我們公司聊聊嗎?還是您想約在哪?我隨時都可以。」

  房仲業務親切到近乎殷勤的聲音在手機那頭響起,鹿鳴難得在嗑外帶的爭鮮豪華壽司組合,鮮美滑膩的炙燒鮭魚肚剛下肚,聞言二話不說就道:「就明天早上吧。」

  「好的好的!」房仲業務一聽,大喜過望之餘又忍不住有些謹慎地問:「您是不是有急著要拋售?如果是這樣的話,在短時間內可能價錢比較拉不上去,您也知道現在的人都愛趁火打劫搶便宜……」

  鹿鳴五年來能做到廣告公司業務部組長,這類的話術對她來說一點也不陌生,她慢條斯理地又挑了一個鮮蝦握壽司放進嘴裡,滿足地邊咀嚼邊慢悠悠道。「我不急啊,不過如果貴公司對於賣出我家這種單位並沒有太大的信心的話,其實我也不會強人所難,我可以慢慢等、慢慢找,尤其市面上這麼多房仲公司,總有能協助我把房子賣到最「合理」好價錢的吧?」她咂舌回味著鮮蝦的Q甜口感,「唔,不過你倒是提醒我了,反正也不急,我在我們大樓公布欄上面貼售屋,搞不好鄰居們比貴公司更感興趣,我還不用付仲介費——」

  「鹿小姐等等!請您務必放心,我們公司一定會幫您賣出能令您滿意的高價的!」手機那頭的房仲業務急了,哪裡還敢再用商業權術用語?

  鹿鳴結束電話後,心情愉快地慢慢把面前這一大盒定價四百八十元的豪華饗宴全吃光光了。

  當年咬牙買房真是最正確的投資,進可攻退可守,當她對這個城市的人與事都再無興趣了後,高高賣上一筆大的,包狀款款,找個山上還是海邊一蹲,看日出日落,雲捲雲舒,悠悠哉哉的不也是一輩子? 

  「就只可惜……」她摸著滿足鼓脹的小肚子,舔舔唇,也不知是感慨還是釋然。「以後想再要找到那麼「雄渾有勁、功夫高強」的男朋友也不容易了,想想還真是有點捨不得。」

  不過以後真的搬到花蓮台東的話,原住民精壯的小哥哥應該就能彌補一下她這個缺憾吧?

*             *             *

  七天後,當鹿鳴去房仲公司和買方簽完買賣契約,點交完房子後,扣除餘下尚未繳完的房貸、傭金及繳給政府的稅,她那永遠在五位數徘徊的銀行賬戶瞬間暴漲快十倍,增加了新台幣四百二十萬元。

  雖說也因為這樣,她未來以房養老的夢想是破滅了,但是找個普通的工作,領一份基本的薪資,過簡單的生活,目前手頭上的錢還是夠她平平淡淡過個二、三十年的。

  姬搖阿姨說她飛廉、伏兵入宮,災星七日後可解,還真是非常有道理。

  ——其實,她這七天何嘗不是給自己、給周頌一個機會?

  如果七天內周頌回來了,或者是回她一通電話,關心她那天怎麼了?問問她最近好不好?

  也許,她就會隨時終止這份賣屋的決定。

  但事實證明,人有不如我有,女人自己有錢有糧,就算一時失業了,男人跑了,都不用慌。

  推著一隻大皮箱走出大樓門口的鹿鳴戴上墨鏡,遮住刺眼的艷陽,笑得很平靜。

  她在儲物倉庫公司租了一個小單位,前一天已經請他們把大型傢具和拉拉雜雜的家當載走了,等她日後確定落腳何處後,再行搬挪配送。

  鹿鳴買了往花蓮的普悠瑪車票,現在正準備往松山火車站去……

  「鹿鳴,你……不等了嗎?」

  姬搖王后突然冒出來,向來美麗端莊的臉龐有著一縷破天荒的驚愕之色。

  「我為什麼要再等下去?」她摘下墨鏡,看清楚了姬搖王后臉上的錯愕與不贊同和迷惑,驀然笑了。

  「——姬搖阿姨,時代已經不一樣了。」

*             *             *

  花蓮 豐濱鄉鹿鳴最後選擇在沿著大海的這一端落腳。

  寬闊無邊的天,碧線一望無際的大海,總是容易讓心情鬱郁的人胸臆為之舒暢,千百年來高山大海就靜靜地佇立在這兒,好像世間悲歡離合,不過彈指剎那間……哭一場,笑一場,浪奔浪卷,流年也就這麼過去了。

  這半個月來,她騎著機車,整個人曬得黑黑的,背著浪跡天涯小包包走遍了整個東部的海岸線,直到最後在一個黃昏日落時分,看見了一個黝黑滄桑卻精神抖擻的阿美族老人正歡快地對著大海跳著舞、唱著「勇士歌」。

  那歌聲裡的遼闊疏朗豪邁,讓她渾身顫慄熱血沸騰,幾乎想跳下機車衝過去跟老人家一起唱唱跳跳起來!

  那長老唱完了之後,帶著太陽般燦爛的笑容轉過頭來——「Paylang WaWa!Saicelen!」

  她愣住了,看著身子漸漸透明的阿美族老人家,眼眶不自覺發熱潮濕了,張口欲言。

  雖然她聽不懂老人家說了什麼,但他眼中的熱情慈祥滿溢,那笑容……她永遠也忘不了這麼黃金耀眼的笑臉。

  剎那間,鹿鳴決定了,就是這裡!

  這裡就是她人生中第二個家,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她將在這片美麗山海之地度過日出日落、直到白髮蒼蒼——鹿鳴原本投宿在豐濱鄉一間乾淨純樸的小民宿,每天晚上和民宿主人巴奈大姊吃蔗皮煙熏飛魚、喝小米酒,嘻嘻哈哈天南地北閒聊,聊著聊著無意中得知,巴奈大姊的兒子很了不起,今年已經正式在高醫附院任職當內科醫生,並且一直希望媽媽也搬到高雄和他團聚。巴奈大姊正在猶豫這間擁有濃濃阿美族風格的老房子到底是要租還是要賣?

  這屋子雖只有兩層樓,樓上兩個房間,樓下是主人房和客廳廚房,主屋坪數不到二十坪,衛浴則是位於主屋後方的獨立農舍改建,簡單乾淨。

  對於習慣了住套房的都市人而言,這算不上是優點,但勝在自有一份山林野趣,再加上院子不小,種植著繽紛熱鬧的花草樹木,而且站在院子的制高點就能看見碧波粼粼海天一線的磯崎海灣,美得令人窒息。

  鹿鳴很喜歡這間以粗壯的木頭和石頭架構堆疊,水泥砌合,有四十幾年歷史卻依然堅固古樸的房子,自然見獵心喜地開口和巴奈大姊議價起來。

  巴奈大姊很豪爽,又見她是真心喜歡自家的房子,二話不說拍板就以台幣兩百三十萬,稍稍低於市場的行情價賣給了她!

  房子成交的那天晚上,她和巴奈大姊都喝醉了,和一個澳洲來的交換女學生,三人手牽手圍著院子中央的熊熊篝火嘿嘿哈哈跳舞。

  「感恩長老!感謝巴奈大姊!我要當……嗝,包租婆……不、不對……是「龍門客棧」的風騒老闆娘啦!」鹿鳴鬼吼鬼叫。

  「兒仔耶,Wina〔媽媽〉要去高雄找你啦!」巴奈大姊歡呼大笑。

  「渥要薛中文的恨利嗨!」這是來自學了半年中文的澳洲小姑娘的豪語。

  這天晚上,烤魚香噴噴,烤肉油滋滋,篝火很旺,星星特別的亮……

  坐在屋頂上的姬搖王后還是一身端莊雍容高貴傲然,俯瞰底下這三個醉鬼,冰冷清澈幽然如黑水品的眸子深處,卻有一絲隱隱的艷羨。

  姬搖王后仰望漫天無垠的蒼穹,彷佛彿望見了千年前,又彷彿靜滯在千年後……

  她還在等。

  面對東方的大海風中,依稀彷彿有一絲若有似無,分不清是誰人的嘆息。

*             *             *

  三個月後銀行存款少了一大半,卻從此有了根的鹿鳴眉開眼笑地騎著二手機車到處亂晃,從花蓮上山下海晃到台東,再從台東晃回花蓮。

  今天午後又晃到了海邊,光是看著幾個身姿矯健的原住民小朋友在海中浪裡白條,聽著他們的笑聲,她的嘴角也不自覺露出了一抹輕鬆愉悅的笑容來。

  孩子們好快樂啊!

  雖然是初秋,但東部的陽光還是這麼燦爛,天空蔚藍,海水碧綠中透著深深淺淺漸層的靛青色……

  就在此時,一個光著上身曬得黝黑健康的小男孩邊舔著棒棒冰,邊走到她身邊,仰頭看她,用十分可愛的原住民口音問:「你就是買巴奈Wina家的那個台北來的小姐哦?」

  她低頭看著露出雪白牙齒笑嘻嘻的小男孩,眼底笑意溢了出來,略微彎下腰。「嘿啊,我是鹿鳴姊姊,你叫什麼名字?」

  「你是阿姨了吧?你跟我Wina差不多老耶!」

  「……」她嘴角一抽,隨即挺直身來,咕噥道:「繼續吃你的棒棒冰去。」

  「你自己一個人來花蓮住喔?啊你有小孩沒有?你在台北是做什麼的?台北很吵厚?但是我喜歡貓空纜車……對了,我叫布浪,我家就住在巴奈Wina後面的後面那個有好多棵檳榔樹和咖啡樹的那間……你有沒有吃過檳榔心?檳榔心很——好吃的咧,下次我給你吃吃看……」小男孩興高采烈叨叨絮絮地聊起天來。 

  看著同時身兼「戶口調査員」和「廣播電台」雙重身分與功能的小男孩在自己面前徑自說得愉快,鹿鳴噗哧笑了,索性也學著他坐在沙灘的鵝卵石上,開始和布浪討論起哪幾種野菜很好吃。

  這天下午,她還親眼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布浪和他的小夥伴們去海裡叉了魚,撿拾了貝類、螺類,用大大的野生芋頭葉包起來,拉著她到山上挖各種她完全不認識的植物的根、莖、花、葉、果……

  貝類螺類剛剛從海裡撈出來,本身就帶著大海的鹹昧,放在橫剖開的翠綠竹筒裡面,和清腹去鱗的鮮魚以及各色野菜,注入石頭縫裡潺潺流出的清澈甘甜山泉水,裡頭丟進燒紅了的鵝卵石,裝盛著山珍海味的湯水瞬間沸騰滾滾起來,鮮味香味四溢而出!

  鹿鳴從來不知道,原來不花半毛錢也能在大自然裡面吃得這麼撐、這麼幸福美味滿足。

  ——過去在台北忙碌生活起來匆匆忙忙裹腹吞下肚的那些,在這麼生意盎然的大自然恩賜面前,都被比成了一堆「快餐飼料」。

  她滿面笑容地看著布浪和小夥伴們手腳靈活地一忽兒上樹、一忽兒七嘴八舌熱心教她怎麼摘馬告、剝箭筍等等。

  不知怎地,在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五大洲上天入地到處跑的周頌。

  他這些年來追求嚮往且體驗感受到的,就是這樣鮮活豐富色彩繽紛充滿生命力的大世界吧?

  如果是這樣,那麼她終於稍稍有一絲能理解了。

  希冀一頭鷹乖乖被豢養禁錮在水泥框架中,原本就是極為違背天性的不合理要求吧?

  鹿鳴有些失神,心底深處那隱隱淤積糾結的怨懟與痛楚,好似微微鬆動消散一些些了。

  「吁。」她仰望著被綠意森森包圍的天空,隱約可見葉片間的藍天白雲,清新涼冽的芬多精充斥著胸臆身心四肢百骸,眼角眉梢漸漸柔和軟化,只餘留丁點溫暖的悵然。

  周頌,我愛你,這五年也是我自己要等的。

  所以你沒錯,我也是,從頭至尾,我們只是站在了地球不同的軌道上。

*             *             *

  就在鹿鳴在後山日先照的這一端山林海岸中若有所思的當兒,周頌從杜拜又飛到美國帶領一批VIP會員「驢友」到大峽谷爬了個痛快,等終於返抵國門的時候,他英俊臉龐上難掩一絲睏意地從頭等艙寬敞位置上起身,舒展了一下被局限得有些不適的寬肩厚背窄腰大長腿……

  溫柔親切的美貌空姐忍不住過來,臉紅心跳害羞地鼓起勇氣問:「請問可以跟您拍一張合照嗎?」

  飛國際航線的美貌空姐高挑窈窕,穿著高跟鞋還是比身高一百九、高大威猛的周頌矮了許多,站在他身邊完全是郎才女貌小鳥依人。

  「謝謝你的邀請,但我不是明星。」他低頭對她微笑,雄渾陽剛性感的氣息當場迷得美貌空姐幾乎忘了怎麼呼吸。「而且,我女朋友會吃醋的。」

  美貌空姐低呼一聲,難掩失望,但還是強打精神真摯道:「您的女朋友真幸福,有您這麼體貼的男朋友。」

  「體貼……」周頌一顆心臟沒來由緊了緊,罕見地有些心虛內疚了起來。

  其實,他還真沒臉承認自己是個體貼的男朋友。

  ——算一下,這次又有多久沒和自家心愛的女友聯絡了?

  好像……似乎……咳……有兩個月,等等,應該有三個多月了吧?

  驀然間,他胸口轟地一熱,熊熊燃起了揉合著忐忑、焦灼與濃濃愧疚的強烈思念之情,突然再也無法忍受多延遲一秒的時間,對著美貌空姐匆匆一笑,大步出了機艙門。

  他那精明能幹的特助杜盛已經在入關大廳等待大老闆從出口現身,手中拿著ipad等待大老闆在幾個重要的合約電子版上簽名,西裝上衣口袋裝的是董事長特地幫兒子訂的新車的鑰匙。

  真是天下父母心,董事長嘴裡念叨這個兒子天天不著家,出門就跟丟了,回來就跟撿到的一樣,可還不是跟通用公司秘密訂製了一輛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改良型悍馬,既剽悍霸氣又安全舒適,就是希望兒子回台北後開得舒心爽快,然後開著開著別忘記開回家找老爸吵吵嘴什麼的。

  周頌第一眼就看到杜特助,濃眉似笑非笑地微挑起。「幹嘛?又來堵我了?」

  「老闆,這幾份合約很緊急,請您先簽完名再溜……呃,再離開。」杜特助一本正經地把手中的ipad遞上去,不忘把握時間口齒敏捷快速報告道:「和喬治創投的合作案您上次在視頻會議上提出的三項重點,喬治創投總裁都答應了,這是重新擬好的合約,請您再看一下。還有曼徹斯特那塊廠房地我們已經拿下來了,相關的數據我已經寄到您電子信箱,就等您過目——」

  周頌是個渾身精力充沛到不知累為何物的男人,有腦袋又有肌肉,從小到大在頂級上流社交圈內,就是那種傳說中的「別人家的孩子」——舉例一:XX集團的老總一看見他,就會拎著自家兒子的耳朵,恨鐵不成鋼的氣呼呼道:「看看人家周頌,玩樂工作兩不耽誤,你呢?還在拿老子的錢哄小明星,想死吧你?」

  舉例二:周頌可以一邊在英國斯塔福德都高空攀岩,一邊用藍牙和德國生意場上的競爭對手鬥智鬥勇,活生生地咬下對方大半的利潤後,隨即結束通話汗流浹背一舉登頂,回頭吆喝著兄弟們今晚吃大餐,因為又宰到肥羊了哈哈哈哈!

  這樣的周頌,彷彿無堅不摧,而且不務正業又任性不羈到了令員工髮指的境界——以上來自杜特助內心哀嚎。

  「好了,你可以滾了。」他簽完了電子合約後,笑罵地一揮手。「鑰匙呢?」

  「老闆!」杜特助交了車鑰匙後,忍不住疾步邊追上去邊道:「董事長說下個禮拜五您務必要回家參加自己的生日宴——」

  周頌腳步一頓,蹙眉。「我沒同意。」

  杜特助被他盯得有些緊張,暗暗吞了口口水。「……還是您要回董事長一個電話?」

  他嗤了一聲,懶洋洋道:「不用了,我下禮拜五不會到,他老人家也早就習慣了。」

  年年假借他的生日辦得盛大熱鬧,實際上還不是趁機把世交家的女兒通通拉到他面前介紹一遍?

  如果他想結婚,自己會跟自家小女友求婚,用不著搞得跟拋繡球大會似的。

  「可是——」

  「杜特助?」他眸光忽然銳利盯來。

  「是!」杜特助一凜,立即恭敬嚴肅應道。

  「有沒有女朋友?」

  杜特助抬了抬細框眼鏡,精明文雅的黑眸裡透露一絲罕見的茫然疑惑。

  「呃?沒有。」

  「那好,下禮拜五的相親宴就交給你了,睜大眼睛挑個喜歡的,我挺你,就這樣!」周頌拍拍他的肩膀,笑得無比「慈愛」。

  杜特助背脊寒意一炸,都快哭了。「老闆!您不能這樣——」

  董事長會宰了他的!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12-15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12-13 08:47 AM 編輯

【第五章】

  擺脫了杜特助的周頌把行李箱扔進了悍馬後座,高大身子躍上駕駛座,發動引擎,悍馬車發出低沉咆哮聲,隨即迅速飆射出了停車場,在夕陽中駛回台北。

  他按下車內的免持聽筒,興沖沖地撥給鹿鳴,可怎麼也沒想到電話那端卻傳來一個禮貌卻機械般的女聲——您撥的電話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謝謝。

  他心一突,腦袋有一剎那的空白。

  空號?怎麼會是空號?

  努力忽視漸漸自胃底爬升上來,莫名的冰冷緊緊掐住了喉嚨,他搖了搖頭,甩去那荒謬的驚慌感,掛斷電話,再重新撥打了一次。

  可是無論重複再多回,依然是空號的提醒。

  周頌指尖冰涼,胸口也一片發冷……隨即呼吸急促隱隱憤怒起來!

  「搞什麼鬼?」他氣極而笑,渾厚嗓音裡夾雜一絲自己未曾察覺的乾澀輕顫,甚至有些委屈。「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難道小鳴在生他的氣?氣他一出門就是兩三個月沒跟她聯絡?

  可是怎麼會?過去他也不是沒有過類似的情況,甚至還曾有過大半年隻字片語也沒有……那時她都不生氣,現在又怎麼可能會?

  他失笑,不斷自言自語安慰自己。「說不定只是手機壞了,又沒來得及去辦新手機……嗯,一定是這樣。」

  周頌渾然不知自己握住方向盤的手用力到泛白,腳下油門也越踩越重,悍馬車狂猛疾飆,驚險至極地超過一輛又一輛的車,沿路測速照相機啪啪啪不絕,可他全然不放在眼裡,心中只有再快一點——再快一點——直到悍馬車發出尖銳剎車聲在熟悉的舊大樓門口停下,他無視地面上的紅線,打開車門隨手狂甩,幾個箭步就衝到大門口的樓層門鈴對講機,用力按了下去!

  門鈴響了又響,卻沒有任何人應答,他大口大口呼吸著,胸腔內的心臟跳得驚狂沉重又紊亂。

  冷靜!周頌你先冷靜!鎮定下來好好思考,事情一定有個合理的解釋……

  現在還不到晚上七點,說不定小鳴還在公司加班,對,她曾經說過這年頭老闆恨不得員工二十四小時待在公司不用下班……自己當時還心疼地摟住她,問她要不要乾脆辭了工作,專心做他的女朋友就好。

  當時這句話換來了小鳴一記大白眼,似笑非笑哼了聲——只聽過專職做家庭主婦,沒聽過專職做女朋友的。

  他那時回答什麼來著?

  周頌焦躁地揉著眉心——不,回答什麼都不重要了,現在重要的是,他得馬上到廣告公司去把自家女朋友好好地叼回家,牢牢地圈抱滿懷。

  他濃眉緊緊打著結,二話不說又像風一般迅速回到了悍馬車上,駕車就往廣告公司方向衝!

