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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23 PM     標題: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9-2-4 12:20 PM 編輯

【書名】:豪門重生手記

【作者】:御井烹香

【內容簡介】:

  人不死一次,很難知道自己賤在哪

  豪門中的豪門,貴女中的貴女,焦清蕙這一輩子沒嘗過第二的滋味,到死她都是第一

  不過,人都死了,第一又有什麼用?這輩子她也就輸這一次,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既然不想死,那就得好好活,活得好。許多事從前不計較,算她犯賤,再來一次,這些事,就和從前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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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24 PM

卷一:玉葉逢江草,淩波橫塘路

1 重生

  痛。

  焦灼。

  伴著她跌落在地的,還有價值千金萬金的焦尾古琴,一聲轟然,琴碎了、弦斷了,上好的蠶絲細線抽在她臉上,立刻就將比豆腐還嫩的肌膚,刮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可她又哪裡還顧得上這個。

  實在很痛,她想,她要叫,可她哪裡還叫得出來,她恨不得抱住自己的腳,止住這幾乎要抖碎脊柱的抖,可她的手指抬不起來,一點也動不了。溫熱的液體湧出來,灑在身上,很快又作了涼。

  是誰害她?她想,她的思緒到底清晰了起來,在一片漂浮的、驚惶的叫聲中,她用盡全身力氣在想,究竟是誰,膽敢毒我。祖父、母親、三姨娘——

  她想不了了,焦清蕙又狼狽地抽搐了起來,她好痛,這輩子她也沒這麼痛過。她什麼都想不了了,餘下的只有痛、痛、痛痛痛痛。

  漸漸的,痛變得輕了,一片白光飄了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就要死了。

  但她還未想死——她當然還不想死。焦清蕙又再一次掙扎起來,她還有那樣多的事情要做,她還有、還有……她揮舞著手腳,彷彿這樣就能掙開那一片濃稠緻密的包裹,她不要死,她也許還能活過來,她怎麼能就這麼——

  痛!

  她驟然跌落在地,被溫熱的石板硌痛了手肘,連繡被都被帶了下來,狼狽地勾纏了她的手腳,令她一時還掙不開這綿密的包裹。四周寂然無聲,只有自鳴鐘單調的擺動。

  噠、噠、噠。

  焦清蕙茫然四顧,過了好一會兒,她的眼神漸漸清明。

  「都過去了。」她輕聲對自己說。「你已又重活了,你不記得?」

  她還記得,可夢卻不記得。明知明天還有應酬,可重又上床,輾轉反側了許久之後,睡意依舊遲遲未至,她索性赤足行到窗邊,輕輕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窗外雪花飛舞,世界慢慢變作了冰雪琉璃,可這逼人的寒意,卻被一室勝春的暖意給妥妥當當地擋在了外頭,焦尾古琴就橫在窗邊琴案上,她駐足半晌,不禁又將視線調向了這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

  自鳴鐘在敲響,時間一點點地流逝,噠、噠、噠。

  過了許久,這靜謐而華貴的屋子裡,才響起了一聲淡而輕的歎息,焦清蕙伸出手來,輕輕地撥動了一根琴弦。

  完好無缺的琴弦應指而動,發出了沉悶的仙翁聲。

  #

  楊太太罕見地犯了難。

  楊閣老大壽在即,閣老府裡千頭萬緒,來回事的婆子從屋門口排出去,能排出一個院子還要有多,幾個姨娘前前後後忙得腳不沾地,閣老太太卻一應不理,在暖閣裡翻著請柬和管事媽媽發牢騷。

  「悉心招待,這還要怎麼悉心招待?一等席面,一等的位置,恨不得能請到主人席上坐,還要特別傳話進來,令我悉心招待,他焦家人就是矜貴到了十二萬分,難道還比得過天家?天使都沒有這麼排場,才一賞臉傳話,太太帶著兩個閨女過來——倒連老頭子都驚動了,真是年紀越大,就越是瑣碎,這樣的事,還要特地進來傳個話。難道不傳話,我就不好好招待了?都說閣老日理萬機,心機全用在這上頭了。」

  也是該抱怨,都到了內閣大學士這一步了,就是招待藩王,楊閣老都犯不著這樣和太太打招呼。焦家身份雖然尊貴——大秦首輔,楊閣老的頂頭上司——可要驚動楊閣老親自傳話,要不是楊家謹慎小心,過分低聲下氣,就是老爺子到底還是不放心太太辦事。

  她是閣老太太,抱怨句把,底下人還能說些什麼?可閣老威嚴,一般人也不敢輕易冒犯,閣老太太自己說了兩句,無人附和,她也只好收拾起態度,歎了口氣,打發管事媽媽。「去把少奶奶請來吧。」

  少奶奶權氏很快就捧著肚子進了裡屋,也不知從哪裡聽來了婆婆的話風,她很是歉然,「聽說爹傳話進來,本來就想過來的,誰想到肚子裡的小冤家折騰得厲害……」

  到底是少奶奶,幾句話就說得楊太太雨後天霽,「知道你是雙身子,不是焦家的事,也不請你過來。這一次焦家很給面子,雖說老太爺估計還是請不動的,但四太太不但應了過來,還說會帶上兩位千金。帖子一送到,老爺那裡就送了口信過來,千叮萬囑,要我一定要好生招待,萬不能令三位貴客受了委屈。」

  她一撇嘴,沒往下說:楊老爺還特地交待,這些年楊家一直外任,不比少奶奶京中出身,更能切中焦家人的脈門。楊太太要是心裡沒數,那就別擺婆婆架子吧,問問少奶奶吧。

  「焦家的名氣,是大得很。」聽語氣,這沒說出口的話,少奶奶也是已經從別處聽到了——她居然一點都不覺得公爹小題大做,「您上京不幾年,對焦家的名聲,怕是只模糊聽說了一點,還沒見識過她們的做派吧?」

  說起來,楊家也算是紅得發紫——一百多年的西北望族,如今家裡出了一個巡撫,一個閣老,子弟們也是爭氣的多,不爭氣的少,有知府、有翰林,有進士,有舉人。滿朝文武,能和楊家比較的人家並不多見。就是四少奶奶權氏,出身也是一等國公府,更是金尊玉貴的嫡女出身,可這個閣老府的當家少奶奶——國公嫡女,提起當朝首輔、內閣大學士、太子少保焦閣老焦家來,語氣卻不知不覺,居然帶了幾分酸。

  這酸味,楊太太自然也聽了出來,她一揚眉,果然就來了興致。「快給我仔細說說?」

  「他們家那是有名的火燒富貴,我們這幾戶人家,平時吃用也算是精緻了,和焦家一比,一個個倒都成了燎眉臊眼的野丫頭了。京城人有一句話,『錢會咬手燒得慌,糊味兒能熏了天』,這說的就是焦家。兩個姑娘實在是養得嬌,平時吃的用的賽得過宮裡的娘娘……」少奶奶歎了口氣,「品味可不就養刁了?這要是給她們挑出不是來,雖不說顏面掃地,可被人說嘴個一年半載的,那也是免不得的事。」

  楊閣老進京不久,不過五年時間,頭一年還趕上國喪,沒怎麼在外應酬。後幾年焦家又有喪事,一家人閉門守孝,到今年秋天方才滿了孝,漸漸地出來走動。楊太太對焦家女眷的名聲,一向是有所耳聞,卻不知所以然,乍然聽說,不禁聽住了。「大家小姐吃酒席,挑三揀四那是常有的事,怎麼一兩句不是,這就能被傳開了去?她焦家女兒再嬌貴,又不是皇后娘娘,一兩句話,還被當作金科玉律了不成?」

  「您頭十年是不在京裡。」少奶奶不禁又歎了口氣,「焦家那個女公子,也實在是了不得。從小就得貴人的喜歡,當年皇上險些就要說她進門,先議定了是魯王嬪,後來——先帝原話,嫌魯王『年紀大了,委屈了蕙娘』,竟要親自安排為太子嬪。如不是焦家人丁稀少,焦閣老實在捨不得,恐怕如今她也是個娘娘了,以先帝恩寵來看,少說也是個貴妃……那一年,她才十歲呢。」

  一樣都是名門世族家的小姐,少奶奶就沒有這個榮幸,到底是女兒家,她的語氣裡的酸味又重了幾分。「一手古琴彈得是極好的,皇后娘娘都愛聽,從前時常入宮獻藝。生得又實在沒得說,東西六宮十三苑,就算上咱們家寧妃,按先帝的說法,『都實在是比不上焦家的蕙娘』。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全是天下所有物事裡精心挑選,尖子裡的尖子……這樣的人品,這樣的家世,四九城裡還有誰能駁回她的話?她說好,那就真是好,她眉頭要是一皺麼——」

  平日再疏懶,自家的壽酒,那也是自家的臉面,楊家進京幾年,也排過幾次宴席,在京城人口中也是有褒有貶,這一次楊太太是無論如何也不想又給誰添了話柄,她眉峰微聚,倒是犯了難,「本來還把她同她妹妹文娘,排在庶出姑娘們那一桌呢,聽你這一說,倒是把她往上提一提為好?」

  京中規矩森嚴,嫡庶壁壘分明。不論家中勢力大小,女眷宴客,心照不宣的規矩:嫡女們排做一桌,庶女們排做一桌,幾乎已成慣例。少奶奶自然是看過這位次表的,她如此大費唇舌,等的就是婆婆這一句話,「這自然是要提的,她們雖是庶女,卻記在嫡母名下。尤其蕙娘,同焦太太親生的也沒什麼兩樣。過分薄待,焦太太也是要生氣的——」

  一邊說,一邊叫過管事媽媽來,「這次席面,是春華樓承辦的吧?倒是正好,派人同大師傅打個招呼,就說焦家女公子當天是必到的,坐的就是西花廳那桌,他們自然知道如何行事。」

  管事媽媽們平日裡是受慣少奶奶拿捏的,沒等太太吩咐,就已經恭聲應下,退出了屋子。楊太太看在眼裡,嘴上不說,心底難免有點不痛快,對焦家就有些雞蛋裡挑骨頭。「焦家也是的,女兒雖要嬌養,也沒有嬌養到這份上的。日後出嫁了,怎麼應付三親六戚?做人媳婦,誰不受委屈,她這個性子,難道誰給她一點氣受了,她就尋死覓活的,回娘家告狀不成?」

  「就是沒打算往外嫁……」少奶奶歎了口氣,「焦家的事,您也不是沒有聽說。老太爺看中她招婿承嗣、延續香火,連先帝要人都沒捨得給。要不是忽然有了個弟弟,這一次,想必焦太太是不會帶她出來的。」

  一般不是到了年紀的女兒,誰家的太太也不會輕易把兒女帶上大場面,京中這些太太奶奶,誰的眼神不賽過刀子利,關在家裡仔細調。教規矩都來不及呢,尋常無事,誰帶心頭肉出來受人的褒貶?也就是到了婚配的年紀,要『冰泮而婚成』,開始物色佳媳佳婿了,這才把孩子帶出門見識見識。這一次焦家把兩個女兒都帶出來,一家人來了一大半,看似單單只是為了給楊家面子,可有心人讀來,卻有些別的意思,那是半藏半露,瞞不了人的。

  「這兩個姑娘,年紀也都不小了吧。」楊太太緩緩搖了搖頭,「聽你這麼一說,妹妹還好,姐姐的婚事卻難辦了,年紀大了不說,這樣萬里挑一的媳婦,誰家能娶?一般人家,怕也是自慚形穢,絕不敢上前攀附。能配得上他們焦家的年輕才俊,不是多半早說定了親事,就是不願受這份『齊大非偶』的氣。——再說,再嬌養,那也是庶女出身……皇帝家的女兒愁嫁,我看著宰相家的女兒,也不例外嘛。」

  內閣首相,可不就是從前的宰相了?一樣是閣老,焦家兩個女兒都愁嫁,楊家的女兒們卻都嫁得好,嫡女二姑奶奶是侯夫人,就是庶女,一位是平國公許家的世子夫人,一位乾脆就是宮中新近得寵晉位的寧妃。閣老太太說起這話,不免是悠然自得、顧盼自豪,少奶奶看在眼裡,也不禁抿嘴一笑。

  「這都是別人家的事了。」她輕聲細語,「想要攀龍附鳳的人家,也決不在少數的。媳婦現在想的,倒還是壽酒當天的事,您安排兩位姑娘坐西花廳首桌,別的倒不打緊,就是撞上了吳姑娘,當天席間恐怕是有熱鬧瞧呢……」

  楊太太神色一動,先驚後悟,「你是說——」

  她思忖片刻,也不由苦笑。「就這麼幾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怎麼安排都不是,也只能如此安排了……我看,乾脆把你安排在那桌陪客,這可夠份量了吧?在你這個正牌主人眼皮底下,也鬧不出多大的風浪來。你看如何?」

  少奶奶嫣然一笑,低眉順眼,「婆婆見識,不知高出媳婦多少,自然是您怎麼說,就怎麼辦了。」

  #

  有了少奶奶這一番話,到了大壽當天,縱使楊家是千重錦繡、滿園珠翠,賀壽道喜之聲幾乎把楊太太灌出耳油來,也著實令她打從心眼裡累得發慌興致全無,可焦四太太一行人進屋來時,楊太太亦不免格外打點精神,親自起身迎上焦四太太,又運足目力,看似不經意地瞥了焦太太身後一眼。

  只見兩名少女隨在焦太太身後,一眼也未能分出高下來,她口中笑道,「四太太,咱們是近二十年沒見啦,當年在蘇州曾有一面之緣,您貴人事忙,怕是早把我給忘了。」

  焦閣老入閣二十多年,哪管宦海風雲起伏,他是左右逢源,佇立不倒,二十年來,在閣老位置上熬死了兩個皇帝,如今的皇上已經是他侍奉的第三位天子。如此人家,自然不是新近入閣的楊家可以傲慢的,楊太太雖然客氣,以焦四太太身份,卻也能來個坦然受之。不過,焦太太也很給面子,「哪能忘記呢?當時路過蘇州,承蒙您的招待……」

  都是內閣閣臣,不管在朝中鬥得如何險惡,兩派人馬幾乎是殺紅了眼,恨不得生啖其肉。女眷們在內宅,卻要把表面功夫做好,楊太太和焦太太攜手一笑,楊太太便望向焦太太身後,笑道,「這就是兩位千金了吧?」

  一邊說,兩人一邊分頭落座,焦太太抿唇一笑,滿不在意,「蕙娘、文娘,還不給世嬸行禮?」

  焦太太身後這兩位千金便同時福下身去,鶯聲燕語,「侄女見過世嬸,世嬸萬福萬壽。」

  這聲音一入耳,楊太太心底有數了:只這一聽,就聽得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兩人本是姐妹,音質相似,殊為平常,文娘聲線嬌嫩,聽著還帶了幾分天真,就像是隨手吹出的一段笛音,雖也嬌貴,但終是鄉野小調。蕙娘一開腔,卻像是古琴弦為人一碰,仙翁聲中自然而然,便帶了禮器的雅訓,清貴之意,已經不言而喻。真是就一句話,兩個人的性子就全帶了出來。

  她的眼神針一樣地在蕙娘身上一繞,又望文娘一眼,便笑向焦太太誇獎,「真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左邊這位,就是清蕙了吧?」

  這兩姐妹本來一直望著自己的腳尖,此時清蕙聽楊太太說話,方才慢慢把臉往上抬起。楊太太定睛一瞧——即使她膝下自己就有七位如花似玉的女兒,其中一位寧妃,更是六宮中數得上的美人,此時見了蕙娘,呼吸亦不禁為之一頓,過了一會,方才由衷歎道,「果然好容貌。」

  打扮她是細看過的,除了衣料特別新奇雅致之外,似乎並無出奇,此時由清蕙這張臉一襯,才覺出錦衣雖花色素雅,可厚重衣料,難得裁得這樣跟身又不起皺,且在重重衣衫中,還現出腰身盈盈一握,這裁衣人的手藝首先就好得出奇,再一細看,那錦衣上連綿的纏枝蓮花,花色竟從未見過,錦緞裡難得有這樣葡萄青的底,也就是蕙娘膚色潔白勝雪,才壓得住這樣嬌嫩的淡紫色。再合以銀紅色緞裙——連銀紅都紅得別緻,在日頭底下,一動就隱隱有細密銀光,這兩樣料子,楊太太幾年來竟從未見過。

  衣裁如此,就別說人了。焦清蕙面含微笑,誰都看出來只是客套,卻又不能怪她什麼,因她就只是站在那裡,便顯得清貴矜持,似乎同人間隔了一層——一個人若生得同她一樣美,一雙眼同她的眼一樣亮、一樣冷,看起來自然而然,也總是會有幾分出塵的。

  怪道先帝如此看重,甚至想許以太子嬪之位。一時間,楊太太竟有些後怕:現在焦家有了承重孫,蕙娘是可以進宮的了,若她入宮,楊家所出的寧妃日後能否再繼續得意下去,恐怕就不好說了……

  「世嬸謬讚,清蕙哪敢當呢。」焦清蕙卻似乎未曾看出楊太太眼中的驚艷,她微微一笑,客客氣氣地說,「只三年未見各位伯母、嬸嬸,我同文娘自然加意打扮,這才唬過了世嬸呢。」

  楊太太本已經看住了,被她一語點醒,這才回過神來,笑著沖文娘道,「這就是令文了吧?同姐姐一樣,也都是個美人。」

  焦令文生得的確也並不差,她要比清蕙活潑一些,笑裡還帶了三分嬌憨,聞聽楊太太此言,唇邊含著笑花,一瞅姐姐,表現得也落落大方、惹人好感,「姐姐說的是,這全是打扮出來的,其實都是虛的,無非我們愛折騰罷了。」

  「也要天生麗質,才打扮得出來,」屋內便有吏部秦尚書太太——楊太太的親嫂嫂笑道,「三年沒見,焦太太,兩個如花似玉的花骨朵兒,都到了開花的時候嘍。」

  只看秦太太、焦太太的說話,任誰也想不出兩家素有積怨,秦家老太爺秦帝師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被焦閣老死死壓住,未能入閣。焦太太抿唇一笑,「當著一屋子的美人,您這樣誇她們,她們怎麼承擔得起呢?」

  「我看就承擔得起。」雲貴何總督太太也笑了,「蕙娘,今日穿的又是哪家繡房的襖裙?這花色瞧著時新,可又都沒見過。」

  楊太太這才知道,怕是一屋子的人都沒見過蕙娘、文娘姐妹穿著,她巡視屋內一圈,見眾位太太、小姐的耳朵似乎都尖了三分,連自己兒媳婦也不例外,縱使她別有心事,也不禁暗自一笑。

  正要說話時,卻瞥見戶部吳尚書太太面上神色淡淡的,她心中一動:吳家、焦家的恩怨還要追溯到上一代了,如今吳尚書的父親吳閣老,同焦閣老之間也有一段故事的。看來,自己同兒媳婦擔心得不錯,這兩家要在一處,必定要生出口舌是非來。

  才這樣想,便聽見吳太太身邊緊緊帶著的吳姑娘笑道,「是奪天工新得的料子吧,也曾送到我們那裡看過的——因我不大喜歡,就沒留,現在倒記不真了,我瞧著像,娘您瞧瞧,可是不是?」

  奪天工是北地規模最大、本錢最雄厚的繡房,同南邊的思巧裳各執牛耳,成對鼎之勢,『北奪天工,南思巧裳』,全大秦就沒有不知道這句話的女兒家。

  一屋子玩味的目光頓時就聚到了吳姑娘同焦姑娘身上:都是新花色,這個看不上,那個卻當了寶,特地做了衣裙,穿到了這樣大的場面上來……

  楊太太也看著蕙娘,蕙娘若無其事,倒是望向了母親,焦太太笑瞇瞇地,輕輕點了點頭,她這才微笑道,「想是嘉妹妹記錯了,這是今年南邊礦山裡新出的一批星砂,染出來的料子同從前所有都不一樣,思巧裳也不過染得了這幾匹可用的,正巧家裡有人上京,捎帶來的,才不到半個月前的事,怕縱染出了新的,也沒這麼快送上京吧。」

  吳嘉娘也是個出眾的美人,打扮得自然也無可挑剔,聽了蕙娘這話,她微微一笑,輕聲細語,「哦?那是我記錯了。」

  蕙娘也望著她頷首一笑,「記得記不得,什麼要緊呢?左不過一條裙子的事。」

  楊太太心緒就是再差,此時都忍不住要笑,正好她親家——良國公府權夫人到了,她忙藉著起身遮掩過去,耳邊還聽見何太太問蕙娘,「這腰身這樣貼,也是思巧裳的手藝?他們遠在南邊,倒是不知道居然做的衣服也精巧。」

  這話倒是焦太太答的,「您也不是不知道,孩子們從不穿外人的手藝,外人也做不得這樣跟身。是蕙娘院子裡丫頭自己裁的,瞎糊弄罷了——」

  就是楊太太聽見,心裡都有些驚異:楊家也算是富貴得慣了,一個姑娘家身邊,也不會放著這麼一個手藝奇絕的繡娘,就專為她一個人做衣服。更別說還是做丫頭使喚了,這樣的手藝,在外頭隨隨便便都是總教席,一年二三千銀子不說,還不是奴藉,名氣大一點,繡件能貢呈御覽,一輩子都吃穿不愁了……焦家條件要不是比外頭更好,她能甘心在焦家做個奴才?

  也就是這時候,她才品出了兒媳婦說法裡的韻味:就是在這麼一圈大秦頂尖的豪門貴族裡,焦家的富貴,也是火燒火燎,糊味兒能熏了天的那一種,別說是數得著,他們家數不著,不用數——焦家那是當仁不讓,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能把天潑金的超一品富貴。

  再回頭一看蕙娘,心底又不禁生出了幾分可惜——就只是隨隨便便坐在那裡,腰板一挺,由不得全場人的眼神就聚到她身上,羨也好妒也好,都繞著是她焦清蕙。可惜這樣人才,命卻薄些,親事上注定是磕磕絆絆,很難找到如意郎君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25 PM

2 炫富

  閣老壽筵,自然是香煙繚繞、細樂聲喧,處處火樹銀花、雪浪繽紛,男客們由閣老本人並族中子弟、一應女婿外戚相陪,女眷們就交給閣老太太、少奶奶並姑奶奶們作陪,楊家人口不多,可夫家顯赫的姑奶奶卻不少,這個陪一桌,那個陪一處,是處處歡聲笑語,都很給姑奶奶的面子,上一道菜,誇一個好字。連遠處戲檯子上演出的那些個吉祥大戲,似乎都翻出了新意,看得眾人眉開眼笑、讚不絕口。

  有少奶奶親自作陪,西花廳內的氣氛也不差,焦文娘一落筷子,眼睛就彎了起來,「這蟹凍,是鐘師傅親手做的吧。」

  春華樓也算是京中名館了,架子也足,一般酒席,是請不動大師傅鍾氏掌勺的。這一點滿桌子人心裡都有數,卻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出就中不同。雲貴總督家的何蓮娘便笑道,「文妹妹,你嘴巴刁呀,我嘗著,同上回在許家吃的那一盤,似乎也沒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楊家也是春華樓的常客,時常叫了整桌酒席回來待客的,楊四少奶奶當然品嚐過春華樓的招牌菜,可她也吃不到焦文娘這麼精。一時也好奇問,「這怎麼吃出來的?」

  「鐘師傅手藝細,一樣是蟹肉剁泥混肉做的凍兒,他的幾個大徒弟,滴過薑醋汁去腥也就罷了。」文娘便笑道,「可鐘師傅自己做的呢——」

  「文娘。」蕙娘本來沒開腔,此時忽然笑著擺了擺手。「鐘師傅獨門絕技,你隨口胡說出來,要被他知道了,以後他還應咱們家的單子嗎?」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彷彿是一錘定音,透了不容違逆的淡然,幾乎一樣的音色,文娘聲調俏皮,聽著也甜美,可到蕙娘開腔,靜、貴二字簡直呼之欲出。

  文娘頓時就不吭聲了,蕙娘反而轉向楊少奶奶,微笑道,「瑞雲姐姐,幾年沒見,你都已經有身孕啦——還記得我六七年前上你們家吃酒,一樣也吃了這水晶蟹凍,也是這隆冬臘月的,難為你們哪裡尋來這樣鮮肥的蟹。我可簡直是吃個沒夠,回去一問春華樓,卻說是府上自己預備了一批……沒想到幾年後又在冬日得此美味,卻是在閣老府上了。」

  會說話就是會說話,少奶奶心底亦不禁歎了口氣:都是京城貴女,自然自小相識。可從前焦清蕙對她們這群人,雖不說愛搭不理,可不忮不求、不卑不亢,從來也不和誰套近乎。自己當時年紀小,還想不明白,是母親一語點醒:她要繼承家業,怎會在後院打轉,你們就不是一路上的人。

  可現在身份一變化,她的態度就轉圜得這麼自然,才幾句話,拉了交情,捧了自己的夫家、娘家,四少奶奶也知道她是在客套,可她焦清蕙就硬是識貨,誇得硬是地方,她也不由得面上有光,大為得意,「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麼,無非是大缸儲著,每日裡澆蛋白催肥,不要說養兩個月,就是養三個月四個月到年邊正月,都一樣是肥碩鮮嫩的。只黃就不那樣滿了,是以我們也不蒸著炒著,只以之做些蟹肉點心。」

  「這是娘家帶來的絕活吧。」大理少卿家的石翠娘——浙江布政使侄女便笑著接了口,「現在冬日裡能吃著新鮮螃蟹的,京城裡就不獨良國公一家了。」

  幾句話就帶起氣氛,姑娘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起這家的招牌菜,那傢俬家的絕技,哪個班子又排了新戲,上回在誰家看著的。何蓮娘還問四少奶奶,「這鐘師傅年紀大了,今日府上席開何止百桌?他肯定應承不過來,難道就專應這一道點心不成?」

  蕙娘給她搭台,四少奶奶也有心給蕙娘做面子——也是有意思考校考校蕙娘,她便望著蕙娘,笑道,「蕙妹妹是行家,倒要考考你,吃著怎麼樣?」

  「這一桌都是鐘師傅的拿手菜,肯定是他的手藝了。」蕙娘放下筷子,輕輕地拿帕子按了按唇角,「也有一兩年沒叫過春華樓的菜了……」

  一桌人不禁都看向蕙娘,彷彿她一句話,就能將春華樓這幾年來的變化定個好壞調子——蕙娘卻似乎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矚目,她根本不以為意,嫣然一笑,輕輕地點了點頭,「幾道菜都做得不錯,鐘師傅的手藝,也是越來越好了。」

  眾位姑娘都笑了,「得你這句話,不枉他們今日的用心了。」

  四少奶奶還想逗著蕙娘多說幾句的,但見吳家的嘉娘一張俏臉雖然也帶了笑,可從開席到現在,一句話也未曾說過,知道她還是介意剛才人前落了沒趣。便不再給蕙娘抬轎子,轉而逗吳嘉娘說話,「聽說嘉妹妹外祖家裡又有了喜事,是要往上再動一動了?」

  吳嘉娘的笑,頓時熱情了幾分,口氣卻自然還是淡淡的、懶懶的。「是有這麼一說,不過舅舅一家都風雅,我們在他們跟前,也不提這些俗事。」

  石翠娘不像是何蓮娘,只貼著蕙娘、文娘,她同焦家兩個姑娘也說得上話,和吳嘉娘也親熱,嘉娘一邊說,一邊舉筷子,才一動她就笑了。「哎呀,又戴了新鐲子出來,也不給我們開開眼,偏就只是藏著掖著,不肯露個好。」

  富貴人家的嬌客,成日裡除了打扮自己,也沒有別的消遣了,十二三個小姑娘鶯聲燕語,都笑道,「快擼了她的袖子起來,讓大家瞧瞧!次次見面,她鐲子是從不重樣的,這一次又是從哪裡得了好東西?」

  吳嘉娘生得也實在好看,一雙大眼睛好似寒星,偶然一轉便是冷氣逼人,只這冷和蕙娘又不大一樣,蕙娘的冷,冷得淡、冷得客套,冷得令人挑不出大毛病,可吳嘉娘就冷得傲,尤其焦家兩姐妹在座,她雖是笑著,笑裡卻始終寫了三分輕蔑。此時得了眾人起哄,彷彿眾星捧月一般,成了場上焦點,這輕蔑才慢慢地淡了去,卻仍是擺手,「什麼好東西,就是舅母給了一對紅寶石……」

  一邊說,一邊半推半就,已經被何蓮娘擄起袖子來,果然一雙欺霜賽雪的手腕上穿了一對金鑲玉的鐲子,金自然是十足成色,玉面也是潔白無瑕,上等和田美玉,最難得卻還是玉中兩點驚心動魄的鴿血紅,晶瑩剔透不說,大小形狀也都極為相似。一望即知,這是把大的那塊硬生生琢成了這小的形狀。此等手筆,亦由不得人不驚歎了。

  「這是硬紅吧!」吏部尚書家的秦英娘一直未曾開口,此時倒是一句話就道破深淺,「這樣大小的硬紅,比軟紅不知難得多少,是從西邊過來的?」

  四少奶奶亦不禁托著嘉娘的手,細看了良久,方才笑道,「真是稀世奇珍,最難得在你這樣的手上,就更顯得好看了。」

  嘉娘莞爾一笑,將袖子徐徐地放了下來,「瑞雲姐姐誇人,來來去去也就是這兩句話。」

  這話說得有意思,少奶奶有些納悶,細細一想,這才明白過來:剛才在婆婆身邊侍奉。雲貴總督何太太誇蕙娘,「好衣服也要天生麗質才穿的好看」時候,自己隨聲附和了幾句。沒想到嘉娘居然記在心裡,自己再說這話,她不軟不硬,就給了個釘子碰。

  一樣是名門貴女出身,少奶奶在家做嬌客的時候,做派未必比吳家小姐差,她心裡不禁有幾分惱怒,可嘉娘打了個巴掌,又給塊糖,自己噗嗤一聲,倒笑起來,「可就來來去去這兩句話啊,偏偏就那麼中聽!」

  她比少奶奶小了五歲,算是兩代人了,少奶奶一個是主人,一個也不好和小輩計較,便跟著笑起來。蕙娘恰好又於此時說,「剛才那首《賞花時》,唱得好,崔子秀的聲音還是那麼亮——他也算是能唱的了。」

  幾句話就又把話題岔開了,此時酒席將完,蕙娘話也不多,先贊春華樓的鐘師傅,再贊麒麟班的崔子秀,其實都是在給主人家做面子。少奶奶幾年沒見她,從前也不熟悉,本來心裡是沒有好惡的,反而和吳嘉娘還更熟悉一些兒,此時倒是對蕙娘更有好感。

  她偶然打量蕙娘一眼,見她一手擱在扶手上,輕輕打著拍子,唇邊似乎蘊了一絲笑意,背挺得筆直,姿態又寫意又端正。襖裙雖很跟身,可穿了這半天,都沒一絲褶皺,少奶奶平日裡雖然打扮得一絲不苟的,可看看蕙娘,再看看自己,不期然就覺得自己這衣裳實在有些見不得人,畢竟是坐下站起的,腰間已經有了一點折痕……

  再看一桌子人,打量蕙娘的人絕非一個兩個,少奶奶也是過來人,深知就裡:思巧裳在京城沒有分號,如有,恐怕今日席一散,管家們就要盈門了。照著焦清蕙這一身花色樣式,稍微一改搭配,不到半個月,準有十幾套這樣的衣服出來。再過上一個月,宮裡都要穿上這樣的裙子了……只要那南邊的星砂不斷貨,往後一兩年內,思巧裳是管染管賣,絕沒有賣不掉的擔憂。

  其實,照少奶奶來看,衣服也無非就是那樣,最要緊還是蕙娘穿得好看——說穿了,還不是她人生得好?可沒辦法,從前就是這個樣子,名門嫡女,沒幾個看得起焦清蕙的,背地裡議論,都撇著嘴,「上輩子撞了大運,這輩子托生在焦家,一個庶女,倒比宮裡的金枝玉葉都要風光了……」可見了焦清蕙,見了她穿的用的,嘗了她吃的喝的,由不得就興出歎息來,就興出想望來:難為她怎麼能這樣費心,有如此巧思。這樣的好東西,「我也要有!」

  久而久之,倒都懸為定例了,京城流行看高門,高門流行看宮中,宮中流行——卻要看宮妃們的親眷,這些一等豪門的風尚,而一等豪門的風尚,卻要看焦家的蕙娘。這三年來,她閉門守孝從不出門應酬,這一風潮才漸漸地褪了,滿以為此事也就再不提起,沒想到重出江湖第一頓飯,還和從前一樣,明裡暗裡,眾人都看著蕙娘,又想學她,又不知該怎麼學。

  到底還是有人忍不住,何蓮娘開口了,「蕙姐姐,你今日穿這樣厚,怎麼不熱麼——唉,這樣厚的料子,看著也不特別緊身,怎麼你這坐下站起來的半天了,身上還沒一絲褶,尤其腰這一塊,平展展的,又不是漿出來那硬挺挺的樣子,真是好看。」

  蕙娘笑道,「這幾天身子弱,怕著涼了要喝藥,出門總要穿得厚實一些。」

  說著,就指給蓮娘看,居然是一點架子都沒有,也不藏私。「是我們家丫頭在這裡捏了個褶子,就顯得腰身細些,並且褶子繃著,身前身後就不容易起皺了。」

  眾人的眼神唰地一聲,都聚向蕙娘似乎不盈一握的小蠻腰。文娘恰於此時抱住雙臂,輕輕地打了個寒顫,「姐姐這一說,我也有些冷了。」

  便命丫頭,「煩你出去傳個話,令我丫頭把小披風送來,再取枚橄欖來我含。」

  少奶奶忙道,「橄欖這裡也有。」

  說著,早有丫頭取過橄欖來,文娘插了一塊送入口中,過了一會,覷人不見,又輕輕地吐了——卻不巧被少奶奶看見。

  少奶奶心中一動,掃了焦家兩姐妹跟前的骨碟一眼,見非但碟上,連碗裡筷頭都是乾乾淨淨的,不比別人跟前,總有些魚刺、菜渣。她心裡明鏡一樣:兩姐妹面上客氣,誇了鐘師傅的手藝,其實還是沒看得上外頭的飯菜,不過是虛應故事,勉強吃上幾口而已……自己和婆婆雖然用了心,奈何這兩朵花兒實在是太金貴了,到底還是沒能把人招待得舒舒坦坦的。

  正這樣想時,焦家丫鬟已經低眉順眼,進了西花廳,手中還抱了一個小小的包袱,文娘動也沒動,只安坐著和何姑娘說笑,那丫頭在文娘身邊輕輕一抖,便抖開了極輕極軟的漳絨小披風——一望即知,是為了這種室內場合特別預備的。又半跪下來,伸手到文娘胸前,為她繫上帶子。

  少奶奶先還沒在意——她還是忍不住偷看了幾眼戲台上的熱鬧,只聽得石家翠娘忽然半是笑,半是驚歎地說了一句,「哎喲!這真是……」,桌上便一下靜了下來,這才猛地回過神來。左右一看,只見吳嘉娘臉上連笑影子都沒有了,滿面寒霜,端端正正地望著戲台,看個戲,都看出了一臉的殺氣。滿桌人,卻只有她一個看向了別處,其餘人等,都正望著——

  少奶奶順著眾人的視線看去,不禁也輕輕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文娘卻仿若未覺,她倒是和吳家的嘉娘一樣,都專心致志地看著戲台上的熱鬧,只令丫頭在她胸前忙活,只她坐得直,丫頭又半跪著,必然要探出身子,伸出手來做事。這一伸手,袖子便落了下來。

  無巧不巧,這丫頭手上,也籠了一對金鑲玉嵌紅寶石的鐲子,那對紅寶石,論大小和吳嘉娘手上那對竟不相上下,唯獨光澤比前一對更亮得多,被冬日暖陽一照,明晃晃的,竟似乎能刺痛雙眼。

  少奶奶望著焦家文娘,沒話說了:吳家、焦家素來不卯,兩家姑娘爭奇斗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本以為今日有自己親自照看,縱有暗流洶湧,也不至於鬧到檯面上來。沒想到文娘一句怪話也沒說,居然就已經是給了吳家嘉娘一記響亮的耳光。

  焦家富貴,的確是名不虛傳……只是再富貴,這般行事,是不是也有點過了?