  在半路上,他為避免自己胡思亂想到做出什麼失控無理智的行為,又撥出了一通電話。

  「杜特助。」

  「是,老闆!」手機那端,杜特助很快接起,明顯大鬆了口氣。「您改變心意了嗎?」

  他沒有心情跟杜特助抬槓,沉聲道:「我們收購尖石後,給業商廣告公司的業務量會太大嗎?」

  杜特助滿頭霧水,遲疑了一下謹慎回答,「老闆,尖石只把亞太地區的廣告業務交給業商廣告,大約三、四千萬元左右,就是怕多的業商廣告也消化不了。」

  一提到尖石和業商廣告之間的關係,杜特助馬上就聯想到了老闆「秘密」交往了五年的女朋友——業商的鹿鳴身上。

  其實知情的人並不多,因為老闆非常保護這位鹿小姐,但杜特助總覺得老闆對這位鹿小姐好像也是太上心,畢竟真正傾慕愛戀一個女人,不就是會迫不及待向全世界宣布她的存在,她是自己的人嗎?

  男人都是獨佔性強烈的獅子,在心愛的女人身上蓋章,齜牙警告世上其他的男人不准動歪腦筋。可是對老闆來說,有女友跟沒女友一樣,還是自由自在愛怎樣就怎樣,絲毫不受拘束或牽絆。

  就是屬於一種純天然放牧放養的風格……

  「也不過就三四千萬也搞不定,業商老闆是幹什麼吃的?都沒有其他員工了嗎?」周頌心頭火起,眼神陰鬱不爽地咬牙道:「該不會是把所有的工作都堆到我的小鳴頭上了?媽的!老子收購了尖石就是讓她在業商可以趾高氣昂耀武揚威橫著走,他們居然把她當牛做馬使喚還天天加班?」

  杜特助猶豫,吞吞吐吐小心翼翼提醒道:「老闆,您當初說讓我們做隱晦一點,別讓鹿小姐發現的。」

  「嗯?」他蹙眉,什麼意思?

  「所以業商那邊有可能不知道,尖石這筆大生意是托鹿小姐所賜才能穩穩拿下的。」杜特助越說嗓音越緊繃,因為他明顯感覺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殺氣和危險,不由冷汗直流。「老、老闆,我馬上處理——我這就讓尖石的小馬〔總經理〉委婉地間接警告業商的劉總,務必要把鹿小姐視若坐座上賓,好好捧著。」

  周頌慍怒的眉宇微微舒展了一絲,「嗯」了一聲,卻不忘重複叮嚀,「不要做得太明顯,別讓她知道,萬一她生起氣來說我嚴重干涉她的工作,我就砍你的腦袋去給她當凳子坐!」

  「是!您放心,一定不會讓鹿小姐發現的!」杜特助內心又想淚流滿面了——為什麼受傷的總是我?

  結束通話後,業商廣告所在的商業大樓也到了,周頌吁了口氣,不自覺地嘴角上揚,心情愉悅地下車,腳下步伐還是比平常的慵懶閒適稍稍急促了些許,但已無稍早前那樣的焦灼狂猛凌亂。

  業商廣告位於五樓,雖然已經是下班時間了,可繁忙的上班族往往很難真的能六點就順利打卡下班,所以大樓還是有著各家公司員工進進出出,有的甚至自外頭拎了便當回來,顯然又是一個忙碌疲憊的加班夜。

  他滿眼灼熱的思念,興致勃勃地走進業商廣告大門——十分鐘後,周頌猶如狂暴受傷的困獸般衝了出來,氣息粗喘破碎,銳利的眼神布滿了深深的不安與恐懼。

  鹿鳴三個半月前就離職了……她的手機成了空號……沒有人知道如何跟她聯絡……

  周頌只覺心口劇跳得厲害,他甚至在出電梯的時候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結實的雙腿此刻虛軟如泥。

  她在家,她一定在家。

  周頌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漫長難熬的時間,從業商廣告回到她居住的大樓路途只有短短半個小時,對他而言卻彷彿過了幾百年之久。

  他指尖冷得幾乎按不準樓層的對講機,按錯了好幾次,被不同的樓層住戶或無視或痛罵,他卻置若罔聞,思考能力變得異常遲鈍麻木無力,好像被隔離摒棄在整個世界之外……

  直到正確的對講機傳來了一個陌生的女聲回覆,不耐煩的告訴他,原本住在這裡的鹿小姐把房子賣給她了,已經三個多月了。

  ——周頌強撐著的,那搖搖欲墜的最後一絲希望,剎那間在他眼前分崩離析破碎一空!

  他的小嗚鳴……真的不見了……

*             *             *

  鹿鳴抱著筆電,舒服閒閒地坐在前院寬大的藤椅內,抬眼望去,整片乾淨的天空和蔚藍大海一覽無遺,海風吹來,和山風混合成了令人心曠神怡的滋味,她覺得自己簡直可以在這裡坐一整天。  

  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村子裡的阿美族帥小哥馬曜要帶她去挑輛二手的小貨卡。

  村子裡的阿美族兄弟姊妹都熱情純樸極了,對於她這個從台北來的外來姑娘,用著大海般寬闊疏朗的胸懷歡迎、接納、擁抱她。

  尤其巴奈大姊還親自領著她村子裡裡外外拜碼頭,鹿鳴差點被大頭目家的娃郁阿嬤給灌趴。

  當天晚上村子裡為了慶祝,又開了一場篝火晚會,唱唱跳跳大吃大喝,嘹亮美妙歡快的歌聲響徹了整個村落。

  ——就連臉色慘白悲傷落寞靜靜佇立在夜色樹下的姬搖王后,都無法動搖鹿鳴想在這裡住上一輩子的快樂決定。

  清晨的陽光十分宜人,秋高氣爽的氛圍下,她邊咬著麻糯邊飛快地在筆電上頭操作著,巴奈大姊原來的民宿網站架設得比較簡單,除了民宿外觀和房間及海灘的照片外,就是地圖和交通及旅遊景點建議。

  她這陣子四處拍了不少或氣勢磅礡或清新幽靜或奔放歡樂的照片,還錄下了一些阿美族婆婆媽媽姊姊做好吃的傳統美食影片。

  比如林投葉要怎麼編折成一個形似鳳凰的盒袋,然後用糯米、里肌肉、蝦米、紅蔥頭、胡椒、香油、酒等等炒製,裝盛進去,以棉繩綁緊,最後蒸出一個個翠綠美味的「阿里鳳凰」。

  廚藝基本上一直停留在「很會煮泡麵」階段的鹿鳴,對此簡直驚艷到嘆為觀止!

  這裡根本是天堂啊……

  那天吃得滿嘴流油小肚子滾圓的鹿鳴,到處拉著婆婆媽媽姊姊嚷嚷著說要「嫁」給人家,惹得阿美族大爺叔叔哥哥弟弟們好一陣笑罵追打。

  就在嚼著麻糬,傻笑回味著那天的咸香誘人的阿里鳳凰時,忽然筆電的電子信箱裡瘋狂地湧進了十幾封Email。她心一跳,笑容消失了,盯著那十幾封都是來自同一個發件人的信,連點開的心情——或許是勇氣——都沒有。

  周頌,他回來了,所以他發現了?

  鹿鳴目光低垂,看著這些信的傳送時間,從昨天黃昏到今天凌晨五點,短短一個晚上,十幾封Email。她不知道這些信裡面有多少是他的焦急或擔心,但生氣是肯定的。

  是啊,她不告而別,她不負責任了,那又怎麼樣?

  在經歷了五年多他一次次的不告而別、不請自來,她幾乎要以為其實他這樣的行為才是人類在面對、維繫一段關係時,極其正常的一種行為模式。

  她不否認她的不告而別,當中有和他、和過去的自己斷得乾乾淨淨的成分,也有一絲「讓你也嘗嘗這種滋味」的報復心情。

  「我果然不是個溫良恭讓大度的女人啊!」她惆悵又略帶諷刺地笑笑。

  電子信箱裡那十幾封信依然靜靜躺在那兒……

  她關掉了筆電,吃完麻糬,卻彷彿還有最後一口噎在喉頭,經過了幾次吞咽才終於理順了些。

  四周小鳥雀躍歡樂的啾啾聲提醒著她,她現在不再置身那個繁忙壓抑步調緊張的水泥都市了——她長長舒了一口氣,眉眼間的鬱色淡去,繼之而起的是明亮堅定。

  鹿鳴回屋去拎起了色彩斑斕的斜背布包背上,鎖好了門,到後院把機車騎出來,一路蜿蜒「下山」去。

  和馬曜小哥約的時間是下午,但不妨礙她先到馬曜小哥工作的衝浪店晃晃吧?

  她一路騎著,經過兩邊翠綠的山林,撲面而來的清風令她心情大好,忍不住哼唱起了最近新學北原山貓的歌「哈族」:親愛的父老兄弟先生姊妹們請你們可憐可憐我人家的檳榔是真正的檳榔我們的檳榔是人家的丟掉的我們把它撿起來呵咿呀呵咿呀……

  親愛的父老兄弟先生姊妹們請你們可憐可憐我人家的太太是真正的太太我們的太太是人家的丟掉的我們把她撿起來呵咿呀呵咿呀……

  唱著唱著,興高采烈的鹿鳴開始亂改詞——……人家的男朋友是真正的男朋友,我們的男朋友是自己出門丟掉的,我們把他撿起來,呵咿呀,呵咿呀……

*             *             *

  位於內湖科學園區內的其中一棟大樓,周頌私人開設的unlimited極限運動公司佔地百坪,建築物樓高十層,一樓到五樓是各種國內外熱門的室內極限運動場,採會員制,光是年費就是百萬起跳,卻依然搶手熱門,富豪圈內人人都以能拿到unlimited的會員卡為榮。

  一些中小企業的老闆或富二代甚至不惜代價買到會員卡,為的就是想藉此搭上周氏集團的唯一繼承人周頌……就算神出鬼沒的周頌很少露面,非常難捕捉到「野生頌少」,那麼如果能跟頌少的那些名門貴族朋友打上交道,也跟中了大樂透沒兩樣啊!

  unlimited的六樓到九樓為員工和主管辦公室,十樓想當然耳是老闆周頌的專屬樓層了。

  可此時,在出自有現代主義建築大師美名的德國設計師Ludwig Mies van der Rohe之手的Barcelona剪刀X型牛皮椅上,頌少的表情卻十分嚴肅鐵青難看。

  另一頭辦公桌上厚厚一疊的業績及獲益報表完全撫平不了他此際的焦躁鬱悶與苦苦克制的怒火、疲憊和懊喪——他兩天兩夜沒睡了。

  數不清寄了多少封Email到鹿鳴的信箱,卻始終石沉大海,好像她真的人間蒸發,去到他再也伸手觸及不到的地方。

  他擔心驚惶恐懼憤怒,更多的是滿滿的無力感。

  從鹿鳴辭職、賣房,而後迅速消失的跡象中可看出,她走得有多麼決絕和毫不猶豫!

  「為什麼?」他濃眉緊皺,臉上有著深深倦色與不安,兩天來不只一次反覆自問,可最後仍舊百思不解。

  門口響起小心翼翼的輕敲聲。

  「進來。」他冷冷抬頭,語氣中有一絲不耐。

  走進來的不是杜特助,而是他另外一個得力助手,也是當初他在英國SAS的同僚好友,原少尉階退伍的阿瑟。克拉克。

  阿瑟是unlimited的總監〔兼保安總監〕,負責和國外黑白兩道打交道,務求unlimited業務拓展的順暢,以及保護貴賓會員及員工的絕對安全。

  阿瑟人高馬大,有著英國男人的優雅和戰士的剽悍,並且擁有極度高深的幽默感,連說起冷笑話來也臉不紅氣不喘。

  「你的女孩還躲著你?」阿瑟表情很端肅正經。

  ……別以為他看不出這傢伙眼裡的那抹幸災樂禍光芒。

  周頌恨恨磨牙。「她沒有躲著我,她只是……不見了。」

  「如果這麼說,你心裡會好過一點的話……」阿瑟聳聳肩,露出白牙咧嘴一笑。「好吧,你的女孩只是不見了。」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他神情悻悻然。

  阿瑟在他面前坐下,幫自己和他斟了兩杯通寧水,「你需要冷靜一下。」

  「不是應該給我威士忌嗎?」周頌不爽地接過通寧水,一口仰灌而盡。

  淡淡奎寧植物苦味和萊姆、氣泡的口感交互刺激著他的口腔味蕾,周頌沒有覺得比較好過,這一剎那反而異常地想念起在鹿鳴小套房裡吃的滿漢大餐泡麵湯……  

       他眼眶隱隱刺痛灼熱濕潤了起來,飛快又眨掉了,彷彿賭氣或是掩飾地攫過了阿瑟手上的那杯,又大口一吞!

  「……工作時間禁止飲酒。」阿瑟瞪著他,線眸閃過一絲憐憫,再不忍心笑他了。「你是老闆,不在此限,好吧,我去幫你拿酒。」

  「阿瑟?」

  阿瑟回頭,眼帶詢問。

  「我是不是一個很糟糕的男友?」周頌低著頭,高大身軀像是有了一瞬的佝僂,自骨縫裡透出的淡淡蒼涼憂傷怎麼也掩蓋不住。

  阿瑟眼神溫和了下來,這時候也說不出「親愛的我們不是一對兒,所以恕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之類的打屁抬槓話,而是回到了他面前緩緩坐下。

  「兄弟,你是個了不起的男人,也是我一輩子的好兄弟。」阿瑟誠懇地道,「但如果我是你,我絕對不敢這樣對待心愛的女孩……她五年了才離開你,我已經是跌破眼鏡了。」

  周頌心中大震,猛然抬頭,眸底有些許殘留的震驚恍惚之色。「怎麼連你也這樣說?」

  阿瑟面色有些古怪。「兄弟,你該不會從沒有發現,自己這樣對待女朋友是有問題的?」

  「有什麼問題?過去五年我們配合得很好,什麼問題都沒有,我們都很享受彼此自由的時候,還有相聚時的熱情……」他雙眼充滿大寫的困惑。「她如果不喜歡這樣,為何從來不說?」

  「她沒告訴過你,她並不喜歡這樣?」阿瑟眨眨眼。

  他沉默了良久,再開口時有些心虛和不確定。

  「她……應該……沒有直接跟我說過這樣的話……吧?」

  阿瑟翻了個大白眼,用恨鐵不成鋼的口吻道:「拜託,兄弟!你不能這樣對待女人!」

  周頌啞口無言,可半晌後還是有點不服氣且充滿驕傲地道:「她每次都很歡迎我回家,而且她很高興,都捨不得下我的床。」

  「噗!」阿瑟一點都不給面子地嗤笑,上下打量著好友無眠暗青的眼圈,「是你恨不能死在人家身上吧?瞧瞧,不過兩天,你這一臉的欲求不滿……從一0一大樓那邊都能看到了。」

  「……你到底是不是兄弟?」周頌被刺得面子和心雙雙掛紅淌血了。

  「就是兄弟,才不想看你繼續犯蠢。」阿瑟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如果你只是一時接受不了,那我陪你到樓下去痛痛快快打一場,挨揍個一頓,出上一身大汗後,好好回家睡一覺,然後再另外去找一個和你玩得起的女人快樂快樂——」

  阿瑟話還沒說完,驚險至極地勉強接住了周頌一記雷霆火爆的鐵拳,痛得瑟縮了一下,「嘿!紳士動口不動手!」

  「紳士不會亂出這種餿主意!」他咬牙切齒,漂亮的黑眸盛滿火氣。「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我和小鳴是真愛,我一直為她守身如玉的。」

  「情聖,那你的真愛為什麼不告而別?」阿瑟沒好氣回道。

  周頌臉色瞬間發白。

  FXXK!有這樣戳人痛處的嗎?

  「別跟個小姑娘一樣在辦公室裡耍憂鬱,這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周頌,當年出任務時你一把扭斷恐怖份子腦袋的那股狠勁哪裡去了?」阿瑟哼了聲。「要不能放手,就他媽的像個男子漢,好好把人家找回來以後哭著跪著求她原諒你——」

  「哭著跪著求她原諒我就是男子漢的作風?」他都恨恨磨牙了。「怎麼我覺得你就是想我好戲呢?」

  「兄弟,向心愛的女孩單膝下跪是浪漫,至於鐵錚錚男人的眼淚……你不覺得很動人嗎?」阿瑟綠眸奇異地發亮。

  周頌濃眉皺得越來越緊,面露狐疑。「……這招你用過?」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阿瑟僵了僵,忽然站起來裝忙地匆匆往外走,大驚小怪喊道:「啊,我該和克羅埃西亞那邊聯絡了——總之,兄弟,祝你好運啦!」

  不知怎地,周頌腦子突然閃過了一個染著狂野卷卷紅色長髮,身材凹凸有致,嘴巴又毒又賤……咳,的某個unlimited年輕女員工。

  ——嘖嘖嘖,還不知道誰比較需要好運咧!

  周頌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阿瑟落荒而逃的高大背影,內心猛比中指……可一想到自己現在境遇比他還凄慘,那抹恥笑隨即化成了深深的自鄙。

  「他起碼還沒追到人家女孩子!」他溫澀地自言自語,「我卻是活生生把寶貝兒弄丟了……我才是失敗的混蛋。」

  不過阿瑟有句話點對了,無論鹿鳴是為了什麼選擇斬斷和他之間所有的聯繫,並且不告而別,他都會用盡一切力量、不惜動用所有勢力與人脈把自己的寶貝兒找回來!

  然後,這次是七天七夜都不讓她下床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12-15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12-13 10:18 AM 編輯

【第六章】

  看了好幾天,最後在馬曜情義相挺的殺價下,她只用台幣五萬元就把一輛車況還不錯的中古小貨卡帶回家了。

  在監理站坐等辦理過戶和繳稅等相關手續時,她忍不住對坐在身邊的阿美族帥哥馬曜萬分感激地一笑。

  「馬曜,謝謝你,有空讓我請吃大餐吧?」

  馬曜五官輪廓深邃,笑容陽光燦爛中還微帶一絲靦腆,好看的黑眸害羞地不太敢直視她。「那個,不用客氣,男人幫忙女生本來就是應該的。」

  「還是要好好感謝你呀……」

  馬曜摸著頭笑了,忽然鼓起勇氣開口,「那個,明天我們部落的朋友要去秀姑巒溪抓魚,你想不想一起去看看?我抓的魚常常是最多的……你喜歡吃魚嗎?」

  她一怔,看著年輕男人眼中的純樸熱誠,與一絲掩不住的傾慕與盼望,心裡有些感動,可也不自禁有些嚴肅。

  馬曜很可愛,感覺上也是個熱誠無邪的好男孩,但就當她是自以為是的自作多情也好,她最不希望就是讓他誤會了什麼。

  「馬曜啊!」她深吸一口氣,忽地展顏笑了,吊兒郎當地一把勾著他的肩頭。「姊姊最喜歡吃的就是魚了,明天就靠你啦哈哈哈!」

  「……」馬曜面色古怪了一下,想笑又咕噥了一句:「你也沒比我大多少。」

  「大一天也是姊姊,」她笑咪咪道,「況且我大了你三歲,別不服氣,乖,來,叫聲姊姊來聽聽。」

  馬曜笑得越發靦腆,撓撓耳朵道:「……不叫。」

  「姊姊都幾十歲的人了,唯一的心願就是有個阿美族的帥哥弟弟能讓我帶出去耀武揚威,結果還是被打槍了……」她嘻嘻哈哈,煞有介事地捧心道:「好桑心……」

  馬曜隱約感覺到她刻意的保持距離、拒絕曖昧,心下雖有些無可避免的小小失望了一下,但看著她插科打諢的模樣,還是忍不住「噗」地笑了,心情不自覺地鬆快起來。

  「知道了知道了。」馬曜咧嘴笑道,「那我要去公正包子店吃到飽,給你請。」

  「那有什麼問題呢?」她眼睛一亮。「等一下這邊辦完了,我們馬上就去!」

  當天中午,馬曜和鹿鳴連手幹掉了二十幾顆公正包子,各自喝了一碗酸辣湯和肉羹湯,撐得兩個人互相挺肚攙扶出來的。

  鹿鳴扶著腰,摸著圓滾滾的小肚子呻吟。「媽呀……我想我今年都再也不想吃包子了……」

  「哈,你好弱……嗝!」馬曜那個飽嗝一打,馬上摀住嘴巴。

  「哈哈哈哈哈……」鹿鳴也指著他大笑。

  就在此時,忽然她感覺到背後和頸項隱約刺刺的,好像被誰盯得發毛——鹿鳴心念一動,猛然回頭,剎那間呆住了!

  高大英俊卻滿眼滄桑,甚至帶著深深受傷之色的周頌就靜靜佇立在那兒,鬍渣滿布,卻還是性感得令人心悸。

  她笑容消失,沉默地看著他。

  其實並不訝異他那麼快就能找到自己,畢竟以周家的勢力,想在台灣找到一個人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嗎?

  總是有心和無心的問題罷了。

  「小鳴。」他緩緩地朝她走來,喉頭發緊,眼眶熾熱,低沉嗓音裡有著隱藏不住的醋意和微微的忐忑。「他是誰?你——不會是因為……,才要離開我的,對不對?」

  ……大白天的他在說什麼鬼話?

  她有一瞬間的瞠目結舌,在反應過來後,登時冷笑了。「周頌,我們在一起五年多了,原來在你心中,我鹿鳴會是那樣的女人?」

  周頌驚覺失言,英俊卻憔悴的臉龐閃過了一抹慌亂,「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只是……我回國以後找不到你,我整個人都慌了,對不起……」

  她眸光低垂了下來,胸口隱隱悶窒發澀,感覺到身邊馬曜好奇卻關心的眼神,這才抬起頭對他笑了笑。「馬曜弟弟,我和我……朋友,說個話,你先去忙吧,今天謝謝你了,改天我再請你吃一頓真正的好料啊!」

  「你確定自己一個人不要緊嗎?」馬曜有點不安又戒備地看著面前那個高大剽悍威猛的英俊男人。

  「真的沒事,謝謝你。」鹿鳴神情溫和地道,抬起手拍拍他的肩。「騎車小心。」

  馬曜雖然也是身高直逼一百八十的精壯小鮮肉一枚,但被周頌殺氣外漏的銳利目光盯視著,忍不住後頸一陣發涼,像是被山裡最危險巨大的野獸給鎖定住了。

  看著馬曜騎著野狼125邊頻頻回頭不太放心的樣子,她對他揮了揮手,露齒一笑。

  默默注視這一幕,周頌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被滿滿的醋給酸死了,但現在卻不敢輕舉妄動,就怕又惹火了他家小鳴。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地害怕她對自己大發雷霆,更慘的是,他怕極了她連對自己大發雷霆都不屑。

  他出國的這三個多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導致她對台北的一切、甚至對他這個愛人不告而別?

  鹿鳴原以為自己再一次見到周頌時,她會驚惶失措或者滿心憤懣,但是此時此刻,她卻比預想中的還要平靜。

  「小鳴……」

  「去喝杯咖啡吧。」她淡然地道。

  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唯恐再把她弄丟了——到前頭不遠處的一間咖啡館。

  這間融合著原住民和南法色彩的咖啡館裝潢得很有味道,空氣中悠揚著阿美族排簫音樂,咖啡也很香……

  周頌卻什麼也沒感覺到,他目光灼灼地、緊緊地鎖著她,喜悅和痛楚交雜在眸底深處。

  「為什麼要離開?」良久後,他終於低啞開口,還是忍不住帶了一絲慍怒受傷的質問。

  鹿鳴攪拌著熱拿鐵上頭的細緻奶泡,笑笑。「我為什麼不能離開?從來就沒有法律規定我只能待在台北,也沒有家人管束我不能到哪兒去。」

  他一窒,有一瞬的啞口無言。「小鳴,你在生我的氣。為什麼?」

  「周頌,我確實挺生你氣的。」她承認了,可是太過淡然到近乎淡漠的語氣卻讓他心臟沒來由咯噔了一下,「但後來想想,我沒資格生你的氣,我們只是男女朋友,就算是夫妻,也不代表另一半去追求自我和自由,就犯了彌天大罪似的,所以,後來也就沒必要生氣了。」

  糟了,小鳴真的連生他的氣都不想……

  ——還有比這個更嚴重的事嗎?!

  他一顆心不斷直直向下沉,臉色異樣地蒼白起來。「如果你是在介意我常常出門好幾個月沒跟你聯絡的話,那麼我鄭重跟你道歉,但我……真的沒想到你會這麼在意這個,我以為……你是懂我,了解我也接受我的生活方式……」

  ……這五年多來,我們不是相處得都很好嗎?

  他不敢說出來的這句話,鹿鳴又如何猜不出來?

  她笑了,被這幾個月花蓮太陽曬得氣色健康的臉龐紅潤可人得令他心頭一陣酥麻發癢,若換作是以前,老早就迫不及待一把勾摟過來深深吻得她喘不過氣來了。

  可是現在,他只能光看著犯饞,卻大氣喘也不敢喘一下。

  「嗯,你說得有道理。」她點點頭,笑容裡有著淺淺的惆悵和更多的釋然。

  「過去五年我們都安於這樣的相處模式,沒有什麼問題,但人總是會變的……現在,是我變了,我不想要再過這樣的生活,但我也不會強迫與期待你去改變自己的人生步調,因為我尊重你,所以我選擇自己站起來,離席——周頌,你也會相同的尊重我吧?」

  鹿鳴很冷靜,語氣很平和,甚至沒有拉高任何一個音階的語氣,可就是這樣清清淡淡得像四月微風的話,卻猶如雷霆暴雨打得周頌渾身狼狽腦袋轟然發懵。

  他胸腔內的心臟沉重又急促痛苦地衝撞鼓噪著,幾乎裂胸而出。喉嚨乾澀熾熱得像剛剛經歷了一場漫長艱難的沙漠馬拉松,眼前有些發黑,呼吸困難得恍若在刁曼群島深潛時溺水缺氧……

  鹿鳴看著一臉震驚深受打擊的他,心裡卻也沒有很好受。

  畢竟……是她深愛過的男人。

  至於現在是不是還相同的深愛著他,抑或已經真正放下他……

  就算面對自己的詰問,她依然選擇不回答這個問題。

  「小鳴,你始終是怪我的吧?」周頌找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低微嘶啞得猶如被粗礪砂紙狠狠搓磨過。「怪我不是那種正常普通的男朋友,可以天天朝九晚五,下班後陪女朋友吃飯看電影,女朋友需要的時候都能第一時間出現在身邊,噓寒問暖關懷照顧——」

  她眼神透著一絲感傷。「我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會是那樣的一個男朋友,我沒有後悔和你在一起過。」

  「可是你現在後悔了,」他沙啞的低喊出聲,目光滿是痛楚。「你現在不要我了!」

  不知怎地,鹿鳴聽著聽著,眼眶漸漸濕熱發燙了。

  她笑笑。「可能是我現在年紀大了,所以開始厭倦這樣的生活,你還精力充沛,但我已經玩不起了,我現在準備進入老年人的退休模式。」

  「不要跟我開玩笑!」他低吼。

  「這是實話。」她聳聳肩,笑容裡有淺淺的淚光和自嘲,攤手道:「不然你想聽我說什麼偶像劇或八點檔的灑狗血台詞,說「周頌,我再也不想等下去了,你如果不跟我結婚我就跟你分手」這樣的話,別說你聽了討厭,我自己說了都噁心。強迫來的東西往往不能長久,我們是成年人了,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我才說我尊重你的過法,請你也尊重我的決定。」 
 
        「你想結婚?」周頌恍惚之後又恍然大悟,瞪著她。「你不是一直很清楚,我四十歲的時候才會考慮結婚這件事嗎?而且我們這些年來都已經有共識了……好吧,但既然你想結婚,你為什麼不直接坦誠地告誠我?所以你就為了這種鳥事判我死刑,連問也不問就要跟我分手?小鳴,你這樣對我太不公平了!」

  一股猛然升起的濁氣猶如火山噴發般熊熊卡在鹿鳴的胸口,她氣得發抖,又失望得……喉頭幾乎發出了嗆笑的悲鳴。

  她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眼前這個男人。

  所以,還有什麼好說的?

  過去五年她能見到他的日子屈指可數,曾經鼓起勇氣試探的幾次,得到的都是他的大笑或是迴避——他甚至連帶她回家,見他的家人都不願意……

  究竟還要她怎麼「直接坦誠告訴」?

  他的答案早就明明白白,只是後來她自己一直自欺欺人罷了。

  她想哭,更多的是想笑,也不知道對坐的兩個人誰更悲哀?

  「周頌,」她渾身發冷,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靜得再也沒有任何情緒與情感的波動。「別說你不會跟我結婚,就是你現在跟我求婚,我也不會嫁給你。」

  他彷彿生生挨了一記重重的悶棍,臉色發白,眼神驚悸慌亂了起來,這才領悟到自己方才好像說錯了哪句話。

  「小鳴——」他急著想解釋。

  「你走吧。」她輕輕地道:「繼續回去享受逍遙不羈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才是你要的人生,而一個征服世界,光芒萬丈的周頌——那也才是真正的你,不要讓任何人試圖改變你,也不用為了誰,試圖勉強自己改變,更不要說為了我——我沒有那麼自大,也沒有那麼重要。」

  他完全說不出話來,心臟狂跳,腦中一片空白……

  「過去的五年,謝謝你了。」她微笑了,淚光閃閃,如同即將被陽光蒸發的露珠,由衷真心地道:「其實我也曾經覺得很幸福過,謝謝。」

  他絕望而驚懼地緊緊盯著她,大手牢牢抓握住她的手,心痛如絞。「小鳴……不要這樣……我們好好談談……我們,我們還沒有把話說完,我們一定能協調出一個相同的共識……」

  從來豪邁自信傲然的周頌,在這一刻卻徬徨得像個迷路的孩子,只能死死揪住她的一方衣角,好似攥得夠緊,不放手,就能夠阻止一切的崩落瓦解破碎……

  她見狀幾乎掉下淚來,又死命咽了回去,心頭一片凄楚酸澀,低聲半哄誘似地道:「周頌,沒事的,你現在只是一時不能接受,心裡覺得不好過,但是等你再去攀幾座山、潛幾次深海,再不就是和你那些兄弟夥伴跑幾場趴、喝幾頓酒,很快就過去了,真的,這個世上沒有誰是沒了誰就活不下去的……」

  說到最後,她都險些壓抑不住哽咽了。

  ——可幼小的孩子在喪母和失去父親後,在備受冷眼的舅家都能跌撞掙扎著長大成人,到現在也能活蹦亂跳好好的,何況他一個家庭事業成功美滿,可說是什麼都有了的大男人?

  「我們結婚!」他眼神有抑制不住的狂亂和希冀,衝口而出。「小鳴,我們現在馬上就去公證結婚,這樣你不用離開我,我也不會失去你……對!就是這樣,你帶了身分證嗎?花蓮的戶政事務所在哪裡?」

  鹿鳴「嗤」地笑了起來,而且越笑越大聲,連隔壁桌客人好奇八卦的目光都遏止不了她這一刻想仰天瘋狂大笑的衝動。

  世上荒謬的事千百種,眼前這一椿也不遑多讓。

  她等了、暗示了他五年多,現在死心了,拍拍屁股走人了,他才「善心大發」地想起要給她個交代,「紆尊降貴」施捨似的要跟她結婚?

  可惜她比他還要了解他自己……現在是一時熱血上頭,再加上唯恐失去她的情感作崇,然而等到衝動過了,他骨子裡渴望自由狂野奔放冒險的DNA再度冒頭,到時候所有的東西還是回歸到原點的死巷——不,而是更慘,她將成為一個只能乖乖守在庭院深深豪門大宅裡,等待那匹野馬丈夫偶爾從地球彼端飛回來,幾夜纏綿〔炮友幾番〕後,接著被迫學習雍容大氣地笑著送他出門,再獨守空閨甚至要守一大堆媲美皇室般嚴苛的規則的「貴婦」。

  思及此,她的笑聲戛然而止,不自禁打了個冷顫。

  ——冷靜下來以後,越認真思考,鹿鳴越覺得他好像……可能……其實也並非是個良配。

  如果不是真的愛這個男人,她怎麼會傻傻地有股悍勇,敢嫁進頂級富豪家?而有錢人的飯碗,從來就不是好捧的。

  「周頌,」她嘆了一口氣,揉著眉心道:「我是個內心沒有安全感又極度機車麻煩的女人,性情又淡薄,還自私……我腦子有個小宇宙,複雜程度都能把我自己繞昏。坦白說,我過去五年是挺想嫁給你的,但現在我突然又徹頭徹尾地清醒了,我覺得這種一人飽、全家不餓,想幹嘛就幹嘛,不用管人也不用被管的滋味真的滿舒服的,也難怪你很享受這樣黃金單身的日子。所以,你回去吧,你搞不定我的。」

  「小鳴,你到底要什麼?」周頌確實已經被她繞暈了,但儘管如此,大手還是緊扣著她,無論如何都不肯放。

  「我搬到花蓮來,還買了一間民宿,」她坦誠以告。「我打算在花蓮住下來,看看大海,爬爬山,喝喝馬拉桑,做做小生意,這就是我現在想要的。」

  他無言了好半晌,澀澀地問:「那我呢?」

  「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啊!」

  周頌黑眸倏然亮了起來,英俊粗獷卻苦澀頹廢的臉龐在這一瞬間終於浮現了連日來的第一個明朗快慰喜悅笑容。

  「所以我們還是跟從前一樣?只不過現在換成我以後就是「回」花蓮和你在一起?」他長長地、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鹿鳴默默盯著他,眼神古怪至極。「……周頌,你聽不懂中文吧?」

  他登時一僵,有些倉皇茫然地望著她,陽光笑容一點一滴在嘴角消失殆盡。

  當晚,恍恍惚惚的周頌伸長腿癱坐在飯店總統套房專屬露台的長椅上,大片大片的星空,沉靜神秘的七星潭海上點點漁火,通通能盡收眼底。

  可是他眼神茫然,手裡的威士忌杯裡的冰塊都融化了,連杯身沁出的濕意沾滿手,也渾然不覺。

  別說眼前的美麗夜景了,就是此時此刻有外星人駕著宇宙飛船降落在露台上,他也看不到。

  此際,周頌覺得自己掉進了個深不見底又大霧瀰漫的迷宮〔大坑〕裡,兜兜轉轉,始終尋不到出口——……所以,他的寶貝兒到底想不想跟他結婚?

  ……她到底是純粹報復性的在跟他賭氣,還是真的要和他一拍兩散?

  一想到後者的可能性,周頌覺得自己又快瘋了。

  他沮喪地重重呻吟了一聲,疲憊地爬梳著頭髮,全身上下充斥著焦慮和不安無措,真想要找個沙包狠狠重拳擊打一頓,好發洩四肢百骸血液骨子裡滿滿的憤怒和挫折感!  

  鹿鳴買下的豐濱鄉民宿,他也清楚知道其所在位置,但是經過今天徒勞無功的談話之後,他儘管再想把她好好地拴在自己身邊,也不敢在這時候再激怒或氣跑她。

  這個狠心的女人……他毫不懷疑下一次她會不惜遠遠躲到南極去好避開他。

  「我都說要跟她結婚了,她到底還在生我什麼氣?」他猛地灌了一大口威士忌,酒精一路蜿蜒燃燒著喉嚨,卻還遠遠比不上胸腔裡沸騰翻滾的灼熱憤慨。

  「她腦子裡到底都塞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為什麼突然變得沒辦法溝通了?」

  就在周頌借酒澆愁的當兒,另外一端的民宿裡,僅亮著一盞漂流木檯燈的客廳裡,鹿鳴盤腿坐在椅子上,桌上一包香噴噴的鹹酥雞,手邊一杯冰的洛神花茶,感覺上愜意放鬆多了。

  對面,姬搖王后那不贊同的柳眉都快打成結了。

  「他已然應允同你成親,你猶倔驢似的硬挺著,便不怕他當真棄了你另尋新歡嗎?」

  她閒閒地插了一塊外酥內嫩的鹹酥雞肉扔進嘴裡,滿足地咀嚼著,笑了笑。

  「姬搖阿姨,如果他另尋新歡了,我心裡當然會難過很長一段時間,甚至會忌妒那個能夠得到他、擁有他的女人。可是我現在這樣很好,不想再變動,所以我打算以後都不再關注他的消息,不必知道他跟誰在一起,這樣各自祝福,天涯安好。」

  「你只是自欺欺人。」姬搖王后搖頭,冷冷補了一句:「女子太過清醒,只會徒增苦痛。」

  「姬搖阿姨,我不想把生死榮辱喜怒哀樂全部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她放下竹籤,清明澄澈的目光直直對上姬搖王后。「我覺得,五年好像是我的極限了。」

  「你就嘴硬吧!」姬搖王后嗤之以鼻。

  她又戳起一條魷魚腳放進口裡嚼啊嚼,承認道:「沒錯,我也覺得我現在是嘴硬,但這就是現代女漢子的風格啊,我們打斷手骨反倒勇,回家可以關起門來躲在被子裡哭得眼淚鼻涕一塌胡塗,但是一旦出門披掛上陣,寧願站著死也不肯跪著死!」

  話一說完,她就磅磅磅吼唱起一段電音搖滾版「披頭四」的「come together」——One thing I can tell you is you got to be free!

  (我可以告訴你,你要活得自由自在!)

  Come together right now over me!

  (―起來吧!就是現在,跟我一起來吧!)

  「……」良久後,姬搖王后沒好氣地嘲弄道:「你剛剛服五石散了?」

  ——鬼吼鬼叫,成何體統。

  鹿鳴大笑,越發興起,一手拎著一條酥炸魷魚腳在姬搖王后面前歡快地揮舞起來。

  「Come together!Come together!」

  姬搖王后一瞬間真有巴這瘋丫頭腦袋瓜的衝動,忍不住脫口斥道:「瞧你如今這副懶散瘋癲不爭氣的模樣,哪裡還有堂堂王姬的——」

  「啥?」她一頓,詫異地眨了眨眼。「……什麼王姬?」

  姬搖王后臉色倏變,美麗的臉龐又恢復面無表情,「你錯耳矣。」

  「姬搖阿姨,你別跟我跩古文了,我剛剛明明就聽見……」她心一動,隱隱約約像是窺見了什麼秘密,下意識追問起來。

  「大膽!」姬搖王后有一絲惱羞成怒,眼神凜冽如寒冰。「本宮是王后,豈容得爾等小兒肆言冒犯?」

  她嚇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從小到大,姬搖阿姨從來沒有對她這麼凶過……

  姬搖王后目光威嚴清冷,似有實質的威脅力量狠狠抵住了她心口。「你近來已然任性太過,當心自食苦果——莫以為你我之間有一絲糾葛緣故,便可恣意妄為至此,爾當自律自省,否則待異日大禍將至之時,莫怪本宮袖手旁觀,任爾死生自浮沉!」

  鹿鳴心臟怦怦狂跳,直到姬搖王后拂袖而去,還傻坐在原位發呆。

  有話好好講就是了,幹嘛發火呀?而且明顯就是惱羞成怒的樣子。

  她把左右兩條魷魚腳塞進嘴裡悶悶地嚼著,邊思索方才姬搖阿姨說漏嘴的話。「我是王姬?」

  是姬妾的那種王姬?還是公主的那種王姬?不同朝代對這個詞有不同的涵義,看來又得來去google一下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12-15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12-13 10:44 AM 編輯

【第七章】

  第二天早上,睡眼惺忪的鹿鳴刷牙洗臉完,穿著寬鬆的T恤和海灘褲,露著兩條修長雪白的美腿,捧著一大杯熱燕麥牛奶晃到了前院,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著那個再熟悉不過的高大帥氣男人,心臟有一瞬間的靜止。

  她眉頭緊緊皺了起來,暗自提醒自己以後得弄把厚重的鎖把前院的鐵門牢牢鎖好,畢竟花蓮治安再好,也免不了有宵小出沒,她畢竟是個單身女郎啊!

  不對,除此之外,再來弄兩條忠心耿耿的德國狼犬看家兼陪伴好了。

  剛正下巴微微冒著鬍渣,濃眉黑眸目光銳利,周頌著一身名牌T恤褪色牛仔褲和飛行外套,越發襯顯得寬肩厚胸窄腰長腿,陽剛豪邁性感得像剛剛從西部回來的牛仔……

  撇開情感不談,鹿鳴見到這等男色還是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太可惜了,這個全世界性感男人榜上有名的……前男友,現在已經是只能看不能吃了。

  ——嗯,她果然是不作死會死星人。

  「早。」周頌看起來已經恢復冷靜鎮定,慵懶迷人地對她一笑。「我買了早餐。」

  她嘴角緊抿——這算什麼?摸摸頭就當事情全過去了?