  不知為何,少奶奶忽然很想知道蕙娘此時的心情,她閃了蕙娘一眼,卻失望了:蕙娘的鵝蛋臉上還是那抹淡淡的笑意,她竟似乎根本沒明白場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本來這熱鬧就已經夠瞧的了,沒想到石家翠娘,看熱鬧不嫌事大,待那丫頭給文娘繫了披風——又奉上一個小玉盒,啟開了高舉齊眉端給主子,文娘拿起銀簽取了一小塊橄欖含了——她便忽然眼珠子一轉,笑嘻嘻地道,「文妹妹,你今日戴了什麼鐲子,快讓我瞧瞧?」

  這個石翠娘!少奶奶啼笑皆非,卻不禁也有些好奇。可文娘欣然提起袖子,眾人伸長了脖子看去時,卻見得不過是個金絲鐲,均都大為吃驚:金絲鐲這種東西,一般富貴人家的女眷都不會上手,更別說她們這樣的層次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無人誇獎,連吳嘉娘的臉色都好看了些。少奶奶細品文娘神色,知道這鐲子必定有玄機在,她身為主人,本該細問,可又怕村了吳嘉娘:再掃她一次面子,吳嘉娘真是好去跳北海了,便有意要囫圇帶過,「做工確實是細緻的——」

  「這也就強個做工了。」蕙娘開口了,一桌人自然靜下來,聽她古琴一樣的聲音在桌上響。「一般鐲子,實在是沉,家常也不戴。這鐲子拿金絲編的,取個輕巧,也就是『渾圓如意,毫無接頭』能拿出來說說嘴,再有裡頭藏了兩枚東珠,聽個響兒罷了。」

  說著,便隨手擼起自己的袖子,把一隻玉一樣的手腕放到日頭底下,眾人這才看出,這金絲之細,竟是前所未有,雖然鏤織成了鐲型,但金絲如雲似霧的,望著就像是一片輕紗,裡頭兩枚東珠滾來滾去,圓轉如意絲毫都不滯澀,被陽光一激,珠光大盛,兩團小小光暈同金色交相輝映,燦爛輝煌到了極點。可蕙娘手一移開,在尋常光源底下,卻又如一般的金絲鐲一樣樸素簡單、含蓄內斂了。

  眾人至此,俱都心服口服,再說不出話來,西花廳內竟是落針可聞。好半日,何姑娘才咋舌道,「好大的珍珠呢,這樣撞來撞去的,如撞裂了,可怎生是好?」

  蕙娘、文娘姐妹對視一眼,俱都笑而不語,眾人心下也都是穎悟:焦家又哪裡還會在乎這個呢?若撞裂了,那就再換一對,怕也是易如反掌吧……

  有了這段小小的插曲,眾千金也都不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攀比了,反而一個個安生看戲,再不說別的,廳內氣氛漸漸地又熱鬧了起來。過了一會,蕙娘起身出去,臨起身前,她輕輕地掐了文娘手背一下,動作不大,即使少奶奶一直在留心她姐妹倆,也幾乎都要錯過了。又過片刻,文娘也起身出去了,少奶奶心中大奇,卻恨不能跟著出去,只好勉強按捺著看戲,又過片刻,正廳來人:她母親良國公夫人命她過去相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26 PM

3逗斗

  自從少奶奶有了身孕,便一心在婆家安胎,很少回娘家去,權夫人難得到楊家赴宴,自然要和女兒說幾句私話。楊太太這一點還是能夠體諒的,甚至幾個大姑子都有心成全,楊少爺的雙胞姐姐楊七娘忙裡偷閒,還命人在小花園的暖房裡佈置了兩張交椅,她握著少奶奶的手,「你大肚子的人,也不好久站,在這裡多歇一會兒,暖暖和和的——西花廳裡有我呢!」

  權夫人冷眼旁觀,等大姑子走了,才慢吞吞同少奶奶說,「雖說也有這樣、那樣的苦處,可為人媳婦,那是在所難免。你算是有福氣了,幾個大姑子都待你不錯。」

  少奶奶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家裡人都好?這回爹也過來,只是我身子沉重,又不得相見了。」

  兩人幾個月沒見,雖然權家時時派人送這送那的,但到底是親娘,見了面還是有話要問,「姑爺待你如何?肚子總還太平吧?婆婆這幾個月,沒乘機往你房裡塞人?」

  待少奶奶一一答了,「都還好的,姑爺一心讀書,得了閒就回屋裡,從不出門廝混。婆婆最近,別有心事——您也知道許家的喜事……前幾天二哥還來給我把了脈,說是脈象很穩,沒什麼不妥的地方,只怕胎兒還是大了一點。」

  說到許家喜事,權夫人會意地露出一絲笑意,可一聽女兒這麼說,她的眉峰又聚攏了。「你二哥怎麼沒和我提!」

  少奶奶二哥權仲白,乃是大秦有名的再世華佗。他少年學醫,不但得到權家家傳針灸秘法,還師從江南名醫歐陽氏。雖說身份尊貴,太醫院供不下這尊大佛,他沒領朝廷任命,但事實上已經是皇朝幾大巨頭的御用神手。江南江北,將他的醫術傳得神乎其技,幾乎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這當然有誇大成分在,但應付少奶奶這麼一個孕婦,那自然是綽綽有餘的。少奶奶忙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有二哥照看著,還能出什麼差錯不成?您就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裡吧。」

  她說得也有道理,權夫人皺眉思忖了半日,這才意平,到底還是歎了口氣,「這個仲白呀!」

  權仲白什麼都好,從人品到長相,幾乎全沒得挑,可卻也不是沒有毛病。少奶奶聞絃歌而知雅意,一聽母親口氣,便會意了:「您這是又起了給哥哥說親的念頭?」

  「三十歲的人了,都到了而立之年……」權夫人一提起來就是愁眉不展。「膝下空虛不說,房裡也是空蕩蕩冷冰冰的,連個知疼知熱的人都沒有。這樣下去,我將來也沒有面目見地下的姐姐。可你也知道,一提親事,他恨不得掩耳疾走。這一次我是下了狠心,一定要給他說門親事了。他倒好!問皇上討了差事,怕是等你生產完了,開春就要下江南去!這一去山高水遠的,親事一耽擱,可不就又是一年?」

  少奶奶也不禁陪母親歎息起來,又忙獻寶表忠心,「我回回見了二哥,也一樣催他。還有姑爺也是,得了我的吩咐,見一次勸一次……」

  權夫人倒被她逗笑了,拍了拍女兒的手,「還是閨女貼心,你那幾個哥哥弟弟,沒一個是省油的燈,要不是你和瑞雨都還懂事,娘真要被搓摩死了。」

  她便和女兒商量,「你哥就先不管了,只說如今幾個姑娘,今日你公公壽筵,人到得齊。我冷眼看著,秦家英娘——那是剛說了親了,就沒說親,那長相也配不上仲白。左看右看,還是吳家的興嘉,人生得好,除了傲些,別的也是極好的,最難得是我自小看大——」

  剛說到這裡,權夫人無意間往窗外一看,話就斷成了半截兒,她瞇起眼睛,透過玻璃窗戶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正在院子裡徘徊的兩位姑娘。雙眼奇光閃爍,竟似乎是看得癡了。

  少奶奶跟著她眼神看去,也是眉峰一挑:「您來得晚,她們往花廳去了,那是焦家兩位明珠,我一說,您就認出來了吧。」

  蕙娘、文娘的出身,權夫人自然瞭如指掌。還是老問題——雖然樣樣都好,卻到底還是庶女出身,再說,焦家雖然富貴驕人,但也不是沒有軟肋……權夫人剛挺起來的脊背,頓時又是一鬆,她失望地靠回椅背,倒是又有些好奇,「天寒地凍的,不在裡頭吃酒,她們走出來做什麼?」

  少奶奶倒是猜到了一點,她也是大為好奇蕙娘的反應,便沖母親狡黠地一笑,招手叫了個人過來。

  #

  「天寒地凍的,不在裡頭吃酒,您拉我出來做什麼。」

  文娘也正這麼問著姐姐,她伸出手給姐姐看,果然,才從屋子裡出來沒有一會兒,這青蔥一樣的十指,已經凍得泛了白。

  蕙娘倒似乎一點兒沒覺出寒意,她攜著文娘的手,在一株蒼虯癭結的老梅樹前止了步,微微抬頭,竟是悠然自在,「她們府上的梅花,倒的確是開得漂亮,這宅子這樣新,梅花卻是老的,也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從別處移來呢。」

  做姐姐的要裝傻,文娘還能如何?她想掙開蕙娘掌握,但姐姐捏得緊,她力氣確實不如蕙娘大,除非掙扎,否則怎掙得開——在別人的地盤,她又好意思拉拉扯扯的?索性一咬牙,也露出笑來,「我看,倒不如潭柘寺的梅花漂亮,就是再好,孤零零這一株,也沒什麼趣味。」

  文娘這孩子,從小就是倔。

  蕙娘嗯了一聲,漫不經心地望著一樹凍紅,似乎早都已經走了神兒,竟站住不動,不再走了。

  她穿得厚,一身錦緞扛得住,文娘卻只在緞襖外披了一件薄薄的漳絨披風,原來走動著還不覺得,眼下一停步,北風再一吹,這嬌嫩的皮肉,如何捱得住沁骨的寒意。咬著牙死死地頂了一會,到底還是受不了苦,連聲音都發了顫。「姐!」

  「火氣凍下去了?」蕙娘這才重又邁開了步子,她連看都不看妹妹一眼,聲音也還是那樣雅正平和,甚至連臉上的笑意都還沒退。

  文娘一是凍、一是氣,牙關雖咬得死緊,貝齒卻還是打了顫,「你、你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當著那許多長輩的面,你還長篇大套地給她沒臉,我還連一句話沒說呢,你憑什麼管我!」

  兩姐妹年紀相近,可從小到大,大人們眼裡幾乎只看得到蕙娘,在家是這樣,出了門還是這樣,就連進了宮都是這樣。文娘心中不服,也是人之常情,兩姐妹當了人的面自然是親親熱熱的,誰也不給誰下絆子,可在背地裡,文娘就常犯倔性。蕙娘偏偏也不是個讓人的性子,鬧個彆扭,那是常有的事,文娘眼裡,可從沒有姐妹之分,她是半點都不覺得自己聽了祖父的話,聽了嫡母的話,聽了慈母的話,還要再聽個姐姐的話。

  不過,現在畢竟是在別人家裡,要調。教妹妹,多得是機會,蕙娘壓根就不搭理文娘的話茬,她又停住了腳步。「看來,火氣還沒凍下去呀?」

  她這一迴避,文娘倒來勁了,也不顧凍,頭一揚,「凍就凍,凍病了反正不算我的。誰有理誰沒理,誰心裡清楚。」

  小姐脾氣使第一回,蕙娘還不大當回事,現在一色一樣再來一記,文娘終於取得可喜成就——蕙娘臉上的笑意淡去了,她沉下臉來,冷冷地望著妹妹,也不說話,也不出聲,可文娘在她的眼神裡竟就慢慢地軟了下去,她有些侷促了,不再那樣自信了——

  過了一會,蕙娘移開眼,唇瓣又揚了起來。「火氣凍下去了?」

  文娘氣得要跺腳,可腳一抬起,蕙娘立刻又放下臉,她這腳居然跺不下去,僵了半天,到底還是慢慢地放了下來。心頭縱有百般不甘,囁嚅了半晌,還是點了點頭,「沒火氣了……姐,咱們進去吧。」

  兩姐妹便又親親熱熱,你一言我一語地攜手進了花廳。蕙娘甚至還為妹妹繫好了披風,透著那樣體貼親切,文娘笑道,「今年去不成潭柘寺,我們也命人去討幾枝梅花來就好了……」

  暖房裡,權夫人和少奶奶也都覺得很有趣,少奶奶揮退了底下人,「都說蕙娘厲害,真是名不虛傳。文娘也算是個角色了,在她姐姐跟前,倒成了個糯米糰子,由蕙娘揉圓搓扁,自己是一點都使不上力。」

  權夫人來得晚,又在東花廳坐,兩場熱鬧都沒趕上,問知前情,不禁失笑出聲,「興嘉一向眼高於頂,今天連受兩記耳光,實在是委屈這孩子了。」

  少奶奶對吳嘉娘,始終是喜歡不起來,「她也是自討沒趣,焦家什麼身價,還容她如此賣弄?文娘這記耳光,打得不虧心。」

  「不虧心是不虧心,可手段也是過分了一點。這樣的事,在興嘉心裡肯定是奇恥大辱,能記上一輩子……和姐妹口角又不一樣,焦文娘手腕也差了些,要不是她姐姐,她險些還坍了台。」

  炫富擺譜,那也是要講究技巧的,沒人來接話茬,文娘炫耀失敗,當場也免不得下不來台。蕙娘撐住場子,私底下再教訓妹妹,倒是處理得乾淨利索。權夫人越想越有意思,唇瓣慢慢上翹,「聽你這麼一說,興嘉在這個焦蕙娘跟前,便又有些黯然失色了。」

  「她是太好了點。」少奶奶細品著母親的態度,「焦家怎麼教她的,您當年不是也聽說過?強成這樣,世上男子,能壓得住她的人,卻也不多呢。」

  「哪怕一隻手能數得過來呢。」權夫人不置可否,「你二哥也能佔上一份。不過,這還要細看她的為人了。」

  兩母女便不提此事,反而低聲商議起了別的,「宮裡……朝中……焦閣老,你公爹……」

  #

  焦家兩姐妹才剛重出江湖,就演了這麼一齣好戲,眾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才一入座,翠娘就搶著問,「文妹妹,你同蕙姐姐連去——都要一處,姐妹兩個就這麼粘?」

  「是姐姐看那梅花好,」文娘進了屋就笑嘻嘻的,不甘心一點都沒露出來,「剛才轉角看到,禁不住就拉著我出去瞧了瞧。我們都覺得像是潭柘寺的梅花,花期像,色澤像,香味也像。」

  少奶奶正好也隨著進來,聞言忙笑道,「正是潭柘寺移來的,移了幾株,就活了這一株,也是兩年沒開花,到今年才蓄了一樹的花苞。」

  眾人都笑道,「確實是香,坐在這兒都能聞得到。」

  翠娘更問嘉娘,「興嘉,你們家梅花可都開了沒有?去年同娘過去時,好幾十株都開得盛,真是十里傳香!」

  要說梅花,因為蕙娘愛梅,城裡誰不知道焦家在承德有個梅花莊,年年焦家都有喝不完的梅花酒,吃不完的梅花糕。據說蕙娘連香粉用的都是梅花味,翠娘不問蕙娘,專問嘉娘這個,倒是熱鬧沒看夠的意思。別人不明白,吳嘉娘剛剛得了沒趣,焉能不明白?她臉上還是笑微微的,話比針還利,「今年也都開了呀,我前兒還請了幾位姐妹來家賞梅,怎麼沒叫上你嗎——想是忘了。」

  即使翠娘脾氣好,也被這一句話噎得面紅耳赤,文娘眼珠子一轉,話都到了喉頭了,蕙娘看她一眼,她又笑瞇瞇地嚥下了不說。少奶奶看在眼裡,只做不知,因笑道,「啊呀,崔子秀要上場啦。」

  若說麒麟班是京城最好的戲班子,崔子秀就是麒麟班最亮的招牌,只這一句話,滿桌的千金小姐都靜了下來,俱都全神貫注,望向戲台。

  乘著這麼一個空當,吳嘉娘便掃了焦蕙娘一眼,恰好焦蕙娘也正望向她,兩個小姑娘眼神一碰,吳嘉娘的眼神又冷又熱,利得像一把刀,冷得像一層冰,熱得好像能迸出火星子——蕙娘卻好像在看個窮親戚,衝她滿是憐憫地一彎唇角,算是盡了禮數,便失去應酬興趣,低頭用起了香茶。

  嘉娘握茶杯的手指,可是用力得都泛了白……少奶奶看在眼裡,不禁也暗暗歎了口氣。

  人比人,比死人,從前看著吳興嘉,真是送進宮當娘娘都夠格了,放在焦清蕙跟前,卻還是處處落了下風……

  不知不覺,她也開始半真半假地考慮了起來:若能把蕙娘說回權家,做個二少奶奶,對二哥、對權家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這一天應酬下來,大家都累,送走了客人,從楊老爺起,一家人終於團圓,圍坐著吃夜宵用點心,在一邊陸續為一天工作收尾。少奶奶是雙身子的人,用湯團用得香甜,吃完一碗,忽然想起春華樓的鐘師傅,見婆婆精神恍惚,猜她多半沒做特別安排,便急令管家,「多送五十兩銀子給春華樓的夥計,今日勞動他們家鐘師傅,可不能沒個表示。」

  下人領命而去,不久回來,「春華樓說,非但這賞封不敢領,就連幾天來的酒席全都不必算了。還要多謝今日得少奶奶恩典,在席間點了春華樓一句,得到焦家女公子誇獎,就中得利,不要說三日酒席,就是三十日,都抵得過的。還問少爺何時有閒,掌櫃的要過來磕頭謝恩呢。」

  眾人不禁面面相覷,連楊太太都回過神來,聽得住了。少奶奶並不如何吃驚,只是感慨萬千,不禁歎了口氣:「三年前就是這樣,沒想到三年後,她這塊金字招牌,還是這麼好使……」

  楊太太也不由得有點不平衡了,「一樣都是公侯人家,怎麼她焦清蕙過得就是神仙般的日子?我就不信了,難道她們家連淨房都是香的?都值得一般人跟風一學?」

  少奶奶不禁苦笑,「您這還真說著了,她們家啊,還真是連淨房都顯出了富貴來呢。」

  #

  焦家的淨房,還真是香氣撲鼻,沒有一點異味,甚至連恭桶都沒見著。淨房角落裡一個小隔間,端端正正地安了個青瓷抽水桶,隨時一拉,穢物便隨水而下,從地下管子裡流出屋外,哪有絲毫痕跡?當時清蕙屋裡這一個淨房,都惹得諸多千金小姐背地裡跺著腳羨妒,只這事卻沒那麼好學了。焦家自己在地下是挖出了無數管道,所有污水全匯到一起,一路順著管道排到高梁河裡去。這份工程,還不是有錢有人力就能做成的,沒有焦閣老的身份,能一路打牆動土,把管子鋪過小半個京城?連焦閣老自己有時候都感慨,「我們家最值錢不是古玩,不是字畫,其實還是屋裡這一個個青瓷馬桶。」

  焦清蕙從淨房裡出來時,她的幾個大丫環已經在屋裡等著她了——都是練就了的套路,即使蕙娘三年守孝難得出門,此時做來也是熟極而流毫無滯澀。瑪瑙上前為清蕙解衣,孔雀給她卸了首飾,石英拿了胭脂盒候在一旁,給她抹油膏,雄黃給她拆了頭打起辮子。專管她飲食的石墨已經奉上一杯溫涼可口的桐山茶——在焦清蕙的自雨堂裡,四季一向如春,縱使三九天氣,家常穿著一件裌衣也儘夠了,更不必預備熱茶。文娘說楊家西花廳冷,還要特意預備一件漳絨披風,倒也實在不是她故作嬌弱。

  以焦家豪富,單單清蕙一人,用著的丫鬟就何止幾十,可能夠登堂入室的也不過這麼十幾人罷了。可以時常近身服侍蕙娘的人,那更是五個指頭數得過來,雖是奴籍,但能脫穎而出,沒一個是省油的燈。見清蕙精神似乎還好,你一言我一語,不是問楊家的酒,就是問楊家的客,鶯聲燕語,倒把屋子裝點得分外熱鬧,清蕙半合著眼似聽非聽,唇邊漸漸蓄上微微的笑,直到聽見綠松輕輕一咳,方才睜開眼來。

  屋裡幾個丫鬟,誰不是爭著服侍清蕙?唯獨綠鬆動也不動,只垂著手站在桌邊,可她這麼一咳,眾丫鬟一下全都散開,給她讓出了一條道兒來。倒顯得這個細條身材的矮個子分外霸道,她迎著主子的眼神,輕輕踱到清蕙身邊,第一句話就一鳴驚人。

  「那對和田玉硬紅鐲子的事,奴婢已經問過雲母了。」

  從蕙娘的轎子進門到這會,滿打滿算也就是小半個時辰,消息不靈通一點的人,恐怕根本都還沒聽說硬紅鐲子究竟是什麼事呢。畢竟文娘巴不得藏著掖著,也不會主動去說,蕙娘又才從淨房裡洗浴出來,根本沒和綠松打過照面。她就已經把這件事去問過文娘身邊的大丫環了……

  「太太對這事怎麼看?」蕙娘用了一口茶,擺擺手,吩咐雄黃,「別打辮子了,梳個小髻吧。」

  主僕默契,無需多言,以蕙娘腦筋,不必細問,也能猜到肯定是焦太太在席間已經收到消息,聽說了這麼一出熱鬧。既然不是文娘放出的消息,那綠松肯定是從太太身邊人那裡,收到了口風。

  「太太只說了一句話,說十四小姐做得有點過了。」綠松恭恭敬敬地道,「不過,聽綠柱的口氣,老太爺今晚得閒,想必不多久,這事也該傳到他的耳朵裡了。」

  綠柱是焦太太身邊最得力的大丫環,人以群分,她和綠松、雲母,一直都是很投緣的。

  蕙娘點了點頭,並不說話,綠松頓了頓,又道,「雲母知道消息,慌得很,立刻就回去告訴了十四小姐,十四小姐自然命我來向您求求情——」

  「你該不會應了吧。」蕙娘打斷了綠松的話,她的笑意一下濃重了起來。

  「沒得姑娘示下,我哪敢順便說話呢。」綠松眼裡也出現了一點笑的影子。「看十四小姐的樣子,她是又和您鬧彆扭了。」

  「我都懶得提她,」蕙娘笑著擺了擺手,「就說我的話,『你不是問我憑什麼管你嗎?現在我也問你,我憑什麼管你。你要能答得上來,我就管,答不上來,這件事就別來找我』。」

  一屋子人都笑開了,「姑娘就是愛逗文娘。」

  「不是我愛逗她,是她愛鬥我。」清蕙慢吞吞地和丫頭們抬槓,「這一點要分清楚,若不然,我難道閒著沒事,還拿捏親生妹妹取樂,我不成壞人了?」

  屋內頓時又是笑聲洋溢,大丫頭們一個兩個,各忙各的去了,蕙娘往椅背上一靠,她唇邊的笑意慢慢地斂去,最終,連那一點客套的笑影子都不見了,只留下一對寒光四射的雙眸,射向屋樑。

  「會是她嗎?」她自言自語,「難道是她?」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27 PM

4離間

  冬日天亮得遲,天邊才露出一線曙光,蕙娘就已經翻身起床,掀開了一泓格外柔軟輕薄,水一樣柔和的床帳子,趿了雙大紅色軟便鞋,這就懶洋洋地進了淨房。待得從淨房出來,頭臉也都稍微揩拭過了,才拿起案邊銀錘,敲了一記金磬。

  一般大戶人家姑娘,身邊十二個時辰都是不離人的。拔步床本來就安排了給丫鬟睡的小床,如若不然,冬天屋裡燒炕,暖閣上哪裡不能睡人?但蕙娘從小主意正,她愛安靜,東裡間晚上就是不設人守夜的。只每日早上聽罄聲一響,丫鬟們方才開門魚貫而入。幾個人默不做聲有條不紊,捧水的捧水、擦面的擦面,梳頭的梳頭,全是做慣了的套路。不消一炷香時分,已是給蕙娘套上一身胡裝,換了厚底皮靴,又簇擁著她從裡間出去,披了一件極輕極暖的貂腦大氅,送她出了屋子,一頂暖轎,已經在廊下備著了。

  蕙娘身份特殊,焦家人口少,從前沒有弟弟的時候,她是做承嗣女養起來的。女兒家慣學的《女誡》、《女經》,她從小連翻都沒有翻過,反而從五六歲記事起,家裡便從滄州物色了女供奉來,又翻修了一間習拳廳,不論三九三伏,早起早飯前,她是一定要打一套拳的。練了這十幾年,拳腳上也算有小成了,傷敵未必有這個本事,但強身自保,倒是綽綽有餘。文娘在楊家掙不開她的掌握,實屬常事。

  她點兒掐得准,多少年了,自鳴鐘一過六響,人就站在拳廳裡,等王供奉背著手悠悠哉哉地進來了,便躬身抱拳請安,「師父。」

  王供奉是習武之人,雖然也有五十多歲了,望之竟青春如三十許,慈眉善目的,一點都看不出一身的工夫,她笑瞇瞇地點了點頭,「今兒同你練練推手吧。」

  這一套拳練下來,筋骨活動開了,也出了一身的汗,蕙娘一回屋又梳洗了一遍,這一次才是真正梳妝,幾個專管她梳妝的丫頭端著大盤子,蕙娘一回頭,就把蓋子揭開了給她看:象牙管裝的口脂、五彩玻璃瓶裝的西洋香水,海外買方子回來自己磨的螺黛,和田玉盒裡盛的胭脂……哪一樣沒有四五種花色,給她挑剔揀選?