  「謝謝。」她一揚手上的大杯燕麥牛奶。「我有早餐了。你怎麼還沒回台北?」

  他含笑的眸光閃過一絲黯然,隨即重新振作,溫柔地道:「我在這裡陪妳。」

  鹿鳴有些煩躁起來,眼神不善。「周頌,我們昨天都談完了。」

  「分手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我們之間並沒有共識。」他語帶寵溺卻堅定地道:「我這些日子以來不是沒有想過,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昨天你說的那些,我也通通聽進去了……小鳴,對不起,讓你對這段感情沒有信心,都是我的錯。」

  她背脊一僵,面無表情。

  「你說你很機車很難搞,你確實是。但我是你的男人,我不需要搞定你,我只需要好好愛你。」他低沉渾厚嗓音輕柔誠摯。「小鳴,我過去十分享受個人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也承認,男人都是賤骨頭,女朋友越獨立越不需要自己費心,男人就會幼稚貪玩得像個忘了回家的孩子……可是這次我真的嚇到了,我一回來,卻發現我沒有「家」了。」

  周頌的確是個說服力強大的男人,除了長得太帥,口才太好,那雙深邃眷戀中帶著憐惜與悔恨自責的眼,簡直能征服這世上所有女性生物……

  誰能不心軟呢?

  鹿鳴也有一剎那的目眩神迷心悸動搖……

  但是,過去五年的經驗讓她深深體悟到一句話——寧願相信大白天會見到鬼,也不要相信男人那張嘴。

        是說,她平常也沒少大白天見到鬼就是了。

  她回過神來,似笑非笑地聳聳肩道:「頌少,您說一回來就發現沒有家了,這話貴家長知道嗎?他同意嗎?」

  「你明知道我是什麼意思。」他被堵得一噎。

  「我知道,但我總不能滿足你和這世上所有人的期待吧?」她喝了一口熱熱的燕麥牛奶,暖流自喉頭滑落肚裡,稍稍撫平了因他的突然到來所引發騒動作亂的酸澀胃液。「男未婚女未嫁,我們本來誰都牽絆不了誰的腳,你現在只是不甘心,相信我,過一陣子你就沒事了。」

  「小鳴……」他站起來,就想走近她,面露祈求。「你現在還在生氣,甚至對我心灰意冷,信心全無,這些我完全明白,我也不希望你這麼快就原諒我……但是你不能連個彌補和挽回的機會都不給我,這樣對我太不公平了。」

  那她那無數個被單獨留置下來,孤零零的日子,又何嘗叫做公平?

  鹿鳴覺得很累,心累得連跟他翻舊帳的力氣都沒有。

  而且再爭論下去,連過去相處時纏綿美好的時光恐怕都會被這些怨懟污染得面目全非,她不想這樣。

  「周頌,」她仰望著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到現在,她依然還是愛著他,但卻已經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牽扯與關係了。「回去吧!」

  「不回!」他熾熱黑眸閃過明顯痛楚,猛然低下頭狠狠地吻住了她!

  鹿鳴激動地唔唔劇烈抗議掙扎,可是過去五年來身體每個地方都已然被他深深烙印下了記憶,火熱狂野纏綿饑渴的滋味在DNA裡復甦翻騰起來……

  他的吻像是挾帶著狂怒和絕望與顫抖的需索,舌尖野蠻地頂開了她的貝齒,緊緊撩撥吸弄勾惹著她柔軟的舌,一手牢牢掌控住她的後腦勺,不許她逃脫,另一隻大掌趁勢溜進了她寬鬆的T恤裡,一把掌握揉捏起她敏感的渾圓和乳尖,狂喜又驕傲地感覺到她身子瞬間酥軟了下來,掙扎中帶著難耐的喘息。

  「寶貝兒,你還是愛著我的,你還是對我有感覺的……」他氣息灼熱喜悅地低喃道。

  她腦子轟地一炸,也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力氣用力推開了他,踉蹌後退好幾步,喘著氣,狠狠地瞪著他。

  他懷中一空,目光慌亂而痛楚地痴痴注視著她。

  「是,我是對你還有感覺,那又怎樣?」她高高昂起下巴,小麥色的臉蛋閃動著明亮倔強光芒。「如果我想要炮友,我不會跟你分手,你床上功夫那麼猛,身材又好,我幹嘛不睡白不睡?可是頌少,我現在不想睡,也睡不起你,我就想安安靜靜自己一個人在花蓮過日子,你為什麼就不能繼續回去過你那展翅高飛、滿世界跑的生活?」

  「——可回來沒有你!」周頌衝口而出,嘶啞低吼聲中有著掩不住的痛。「我是喜歡冒險瘋玩,我是受不了被綁住,可是不代表我不愛你,我不想回到家後第一個想看到的人不是你!」

  鹿鳴靜靜地望著他,看著他眼眶裡的赤紅和悲傷,既心疼茫然又感傷。

  這確實是世上最無奈的愛情之一。

  我們的愛,已經變成了一場鬼打牆……

  「周頌,再見。」她搖搖頭,轉身就走回屋子,把門鎖上。

  他僵硬地佇立在原地,眼底希望的火焰漸漸熄滅了,胸腔濁氣翻騰,骨子裡的男性尊嚴與傲氣頃刻間瘋狂湧現——「好!」他咬牙切齒,死死壓抑下的是無論如何再也不認的脆弱,高喊道:「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那麼我成全你——只是原來相愛了五年,最後我在你心中就只是一個不值得信任的混賬王八蛋。鹿鳴,你就只是這樣看我的?你……真的夠狠!」

  鹿鳴在屋內不發一言,只是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摩挲著杯沿的手隱隱泛白發抖。

  過了很久很久,外頭空空蕩蕩,彷彿只剩下了海風的聲音。

  她沒有發現自己臉上何時已爬滿了淚水……

*             *             *

  接下來的一個月,周頌再也沒有出現在她面前過,好似真正從此在她生命中消失了。

  鹿鳴還是每天到處拍攝花東的美麗景緻,經營著小民宿的網站,接了幾攤零散的背包客,甚至還有時間到布浪的小學裡當志工。

  布浪的學校是偏鄉迷你的小學之一,全校只有三十幾個學生,校舍不大,卻有一片幾乎是一望無際的綠地作操場,師生們更是熱情可愛得不得了。

  她大學讀的是廣告系,副修英文,所以自告奮勇到學校當英文志工,一個禮拜有兩天可以幫小朋友們課輔。這個決定立刻獲得校方熱烈歡迎,校長甚至因為這樣,還要頒發感謝狀給她,後來被滿臉尷尬害臊的鹿鳴拚命婉拒了。

  其實她做這樣的事並非來自什麼多高貴高尚的情操,最主要是她很喜歡布浪和他那些小夥伴,再來就是她平常真的很閒,到小學幫學生們課輔多少也能打發時間……咳。

  但無論如何,當看著孩子們從畏縮害羞抗拒到能純熟快樂唱出英文版的經典老歌「真善美-Do Re Mi」和「We are the Word(四海一家)」,甚至把「茉莉花」翻譯成英文歌,她還是擁有滿滿成就感。

  她已經很久……起碼有一個禮拜以上,沒有再想起周頌了。

  連姬搖阿姨好像也跟她拗上了,整整一個月都沒有再出現過。

  鹿鳴後來査過了周朝的王姬指的是王的女兒,也就是公主,她也曾胡思亂想懷疑過自己該不會是姬搖阿姨在周朝的女兒吧?

  但是姬搖阿姨……對她卻不像是母親對女兒的那種慈愛,雖然她感覺得出姬搖阿姨對自己是有冷冷的關懷與死也不承認的親近,但那種親近感又透著一絲隔閡與刻意保持的疏離。

  ……還是她上輩子是某個朝代的公主?清朝嗎?是還珠格格囉?

  「——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嗎?」

  噗!

  鹿鳴蹺著二郎腿,滑著手機,看著螢幕上的孤狗大神,光想都覺得自己超級不要臉的哈哈哈哈!

  就在此時,身後樓梯響起腳步聲。

  「早啊!」她對這位昨天才到花蓮的房客燦笑打招呼,「早餐有蒸好的阿里鳳凰和咖啡,還是想要吃烤吐司抹洛神花醬搭鮮奶?」

  房客怡君是個年輕的女孩,在台中科學園區上班,被繁重的工作榨得半乾,這次是好不容易請到假來花蓮放飛三天兩夜的,昨晚和鹿鳴相見歡之下聊到了半夜,今天睡到太陽曬屁股了才起床,真是太幸福啦!

  「小鳴早。」怡君打了個呵欠,在原木餐桌前坐了下來,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空氣中飄蕩的咖啡香。「我要喝咖啡和烤奶油吐司可以嗎?」

  「沒問題。」她笑咪咪點頭,手腳俐落地烤了吐司,附上一小盒無鹽奶油,斟了杯熱騰騰的咖啡遞過去。「這是我們村子裡自種自烘的阿拉比卡豆子,有淡淡的榛果香,你嚐嚐看。」

  「哇,好棒!」

  在怡君一臉滿足地吃著烤得金黃酥軟的吐司,喝著香噴噴的咖啡時,面帶笑容的鹿鳴忽然瞥見窗戶邊出現了一張熟悉的慈祥卻慘白憂傷的老臉,心下一震!  

  她眨眨眼,再仔細看時,那張蒼老的臉龐已經不見了。

  鹿鳴胸口怦怦直跳,有種莫名的不祥和不安感……

  剛剛那是,麵攤阿嬤?

  「小鳴?小鳴?」

  她猛然回過神來,有一絲驚惶未定。「什麼?」

  「你怎麼了?」怡君不好意思說她臉色怎麼活像見鬼了,「那個,我是想問一下,豐濱天空步道離這裡遠嗎?我騎機車大概多久可以到?」

  「喔。」她收束忐忑的心神,露出微笑,親切的拿出地圖,對她比畫起來。

  「不遠的,你可以從這裡走——」

  等送走了要開始騎車征服藍天大海的怡君後,鹿鳴臉上笑容消褪得乾乾淨淨,忍不住在屋子四周來回繞找。

  「婆婆?婆婆是不是你?」

  秋天的陽光灑落,花木扶疏中,一片靜悄悄。

  她忍不住低咒了一聲,這個時候就有點懊惱自己只能被迫性的見鬼或驅鬼,卻沒學到怎麼引魂——是說,誰會想要這種技能啊?

  一整天下來,鹿鳴有些心神不定,最後還是上網査詢了一下新聞。

  網路上只有婆婆的逆倫不孝子依然被關押看守所的消息。

  她皺著眉頭,實在不明白婆婆為何遲遲不去投胎轉世?雖然是橫死於親生兒子的手中,可婆婆魂魄並無怨氣或冤氣,並非是死不瞑目、流連人間不願離開的鬼魂……

  唯一的可能,就是一片慈母痴心,寧願不入輪迴的當個飄蕩無依的孤魂野鬼,也要苦苦守著、擔憂著自己的孩子?

  她胸口陣陣煩躁鬱悶起來,既心疼老人家又深感無奈。

  「婆婆,我幫不了您!」她大聲地喊著,不管老人家有沒有聽見。「如果鬼差來帶您,您就好好跟著去投胎轉世吧,您不肯安心走,您兒子的罪孽只會更加深重——」

  空氣中,依稀彷彿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幽然哀泣,她渾身寒毛直豎,卻也只能加強語氣道:「婆婆,您安心走吧。」

  微涼的山風突然冰冷下降了好幾度,鹿鳴不自覺打了個冷顫,下意識摸了摸手臂。

  ……這是不答應了。

  「您來找我也沒有用,」她臉色微微一沉,嚴肅地道:「我沒有許可權也沒有能力幫忙您或您兒子,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一點都不想要有這種靈異體質。婆婆,您是個好人,請不要為難我。」

  耳邊又出現了又快又慢像是卡帶壞掉的音頻……

  我兒子……是我憨慢……不要……注意……

  她瞇起眼,面露困惑。「什麼?婆婆,您想說什麼?」

  可是那聲音已經不見了。

  鹿鳴都想翻白眼了——這半吊子的靈異體質到底是想逼死誰啊?

  幾個路過的阿美族婆婆忍不住滿臉同情地指著她哇啦哇啦說了幾句什麼。

  她完全聽不懂,只能對背著藤編籃子的阿美族婆婆們無奈地攤手,親切笑了一笑。

  阿美族婆婆們瞬間花容失色,迅速蒸發在空氣中……

  「糟糕,嚇到人……呃,鬼了。」她尷尬了——阿美族婆婆們沒想到她看得到它們吧?

*             *             *

  台北某私人俱樂部內。

  光是裝潢就上億的私人俱樂部位於信義區某棟獨立大樓頂端,能出入的都是最頂級的富豪,喝著最貴的美酒,摟著最美的女人……

  舞台上操控音樂嗨翻全場的是全球知名的DJ,底下熱舞擁吻著有帥哥美女,也有豪紳和貴婦,而此,身處最昂貴隱密包廂內的周頌陰沉著臉,長腿懶懶地舒展搭在半躺的長沙發上,手邊持著The Winston啜飲著,頹廢地聽著下方搖滾魔魅的節奏。

  一名擁有魔鬼身材的歐亞混血美女半倚在他身邊,柔軟火辣嬌軀充滿蠱惑地暗暗磨蹭著他,就希望能夠把周頌磨蹭出了慾火來,今晚得以幸運地上他的床。

  他們都說頌少英俊多金,床上功夫好得讓女人升天,雖然五年前頌少就已經鮮少出現在這樣的場合,那樣傳奇的紀錄保持也是在五年前了。

  聽說是因為頌少有了女朋友,從此就沒再碰過其他女人,可是歐亞混血美女官娜卻不相信。

  男人,有哪幾個不貪鮮偷腥的呢?

  官娜充滿信心,憑藉著自己美艷絕倫的容貌和身段手腕,今晚一定能夠把頌少拿下!

  瞧,傳說中五年來不近女色的頌少不就半摟著她,沒有拒絕她誘惑勾引的曖昧挨蹭嗎?

  她纖纖玉手塗著誘人的淡粉蔻丹,試探地摸上了那令人垂涎已久的強壯精實胸肌……官娜敢打賭,這件名牌黑色T恤底下一定有八塊肌和人魚線……

  周頌不是不知道旁邊這個女人在打什麼主意,他強迫自己忍住陌生的不適感,還有隱隱約約的厭惡,縱容著這女人對自己的愛撫和誘引。

  因為他要證明,就算鹿鳴從他生命中退出,也不會有什麼太大影響——不就是個女人,她身材也沒有比此刻自己身旁的混血美女還要豐乳纖腰翹臀,比人家更會來事,甚至嘴巴都沒人家的甜。

  不過就是個女人罷了……他周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周頌思緒亂糟糟,一時深沉抑鬱,一時咬牙切齒,滿心滿腦都是那個狠心無情的鹿鳴,就連官娜的手放肆地從胸肌逐漸游移往下……都沒發覺。

  倏然間,他猛地抓住了那不知何時從T恤下方鑽進去撫摸精壯緊繃腹肌的手,狠狠地一捏!

  「啊……好痛……」官娜差點飆淚了,俏臉發白。

  他鬆開了鐵鑄般的大掌,坐起身,冷漠地看著她。「你讓我不舒服了。」

  「頌少,對不起……再給我一次機會吧……」官娜心一突,連忙嫵媚撒嬌道:「我一定能找到您的敏感帶……讓您今晚很銷魂的……」

  他閉上了眼。「你走吧。」

  「頌少……」

  他睜眼,眸底一片冰冷危險。「別讓我說第二次。」

  官娜哆嗦著,不敢再糾纏,不甘卻也只能咬唇離開包廂。

  恰巧和高大俊美的陳定擦肩而過,官娜頓了一下,難掩一抹驚艷痴迷地望著同樣英俊得令人心悸的東方男人——「Get out!」陳定嘴角微勾,吐字毫不留情。

  官娜嚇得落荒而逃……

  「你的品味越來越差了,這種的也放她進來?」陳定似笑非笑,慵懶如黑豹般緩步上前,扔了一瓶Macallan 1926蘇格蘭單一純麥威士忌過去。

  「媽的,你想砸死我啊?」心情極差的周頌神準地接住,沒好氣地道。

  「只用一百多萬美金一瓶的麥卡倫六十年就想砸死你頌少,我會這麼玷污你的身價嗎?」陳定微笑地在他斜對面舒適的真皮沙發椅坐了下來,對包廂裡專屬的調酒師一彈指道:「Tony,開酒,給他滿滿一杯!」

  「是,定先生。」調酒師笑著上前。「頌少?」

  「Tony,你到底是誰家的員工?」周頌不爽,但還是把威士忌交出去。

  「是您的員工,但定先生是VIP。」

  看周頌被噎到,陳定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屁啊?」周頌拳頭發癢,想幹架——不對,是揍人了。

  「失戀了?」陳定還火上澆油。

  「你今天是來找扁的?」他微微瞇眼。

     「文明一點。」陳定露出一抹顛倒眾生的性感笑容,無比真誠地道:「我是來看熱鬧——咳,提供一點專業諮詢的。」

  他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接過調酒師送上來的麥卡倫六十年威士忌,卻一點也沒有喝的慾望。

  最近喝太多了,這樣越發顯得他像個借酒澆愁的可憐蟲。

  可是不管喝或不喝,他的頭都很痛……

  「——就這麼放不下?」陳定啜飲了一口威士忌,享受地靠在沙發上,「你真的栽了?」

  「才沒有!」他眼神陰鷙沉鬱又落寞,依然死鴨子嘴硬。

  陳定又喝了一口酒,閒閒地道:「那是什麼滋味?」

  「嗯?」

  「就是自願被個女人綁住,不覺得很悶嗎?」陳定是真心覺得好奇。

  回想起那個小女人,周頌眼神不自覺溫柔了下來,「和她在一起,永遠沒有悶的時候。」

  陳定無法想像那種狀況,正如同他一直無法理解這個兄弟怎麼有辦法和同一個女人交往了五年之久?

  這在他們這樣的圈子裡,不是情聖也是奇葩了。

  「嗯,」陳定最後下結論。「你這個坑,栽得可深了。」

  周頌沒有聽見好哥兒們在說什麼,因為他的思緒神魂已經不知不覺飄遠了,無法自抑、不能隨心也做不了主地去到那個他每天入睡前、蘇醒後就會第一個想到的人身上……

  就算最近天天嚴重宿醉,他還是想她想到心口發痛。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12-15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12-13 12:30 PM 編輯

【第八章】

  深秋到來,花蓮的天空和大海依然那麼廣闊蔚藍,卻隨著氣溫與海風的漸漸冷冽洶湧……

  在沒有客人的時候,鹿鳴就會穿著針織衫和牛仔褲,披著件連帽風衣外套,靴子一套,就騎著機車到處跑。

  民宿的生意不好不壞,但來過的都覺得很輕鬆愜意自在,在民宿網站上留下許多好評。

  不過通常來過的客人都會半開玩笑地留言——……唯一希望民宿主人小鳴改進的,就是她的廚藝……除了跟村子裡Wina們買的阿里鳳凰和自己烤的吐司抹奶油、洛神花醤外,下次還能不能多學會煎顆荷包蛋?

  鹿鳴的回復都是——親愛的,感謝你〈你〉的建議,我會鄭重考慮……但僅止於考慮。

  不過下次想試試我獨門的泡麵十八招嗎?

  接著後面就開始一連串的歪樓……

  ——比如泡麵加布丁真的有豚骨拉麵的味道嗎?或是來插賭小鳴的櫥櫃裡面到底藏了幾箱泡麵?有沒有人吃過泡麵加飛魚卵的口味……等等,族繁不及備載。

  鹿鳴這兩個月結算下來,扣除種種開銷支出,很高興發現自己還凈賺快四萬元,平均每個月凈利將近兩萬左右,真是可喜可賀。

  以目前的投資報酬率看來,自然是比不上在廣告公司時的高,但人說「千金難買我樂意」,鹿鳴對這句話再同意不過了。

  現在的生活才像是人過的,她爽啊!