  再往左一看,孔雀已經捧來了一小匣首飾——她首飾多,孔雀平時除了空閒時候也在她跟前爭爭寵,其餘時間在自雨堂,那是橫針不動豎線不拈,專管給蕙娘首飾登記造冊,每天早上把金釵插上蕙娘發裡,晚上把首飾鎖回匣子裡,她一天的活計就算是完了。

  就這樣的丫鬟,自雨堂裡養了有二十多個,專管蕙娘梳頭的,管著她的脂粉香水的,管著她家常衣裳的,管著她的熏香的,甚至還有一個專管飼養貓狗的,大丫鬟下頭還有小丫鬟……僅僅一個自雨堂,裡裡外外的丫頭婆子,都快上百了。

  「昨兒寶慶銀又送了首飾來,太太吩咐先給姑娘送來看看,您要是喜歡,就留下玩吧,如不喜歡,我們再退回去。」孔雀見蕙娘看來,就捻起一對耳環給她看,「我挑了一挑,就覺得這一套最好,南邊來的海珠,不比合浦珠光澤好,但勝在帶了彩,您瞧,這一眼看著,倒像是閃了藍光。」

  到焦家這樣身份地步,金銀財寶,自然是應有盡有,凡事只取「舉世難尋、工藝奇巧」兩點,蕙娘本來無可無不可,聽孔雀這一說,倒來了興致,自己拿在手中瞧了,也笑道,「嗯,是泛著藍,大小也不差。不過這樣的珠子,我記得我們也有的?」

  她自己首飾何止成百,簡直上千。有些壓箱底的成套首飾,孔雀自己都記不清楚了,蕙娘心底卻是門兒清,連樣子都還能記得起來。她聽主子這麼一說,一時還真沒想起來,面上遲疑之色才露,蕙娘便道,「你不記得了?金玉梅花鳳頭的那一套。那年正月進宮我戴過一次的。」

  孔雀恍然大悟,「那套珍珠也好,比這個又大又有文采,您要是不喜歡這個,我就把那一套給您取來,還更好呢。這套像是聽說十四姑娘誇了好的,就給她也無妨。」

  要給清蕙先挑的首飾,文娘如何能看到?可孔雀能說出這番話來,那文娘肯定也是看過的。只不知怎麼,被她知道了而已。蕙娘身邊的大丫環,真是各有各的本事。

  「那套太沉了,也就是出門戴戴。」蕙娘隨手便把耳環戴上了,又瞥一眼其餘簪環,「這耳環也不錯,簪子就差一點了,珍珠還是小……且留著吧。」

  忽然想起來,便又笑道,「瑪瑙呢?讓她過來,昨兒穿新衣服出去,又得了幾句好話。她可要小心些了,就是這幾日,文娘不打發人過來才怪。」

  「只是十四姑娘打發人來,那還好了。」幾個丫頭異口同聲,「就怕她爹不過幾天,又要被逼上門來,背地裡求她把模子帶出去呢。」

  蕙娘穿一身衣服,這身衣服在京城就賣得出去。沒門路的裁縫自己仿,有門路的多半都要求到焦家自己的布莊打模子,一家一戶都是達官貴人,掌櫃的也不敢回絕,就只好一趟趟地往閣老府跑,來求蕙娘身邊專管為她做衣服的瑪瑙。這要不是親父女,只怕瑪瑙還不肯應承他。現在一頭是主子,一頭是老父,送模子出去,這身衣服蕙娘幾乎就不再穿了,她還要挖空心思裁新衣,如不送,自己能清閒幾日,掌櫃的在布莊裡就吃力了。

  蕙娘也笑了,「這三年沒怎麼出門,閒得她,做了起碼上百個模子在那裡。我抻著穿,她抻著給,就沒那麼為難上火了。」

  大家說說笑笑,伺候著蕙娘再次出門,這一回,她是往謝羅居去,給焦太太請安,陪母親用早飯的。

  #

  焦四太太有年紀的人了,起得沒年輕人那樣早,蕙娘辰初一刻過來,剛好趕上她洗漱過了,披上一件薄棉衫出來用早飯。見到女兒,焦太太笑了,「我還當今天文娘要同你一起過來呢。」

  蕙娘、文娘雖是庶女,但焦家上下熙和,姨娘們老實,焦太太也是個慈和人,清蕙從小到大都是她貼身在帶,兩人同親母女也差不了多少。蕙娘在焦太太跟前,口氣都嬌起來。「我一早也等她呢,挑耳環都挑了半天,誰知她脾氣倔,昨兒我說她幾句,她就不過來了。」

  「那她也該到了。」焦太太和女兒一道坐了,半開玩笑,「難道怕我數落她,她就不來了?」

  昨天文娘在楊家發威,因是在外做客,也不是什麼大事,不論是焦太太還是蕙娘都沒說什麼,回了家天色已晚,四太太也不至於就著急上火地把她叫過來數落。可今兒早上,一頓說教那是免不了的,文娘向蕙娘求助,被她噎回來了,今天早上竟還不過自雨堂向姐姐服軟,已經有些出奇,現在眼看就到焦太太吃早飯的時辰了,卻還沒見她的人影,這就太不合常理了。

  焦太太沖丫頭一擺手,也不再揪著這話不放,「三年沒出門了,外頭的天是什麼顏色的都快鬧不清啦,你昨兒在姑娘堆裡瞧著,這幾年間,人情世故,可和從前還一樣不一樣?」

  這種事,文娘根本就不會留意,家裡人也不會指望她。蕙娘才開了個頭,「覺得吳家和秦家,不像是從前那樣親密了——」

  屋外忽然就傳來了一陣孩童的笑聲。

  緊跟著,一位高大健壯的北方婦人抱進了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娃娃,「十少爺給太太請安來了。」

  焦太太立刻放下手中的天水碧鈞窯杯,笑得更溫和了,「子喬來了?來,到娘這邊來坐。」

  焦子喬在養娘懷裡掙扎著下了地,笑意早沒了,小臉繃得緊緊的,圓滾滾的手握在一起,胖嘟嘟的小身子往前一撲,算是作揖過了,這才甩掉一臉肅穆,重又露出笑來,甜甜地道,「娘好。」

  說著,又給蕙娘作揖,「十三姐好。」

  蕙娘笑著摸了摸焦子喬的頭,「喬哥也好。」

  喬哥嘴巴一嘟,笑意又沒了,偎到焦太太懷裡告狀,「娘,十三姐摸我!」

  焦太太今年望四十的人了,一般大戶人家女眷,在她這個年紀,孫子孫女都有焦子喬的歲數了。有個二三歲的小囡囡在身邊偎著,她心裡自然舒坦,拂著喬哥的肩頭,「你十三姐、十四姐,不是一見你就摸你的腦門兒嗎?怎麼你今兒告狀,從前就不告狀了呢。」

  焦子喬氣鼓鼓地瞪了清蕙一眼,理直氣壯,還真生姐姐的氣了,「養娘說……摸多了腦門兒,我就長不高了!」

  童言童語,逗得焦太太前仰後合,「你這孩子,養娘逗你玩呢。」

  喬哥得不到母親支持,眼圈兒立刻就紅了,他倔強地咬著下唇,只不做聲,焦太太看著倒心疼起來,她息事寧人,忙吩咐蕙娘,「以後就別摸你弟弟腦門了,喬哥不喜歡,咱們就不摸,啊?」

  今年才二歲多,根本就還是個孩子,話才能說個囫圇,當然是養娘說什麼,他就是什麼了。

  蕙娘瞅了低眉順眼垂手而立的養娘一眼,微微一笑,「好,喬哥不喜歡,咱們就不摸。」

  喬哥頓時破涕為笑,也不要焦太太抱,自己爬到椅子上坐了,小大人的樣子,還關心文娘,「十四姐怎麼沒來。」

  焦太太也道,「是啊,她怎麼沒來呢?咱們不等她,先吃吧。」

  果然,粥飯才端上桌,文娘的花月山房就來人報信了:昨兒十四姑娘在楊家受了風,今早微微有些發熱,就不來請安了。

  這個焦令文,還真和自己槓上了,蕙娘好氣又好笑,主動向母親解釋,「她和吳姑娘鬥得和烏眼雞似的,我看再鬧下去也不像話,屋裡也找不到說話的地方,索性就把她提溜出去訓了幾句。沒想到令文身體弱,那麼一小會兒也給凍病了,是女兒沒想周全。」

  焦太太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可架不住心好,略帶病容的清瘦臉龐上,頓時就有些不忍,「既是這樣,就讓她好好歇著,你祖父那要問起來,也有個回話。」

  除了清蕙時常被老太爺帶在身邊,由老太爺親自過問她的教養之外,令文和子喬的脾氣,十分裡有九分都是被焦太太慣出來的。蕙娘眉頭一皺,「娘,這要真凍病了,也是耽誤不得的,還是請個太醫來切切脈,有事沒事的,也開個方子吃吃為好。」

  焦家人有個頭疼腦熱,多半是請焦老太爺身邊隨時跟從的兩名太醫出面切脈,人家那是吃皇糧當皇差的人,服侍老太爺是領了皇上鈞旨,對焦家內眷是一點面子都不必給。文娘要是裝病,被蕙娘這一安排就有點難堪了。焦太太性子軟,聽蕙娘這麼一說,又不忍心,又也怕文娘是真病了,索性歎一口氣,遷怒吳興嘉。「吳家那個嘉娘也是,從小愛和你比,自己的事兒還煩不完呢,有閒心挑你的刺。」

  「您是聽——」畢竟也算是『宿敵』了,清蕙眼神一閃。

  「還是想著送她進宮。」焦太太啜了一口杏仁茶,「你何伯母同我說的……先吃飯吧,吃完了再同你說。」

  別看焦家富貴,越是富貴的人家,起居飲食就越有一定的規矩。蕙娘一天起居,准到連一刻都錯不了,早起練完拳,辰初一定要吃早飯。被文娘這小插曲一耽擱,早飯晚了一會,她也是有點犯餓了。喝了一碗粥,用了半個饅首,竟還不免多吃了一塊蜜橘糕,焦太太見了就想起來,「今早黃巖送來幾簍蜜橘,你回去就能吃上了,吃著好就給宜春票號傳話,讓他們再送。」

  焦家豪富,豪富得坦坦蕩蕩,焦閣老沒中舉之前,焦家已經是當地有名的富戶,已去世的老太太嫁妝也豐厚,兩人又善於經營,三十幾年前,宜春票號還只在京城一帶經營時,焦家就有入股,現如今,有大秦人的地方就有宜春票號。焦家又焉能不富?非但富,並且借助票號各地掌櫃同京城的往來,天下所有上等物事,都能方便地匯入焦家人手中。比如黃巖蜜橘,就是宮中享用的貢品,從浙江運到宮中,也都早熟過頭了,就拿生石灰捂著,也總有股怪味。哪裡比得上焦家,現在年底,宜春票號每天都有人來京送消息,這筐橘子從黃巖山上下來,到擺上焦家餐桌,其中時間,不會超過五天。

  有焦子喬在,很多話也不方便說,蕙娘提不起興致,連文娘都懶得拿捏,陪四太太吃了飯就回自雨堂。想一想,又吩咐綠松,「去把蜜橘挑一挑,選一盤你們吃的小個子放在桌上。」

  蕙娘做事,從來不習慣解釋用意,底下人也從來都不敢問,綠松一個眼色,不久,桌上那盤拳頭大小的蜜橘就變得小了。

  還沒過辰時,自雨堂就來了客人,文娘派黃玉來問蕙娘,「我們姑娘問,十三姑娘這裡還有西洋膏藥嗎,她起來就鬧著頭疼。」

  就為了和她賭氣,文娘看來是要把病給裝下去了,蕙娘讓綠鬆去找,自己問黃玉,「吃蜜橘麼,拿一個?」

  文娘身邊幾個得意的大丫頭,就數黃玉最會看人臉色,這丫頭一雙眼精靈得很,沒等蕙娘發話,一雙眼早就轉到了金盤上。聽了這個話縫,巴不得一句話,就走到桌前挑了一個橘子,笑道,「我偏了姑娘了。」

  蕙娘只是笑,等綠松尋出膏藥來,打發走了黃玉,她便拉綠松和她下棋,「這幾年閒了,不找些事做也不好。」

  綠松一邊排棋盤,一邊軟軟地勸蕙娘,「得了閒,也該做些女紅……」

  像蕙娘這個年紀,一般的女兒家,再嬌貴也能做一兩個荷包了。那都是七八年一針一線練出來的工夫,可蕙娘從前根本不學這個,自從子喬落地,家裡才給安排了繡娘。縱使那也曾是奪天工的供奉,可蕙娘態度疏懶,焦太太脾氣好得一天世界,哪裡捨得說她,老爺子也不發話,到如今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連早上的刺繡課,她都多半懶得去上了。

  她身邊人,也就是綠松,三不五時還勸勸蕙娘,「女紅可不能落下。」這份心意,蕙娘是領情的,她一撇嘴,難得發嬌嗔,「就你愛管我,囉嗦。」

  綠松也就這麼一說,她排出棋盤來,在蕙娘跟前坐了,兩人便不再說話,一時屋內只有零星落子聲,同屋角銅爐內,那香灰落地的簌簌聲。

  「十四姑娘都病了,您還這麼鬧她……」過了一會,綠鬆開口了。「要我說,這件事老太爺不發話,太太看著也沒打算認真數落她,您就別摻和了唄。現在,可比不得從前了……」

  一屋子十多個丫鬟,能把話說得這麼直的,那也就只有綠鬆了。蕙娘有意逗她,「比不得從前?什麼比不得,哪裡比不得?」

  「姑娘!」綠松鳳眼一瞇,多少帶了些嗔怪,她輕輕地又摁下了一枚棋子。——到底還是順著蕙娘的意,把話挑明了。「從前您是守灶大閨女,管教妹妹,那是份所應當,也沒人說您什麼。現在有了弟弟了,家裡的事,咱們就管不著那麼多了……」

  一邊說,她一邊不禁也歎了口氣,撩了蕙娘一眼,又垂下了頭去。

  從姑娘臉上,那是看不出什麼端倪來的,從小跟在首輔身邊,城府工夫,早就學了個十成十。可朝夕相處,姑娘心裡怎麼樣,最清楚的還是她這個把總大丫環。從前焦家沒有男丁,定了焦清蕙承產招夫,焦家萬貫家財、如雲僕從,誰不把她當作未來的太子女,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服侍?她一句話,比四太太說話都還好使,不論是管教文娘也好,盤點家中生意也罷,家裡誰也都沒個不字。可自從焦四爺喪期內,遺腹子焦子喬出生,這兩年來,姑娘是一天比一天更空閒,自雨堂儘管奢華依舊,可甜苦自知,有些事,底下人能感覺得出來,上頭的十三姑娘,難道就感覺不出來?

  可身份變了,心情一時難變,蕙娘對文娘還是那樣居高臨下理所當然,以前文娘還不好多說什麼——出嫁了,得指著姐姐給撐腰呢。現在就不一樣了,要不然,她早就過來認錯了,還能裝神弄鬼借題發揮,想反過來把蕙娘扳倒?

  還是那句話,這些事,綠松能想明白,蕙娘肯定也能想得明白,只是姑娘性子倔得很,自己要不勸,她一口氣頂上去了——

  「你的擔心,我心裡也明白。」蕙娘也落了一子,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你就只管放心吧,你姑娘心底有數呢。」

  「可您這一個月,心事眼看就重了。」綠松禁不住輕聲嘀咕,又和蕙娘頂嘴。「就從出孝擺酒那天起,我就覺得您變了個人似的。說不出哪不一樣,可又覺得哪都不一樣了……」

  焦清蕙眼神一凝,一瞬間週身氣勢竟有些沉重,過了一會,她才漸漸放鬆下來,數著棋子兒低聲說,「我不是為了太和塢的事煩心,煩的那是別的事兒,說了你也不明白。」

  太和塢是焦子喬的住處。

  綠松咬住嘴唇,不和清蕙爭辯了,她仔細地審視著棋局,過了一會,便小心地在邊路落了一子。「今早,十少爺那番話,現在怕也傳到花月山房了。」

  這十年來,自雨堂從來都是焦家最核心的院落,自雨堂裡的大丫頭,哪個人面不廣,能耐不大?四太太的謝羅居裡,大事小情只怕都還瞞不過綠松,要往花月山房送句把話,自然也是易如反掌。

  蕙娘不禁失笑,「你還勸我別逗文娘?那你往她院子送什麼話?真是只許你綠松放火,不許我這個主子點燈了。」

  「那不一樣。」綠松罕見地執拗,「事有輕重緩急,這件事,當然應該令十四姑娘也知道知道。」

  主僕倆不約而同,都抬起了眼來,眼神在棋盤上空一碰,兩人都不禁微笑。綠松若無其事地拍下一子,「姑娘留意,邊路我要打劫了。」

  她語帶玄機,「您棋力雖好,可一旦分心,也有照顧不到的地方。」

  蕙娘御下甚嚴,唯獨對這個自己親自從民間簡拔上來,從小一起長大的大丫環沒有半點辦法,她根本不去搭理綠松的話茬,免得又惹來連番勸諫,只是自己托著腮,想想都好笑,「這幾個消息送回去,我看她這病,也病不了多久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27 PM

5想死

  文娘果然沒能忍得多久,當天下午,她就氣勢洶洶地從花月山房,進了蕙娘的自雨堂。把那枚小嬰兒拳頭一般大小的蜜橘拍到了蕙娘跟前。

  「你欺負我就沒個完!」她額角還頂了蕙娘給的一塊藥膏,倒顯得分外俏皮。現在在自雨堂裡,不比出門在外還要顧忌形象,小姑娘的腳就跺得震天響,「撮弄了太醫到我屋裡不說,還這樣戲弄我!」

  蕙娘才午睡起來,人還有幾分慵懶,歪在榻上,手裡拿著一本書在看,懷裡抱了一隻貓在拍,聽文娘這樣一說,她打了個呵欠,慢慢地伸了個懶腰。文娘看在眼裡,心裡就更不舒服了。

  一樣是家常穿的姑絨布衣裳,淺紅色在焦清蕙身上就顯得這樣好看、這樣襯身,連一根金簪在她頭上都是好的。雖只薄薄地上了一層粉,可這欠伸之間,眼波流轉,就是落在自己這個妹妹眼裡,都覺得美姿驚人……

  但凡是女孩子,就沒有不愛比美的,文娘又添了三分委屈,她氣鼓鼓地往桌邊一坐,命綠松,「把你們屋裡的蜜橘端出來!」

  「這可不能怪我。」蕙娘終於被妹妹給逗樂了,「歸根到底,還是你不會使人。黃玉機靈是機靈,可有眼無珠……只懂得看,卻不懂得瞧。」

  看誰不會?瞧眼色,瞧場面、瞧態度,這就要一點工夫了。文娘從小事事愛和姐姐比較,尤其是家裡分東西,一雙眼總是盯著蕙娘,蕙娘掐了尖兒,她就要把第二段掐走。什麼東西越是從外地千辛萬苦運過來,費了工夫的,她就越是看重。焦太太一說蜜橘,蕙娘心領神會,立刻就想到了文娘。

  可文娘派來的黃玉,卻絕不算什麼機靈人。看著了就是看著了,拿到了就是拿到了,也不多加思索,就這麼回去覆命。文娘把這橘子拿到手上一瞧,哪裡還不明白自己又被姐姐戲弄了:她屋裡的蜜橘都要比這個大了一倍,蕙娘就只享用這個?

  「我想使人,那也要有人給我使啊。」她酸溜溜地掃了綠松一眼,「家裡的能人就這麼幾個,全都削尖了腦袋往你屋裡鑽,我還不就只能挑你撿剩的了?」

  「你倒還真抱怨起來了。」蕙娘把茶杯一擱,也看了綠松一眼,綠松站起身來,默默地就出了屋子,餘下幾個丫鬟,自然都跟了出去。

  老式房屋,屋樑極高,隔間再多,上頭也是相通的。要說私話就很不方便,還得前瞻後顧,派心腹在左近把守。蕙娘哪裡耐得住這番折騰?自雨堂別的地方還好,在東裡間說話,是絕不必擔心傳到外頭去的。這一點,文娘自然也清楚,門一關,她就迫不及待,站起來東翻翻西找找,「到底被你收到哪兒去了!」

  話音剛落,綠松又推門進來,將大銀盤放到桌上,笑道,「我們屋裡新得的橘子,姑娘嘗嘗。」

  對比蕙娘和綠松的淡然,文娘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浮躁,她紅了臉,卻還是不肯收斂,在這一大盤橘子裡挑挑揀揀,選了個最大最無暇的出來,又從自己袖子裡再掏了個蜜橘,把兩個橘子往蕙娘跟前一放,「你不是挺會瞧的嗎,那你自己瞧。」

  「我瞧都不用瞧。」蕙娘淡淡地說。「還能猜不出來嗎?這肯定是太和塢裡的那一份了。」

  文娘把兩個橘子排在一塊,瞅了姐姐一眼,她忽然有幾分沮喪:這個家裡到底還有沒有姐姐不知道、猜不出的事?「就是我不來,你怕也吃出來了吧……往年在你這裡看到的黃巖蜜橘,那可都有海碗口一樣大小。」

  今年,蕙娘這裡的蜜橘,最大的,也不過就是她自己日常用的楚窯黑瓷碗口一樣大。最是大而無暇的那一份,當然也就歸了太和塢。

  「年年送蜜橘,年年有花頭。」文娘一邊打量蕙娘的臉色,一邊試探著說。「去年是怎麼一回事,你該還沒忘吧?」

  去年臘月前送來的蜜橘,最好最精的那一份,自雨堂得了一半,太和塢得了一半,兩邊都挑得出極大極好的。文娘意思,昭然若揭:自雨堂在焦家的地位,那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連文娘都瞧出來了,蕙娘這個自雨堂主人,心裡哪會沒數?她掃了文娘一眼,不緊不慢地教訓。「和你說了多少次了,我們一家就這麼幾個人,這是頭等,那也是頭等。你非要在頭等裡分出三六九等來,那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從前我拿最上尖一份時,我這麼說,現在我也還是這麼說。倒是你,從前我說,你聽不進去,現在我說,你還是聽不進去……」

  「娘是從來都不管這些事的。」姐姐這一通官腔,文娘理都不理,她繼續往下說。「這肯定是林媽媽安排著分的,我記得林媽媽和你養娘不是最要好的嗎,兩家就恨不得互認干親了。怎麼,現在連她也倒戈到太和塢那邊去了?人還沒走呢,茶就涼啦?」

  文娘的性子,蕙娘還不清楚?今天不把話攤開來說,妹妹是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她吐了口氣,點撥文娘,「去年那時候,祖父不是還說嗎,家裡人口少,喬哥年紀更小,家裡留個守灶女,起碼能照顧弟弟……」

  可這話過了去年,漸漸地也就無人提起了。今年出了孝,焦太太就帶著蕙娘出外應酬,底下人心裡自然都有一本賬的,只一枚橘子,真是都能看出無限文章,文娘自己也悵然了。「唉,也未必是林媽媽,說不定就是挑橘子的人自己的主意……」

  她又一下憤憤起來,「可他們太和塢也不能那樣欺負人啊!養娘什麼東西,不過就是個下人,還敢挑唆著子喬疏遠我們!姐,別的事你不說話,這件事,你不能不管了吧!」

  其實,按從前本心來說,蕙娘還真不想管。不幾個月,她就要說親出嫁了。子喬年紀那樣小,等他長到能給自己撐腰的年紀,她孩子都不知生了幾個了。指望娘家,實在是無從指望,既然如此,親近不親近,又何必多在乎?這些勢利嘴臉,還掀不起她的逆鱗。

  只是……從前是從前,本心是本心,從前的路再走一次,很多時候,態度也許就不一樣了。從前想著以和為貴,很多小事,放過去也就放過去了,可重來一次,蕙娘就想要和太和塢鬥一鬥,起碼也要激起一點波瀾,也好撥雲見日,探探五姨娘的底子。

  「這件事我倒是想管。」和文娘說話,不能太彎彎繞繞,這孩子從小被寵到大,不是沒有心計,是沒有這份沉靜。「可打狗看主人,別說是喬哥的養娘,就是一般的下人,那也不是我能隨便插手的。」

  「那你從前還不是見天發作藍銅、黃玉?」文娘更不服氣了,「也沒見你給我留面子啊!」

  「你也知道那是從前。」蕙娘白了文娘一眼,「今時不同往日,這話不還是你說的。」

  從前焦清蕙是承嗣女,將來坐產招夫,整個家都是她的。未來女主人,管教哪個下人不是份所應當,黃玉性子輕狂,老挑唆文娘和姐姐攀比,蕙娘就沒少敲打她。如今姐姐這麼一說,文娘才恍然大悟:一年多了,姐姐雖然還是看不慣黃玉,但從子喬過了週歲生日之後,她再也沒派人到花月山房去數落自己的丫頭……

  她本該幸災樂禍,可又的確有些心酸,不知怎麼,一時眼圈都紅了,「姐!難道咱們就該著被她一個奴才欺負?這還是焦家的主子呢,受了氣都只能往肚裡演……難道就他焦子喬姓焦,我們不姓焦麼?」

  「你將來還真不姓焦——」蕙娘淡淡地說。「再說,你真以為這是他養娘教的?」

  文娘眉眼一凝,「你是說……」

  「沒有主子點頭,她一個下人,敢挑著喬哥和姐姐們生分?」蕙娘垂下頭,輕輕地撥弄著懷裡那隻大貓的耳朵——就是這只雪裡拖搶的簡州貓,當時從四川送到焦家,還惹得文娘一陣眼熱,要和她搶呢。「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麼就不知道想事兒呢。記住我一句話,你回頭仔細想想:五姨娘當面雖然從來不說,可私底下,那是巴不得把喬哥密密實實地藏在太和塢裡,別讓我們兩個瞧見了,那才是最好呢。」

  文娘一驚、一怔、想了半天,又是一瞪眼,拍桌子就要站起來,蕙娘掃她一眼,眉尖微蹙,「行了你,慌慌張張的,半點都不知道含蓄。」

  她這才不甘心地又一屁股坐了下來,「還當我們立心要害喬哥一樣——什麼東西!」

  她對蕙娘倒是很信任的,「您要弄她,早不能下手?非得要等喬哥生出來了再說?呸!就喬哥發高燒那次,太太、老太爺都不在家,要不是你派人去權家死活請了權神醫過來,她現在還不知在哪兒哭呢。麻雀成了精,還真當自己成鳳凰了!」

  說著立刻就攛掇蕙娘,「這事您必須和老太爺告一狀!太太脾性好,什麼事都不管,您可不能讓咱們這麼被欺負了!」

  「這沒憑沒據只是誅心的狀,你倒是去告一個試試。」蕙娘捏了捏貓咪的爪子,換來了一聲咪嗚,見文娘氣得滿面通紅抓耳撓腮,她不禁真心一笑。「行了,這事你別管,要下太和塢的臉面,有的是辦法。」

  這還真不是大話,她焦清蕙好歹也當了十年的承嗣女,在府裡的能耐,當然遠比五姨娘母子要大得多。只是蕙娘自重身份,平時從來不和太和塢一係爭風吃醋,倒是時常拿捏花月山房的人,文娘心裡早就不服氣了,這一次她親自過來,終於得了蕙娘一個准話,一時只覺得身輕如燕,險些歡呼起來,「姐,你終於肯出手了!」

  「瞎嚷嚷什麼。」蕙娘就是看不上文娘這輕狂勁兒,她不輕不重,戳文娘一下,「晚上去給娘請安時候,態度軟一點,自己認個錯——不就是和吳興嘉沖了一記嗎,什麼大事,有膽做沒膽認,還裝病——德性!」

  文娘一下又扁了下去,藉著氣氛,她扭扭捏捏的,就賴到了蕙娘身上,「您也不幫我說幾句好話——」

  「不是你的話嗎,我憑什麼管你?」蕙娘合上眼,被文娘揉搓得晃來晃去的,「我也不知道我憑什麼管你,你告訴我呀?」

  文娘對著蕙娘,真是如個麵團子,心裡再不服氣,蕙娘稍施手段,她就軟得提不起來了。她咬著牙服了軟,「就憑您是我姐……我錯了還不行嗎,以後您說話,我一定聽,比聖旨還當真……」

  見蕙娘神色漸霽,唇邊似乎含了笑,她心下一寬,越發大膽了,撲在蕙娘腿上,就軟綿綿地說。「姐——祖父要是問起這事,你可得給我說句好話。」

  「那也得你知道錯了再說。」蕙娘不置可否。「知道自己錯在哪嗎?」

  文娘心不甘情不願,「那鐲子,我戴著沒什麼,不過是小姐妹鬥氣。給丫頭戴,那就是當面打人耳光,下的不但是她的面子,還、還是吳家的面子……」

  「這也就算了。」蕙娘說。「吳興嘉那對鐲子,寶慶銀才買的,那天肯定是第一次亮相,你怎麼知道的?還不是寶慶銀的人跟我們家管事嚼舌根,管事媳婦回頭就給你吹風。他們是知道你討厭吳興嘉,討你的好兒呢。可你想過沒有,就為了和吳興嘉鬥氣,你費這麼大工夫,不知道的人,真以為我們家就這麼奢華,丫頭戴的都是那麼好的鐲子——這也就算了。知道的人怎麼看你?你這簡直就是無聊,祖父再不會為得罪吳家罰你的,可這後一層肯定招致老人家不快……看我怎麼說吧。就為了你愛攀比,生出這麼些事來,要是吳興嘉想明白了,遷怒於寶慶銀,咱們家還得花功夫再安撫一番。你瞧你做的好事。」

  見文娘頭低成那樣,下巴都快戳進心口了。她歎了口氣,「老大不小的人了,你這個樣子,怎麼放心你出嫁?何芝生是個深沉人,你要是還這麼咋咋呼呼的,肯定不得他的喜歡——」

  「我也看不上他!」文娘猛地一抬頭。「十九歲的人,三十九歲的做派,不喜歡,不喜歡!再說,親事還沒定呢,誰知道能不能成?」

  她眼珠子一轉,又有些酸溜溜的。「從前提這事的時候,你身份還沒變。現在麼,在情在理,你都是姐姐,何家也許就改提你了呢!我看何太太也更中意你些。你別拿他來說我,倒是先想想你過門了怎麼辦吧。」

  蕙娘微微一怔:從前這個時候,因為沒打算和太和塢爭風吃醋,養娘挑唆喬哥的事,她根本沒暗示綠松往文娘那送消息,文娘自然也就沒來找她,還是挺著裝了幾天病的,也就沒這番對話了。

  文娘不喜歡何芝生,她倒是看出來了,只沒想到她連何太太更中意誰都心裡有數,這孩子說聰明也聰明,說得都在點子上。何家在這時候,的確是已經改談起了自己,就是她自己,也以為可能何家終於能達成心願,和焦家結親。只沒想到後來又橫著殺出了別人家罷了,文娘不能前知,和她說這話,是有點不大妥當。

  「沒影子的事。」她歎了口氣,「這婚事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多談也沒用處。現在有了喬哥,什麼事都得為喬哥考慮,我們說話,沒以前那麼管用了。」

  文娘悵然歎了一口長氣,她伏在姐姐膝上,輕輕地撫著臉側的貓兒,又去捏它的爪子,神思似乎已經飄到了遠處,半天都沒有做聲。

  蕙娘也出了神,她望著妹妹秀美的側臉,忽然有一股衝動,令她輕輕地問,「從前被我壓著,現在被喬哥壓著,一樣是被人壓制,你更恨我,還是更恨喬哥?」

  上等人說話,一般不把潛台詞說明,這社交圈裡的習慣,不知不覺也就都帶到了家裡。清蕙私底下和妹妹說話,已經算是很直接了,可像現在這樣赤。裸。裸的發問,那也還是頭一次。文娘反倒答不上來,沉吟了半日,她賭氣地道,「恨你!恨你,恨死你了!」

  「那……」蕙娘輕輕地說。「你有沒有想過要我死呀?」

  這一問是如此突然,突然得文娘只能愕然以對,她直起身子望著蕙娘,卻發覺姐姐也正望著她。

  和從前不一樣,這雙且亮且冷,寒冰一樣的眼睛,竟忽然突出了鋒銳,好像一把出鞘的刀,要直直地刺進她心底去,挖出文娘心中最不堪的秘密來。

  #

  綠松來敲門的時候,正好就趕上文娘氣沖沖地往外走——十四姑娘臉上的怒火還沒收呢,見到綠松,彼此都是一怔。文娘壓根就沒理她,門一摔憤然而去,出了門,臉上才又恢復了一片寧靜,丫頭們的攙扶下,上了候在庭中的暖轎。

  綠松站在清蕙身邊,隔著玻璃窗子,同清蕙一道目送文娘放下了轎簾子,這才問蕙娘,「怎麼又和妹妹拌嘴了呢?還把姑娘氣成那個樣子……」

  從小到大,清蕙不知有多少次關起門來數落文娘,焦令文在自雨堂裡,哭也哭過,罵也罵過,出了門臉上就是雲淡風輕,叫人看不出一點端倪。這一次,她是直到踏出大門才又戴上了這張面具,可見是動了情緒的。

  蕙娘命人往花月山房送消息,是為了讓妹妹過來,統一立場針對太和塢的,怎麼兩姐妹不和和氣氣地說話,反而文娘又氣成這個樣子……綠松小心地望了姑娘一眼,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您最近,看著是真和從前大不一樣了。行事手段,連我都捉摸不透……」

  見蕙娘沒有搭理她的意思,她便又換了話題。「老太爺剛傳話過來,令您去小書房陪他說話。」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28 PM

6雲泥

  焦家人口少、地方大,幾個主子都住得很開。尤其是焦老太爺,在焦家都是狡兔三窟,二門裡有他平時靜心修道打坐的玉虛觀,二門外單是書房就有幾個,有他日常和幕僚商議軍國大事的正書房,日常接待一般門生的外書房,還有焦閣老平時真正時常起居的小書房。滿朝的『焦系』門人誰不知道,哪個門生能進這小書房和老太爺說話,那恭喜您,距離老爺子接班人的身份,就又近了一步啦。

  即使以清蕙的身份,在書房院外也下了暖轎,連一個丫頭不帶,她輕輕巧巧地跟著閣老府大管家焦鶴進了小書房院子,一路穿花拂柳——老太爺小書房外頭,到了冬日就是個暖房,任何奇珍異種,但凡只要閣老說過一個好字,不分四季,焦家的能工巧匠都能給調。教得常開不敗,令老人家一抬頭就能歇歇眼,什麼時候想聞花香,想在日頭底下走走了,也不用費上腳步。

  這是間口袋房,入口在迴廊左側,順著牆根站了好幾個管事等著回事,見到清蕙進來,均都露出笑來給清蕙請安。「十三小姐。」

  能進小書房,就如同能進自雨堂一般,在焦家下人中,地位自然不同一般。清蕙對他們也算得上客氣,她露出笑來,一一點了點頭,眼神又落到了領頭的二管家焦梅身上,「祖父還在吩咐家務呢?」

  「是阿勳在裡頭回事。」焦梅話一向不多,說完這句話便閉嘴不言。清蕙哦了一聲,竟絲毫不以為忤,態度比起和吳家嘉娘說話時,軟了不知多少。「梅叔家裡人都還好?」

  這句話問出來,幾個管事都有些納罕,焦梅頓時成了焦點,幾個人明裡暗裡都遞了眼色過來:宰相門人七品官,焦家下人不少,能耐人多得是,這個二管家,焦梅要幹不了了,多的是人想幹。除了老管家焦鶴是跟著老太爺風裡雨裡一路走上來的,老太爺親自給他張羅著養老,早已經跳出這個圈子之外,焦家幾個管事,再沒有不喜歡看同僚出醜的。蕙娘一句話,似乎是閒談,可這幾個有心人,倒巴不得她是要找焦梅的麻煩。

  焦梅卻很鎮定,他甚至還微微一笑,「是石英托姑娘問的?謝姑娘關心——家裡人都好。」

  他女兒石英在自雨堂裡,一直也挺有臉面的,算是綠松之下的第二人了。蕙娘幫她帶句話也不算出奇,她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她還問她叔叔嬸嬸好呢。」

  也巧也不巧,子喬身邊的胡養娘,就是焦梅的弟媳婦。焦梅眼神一閃,恭恭敬敬地說,「石英不懂事,勞煩姑娘傳話——」

  謝羅居裡的事,畢竟不可能在幾天內就傳遍府內,這些男管事們怕還都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連焦梅看似都被蒙在鼓裡,恐怕回去是少不得琢磨蕙娘的意思了。他一句話還沒說話,便被屋內動靜打斷,一位青年管事推門而出,見到蕙娘,他竟沒有行禮,只是點了點頭,「十三姑娘。」

  以他年紀,按說只該在外院打雜,這位眉清目秀氣質溫和的青年人卻能和閣老在別室密談,可見能耐之大,蕙娘見到他,心情也很複雜,她輕輕點了點頭,幾乎是微不可聞地稱呼,「阿勳哥。」

  只瞧見焦勳眼神一沉,她也就沒有再看下去,而是推門而入,自己進了焦老太爺的小書房。

  小書房外間空著,內間也空著,清蕙絲毫不曾訝異,她推門進了三進口袋房最後一進,焦老太爺人就在裡頭,正對著一桌子牌位點香。

  焦家原本人丁興旺,焦老太爺和髮妻一輩子感情甚篤,雖然後來也有兩個妾,但頭四個兒子都是嫡出,到了年紀娶妻生子,興發了一大家子幾十個人,老太爺的官路也是越走越順,昭明十一年,老太爺母親的八十大壽,滿族人聚在一塊,光是老太爺一系就佔了五十九人之多,連上四太太肚子裡那一個,恰好合了老太爺的歲數,又合了當年的干支,正是甲子年、甲子壽。在當時還蔚為美談。老太爺又是孝子,母親在老家辦壽,除了他自己在京城不能回去,餘下人等,都憑著他一聲令下,全匯聚到了老家,一家子大大小小專為老壽星賀壽。

  恰好就是大壽當天,黃河改道,老家一座鎮子全被沖沒了,焦家全族數百人,連著專程過去致賀的各路大小官員,全化作了魚肚食,水鄉澤國中,連一具屍體都沒能找到,留給焦家人的只有數百座牌位,要不是四爺焦奇帶著太太出門辦事,緊趕慢趕趕回來,還是晚了半步,沒能及時回去,反而恰好避過此劫,焦家險些就全被沖沒了,只留閣老一個活口。

  焦老太爺一聽到消息就吐了血,四爺四太太硬生生被洪水攔在山上,眼見著一整座鎮子就這樣慢慢化作一池黃湯,掩在了黃河底下——長輩不論、親眷不論,四太太一對嫡親兒女就還放在老家……四太太悲痛得差一點也跟著去了,雖然到底是被救回來了,但肚子裡的孩子就沒保住。從此四老爺的身體也不好,連年累月地睡不著覺,一閉眼就是大水漫過來,漸漸地就生出百病,縱有名醫把脈開方,三年前到底還是撒手人寰。這十幾年間,掙命一樣地,也就是生了清蕙、令文並子喬這一兒兩女,焦子喬還是遺腹子。四老爺到死都很歉疚,握著父親的手,斷斷續續地說,「到底還是沒能給您留個孫子……」

  滿朝文武,誰不是兒女滿堂?就是子嗣上再艱難,也沒有焦家人這樣孤單的。焦家一族幾乎全都聚居附近,就是有住得遠的,誰不湊閣老家的趣呢?竟是幾乎全都聚在了村內,那一場大水,沖走的是整一族人,就是想過繼個族人來,都無處過繼去……沒了家族,真正是只有一家人相依為命。家業再豪富、官位再顯赫又如何?還不是比不過黃河,比不過天意?