  但鹿鳴也知道,如果不是過去五年在台北做牛做馬的拼搏,而且恰好看準時機買下了進可攻退可守的套房,到花蓮後,又把一切物質慾望都調整到最低、最簡單的狀態,現在也沒能過上這麼悠哉半日閒的日子。

  像今天,她就去秀姑巒溪湊熱鬧,看馬曜他們捕魚,還學會用編的小竹窶網到了不少溪蝦,把在陽光下晶瑩剔透的活跳跳溪蝦裝進啤酒罐裡面,半瓶啤酒把溪蝦泡醉了,然後放到火架上面烹煮,沸騰得酒香四溢,紅通通的溪蝦連殼帶肉就是一味至銷魂的下酒菜。

  其他的溪魚用鹽巴抹了樹枝叉起一圈圈圍在火旁邊烤,其他的和馬告〔山胡椒〕與從立川魚場帶來的黃金蜆,加薑片和少許酒,不一會兒就燜燉成了一鍋奶白色鮮味十足的馬告魚湯。

  鹿鳴也沒有白吃白喝,她帶了一箱冰鎮海尼根過去幫「少年們」加菜,並且嚴格監督他們吃飽喝足等酒勁散了以後才能各自騎車或開車回家。

  「小鳴,你好囉嗦,好像我媽!」馬曜咕噥。

  「乖孩子。」她笑咪咪的,趁機摸摸他的頭,哼道:「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這是好國民最基本務必要遵守的規則之一。」

  「我們酒量才沒那麼差的啦!」另外一名陽光小哥有點不服氣,但還是蹲坐在原地納涼等酒退。

  所以等大夥兒從秀姑巒溪回到豐濱鄉的時候,都已經華燈初上了,鹿鳴在夜色裡獨自騎車,只有星星散散的路燈陪伴著她。

  寒風吹來,望著黑夜,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把風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繼續頂著冷風趕回家。

  等一路蜿蜒爬坡回到民宿前,忘記在出發時替自己留一盞燈的鹿鳴看著黑黝黝的屋子,突然有一瞬間的落寞寂寥。

  ——連姬搖阿姨都不出來陪她了。

  她開了門,反手鎖上,摸黑按亮了天花板上懸掛的陶燒貓頭鷹燈,灑落了一室溫暖,然後拿遙控器開了電視,直到俗世喧鬧擾嚷的新聞播報響起,鹿鳴這才有種自己並沒有被整個世界遺忘的感覺。

  「原來,我也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獨立瀟灑。」她喃喃,被凍紅的臉蛋有一抹惆悵的自嘲。

  鹿鳴猛然搖了搖頭,甩掉突如其來的孤單自憐感,拎起琺琅水壺裝了水,放在瓦斯爐上燒煮,決定幫自己沖杯暖暖的桂圓茶。

  ―會兒後,她邊啜飲著桂圓茶,一邊打開筆電上網收信。

  電子信箱裡,不再有周頌的Email。她強迫自己不受此影響,既然這正是她想要的結局,那就別當矯情的賤人,口口聲聲喊「我要跟你分手」,然後又黯然神傷對月嘆息「你為何不再來找我」?

  ——女人最切忌罹患公主病症候群啊!

  就在此時,一封email的發件人引起了她的注意,猶豫了一分鐘後才遲疑地點開來信。

  ……鹿鳴,對不起,請你原諒我,也請你幫幫我……

  「嘖。」她看完了後,第一個念頭就是想立刻按下刪除。

  這位林妲小姐到底對她哪來的錯誤印象,竟會覺得她是個以德報怨、胸襟廣大、不計前仇的人?

  「被業商廣告的老闆拋棄開除了要找我說情,被鬼纏身也要找我幫忙驅魔,老娘看起來就像好捏好欺負的包子嗎?」鹿鳴冷笑。

  當初如果不是她自己心灰意冷覺得沒意思了,以她手頭上掌握的客戶人脈,就是臨走前隨便在業商「放把火」,讓林妲疲於奔命焦頭爛額……都是小菜一碟。

  她沒有那麼做,除了業商好歹是自己心血拚搏了五年的公司外,還有,就是不想殃及無辜的經理以及少數幾個相處得不錯的同事。

  因為只要公司有事,通常第一個倒霉的都是這些真正努力的好員工!

  而她林妲,當初仗著老闆小蜜在公司裡張揚跋扈的時候,不就該想到以色侍人、終不長久的結果嗎?

  至於那個中年男鬼……

  那是林妲的冤親債主,互為因果,幫不幫講起來都很容易,實際上複雜重重。

  鹿鳴看著這封字字幾乎聲淚俱下、文情並茂的求助信時,心裡還是有些惡趣味的痛快。

  這就叫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人賤自有天來收。  

     就在此時,熟悉的阿美族長老忽然出現在她面前,半盤膝蹺腳坐了下來,黝黑滄桑的老臉笑吟吟開口。

  「Paylang WaWa——」

  她就只聽得懂Paylang WaWa是「漢人孩子」的意思,然後被後面一大串的阿美族語搞成了蚊香眼……

  「咳,那個,您可以講國語嗎?」她有點訕訕然地摸了摸頭。

  長老眨了眨眼,一臉恍然大悟,這才變換「中阿雙聲帶」,卻依然帶著濃濃阿美族腔調地道:「你那個原來是沒有懂喔?」

  她鬆了口氣,不自覺微笑起來。「嘿啊。」

  「呀,啊那個時候跟你說加油,你笑成那樣,還以為你有給我聽懂……」長老咧嘴一笑。「啊,誤會啦哈哈哈哈!」

  她嘴角笑意更深了,心情鬆快愉悅起來。「長老,您今晚怎麼有空來?」

  「我那個很無聊啊!」長老老實道:「剛剛感謝完祖靈,我嘛回去家裡看看了,大家都好好的,我就順便來看看你在幹什麼……啊你沒有要幫那個人喔?」

  她一怔。「幫誰?」

  「那個寫信給你的那個誰啊!」長老想當然耳地道。

  「……」啞口無言了幾秒鐘後,鹿鳴好笑又苦笑。「長老,您好跟得上流行啊。」

  ——email也通?

  「一般一般啦,常常回家看WaWa們,他們在用,我也有在學喔!」長老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可愛得不得了。

  「噗哈哈哈哈!」她嘻笑出來,連忙擺手解釋。「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笑您,是覺得您實在太可愛啦!」

  長老被贊得有點臉紅,不過還是清清喉嚨作英武狀。「我是勇士咧!」

  「對對對,是真勇士!」她好不容易擦掉笑出來的淚花,恢復冷靜,有一絲遲疑地問:「那長老您……是希望我幫她?」

  長老點點頭,目光慈藹。「你們漢人老愛說積德,你幫她,也是積德,對你好的啦!」

  鹿鳴沉默了,良久後,神情複雜微帶苦澀地道:「我知道您的意思,也知道您是一片好心。」

  但她真的不是聖母,也不想當爛好人,這麼快就記吃不記打。

  林妲作威作福百般挑剔折騰她的那三個月,以及最後帶給她的羞辱,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淡忘的。

  「再想想,WaWa,再給他好好想一下。」長老慈祥地開口,「沒有很急的啊!」

  「謝謝長老。」她語氣溫和,真心地道。

  等長老高高興興的穿牆走了,鹿鳴撐著下巴,卻是心情不太美好。

  她最厭煩的事情之一就是——這世上總有些人,生性恣意行事胡為,幹的都是損人利己,再不然就是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的蠢事,活生生給自己和旁人招來了禍殃後,偏偏「好人們」還得顧全大局、善心寬厚,出手替這種人兜著,拉上一把,甚至不惜把自己賠進去也要「積德行善做好事」。

  ……他〔她〕都那麼無理取鬧〔閩南語:盧小小〕了,你(你)為什麼還要跟他〔她〕斤斤計較?你(你)就不能讓讓他(她)嗎?為什麼要跟她一樣不懂事?

  鹿鳴從小到大,在外婆舅舅家忍受表姊妹那些明裡的冷嘲熱諷和暗地裡的欺負霸凌時,大人們就是用這樣的幹話屁話「教育」她,讓她好多年都不斷陷入自我懷疑——難道真的是我心胸狹窄沒有度量不知感恩嗎?

  後來在學校,出了社會,這類是非不分、劣幣驅逐良幣、刁民造反有理,良民反抗該殺……諸如此類,比比皆是。

  要是抗壓性低一點的,光是天天看見這種鳥人鳥事,就能原地爆炸了。

  她後來學會了,善良是對自我要求的美德,為的是心安理得,維護權益不等於得犧牲自己,樂於助人也並不代表就該毫無原則的黑白不分、助紂為虐。

  鹿鳴看著筆電螢幕,半天後平靜地將來信刪除。

  不過她倒是很好奇,中年男鬼一事是她提醒的,林妲會找上她幫忙想必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可是業商廣告公司那頭……

  「如果老娘在業商真有那麼重要,又怎麼可能三兩下就被你這個小蜜給鬥走了?」她嗤地笑了,眼底掠過一絲嘲意。「還真是太瞧得起我了。」

*             *             *

  遠在花蓮,已經脫離台北那個水泥叢林的鹿鳴當然不知道,自從周頌知道她是怎麼「被迫辭職」之後,大發雷霆,業商廣告差點就倒了。

  最大的客戶尖石離開後,其他合作多年的客戶聽到了風聲,得知業商得罪的可是尖石背後龐大的母公司周氏集團,二話不說紛紛提前和業商廣告解約。

  業商老闆這才知道自己捅了馬蜂窩了。

  他這時候哪裡還有憐香惜玉的心情,當然很俗辣的立刻翻臉不認人,把過錯通通推卸給闖禍的林妲身上。

  林妲第二天就被通知不用來上班了,業商老闆給她的副卡也停了,甚至還不惜動用律師親自到府警告。

  「……你有兩個選擇,一是馬上搬出這棟房子,並且把劉先生贈與你的百萬珠寶現金及那輛BMW全數歸還。」律師一臉公事公辦。「二是向鹿鳴小姐道歉,無論如何用盡辦法都要請她重新回公司上班,這樣劉先生就能同意你保留他所饋贈的一切財物。」

  林妲臉色慘白,咬著下唇,不甘心道:「他無權這樣對我!珠寶現金和車子——包括這棟房子,都是他自願送我的,法律上這已經屬於我的東西了,他沒有權利要回去,甚至逼我去做任何事情!」

  律師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同情還是嘲弄地道:「林小姐,劉先生手頭上握有你在任職業商廣告副理期間,以權謀私、圖利特定廠商種種確實的證據……」

  林妲倒抽了一口冷氣,簡直不敢置信……自己的枕邊人,不久前還在歡愛過後摟著她,說會考慮讓她成為名副其實的董娘……

  這個狼心狗肺的混賬王八蛋,他怎麼能這樣對她?!

  她為了他,不惜無情地踹了上一個愛她愛得要死、卻只是普通上班族的男朋友,就是看在他對她那麼好,給了她前男友無法給予她的優渥奢侈生活,她才那麼決絕果斷地改投入他懷中。

  林妲既驚懼又憤怒,滿肚子的火氣四處亂竄,還是忍不住燒到那個連辭職了都不讓她好過的賤女人身上。

  都是鹿鳴!都是她的錯!要不是這個小賤人不安份,引誘她的男人,她至於要在公司裡處處刁難她嗎?

  而且當初明明他對鹿鳴的辭職也沒有多說什麼,現在事過境遷了,他為什麼又突然拿著公司的事威脅她?

  「你告訴他,」林妲聲音尖銳,態度強硬傲慢。「別說把房子珠寶車子要回去,他如果想甩了我,那他還倒欠我一筆分手費!所以我不但不會去找那個姓鹿的,我也不接受威脅——試試看啊!看是他逃漏稅的事情比較要命,還是我圖利廠商的罪比較大……他劉彥在商場打滾多年,可我林妲也不是吃素的,想弄我,就別怪我拖著他一起死!」

  律師臉上諷刺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發嚴峻的冷漠,沉默片刻,起身道:「林小姐的意思,我會轉告我的當事人。不過,這件事情遠比你想像中的還要嚴重,林小姐,我只能好心提醒你一句——鹿鳴小姐的靠山,誰都惹不起!」

  「她能有什麼靠山?」林妲神經質地輕蔑笑了笑,「大家都不是第一天出來混的,就別再裝模作樣瞎扯淡了,劉先生不就是想要踩我去捧他想討好的新任小情人,難道他以為我就會這樣吞下這口氣,乖乖離開嗎?」

  「你錯了。」律師冷冷道:「劉先生現在也自身難保……其實我們事務所在這個時候也不想蹚這淌渾水,這也是我們最後一次承接業商的案子,無論結果如何,那個後果都不是你或劉先生能承擔得了的。」

  林妲聞言,激動跳腳道:「我不是被嚇大的,全世界也不是只有你一個律師,什麼話都隨你說,我也會請我的律師出來——」

  「哦?」律師被人指著鼻頭罵也不生氣,只是似笑非笑地道:「那記得轉告貴律師,他(她)有可能下一步對上的會是頌少身後的一整個頂尖菁英律師團。」

  ……那些,在業界可是有鯊魚「美譽」的。

  「頌少?誰……等等!你是說那個頌少?」林妲臉上的輕蔑瞬間化成了噎住的驚恐,幾乎尖叫。「為什麼?我明明沒有得罪——」

  「林小姐,我的時間到了。」他看了眼腕上的瑞士錶,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隨後大步離去。

  林妲慌亂頹然又滿滿的不甘心,她呆站在原地,環顧著這間裝潢得典雅時尚、處處布滿昂貴精品的小豪宅。良久後,猛然抓起手邊的東西就狠狠往光滑的義大利進口的高級瓷磚地上砸!

  「該死!該死!該死!通通都該死!」她瘋狂大喊,如瀕臨絕境的困獸。

  「憑什麼?憑什麼你們要我低頭我就得低頭,還想讓我滾……好啊!就來看看誰幹得過誰!」

  就在此時,林妲後頸突然一涼,倏然回頭,「誰?」

  她臉色一陣白一陣青,有些恍惚茫然,下意識地摸著自己脖子後面和耳朵。

  剛剛……怎麼好像有人在對著她吹氣?

  林妲看著空蕩蕩只有她自己一人的白色高雅客廳,心下怦怦然,忍不住暗罵自己莫名其妙疑心生暗鬼。

  都是鹿鳴那個賤人,臨走前還故意說鬼話嚇她,害她這陣子老是覺得暗處裡好似有人雙眼綠幽幽地盯著自己。

  而且已經連續好久的大太陽,她晾在陽台的衣服卻總是很難乾,尤其是絲質內衣內褲還會莫名潮潮的,她後來索性換下來的衣物都直接交給附近的洗衣店,又得多花一筆費用。

  難道……難道真是她身邊陰氣太重了……

  停停停!世上根本沒有鬼!

  林妲煩躁地在貴妃椅上坐了下來,臉色陰沉。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斃。」她自言自語,腦子飛快思索該怎麼做,才能把全部的事情推到男友……劉先生頭上,到時候頌少顧著找他麻煩,自己就能趁機抽身。

  鹿鳴那裡,她也可以假意道歉,就說是姓劉的要她這麼處處刁難的,為的就是鹿鳴這個員工不肯接受他的潛規則,所以其實她也很無辜,因為太愛這個男朋友了,又不敢違逆他,只好在公司裡做這個壞人。

  林妲越想越為自己的聰明機智按贊,下撇的嘴角不自禁越揚越高,抬起頭對著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優雅花邊鏡子倒映出的自己得意一笑——下一瞬,驚駭的尖叫聲劃破空氣!

  鏡子裡,林妲那張美麗又隱隱泛著惡意而扭曲微笑的臉蛋後頭,有個面色慘白兩眼痴迷的中年男人正陶醉地伸出長長的舌頭舔弄著她的耳垂……

*             *             *

  周頌彷彿賭氣又像是自我放逐、或為了證明自己就是喜歡這樣跌宕不羈、豪邁瀟灑的生活,所以又遠遠地跑到撒哈拉沙漠一趟。

  他和圖瓦雷克族人一起騎駱駝,頂著熾熱陽光穿越沙漠,來到一座小綠洲,在陰涼處休息喝水嚼著乾糧的當兒,一名蒙著藍紫色面紗的沙漠男兒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笑著用塔瑪舍克語跟他說句什麼,大意是——你這傢伙的翅膀飛不動了?

  周頌濃眉皺了皺,也用同樣的語言回了一句——老子好得很!

  沙漠男兒笑了出來,改用流利的法文道:「怎麼了?這次過來臉那麼臭?失戀了?」

  周頌臉色瞬間黑了……

  「很明顯啊!」沙漠男兒對他眨了眨眼。「怎麼樣?需不需要幾句忠告?」

  ——這已經是第三個要給他忠告〔其實是幸災樂禍〉的兄弟〔混蛋〕了,媽的,在他們眼中,他周頌有那麼衰人到連個女朋友都搞不定嗎?

  周頌霍地站了起來,「我去放放風!」

  他已經不想再聽到任何人提及他現在有多失常,好像全世界的人真的都能從他臉上看出他失戀。

  老子沒有失戀!老子只是……和心愛的女人一拍兩散了!

  沙漢男兒望著他高大僵硬的背影,不由搖了搖頭笑了。

  這傢伙,他都不知道他其實有多幸運……

  入夜後,周頌跟著整支隊伍回到了村落,熟稔地和眾人一一拍肩槌胸問好,晚餐燒烤羊肉和煮豆子的香氣已經飄散瀰漫在空氣中,美麗的圖瓦雷克族女郎笑著招呼他這位來自遠方的好友同大家一起享用美味的食物。

  圖瓦雷克族是母系社會,女人的地位非常的高,擁有較大自由、獨立且較多財產(包括帳篷和奴隸)的繼承權,婚前可以同時享有很多情人,只要遵從部落的規定,她們還是少數沙漠中女子不需蒙面的族群——因為圖瓦雷克族認為女人的美貌與尊貴不應該被遮掩在面紗下。

  反倒是圖瓦雷克族的男人從十八歲起就得蒙上名為「利薩姆」的長面紗,鼻樑以下都要遮掩起來,否則會被認定為裝束不當。

  圖瓦雷克男人平時是威名赫赫的沙漠之王,靠打獵放牧、作戰搶劫……咳,是向過境撒哈拉沙漠的商隊收保護費為主業,但回到家以後,天黑才能進入女性帳篷,天亮前就得離開,他們甚至不敢跟令人敬畏的丈母娘在同一個房間吃飯……咳咳咳咳!

  而且圖瓦雷克女人擁有婚後家庭的全部財產,如果夫妻離婚,男人唯一剩下的東西就只有駱駝。

  周頌盤腿坐著,手中端著噴香滴油的烤羊肉和軟爛辛辣的豆子,邊吃邊看著村落著名美人之一的圖娜,毫不留情地一腳踢翻了令她不爽的男友薩瓦。

  在眾人的哄堂大笑聲中,高大魁梧的薩瓦也只能摸摸鼻子,低聲下氣地想辦法哄女友息怒。

  誰讓他自己剛剛偷瞄了其他女人的大胸部,被女友發現了,被痛打一頓也是活該。

  「頌,所以我說,你一點也不知道你有多幸運。」沙漠男兒阿德雷拍拍他的肩膀,揶揄道。

  「但我看薩瓦倒是挺享受的。」他收回視線,哼了聲。

  「這是情趣。」阿德雷笑了起來,深邃的眼眸對著他眨了眨。「你就是太不懂得情趣了,有女人在的地方才叫家,才是溫暖的巢穴。」

  「我哪裡不懂了?你不知道我的女人在床上對我有多滿意——」

  「下了床呢?」

  ……他這是穿越到兩三個月前了嗎?阿德雷是阿瑟上身了嗎?

  但周頌還是同樣的啞口無言。

  好友一個兩個〔阿定那傢伙例外〕都讓他不得不正視……原來自己這五年來認定的幸福美滿、兩全其美,其實只是一場任性自我的自以為是?  

  周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眼神黯然蕭索。「但是她都不要我了,連嫁都不想嫁給我……我一個大男人難道還要抱著她的腿哭求她回頭?」

  當他是阿瑟那個慫包嗎?

  「你有給她很多駱駝和奴隸嗎?」阿德雷挑眉。

  他沒好氣地瞪了阿德雷一眼,沉聲道:「你一個堂堂巴黎政治學院經濟系碩士跟我說駱駝和奴隸?」

  「有些事情是傳統,千年不變的真理。」阿德雷笑吟吟的開口,「男人能給心愛的女人除了一顆熱騰騰赤誠的心之外,不就是再獻上夠多的駱駝帳篷和奴隸嗎?」

  「她不要。」他濃眉打成了結,鬱悶地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要的是什麼?」

  周頌不是沒有試圖送過她房子、車子和珠寶,但鹿鳴總是笑笑地退回去說她不要,說她現在沒有立場也沒有身分收下這些昂貴的東西。

  還說什麼錢債和情債是世上最難還的兩種物品。

  她就是這樣獨立固執到令人頭疼……

  但除了那些物質上的禮物,周頌真的想不到還能送什麼給她,讓她開心快樂滿意的?

  他印象中……她好像就只有看到自己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時,如貓般的杏眼會明亮閃閃得像有無數喜悅的星子在裡頭跳躍……

  周頌心猛然一震,有些恍惚了起來——他、他好像發現了什麼真相?!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12-15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12-13 01:17 PM 編輯

【第九章】

  冬天降臨,鹿鳴的民宿也呈現半休眠狀態。

  她擔心了……嗯,一天後,就撂開手又樂顛顛地跟著布浪小朋友們一起去冬天的海邊撈鹿角菜。

  鹿鳴也陸續認識了幾個回故鄉花蓮創業的年輕人,他們各自發揮專長所學,有的開文創飾品店,有的則是融合舊傳統與新創意,在烘焙業中闖出一片天。

  她會不定時去聯誼,其實是哈啦聊天打屁,並且提供一點廣告方面的建議,也聯絡了往日在台北一些合作得不錯的廠商業務,幫忙引薦他們這方面的產品宅配。

  基本上,鹿鳴覺得自己現在的生活過得很豐富,只除了缺個晚上暖床的男人哈哈哈。

  這天早上,她穿羽絨衣騎機車去鎮上買了燒餅油條豆漿回來,在機車繞上小徑的當兒,卻看見自家院子前頭的草地上停著一輛限量版的荒原路華。

  鹿鳴唯一認識會開悍馬、吉普這類豪邁霸氣車款的,也就只有她的前男友了。

  而且這種一失蹤就三四個月才出現的橋段熟悉到爆。

  她心怦怦跳著,停下了機車,有一剎那猶豫想要往回騎,面色看不出悲喜,卻有絲掩不住的惆悵。

  也為什麼還要來?他們不是都已經「有共識」了嗎?

  鹿鳴臉色微微蒼白,可是狀況已經由不得她再多想了,聽到機車引擎聲的荒原路華主人已經打開車門一躍而下,衝動的腳步在距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又停頓了下來。

  這高大挺拔精悍的男人又不知去哪兒曬回了一身古銅黝黑的肌肉,目光深幽神秘難測地盯著她,良久後才平靜地開口。

  「好久不見。」

  她心口有股熟悉的悶窒酸澀感,還是努力維持相同的淡定回答:「嗯,好久不見。」

  周頌點點頭,又沉默了幾秒,「民宿還有空房間嗎?」

  「抱歉,滿房了。」她想也不想衝口而出,越過他就要回屋。「花蓮台東還有其他的大型飯店,還是需要我幫你跟同業代訂一間房嗎?」

  「小鳴,我剛從薩赫勒回來,」他輕輕地道,「那是位在北撒哈拉沙漠和蘇丹草原中間的地帶,有漫天黃沙、草原和荒漠灌木,很孤獨、很遼闊,但也狂野美麗得令人目不暇給,下次……你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嗎?」

  ——這是,他第一次向她提出這樣的邀約。

  鹿鳴背影僵住了,腳步停在原地。鼻頭漸漸發酸,喉頭悶熱噎哽,不斷試圖眨掉眼中突如其來浮現的霧氣,在經過好幾個深深吸氣和吐氣後,才搖了搖頭。

  事過境遷,已經沒有必要了。

  「謝謝你,」她低聲道:「但我不想。」

  他希冀期盼的黑眸剎那間光芒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黯然神傷,還有一絲欲振乏力的不死心……

  周頌從來就不是一個會輕易認輸退讓的人,他從小到大受到的菁英教育與骨子裡世族名門的驕傲倔強硬氣,也不允許他放手。

  「好,」他聲音越發沉穩溫柔。「這個邀請永遠都在,如果你想,等到你想了,隨時生效。」

  世上有什麼是永遠的呢?

  她回頭,笑了笑,雲淡風輕得令他心痛。「謝謝。你還是去找其他人吧,我相信一定有比我更適合你做伴的女孩子,她們會迫不及待接受這個邀情。」

  「她們都不是你。」他沙啞地道。

  背對著周頌的鹿鳴還是忍不住眼淚無聲落了下來,可她依然只是搖搖頭,徑自舉步向前走。

  周頌沒有搶上前拉住她,高大的身子靜靜佇立在那兒,痛楚而渴望地目送著她進了屋。

  可是他沒有走。

  北風咻咻呼嘯,鹿鳴買回來的燒餅油條豆漿擱置在桌上已經涼了,她背對著大門而坐,逼迫自己專注在打開的筆電面前,看著一封又一封的email,就連廣告信都點開來,看得格外詳細……

  無論如何,她都不願騰出心思來去想他是不是還在寒風中等待?

  鹿鳴自認是個當斷即斷心性淡薄的人,也許幼年沒有在溫暖與滿滿愛中長大的小孩,就容易走這樣的兩種極端——要嘛是長成了有著敦厚柔軟好脾氣,對於一丁點的暖意與關愛就能回報以海樣深情誼的善良人士,要嘛就是變成像她這樣的。

  她不是不渴望愛情親情與家庭,但是有固然最好,沒有也不強求,通常會坐在原地撒賴撒潑哭喊的,都是明知自己有人心疼的,至於她,早就學會啼哭跪求換來的更可能是火辣辣的一巴掌,所以,哭屁啊?趁早拍拍身上的灰,趕緊自己找活路吧!

  周頌今天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她面前,鹿鳴不否認有一剎那的心軟和震動,可是之後的,什麼也沒有。

  她已經過了那些期盼希冀的歲月,涼透的東西,再珍貴也浮著一層凝結的油花,叫人沒了胃口。

  鹿鳴輕敲著筆電,又是一封來自林妲的信躍入她眼簾。

  到底夠了沒?

  她都躲到了花蓮,這些北部的人與事為何還要陰魂不散的糾纏而來?

  比真正的鬼魂還要煩人……

  一個不小心飄過她面前渾身濕的女鬼無辜地僵在原地,慘白的臉龐和無神的眼睛愣愣地望著滿臉殺氣的她。

  鹿鳴回過神來,趕緊揮揮手道:「沒事,不是說你,你回你的海邊吧!」

  濕髮上還有海草的女鬼連忙咻地消失無蹤。

  ……她就有這麼鬼見愁嗎?

  「我明明很和善的好吧?」她咕噥。

  而且如果可以的話,誰想要這種見鬼的體質啊?

  她連點開都懶,―下子就刪除掉了林妲的信。

  可以想見如果長老知道了,肯定又要搖頭晃腦跟她勸解一番,可是鹿鳴已經受夠了當軟趴趴的好人,她沒有落井下石已覺得對得起自己良心了。

  林妲有權道歉,她也有權選擇不原諒。

  每個人都該為自己行為負責,不是嗎?  

  中午時分,她從櫃子裡翻出了一包泡麵,不經意間瞥見了外面那輛荒原路華已經不見了,心裡有些悵然,又有更多的釋然鬆快感。

  很好。

  水滾了,鹿鳴正要撕開泡麵的當兒,想一想,還是改拿出了一袋關廟麵,丟一片進去,然後一把青菜、一顆蛋……覺得自己好像吃太素了,十分不符合她的風格,於是又撒了一些小魚乾進去。

  端著這一鍋……嗯,可能引不起正常人食慾的拉里拉雜湯麵,她窩到電視前面唏哩呼嚕吃得歡。

  也不知過了多久,低聲咆哮的車聲又接近民宿。

  鹿鳴已經在吃飯後甜點中華豆花了,聞聲臉色微變,猛地起身走向大門唰地打開——外面北風呼嘯,那個高大男人笑容卻比夏陽耀眼燦爛,臉不紅氣不喘地從後車廂扛下露營工具,熟門熟路地開始紮營。

  「喂!」

  「既然滿房了,我自己準備好房間了,而且住宿費我會照付的。」他咧嘴一笑,強壯的手臂肌肉賁起,說話間已經迅速釘好了兩處。

  「我沒有同意!」她咬牙切齒,有股衝動真想一腳踹飛這頂看起來就貴到爆的帳篷。

  媽的!炫富炫到老娘門前來了……不對,搞錯重點了。

  周頌不愧是平時在世界各地危險曠野冒險走跳過來的,面對強烈的北風和心愛女人的臭臉,依然快狠準地火速紮好這頂素有「歐洲帳篷之王」美譽的Hilleberg紅標Kaitum4GT帳篷。

  這頂四人帳篷才能容納他的長手長腳,而且說不定他走運的話,還能誘拐他家寶貝進來滾一浪……咳咳,也不能怪他此刻大做白日夢,因為自從最後一次和她「肉搏」後,他已經整整大半年以上都沒有紆解過了……

  而世上,也唯有眼前這個恨不得瞪死他的女人能夠撩起他滿腹慾火,讓他欲仙欲死,快活到銷魂蝕骨……晤,不能再想了,他已經快流鼻血了。

  周頌可疑地揉了揉高挺的鼻子,一本正經地看著她。「一晚比照花蓮五星級飯店總統套房的價格付給你,小鳴,你那麼討厭我,不是應該很高興敲我竹槓嗎?」

  ……她竟然無言以對。

  隨後,鹿鳴還是反應過來,抱臂哼哼冷笑。「不了,我怕賺的還不夠買胃散吃。」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突然有種酸酸又暖暖的滋味直上心頭……老天,他想念極了跟她唇齒交纏甚至是這樣唇槍舌戰的時光。

  為了留住這樣美好的時刻,就算要他犧牲單身的自由,要從此承擔起一個家的重責大任,好像也不再是那麼可怕了。

  但小鳴已經不稀罕了……

  一想到這裡,他的心瞬間涼了大半。

  「小鳴,」他聲音溫柔沙啞至極,透著隱隱痛楚和懇求。「我現在不敢奢求你原諒我,但我只想離你近一點……我只想要能夠常常看到你,好不好?」

  她心一震,想說什麼,喉嚨卻又像是被噎住,半晌後搖了搖頭。「隨便你。」

  話說完,她轉身就走回屋裡。

  心知,反正以他的習慣和德性,能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半個月,憋著熬著忍著不遠走高飛、四處野馬去,那才真叫活見鬼咧。

  ——別搞笑了,當她第一天認識他周某人嗎?

  周頌對於她的「不反對」先是大喜過望,隨即感覺到有點不對勁的苗頭,他眨了眨眼,摩挲著下巴陷入疑惑。

  「寶貝兒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好講話?」他隨即恍然大悟,有些跳腳。「該不會以為我只是講講的吧?」

  民宿屋內這一頭,剛關上門就聽到外面周頌大吼——「我會纏你纏到你原諒我的!你沒原諒我之前我絕對不走!死也不走!」

  鹿鳴打開大門,對他比了個中指,然後再關上。

*             *             *

  漫天黃沙中,隠隠雷鳴震動大地而來。

  數萬雄兵為首之人高大雄渾,身披厚重獸皮,束結成辮的長髮狂野張揚,濃眉鷹眸鬍鬚滿腮,一把勒住胯下駿馬,右手微揚,止住了身後心腹精兵。

  對面同樣驅策神駒的高大男子,一身戰袍尊貴霸氣無雙,是為周王。

  「昔成王盟諸侯於岐陽,楚為荊蠻,置茅蕝,設望表……」高大雄渾的黑髮碧眸少年口吐濃濃鮮卑口音的雅言,微微冷笑。「我鮮卑守燎,故不與盟。如今,周王居然還有求我鮮卑的一天?哈哈,真是天大笑話。」

  周王眼神冷漠,絲毫未有半點病容之色,可唯有他心知,自晨起嘔血之後,此刻身軀猶如被抽空了力氣般,只能牢牢抓住韁繩夾緊馬腹,死命挺直腰桿,撐住一國王首的傲然尊嚴。

  眼前這個年方十六就以強硬武力征服諸東夷部族於麾下的鮮卑王,日後定為大周心頭大患……此子,若是在一年,不,甚至是三個月前,他必是要除之殆盡,未免養虎貽患。

  然此時此刻,赤戎大軍竟繞過險峻惡水,欲直取朝歌,而他五年來征戰討伐鬼方、北狄、南蠻各地,卻是兵疲馬睏,又逢刀兵舊患複發。

  兵貴神速,可如今他是怎麼也無法及時趕回朝歌了。

  他的國,他的后……危在旦夕。

  搖氏……

  周王思及此,猛然心口氣血翻騰,喉頭鹹腥洶湧上溢,他咬緊牙關才勉強咽回,眼眶卻已赤紅濕潤,痛苦莫名。

  「若赤戎攻下朝歌,勢力將壯大無匹,屆時孤為亡國之主,可你鮮卑王,就是下一個孤。」他壓抑下深深的驚惶痛楚,淡淡道:「這局,你可願賭一個萬一?」

  年輕的鮮卑王眼神變了,笑意消失,面露沉思。「周王已是日正當中逐步西下,我卻是大山之上初升的陽……同你賭一個萬一也無妨。不過,和赤戎相比,倒是你周王還有幾分可信,但,本王有什麼好處?」

  「曲地、閭地、騖地三城,自此劃分於鮮卑王治下。」周王平靜地道。

  鮮卑王似笑非笑,「這便是周王的誠意?」

  周王目光冷肅,嘴角諷刺地微勾。「如若鮮卑王猶覺不足,可此三地之份量,想來那西夷王會樂意收納於囊中吧!」

  鮮卑王大笑,絲毫未受激,拍拍愛駒馬頸便長嘯一聲。「兒郎們,回了!」

  敷萬鮮卑精兵笑吼慨應——「尊王命,回!」

  「慢!」周王握住韁繩的大掌已掐握出血,閉上眼,心焚如火。

  鮮卑王又一揚手,令行禁止,身後數萬精兵悍馬又同時戛然止步,可見治軍之嚴,猛軍之勇。

  周王想起他方才所說,自己已是日正當中逐步西下,心頭苦澀難言,可眼下,他的王后危險逼近命在旦夕,他今日便是君王顏面掃地,也要求得鮮卑王替他搶救得他的王后一線生機!

  他,已經愧她太多、太多矣。

  「鮮卑王,你要什麼?」他沙啞開口。

  鮮卑王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後戲謔一笑。「聽說周王膝下有一女,五歳嬌齡,生得玉雪可愛,出生之時有吉樣瑞獸呦嗎來拜……我鮮卑原意亦有「吉樣神獸」之稱,既然這般有緣,那周王便把你愛女給了我吧。」

  「荒謬!」周王大怒。

  他膝下唯有一女,愛之如珠似寶,又怎可輕易許之他人?況且是以這樣卑微屈辱的身分下嫁此野人? 

  「聽說周王后乃天下第一賢婦,溫婉雍容淑德兼備,」鮮卑王笑得越發狂野不羈,「要不……」

  「豎子可恨!」周王暴吼一聲,目眥欲裂,大手霍然抓緊天子劍,閃電般抵上鮮卑王喉頭。

  「王!」鮮卑親衛大軍猛然變色,殺氣直撲而來。

  鮮卑王卻是半點驚懼也無,沉穩地微微勾唇,銳利深黑得近乎幽藍的目光直直對上英俊霸氣卻怒火滔天的周王。

  「王姬,抑或王后……周王,你說呢?」

  周王憤怒痛恨得臉龐扭曲,有一絲說不出的可悲……

*             *             *

  ——周頌猛然醒來,只覺喉嚨隱隱刺痛起來!

  「咳咳咳咳……」他鼻音濃重地重重咳了幾聲,僅著一件白色短袖T恤的強壯胸膛微微起伏著,暴露在空氣中的臂肌隱約凍出了小小的雞皮疙瘩。

  這才發現昨晚不知何時下了大雨,質量優良的帳篷阻絕了水氣,卻抵擋不住急遽下降三五度的低溫,他又仗著自己身體好棒棒,所以睡前嫌熱地脫掉了薄毛衣……

  在南極零下四、五十度都還是生龍活虎的周頌,卻在花蓮的冬夜感冒了。

  他揉著發沉暈眩腫脹的額頭,坐起來發懵了好半晌……夢境已忘得七七八八,唯有「媽的老子吃了滿口沙」的依稀印象。

  黃沙漫天……

  是十天前他還駐足逗留的撒哈拉吧?

  離開沙漠的前一晚,他喝著每年僅有數周果實成熟期所釀造出的阿瑪魯拉(Marula)果酒,香氣馥郁絲滑圓潤……但想醉卻醉不了的滋味最是熬人。

  「我想回去找她,」他一頓,聲音低下來。「但我也怕回去找她。」

  他深愛的女人,卻不再稀罕他,更糟的是他居然連挽回都不知道該怎麼做?

  以前的鹿鳴有多獨立,多讓他感到省心省事,現在就有多不需要他……

  「——無論路途再長,走到盡頭,總有一口井在那兒。」

  阿德雷意味深長地對他說了句圖瓦雷克的古老諺語,然後,又灌了他更多的阿瑪魯拉。

  第二天他是躺平被駱駝扛出沙漠的,隨身行李上頭繫了個羊皮酒囊,那是位高權重的阿德雷媽媽隨身的酒囊,上面還掛了張布條寫著一行氣勢洶洶的「帶它去,如果你的女郎還願意灌醉你,那還有救!」——他啼笑皆非,心裡卻是一陣溫暖,雖然那幾日被阿德雷媽媽修理了一頓,狠狠地告誡他,一個男人要是連取悅自己女人的本事都沒有,拿去填井都嫌髒了井水。

  想到這裡,周頌猛然醒覺,看了腕際的錶——七點零八分?!

  怎麼一下子就睡到這麼晚?他本來預想好,今天六點起床,飛車到鎮上去幫小鳴買早餐的。

  雖然他最美好的設想是親自下廚露一手,用自己繫著圍裙的暖男魅力和精妙絕佳的手藝俘虜她的心,但也知道此時此刻,以上念想純屬做夢。

  周頌匆匆抓過皮外套穿上,一出帳篷後就忍不住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

  民宿大門緊閉,他也不知該失落還是鬆口氣——但起碼她還在。

  他無視頭重腳輕,熟練地用礦泉水洗漱完,取過鑰匙上了車,小心翼翼發動車子……

  屋內的鹿鳴捧著一馬克杯的速溶熱咖啡,面露沉思,無視外頭的引擎聲漸漸離去。

  姬搖阿姨真的消失很久了,久到她有點擔心。

  她放下了咖啡,開始對著空氣試著叫喚。

  「姬搖阿姨?王后娘娘?娘娘大人?大美人兒?」

  ……良久無動靜。

  鹿鳴不禁有些失落,嘀咕道:「阿姨,你真的生我氣了喔?不是說好要做彼此的天使嗎?以前陪我看月亮的時候,叫人家小甜甜,現在新人勝舊人了,叫人家牛夫人……」

  「哼!」空中隱隱掠過一聲冷哼。

  她眼睛一亮,環顧四周,臭不要臉地咧嘴笑。「我就知道你最愛我了,我那麼可愛。」

  本以為姬搖阿姨會忍不住現身吐槽她的厚顏無恥,可在那聲鄙夷過後,還是久久等不到那個優雅雍容的身影出現。

  「阿姨?哈囉?」

  ……但鹿鳴已經很滿足了,她眉眼彎彎地對著空氣說起話來。「阿姨別生氣了,你都看幾千年了,應該早就見怪不怪,反正男人和女人之間不就是這麼回事嗎?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不樂意了便一拍兩散,這年頭誰沒了誰還不能活呢?」

  在鹿鳴看不見的地方,姬搖王后怒其不爭的眼神逐漸轉為恍惚迷茫。

  是嗎?如今,已是這般光景了嗎?