  自那以後,焦老太爺倒是看開了,當時四老爺臨終榻前,清蕙親耳聽見他安慰四老爺,「有個蕙娘也是一樣,從小教到大,她哪裡比孫子差?等過了孝期,尋個女婿……」

  後頭的話,她當時已經沒心思聽了。只記得父親當時把她叫到身邊,握住她的肩頭,斷斷續續地交待了好一番話,清蕙全都一一應下。又過了幾天,父親也化作了這案頭的一面牌位。自己摔盆帶孝,一路跪一路磕,把父親送到京郊去了,就是當晚回來,五姨娘摸出了身孕……

  「你也來給你祖母上一炷香。」老太爺頭也不回,彎下腰把幾柱線香插入爐內,淡淡地開了口。清蕙立刻收斂思緒,輕聲應了,「哎。」

  她拎起裙擺,藉著老太爺的香火,也燃起了一把香。從曾祖、曾祖母開始,祖母、大伯、二伯、三伯、父親……一併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再往下,堂哥堂姐、親哥親姐……這麼一輪香插下來,起起落落的,可不是什麼輕省活計,清蕙卻從頭到尾,每一根香都插得很認真。

  老太爺望著孫女,見她身形在夕陽下彷彿鑲了一層金邊,臉背著光藏在陰影裡,倒更顯得輪廓秀麗無倫,直是一身貴氣——這是自己到了年紀,又是親孫女,如換作一般少年見了,豈不是又不敢逼視,又捨不得不看?

  畢竟是到了年紀,焦家蕙娘,也漸漸地綻成一朵嬌艷的花了。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同清蕙一道出了這小小的祠堂,又拿起金錘輕輕一敲小磬,自然有人捧了水來,給祖孫兩個洗去了一手的香屑。

  清蕙自小被祖父、父親帶在身邊,耳濡目染,她的很多習慣,都脫胎自老人家的一言一行。

  「文娘這次,可闖禍了。」老人家日理萬機,和孫女說話,也就不費那個精神微言大義了。「今早吳尚書過來內閣辦事,態度異樣冷淡,和我說話,夾槍帶棒。他素來疼愛那個小女兒,看來這一次,是動了真怒。」

  吳家和焦家本來就算不上友好,清蕙並不大當一回事,她輕聲細語,「那樣疼女兒,還想著送到宮裡去?是疼女兒,還是自己面子下不去呀?」

  老太爺今年已經近八十高壽了,因修行了二十多年養生術,年近耄耋卻仍是耳聰目明,鬚髮皆白,望之卻並無半點衰敗之氣,更不像是個位高權重的帝國首輔,他身穿青布道袍,看上去竟像是個精於世故的老道士,笑裡像是永遠帶了三分狡黠。聽孫女兒這麼一針見血,他呵呵一笑,笑裡終究也透出了傲慢:吳尚書這幾年再紅,戶部尚書再位高權重,和這個入閣二三十年的三朝老臣,始終也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對手。

  「罷了,不提別人家的事。」他沖蕙娘擠了擠眼睛,像是在暗示她,自己對兩個小姑娘間的恩恩怨怨,心中是有數的。「就說咱們家自己的事吧,聽說你娘也是一個意思,文娘這一次,做得是有些過分了。」

  蕙娘自己拿捏文娘,是把她當作一塊抹布,恨不得把水全擰出來。當著爺爺的面,卻很維護妹妹,「我已經說過她了,這事也賴我,沒能早一步發覺端倪……你也知道,她最要面子,要被你叫來當面數落,羞都能羞死……」

  老人家一邊聽孫女兒說話,一邊就拈起了一個淡黃色的大蜜橘,自己掰開嘗了一片,也就撂在一邊了,「——洞子貨始終是少了那份味兒……那你的意思,就這麼算啦?」

  焦子喬再金貴,那也比不過焦閣老,這份蜜橘,最好的一份,估計太和塢能得了四成,剩下六成,都送進了小書房裡。老太爺不動嘴,那就是爛了,也得爛在小書房裡。可就是這麼好的蜜橘,在老太爺嘴巴裡,也不過就是一句「洞子貨始終是少了那份味兒」……

  「那對硬紅鐲子,既然她給了丫頭,那就是她賞過去的了。」蕙娘自己也拿了一個蜜橘,漫不經心地端詳了一陣,這才掰開來,一片接一片地吃了。「賞給人的東西,就不能再要回來啦。」

  老太爺唔了一聲,「我記得那是閩越王從南邊托老麒麟的人帶過來的?」

  寶慶銀的生意在南邊做得大,在北邊,卻要和老麒麟分庭抗禮。閩越王和焦家,在老麒麟都是有股份的。

  老爺子年紀雖然大了,但腦子還是好得驚人,每天要處理那麼多軍國大事,和全天下的官員鬥心眼子,可連這麼一點兒家中小事都還記得清清楚楚的,蕙娘笑著說。「嗯,那對硬紅顏色好,在國內可不是那麼好見到的。」

  事實上,這金鑲玉硬紅寶石鐲子,不止吳姑娘當寶,在文娘那裡,也算是有數的好東西了。

  「嘶——你可真夠狠的,你妹妹知道是你的主意,怕不要找你拚命?」焦閣老一縮肩膀,又露出了頑童般的笑來。「也好,不狠狠剜一剜她的肉,她也不知道厲害。」

  蕙娘又摸起了一個蜜橘,「不過,主子賞賜下這樣貴重的東西,又令她帶在手上出去做客,她就是不問准娘身邊的綠柱,也該來問問我的綠松……這丫頭行事,也實在是有幾分粗疏,鬧出這樣大的事,不發作個人也不大好。」

  她咬了一片橘子,徵詢地望了祖父一眼。「我看,以後就別讓她在文娘身邊服侍了吧?」

  一兩個丫頭的去留,老人家哪裡會放在心上?他更看重的還是蕙娘的能力,不過在這一方面,蕙娘總是很少讓他失望的。這一番舉措,狠狠地敲打了文娘,又給被攆出去的丫頭留了一對名貴的鐲子,也算是有所補償,卻又和風細雨的,不至於喊打喊殺——要說親、快出門子的女兒,面子金貴著呢,能少下一點,還是少下一點……蕙娘從小經過她爹和老太爺的精心調。教,這一年多來,她行事是越發妥當了。

  老太爺不禁笑了,「我一和你說話呀,就覺得老骨頭老腿都鬆快了。你要是個男孩,祖父現在就可以告老還鄉,哪裡還用得著在宦海裡苦苦掙扎,受這份罪呢?」

  蕙娘神色一動,「江南那邊,又寫信來了?」

  老爺子雖然是文臣之首,地位崇高,但也不是沒有自己的煩惱。如今朝廷雖然看似只有焦黨、楊黨兩黨,但其實二十多年來,什麼時候少過紛爭?沒有一個強有力的集團支持,怎麼能在首輔位置上長久安坐下去,但這麼一個強勢的團隊,有時候對首腦也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逼得人是只能朝前,不能後退,蕙娘長期跟在祖父身邊服侍,對焦家幾處煩惱,心裡也不是沒數。

  「這事你不必操心了。」老太爺卻沒說太多,他別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剛說了一句,「何家又提起親事了——」

  卻忽然間注意到,蕙娘手底下已經散了三張橘皮。

  老人家嘴碎,免不得就嘮叨了一句,「何必吃那麼多!小心晚上你又吃不下飯了。」

  孫女兒這也就住了嘴,她像是也沒想到自己吃了這麼多,一掃手底下,倒尷尬地笑了。「蜜橘還是大個兒好吃,皮薄肉多,吃起來就沒夠……您剛才說,何家又提起親事了?」

  老人家是何等人也?一看蕙娘臉色,心頭一動,縱有多年養氣功夫,也免不得有些淡淡的不快。

  人還沒出門子呢,底下人竟勢利直此!

  焦子喬的確是焦家的承重孫,可伴著老太爺、四老爺,作為繼承人長大的,卻是焦清蕙。作為昭明十一年甲子慘案後,家裡第一個降生的第三代,她在老太爺心裡的份量有多重,除了老人家,別人心裡誰都沒數。要把蕙娘嫁出門,他難道就捨得了?可女子承嗣,在他們這樣的人家,畢竟驚世駭俗,從前那是沒有辦法,但凡有一點辦法,老人家也捨不得孫女兒走這條路……卻沒想到,人心勢利起來,真是再沒盡頭,清蕙懂事從不曾開口,這兩年間,私底下還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他們的意思,芝生、雲生兄弟隨你挑。」他又把思緒拉了回來,「你也知道,何冬熊瞅準了你爺爺屁股底下這塊位置,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

  雲貴總督何冬熊也的確是焦老太爺這些門生中比較最出息的一個了,雖然比不上如今的楊閣老,但四十才出頭,就已經是地方重臣,想要接過老太爺的擔子,也是人之常情。而要接收焦家在官場上的種種人脈資源,最好的辦法,當然莫過於和焦家結一門親事了。從前子喬沒出生的時候,何家想提的就是文娘,為了這事,何太太和少爺小姐都沒到任上去。幾年來不斷和焦家走動,就是想用誠意打動老太爺。子喬出生之後,自從出孝,已經提起了兩三次,姐妹有序,想要改提清蕙——當然,若是老太爺捨得,姐妹配兄弟,那就更是一段佳話了。

  曾經從前那時,蕙娘也是考慮過這門婚事的,何芝生、何雲生兩兄弟從小經常到焦家走動,就是長大了,因為清蕙身份特殊,將來必定要時常拋頭露面,家裡對她的限制沒那樣嚴格,跟在祖父、父親身邊,她也能經常見到這兩兄弟。何芝生劍眉星目、儀表堂堂,雖然年紀不大,但沉穩矜持,已有威嚴在身。文娘嫌他少年老成,談吐乏味,按蕙娘的口味來說……

  她暗歎了口氣:就算現在吐口答應,也根本都沒有用處。祖父固然疼她,但也要為焦家偌大的產業考慮。何家現在看是個不錯的選擇,但不久之後,便會在另一家巨鱷跟前黯然失色。這裡面的交易,並不是她的意願能夠左右的,甚至——也與另外一位當事人的心思沒有半點關係。

  就只是不知道,那戶人家究竟是怎麼看上了她……

  「何總督想要從雲貴回來入閣,怎麼也要做出一點成績,只從聯姻上下工夫,那肯定是不成的。」她迴避了祖父的詢問,「尤其現在,朝中爭得這麼利害,您太抬舉他了,倒寒了別人的心。」

  老太爺唇角一動,一個微笑很快又消失在了唇邊,他也沒逼著孫女現在就給答覆,只同蕙娘談天說地,祖孫兩個消遣了小半日辰光,又留清蕙陪他一道用過了晚飯——卻是清茶淡飯,只吃了個半飽——這也是焦閣老的養生之道,便到了老太爺做晚課的時間。

  清蕙從屋子裡掀簾子出來的時候,庭下已有管事等著帶她出去了,她一抬眼,焦勳就和她解釋,「養父年紀大了,天黑路滑腿腳不便,我送姑娘出院子。」

  焦府大管家焦鶴,就是焦勳的養父。他跟隨老太爺已有四十多年,自己一家也死於甲子水災,如今也是七十往上的年紀了,雖然跟隨老太爺修行,身子骨也還矍鑠,但老太爺還是怕他無人養老送終,十年前便做主給他挑了好些養子,焦勳就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一個。

  十年前,也是一個很耐人琢磨的時間點。

  蕙娘看了焦勳一眼,她忽然想到了從前此時……在昏暗的暖房裡,什麼都發生得那樣快。第一次有男人攥住了她的手,焦勳低低啞啞,潤得像玉的聲音,「佩蘭……」

  其實,在不知情的人眼裡,焦勳看來也和個公子少爺沒有什麼兩樣了。不論是學識、見識,還是氣質、打扮,他都沒有一點下人的樣子,在焦府管事們那華服遮掩不去的奴才氣裡,他一直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可出身到底是雲泥之別,現在蕙娘身份轉換,有些事就更是不能去想了,那一次,他也就只說了那麼兩個字,就像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蕙娘還什麼沒做呢,他就和被雷劈中了一樣,一下又把手鬆開了……

  再往後,不要說見到他,連他的消息,她都再也沒有聽到了。

  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她擺了擺手,「我有些頭暈,你讓他們把轎子抬到廊下來吧。」

  焦勳微微一怔,便已經回復了正常,他彎身施了一禮,一言不發地退出了院子。蕙娘站在廊下,目送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花木之中,她的神色,就像是被籠在了雲裡的月亮,就是想看,也看不分明。

  又過了幾天,老太爺親自過問,府裡的人事有了小小的變動。花月山房有一個丫頭被放出去成親了,謝羅居裡,也有兩個婆子被攆回了自家。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31 PM

7相看

  進了臘月,各府都忙著預備年事,今年是焦家出孝後第一個新年,往常在年節裡,雖然也有官員上門給老太爺拜年,但焦家女眷都要守孝,按例是不見客的。

  彷彿是為了彌補從前的遺憾,今年焦家就很熱鬧,即使是臘月裡也沒斷了客人。蕙娘、文娘都不得閒——哪家的太太、奶奶過來了,也都心心唸唸,非得同這一對如花似玉的寶貝疙瘩說過話了,誇獎一番了,才肯告辭離去。過了臘月初八,家裡才安寧下來沒有幾天,何蓮娘又來找蕙娘、文娘說話。

  因文娘連日應酬,這幾天身上不好,就沒出來招呼何蓮娘。小姑娘也不在乎,進了自雨堂,先衝到淨房裡見識過了焦家的富貴,又跑出來上看下看,一臉的納悶,「也沒見燒炕啊,和宮裡的暖又不一樣,沒那股煙熏火燎被火烤著的味道,從前年紀小,好像還沒覺得,蕙姐姐,你們這到底是怎麼弄的!我一進門,竟都不想出去了!回頭我和我娘說去,我們也這麼辦!」

  蓮娘小,三年前才十歲,還是剛懂得人事的年紀,雖然享用著富貴,卻並不知道賞鑒富貴,對於自雨堂的難得,她確實也很難體會出來。

  「這個還不大好學,」蕙娘笑著說,「就是借了我們家自己鋪陳這些管道的便利,你也知道,在夏天,屋頂有溝回走水,滴滴答答的,彷彿永遠都在下雨,比較清涼。到了冬天就從地下走水,這些熱水從地下上來,正好給丫頭們洗這洗那的,也免得她們大冬天的受罪。其實就是一開始鋪管道最麻煩了,現在這樣,也不比別家燒炕要昂貴多少。」

  話雖如此,可這一套巧妙工程,那也不是有錢就能造出來的。沒有人給畫圖紙,真是有錢有勢都無用。蓮娘並不妒忌,卻很羨慕,她歎了口氣,「可惜,你們家喬哥那樣小,不然,我就和我娘說,以後我誰也不嫁,只嫁焦家的喬哥!」

  這個小姑娘,真是什麼話都敢說。十三歲也到快說親的年紀了,哪個女兒家不是諱莫如深,一提起親事就燒紅了臉。蓮娘卻是大大方方的,還拿親事來開玩笑……

  蕙娘也不禁絕倒,她笑了,「你要想嫁,現在嫁來做個童養媳也不錯,把你打發在小屋子裡住,成天洗喬哥的髒衣服。」

  兩人相視一笑,蓮娘藉著這個話口就往下講,「現在你出了孝,來提親的媒婆,都要把門檻給踏破了吧?」

  一家有女百家求,焦閣老的門生,哪個不知道他最疼愛的還是蕙娘,再說,蕙娘本身條件也過硬,想要娶到她的人家絕不止何家一戶。不過,不論是從年紀,還是男方本身的條件來說,何家兩兄弟,在可能的求娶者中,也算是上上之選了。

  就知道這小丫頭鬼靈鬼精,這一次過來,多半還是為了探自己的口風——不過,她很會看人眼色,從前那一次,因為自己和文娘沒提起何芝生的事,文娘就沒鬧彆扭,也一樣出來招待蓮娘,蓮娘根本就沒提親事……

  重活一次,很多事和從前發展已經不大一樣,可有這麼前後一映襯,看人倒能看得更透一些。蓮娘看似嬌憨無知,其實玲瓏剔透心機內蘊,年紀雖小,卻也不是簡單角色。

  蕙娘只是笑,「這事你不該問我,問我娘都比我更清楚一些。」

  蓮娘又哪會被蕙娘幾句話敷衍過去?她纏著蕙娘撒嬌,「你好歹透個口氣嘛,蕙姐姐。要不然,我回了家也不好交代。」

  這話大有玄機,蕙娘心底,不禁輕輕一動:是何太太要蕙娘來問的,還是家裡另有其人,想要知道這個消息?

  她免不得含糊其辭,「這種事,我們女孩子說了也不算數的……」

  蓮娘很懂得看人臉色,她壓低了聲音,「那你知不知道,我娘可喜歡你了,大哥、二哥是隨你來挑……可不像原來那樣,其實還是想把令文姐姐說給二哥。」

  這個蕙娘倒不大清楚,因文娘畢竟還是妹妹,姐姐沒成親,也不好很具體地談起她的親事。她一直以為何家說的是何芝生,這樣看,多半還是嫌文娘家裡人丁單薄,又終究是庶出。害怕她這個宗婦,壓不住底下的妯娌。

  她不言不語的,臉上神色似乎是默認。蓮娘看在眼裡,又把聲音壓低了一點,「別的話,我也不說了。我就說一句,要是看中了我們家,你可別挑二哥。你以前要坐產招夫的,有些事大哥就沒開口,現在才稍微露出來一點兒……」

  露出來什麼,蕙娘就不用問了,這種事也不能說得太明顯,她想到長大以後幾次見面,何芝生都是規規矩矩的,連眼珠子都不肯亂動一下。倒有幾分吃驚的:沒想到他居然還能看明白自己的長相,她還以為他根本就沒敢正眼瞧自己呢。心事藏得這麼深,外頭真是一點都看不出端倪。

  不論是焦勳也好,何芝生也罷,都說得上是自己階層裡的佼佼者了。何芝生今年才十九歲,已經是舉人身份,如能考中進士,以他家世來說,一輩子榮華富貴那是打底,再往上走,能走到哪一步,那都是不好說的事。可在蕙娘看來,這些都是虛的,她更看重的還是何芝生的這份沉穩,能把心事藏住了不露出來,又私底下這麼爭取,就手法來說,是要比焦勳好一些的。

  有那麼一瞬,她幾乎有幾分心動,想要給蓮娘一點口風、一點暗示。可蕙娘畢竟是蕙娘,她笑著擺了擺手,把話題給帶開了。「你上回不是說,想要一對簡州貓嗎?知道你要過來,特地給你挑了一對烏雲蓋雪,還是一公一母。以後下了小貓,你也能送人了。」

  簡州貓遠在四川,從宋代一路紅到如今,真正血統純正的一對公母,價值何止千金,蓮娘熟知清蕙有一個院子養的都是各種馴熟了的貓狗鳥兒,供她無聊時取樂的,裡頭全是真正名種的貓狗。她也是愛貓之人,只拉不下臉來討要,現在蕙娘主動給預備了一對,哪有不歡喜的道理。也就不再同清蕙說這尷尷尬尬的婚事,轉而笑道,「好姐姐,我真沒白和你好!石家的翠姐姐,有了一頭鞭打繡球,就寶貝得什麼似的——我也不說,下回她到我家來,我再給她看看我的那一對貓兒。」

  又壓低了聲音,同蕙娘說起別家的事情。「聽說某家有對雪白的臨清獅子貓,本來家裡人都愛得不行的,忽然有一天一對全死了。又過一兩天,家裡一個姨娘也嚥了氣。都說這貓兒去世是不祥之兆,就應在了這事上。其實是怎麼樣,誰心底清楚呢。」

  蕙娘心底不禁一動,幾種想法同時飛快地掠過心頭,她眉頭一皺,「你是說韓家吧,他們家那對貓也的確好看,一般連臨清當地都很難找到那麼好的種了……」

  雖三年沒出門,蕙娘對外頭的局勢卻是一點都不生疏,蓮娘點了點頭,「雖然家下人沒說,但既然全家人都愛得不行,那姨娘據說又是老太爺的抱貓丫頭出身……」

  有的貓狗寵得厲害,主人常把自己的飲食賞給它們吃了,那也是有的,蕙娘若有所思。「還真不知道,原來對人有用的藥,對貓狗也都是有用的。」

  大戶人家,除非和焦家這樣人口簡單,爭無可爭的,不然,門戶裡的骯髒事那還能少了嗎?當主母的作踐小妾,當小妾的作踐下人。死一兩個人,連蓮娘都不當回事,她主要還是惋惜那兩頭貓。「真是漂亮極了,也沒配種,要不然,我都想討幾頭。」

  送走了抱著兩頭貓兒,心滿意足的蓮娘,蕙娘歪在榻上想了半天心事,連文娘過來都沒起身。

  「都和你說什麼了。」文娘也有些好奇,「瞧您這神思不屬的樣子,難道是和你提起親事了?」

  蕙娘掃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不是身上不好嗎?怎麼人家一走,你就又活蹦亂跳的了?」

  「我那是同蓮娘要好,故意給她空了這麼一間屋子出來。」文娘一撇嘴,有些沒好氣。「何家為了和我們家結親,這些年來費了多少心思。現在眼看娘和祖父還不給准話,肯定著急。都知道祖父聽你的話……豈不就是給你灌迷藥來了?」

  她眼珠子一轉,「她同何雲生更好,是幫著何雲生說好話來的吧?」

  聽文娘的意思,從前蓮娘也沒少在她耳邊說何雲生的好話。——兩姐妹也都是見過他的,他人要比哥哥開朗多了,愛笑得很,就是長相不那麼俊俏,頂多只是中人之姿。

  「和我說誰都沒用。」蕙娘不置可否,「這事真輪不到我來做主,還要看祖父心裡怎麼想的。」

  「這可是你的一輩子。」文娘很不理解。「祖父又那麼疼你,難道你就不為自己爭一爭?」

  她似乎真的對何家兄弟都缺乏興趣,因此攛掇蕙娘是很努力的,「照我看,你自己要是立心要嫁了。祖父也沒什麼好拖著不答應的,何家也算良配了。我要是你,我就不矜持了,這種事夜長夢多,拖一天沒準就生出變化來了呢?」

  她說得其實也很在理,但蕙娘卻深知之後事態將有的變化,除非現在就過了三媒六證,不然,對何家表現出越多好感,只會令將來母親和祖父更難收場。她輕輕搖了搖頭,笑而不語,文娘看了更是不高興,她氣鼓鼓地坐在一旁,過了一會,自己也歎了口氣。「要找到比何家更好的,那倒也難了。只是……」

  只是縱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文娘嫌何芝生太老氣,又嫌何雲生太輕佻,說來說起,就是因為這兩兄弟,哪一個她都不喜歡。

  「將來的事,自有緣分。」蕙娘把一個金絲蜜柚放到文娘跟前,「吃不吃?」

  這個柚子,論大小,論色澤,才是蕙娘一向享用的那一份:精中選精,最好中的最好。

  文娘把大柚子捧在手裡,聞了聞香味,又不滿起來。「讓你給太和塢一點顏色看,祖父卻只發作了謝羅居的人……你倒是好,就一心想著自己吃喝玩樂,將來的事,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的確,她和姐姐不同,沒有清蕙的自信和手腕,出嫁後,肯定還是要多靠娘家一點,對太和塢的舉動,自然也就更不舒服。

  「急什麼。」蕙娘慢慢地說,「太和塢的正主兒,都還沒有回來呢。」

  #

  這天下午,兩姐妹一道去謝羅居請安,才一進屋,就見到三個姨娘站在四太太身邊,四太太正笑著和她們嘮家常。

  焦四爺雖然身體孱弱,但身邊一直沒有斷了通房丫頭,這些年來放出去的放出去,嫁人的嫁人,餘下一些,在焦四爺過世後,多半也都被打發走了。唯獨留下了三位姨娘,這三年來跟隨焦家主子們一道守孝,也頗吃了苦頭,前陣子出了孝,四太太要應酬,分不得身,她體貼姨娘們也悶了兩年多了,便打發她們去城郊別業小住了一段時間,眼下到了年邊,這才派人接回來過年。——原本以為還要幾天才回來,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

  「三姨娘、四姨娘、五姨娘。」文娘生母難產去世,四姨娘是她的慈母,從小帶大,和親生的也差不了多少,她給四太太行了禮,便拉著四姨娘的手,一長一短地同她說家常。蕙娘卻沒她那麼放縱,她和幾個姨娘都打過了招呼,便在四太太身邊坐下,還是四太太笑著說。「你和你生母也有一個月沒見了,還不同她說幾句話?」

  蕙娘還沒開口,三姨娘就搶著說,「姐姐跟前,哪有我們說話的地方呢。」

  她和四太太關係親密,從三姨娘還不是三姨娘時起,就一直是姐妹相稱。

  又問四太太,「一個月沒見,您的咳嗽好些了?今年冬天冷……」

  四太太笑得就更舒心了,令三姨娘在她跟前的小几子上坐了,和她一來一往說得很歡,蕙娘就空出來,她遊目四顧,正好和五姨娘對了一眼。

  五姨娘也算是有福之人了,焦家規矩,沒生育的通房一般不抬姨娘,焦四爺過世後全被打發出去。她是小戶人家的良家閨女,因為出了名長相宜男,算命先生也算了她是個生子的福相——她一家男丁也的確不少,上頭有七八個哥哥。家裡心大,知道焦家的情況,就送進來做了通房丫頭。雖然沒幾個月焦四爺就去世了,但就去世前幾夜溫存,居然還給她留了種,使得她在四爺去世之後,還得了個姨娘的名分。

  她生了一張圓臉,一笑就是兩個深深的酒窩,雖然說不上有多好看,但的確是挺有福氣的。見蕙娘望過來,五姨娘臉上的酒窩頓時又深了,她笑瞇瞇地和蕙娘嘮嗑,「這個月同太太出門去,怕是招來了不少說親的媒婆吧!」

  的確,就是這大半個月間,焦家比什麼時候都要熱鬧,各色太太、奶奶,凡是能和焦家扯上一點關係的,差不多都來看過了她。按京裡行事的節奏來說,恐怕真正提親的高峰,還要在年後了。這個時間段,有意提親的人,多半還在給老太爺寫信探口風呢。

  清蕙也笑了。「沒有的事,雖然來客多些,可都是來看母親的。」

  正說著,四太太見三姨娘露出聆聽之色,便也笑著說。「那倒是的,有好些國公夫人、侯夫人,兒子大了,孫子又小。偏系子孫量來也不敢說親,無非是幾年沒有來往了,現在我們出孝,多走動走動而已,估計還不是為了親事來的。」

  這是為了安三姨娘的心:清蕙這個情況,出色是夠出色了,棘手卻也很棘手。太多人家上門相看卻沒有下文,三姨娘心裡只會更焦急。

  不過,有句話四太太沒說出口:焦家門第,不是一般的高,身份也不是一般的敏感。在兩黨黨爭風頭火勢的時候,有很多人不敢貿然站隊,就是太太也約束了不叫她隨意上門。又或者有些人家行事一向就謹慎,上門的這些貴婦人,也很有可能是受人所托,過來相看清蕙的。

  #

  權夫人就正是個謹慎人。

  快到年邊,各家事情都多,阜陽侯夫人雖然和權夫人一向友好,但也沒有久坐。頭天去過焦家,這天又到權家盤桓了一個來時辰,便直接去大報國寺進香了。權夫人親自將她送上了轎子,目送暖轎順著甬道走遠了,這才捶著腰回了裡屋,又思忖了片刻,便吩咐底下人。「去問問國公爺在忙什麼。」

  良國公年輕時頗為忙過幾年,現如今年紀到了,雖然已有多年不再過問俗務,但不論是他本人也好,還是權家也罷,在老牌勳戚間的威望都還是如日中天。要不是年邊大家都忙,他一般也是不得閒的,總有些老兄弟同他來往,也總有些從前的門生要來拜訪。權夫人想要在白日裡見到丈夫,還沒那麼容易。

  「怎麼,阜陽侯家那位這麼快就回去了?」良國公有點吃驚,「她一向是個話簍子,還以為這一次又能叨咕上幾個時辰了。」

  「她倒也想。」權夫人笑著親手給丈夫上了茶,上了炕,在良國公對面盤膝坐下,「可家裡還有事兒呢。」

  良國公端起清茶啜了一口,望了權夫人一眼——夫妻二十年,很多事情,已經無須言語。

  「也是滿口誇好。」權夫人不禁歎了口氣,「也和前頭幾個老親老友一樣,一開始以為是給叔墨、季青說親。話裡話外,都是一個意思:我們家門第雖然是夠高了,但恐怕兒子自己不夠爭氣,壓不住她。」

  其實說壓不住,還是等於是配不上。焦清蕙那個身份、那個長相、那個才情,那份必然是豪奢得令人驚歎的嫁妝,對她未來的夫婿無形間都是個挑戰。要不是別有所求,誰家的公婆也不樂見自己的兒子被媳婦壓制得死死的,尤其阜陽侯和良國公兩家是幾輩子的交情,阜陽侯夫人又是權仲白的親姨母,話說得更直接,「她和焦家往來得也多的,據她說,蕙娘在外人跟前表現嫻靜少言,實際上從小主意正、性子強。家裡的大事小情,很少有她不曾過問的,就在焦四爺去世之前,她才十四歲,全家人都被管得服服帖帖的。焦家那些管事,在外架子大,到了十三姑娘跟前,連個屁都不敢放……你還記得原來有個焦福,在他們家也算是得意的了?就因為在外過分顯擺架子,被她知道了,一句話就給攆出去了。就這樣還一句怨言都不敢有……手段厲害得很!她覺得,伯紅媳婦,怕是壓不住她的。」