  從一而終,夫義婦順,信諾愛重,合兩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濟後世……已然不再是鐫刻在骨血魂靈中,必信必守,重逾泰山九鼎的金科玉律矣?

  千年歲月漫長,她等了一年復一年,一朝又一朝……自周朝以降,三千多載以來,見繁盛步入衰亡,戰事征伐,無數百姓的愛恨與生命被踐踏成泥。

  有時,她覺自己已司空見慣至麻木不仁。

  ——這世上哪裡有那麼多的是非可分、恩怨能斷?又何來的人人大仇皆得報,心願盡得償?

  而姬搖有時亦在想,自己為何還要等?

  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

  大王攜管夫人出征,刀山血海中,陪伴他的卻不能是她。

  她是王后,只能賢德,不能妒怨……

  儘管日日夜夜,她獨枕孤衾,聽著更漏直到天明,心裡空蕩身邊發冷得厲害,一旦東方雞鳴,她卻還是得再從容起身,完美武裝起周王后的威儀,去和那些朝臣周旋,去想方設法確保大王征戰四海八荒的途中,糧草盔甲兵器醫藥輜重能供應充足。

  她總是想著,再咬一咬牙,再多省點兒,多熬點兒,兵強馬壯的大王很快就能掃盡妖氛收服蠻夷完成霸業……然後,他就能回來了。

  她一直等,一直等……

  等到一顆心搖搖欲墜,最後能聊做憑藉的,也唯有自來威嚴深沉霸氣卻寡言的大王,臨別前眼神溫柔耳根微紅地,低聲對她說的那一番話——「……待孤回來,同王后生一個承繼孤江山的大兒,然後你再為孤誕下個與你生得一般無二的小王姬,你我夫婦齊心,嬌慣她成這天下最尊貴寶貝的小女孩兒,孤會為她備上九州島為嫁妝,挑上一個最好的兒郎做咱們的女婿,生一大堆粉妝玉琢的小娃娃孫兒。屆時孤老了也打不動仗了,孤陪你跟小孫兒們玩騎馬打仗……」

  「等孤平定赤戎,孤一定回來。」

  「王后……搖兒,等我。」

  姬搖王后蒼白得幾乎透明的婉麗面容透著銘心刻骨的凄艷懷念,她早已隨著肉體腐朽而去的心臟在這一瞬卻依然怦然激蕩……

  ——死在三千多年前,可今時今夕,她猶在苦苦等候著心愛的丈夫歸來。

  她透明的手摀住左胸處,那裡還隱隱發燙,她感覺得到大王還在某一處,也許是某一世等待著與她團聚……

  他答應過她的。

  大巫也向她以血誓保證過,只要大王血脈尚存,她定然還有和他再相見之日。

  可是她真的等了太久太久,等到白雲蒼狗,滄海桑田,骸骨已化土成塵,魂靈千瘡百孔,然大王何在?

     「阿姨,您怎麼了?」鹿鳴感覺到不對勁,姬搖王后眼眶隱隱有血淚滾落,她心一跳,慌忙問道。

  眼前一花,姬搖王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砰砰」的敲門聲。

  嘖!誰啊?

  她猛然開門,當頭卻是一個高大身軀對著她重重壓了下來——靠!

*             *             *

  鹿鳴沒好氣的抱了一床厚被子扔在攤平在大門玄關處的周頌身上,瞪了他好幾秒,最後還是咬牙切齒地蹲下來勉強幫他掖好被子。

  身高一百九十幾公分的大個兒,身上蓋著正常尺寸的厚棉被,無可避免地露出一大截腳……看起來就像大人蓋著小孩被被一樣彆扭幼稚得可愛。

  但是她現在怎麼也笑不出來。

  剛剛他差點把她壓得當場往生——以後就可以直接去跟姬搖阿姨混了,現在又整隻熱騰騰得像蒸熟的大龍蝦,她懷疑在他腹肌上打顆蛋,不到三秒馬上就能吃了。

  「不是很厲害嗎?」她哼哼冷笑。「不是爬聖母峰、高空跳傘、鑽北極冰洞都是小菜一碟嗎?怎麼現在被區區寒流就撂倒了?這是在跟我搞笑吧?」

  回應她的是高燒昏迷濁重的呼吸聲……

  鹿鳴臉色很難看,手緊緊握成拳,心口卻悶澀堵塞得想大吼大叫宣洩出來。

  這是什麼?苦肉計嗎?以為把自己病得半死不活的,她就會心軟再回頭一當演偶像劇呢?

  她閃過腦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打電話叫周家的人把他帶回台北,看是要帶去住總統級病房還是送去他哪個狐朋狗友的窩……隨便!

  以前他何其瀟灑,他的世界高大遼闊遙遠得她怎麼也碰觸不了,且他也從沒想過主動打開一扇門讓她走進去,她甚至不曾真正認識他的任何一個朋友,那麼現在,就繼續保持原狀下去吧!

  鹿鳴努力不去看他儘管昏倒了還牢牢抓在手上的兩份豐富早餐,喉頭發緊,面色冰冷地伸手在他懷中找出了手機。

  手機有指紋鎖,她隨手抓起他的大拇指按壓下去……第一道鎖開啟,卻還有第二道數字密碼鎖。

  「煩不煩啊?」她深吸了一口氣,想也不想就輸入了他的生日,卻依然解不開鎖,沉默了一瞬,改為輸入自己的生日。

  ……螢幕亮了。

  如果是換做以前,她肯定覺得心暖暖的,還帶有一絲暗自竊竊的驚喜,但現在只覺得真他媽的浮誇!

  她目不斜視的搜尋著手機裡的電話簿,找到了曾經聽過的一個名字……呃,職稱,撥了出去。

  手機那端很快就被接起。

  「老闆?」

  「你老闆在花蓮豐濱鄉XX村X號的「不等待民宿」,他病了,病得很嚴重,我想還是要請你們過來把人帶去就醫,我們民宿沒辦法負這個責任。」她口氣很官方客套。

  杜特助吃了一驚。「好的,我馬上趕過去,您是……鹿小姐嗎?」

  她皺眉,「我認識你嗎?」

  杜特助不知該怎麼跟她解釋,雖然老闆護得緊,但是舉凡老闆的好友心腹,誰不知道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鹿小姐?

  「鹿小姐,既然是您,那我就放心了。」

  ……蝦毀?

  她還沒反應過來,手機那端的杜特助已經語氣恭敬態度堅定地匆匆掛電話了。

  「嘟嘟嘟嘟嘟……」

  鹿鳴一時氣結。

  果然有什麼賴皮老闆就有什麼賴皮員工,這一個兩個的都把她當軟包子捏了不成?

  鹿鳴不死心,繼續翻找電話簿裡其他人……下意識地掠過老頭子、小媽、妹妹這三個人的電話,看見了下一個眼熟的名字就按下去。

  對方接起,低沉迷人慵懶的嗓音有一絲玩味。「怎麼樣?還沒把人搞定?還沒從那個坑裡爬出來?」

  她臉色一沉,皮笑肉不笑地道:「定先生是吧?這麼有空,要不要順道來花蓮把你的好麻吉頌少帶走?」

  手機那端安靜了幾秒鐘,隨後輕輕吐出一句性感的法文——鹿鳴不懂法文,但憑判斷也知道那應該是類似「要命了!」、「我的老天鵝啊!」等懊惱低嘆式的口頭語。

  「抱歉,我想你應該是打錯電話了。」陳定臉不紅氣不喘地優雅微笑道,「我真的不認識什麼叫頌少的人……嗯,祝你有個美好的下午,再見。」

  她瞪著手機那端另一個睜眼說瞎話的……

  ——這年頭還能不能有個靠譜的人了?

  「阿飄都比你們老實!」她恨恨磨牙,把手機往旁邊一扔,煩躁地揉起了眉心。

  看著地上英俊陽剛「紅得發燙」的周頌,她低咒了一聲,還是認分地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這麼大一隻,她是扛不動了,就讓救護車小哥們來搬吧!

  鹿鳴沒發覺自己已經自動地出出入入來來回回幫他整理起住院的東西,把他貴得要死的Lamborghini x TecknoMonster手工碳纖維行李箱也帶上了。

  救護車鳴笛而來,村子裡其他人都被驚動了,她面對村子裡眾人關懷又好奇的慰問,雖然不想承認這個發燒昏過去的是自己前男友,但也不能被誤認是民宿的房客吧?

  消息一傳出去,萬一對她的民宿生意造成不良影響,那她連哭都沒地方哭去了。

  「他是……」鹿鳴清了清喉嚨,對詢問數據的救護車人員,以及大半個豎尖了耳朵的村民們道:「是我台北的朋友啦,堅持說要來花蓮露營,體驗吹海風的滋味,給他房間也不睡,然後……然後睡了一晚就把自己弄成這樣了,真是好衰啊,有夠挫吧……哈哈,哈哈……」

  唉。

  「……」而從頭到尾都醒著,卻一直假裝昏迷的周頌表示……《內牛滿面》。

  不過招不怕老,有用就好。

  正處熱騰騰狀態中的周頌緊閉雙眼,呼吸混濁,嘴角還是悄悄彎起了一抹可疑的弧度。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12-15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12-13 02:18 PM 編輯

【第十章】

  被送到花蓮XX醫院急診室的周頌做了一連串的檢査,在尚未排到病房前,只能連人帶病床擠在急診室走廊。

  鹿鳴拎著他的行李箱,一手抓著自己斜背的包包,拉了張鐵椅在病床邊坐了下來,對著「昏迷不醒」的他發呆。

  她……從來沒有看過周頌這麼狼狽憔悴的樣子。

  高大挺拔得像是隻手就能撐起天的男人,卻只能被迫縮在小小的病床上,臉頰和額頭燒得通紅,濃密眉宇不適地緊蹙著。

  鹿鳴鼻頭漸漸地發酸,用力地用袖子揉了兩下,極力恢復平靜。

  她手裡捏著他的健保卡和相關檢査單子,面色淡定,心裡卻還是無法抑止地一陣亂糟糟。

  ——他應該只是普通的感冒高燒吧?可他老是滿世界到處跑,不說才剛從薩赫勒回來嗎?那是她只在電視上看過的,位於遙遠的、陌生的撒哈拉大沙漠。

  沙漠很危險的,有流沙有毒蛇有蠍子還有會吃印和闐的聖甲蟲……呸呸呸!

  她胡思亂想到哪裡去了?

  周頌眼睛偷偷地睜開了一條縫,瞄見他心愛的小女人正坐在自己跟前發呆,小臉恍惚茫然,嘴唇有點發白……是被他給嚇的吧?

  這一瞬,他心不由狠狠抽痛了起來……是愧疚,更是滿滿的心疼……  

  他果然是個天大的混蛋!

  一個男人如果不能夠呵護保護心愛的女人,不能夠讓她感到信任安心,讓她能在自己身邊笑得無憂無慮、恣意快樂,那,還算什麼頂天立地有肩膀有胸膛的男人?

  細細回想,他們兩人自相識相愛以來,總是小鳴退讓、包容他,而他,就一直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她給自己帶來的幸福感。

  她就是他的行動電源,他只要身心疲憊了就回來找她快速充個電,然後等電力滿滿之後,再繼續精力充沛地到世界各地去野……

  他從沒想過,被拋下來的她呢?

  ……她會寂寞嗎?會失落嗎?

  在他正追求刺激,和好友上山下海狂野冒險的時候,每天上班下班加班,獨自回家,獨自吃著泡麵的小鳴……心裡怎麼可能會不難過?

  周頌胸口劇烈撕裂絞擰得幾乎無法呼吸,緊閉著的雙眸灼熱濕意漸漸滲透了開來,卻死命憋著,生恐哪怕僅有一滴淚落下也會驚動了她。

  他真是該死的混帳,就連此時此刻,害怕的都是若她發現了自己是在裝昏,她就會怒而拂袖離去,並且再也永遠不相信……再也不要他了……

  周頌知道自己天殺的卑鄙,他這輩子從來沒有真正害怕過什麼人與事,可是——他真的害怕失去她!

  他緊閉的雙眼微微顫抖了一下,最終,還是艱難地、緩慢而忐忑地睜開。

  「你,別擔心,我沒事。」他聲音沙啞乾枯得像砂紙。

  她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衝動地往前傾了傾身,而後猛然驚覺到自己的不妥,又穩穩坐了回去,口氣試圖淡然到極點。「我沒擔心。」

  她說謊,但周頌這一刻心卻柔軟酸暖得一塌胡塗……

  「你醒了就好。」她淡淡地道:「現在等抽血檢査結果出來,還有——」

  「我沒事,我們回去吧?」他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鹿鳴的手很涼,他手掌因為發燒而份外溫暖到灼人……她一顫,閃電般抽了回來!

  他眼神一暗,想說什麼卻被劇烈的咳嗽淹沒了。「咳咳咳……」

  「不要亂動!」她低斥,有些心驚膽顫地看著他左手的點滴出現了回血現象,忙起身去叫護理師。「麻煩你來看一下,他的手出血了——」

  出身特種部隊,曾經槍林彈雨水裡來火裡去的周頌能眼都不眨一下地幫中彈斷腿的同僚包紮,自然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樣微不足道的小狀況,但他還是靜靜地躺在那裡,專注地望著心上人為自己擔憂緊張的樣子。

  他內心有兩個聲音在劇烈交戰拔河,一個幼稚得要命,享受著被鹿鳴在乎與寵溺〔?〕的滋昧,另一個則是憤怒不已,拒絕再讓心愛的女人為自己擔心受怕——最後,在護理師過來前,他還是悄悄地把點滴的管子順了順,滲出的鮮血慢慢地往回吸收了。

  「我真的不要緊。」在護理師和鹿鳴來到他病床邊時,他溫和地道,揚了揚手。「看,好了!」

  「……」鹿鳴。

  「……」護理師。

  感覺到鹿鳴臉色黑得像大雨傾盆前的烏雲滾滾,本來看到周頌這種罕見的極品猛男帥哥的年輕護理師,這時也顧不得犯花痴了,連忙上來打圓場。「那個……只要手不要再亂動,就不會再回血了啦,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鹿鳴拒絕承認自己剛剛跟個白痴一樣,心臟有一剎那的驚慌失速,她告訴自己,下次再有相同的情形,她就把點滴整袋塞進他嘴巴裡!

  「既然沒事,那你自己在這裡打完點滴吧,」她冷冷地把行李箱往他病床邊一推,「我要走了。」

  「小鳴!」他沙啞急喚。

  她做了個深呼吸,回過頭平靜地看著他。「還有什麼事嗎?」

  「對不起,嚇到你了。」他眼神滿是灼熱深沉的愛意,真摯憐惜道:「你早點回去休息,路上小心。」

  她喉頭一緊,心裡滋味複雜萬千,胡亂地點點頭,大步離開。

  周頌目光緊跟隨著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默默收回視線,閉上眼,低低嘆了一口氣。

  他活該。

*             *             *

  ——入夜後,周頌沒有回來「帳篷」。

  鹿鳴在布浪家,屢屢走神,心不在焉……

  「小鹿老師,我剛剛有沒有給他背對啊?」

  「嗯?你說什麼?」她眨了眨眼,看著布浪困惑的小臉。

  「你你你剛剛沒有在聽喔?」布浪小臉瞬間苦成了包子,「啊我好不容易背完了……」

  「抱歉,那你再背一次。」她一本正經。「老師現在會認真聽了。」

  布浪很哀怨,但也只得吭吭哧哧地又重新背了一遍英文單字,可惜臨時抱佛腳,十個又丟了兩三個……

  鹿鳴很想笑,但是面對布浪備感受傷的黑俏小臉蛋,只得清了清喉嚨,正色道:「剛剛是老師不好,但是你三秒前會背,三秒後掉漆,證明單字還是不熟,來,再給你十分鐘的時間,你要是通通背對了,小鹿老師就請你吃紅豆湯圓。」

  「紅豆湯圓是給娘兒們吃的……」布浪一挺胸。「我是男人,我以後要當勇士!」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情大好。「好,未來的勇士,那你要吃什麼?」

  「我要吃烤山豬肉,兩串!」布浪小臉興奮激動得紅了,手指頭比完又有點小心虛。「啊不然一串半……不能再少了。」

  「那我買三串,給你吃兩串半,不能再多了。」她笑咪咪道。

  「耶!謝謝小鹿老師!」布浪歡呼。

  十分鐘後,在烤山豬肉串的激勵下,布浪流利地背完了十個單字,成功地獲得山腳下小夜市魯娜媽媽遠近馳名的烤豬肉串兩串半——雖然小鹿老師咬走了另外大半串,但布浪小朋友今晚還是覺得無比幸福。

  鹿鳴收拾好自己設計的英文教案,在凜然寒風中慢慢踱步回家。

  晚上十點半了,帳篷還是空空如也,沒有人回來的跡象。

  她佇立在帳篷前,沉默良久,強忍著打手機去詢問他現在病況如何的衝動,甩了甩頭,大步衝回屋裡,上鎖!

  鹿鳴討厭還會為他心神不寧的自己,討厭明明已經清凈的生活,卻又被他突如其來的出現而攪得一團亂。

  她鹿鳴,這五年來被同一個男人像風箏一樣牽著扯著,一邊獨自面對高空中的風風雨雨,一邊卻又不由自主地牽腸掛肚……

  這樣的日子她過夠了!

  她面無表情地走進浴室洗澡,而後套上厚厚的睡衣,踏著絨毛拖鞋,熱了一杯牛奶,咕嚕咕嚕喝掉,漱口完就上床蓋被睡覺去。

  在此同時,高燒到將近四十度的周頌孤零零地獨自躺在病房裡,雖然是舒適安靜的單人病房,還有沙發冰箱電視個人衛浴,大大的窗外正對美麗的花蓮夜景……

  周頌靜靜地望著窗外,眼神寂寥而落寞。

  他一直不斷在想,在過去的五年中,獨自過日子的鹿鳴在生病的時候,也只能自己看醫生,自己吃藥養病,掙扎讓自己好起來。

  他越想胸口越是翻絞痛楚難當……

  手機鈴聲倏地響起。

  周頌黑眸驀然亮了起來,驚喜地急急抓過手機,卻在看見來電顯示的剎那,眼底的喜悅全部熄滅消散無蹤! 