  對於一般的大家族來說,如此強勢的女兒家,如果不是長子嫡媳,那最好是成親後兄弟們就長期分居兩地。免得妯娌失和,一家人鬧得過不了日子。尤其是清蕙的籌碼實在太沉,不說給長子,只怕親事一定,長媳心裡就要犯嘀咕了。而要說給豪門世族為長媳世婦,一個她家族人丁單薄,現在顯赫,可將來焦閣老一去,頓時是人走茶涼,還有一個,她畢竟不是嫡出……

  「要不是因為這些緣由,阜陽侯夫人自己都恨不得要搶回去。」權夫人一邊說,一邊看丈夫的臉色。「她自己為人處事,的確是滴水不漏,再沒什麼能嫌棄的地方。」

  良國公微微一哼。「那也要人家看得上他才行,阜陽侯家現在還沒成婚的,也就是幼子了吧?成天就知道吃喝玩樂,票戲會文,焦家看得上才怪。」

  他徵詢地望了妻子一眼,見權夫人神色溫和,口角含笑,便道。「還好,這幾個顧慮,在我們家也都不算顧慮。她再好,仲白壓她那也是穩穩的——她要能把仲白那死小子給壓住了,我們也是求之不得……現在還沒幾戶人家上焦府提親的吧?」

  「快過年了,有想法的人家是不少,先後請動的幾個老姐妹回來都說了,現在焦太太一天要見幾撥客人。恐怕都是等著過了年,看看今年宮中對她有沒有什麼表示,如沒有,就要請人上門了。」權夫人什麼都給打聽好了,她輕輕地捏緊了拳頭,「這可是個寶貝呢,老爺,咱們要是看中了,那可就得趕緊了。這要是被人橫插一槓子去,我怕是要噎得吃都吃不下,睡也睡不著了。這樣好的人才,錯過這一個,可就再難找了。」

  「你這句話算是說對了。」良國公唇角一動。「既然看上了,那就別改啦。我回頭和娘打聲招呼,你進宮探探娘娘的口風,明年不辦選秀,一切好說,即使是要辦選秀,你也得打好招呼,這塊寶,我們權家要了。」

  到底是名門世族,一開口語氣都不一樣。想提親的人多了去了,焦家也未必就選權家,從來提親低一頭,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可看良國公的意思,竟是信心十足,絲毫都沒有考慮過被回絕的可能性。就連權夫人,也都是安之若素,不以這過分的信心為異,她更擔心的還是另一點。「仲白那裡……」

  「怎麼,他還真想一輩子獨善其身、斷子絕孫不成?」良國公一瞪眼,鬍子都要翹起來。「你先說,你要說了不聽,那就是動了家法,這一次我也得把他給打服了!」

  權夫人雖然是繼室,可權仲白襁褓間就被抱到她屋裡養,是她帶的第一個孩子,說起疼寵,甚至比她親生的叔墨、季青還甚些,一聽權老爺這樣口氣,她忙搶著就白了丈夫一眼,「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從前線下來都多少年了,還是這改不掉的性子!」

  想一想,也覺出了丈夫的無奈,自己歎了口氣,便加強了語氣強調,「你就放心吧,這一次,我可一定把他給按服了,讓他把這根斷了的弦,重再續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32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2-1 11:33 PM 編輯

8逆鱗

  生母回來,總是要擇時過去請安問好的,在謝羅居吃過晚飯,蕙娘就沒回自雨堂,而是讓轎娘們把她抬到了南巖軒裡:除了五姨娘陪著子喬在太和塢住之外,三姨娘、四姨娘都在這裡居住,兩個人彼此做伴,也就不那麼寂寞了。

  姨娘們不用伺候太太晚飯,現在已經都吃過飯了。四姨娘那一側裡隱隱也能聽到文娘說話的聲氣——吃過飯,蕙娘還陪母親說了幾句閒話,文娘要比她早到一步。三姨娘也沒做晚課,而是歪在炕上等蕙娘進來說話。

  在嫡母跟前,三姨娘不過是個下人,這個面容秀麗性子溫和的婦人,一輩子堅持『主僕有別』,蕙娘身為主子,也不便和她多說多笑的,免得四太太看見了,又勾動情腸。這一點,兩人心底都是有數的,三姨娘私底下再三和蕙娘強調,「你母親命苦,這輩子兒女是她的傷心事。連喬哥都不放在身邊帶,你就知道她心裡苦了。非但你自己在謝羅居裡不要多搭理我,就連文娘你也要約束好了,別令她和四姨娘過於親近。」

  誰肚子裡爬出來的,天然就和誰親近。即使所有子女的嫡母都是正太太,但私底下,多的是庶子、庶女管自己的生母叫娘的。只有三姨娘,十幾年來,就是私底下和清蕙說話,也自稱為姨娘。對四太太更是死心塌地,從來沒有一個不字,就是前些年清蕙身份最高的時候,她在四太太跟前也從沒有擺過架子——也許就因為這份尊重,四太太對她也很特別,三姨娘屋裡的陳設富貴就不說了,從前每逢節慶,她還能穿著主母賞下來的正紅裙子……五姨娘就沒這個福分了,子喬落地的時候,她已經是半個未亡人。現在焦家的太太、姨娘,都只能穿些灰青、茶褐衣服。

  「聽說這幾天,十四姑娘又闖禍了。」三姨娘和清蕙說話,一般總是開門見山的。「你沒有胡亂插手,說些不該說的話吧。」

  「倒還好,教她幾句,也是難免的,卻並沒有管得太過分。」蕙娘一語帶過,又問三姨娘,「在承德住得還安心嗎?那裡幾年沒有住人了,恐怕不如家裡舒服呢。」

  三姨娘也是一語帶過,「反正就是那樣,換個地方過日子而已。出去玩了幾次,看了看風景,天色一冷,我們也就縮起來了。唯一比城裡強的,就是不必在太太跟前立規矩。」

  她歎了口氣,有些惆悵。「只是太太自己,最該歇著的,卻沒能一塊過去,真是苦了她了。你隨常在她身邊服侍,也要多說些笑話兒,逗得太太多笑一笑,那就是你盡到孝心了。」

  私底下提到四太太,還是沒有一句不好,只有無盡的體貼和感激。蕙娘聽了十七年,真是耳油都要聽出來了,她幾乎是機械地應著,「那是肯定的。」

  三姨娘又哪裡看不出來她的敷衍?她老調重提,「要不是太太,現在你還不知道在哪呢。她的深恩,我是還不完了,只有著落在你身上……這麼大一個家,太太思慮有限,肯定管不過來,你也要多為她出出主意,免得她太勞累了。」

  有幾個主子在前頭插手,三姨娘沒能管著多少清蕙的教育,從小到大,她只強調了一件事,那就是知恩圖報。

  當年甲子水患,一縣的人活下來的不上百個。三姨娘那時候才十三歲,家業一夜間被沖沒了,只留下她一個人坐在腳盆裡,一路劃出了鎮子,卻也是又累又餓又渴,划到岸邊時,伏在盆裡,連爬出來的力氣都沒有,眼看就要嚥氣時。是四太太眼尖,在樓上一指就把她給認出來了:那是焦家鄰居的女兒,街頭巷尾中,曾和四太太撞過幾面。

  四爺當時立刻找人,把她從河裡給勾上了岸,細問之下,當時災女迷迷糊糊的,哪顧得了那麼多,立刻就說了實話:焦家當時正是開席時候,全家人都在場院裡,地勢低窪,大水捲進鎮子裡時衝垮了焦家牌坊,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連著去吃喜酒的左鄰右舍一個都沒有跑掉……

  四老爺、四太太當時不眠不休趕到下游不斷救人,本來還指望能救上一兩個族人,卻等來了這麼一句話,四太太當時一聽就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肚子裡的孩子就沒保住……當時缺醫少藥的,鬧了一場大病,等回京了找御醫一扶脈:這一輩子,要生育是難了。

  可話雖如此,焦家卻沒有誰怪罪災女。知道她全家毀於水患,孤苦無依,還將她帶進京中安置,教她讀書寫字。甚至在焦家為四爺物色通房的時候,四太太立刻就想到了她:沒親沒眷,就算焦家肯出陪嫁,將來出嫁了也容易為人欺負。再說,天下又有哪戶人家能比得上焦家的富貴呢?這麼一戶人家的姨娘,可要比殺豬戶、跑堂夥計家的主婦享福得多了……小孤女也到了懂人事的年紀,知道這是太太憐惜她命苦,磕頭謝過太太,便開了臉,被抬做了焦家的姨娘,享用起了數之不盡的榮華富貴。

  也因為這一番經歷,說不上是感激還是愧疚,三姨娘一輩子,對太太還比對蕙娘更上心。再加上四姨娘也是太太身邊僅剩的陪嫁丫頭——當時陪著四太太一道出門辦事——自己又沒有兒女,焦家的妻妾關係,一直都是非常和諧的。三姨娘同女兒講知恩圖報,四姨娘更務實一點,同女兒講投資回報。蕙娘和文娘都把嫡母擺在姨娘前面,四太太總算有所寬慰。

  不過,很多事情,也還是只有親母女之間,才說得出口。

  「身份變了,態度也要跟著變。」清蕙就從來不會這麼直接地和四太太抬槓。「這不是您教給我的嗎?現在又要我多為太太分憂……就現在這樣,太和塢還嫌我礙眼呢,我要敢重新管起家裡的事,她還睡得著覺嗎。」

  三姨娘神色一動,「怎麼,她不是和我們一道去承德了嗎?難道還給了你氣受?」

  ——竟是只聽清蕙的語氣,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蕙娘的城府,即使有七分是教的,沒有三姨娘生給她的這三分底子,也始終難成氣候。

  「她人是不在,可胡養娘還在嘛。」清蕙稍微說了些府裡的事情,「還有文娘、蓮娘……」

  三姨娘聽得大皺其眉。「你就不該提這個橘子的事,你自己說文娘一套一套的,怎麼到自己頭上就看不明白了?都是尖子,非要分三六九等,爭個閒氣,只能壞了一家人的和氣。」

  這是正理,清蕙明白,她自己曾幾何時也是這樣想的。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無謂計較那樣多。有些事情能忍就忍了,忍一時風平浪靜——

  但她能忍別人,並不意味著別人能夠忍她,自從重活一次,焦清蕙無時無刻不用血淋淋的事實提醒自己:你不步步主動,佔盡先機,就永遠都鬥不過藏在暗處的小人。潑天的富貴也好,傲人的容貌也罷,過人的手腕、牢固的寵愛,有時候,還比不上一貼不明不白的毒藥。有人想對付你的時候,她根本都不會在意你能忍不能忍。

  當然,這也不是就說做這件事的人就一定是五姨娘。但不管怎麼說,眼下看,還是她的嫌疑最大。

  就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挑在那時候下手,那時候親事早定,自己展眼就要出嫁,按理來說,是不會再礙她的眼了……

  「人都有賤骨。」她淡淡地說。「不懲一儆百,將來自雨堂的處境只有更艱難。與其到時候再來大開殺戒,不如現在輕輕巧巧,就把人給發落了。大家心裡存個畏懼,行事沒那麼難看,倒都能保存體面。」

  這也是正理,三姨娘沒吭聲。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約束蕙娘:正經約束、管教蕙娘,那是老太爺、四太太的事,輪不到一個姨娘來多嘴多舌。「蓮娘怎麼和你說的,你細細地和我說一說!眼下,你還是要多關心你的婚事,如何能說個妥妥當當的好人家,那才是最要緊的事。」

  蕙娘只好把蓮娘的幾句話給複述出來,三姨娘聽得很入神,又問她,「你是見過何芝生的吧?這個小郎君,人怎麼樣。」

  蕙娘默然片刻,艱辛地憋出了兩個字,「還成。」也就不說什麼了。

  即使是這樣,三姨娘也很滿意,「能讓你這麼說,這個人想必是極好的。」

  她看了女兒一眼,不覺歎了口氣,便壓低了聲音,「太太性子軟,太和塢的那位也算是有些本事。乘著老太爺身體還好,親事能辦就早辦了,你不至於受太多委屈……」

  以三姨娘的性子,這已經是她對五姨娘能說出的最重的話了。清蕙心中一暖,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姨娘,我心裡有數呢,您不必為我擔心。」

  既然說到了親事,她不覺就又想到了焦勳。

  從前那一世,在書房前的事她沒有和任何人說,當時四周似乎也沒有誰能看到。可焦勳之後立刻就從府中消失,清蕙思前想後,只能猜測是祖父透過窗戶恰好望見。這一次,她沒犯那樣的錯誤,但如何安置焦勳,始終也是麻煩事。

  兩個人自小經常見面,也不是沒有情誼。從前她對焦勳也還算得上是滿意的……一個贅婿,用不著他太有雄心、太有能耐,能把家業守住,安心開枝散葉,就已經相當不錯了。可現在身份變化,再反過來看,就覺得作為一個管事來講,焦勳實在是太有能耐了一點。自己出嫁後,恐怕宅子裡很少有人能鎮得住他。

  「還有件事,想和您說呢。」思前想後,清蕙還是開了口。「阿勳哥——」

  這三個字才出口,三姨娘頓時坐直了身子,一臉的警覺,好像清蕙要說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兒一樣。蕙娘看在眼底,不禁有幾分好笑。「阿勳哥今年也二十多歲了,您也知道他的情況,是沒有賣身進來的,仍算是個良籍,不過是鶴先生的養子罷了。現在還在府裡幫忙,好像也不大像話……我想,他反正知書達禮的,倒不如令他回原籍去,用回原來的姓試著考一考,能考上,也算是有了出身,不能考上,給他買個出身來,將來在官場要能進步,對子喬,甚至是文娘,都是有幫助的。」

  這思慮正大光明,考慮入微,三姨娘還有什麼可說的?她歎了口氣,「也好,再讓他呆在京城,對誰都不好……這件事,你不方便說的,還是我對太太開口好些。」

  兩人說話,真是絲絲合縫,不必多費精神。因時日晚了,也快到蕙娘休息時辰,再說了幾句話,蕙娘便起身告辭,三姨娘送她到門口,一路殷殷叮囑,「還是以你的婚事為重……這件事,你千萬不要小看,也不要放鬆。」

  千叮嚀萬囑咐,終於是忍不住歎了口氣,「我就是擔心你這個性子,太要強了,誰能令你服氣?你要抱著這個心思去看人,自然是這也不好,那也不好……」

  蕙娘現在擔心的還真不是這個,這個她擔心了也沒用,她一邊敷衍著生母,一邊就披衣出了迴廊。

  上轎時偶然回望,卻見三姨娘一手撩著簾子,就站在門檻裡望著她,同清蕙極為相似的臉盤上掛了一絲微笑——兩人雖然在一塊住,但清蕙回自雨堂,三姨娘竟似乎還有些不捨。

  不知為何,這一笑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戳進了蕙娘的心窩,她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止住了心頭翻湧的情緒,只是對三姨娘微微一笑,便鑽進轎內。由得經過精心培育的女轎娘們,將轎子穩穩當當地抬了起來。

  而清蕙呢,她望著窗外移動著的景色,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這一回,你要是再死了,對得起誰,你也都對不起她。」

  回到自雨堂裡,她罕見地沒有立刻洗漱,而是站在窗前默默地出了一回神,將心頭幾大疑問都理清了頭緒,這才敲一聲罄,喚來綠松。「你親自去南巖軒,找符山說幾句話。」

  符山是三姨娘身邊的大丫頭,對自雨堂,她從來都恨不得把一顆心掏出來,比起一向與世無爭、與人為善的三姨娘,她更聽蕙娘的話。

  綠松不動聲色,「這麼晚了,也不好漫無邊際的瞎聊吧?」

  「誰讓你瞎聊了?」蕙娘白了她一眼,「你問問她,五姨娘在承德住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異樣的舉動——問得小心一點,別讓人捉住了話柄。」

  會這麼問,似乎是要打算對付五姨娘了。綠松有些不以為然,但看蕙娘神色,也不好多說什麼,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下起了點點滴滴的細雪,比起溫暖如春的自雨堂,外頭似乎是另一個世界。這潔白的雪花落在泥地上,很快就化得一乾二淨,蕙娘隔著窗子,出神地凝視著這一幕,她的臉透過晶瑩的玻璃窗來看,就像是一張畫,美得竟有些非人的凜冽與淒清。

  綠松沒有多久,就踏著新雪回了自雨堂。

  「我一問,符山就竹筒倒豆子。」她眉頭微蹙,顯然也有點不快。「她竟猜姑娘是從三姨娘臉上看出了端倪——據說,五姨娘在承德,性子比較大。有一天晚上,和三姨娘閒聊的時候,也不知說了什麼,三姨娘回到屋子裡,還掉了一夜的眼淚。那丫頭心底正不服氣呢……」

  從前想著要忍,也就沒多過問太和塢的事,自然不會派綠鬆去和符山說話。三姨娘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居然瞞得滴水不漏,自己是一點都沒有察覺……

  清蕙久久都沒有說話,可她身周氣氛,竟似乎比屋外還冷,綠松望著她的背影,多少有幾分心驚膽戰,過了一會,她囁嚅著說,「姑娘——」

  「五姨娘這個人,」蕙娘卻開了口,她慢慢地轉過身來,唇邊竟似乎掛上了笑,聲調還是那樣輕盈矜貴。「真、有、意、思。」

  沒等綠松回話,她就走向桌邊,「把她們都打發出去吧,你把文房四寶取來,我有一些話要對你說。」

  又掃綠松一眼。「只能你一個人聽。」

  綠松心頭一緊——看來這一次,太和塢是真正觸動了十三姑娘的逆鱗。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34 PM

9交底

  已經快到清蕙休息的時候,因今晚綠松要親自在西裡間上夜,眾位丫頭便都退出了主屋。綠松很快就從小櫃子裡取出了文房四寶,又親自拉下了蜀錦做的簾子,密密實實地擋掉了室內往外的所有光線。她合上門,小心地撥亮了油燈,便將頭頂的玻璃宮燈給罩滅了,令室內一下昏暗下來,散發出了些許詭秘的氣息。

  蕙娘倒被她逗笑了,「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倒鬧出這深夜密議的樣子來,你也是小心過分了。」

  綠松哪裡會被這輕飄飄的一句話騙到——她服侍蕙娘,也不是一年兩年了。

  「姑娘等閒從不錯亂作息,今天寧可熬夜也要這樣,必定是有要事吩咐。」她低眉順眼地說。「再小心,也都不過分的。」

  就是因為她從來如此謹慎,才能力壓石英,穩穩地坐在這首席大丫環的位置上。蕙娘望著綠松,眼底也不禁閃過一絲欣賞,她點了點頭,慢慢地說。「你跟著我多久了?」

  「十二年了。」綠松毫不考慮地回答,「打從姑娘在路邊把我買下帶進府中,已經過了十二年了。」

  綠松的經歷,和三姨娘是有相似之處的。當時蕙娘陪著父親去京郊散心,車遇大雨,停在廟前,見她在廊下啼哭,身邊還擺了兩具由草蓆草草一裹的屍體。她年紀小,不懂就中文章,便問父親,「怎麼義莊不曾出面收納這兩個路死者。」

  焦四爺是何等人物?眼睛一掃,就指點給女兒看,「義莊人做事,一向是最謹小慎微的,這女孩容貌秀麗,是個美人胚子。恐怕附近的青樓楚館,已經是有人看上她了。」

  青樓楚館裡,少不了的是地痞無賴,義莊人就是想管又怎麼管?清蕙當時還小,說話也直。「真可憐,同姨娘當年一樣,都是孤苦伶仃,舉目無親了。」

  被這麼一說,焦四爺倒笑了,「遇上你,也是她的緣分。」

  只清蕙一句話,綠松一生命運都發生改變,她進了府中當差,三姨娘最憐惜她,將她收在身邊教養,沒有幾年,就進了自雨堂做小丫頭。憑著三姨娘這一份同病相憐的飄渺好感,和她自己逐漸養成的謹慎作風,清蕙十歲的時候,她已經是自雨堂裡的大丫頭。當時清蕙已經有了城府,從此刻意提拔綠松,令她做了自己身邊的大丫環。從此主僕兩人相伴至今,已有七年了。

  「在我身邊這些千伶百俐的小妮子裡,我一向特別抬舉你。」蕙娘淡淡地說。「除了你本身資質好,還有一點緣由,想必你也是清楚的。」

  這些事,平時大家心照,蕙娘從來不曾說穿,如今特別提出來,當然是有用意的。綠松直言,「姑娘身邊的丫頭們,一個個都是有來頭的。唯獨我沒親沒戚、孑然一身,有什麼事,我心底想的只是姑娘和三姨娘,再沒有別的顧慮。」

  蕙娘身邊這些大丫頭,石英是二管事焦梅之女,瑪瑙是布莊掌櫃之女,孔雀是蕙娘養娘女兒,雄黃是賬房女兒,石墨就更別說了,在府裡她哪裡沒有關係?姜家算是府裡最大的一個使喚人家族了,她和文娘手下的黃玉,太和塢裡的堇青,說起來都是很近的親戚。——就算人才再好,沒有主子的特別關注,又或者是很硬的後台,想進自雨堂打雜,那都是難的。

  「嗯。」蕙娘點了點頭,「就因為你沒有別的親戚,一輩子都著落在我身上,我對你,自然也要比別人都放心一些……」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竟親自拈起墨條,在硯池中添了些清水,自己磨起墨來。

  「你說我最近有心事,也足證你觀察入微。」綠松又等了一會,終於等到了主子的下文,「我是有心事……出孝擺酒那天,我收到消息,有人欲不利於我的性命。」

  蕙娘口吻雖淡,但以綠松的沉穩,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她怔怔地道,「姑娘——這可不是可以開玩笑的事……」

  「我也沒有和你玩笑的意思。」蕙娘淡淡地說。「如今你是明白了吧?知道了這消息,沒有心事,也要變得有心事了。」

  難怪,難怪姑娘作風大改。一改從前息事寧人、能忍則忍的態度,太和塢那邊稍有表示,她就立刻殺雞給猴看,狠狠地打了幾個下人的臉……綠松這下是真的恍然大悟了:在這個家裡,想要姑娘命的人,恐怕除了太和塢,也沒有誰了吧?

  可仔細一想,卻又實在是不合情理。綠松乍著膽子望了蕙娘一眼,見蕙娘神色寧靜,似乎已經完全接受事實,並沒動情緒。她便疑問,「可都有人上門提親了,五姨娘她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她總不是擔心您的陪嫁吧——老太爺再疼您,也不可能把焦家家產全給您陪走了。」

  是啊,五姨娘又有什麼動機一定要她的命呢。焦家家財億萬,清蕙即使拿走了一半作為陪嫁,這剩下的一半,也足夠焦子喬和五姨娘花天酒地揮霍上十輩子了。再說,她能陪走家裡十分之一的錢財,對於一般富戶來說,這份嫁妝也已經是多得駭人聽聞了,要陪再多,只怕夫家人都不敢承受。為了錢,似乎有些牽強。

  至於為了勢,那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出嫁女怎好管娘家事?有子喬在的一天,蕙娘頂多也就是多幫襯著娘家一點,難道她還能強行把子喬奪過來養育,順便把家產一併謀奪了不成?真要有這份心思,她也就不會令焦子喬活到現在了。五姨娘就算一開始有這樣的擔心,現在焦子喬都兩歲多了,自雨堂半點動靜沒有,她忙著恭送清蕙出嫁都來不及呢,又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多添是非。

  但若不是她,又還有誰呢?

  老太爺、四太太同三姨娘,這三個人是肯定不會要她的命,老太爺疼她都還來不及呢,四太太是個老好人,對庶子女也沒得說,一輩子都善心。三姨娘更別說了,那是自己親娘,蕙娘一去,她下半輩子還有什麼念想?剩下的主子,也就只有四姨娘和文娘了。

  這兩個人,又有什麼好害自己的呢?四姨娘本來就是個可憐人,害死了自己,她的處境也不會好上一分。至於文娘,兩姐妹的確有不合的時候,文娘心底就算對她有幾分恨意,蕙娘也不會吃驚,但先且不說她哪來這份城府和能耐,這都到姐妹分手的時候了,她至於嗎?

  要是文娘對何芝生情根深種,那倒還好說了。也許為了嫁給何芝生,她在不知道事態變化的時候,會鋌而走險,生出恨意,佈置出對付她的手段。可蕙娘自從出孝擺酒那天以來,處處留意,幾番試探。文娘是真的對何芝生、何雲生都半點不熱心,十四姑娘的眼界,要比這兩兄弟更高。

  再說,姐妹兩個從小一起長大,雖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可對文娘,她自認是摸透了妹妹的脾性……要不是實在找不到懷疑的對象了,她真是都不願去懷疑自己的親妹妹。

  焦家人口少,就這麼幾個主子和半主子,下人們也被管束得嚴格,再說,自己的死,對貼身下人來說,幾乎只有負面影響,再起不到什麼正面的作用……思來想去,除了五姨娘鬧鬼,那還有誰?

  要不是知道自己確確實實,即將在未來某日忽然毫無徵兆地中毒身亡,清蕙自己都很難相信這個說法。——說得俗氣點,焦家的錢就和海一樣多,這海裡不過游了五條魚,就這樣還能磕著碰著?

  可事實俱在,沒什麼好不承認的:在從前那段曾經發生過的歷史中,她就是棋差一著,連死了都沒鬧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死的。

  說人蠢,就常用這句話:被害死了都不知怎麼回事。焦清蕙自負一世聰明,她是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不是輸給天意,輸給上意,輸給任何自己無法違逆的力量,而居然是輸給了……輸給了一個不知名的對手,一雙未露過任何行跡的透明手。

  她又怎麼能服氣呢?

  「這世上沒有誰會嫌錢多的。」她淡淡地說,「五姨娘和子喬是只有兩個人不錯。可她一家人生養都強,麻家一大家子,上百人總是有的。」

  要擺脫嫌疑,有時候難得『跳到黃河洗不清』,可要給人安上一點嫌疑,卻要簡單得多了。綠松眼神一閃,頓時有了些聯想,她雖然還有幾分懷疑,但語氣已經鬆動了不少。「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五姨娘想要提拔娘家也是人之常情,但卻未必要……」

  「太太好性子。」清蕙慢慢地說。「祖父去世後,能鎮住場面的,也就只有我了。不乘我還在家的時候出手,我一出門,她就真是鞭長莫及啦。」

  其實,這借口還是有不合理的地方。到時候五姨娘要真掌握了家中大權,給清蕙送東西的時候下點毒藥,也有很大成功幾率,不過,這畢竟已經是一個有力的猜測。綠松當即就信了八成,她呼吸都急促起來。「姑娘的意思,是暫時不打算把此事鬧大?」

  「沒憑沒據。」蕙娘不置可否。「就是鬧大了,難道還憑一句話就定罪?就連這一句話,也是上不得檯面的。你也不要問此人是誰了……她能說這一句話,已經很有勇氣。」

  見綠松眼神閃爍,蕙娘心底也是明白的:以這丫頭的性子,肯定還是要不斷去猜、去想……只是這一次,她的懷疑,卻永遠都不會有一個結果了。

  「既然如此,為今之計,還是我們這裡先從內部防起。」綠松卻沒把自己的心思表露出來,她不過沉吟片刻,就為蕙娘奉上了幾條思路。「姑娘吃的、用的,都要防得滴水不漏。私底下再在府中明察暗訪——」

  有個貼心人,辦事都舒服得多了。蕙娘唇邊現出一絲微笑,她衝著桌上的小書冊抬了抬下巴。

  「這件事,我也就只放心你做了。」她說。「從今天起,我平時哪怕是吃一口茶,你也要記下來。但凡我吃了什麼,你都留下一點……去挑一隻貓來,我吃什麼,它也吃什麼。我聽說貓狗這樣的小東西,對毒藥要比人更敏感得多,即使是慢性毒藥,它們的反應,也會比人來得更快。」

  這就是試毒了,只是以貓狗來試毒,畢竟沒有以人試毒那麼穩妥。綠松囁嚅了一下,到底還是沒對此做什麼評論,她手按書冊,輕輕點了點頭。「奴婢自然會辦得不著痕跡的。」

  「能者多勞。」清蕙歎了口氣,「悠閒了兩三年,現在你要忙起來了。除了這件事之外,你隨常在家,也要留意留意我們身邊這些丫頭。我看,就先從石墨開始查起吧,不論誰要下毒,沒個內應總是不行的。就算想要我命的人不是五姨娘……那人也得從石墨下手。」

  焦家幾個主子都有自己的小廚房,清蕙的廚房裡更是名廚雲集,她和老太爺事實上是共用一批廚師。這些大師傅,都是天下名館招攬來的,本身就有豐厚家業,毒害主子這樣的傻事,自然不會去做。她的吃食真要出什麼問題,這問題也就只能是出在石墨身上了——這丫頭一天別的事不管,就專管清蕙的三餐點心,負責在小廚房和自雨堂之間跑腿傳話,看著婆子把食盒送到自雨堂來。

  而偏偏石墨就出身於姜家,和太和塢,也不算是沒有關係。焦子喬身邊的大丫環堇青,就和她沾親帶故……

  知道有人要對蕙娘不利,綠松看世界的眼光都變了,只覺得四周簡直是鬼影幢幢,想起誰,都覺得她的面目上似乎籠罩了一層陰霾,她再也不為蕙娘的異樣表現而疑惑了,反而很欽佩姑娘的城府——雖然在談的是這樣事關生死的大事,但焦清蕙臉上,卻依然是雲淡風輕,彷彿這世上沒有什麼事,能夠令她變色。

  至少在人前,她始終都維持了這樣的一層體面。至於在人後麼……

  綠松忽然明白,為什麼姑娘這麼愛靜了,也許只有私下獨處時,姑娘才會讓一點心事流露出來,也許,她也會望著帳頂出神,也會隱隱有幾分恐懼吧——同一個想要害死你的人住在一塊,對誰來說,都是個沉重的負擔。

  但她又哪裡能完全摸透清蕙的心思呢?當她望著清蕙的時候,清蕙也正望著她。十三姑娘心裡始終還是有幾分不得勁:可以絕對信任的幾個長輩,對她的幫助都極為有限,不把自己的心事告訴綠松,這丫頭就不能完全幫上她的忙,有時候,更會無意間成為她的阻礙。畢竟,雖然身份有別,綠松只能聽從她的吩咐做事,但情願去做與不情願去做,結果可能截然不同。尤其綠松一直很有自己的主意,雖然出發點幾乎都是為了她好,但她有時也會自作主張,替自己做主。

  可,綠松真的值得自己的這份信任嗎?或者這個深受自己信重的大丫頭,也有一個不得不除去自己的理由呢?畢竟,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可是最難說的一件事……

  清蕙不禁蹙緊了眉頭,她又一次告訴自己:一來,你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二來,也不能因為死過一次,就看誰都是壞人了。害死她的人也許就那麼一個,她身邊所有人之中,也就只有那麼一個壞人,餘下所有人對她來說,都是她的助力、她的夥伴,她不能自己把自己整垮,把自己所有的助力,都往外推。

  話是這麼說,可一想到那一天的情景……

  蕙娘閉上眼,她忽然有幾分輕輕地戰慄,竟險些激起綠松的注意,但好在焦清蕙並非常人,她很快又控制住了自己,當綠松結束沉思,抬起頭時,她已經又擺出了一副無可挑剔的淡然表情。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35 PM

10召見

  主僕兩個都是藏得住事的心思,這一席長談,不過給蕙娘留下了一雙淡淡的黑眼圈,心思不細,都很難發現得了。閤家上下,也就是教拳的王供奉問了清蕙一聲,「有心事?」

  王供奉平時笑瞇瞇的,似乎什麼都不在意,其實她練武的人,眼力又好,心思且細,真正是明察秋毫。蕙娘平時身體有一點異狀都瞞不過她,被這麼一問,只好敷衍著笑道,「昨晚貪吃一口冷茶,倒是起了幾次夜……」

  王供奉也就沒有追問,手底下拳勢不停,口中淡淡地,「你這個年紀的姑娘了,有點心事,也是人之常情。不過,你一向是很有打算的人,想來,也是很懂得為自己打算的。」

  要不是焦家權傾天下,恐怕也請不到王供奉坐鎮,她出身滄州武學名家,家境富裕,因少年守寡,一輩子潛心武學,在行外人中雖籍籍無名,但據行家推舉,即使在滄州當地,身手也是排得上號的。會到焦家坐館,其實還是為族裡將來前途著想而已。雖在焦家居住,平日裡待遇有如上賓,但王供奉平時惜言如金,除了武學上的事,其餘事情幾乎從不開口,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已經是對蕙娘的提點。

  清蕙心中一暖,低聲道,「多謝先生指點,我心裡有數的。」

  王供奉瞅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有數就好。女人這一輩子,還是看男人。要不然,縱使家財萬貫,活著又有什麼趣兒呢?」

  這話帶了武學人家特有的直率粗俗,可卻令人沒法反駁:王供奉本身就是這句話最好的註腳。清蕙想到自己將來那門親事,以及將來那位夫君,一時間倒對未來少了三分期望,她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卻沒接王供奉的話茬子:要是沒有焦子喬,自己還能挑肥揀瘦的,在親事上多幾句說話。現在這種情況,家裡人固然也不會給她說一門極差的親事,但要說『可心』兩字,那卻難了。

  從拳廳回來,她去了謝羅居。這一次,謝羅居裡就比較熱鬧了:按焦家的作息,三位姨娘也都已經吃過了早飯,到了謝羅居,給四太太請安。

  昨天才剛回來,五姨娘一時怕還不知道家裡的事兒。今天看到蕙娘,她的臉色就要淡了一分,連招呼都不那麼熱絡:清蕙雖然沒有直接為難太和塢,但底下人在處事上稍微有點偏向,就被老太爺老大耳刮子打得血流滿面。作為太和塢的話事人,五姨娘心裡肯定也不是滋味。

  小戶出身、少年得意……清蕙從來都懶得拿正眼看五姨娘,就是現在,她也不打算給她這個體面,五姨娘對她熱絡也好、冷淡也好,她總歸是還以一個客套的微笑。就同三姨娘,也不過是眼神打個招呼。

  三姨娘欲言又止,眼神裡內容豐富——昨日蕙娘派綠松盤問符山,這是瞞不過她的——蕙娘只做不知道,她在四太太下首坐了,笑著同四太太說了幾句家常話,四太太倒是沒注意到她的黑眼圈,逕自和女兒叨咕。「宮中召見,也不知為了何事。眼看都要進臘月二十了,還這麼著著忙忙的,令我明天務必進去。按說就是有事,正月覲見時稍微一留,什麼話不都說完了?」

  宮中召見為的何事,從前蕙娘不清楚,這一次,她心裡是比什麼都明白。只是連四太太都不明白呢,她有什麼明白的緣由?只好也跟著不明白,「想來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兒,也許就是聽說咱們出孝了,想和您敘敘舊吧?」

  四太太忝為焦家唯一內眷,自然受到宮中眾位妃嬪的垂青——這也都是面子上的事,朝中重臣,有不少人家曾在宮中為妃,焦家雖然和宮中並不沾親帶故,但聯繫一向也還算得上緊密。尤其是清蕙剛長成的那幾年,先帝很喜愛她的琴藝,曾多次奉詔入宮面聖,現在焦家出了孝,宮中有所表示,也是很自然的事。

  「若只是敘舊,也不會這麼著急。」四太太看了蕙娘一眼,若有所思。卻也沒再說什麼,只是笑著同剛進來的文娘打了招呼,又問五姨娘,「今兒怎麼沒把子喬帶來?」

  「昨晚大半夜的,鬧著要吃橘子。」五姨娘歎了口氣,「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奴婢回來了,小祖宗鬧得厲害,後半夜才哄睡了,今早就沒給叫起來。」

  清蕙、令文兩姐妹,從小起居定時,家裡人養得嬌貴,什麼都撿好的給。但管得卻也嚴格,休說打滾放賴,就是稍微一挑食,焦四爺眉頭一挑,下一頓就是「姑娘最近胃口不好,清清淨淨地餓一頓,也算是休息脾胃了」。那時候四太太對孩子們的管教,也要更上心一點兒。哪裡和現在這樣,焦子喬就被放在太和塢裡,由五姨娘一個小戶出身的下人管著,倒是養得分外嬌貴。四太太就是一早一晚和他親近親近,彷彿逗狗一樣地逗一逗,就算完了。

  蕙娘見嫡母漫不經心的樣子,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父親的病拖了這些年,到去世前半年,每天都像是從地府手裡搶來一樣,說句老實話,大家對他的去世也都有了準備。連老太爺,雖然悲痛,卻也看得很開。唯獨母親,先失子女,到如今連丈夫都已經失去,即使已經過了兩年多了,卻似乎依然沒有從陰影裡走出來。別說整個焦家內院了,就是她自己的謝羅居,似乎都沒什麼心思去管。什麼事,都是兩邊和和稀泥,也就算是盡過心了。

  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四太太不大在意,「不就是蜜橘嗎,傳話下去,從浙江上來那也就是幾天的事。我這裡還有大半盤呢,先送過去給子喬嘗嘗。只別吃多了,那畢竟是生冷之物,由著他吃,他容易腹瀉。」

  焦子喬沒來請安,或者的確是因為昨天沒有睡好,但沒有睡好,是否因為纏著五姨娘要蜜橘吃,那就實實在在,的確是未解之謎了。四太太看來絲毫都不介意自己屋裡的下人被老太爺打發出去,五姨娘一擊不中,也就不再糾纏,「他小孩子一個,可別慣著他了。大過年,打牆動土的從浙江送,可是份人情,就為了他貪嘴,那可不值當……」

  文娘心底是不喜歡五姨娘,可當著她的面倒並不表現出來,她眼神裡的鄙夷只有蕙娘看得出來,「這說得也是,弟弟難得喜歡成這樣,橫豎我也不大愛吃蜜橘,回頭姨娘派人到花月山房去要。幾斤橘子,大年下無謂麻煩別人,弄個千里送荔枝的典故就不好了……我們姐妹從前也是這樣,底下人送來的東西,就是喜歡,輕易也都不再索要的。不過家裡還多著呢,也不必委屈了子喬。」

  這擺明了是在諷刺五姨娘拿了子喬當令箭,也不知五姨娘聽出來沒有,她略帶尷尬地笑了。焦太太擺擺手,「好啦,既然子喬不來,那咱們就先吃飯吧。」

  幾個姨娘頓時都不吭聲了,一個個全都站起身來,又給焦太太行了一禮,這才退出了屋子。

  #

  從謝羅居出來,文娘就跟著蕙娘回了自雨堂,「瞧她那樣,才回來就找場子——呸,也不照照鏡子,她是哪來的信心,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主子了。」

  她又衝姐姐撒嬌,「姐,我今天說的那幾句話好不好?」

  「前頭都還好。」文娘難得求教,蕙娘也就教她,「最後那句話,意思露得太明顯,也沒有必要。咱們怎麼做的,太太看著咱們自然能想起來,她要想不起來,你這麼一提,她也還是想不起來。」

  文娘若有所思,垂下頭不說話了,蕙娘也不理她,令石英去專管她那些名琴保養的方解那裡搬了天風環珮來,自己在那裡細細地調弦,過了一會,文娘東摸摸西摸摸地,也尋了她屋裡小巧器皿來玩,一邊和蕙娘說些閒話。「我今天過來,怎麼沒見綠松?」

  「她前幾天咳嗽了幾聲,」蕙娘說。「這兩三個月她也累得慌,我令她在下處休息幾日,等大年下,又有好忙的了。非但她,連石墨、孔雀她們,都能輪著休息休息。今年大年,肯定那是最忙的了,人家年節不能跟著休息,年前休休,年後休休,心裡也就念主子的好了。」

  順便又教妹妹,「家裡怎麼管人,那是家裡的事。花月山房是你的一畝三分地,底下人最近風貌如何,對上頭有沒有怨言,你心底都要有數。你能把她們安頓好了,她們服侍你自然也就更精心。」

  文娘吃虧就在沒有親娘,四太太又是不在這些事上用心的。老太爺和焦四爺精力有限,只能管得了蕙娘一個,她雖也聰明,但這些事上只能依靠蕙娘得閒教她一點。平時家裡延請來的管教嬤嬤只教禮儀,哪裡會管這個?聽蕙娘這麼一說,她倒沒和從前一樣不服氣,大抵是也知道丫頭服侍得精心不精心,同自己的生活質量很有關係。一句句地聽了,又尋出別的話來和蕙娘說。「明日娘進宮去,也不知道為的是什麼事兒。」

  一邊說,一邊就偷看蕙娘。

  一切重來一次,很多事都和以前有所不同。就好比自己,如不多嘴說何芝生一句,文娘就不至於不肯見何蓮娘,她也就不會知道何芝生對自己有一定的好感。很多事都是這樣,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就好比從前,自己沒下太和塢的臉面,五姨娘不說蜜橘的事,文娘也就不跟回自雨堂了。蕙娘嗯了一聲,往手上塗香膏,一邊敷衍妹妹,「我也不知道,你猜是為了什麼事?」

  正如她猜測,文娘被她一語提醒,現在恐怕是真的惦記上了姐姐的婚事。她既然不喜何家兄弟,當然希望姐姐能成其好事,自己就又能從容挑人了。小姑娘在姐姐跟前,從來不拿腔作勢,她立刻趴在桌上,一邊斜著眼打量蕙娘的眼色,一邊神神秘秘地道。「我看大家都費猜疑呢,我也就沒說話了。其實我看啊……這事也簡單,來年也許就要選秀,宮裡肯定也心急呢,這一次進宮,肯定是問你的婚事去的。」

  這個小丫頭,說她深沉,她有時候輕浮得讓人恨不得一巴掌刮過去。可說她淺薄,她眼神有時還真挺毒辣。蕙娘不置可否,哼了一聲,輕輕地撥了撥琴弦,「你聽不聽?若不聽,我也就不對牛彈琴了。」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自吹自擂,往自己臉上貼金。」文娘當沒聽到,自顧自地往下說。「其實也簡單得很,宮裡選秀,按理是在直隸京畿一帶甄選名門閨秀,充實後宮。要不然也就是往江南一帶找……三年一選,皇上登基後已經有一次沒選了,誰也拿不準這次選不選。要選,沒有不選你的道理。」

  她的語氣又有點酸了。「先帝誇了你那麼多次,要不是當時子喬沒有出生,現在你說不定連貴妃位份都有了……不是宮中還說,連皇上都覺得你琴彈得好?你要進宮,我看沒有兩年,別人的腳都沒地兒放了。宮裡那一位的性子你也清楚,提拔楊寧妃,那是因為那時候她爹還沒太起來。現在她爹入閣了,她又生了兒子,那位對她也是又拉又打的。咱們這樣的身份,她哪會放心讓你進宮呀。就是別人,也巴不得你快點說個人家算了,說不定,這一次進宮,就是為你說媒的呢。」

  皇上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的確在簾子後頭,和先帝一起聽過一曲清蕙的琴曲。

  「那時候你還小,根本就不懂事。」清蕙歎了口氣,「先帝多番說我,也不是就為了我的人品,裡頭文章複雜得很……」

  「我不懂事。」文娘嘿然道,「宮裡那些娘娘們肯定也和我一樣不懂事,你瞧著好了,等明兒娘回來,你瞧我猜得對不對!」

  她又是酸溜溜,又有點幸災樂禍,還有一點淡淡的擔心,語氣倒狠起來。「要是硬要保媒,把你說給阜陽侯、永寧伯家裡那些紈褲子弟,出身夠了,為人也挑不出大毛病。娘耳根子又軟,要給了個准話,連祖父都不好插手……到時候,我看你怎麼辦!」

  蕙娘又好氣又好笑——這個文娘,恐怕是很擔心自己嫁不成何家,她就要同何芝生過一輩子,所以自己沒急,她倒是著急上火得很。「你以為人家是傻子呀,說這麼一門親,以後她們家和我們家還怎麼見面?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她們自己也不是鐵板一塊。牛家剛和桂家鬧翻了,把桂統領家那個寶貝一樣的姑奶奶給得罪得透透的,她們敢再得罪我們焦家?」

  「可皇后又沒得罪桂家——」文娘有點不服氣,囁嚅著就說,話出了口,自己也就跟著明白過來。「哦,她現在就更不敢給太后留個話口子來對付她了……牛家可正少個幫手呢。」

  「再說,就你剛才說的那兩戶人家,平時和我們沒什麼往來,又是當紅的軍中勳戚,」蕙娘淡淡地說。「軍政貿然結親,不犯皇上的忌諱才怪,她們不會那麼傻的,要說親,也一定會說一戶極妥當、極合適的親事。」

  這其實已經是側面承認了文娘的猜測,文娘立刻就動起了腦筋。「又要身份高,又要——又要和你人才匹配,又要不介意咱們家人口少……這,我可想不出來了,還能有誰呀?」

  要在從前,蕙娘自己其實也沒想出來,祖父和她說起時,她還嚇了一大跳,現在她面上就能保持淡定了。只在心底狠狠地歎了口氣,才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我也不知道,我還巴不得她們想不出來呢!」

  即使明知道這感慨一點作用都沒有,她還是在心底補了一句:要我自己說,我寧願嫁何芝生,都好過嫁他!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36 PM

11提親

  蕙娘能想到的,四太太也許還想不到,可文娘能想到的,她要都想不到,那這個豪門主母,也的確就當得太失職了一些。進宮一路上她都在考慮:宮裡在臘月裡忽然來人,肯定是有用意的,沒準就是為了蕙娘的親事。

  究竟是哪家的面子這麼大,還能請動宮裡的娘娘出面保媒呢?

  自然,以焦家身份地位來說,後宮妃嬪見了她,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但這卻並不代表一般官宦人家,也能令寧壽宮、坤寧宮同時傳話過來,將她請去相見。

  宮中地方寬敞,按例道邊又不允許植樹,從車裡一出來,四太太就覺得風直往骨頭縫裡鑽。兩宮客氣,派了暖轎來,要將她接到寧壽宮,四太太猶豫了一下,也沒有回絕。

  還在轎子裡,她就犯起了沉吟,待到進宮,一眼見到權夫人、孫夫人、牛太太等人笑吟吟地在眾位妃嬪下首陪坐,牛淑妃、楊寧妃都到了不說,連這幾年很少露面的太妃都被邀出來,即使四太太見慣場面,也不禁有幾分受寵若驚,更是又好氣,又好笑:就為了防備清蕙進宮,這些妃嬪們鬧出這麼大的陣仗,也實在是太給面子了吧。

  按焦閣老的輩分,四太太在皇后跟前還算得上是半個長輩,同太后那都是平輩相交。她作勢才要行禮,太后、太妃都笑道,「幾年沒進來,倒是都生分了!還是免了吧!」

  四太太堅持跪下來,把禮給行完了,這才笑道,「臣妾見了娘娘們,哪有連禮都不行的道理。」

  她又給皇后等人行禮,皇后卻並不謙讓,只微微側著身子受了,眾人倒有幾分詫異,餘下牛淑妃、楊寧妃,都不敢受四太太的禮,紛紛站起來笑道,「您不必這麼客氣!」

  就這麼客套了一陣,彼此這才安坐說話,也無非說些當年如何給焦四爺治病下葬的事,連太后都歎息,「四爺是極好的人才,他不出仕,先帝心裡是很遺憾的。只可惜被這病耽誤了,也是命薄。」

  即使明知道都是社交場上的客氣話,四太太還是紅了眼圈,「他沒福分也就算了,其實我們心裡最對不起的還是公爹。又讓他老人家,白髮人送黑髮人……」

  眾人都歎息了一番,皇后要說話,卻被她娘家嫂子——也是閣老楊家的二姑奶奶,以眼神止住。四太太看在眼裡,心底自然有幾分詫異:都說皇后這大半年來,思緒有幾分恍惚,平時說話做事,漸漸地沒那麼得體了。今天一眼看去,她人還是收拾得一絲不苟的,還當終究不過是謠言。不過,看孫夫人的表現,難道……

  「也還是有福分!究竟是留了個男丁。」太后卻顯得很精神,甚至有幾分興致勃勃,她今年也有五十歲了,可鬢邊頭髮,竟沒一絲斑白,看著說是四十歲的人,也一點都不過分。「叫什麼名字來著?今年也三歲多了吧。」

  「小名子喬,剛才兩歲多一兩個月。」四太太說。

  太后和太妃對視了一眼,太妃忽然歎了口氣,「可惜了,要是早生幾年,蕙娘就不至於耽擱到這個年紀了。翻過年也十七歲了吧?從小就得先帝的喜歡,還沒桌子高的時候,就時常進來了。小小年紀,就彈得一手好琴……怎麼樣,四太太,明年選秀,你可別捨不得蕙娘,該是咱們宮裡的,遲早是咱們宮裡的人,也該讓她進來,再耽擱不得嘍。」

  其實,按一般選秀的條件來說,蕙娘過年十七歲,已經算是有點超齡了。選秀稍微一限制年紀,不選她也是很自然的事。不過,該怎麼選,那就是宗人府的事了,現在宮中女眷不在宗人府那裡下功夫,恐怕還是因為皇上那邊,有不一樣的看法……

  這種種思慮,在四太太腦中一閃即逝,她卻也沒有往深裡想——自從夫君去世,已經很少有什麼事情能引起她的興趣了。她按公公的吩咐,笑著推拒了一句,「她那個性子,哪裡適合入宮。再說,家裡人口少,她祖父也就最寵著她了。要是進了宮,終究不便相見,老人家性子執拗,早就發了話,就算要選秀,他拼了多少年的老面子,也要和宗人府打聲招呼,放過蕙娘去呢。」

  楊寧妃和牛淑妃對視一眼,就連皇后,神色都微微放鬆:不管蕙娘進宮後會不會受寵,後宮的一畝三分地裡,已經有夠多大神了,再來一位,擠擠挨挨的,誰都不會太舒服……

  「既然這麼說。」太后也笑了,她看了權夫人一眼。「我就冒昧保個媒了。也是我老婆子多事,見到這落單的金童玉女,就忍不住想唱一出《定婚店》,把個月老來當。今早良國公夫人進來看我,正好大家都在,一說起來,也都覺得小兩口般配得很!媳婦,你說是不是?」

  皇后也笑得很真誠,「您說的,那還有假?我心裡也犯嘀咕呢,權神醫這都打了多久的光棍了,怎麼良國公夫人還不給物色媳婦,敢是太忙,又或者是太偏心,竟把這茬給忘了?被您這一提,我才明白了,原來天生的緣分,耽擱到了現在,是在等她呢!確確實實,不是權神醫,也配不上蕙娘這樣的人品,不是蕙娘這樣的人品呀,也配不上他權子殷!」

  即使早在太后那一眼時,心裡多少就已經猜出了端倪,但直到皇后這麼一開口,四太太才終於肯定了權家提的是次子權仲白,並且更是請動了這一宮的女眷來為她壯聲勢,太后親自做保山。——權家人還是這樣,不行事則已,一出手,就是震驚四座的大手筆……

  不過,權家也不是誰都有這個面子的,即使換作長子伯紅,能否請動這一宮人也不好說。四太太環視一圈,心裡早打起了算盤,面上卻顯得很吃驚、很謙虛。「不是我妄自菲薄,蕙娘條件是不錯,可要配國公府的寶貝仲白,恐怕還差了那麼一截吧——」

  這是謙虛,也不是謙虛,良國公是開國至今唯一的一品國公封爵,世襲罔替的鐵帽子,在二品國公、伯爵、侯爵等勳戚中,他們家一向是隱然有領袖架勢的。這一、二代雖然沒有女兒在宮中為妃,但也沒停過和天家結親的腳步。不論是皇后娘家孫家、太后娘家牛家又或者是太妃娘家許家,寧妃娘家楊家,在權家跟前,都還輸了三分底蘊,就更別說焦家這樣崛起不過三代,連五十年都沒過,人丁又很單薄的門戶了。從門第來說,即使焦閣老權傾天下,但焦家還是輸給權家一籌。

  從人品來說,蕙娘是夠出挑的了,容貌才情無一不是萬里挑一,可權家次子仲白也是一樣樣的人中龍鳳。他是良國公元配所生,外婆是義寧大長公主——四太太恍然大悟,這才明白為什麼阜陽侯夫人特地上門來看清蕙,那可是權仲白的姨母——也有皇家血脈,雖然不入文武之道,也沒在朝廷供職。可上到宮中妃嬪,下到文武百官,沒有誰不爭著和他結交,權家本來就高貴不錯,可這些年來卻是因為他變得更加吃香。

  就是皇上對他,也都是哄著拍著,他不進太醫院,好,從先帝開始,兩代皇帝特旨可以隨時入宮面聖,任何人不得阻攔,他不受一般金銀賞賜,好,香山腳底下給他劃了一個藥圃,說是藥圃,卻比一般公侯府邸都大。這種種超卓待遇,全憑的是他的本事,他的能耐——生死人、肉白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病只要還能治,權神醫就能把他給治好。

  偏偏就是這樣的人,夫妻緣上卻很坎坷,當年為給先帝治病,耽誤了自己元配的病情,只能匆匆過門沖喜,可據說成親時女方已經昏迷不醒,才成親三天,原配夫人就黯然去世。一般妻子去世,丈夫只用服一年斬衰喪,可權仲白硬生生服了三年,從出喪開始,說親的媒婆就沒斷過往國公府的腳步,沒成想,就是前兩年,焦家還在孝中的時候,權家給他物色的續絃,才定親不多久,又染了時疫,一病就那樣去了。權仲白人當時人還在外地,收到消息時自然已經來不及。這都三十歲的人了,膝下猶虛,說實話,要不是這樣,恐怕權家也不至於來說清蕙。蕙娘雖然樣樣好,但要做他權家媳婦,身世上的硬傷真是個問題。焦閣老望八十的人了,還能再活幾年?可良國公的爵位卻是一代傳一代世襲罔替。按權仲白的搶眼表現,還有些事,可很不好說呢。

  不過,這門親事也的確太有誘惑力了。不論是對蕙娘本人,還是對焦家來說,都要比原本的選擇好上幾倍。何家固然還算不錯,可和權家比,簡直就是黯然失色……

  畢竟是自己看大的,能把蕙娘嫁個好人家,四太太如何不做?忽然間,她有些慶幸:還好蕙娘本人還沒對何家親事吐口,不然,對何家就有點交代不過去了。她還是很熟悉老太爺的性子的,為了抓住權家這個盟友,別說何冬熊是他門生了,就是他的老師,恐怕老太爺都不會顧這個情面。

  權夫人自然是回了幾句客氣話,把蕙娘誇得和一朵花似的。事實上她能特地把這群人撮弄起來,已經證明了權家的誠意,四太太也就沒有再斟酌言辭,她也沒給准話,只是笑著推說,「蕙娘的事,還要她爺爺點頭,老人家太疼愛孫女了,連我都做不了她的主。」

  這種事情,也不可能當場給個答覆。看四太太神色,便知道她自己對權仲白肯定是滿意的。權夫人和她眼神一對,彼此一笑,其餘人等也都很滿意。太后掃了皇后一眼,便開口把話題給扯開了。

  「今年,吳家的嘉娘也有十六歲了吧?她這幾年倒是少進宮來,聽說也是生得國色天香的,可有這麼一回事嗎?」

  太妃笑著說,「我們幽居宮裡,自然說不出所以然來,還是請幾位誥命說說吧。應該都有見過她的?」

  次次選秀,自然都要挑選名門淑女。像蕙娘這樣,條件好得令所有人都感到危機的,終究只是少數。吳家的嘉娘生得相對沒那麼美,家世沒那麼顯赫,反倒得到長輩的喜歡。尤其是太后、太妃身邊,都有容貌出眾的妃嬪,再抬舉一個,也不覺得多麼過分。

  不過,對焦家來說,吳家出個娘娘可不是什麼好事,四太太笑而不語,便拿眼神望向了權夫人、孫夫人。

  權家究竟有沒有誠心結這門親,就要看權夫人的表現了。

  #

  每次從宮裡回來,權夫人都累得太陽穴突突地跳。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在炕上歪了半天她都沒緩過來,甚至還覺得後腰有些酸楚,左翻右翻都不得勁,正好她女兒瑞雨過來請安,便主動跪在炕邊給她捶著,權夫人便打發丫頭小黃山,「去香山把二少爺請來,就說我的腰又犯疼了。」

  她猶豫了一下,還添了一句話,「貼了他給的藥膏,也都還不管用。」

  等小黃山出了屋子,權瑞雨便細聲細氣地沖母親抱怨,「二哥也是,一句腰痛,怕是請不來他,非得您添了後一句,他才當回事吧。就是這樣,從不從香山回來,我看也都還是沒準的事。」

  她是權夫人的老生女兒,一貫比較受寵,和權夫人咬耳朵告刁狀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一次,權夫人卻沒慣著她的脾氣,她一擰眉。「你當你二哥在香山是成日裡遊山玩水嗎?他平時多忙你也不是不知道……成天沒事就會告哥哥們的狀,他又怎麼得罪你了?是上回回來沒來看你,還是又不肯給你買什麼金貴的小玩意了?」

  瑞雨嘴巴一嘟,「我想去探姐姐,剛好這不是二哥也要過去給姐姐扶脈嗎。讓他把我捎帶過去,完事了再送回來,能費他多少事?他就硬是不肯!」

  權夫人的大女兒權瑞雲,就是楊閣老的獨子媳婦。權家這一代,就這兩個女兒,姐妹倆的感情一直是很好的。

  「你也快到說親的年紀了,想見你姐,月子裡我自然會帶你過去。沒個長輩領著,就這麼登楊家的門。傳出去了難道很好聽嗎?」權夫人掃了權瑞雨一眼。

  小姑娘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又嘀咕著問,「這一回進宮,您事兒辦得如何?」

  「還成,」權夫人不禁挺直了身子,又囑咐了女兒一遍。「你哥這一陣子都沒過來,應該是還沒聽到風聲,一會兒等他進來……你該怎麼做,心裡可有數了?」

  權瑞雨咬著下唇,眼珠子咕嚕嚕地轉,過了一會,她才輕輕地道。「您就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的……哎,就為了焦家那個姑娘,您這樣費力巴哈地,又是進宮請人情,又是這麼拉我唱雙簧的,值當嗎您——」

  話音剛落,院門一推,院子裡多了一抹青影,權夫人猛地掐了女兒一把,權瑞雨眼裡頓時蓄起了一泡淚,她拿手背一抹,眼圈兒這一塊的粉就有些糊了。權夫人剛把一塊手絹撂過去,權仲白就進了屋子,他關切地給權夫人行了禮。「聽說您腰眼又犯疼了?」

  「才要給你送信呢,」權夫人也不急著讓兒子問診了,「怎麼就回來了?是皇上又叫你?」

  權仲白平時雖然在香山住,但因為皇上身子骨不大好的關係,他在宮中留宿的日子也不少。

  「那倒不是,是定國侯老太太又不吃飯了。」權仲白捏一捏眉心,輕輕地歎了口氣。「水米不進,已經三天啦。」

  在他少年時期,京中就曾傳說他是『魏晉佳公子再世』,這一兩年來,這樣的說法倒是漸漸未聽人提起,卻並非因為他豐姿稍減,而是人人一聽權仲白三個字,心底自然而然便能想到魏晉風流。這三個字已經取代了許多形容,從前京裡誇人生得好,都說生得『俊朗溫潤、朗然照人』,現在麼,往往只誇一句話——『令郎生得好,有三分似權家的仲白神醫』。似乎只這一句話,便抵得過無數溢美。

  權夫人自己是時常能見到兒子的,從小帶大,再美的容貌也都能看厭了,可就是這輕輕一口氣歎出來,那被風吹皺了的一硯水一般,永遠在他週身動盪流轉的風流,竟似乎也隨之四濺而出,灑了一牆一地時。休說身邊丫鬟,就是她心底,也不由得有幾分感慨:可惜叔墨、季青,生得雖然也不錯,但卻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哥哥!

  「那的確是得上門看看了。」權夫人也長出一口氣,「可憐孫夫人,自己家裡事情這樣多,還要進宮給皇后撐場面……她的失眠症,現在還沒好?」

  以權仲白的醫術,自然是後宮女眷們求醫問藥的不二人選,他對後宮密事,知道得也一向都比誰都要清楚。皇后自從年初就開始鬧失眠症,最嚴重的時候,幾天幾夜地睡不著,連人都是恍惚的,說出口的話又怎麼可能滴水不漏?現在雖然比從前好些了,但要和幾個寵妃、長輩短兵相接,一併接見幾個重量級誥命夫人,恐怕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能思慮得太周全。身為娘家嫂子,孫夫人是肯定要進宮給她撐場面的。

  權仲白未有答話,他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不對,一邊眉毛向上一挑——風流便儼然跟著這動作往上跑,「您才從宮中回來?」

  一家人,無謂玩心計弄城府,她從宮裡回來最愛犯腰疼,權仲白是知道的,現在臘月深處,無事不進宮,進宮必有文章,這也是瞞不過他的。權夫人也答得很坦然,「可不是?說起來,孫夫人還是我請進宮的呢,為了給你說個媳婦,可還真是費了不少心思。」

  只這一句話,屋內溫情的氣氛頓時不翼而飛,權神醫的反應很激烈,他猛地站起了身子。「你們怎麼又自作主張——」

  或許是意識到了這樣的語氣不大合適,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俊容上怒意漸斂,再開口時,已經是一片冰冷,甚至是端出了對外人的態度——雖然無一語鄙薄,但只是眉宇之間,就已經透出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高與尊貴。

  「我也不是個孩子了。」權仲白淡淡地說。「從一開始,您們就沒能在這件事上做了我的主,眼下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論說的是誰,我看,您還是算了吧。」

  只看他的神色,權夫人心底就能明白:這個桀驁不馴的二兒子,已經是動了真怒。這番經過極度克制後,不容分說的通牒,自然也在她意料之中,她看了權瑞雨一眼,也是分毫不讓。「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耍性子的餘地。不說別的,只說你大哥,現在已經是三十往上了,膝下還沒有男丁。你到現在還不肯娶妻,誰來傳承你母親的血脈,到了地下,我怎麼和姐姐交待?」

  沒等權仲白回話,她又搶著加了一句,「更別說你沒有妻室,底下的弟妹們能夠說親嗎?你父親的意思,叔墨、季青的媳婦,決不能越過了你的媳婦去,說親得按序齒——」

  幾句話,就把氣氛給逼得間不容髮,權夫人看了女兒一眼,一時間語氣竟又軟了下來,她多少帶了些感傷。「瑞雨今年也是十四歲的人了……還能再陪你耗幾年……」

  瑞雨眼底本來就是紅了,不知何時,珠淚已是盈盈欲滴,越發顯得眼周脂粉狼藉,想必先前是在母親身邊哭了一遍的。見權仲白向她望來,她便垂下頭去,使勁地把眼淚往肚裡咽,又拿手絹抹臉。這點倔強,倒襯得她格外的可憐。

  權夫人看了兒子一眼,長長地歎了口氣,「你當我願意逼你嗎?你還不知道你爹的性子?叔墨、季青,耽誤幾年是幾年,我也都隨他去了。可瑞雨就不一樣了,女兒家一耽擱,那就不值錢啦……」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37 PM

12爭執

  才清靜了兩年,焦家的這個新年就又忙碌了起來。從初一到初十,焦四太太忙得是腳不沾地。焦老太爺就更別說了,來見他的各地官員,從初一起就把焦家二院坐得滿滿的,論資排輩地往下排,最後連門房裡都全是人候著——這幾年朝廷裡不太平,楊閣老府上也是一般的熱鬧。

  要在往年,蕙娘還能幫著母親招待客人,可現在她是沒出閣的姑娘,正是議親的時候,就不大方便拋頭露面了。即使如此,等應付完了來拜年的各色人等,到了要吃春酒的時候,四太太還是令蕙娘白日裡在謝羅居坐鎮。「我光是四處吃酒就忙不過來了,這段日子,底下人要有什麼事往上報,就讓她們給你回話吧。」

  曾經是要接過家業的人,對這個家是怎麼運轉的,蕙娘自然心裡有數,她從容答應下來,並不去看五姨娘的臉色:焦家行事,自然有一定的規矩,將來四太太就是忙不過來,把事情交給身邊的大丫頭綠柱,那也輪不到一個姨娘出頭管事。就是要管,三姨娘還在前頭呢……

  但四太太這樣想,五姨娘未必這樣想,她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咬著下唇並不說話。四姨娘掃了她一眼,又和文娘對了個眼色,兩個人都偷偷地抿著嘴笑。

  四太太不是沒看見,是懶得管,她留蕙娘下來和她單獨說話。「這一次進宮,太后問起了吳家的興嘉,我和權夫人都沒說什麼好話。對她的選秀,那肯定是有妨礙的……正月裡要是有什麼場合和她碰面,你心裡可要有數。」

  吳興嘉過年十六歲,在京城也算是大閨女了。之所以遲遲沒有定親,就是因為有意選秀入宮,這一點,幾家都心知肚明。也就是因為這一點,她才特別討厭蕙娘,現在蕙娘自己不進宮,卻還要來阻她的青雲路,以她的性子,對焦家的恨意自然上了一層樓。蕙娘微微一笑,「她愛冷嘲熱諷,由得她去,娘就放心吧,我和文娘都不會搭理她的。」

  「你父親在世的時候,就很看不慣吳家人的做派,」四太太淡淡地說。「不搭理歸不搭理,可也不能弱了我們焦家的面子。」

  這就是在給清蕙定調子了,蕙娘不禁莞爾,「您一輩子也就是看不慣吳家了。」

  「我看著她們母女盛氣凌人的樣子就生氣。」四太太想到宮中場面,唇角不禁微微上翹。「就告訴你知道也無妨,吳家其實也是打了進退兩便的主意,若進宮不成,她們曾經和權家也是有一定的默契在的。現在卻怕要兩頭落空……看宮裡是怎麼傳這事的吧,要是保密功夫做得好,話傳得妙,只怕還有好戲看了。」

  四太太話風其實很緊,進宮回來有十多天了,因老太爺沒開口,她也一直都沒提起權家的事,要不是清蕙已經把這幾個月的大小事情都經歷了一遍,她也不知道實際上此時權家已經對焦家拋出繡球,到四太太露口風的時候,可能祖父心意都已經定了。

  蕙娘從前也沒追問,此時倒不禁低聲嘟囔了一句,「好像誰樂意搶她的意中人似的……」

  看來,十三娘蘭心蕙質,已經悟出了自己的意思。

  四太太眼神一閃,她笑瞇瞇地逗蕙娘,「怎麼,和他比起來,你難道還更中意何家大少爺?這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親事。你還挑得出什麼不是不成?」

  要挑不是,雞蛋裡都能挑出骨頭來,焦清蕙眼睛一閉,就能說出權仲白的千般不是:到底不是正經的文官武將,雖然現在風光,可卻不是什麼正路子,在良國公府,他有幾分話語權,那還是難說的事;雖說元配過門三天就去世了,說不定連房都沒圓,可自己過去就是繼室了,名分上始終差了一頭;權家財雄勢厚,在官場無所求,也就從來都無需對焦家服軟,比起嫁去何家,自己要更步步小心;還有,還有……

  還有她心底最介意的一點,就是在有些刻薄人口中,權仲白是有克妻命的:從閻王爺手裡搶了太多人命,閻王爺也要從他手裡搶條把命走。

  第一個達氏是一場大病落下病根,病情反覆未能控制住,病死的,他在宮裡沒能趕上,第二個是藩王親自養大的外孫女,定了親偶然淋了雨,染上了時疫,發高燒沒能止住燒燒死的,藩王封地在山東,等他收到消息,人都已經下葬了;自己更慘點,定了親,離成親就幾個月的時候被毒死了。從毒性發作到死過去,說不定就只是半天的事——當時她痛得神智不清了,對時間的把握,也沒那麼分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絕沒有拖過十二個時辰。那時候權仲白又在廣州,估計知道消息的時候自己也一樣是已經下葬了。雖說自己被毒死,畢竟是被害,也不關他的事,但不管怎麼說,意頭不好,這是肯定的事……

  從前不說什麼,那是因為權家沒開口,她不可能未卜先知,給母親、祖父打預防針。那豈不是自作多情得可笑了?即使再被動,也得等長輩們詢問自己意見時再說話,這一世,自己在楊家已經極力收斂鋒芒,都沒和權夫人照面,沒想到該來的還是來了——

  清蕙才要開口,望了母親一眼,卻又改了主意。

  她從小和四太太在一塊,難道還不明白嫡母的心思嗎?說得難聽點,四太太挪一挪屁股,她都能知道母親是要拉屎還是放屁。只看母親的表情,便能知道,她固然是疼惜自己,有更好的機會送到手邊,也會為她略事爭取。但要四太太為了她去大費唇舌地說服老太爺,再重又為她物色一門婚事,那也就實在是太為難她了。

  「我都有幾年沒和他打照面了,還能挑得出什麼不是嗎。」蕙娘不免有幾分悻悻然,極為難得地,這句話衝口而出,竟沒過腦子。

  四太太頓時被逗笑了,「你這個鬼靈精……行啦,娘知道你的意思!」

  清蕙一時不由大急——原本她和權仲白那次見面,可不大愉快,她幾乎被氣得七竅生煙。這一次要再被氣一氣,她可沒那份閒心!