  「什麼事?」他冷淡地接起電話。

  「臭小子,還真有本事,還把自己折騰進醫院了?」周父聲音自手機那端而來,就算隔著電波訊號,依然有著猶如泰山壓頂般的威嚴霸氣。

  可惜周頌從小就不吃他這一套。

  「有事?」他現在心情極差,沒有興致和老頭子抬槓。

  當然周頌也懶得問老頭子怎麼會知道自己住院,老頭子如果連這點本事和勢力都沒有,也不會被稱為全球商戰上最可怕的老狐狸之一了。

  「這位鹿小姐到底有什麼值得你為了她要死要活的?」周父冷哼,語氣中的不悅毫不掩飾。「女人就該安然本份守在家裡,照顧好家庭,好讓男人可以放心在外頭拼搏做事,如果連這點最基本的都做不到,那麼這樣的女人根本不配做我們周家的媳婦。」

  周頌臉瞬間沉了下來,眼神冰冷無比,語氣僵硬,「就像我媽跟小媽的分別是嗎?」

  手機那端,周父突然僵住了。

  空氣凝滯良久,久到不耐煩的周頌已經要掛斷電話了。

  「阿頌,爸爸不是那個意思。」周父低沉的聲音有著幾不可聞的小心翼翼,近乎低聲下氣。「爸爸只是覺得,我的兒子不該受到這樣的待遇,有那麼多優秀美麗才華出眾的對象可以選,哪一個的條件都比鹿小姐好太多了。」

  周頌默然了幾秒,平靜地道:「當年你們老一輩的感情糾葛我沒有資格過問,現在我的感情世界也不需要你下指導棋。如果鹿鳴哪天真的願意嫁給我,我希望周家所有人都能由衷地歡迎她、愛護她……你們要是做不到,我也不強迫,但是誰都不能左右我的決定,我周頌要嘛不娶,要嘛一定娶她。」

  「……阿頌,爸爸沒有想跟你對著幹。」周父深吸了一口氣,心情複雜,語氣有些苦澀。「我只想你想清楚一點……有時候,我們男人需要的並不是那麼有個性的另一半,相同的兩隻刺蝟,硬要湊在一起只會把對方扎得傷痕纍纍。」

  「我和小鳴跟你們不一樣。」他冷漠強硬道。

  「如果這真是你想要的,爸爸會接受她,」周父有些艱難卻鄭重地允諾。

  「但我還是希望……」

  「不說了!」周頌二話不說結束通話,深邃冷硬的目光在手機上久久不收回。

  小鳴不是他母親,他也不會是他周爙。

*             *             *

        一大早,鹿鳴推開門就看到那座空無一人……礙眼的大帳篷。

  她強迫自己視而不見地繞過去,正想出門買些家用雜貨,卻看見一輛小黃由遠至近駛來,正疑惑究竟是誰,就見車子停下的剎那,一個蒼白乾瘦的女人迫不及待推開車門,在看見她的瞬間滿眼狂喜,像是溺水的人終於抓住了最後的浮木。

  一開始,鹿鳴還真沒把人認出來。

  短短半年,豐滿嬌媚不可一世的林妲瘦得只剩皮包著一層骨頭,名牌風衣和鮮紅的口紅也改變不了狀似骷髏的可怕外表,尤其她還時不時神經質地四下張望……

  小黃司機敢讓她上車,也實在是勇氣可嘉了。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儘管之前對林妲這個人印象極差,可是此時此刻,看著對面女人奇慘無比的狀況,鹿鳴卻也說不出什麼驅趕厭憎的話。

  只一眼,她就知道林妲這是被厲鬼纏上了。

  不過半年前那個一直跟著林妲的中年男鬼,身上鬼氣不重,冤氣很淡,長年跟在她身後,至多只會因為陰氣日夜沾染的關係,讓林妲的運氣低落體質易衰,容易常常倒霉。

  可是眼前的林妲,卻看起來像是一隻腳已經踩在黃泉路上了。

  她眉頭皺起。

  「我、我問淑惠的……鹿鳴!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好嗎?我已經受不了了!」林妲撲向她,冷得像死人的手猛地抓住了她,忍不住哭求了起來。「對不起,以前都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我、我賠錢,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求求你幫我趕走——」

  林妲聲音戛然而止,滿眼恐懼地環顧著四周,就算是光天化日之下,還是怕極了那如附股之蛆般的可怖夢魘再度襲來。

  那夜裡冷滑鑽入她被窩裡的觸感,那時不時出現在鏡子裡死氣沉沉慘白的臉,偏偏滿眼透著貪婪痴狂愛慕,對著她伸舌頭舔唇……

  來呀……來呀……我真的好愛你呀……

  林妲緊緊抱住了自己,發出嗚咽悲鳴。

  鹿鳴眉頭打結,看著幾乎半跪在自己面前哭得涕淚泗流的林妲,心情有點複雜。

  嗯,有點可憐。

  ——不過話說回來,她頭上是裝了GPS了嗎?現在是全世界都知道她搬到花蓮來了嗎?

  「要趕走誰?」半晌後,她淡淡地開口。

  「我……我不敢說那個字……」林妲打了個寒顫,哆哆嗦嗦。

  「佛地魔啊?」她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林妲呆呆地望著她,不知怎地,長期被驚怖嚙咬支配的心一鬆,有點被逗笑,眼前卻已不自覺熱淚盈眶。

  有多久了?有多久像是沒能呼吸到新鮮空氣,沒能過著往常最平凡普通,能和人抬槓鬥嘴,能聽到笑話,而且一點也不需要擔心受怕的日子了?

  這半年來,她到處求神拜佛,身上掛了無數個平安符,甚至也到香火鼎盛的大廟去求助神明過,她只要從廟宇東邊的龍門踏入,體內那股不知何時緊緊吸附在骨子裡的冰冷感就瞬間消失無蹤。但當她鬆了口氣滿心感激地拜完了神,自西方的虎門走出來之後,在半路上那股冰冷又突如其來地趴在她肩上,對著她耳邊喋喋慘笑,而後從耳垂開始,就像被蛇冷冰冰黏滑鱗片一路蜿蜒牢牢纏附在頸子上……

  她也曾去找過知名的神婆,可神婆在看見她的當下就臉色大變,急急忙忙把她推出門,說自己法力低微,請她另請高明——

        林妲已經走投無路了。

  她自從被趕出豪宅後,現在只能在自己過去最厭惡的老舊小社區裡租了一間小套房,雖然身上還有存款,可是她卻再也不敢出門,每天只能躲在窄小的房間裡把符貼得到處都是,並且把所有的鏡子通通都用布遮起來。

  儘管如此,她還是日夜都不得安生,那個東西……那個東西根本就不放過她……

  林妲幾乎想走絕路,可她也沒有勇氣結束自己的生命,就在瀕臨瘋狂的時刻,腦中突然浮現了鹿鳴那神秘一笑與輕描淡寫的提醒……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覺得鹿鳴不怕那個東西,鹿鳴……也許有辦法救她!

  鹿鳴凝視著凄慘至極卻滿面哀求望著自己的林妲,實在一點也不想管,但是人都上門了,而且一副如果再得不到援手就要從山上跳下去,生無可戀的模樣。

  自己闖禍的時候全然沒有想過後果,直到果報到來,再哭著求著喊著要人來幫忙收爛攤子,幹嘛這樣找別人麻煩啊?

  鹿鳴揉揉眉心,最後心不甘情不願道:「你先進來。」

  「鹿鳴,謝謝你,謝謝你……」林妲又哭又笑,瘦得可怕的臉燃起了一絲希望光芒。

  進屋之後,鹿鳴給她一杯熱紅茶。

  「謝、謝謝。」林妲稍稍平靜了下來,接過後再難掩羞窘內疚,小小聲道:「鹿鳴……對不起。」

  她面無表情,「我不會說沒關係,因為你做的事情確實對我造成很大的困擾,所以等這件事結束後,還是請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們兩個不是朋友,我跟你也一點都不熟。」

  林妲頭垂得更低了,良久後如蚊蚋道:「……好。」

  鹿鳴滿意了,這才問:「你認識那個厲鬼嗎?」

  林妲一抖,臉色又白慘慘起來。「他、他……」

  就在此時,大門響起兩下輕敲,林妲嚇得連聲尖叫,連滾帶爬地顫抖縮躲到了角落。

  ……又是誰啊?又幹嘛來了?

  鹿鳴都想爆走了!

  她對縮在角落的林妲威嚴地低喝了一聲,「閉上嘴,冷靜點!」

  林妲噎住,倒是不敢再叫了。

  因為眼前臉色難看不耐的鹿鳴,看起來比鬼還可怕。

  鹿鳴打開了門,當下就有重新甩上門的衝動——面色還是有點憔悴,但依然高大英挺的周頌佇立在門口,手上住院的姓名標籤環沒拆掉,就這樣拄著行李箱低頭對她微笑。

  「我回來了。」

  鹿鳴又想罵人了……昨天才半死不活的被送進醫院,他今天是凌晨就吵著要出院了嗎?健保資源就是被這些混,咳,浪費掉的!

  「你走錯地方了,你的帳篷在外面。」她絲毫不給好臉色。

  這一個兩個都把「不請自來」這四個字執行得淋漓盡致,當她這裡是7-11呢,她有說「歡迎光臨」嗎?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周頌溫柔討好的目光在瞥見角落裡的女人時,驀然嚴厲冷峻了起來。「你還敢出現在小鳴面前?」

  「你認識她?」鹿鳴面露狐疑。

  「我、我不認識他!」最近已經被嚇破膽的林妲拚命搖頭解釋。

  周頌大步上前,一把將鹿鳴護在自己身後,冷冷地盯視著角落裡看起來已經很慘,但他至今想起仍厭惡不已的女人。「林、小、姐,要我提醒你在業商廣告對我家小鳴幹了什麼好事嗎?」

  杜特助是怎麼辦事的?怎麼還能讓這個女人晃到這裡來噁心他家小鳴?

  林妲聞言畏縮得更厲害了,這個男人深沉狠戾的目光幾乎比厲鬼還叫她生懼。

  「您、您是頌少?」林妲腦中閃過了一個可能性,倒抽了口涼氣,眼底惶色更深了。

  「喔,原來劉彥已經告訴你了,所以你是來道歉的?」周頌冷漠地看著她,「小鳴原諒你了嗎?」

  「沒……沒有。」林妲心虛地抖著唇,更害怕了。

  「那你還在這裡幹什麼?」他眼底不耐已逼近凌厲。「礙小鳴的眼嗎?」

  鹿鳴被他護在高大強壯的肩背後,有一剎那的恍惚心悸,隨即回過神來,也不知是該好氣還是好笑。

  雖然他的英雄救難遲到了半年,放在此刻顯得有點荒謬可笑,甚至有點瞎攪和,但是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心裡還是有點小感動……只有一丁點。

  「咳。」她拍開了他,輕描淡寫地道:「她是來求我幫忙的。」

  「小鳴,你就是太容易心軟了。」周頌對上她,眼神瞬間柔和了下來,憐愛寵溺地低聲道:「對於傷害過你的人,就該叫她有多遠滾多遠。」

  「閣下豐功偉業也不少,現在還不是一樣站在這裡?」她抱臂似笑非笑。「也沒見你滾多遠啊!」

  周頌頓時啞口無言,原本高大威武的身子微微瑟縮,鹿鳴彷彿看見了某種大型動物萎靡可憐的地垂下耳朵的模樣……

  她努力壓抑下嘴角頻頻上揚的衝動,轉而望向驚懼的林妲道:「二樓左轉最後一個房間,不含早餐一千五,愛住不住。」

  「我要住我要住!」林妲抱緊了行李袋,滿眼感激急忙點頭。「鹿鳴……真的謝謝你。」

  她面無表情地擺了擺手,等林妲上樓之後,回頭就對上了一張滿滿委屈的英俊陽剛臉龐。

  「為什麼她有房間住?」周頌深邃好看的黑眸盛滿哀怨,「我還是病人,我就得住帳篷?」

  「那帳篷不是你自己搬來的嗎?」她挑眉。

  「小鳴,你都原諒她了,為什麼不能原諒我?」他咕噥。

  眼前威猛魁梧的大男人活似二貨哈士奇附身,蠢萌得令她不忍卒睹。

  「我沒原諒她。」不知不覺間,鹿鳴的語氣已經軟化一些些,但態度依然堅定。「至於你,也沒什麼好原諒不原諒的,我已經說過了,我們各自放生,各自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很好。」

  「不好,沒有你的生活,一點也不好,以後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就這麼決定了。」他不管了,就是死皮賴,死纏爛打也要巴著她大腿不放,什麼男性尊嚴,能吃嗎?能賣錢嗎?能有暖暖軟軟的女朋友抱嗎?

  「你——」她一時氣結。

  周頌是狠下心的不要臉來了。

  他那麼大隻,鹿鳴推也推不開,打也打不走,最後只能氣喘吁吁怒目而視自暴自棄地由著他在民宿一樓客廳駐紮了下來。

  說駐紮還真是字面上的意思,因為他大爺就大搖大擺地把外面的頂級帳篷搬進客廳,甚至還塞不太下,直到挪開了一個櫃子才勉強擺得平。

  鹿鳴氣到宣稱要一晚收他五千塊房價,不對,是客廳價,沒想到他聞言兩眼發光,喜孜孜地當場刷刷刷就簽了張兩百萬的現金即期支票塞給她。

  「先付一年的房租,多的是小費,」他眉開眼笑得跟頭狼外婆沒兩樣。「你的三餐我也全包了。」

  鹿鳴看著手上那張兩百萬現金支票,眼角抽搐了下……拿錢砸什麼的最討厭了,她也好想有本錢可以砸一次試試。

  電視劇或小說中總會描述女主角很帥氣很有骨氣的把支票撕掉朝對方撒滿天,但鹿鳴看著客廳裡大剌剌杵著的帳篷門口那同樣大剌剌杵著的高大男人——開什麼國際玩笑?幹嘛不收?就算她不收,這傢伙也不會滾!

  「你確定要住下來?」她眼眸閃過一絲晦暗神秘的幽光,半真半假地揶揄提醒。

  「對!」他對著她露出燦爛耀眼性感至極的笑容。

  鹿鳴在餐桌旁的一張漂流木椅上坐了下來,蹺著二郎腿對著他也笑,卻是笑得意味悠長。

  「不後悔?」

  「我走了,才會後悔一輩子。」周頌眼神灼熱地牢牢盯著她。

  她長長睫毛低垂,若有所思。

  一直不敢讓他發現自己有陰陽眼,就是怕他知道,以後一見她就跟見到鬼似的嚇躲得遠遠的。

  可既然今天都趕上一塊兒了,也是上天旨意命中注定吧?

  這樣也好。

  鹿鳴長長吁了口氣,再抬眼時,目光一片澄澈清明。「晚上,無論聽見什麼聲音都不准離開帳篷。」

  「為什麼?」他一愣,濃眉蹙起,敏銳地捕捉到了話中的重點。「會有什麼聲音?」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她語氣淡然中透著一絲嚴厲,直視著他。「如果不能做到的話,你就走吧!」

  「好,我能做到。」周頌慨然應允,頓了一頓,問道:「那我晚上要上洗手間怎麼辦?」

  「用橡皮筋綁住。」她沒好氣地道。

  他深邃黑眸閃閃發亮,笑意滿滿。「寶貝兒,恐怕這世上沒有那麼大條的橡皮筋……」  

        說的也是……喂!

  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住宿守則再加一條——開黃腔就滾蛋!」

  「不公平,是你先調戲我的。」他一臉無辜。

  「這是我家。」

  「……你贏了。」

  ——算他識相。

  鹿鳴交代完就要出門,順道去把支票存一存,這種大風颳來的錢,不拿白不拿。

  周頌沒有問她要去哪裡,他就是身手矯健地憐起外套跟上,反倒是鹿鳴忍不住擋在大門口。「要幹嘛?」

  「我保護你。」他笑。

  「不用了,」她皺眉,「我沒弱到需要一個剛出院的病人保護我。」

  「那你保護我。」他溫柔地看著她。「我是病人。」

  「你——你幹嘛這麼黏踢踢的?煩不煩啊?」她火大了。

  「我說過了,以後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他重複,眼底笑容繾綣而滿滿依戀。

  鹿鳴的心有些管不住地怦怦狂跳起來,二話不說就往外大步走,兇巴巴低吼警告:「不准跟著我!」

  周頌一雙修長的腿三兩下就追上了她,甚至主動打開她的中古小貨卡車門。「我來開車。」

  「你回去!」她煩躁地驅趕。

  「不回!」他柔聲卻堅決。

  「周頌!你信不信我馬上把你——」

  他忽然別過頭去悶悶劇咳了好幾聲,早上刻意維持的舒坦鬆快破了功,暴露出依然混濁厚重的病態喘息。

  她怔怔地看著他因為咳嗽,先是迅速漲紅而後漸漸蒼白起來的臉色,滿心的不耐煩剎那間全部熄了火。

  怎麼就忘了,他昨天還高燒到四十度,不過在醫院裡打了一晚的點滴,怎麼可能今天就活蹦亂跳沒事了?

  「你……早上的藥吃了嗎?」她還沒發覺,話已脫口而出。

  周頌正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一個抗菌口罩戴上,唯恐傳染到她,聽見這問話不由一呆,又驚又喜地傻傻望著她。

  小鳴,在關心他?

  她心一突,迴避他熾熱狂喜的目光,低頭徑自上了車。「我是怕你沒吃藥,到時候倒在我民宿裡面,我還得再叫一次救護車。」

  ——可他又如何會不知道,他心愛的女人其實有多麼的嘴硬心軟?

  他胸腔裡的這顆心霎時軟得一塌胡塗,深情眼神緊緊跟隨著她,語氣小心翼翼得彷彿唯恐稍稍大點聲就會把她嚇跑了,「我沒事,別怕。」

  她不自在地望向旁處,「別自作多情了,我不是在關心你。」

  「好。」他上了車,還是一個勁兒地凝視著她笑。

  鹿鳴強自鎮定地發動車子,轉動方向盤,熟練地操控著小貨卡靈活開了出去。

  他從來不知道她車子開得這麼好,那架式和敏捷度幾乎可以訓練去當賽車手了。

  過去五年,他了解她的實在太少了。

  可是周頌不會允許自己再犯蠢,犯下任何忽視她的錯誤。

  在此同時,他不著痕跡地回望了民宿的方向,拿出手機迅速地對阿瑟發出了一個訊息。

  不管那個女人在搞什麼鬼,都休想再利用或傷害小鳴一根寒毛!

*             *             *

  台北的unlimited極限運動公司總監辦公室裡,高大精悍優雅的阿瑟正靠坐在紅木辦公桌邊,英倫紳士風的襯衫背心,袖子半卷,露出精壯手肘,越發襯托得寬肩厚胸窄腰長腿,全身肌肉結實線條迷人,充滿力與美、刀鋒與玫瑰的魅力。

  可是坐在阿瑟面前,染著一頭狂野紅色長髮的嬌小窈窕女人卻對他令人屏息的致命性感像是一無所覺,只顧公事公辦地報告著手上的報表。

  阿瑟那雙透著銀灰的綠眸直勾勾地盯著紅髮美女,盯得彷彿恨不得用目光把她全身上下剝個精光。

  紅髮美女停了下來,抬起嫵媚如貓的杏眼,慢條斯理地嬌聲開口,「看屁啊?」

  阿瑟卻絲毫不以為忤,反而樂不可支地笑了。「不只,我看的是你的全身……每一個地方都美得勾人犯罪。」

  她眨眨眼,從口袋裡拿出手機,認真地按了幾個號碼,在對方接起的剎那,慢吞吞地道:「喂,您好,我要舉報職場性騒擾……」

  阿瑟表情掠過一絲莫可奈何的好笑,眼神卻盛滿縱容的愉悅,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我承認,我有罪。」

  紅髮美女彎彎眉頭皺了皺,終究還是比不上上司的無恥……呃,頼皮,對手機那端道:「抱歉,我搞錯了,謝謝,再見。」

  ——總不能老闆不在,她就真的把總監弄進看守所裡吧?

  這個月的薪水還沒領到手呢!

  「親愛的,為什麼總是對我這麼狠心?」阿瑟起身,宛若一頭優雅的獵豹漫遊到她跟前,手插褲袋,半彎下腰對著她笑。「嗯?」

  熊玉照面對俯身而來的濃烈性感男子氣息,如果在這時她心跳還能保持平靜,一點兒也不受波動影響的話,那才真叫不正常呢!

  男人和女人之間的賀爾蒙費洛蒙什麼亂七八糟的,不就是這麼回事兒嗎?

  但只可惜,再多的怦然或蠢動,早在一年前她上班的第一天,在公司撞見這個英俊上司從女廁出來……就全部碎光光了。

  熊玉照才沒那個興致去征服花花公子,有那個時間拿來多學幾門外語,增進自己的競爭力不是很好嗎?

  只不過這個上司好像偏偏跟她耗上了……

  熊玉照開始嚴正考慮起,主動跟大老闆要求到國外分公司當野地探險的領隊的可能性——不但薪水獎金超高,還能離這個毛手毛腳〔字面意思也是〕的風流洋人上司遠遠的。

  阿瑟一點也不知道熊玉照此刻腦內的小劇場,只覺得面前這小美人逗起來……那個詞是怎麼說來著?

  萌翻了。

  他嘴角懶洋洋地往上勾,銀灰透綠的瞳眸笑意蕩漾更深,看在熊玉照眼裡就是滿滿的不懷好意,就在她被盯得不爽到手癢想給他一個肘擊的當兒——一個特殊的訊息音響起,阿瑟線眸迅速恢復警覺深沉,直起身掏出手機立刻點開訊息,面色透著一絲若有所思。

  「嗯,有點意思。」

  她不自禁暗暗鬆了口氣,語氣沉靜輕描淡寫地問:「總監,我還要去面試新來的一批教練,我先出去了。」

  阿瑟抬眸,綠眼熠熠發光。「晚上一起共進晚餐?」

  「沒空!」辦公室大門「砰」的關上。

  「嘖……」阿瑟摸了摸下巴,難掩一抹懊惱。「追老婆好難啊,難怪頌到現在還沒搞定。」

  不過吐槽老闆是一回事,完美精準地完成老闆的交代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亞瑟在哀嘆完兩人同樣命運多舛之後,立刻調了一組都是從各國特種部隊退役下來的菁英手下,開始任務——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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