  剛想說些什麼打消母親的念頭,稍一尋思,卻又還是算了。四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笑得很有含義,「今天這事,你還得先瞞著你姨娘一陣子。等我們這邊定下來了,我和你說,你再親自同你姨娘說去。雖說沒過媒證都不好宣揚,但我知道她的心事,早安心一天,也是一天。」

  四太太雖然一輩子命苦,但也的確一輩子都心善。蕙娘的心,一下又軟了幾分,她輕輕地點了點頭,「還是您疼她。」

  還是這麼會說話。四太太望著清蕙笑了笑,她忽然很想說:『母女天性,你和她更親近些,其實也沒有什麼。』可這話到了嘴邊,卻又被嚥了下去:也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就不必掃她的興了。

  她合上眼,往後一靠,「給我捏捏腿吧,這幾天周旋在賓客之間,連腿都走細了。何太太還一直要見你,費了我好些心思,才把她給打發出去了……」

  #

  從正月初十開始,四太太便帶著文娘四處出門去吃春酒,文娘天天換了最時新的花色衣裳,還問蕙娘借瑪瑙,「你攢了那麼多好衣服,就勻我一兩件穿麼!免得見了吳興嘉,我心底還發虛呢。」

  事實上,由於年後就是選秀,嘉娘應該也不像年前那樣頻繁出來走動了。蕙娘懶理妹妹,叫來瑪瑙吩咐了幾句話,把她打發到文娘那裡去,不到一天瑪瑙就又被打發回來了。文娘氣鼓鼓地來找蕙娘告狀,「這個死丫頭,還是這麼沒心眼!一到我那裡就說,『姑娘要穿姐姐的衣裳,先要餓幾天,把腰餓瘦了,才不顯得緊繃繃的……』她什麼意思!」

  不過,因為蕙娘不出去,嘉娘也不出去,餘下的小姐妹裡,論容貌打扮,應當是以她最強,她也就是稍微一發作,便又喜孜孜地去挑蕙娘的首飾,「這個給我,哎呀,那個也好看——」

  蕙娘讓她去找孔雀,「你知道我屋裡的規矩,孔雀說能借,就借給你,說能給,就給了你也行。」

  孔雀是蕙娘養娘之女,身份特別一些。要不是因為性子孤僻,一說話總是夾槍帶棒的,她肯定貼身在蕙娘身邊服侍,而不是同現在這樣,專管蕙娘屋裡的一切金銀首飾器皿。

  不過,正是因為她性子古怪,才最負責任。她這幾年休假的那幾天,連蕙娘頭上身上都是光光的,任何人想從她手裡摳走一件首飾,簡直都難於登天。也就是因為如此,蕙娘的那些愛物,才沒被文娘死纏爛打地全劃拉到自己屋裡去。

  她要對付個把文娘,簡直是手到擒來。文娘是氣鼓鼓地來的,也是氣鼓鼓地走的。一屋子丫頭都笑,「姑娘,您就別逗十四姑娘了,免得她回了花月山房,又偷著哭鼻子。」

  蕙娘也笑了,她令石英,「去和孔雀說,我新得的那對藍珍珠頭面,就給了妹妹吧。那套我終究覺得輕浮了,她戴著倒也能更俏皮一些。」

  石英輕輕巧巧地應了一聲,並無多餘言語,轉身就出了屋子。蕙娘望著她的背影,一時眼神微沉。

  她身邊兩個大丫頭,一個綠松,話要多些,一個石英,話要少得多了。

  綠松多話,多是在嘮叨她,要多吃、早睡,平日裡少生是非……蕙娘覺得煩,但也聽著暖。這丫頭一輩子只能著落在她身上了,肯定是比任何人都更著緊她。

  石英就不一樣了,這丫頭一向藏拙,就是自己,也都很難摸清她心裡的想法。年前發作焦梅那幾句話,他當時不懂,過幾天,內院的消息傳出去了,自然也就懂了。自己年前給石英放假,她是回了家的。到現在都寂然無聲、若無其事……鶴叔這些年來年紀大了,府裡的事,多半是焦梅在管。他這是不肯在太和塢和自雨堂中選邊站,還是已經站到了太和塢一邊呢?

  今日焦梅可以縱容弟媳婦跟五姨娘沆瀣一氣,令焦子喬疏遠兩個姐姐。可以默許甚至是暗示太和塢對所有的好東西都多拿多佔挑走了最好的那份去,來日,他會不會令女兒在自己的飲食裡動些手腳,把毒藥給擱進去呢?

  蕙娘撐著下巴,隨手就拿起了一個精緻的黑漆紫檀木小盒子。

  這是前朝僖宗做的木工活,僖宗皇帝做得不大好,木工卻是一絕,他手制的這些器皿,一個個工藝奇巧,暗格裡還有暗格,光是摸索著這裡開開那裡開開,就能消耗掉老半天的時間。

  這世上很多事情也都和這小盒子一樣,看來樸實無華,可內裡卻蘊含了無限心機,一格裡還有一格,沒有足夠的耐心和巧勁,是很難把每一個格子都拉出來檢查一遍的。

  但蕙娘的手一直就很巧,她也一直都很有耐心。

  #

  文娘難得從姐姐那裡得到好東西,這套藍珍珠頭面,又的確是她所鍾情之物。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穿戴起來,去給四太太請安,順帶和她一道出去吃春酒。幾個姨娘見她春風滿面的,也都笑道,「十四娘今日的笑,真是從心裡笑到了臉上來。」

  文娘在自雨堂、花月山房外頭,一向是很矜持的,經長輩這麼一說,又得了蕙娘一眼,忙收斂笑意,「姐姐給了好東西,自然要笑得開心一些了。」

  蕙娘瞅她一眼,淡笑不語。

  送走了四太太母女,蕙娘也沒回自雨堂,而是在謝羅居後院坐了。她是管過家務的,不論男女管家都很熟悉,正月裡事情也不多,無非就是各地上門來拜年的官兒們送的新年禮。也就是各地特產一類,因不夠精細,主子們又都是不吃的。蕙娘稍微一過目,便即發落下去,底下一片寂然,無人敢回上第二句話。

  如是不過半個時辰,便暫時無事了。蕙娘在窗前拿一本書看,還沒清靜多久,石英就到謝羅居裡來尋她。

  「綠松妹妹令我過來傳個話。」石英其實要比綠松大了一歲,她生得比綠松平庸,皺起眉來也沒那麼好看。「說是太和塢剛才來了個丫頭,問姑娘最近怎麼沒戴那枚海棠如意長命鎖,要姑娘不喜歡了,想給十少爺要去戴戴。」

  蕙娘嗯了一聲,有些訝異,「這樣的事,等我回去再說還不行嗎,難道那邊是立等著就要?」

  石英掃了屋內丫頭一眼,眉頭蹙得更緊了,她壓低了聲音。「您也知道孔雀的性子……她立刻就和太和塢的人吵起來了,說了好些不中聽的話。綠松正好出去了,一時沒聽到,等我過去,話已經出口,透輝走的時候,看起來可不大高興。」

  透輝是五姨娘的貼身丫鬟,平時脾氣很好,幾乎很少生氣,會把不快露到面上,看來,是頗挨了幾句孔雀的硬話。

  不過,五姨娘畢竟是小戶出身,也實在是太眼淺了一點。才看到文娘從自雨堂裡撬出了愛物來,她也就巴巴地跟了上去……好像多少年沒吃食的魚一樣,才放個空鉤,她就一口吞到了肚子裡去。

  唉,這樣一個人,要不是生了子喬,不要說對付她了,簡直是眼尾都懶得往她那裡掃。

  清蕙不免歎了口氣,這才提醒自己:獅象搏兔,亦用全力。看不起五姨娘是一回事,自己也不能掉以輕心,免得又一次重演陰溝裡翻船的慘劇。「話出了口,也不能怎麼辦……不過,這事也不好讓娘跟著煩心,這個月她夠忙了。你讓孔雀等我午睡起來找我,帶上那枚長命鎖,我們往太和塢走一趟。」

  換作是綠松在,只怕又要反問蕙娘,『是否對太和塢太客氣了點』。可石英卻淡眉淡眼,似乎對蕙娘的處理沒有一點意見,她輕輕地行了個禮,退出了屋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37 PM

13筆記

  過了上午,家裡就不會有什麼大事了,蕙娘回自雨堂睡了午覺起來,見孔雀已經候在花廳裡,她稍微一整裝,便帶著一臉不情不願的大丫環往太和塢過去了。

  焦家人口少,一樣大小的花園子,別家是發愁不夠住,在焦家,是發愁住不完,也許是為了添點人氣,幾個主子住得都很開。從自雨堂往謝羅居過去還好,要往太和塢,簡直要跋山涉水——因為清蕙愛靜,自雨堂僻處府內東南角,兩面都環了水,儼然是自成一派。當時五姨娘有孕在身,挑院子給她住的時候,她又偏巧挑了西北角的太和塢。這兩年多來,清蕙居然還一次都沒踏進過太和塢的地兒。就連孔雀都很茫然:自雨堂丫鬟管得嚴,平時沒有差事,是不許出來亂跑的。她平時又管著金銀首飾,無事決不離開蕙娘專用來收藏珠寶的屋子一步,這一主一僕在花園裡走了幾步,居然大有迷路的意思。

  蕙娘有幾分啼笑皆非,她回頭望了一眼,便同孔雀商量,「謝羅居就在後頭呢,按理說來,從這裡過太和塢去,應該是打從這條甬道走更近些?要不然,咱們就只能繞到謝羅居從迴廊裡過去了,那路可遠了些。」

  要去太和塢賠禮道歉,孔雀清秀的面容上,老大的不樂意,她半真半假地埋怨蕙娘,「剛才我說帶個小丫頭,您又不聽我的話!」

  養娘的女兒,自小一起長大的奶姐妹,整個自雨堂裡,論起敢和蕙娘抬槓回嘴,綠松認了第一,孔雀就能認第二。不過,蕙娘對她,是要比對綠松更有辦法的。

  「終究是沒臉的事,難道還要前呼後擁,讓小丫鬟們看著你給太和塢賠罪?」她掃了孔雀一眼,「那起小蹄子們,心底還不知該怎麼稱願呢。」

  孔雀靠山硬、性子刁,嘴皮子還刻薄,自雨堂的小丫頭們,平時都是很怕她的。被蕙娘這麼一說,她也就收斂起脾氣,自己趕出幾步,隨意指了一個路過的執事婆子,同她說了幾句話,連同手裡捧著的小首飾盒都交到她手上,她自己空著手昂首闊步,隨在蕙娘身邊,同她一道進了太和塢,這才把首飾盒接過來拿著,將那婆子給打發走了。

  究竟是倨傲不改,蕙娘也懶得說她,她笑著同迎出來的透輝點了點頭。「姨娘午睡起來了沒有?」

  以清蕙身份,親自到訪太和塢,五姨娘是不敢拿捏什麼架子的。她很快就在堂屋裡給蕙娘上了茶,笑盈盈地同清蕙寒暄,「十三姑娘今日貴腳踏賤地。」

  卻未令子喬出來見過姐姐。

  聽著裡間傳出來的孩童笑聲,即使清蕙涵養功夫好,也不禁暗自皺眉:五姨娘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姐姐親自過來,弟弟又沒有午睡,就是見一面又能怎麼,難道她還怕自己在一面之間,就能掐死子喬不成?

  「姨娘客氣了。」她端起茶來,淺淺用了一口,眉尖不禁微微一蹙,便不動聲色地放下了茶盞。「聽說今早,孔雀不大懂事,說了些不恰當的話,是我這個做主子的沒教好。我是來給姨娘賠罪的,順帶為孔雀求求情,畢竟從小一塊長大,請姨娘發句話,就不重罰她了。」

  焦清蕙在焦家,一向是金尊玉貴高高在上,什麼時候看過別人的臉色?五姨娘剛進府那一兩年,也是見識過她的做派的。那時候她還是個通房丫頭,不要說在蕙娘跟前有個坐地兒,見了她,還要跪下來磕頭呢……

  她自然免不得有幾分飄飄然,卻還沒有失了理智。「姑娘這實在是言重了!我一個奴才身份,和孔雀其實也差不了多少。按理呢,本也不該去姑娘那討要東西的,奈何子喬實在是喜歡……冒昧一開口,的確是沒了分寸,還要多謝孔雀姑娘一言把我給喝醒了呢。」

  亦算是有些城府,站起身,反而要向孔雀道謝,「多謝姑娘教我道理。」

  依著清蕙的脾氣,她還真想令孔雀就受了這一禮,帶著自己人就這麼回去了。不過,孔雀在清蕙跟前,話說得很硬,當了五姨娘的面卻不曾讓她為難。她撲通一聲就跪到地上,給五姨娘磕頭。「奴婢不懂事,冒犯了姨娘,請姨娘只管責罵,別再這樣說話,不然,奴婢無容身地了。」

  其實就是賠不是,也都賠得很硬,聲音裡的不情願,是誰都聽得出來的。

  她的脾氣,焦家上下誰不清楚,就連老太爺都有所耳聞。能得孔雀一個頭,比得綠松三個頭、四個頭,都更令五姨娘高興。她瞥了蕙娘擱在案邊的紫檀木首飾盒一眼,下顎更圓了,站起身親自把孔雀扶起來,親親熱熱地笑著說,「我就是開個玩笑!瞧你嚇的!其實一個鎖頭,值什麼呢。老太爺也賞了子喬好些,就是小孩子嬌慣,見過一次便惦記著索要……」

  一邊說一邊解釋,也算是把場面給圓過來了,又罵透輝,「怎麼辦事的,家常我自己喝的茶,也上了給姑娘喝?你難道不知道,姑娘只喝惠泉水潑的桐山茶?還不快換了重沏!」

  一個名工巧匠精製的金玉海棠如意鎖,一方前朝僖宗親手打造,機關重重的紫檀木盒,終於換了一壺新鮮的好茶,蕙娘雖然不大想吃喝太和塢裡的物事,但也不能不給五姨娘面子,她輕輕地含了一口茶水,品過並無一絲異味,這才慢慢地嚥了下去。「的確不值得什麼,子喬喜歡,給他就是了。以後這家裡的東西,還不都是他的?我們這幾個姐妹出嫁之後,還得指著他支撐娘家門戶呢。」

  這一番對話,句句幾乎都有機鋒。不論是五姨娘、清蕙,又或者孔雀其實都清楚,這個如意鎖做得又大又沉,花色也很女性化,與其說是給子喬佩的,倒不如說是五姨娘看了眼熱,自己想要。她閨名海棠,一向是很喜歡海棠紋飾的。

  可要說她是真的眼淺得就惦記著這一點東西,那又還是小看了五姨娘。子喬出世之後,太和塢的待遇當然有了極大轉變,但比起自雨堂,始終是差了那麼一線,未能完全蓋過清蕙的風頭。本來今年出孝以後,隨著上層透露出來的傾向,太和塢大有地位急升的勢頭,可被老太爺這麼一壓……就算有焦家承重孫在手又如何?老太爺的意思擺在這裡,這家裡說話算數的人,始終還是焦清蕙,而不是她麻海棠。

  雖說是小門小戶,可能成功邀得焦四爺的寵愛,五姨娘也不是沒有心機的。當年因為家裡多子多孫,本人看著又善生養,因此被接進府裡的女兒家,可不止她一個。她也很明白,自己能和清蕙鬥,能和令文鬥,卻決不能和老太爺鬥。想要反踩清蕙,只可能觸怒老太爺自討沒趣。不論是之前在謝羅居提起子喬要吃蜜橘,還是今日索要海棠鎖,為的都是給自己找回場子,找回一點面子。否則,東風壓倒西風,就算日後清蕙出嫁了,底下人對她的作風、她的份量心裡有數,恐怕清蕙在婆家一句話,份量還比五姨娘在太和塢裡的說話更足。

  本來麼,有令文在前頭,海棠鎖給了也就給了。沒想到孔雀仗勢欺人,五姨娘心裡正沒滋味呢,局勢一轉,蕙娘竟親自帶人上門道歉——還是走著來的,沒坐轎子!給了海棠鎖不說,還不言不語地送了這麼個稀罕的盒子,已經是給足了面子,這會再挑破了說一句,五姨娘也明白了就中的潛台詞。

  都是聰明人,都明白四太太前些時候進宮,是宮中貴人們提起了十三姑娘的親事。轉年就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人,自然是以和為貴、廣結善緣。蕙娘的確能屈能伸,變臉就和翻書一樣,從前看著自己,好似看著田間一個農婦,如今居然也要對著笑和自己說話……這才是真正看懂了局勢,明白了焦家的將來,究竟繫在誰身上,她該修好的又是誰。只怕從此之後,她對太和塢,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冷淡高傲了。

  她左思右想,卻始終還有三分猶豫:焦清蕙這個人,看著得體柔和,其實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以她的傲氣,真會放下架子來和太和塢修好?她的決心,有那樣堅定嗎?

  索性又試探了一句,「子喬還小呢!怎麼就說到這兒了——透輝,你怎麼和個死人似的,也不把孔雀姑娘帶出去坐坐。就光把人晾在那兒!」

  語帶雙關,還是扣著孔雀……五姨娘心胸看來是不大寬廣,對孔雀幾句指桑罵槐的喪氣話,她是耿耿於懷。

  「就讓她站著!」蕙娘板起臉說。「年紀越大,行事倒是越來越沒譜了。我打算令她回家住一段日子再進來,也算是下下她的火氣。」

  孔雀委屈得咬住下唇,眼淚在眼眶裡亂轉,五姨娘看在眼裡,心底自然爽快:這死丫頭,額角生得高,眼睛只曉得往上看。要不是她娘是十三姑娘的養娘,她能當上如今這個體面的閒差?教會她知道些規矩,也好!

  她並未對孔雀的處罰多加置喙,不過還是堅持令透輝進來,把孔雀帶下去招待了,自己把蕙娘讓到裡間說話。「子喬在他屋裡鬧得厲害,姑娘連喝口茶都不得清靜了。」

  雖說也算是看得懂眼色,能比文娘強點,見自己一直不走,便明白是有話要說,但發作孔雀幾句,就能登堂入室和五姨娘私話。雖然也足證五姨娘心胸還是淺薄,可反過來說,也似乎能說明她心底沒鬼,所以才這樣容易親近、這樣就容易看穿她的心思底細。

  如果她真的想要害人,還會把自己讓進內室說話,又特地上了新茶來嗎?就是清蕙自己,揣想中若是易地而處,她要害一個人的話,那她肯定也會盡量迴避對方,免得招致懷疑。尤其像太和塢和自雨堂這樣的關係,忽然間來往密切,而後自雨堂主人立刻就遇害,太和塢不被懷疑才怪。

  五姨娘雖然不聰明,但也沒有笨到這個地步吧。

  但人都已經進了屋子了,繞了幾個圈子,她還是揭開了自己的來意。「您也知道,太太年前、年後都進了宮。三姨娘這一向都沒從她口中探聽到什麼消息,我也不好問……」

  五姨娘一下笑得更開心了。「這有什麼不好問的,大姑娘到了年紀,惦記親事,那是天經地義!」

  「就是問,那也未必能問出個結果。」蕙娘秀眉微蹙。「太太口風很緊,錯非祖父那邊給了准話,她是一句話都不會多說的。可最近我也很少到祖父跟前去,就是去了,也更不好多問……您也知道祖父的性子,什麼事,都講個謀定後動。他沒下決心,是不會把意思洩露出來給我知道的。」

  這話真真假假,說四太太是真,說老太爺是假。但五姨娘本人不可能太瞭解老太爺的性子,她也就囫圇聽進去了。「那姑娘的意思是——」

  「如今不比從前,我畢竟也要些臉面。」蕙娘歎了口氣。「由我這裡打探消息,在下人們口中傳來傳去的,還不知要傳得如何難聽呢。」

  這倒是實話,可五姨娘也納悶,「太太雖然性子好,可我們當著她也不敢撒瘋賣味兒,難道您是想令我求太太,那——」

  她露出了難色。

  焦四太太的口風一直也的確都是很緊,像權家這門親事,她就是撿沒人的時候和蕙娘提的,連三姨娘都沒讓告訴。自雨堂裡眾丫鬟,也沒誰收到一點風聲。

  「求太太是沒有用的,」蕙娘搖了搖頭。「求祖父也沒用……可我明白祖父的性子,他縝密,人家有來提親的,兒郎人品如何,家裡有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坊間有什麼風言風語……他肯定都會預先打聽一番。」

  她望了西裡間方向一眼,見五姨娘若有所悟,便壓低了聲音。「鶴叔這些年是不大管這些事了,多半都是梅叔在跑,石英雖然是梅叔的女兒,但我可實在沒臉讓她賣人情打聽這個。左思右想……也就只有您能幫這個忙了。」

  子喬的養娘胡媽媽,非但是小總管焦梅的弟媳婦,和五姨娘,那也是肝膽相照,投緣得不行。

  五姨娘一時沉吟未決,沒有回話。清蕙也沒催她,她垂下頭望著眼前的哥窯甜白瓷沉口杯,想到權家那位二公子,眉尖不禁就蹙了起來,雖說容色沉靜,可那隱隱的煩躁,卻也沒能瞞得滴水不漏。五姨娘一眼看見,倒有些好笑,也起了些憐意:再要強、再高傲,那也是個沒出嫁的黃花大閨女,以前坐產招夫的時候,她是何等爽朗自信?沒想到居然也有這樣著急上火、病急亂投醫的時候……

  「梅管事口風據說也緊!」她沒把話說死,「可姑娘也是第一次托到我頭上……我就為姑娘問一問吧!」

  蕙娘一身氣息,頓時化開了,眼波流動間,她不禁嫣然一笑,令五姨娘頭一回嘗到了『為十三姑娘正眼瞧著』的殊榮。「那就多謝姨娘了!今日過來,打擾您了……」

  五姨娘忙客氣,「哪裡的話,盼著姑娘多來坐坐呢!以後千萬常來!」

  說著,兩人互相又寒暄了幾句,五姨娘就親自把蕙娘、孔雀送出了太和塢。

  不過,就是到了氣氛已經很和睦的最後,她也終究沒把子喬叫出來見姐姐。

  #

  從太和塢出來,蕙娘和孔雀的回程就走得更沉默了,孔雀眼眶裡的淚水早已經干了,此時沉著一張臉,四處亂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蕙娘看了她幾眼,她都只是出神,竟全沒了從前的一點靈氣。

  自雨堂的這些大丫頭,從來都是錦衣玉食,過著比一般人家更奢侈的生活,蕙娘管教雖然嚴格,但等閒也從不放下臉來說話。尤其是孔雀,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蕙娘看了她幾次,自己也是越來越過意不去,見已行到空曠處,四周俱沒有人蹤。她便壓低了聲音,「今兒個,委屈不委屈?」

  孔雀倔強地晃了晃腦袋,沒有說話。這丫頭生得其實不錯,俏麗處不下綠松,就只是眉眼間這幾乎能成形的執拗,壞了她清甜嬌美的氣質,使她多了幾分凶相。尤其現在虎著臉,看起來就更有幾分怕人了。

  蕙娘也就沒有逼問她,只是自己輕輕地歎了口氣。

  「回了家裡,好好休息,」她低聲說。「同養娘說,這一次是我對不起你——」

  「您就別說這話了。」孔雀竟一下截斷了蕙娘的話頭,她的臉還是繃得緊緊的,聲調也急得像是在炒豆子。「咱們之間,還用得著這麼客氣嗎?我雖不如綠松能幹——」

  她的語氣有些酸溜溜的,但一閃也就過去了。「可我也有我的好處,您讓我管首飾,我就給您管得妥妥帖帖的,您讓我……」

  孔雀左右一看,雖說無人,卻仍是把話頭給斷在了口中,硬生生地轉了調子。「我今兒罵得爽快,怎麼著我也不後悔。這些年來,我也攢了有十來天的假,就出去休息休息,我有什麼不樂意的!——可您,您別再逗我說話了,不然,我怕我繃不住!破了皮可再憋不起來了……」

  蕙娘望著她,禁不住深深一笑,她握住了孔雀的手。「一大家子人,也就只有你們幾個,會這樣掏心掏肺地幫我了……」

  回了自雨堂時,面上的笑意卻又全斂去了,連慣常的一點禮節性微笑都不留。一坐下來,就暴風驟雨一樣地吩咐了好幾件事。

  「孔雀這幾天身上不好,我答應她出去家裡休息幾天,好了再照舊接進來。」第一句話,就把奶姐妹給打發出去了。蕙娘眼神在屋內緩緩轉了一圈,見眾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計,便續道。「她的差事,石英暫時管著。把我這幾個月時常插戴的首飾另裝一箱,餘下的箱子全鎖了,鑰匙給綠松收著,我要用了,再現尋出來。免得賬亂!」

  石英不禁和綠松對視了一眼,兩個大丫環都站起來。孔雀面色煞白,咬著嘴唇只不做聲,她依舊倔強地將頭揚得高高的——蕙娘掃了她一眼,臉上怒色一閃即逝,她加重了語氣。「這兩年來,我管得鬆了,你們也都一個兩個全不像話了。以後沒有我的話,自雨堂哪怕是一隻貓都不許隨意出門。凡出去有事,必須和綠松打過招呼,兩兩成對地出入。得了閒也別勾搭小姐妹們回來說話……有不遵從的,一律攆出去!」

  十三姑娘也真的是很久都沒有放下臉來說話了,打從綠鬆開始,一群人全都矮了半截,慢慢地跪到了地上,只有孔雀依然背著手站在當地,冷眼望著昔日的姐妹們,神態間,竟似乎已經將自己給劃了出去。

  蕙娘說話算話,除了丫頭們,連婆子們都被叫來敲打過了一遍。自雨堂從當晚開始,就變得格外冷清。哪個下人也不敢隨意外出,免得觸了霉頭,成了殺雞給猴看的那隻雞。孔雀被送出了自雨堂的事,連最近的花月山房都一無所知,要在往常,文娘不到晚上就要派人過來打聽消息的,這一回有三四天,十四姑娘都一無所覺。四太太就更別提了,也就只有五姨娘似乎收到了一點消息,到了第五天早上,她派透輝來給自雨堂送山雞。「娘家兄弟打的,給您嘗嘗鮮——」

  也就帶來了焦梅的回話:「胡養娘說,焦梅最近的確是得了差事,正四處收集良國公權家的消息。」

  焦梅身為體面管事,這些年來隱隱有給焦鶴接班的意思。老太爺有很多事情,都要吩咐給他這個管家去做。他口風要不嚴,老太爺能放得下心?胡養娘這一問,和太和塢並無半點利害關係,只有回絕的理,沒有透口風的理。而焦梅居然肯說。

  送走了透輝,就是綠松也有點生氣了,她輕輕地唾了一口,「這也倒得太快了吧,石英還在您身邊服侍呢,他這就一心一意,去舔太和塢的腚了?」

  卻又還是心好,眉頭一皺,還是給焦梅找了個借口。「胡養娘和五姨娘要好,也許五姨娘沒瞞著她,就把您托她的那幾句話,和胡養娘說了——」

  蕙娘也不說話,只看著綠松,綠松自己沒聲了——「唉,您托五姨娘!這樣不合情理的事,說了他也不會信的。看來,多半還是沒說……」

  「沒說倒還是好的。」蕙娘喃喃自語。「最怕是什麼都說了,焦梅也覺出了不對,卻還是露了口風。」

  若果如此,那就是不管不顧,一心只站在太和塢這邊了。立場明顯到這個地步,太和塢將來要有些上不得檯面的事請他做,焦梅又會不會做呢?

  綠松一邊說,一邊已從腰間拿出鑰匙,開了蕙娘的一個錦盒,搬弄片刻,從抽屜底部再推出一扇門來,又一扭,盒蓋竟彈開了。她從暗格內取出一本小冊子來,沉吟片刻,便端端正正地寫下了一行字。

  管事焦梅,已不可信。是否可疑,尚需觀察。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38 PM

14打發

  這世上要拉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最好的辦法,還不是幫人的忙,而是讓人幫你一個忙。五姨娘自以為自己幫了自雨堂一個忙,她對蕙娘的態度就隨和多了,雖不至於熟不拘禮,但也不像從前那樣,話裡話外,彷彿硬要和蕙娘分出個高下來。

  四太太和文娘忙於吃春酒,對家裡的事就沒有從前那麼敏銳了。孔雀回嘴事件,因為太和塢也沒有告狀,自雨堂的下人管教得也好,文娘只是隱約聽說了一點風聲,和蕙娘夾纏一番,想要打聽時,蕙娘便提了藍珍珠頭面一句,只這一句話,就把文娘給打發了開去。

  民不告官不理,四太太就更樂得作不知道了。唯獨三姨娘,成日在家閒著無事,南巖軒離太和塢又近……清蕙兩三天總要去南巖軒打個轉的,三姨娘忍了幾次,見蕙娘幾次都沒有提起,她終於有點按捺不住了。

  「大年下的,你倒是把丫頭們都約束得那樣緊。」她多少帶了一絲嗔怪,「不見人出來也就罷了,符山去找孔雀說話,還被綠松給打發回來了。雖說你的丫頭們都被你管得沒脾氣了,但也不好這樣嚴厲,不是大家大族的氣象。」

  「要找孔雀,您得回廖媽媽家裡找去。」蕙娘輕描淡寫,見三姨娘張口就要說話,她忙添了一句,「廖媽媽本人沒有二話……孔雀平素裡也是有點輕狂了,這一次把她打發出去,也殺殺她的性子,日後回來,就更懂得做人了。」

  知女莫若母,這番話,四太太可能會信,老太爺也許還懶得追究。可聽在三姨娘耳朵裡,怎麼聽怎麼就覺得不對。蕙娘性子,外冷內熱,對自己人從來都是最護短的。自雨堂裡丫頭雖多,她會放在心上特別在乎的,也就是綠松和孔雀了。不要說孔雀頂了五姨娘幾句,就是真的觸怒了老太爺,恐怕蕙娘都要保她……

  「怎麼。」她不由蹙緊了眉頭,半開玩笑。「真因為要出門子,現在對太和塢,也沒那麼看不上了?」

  當著母親的面,蕙娘是不會過於做作的,提到太和塢,她笑意一收,便輕輕地撇了撇嘴。

  她並沒答話,也用不著答話——三姨娘禁不住就深深地歎了口氣。

  「還是以和為貴……」她多少有些無力地提了那麼一句,卻也明白,自己是動搖不了清蕙的念頭的。「廖媽媽對你不說什麼,但你不能寒了養娘的心,讓孔雀在家多住幾日也好,但過了正月,還是接回來吧。要不然,你的首飾可就沒人看著了。」

  正是要換個人看首飾,才把孔雀打發回去的。蕙娘不置可否。「您要怕媽媽家委屈了,就多打發人和她們通消息,把廖媽媽請進來坐一坐,那都隨您,自雨堂裡的事嘛……」

  自從定下了清蕙承嗣,在她初懂人事的那幾年,老太爺和四爺是變著法子地傾注了心血教她。尤其最怕她女兒家耳根子軟,日後聽了幾句軟話、硬話,就由人擺佈去了,竟是硬生生將蕙娘養出了如今這一言九鼎的性子。只要她定了主意,休說一句話,就是一百句、一千句,那也動搖不了她的心志。三姨娘再歎了一口氣,也就不提這一茬了。「我昨兒提早過去謝羅居,太太才剛起來,周圍人也不多。我就找了機會,和太太提起了阿勳的事。」

  蕙娘神色一動,卻看不出是喜是怒,有沒有一點不捨。三姨娘看在眼裡,即使是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女兒,她也有些佩服她的城府。

  雖說也還謹守男女分野,但蕙娘從小是在老太爺身邊見慣了焦勳的。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在焦鶴的那一群養子裡,焦勳非但容貌人品都很出眾,和蕙娘也最談得來。蕙娘主意正、性子強,說一就不二,焦勳呢,三姨娘見過幾次,四太太也提過幾次,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不論大事小事,又能讓著蕙娘,又能提著她別鑽了牛角尖……可惜,他命格不強,沒能托生在官太太肚子裡。這兩年,他在家裡的地位,漸漸地也有幾分尷尬,如非老太爺還看重他,早都不知被排擠到哪裡去了。現在還要被蕙娘親自從京城趕出去——這還不算,連焦姓都不肯給了。要知道,在地方上,焦家門人,那比一般的七品官還要有架子呢!

  雖說這要比藕斷絲連、餘情未了強,可蕙娘確實也心狠。就算有什麼情緒,她也藏得好,自己是一點都沒看出來……

  「太太本來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三姨娘輕聲說。「被我這麼一提,也覺得以後讓他呆在京城,他自己也不舒服。姑爺要是偶然聽到什麼風聲,見到他,心裡可能也會有點疙瘩。我看,就是這幾天,應當會對老太爺提起了。」

  老太爺每年年節都是最忙的時候,只在去年正月裡罕見地閒了一段時間,今年,焦家要比往常都更熱鬧得多。他有限一點時間,不是和幕僚商議,就是同門生們說心事話,蕙娘也有小半個月沒和爺爺照面了。不過,熱鬧將完,不但春酒到了尾聲,從京畿一地趕來的官員們也都要上差了,焦家即將回歸正軌,有許多被擱置下來的事務,也該有個後文了。

  #

  綠松也就是在元宵節後,才同蕙娘說起石墨的。

  「我仔仔細細地看了她好一段日子。」她應了這事,就再沒聲音了,如今一開口,淡然篤定的,才透出私底下做的千般工夫。「這丫頭開始還沒心沒肺的,全然看不出什麼不對。您把她放回家的那段日子,我還藉故跟著回去一道住了兩天。冷眼看來,家裡人也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要說有什麼操心的,那也就是她的親事了。」

  蕙娘身邊的丫頭,大多都和她一般大小,石墨今年十六七歲,按焦家慣例,再過兩年,也可以放出來成親了。

  像這樣有臉面的大丫頭,婚事要不是主人做主,或者就是家人自聘,很少有管事拿主意的。蕙娘嗯了一聲,思索片刻,「我記得她不是有個什麼表哥——」

  這樣不大體面的事,石墨也不至於掛在嘴上,不過偶然一提,蕙娘居然還記得這麼清楚……綠松笑了。「這事說來也有意思,她表哥是在外頭做個小生意的,這您沒記錯。雖說也是憑運氣吃飯,但勝在是良籍。我聽她意思,她家裡原也遂意,想的是令她表哥也進府來做事,那就十全十美,沒什麼可以挑剔的了。」

  見蕙娘露出聆聽神色,她便續道。「偏偏呢,太和塢的胡養娘家裡也有個小子,勉強算是十少爺的奶兄弟吧,今年十四五歲,估計是早看上石墨了。家裡人這不就有了比較了?石墨本來還仗著她在您身邊服侍,到時候求您發句話,家裡人也不好說什麼。可您不是為了太和塢把孔雀都給攆回去了嗎——這幾天我看她成天病怏怏的,怕就是為這事犯愁呢。」

  蕙娘亦不禁啞然失笑。「倒是我嚇著她了!」

  綠松辦事,她沒什麼不能放心的。這丫頭鬼靈鬼精,就是蕙娘自己去辦,限於身份,還未必能有綠松辦得這麼妥當。起碼她就不能跟到石墨家裡去,綠松說石墨似乎沒有問題,那估計就是真沒什麼問題。畢竟,這丫頭能掌管蕙娘的吃食,本身在上任之前,就肯定是經過幾重主子的梳理和考核的。

  蕙娘不禁托著腮就沉思了起來,綠松看她臉色,頓了頓,又道。「不過這次跟她出去,倒是撞見堇青了。」

  堇青是焦子喬的大丫環,和石墨是近支堂親。蕙娘一挑眉,精神又聚攏起來。

  「從前不留意,也不知道五姨娘這麼有主意。」綠松猶豫了一下才說。「我悄悄聽見堇青和石墨爹娘提起來,五姨娘很想讓她娘家兄弟進府裡做事。石墨他爹不是在二門上當差嗎,同僚有一個前陣子摔斷了腿,堇青還打聽他的傷情呢。」

  大家女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尤其孀居之輩,更要謹言慎行。焦家除了清蕙有資格經常去二門外的小書房陪祖父說話之外,打從四太太起,其餘所有女眷都被關在了二門後,園子裡所有和社會連通的渠道,也都被那兩扇華美的垂花門給鎖在了外頭。

  蕙娘和綠松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神中的一絲涼意:雖說五姨娘的確是家裡最有可能下手的那個人,但眼看她一步步行動起來,將嫌疑坐得更實,也依然令人心底滲寒。

  但即使如此,沒有真憑實據,只憑著「道聽途說」來的消息,不到五姨娘動手的那一天,也是很難捉住她的馬腳的。甚至於這些痕跡,對於另一個人來說可能毫無意義,就是從前的蕙娘,恐怕也就是輕輕一笑,根本不屑於同她計較。

  「石墨當年進院子裡做事。」蕙娘便忽然道,「是看在她大伯的面子上吧?我記得她爹娘,在府裡也都沒什麼體面。」

  「她大伯前些年已經去世了。」綠松細聲說,「她爹本來在大門上的,後來沒多久就被調到了二門裡。娘前幾年身子不好,也退下來。家裡境況也就是那樣,弟妹又多……這一次回家,給了家裡不少銀錢。」

  蕙娘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綠松。「最近,你那些千伶百俐的姐姐妹妹們,沒給你出難題吧?」

  從小一起長大,動輒就是多年的情分,本來也不可能太擺主子的架勢。蕙娘給了臉色,又打發了孔雀,固然是嚇住了她們一時,但這麼一段日子過去,綠松還管得那麼嚴,底下人有嘀咕,也是人之常情。

  綠松很明白蕙娘在問什麼,「是有些說法,不過孔雀在前頭做了筏子,誰也不敢認真抱怨什麼……石英倒是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說。」

  石英這丫頭就是這樣,深沉得都有些可怕了,綠松再怎麼有城府,一顆心是衝著蕙娘的,這誰都能體會得出來。可石英就不一樣了,事情交代下去,她辦得無可挑剔,可心裡想什麼連蕙娘都不清楚。尤其是這兩年,越發連爭寵的心思都淡了,要不是每日裡該她做的活還是做,蕙娘還真要以為自雨堂裡有人會咬她的腳後跟,她是巴不得都要跳出這個地方,去求更光明的前程了。

  「她要是會說話,那就好了。」她也不由得歎了口氣。「那個海棠簪子,就放在箱子裡呢,這都快十天了,她硬是沒端出來給我挑。」

  蕙娘的首飾,實在是金山銀海、數不勝數。寶慶銀、老麒麟……京裡凡是報得上名號的銀樓,沒有一個不喜歡和焦家打交道的,從來都不收手工錢,並且還加倍細作,只求蕙娘戴著出一次門,則財源滾滾,是可以想見的事。萬一湊巧撞上蕙娘特別喜歡的,還有豐厚的賞錢……五姨娘喜歡的海棠紋首飾,她隨隨便便就能尋出十多件來,沒有一件不是精品。甚至有些是從五姨娘進門時起,就沒有上過身的。那朵拿水晶琢成,花心鑲嵌了貓眼石的簪子,五姨娘就從未見過。以她的眼界,一見之下,沒準會再次討要也是說不定的事——蕙娘上回開了口子放低了身段,以後要再回絕太和塢的要求那就難了。再說,就不為了簪子,只為了自己心裡舒坦,為了炫耀自己的地位,五姨娘也大有可能開這個口。

  石英心裡是向著太和塢還是自雨堂,想著她從小服侍的主子,還是她外院二管事的親爹,只從這一個簪子,就已經可以看得分明了。

  「也沒準是的確沒和家裡人說上話,還不知道她爹在太和塢跟前,已經連骨頭都沒有了。」綠松就沉吟。「自從讓她管了首飾,她學孔雀,幾乎都很少出那間屋子……」

  「你看著安排吧。」蕙娘揮了揮手,「就看這丫頭的心性,比她爹如何了,這也是他們一家最後一個——」

  話才說到這裡,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姑娘,老太爺叫您說話。」

  #

  一個大年,倒是把焦老太爺忙得很憔悴,元宵節後,各衙門上值幾天了,他還告病在家沒有入閣辦事,好在年後各地事務也並不多。他老人家偷得浮生幾日閒,臉上才又有了些血色。見到孫女,他露出笑來。「大半個月沒來給我請安了,你沒有良心。」

  祖父要在她跟前做老頑童狀,清蕙還能如何?「我倒是想來,可也要您有空……就我進來這會,外頭暖房裡等著見您的管事——我數了數,十多個呢!」

  老太爺日理萬機,沒有這麼多管事,有些事的確是不方便安排。可聽到有這麼多事等他發話,他又一縮肩膀,牙疼一樣地吸了一口涼氣,「這麼多啊——」

  說著,就一扭身撥開了窗門,從縫隙裡往外一望,「喲,還真是,除了小鶴子又犯腿疼沒來,餘下人是一個都沒落下……」

  他就指點給蕙娘看,「你眼神好,那是不是焦勳?」

  蕙娘只好站在祖父身後充當他的眼睛,她一眼就見到了焦勳。

  今年春天冷,過了正月十五還下了一場春雪,鬧得滿地泥濘,一群管事站在暖房裡,雖然全都規規矩矩地筆直站著,可鞋幫子濺著泥點、腰間別著煙袋……只有焦勳一個人,一身黑衣纖塵不染,雙手交握擱在背後,越發顯得腰桿挺直、眼神明亮……

  或許是因為身份特殊的關係,他在這群管事裡頭,總是顯得鶴立雞群、格格不入,也總是有幾分落落寡歡。

  「是他。」蕙娘只看了一眼,便意識到祖父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自己,她忙收斂了心中所有該有不該有的思緒,「您瞧,他生得比所有人都高,您該一眼就認出來的,卻只是騙我來看。」

  一語挑破,反而逗得閣老呵呵笑。「我騙你看他幹嘛?難道他臉上有花啊?」

  蕙娘白了祖父一眼,不說話了。老太爺也不覺得無趣,他興致勃勃地評論,「說起來,阿勳是生得不錯,現在官宦人家的子弟,也很少有人像他這樣清朗方正、溫潤柔和的了。就是長相,也自有一段風華。」

  他度了孫女兒一眼,問得很促狹。「把他送到江南去,你難道就不會有些捨不得?」

  清蕙正要回答,忽然心中一動,瞥了窗縫一眼,心底頓時雪亮:上一世自己和焦勳在暖房裡行走,他那一聲佩蘭,那一隻不該伸出來的手,想必是全落入了祖父眼中。從這個方位看出去,暖房風景,根本是盡收眼底……

  老人家在首輔高位上坐了這麼多年,為了保住這個位置,該做的不該做的,肯定也都有做過。人命在他眼中,恐怕也沒什麼份量。為了避免她三心二意,或許釀出醜事,焦勳上一世,只怕是凶多吉少,就算不死,一輩子也都不可能混到能和她再度照面的地步了。

  這一次,自己要是流露出太多的留戀——

  「一起長大,是有情誼在的。」蕙娘也沒有一味撇清。「但他很有些不知輕重,兩三年了,還沒明白身份上的變化。本來還沒在意,那天從您這裡出去,居然是他單人來帶路,我就覺得不能再留他了。」

  老太爺瞅了孫女一眼,雖然表情沒有變化,但蕙娘對他何等熟悉?仔細觀察之下,還是可以發現,老太爺的肩膀漸漸地也沒那麼緊繃了。「也就是你當時叫了暖轎,不然,恐怕就容不得他了……」

  這一句話,側面證實了焦勳上一世的命運。蕙娘當著祖父的面不敢後怕,只是作出遺憾的樣子,輕輕地歎了口氣,「本來就不是他能想的事,成了是他的運氣,不成是他的命數……這個人,人才是有的,只是往上攀登的心情,也太急切了一點。」

  把焦勳的遺憾,理解為名利雙空後的失落感,要比理解為別的原因更體面一點,也更取悅老太爺的心情。老人家一揮手,已無興致討論一個下人。「才具也是有的,就依你,把他送出去吧。若能做出一番事業,對子喬多多少少,也是小小助力。」

  他話鋒一轉,「你娘和你提過權家的親事了?」

  蕙娘前世已經歷過這番對話,對祖父的言辭已有所準備,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提了一句。」

  「這門親事,我已經應下來了。」老太爺開門見山,語氣毫無商量餘地。見蕙娘木無反應,還是一樣的沉靜,他倒有幾分詫異,更有幾分激賞——蕙娘的風度,倒是越來越見沉穩了。

  也正是因為這份沉穩,他往後一靠,沒按腹稿說話,反而考起了蕙娘。「你和祖父說說,為什麼我老頭子會點了頭,應了這門親事,而不是選何冬熊,選那個你挺中意的何芝生?」

  蕙娘不禁為之愕然,她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一點心事,根本就未曾瞞得過祖父。

  論起明察秋毫、見微知著,她焦清蕙雖然也有一定造詣,但在老太爺跟前,的確是螢火之光,老人家年紀雖然大了,可焦家上上下下,恐怕還真沒多少事能夠瞞得過他。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39 PM

15規矩

  「去年二月,您就已經想著要退下來了。」蕙娘也沒有裝傻,她輕聲細語地說。「只是當年往下退,退得畢竟不大體面,結局也暗淡了一點兒。」

  朝廷裡連番黨爭,彼此構陷攻訐,真是無所不用、無所不到,焦閣老雖然三朝經營,本身勢力雄厚,但新君上位,其人深謀遠慮,比之先帝,才具還要更上一層樓,又身挾皇權,他的光芒,漸漸地就蓋過了焦閣老的身影。但說實話,地丁合一,觸動的是一整個階層的利益,大秦和前朝比更看重出身,商戶出身的官員並不在多。朝廷重臣也好,剛出道沒有多久的七品芝麻官也罷,家裡多半還都是農戶地主……要和天下所有官員作對,即使皇帝手段好,即使楊閣老也是個難得一見的權術天才,作為他們最大的對手,焦閣老能夠得到的助力,也是一股龐大得能嚇死人的力量。要爭、要鬥,老人家是可以領著這一支力量,和皇權轟轟烈烈地斗上十年的。

  但老太爺畢竟有了年紀了,他已經沒有那樣重的爭勝之心,再說,朝廷四野都不平靜,就不說以大局為重,真要鬥到這個地步,最終結果,也許是皇上讓步,但焦家能有什麼好果子吃?承平四年二月,他被楊閣老抓住痛腳連番攻訐,索性就藉機又上了告老折子……閣老求去,本也是常事,不論是做出來給底下人看的一個姿態,又或者是要挾皇上的一枚籌碼,都並不罕見。真的是去是留,也看的不是折子,焦閣老平均一年要告老兩三次左右,次次都被駁回來。但去年焦閣老是臘月裡就露了口風下了決心,整個臘月,焦家門庭若市,連女眷們在內院都聽到了風聲。倒楊派輪番上陣苦勸老太爺,卻都沒有勸轉。等到春節,焦家便是前所未有的冷清,一整天上門的客人,不過五十人以下……倒是內閣次輔鍾閣老家裡,要比往年擁擠得多了。

  進了二月,折子上去,皇上也很給面子,竟是遲遲留中不發。家裡本來都做好了回鄉的準備,可去年一整年事情都多,各地和商量好的一樣,從三月開始,水旱災害、邊患匪患,什麼事都往朝廷上報,大事小情無日無之。這些當官的就和不要政績一樣,以前是瞞報、小報,現在是大報、誇報,除了報災的比從前還報得更大,各地報匪患的,報民亂的,報鬥毆火拚的……省州道府縣,兩千多處官府,兩三萬名官員,十成裡有個四五成往上鬧,那就是多大的動靜?鍾閣老傻眼了,告了病往家裡一躲——方閣老本來就回家守孝去了,內閣裡楊閣老成了個光桿司令,他倒是有很多事要辦、很多話要說,那也要有人能跟著他干啊。面對這股全國官員匯聚起來的激流,就是皇上都不敢直攖鋒銳,楊閣老入閣才幾年呢,他有這個底氣麼?

  大家耗到八月,倒楊派越戰越勇,挺楊派倒有些垂頭喪氣的……好在皇上只是將奏折留中,沒給個准話,到底還是為自己留了一點顏面,一點轉折的餘地。最終,焦閣老還是沒能成功告老還鄉,在家休息了半年,他又被拱到了首輔的位置上。

  身為首輔,大權在握,很多時候皇權在相權跟前也只能低頭,聽起來當然是件美事。想要退休卻不能退休,不論是頂頭上司也好,直系下屬也罷,沒有人能離得開他焦穎焦首輔,對於這群政治動物來說,焦閣老的政治生涯,已經是堪稱傳奇了。可蕙娘心裡有數:人生好似一座山,在自己爺爺這個年紀,要還不懂得往下走,那就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如何能退得漂亮,已經成了老人家這幾年最大的心事。

  「重新再上台一次。」她又繼續往下分析,「其實想的還是怎麼能金蟬脫殼,從局中全身而退。可……您是朝中意見領袖,就是要退,也得有個合適的繼任者,不然,您的徒子徒孫們,也是不會答應的。」

  也所以,蕙娘雖然有這麼多不利於主持中饋的條件,還是有大把人家對她有意,想要上門提親——焦閣老不稀罕這個首輔、這個掌門人的位置了,稀罕的人可還有一大把呢。

  「從這一點說,何冬熊要接您的班,份量恐怕還欠點兒。」蕙娘秀眉微蹙,「鍾閣老嘛……又不大中用,去年他要能把擔子挑起來,底下人也就不回來再拱您出山了。方閣老似乎有才具,可這幾年又在家丁憂……」

  「小方有點意思,但要和楊海東鬥,他沒那個手腕。」老太爺手裡慢慢地揉著兩個核桃,「接班人,我是看好了。可現在還沒到提拔他的時候,我再死活賴兩年,把他培養起來了,擔子往小方手裡一放,讓他挑幾年,後頭那人,也就能接得上來了。」

  這說的肯定不是權仲白,看來,何家一心要和焦家結親,沒娶到自己不說,恐怕最終連令文都娶不到了……蕙娘詢問地瞅了老太爺一眼,見老太爺似有未盡之語,她便低聲問,「是那家的男丁,委屈文娘了?」

  「的確不大合適。」焦閣老不緊不慢地說。「不過,這也是以後的事了。你且繼續說你的。」

  「既然要退下來,就要退得漂亮,能給守舊派挑出一個才具足以服眾繼承人,您也算是對得起他們了。他們也不會纏著您不放的,把擔子暫且交到方閣老手上,您也算是給了皇上一個機會。這幾年來,您心裡的意思,皇上恐怕也不是沒體會得到,光說去年,如果您頂著不退,那時候下台的人還不知道是誰呢……退下來之後,皇上也不會太難為您的。畢竟是三朝老臣,他也怕別人寒了心。」蕙娘為焦閣老斟了一杯茶,「我知道您心底其實也看好這個地丁合一,就是覺得他們的步子邁得太大,害怕又是一個王安石……能在合適的時候退下來,暗地裡幫他們一把,也算是對得起自己。這退下來的事,萬事俱備,只等一個時機。可退下來之後,門生,終究不如親戚頂用……您就是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子喬將來考慮。這麼大一份家業,沒有親戚幫忙,他未必能守得住。」

  其實說起來,焦家產業雖大,卻也就不會和一般的世家大族相差太遠。只是他們家人少,比起動輒上百人的大家大族來說,勻到人頭上那就多得太多了。而這份家業,不論是低調還是高調都容易招人覬覦。畢竟這些世家大族哪個不明白焦家和宜春票號的關係?再低調,恐怕也難逃有心人的眼睛……老太爺也是想開了,兢兢業業地過了幾十年低調淡然的日子,後二十年,他大手一揮,是怎麼有勁怎麼花,能多禍禍一點就是一點。用老人家自己的話來說,「省著有什麼用?省著能留給誰,省著,還不是便宜了別人?」

  這畢竟是再有能耐也改不了的事,老人家活著的時候還好,一旦去世,如果清蕙稍微弱了那麼一點兒,焦家偌大的家產,不是便宜了一擁而上千方百計要擠出錢來的各色地痞流氓黑心官僚,就是要便宜了她的夫家。也所以,清蕙才被精心調養成了這個性子,也所以,這才千方百計地物色來了焦勳……

  在子喬出生之後,焦家終於有了後,可事態也就更複雜了。焦家能守得住多少家業傳世,一看老太爺能活多久,能掌多久的權,二看老太爺的接班人有多大能耐,有多少良心,三來,就看第三代有多大的出息了。最理想的結果,無非是老太爺活到子喬可以支撐門戶的年紀,而子喬又能耐通天,可以在十幾二十歲年紀就掌握相當權力,護住自己的身家——這也實在是近乎於癡人說夢。最現實的可能,應當是老太爺在子喬還未長成時就已去世,接下來的事……只要知道一點世事的人,便都可以想像得出來了。

  可如把清蕙留著招贅生子護衛家產,姐姐如此強勢,將來子喬如何自處?再說,清蕙何等人才,一輩子就為了弟弟經營家業過得那樣辛苦,她自己要落得少了,她能甘心?也就只有將清蕙、令文姐妹嫁出去,盡量挑選那些家境本身富裕,門風相對更嚴正些,不至於圖謀焦家家產,又有足夠的人脈和地位,可以在老太爺退位、過世後,護得住四太太同焦子喬孤兒寡母的人家了。

  要從這個角度出發,權家不知比何家合適多少,有錢、有人脈,有威望、有爵位,名聲也好,一百多年的老人家了,沒聽說他們有什麼欺男霸女的事……換作是蕙娘,也會答應這門親事。根本是才瞌睡就送來了枕頭,各方面都如此合適,權仲白本人人品又出色,這麼好的親事,焦家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不說子喬,就是您退下來之後,不管是回老家還是在京裡。」蕙娘說。「有權家照看著,也比指望何家要強得多。」

  「權家也是有誠意。」老太爺沒有否認蕙娘的說話。「他們家一向低調,良國公從前雖然曾經在三邊總制這樣的位置上呆過,但身體不好,已經多年沒有在朝中辦事了。究竟能耐還有多少,也的確令人猜疑,這一次在宮中,他們也是好好地衝我們展示了一次肌肉。兩家結合,彼此兩利,是要比起何家更好得多了。否則,將來你過門之後,你公公期望落空,你的日子可能會更難過一些。」

  看來,何冬熊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他雖然很急切,但老太爺卻看不上他的能力,壓根就沒想把自己的位置傳給他。

  蕙娘沒有做聲,老太爺也不著急看她的臉色,他一背手,「權家看上你,只怕是七分看中你的人,三分看中你的家世。有一些事,是要先說給你知道的。權子殷生性閒雲野鶴,在功名上根本沒有追求,他到現在也就是一個蔭封的武職而已。雖說他的力量不在這上頭,但現在還好,幾十年後,有些事是很難說的。二來,雖說元配過門三天就已經去世,但那畢竟是元配。你過去是繼室身份,前頭永遠有一塊邁不過去的牌位——三來,他比你大了有一輪,比之何芝生、焦勳等人,自然是老氣了一點,要按文娘的性子,那是再好也許還未必看得上了……」

  祖孫說話,一向坦白,老太爺問,「現在方方面面也都給你理清了,權家內部的齷蹉事兒,我也多少聽到了一點風聲,不過並不太特別。反正名門世族嘛……骯髒事多少都有一點。佩蘭你先告訴我,不論應不應該,你只說你願不願意。」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老太爺都點過頭了,願不願意還有什麼用?真要想問,早在點頭之前就來問了。

  蕙娘輕輕地笑了笑。「爹去世之前,令我照料家裡。雖說當時還沒有子喬,可我說一句是一句,答應過的事,從來都不會反悔。」

  她瞅了老太爺一眼,露出一抹含義極為複雜的笑,「既然嫁權家對家裡更好,那我就嫁。」

  「好。」老太爺卻像是根本沒見到清蕙的笑容,他雙掌一合,乾脆利落地答應了下來。「那這門親事,就這麼定了。」

  掃了蕙娘一眼,又逗她開心,「你是見過權子殷的,要挑出他本人的毛病來,可的確很難。以我意思,他也是京中最優秀的幾個人之一了……」

  以老人家的眼光,自然看得出她的真實情緒,如今事情已定,蕙娘一來不忍令老人家還要為自己費心,二來,她也有點擔心焦勳。她歎了口氣,半真半假,「我不是看不上他,我是覺得他未必能看得上我……」

  「瞎說。」老太爺臉一沉,「你也實在是太妄自菲薄了。」

  他站起身來,在屋內稍稍踱了幾步,「多大的人了,心性難道還不穩重?太和塢的事,我等了這麼久你都沒和我開口……怎麼,你還真以為有了弟弟,祖父就不要你了?」

  比起四太太的不聞不問,老人家雖然大有發難的意思,但誰更把她放在心上,真是一目瞭然。蕙娘一下就想到了前世,在疼痛捲走她所有知覺之前,周圍人全在一聲一聲帶了血地叫她,她聽見文娘、綠松嬌甜的女聲,聽見三姨娘聲嘶力竭的叫喊,還有老人家……老人家淡泊了二十多年,就是焦四爺去世,他也不過是落了幾滴老淚。蕙娘從沒有聽見過他失去風度,到了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老太爺的聲音,也能抖成那個樣子……

  她握住老人家的臂膀,把他拉到椅子上安頓了下來,拿起小木槌,輕輕地為老人家捶起了肩頸。「畢竟是子喬的生母,給點面子,大家和氣,日後也好相見。我把孔雀打發出去,還是為了打磨一下她的性子,以後到了權家,還要大用她的。」

  她頓了頓,又輕聲道,「這件事,是鶴叔告訴您的?」

  前朝的事,老太爺還煩不完呢,他也沒心思天天關注家裡的事。不過,各院子裡都有他安置的人,這個倒是真的,好比自雨堂中,雄黃就經常給焦鶴送消息。也因此,老太爺雖然身在小書房,但府裡該知道的事,他是沒少知道。可有些不該知道——又或者說,是焦鶴認為他不適合知道的事,老太爺就知道得沒那麼清楚了。自己挺中意何芝生的事,可能是南巖軒裡走漏了一句兩句話,但看老太爺的態度,對五姨娘教唆子喬遠離兩個姐姐,他是一無所知。要麼,就是太和塢裡的眼線比較庸碌懈怠,要麼,就是管事的有意遮掩了。

  「你鶴叔也是那麼大年歲了,最近我都讓他當點閒差,免得他在家也呆不住,辦事又太耗神。」老太爺一語帶過,卻並未提起是誰取代了焦鶴,開始為自己過濾內院的消息。他似乎對清蕙的答覆還算滿意,便不再追問自雨堂和太和塢的小摩擦,而是轉了話題,「你不是擔心權子殷看不上你嗎?聽你娘說,你想見見他。正好,他也的確想見你一面……這個人,行事倒一向是出人意表。我已經應了他三日後過來給你娘扶脈,說幾句話也是無妨的。你也好回去好好地收拾收拾你的首飾了。」

  蕙娘明知家裡會如此安排,卻還禁不住要垂死掙扎。「這恐怕不合規矩吧——」

  「規矩——」老太爺忍不住就呵呵笑了。「你這孩子,別因為要出門了,就把祖父和爹教你的那些給擱到腦後頭了。我告訴你,佩蘭,這些學問,不論你是到了權家也好,到了宮中也罷……也都能用!來,你再念一遍,你爹是怎麼和你說的?」

  「無規矩不成方圓。」蕙娘眼色一沉,她近乎機械地背誦了起來。「規矩,是方圓裡的人守的。沒能耐的人,只能守著規矩、被規矩守著,有能耐的人,才能跳出規矩、利用規矩……規矩對我有用時,我自然提規矩,規矩對我無用時,規矩是何物?唯有視規矩如玩物,規矩方能視我如神人。運用規矩,存乎一心,只立意當高遠,用心須無愧而已。」

  「如按規矩養你。」老太爺慢悠悠地道,「現在你還在你的自雨堂裡做女紅呢……你就不是按規矩養出來的人,如何今日反和我談起了規矩?」

  蕙娘一時,竟無話可答,只好輕輕一笑,將心中的不甘給壓了下去,「就是一句話,您也給我來這麼一頓嘮叨——」

  「何止嘮叨。」老太爺也就不往下追究了,他和孫女較真。「我還有幾年沒揍你了呢,倒把你的脾氣給養起來了——」

  兩祖孫頓時又你一言我一語,在小書房裡說笑了起來。

  #

  面見焦家十三姑娘,這要求雖然非分,但辦得卻異乎尋常的順利,幾乎沒有滯礙幾天,權仲白就收到了焦家的帖子:從前給焦四太太、十三姑娘開的平安方,兩人都已經吃了近十年了,現在也該請神醫扶扶脈,看看是不是該換個方子來開了。

  權夫人給兒子看帖子的時候是很得意的,「你就儘管去挑吧,要是能挑得出一點毛病,那我也就服了。就告訴你一件事,她要不是焦家女兒,當年早就被先帝許給太子了……先帝雖然有諸多毛病,但看女兒家的眼神,始終還是很準的。」

  權仲白其實見過十三姑娘幾次,她還小的時候,他為她扶過脈,就是半年一年前,焦家獨孫半夜發了高燒,也是她派出人手多方尋找,把自己漏夜請到府中診治。當時焦家主子們都不在,獨她一人陪在弟弟身邊,兩人也是照過面的。十三姑娘人才秀逸、氣質高潔,處事手腕又幹練,他也的確是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倒是自己,雖說有些虛名頭,但一身都是毛病,十三姑娘未必能看得上他才真。

  不過,這話他沒和母親說穿,只是微微一笑,並不搭腔。權夫人也沒勉強他,才親自給權仲白斟了一杯茶,兩人正要說話,外頭就來了人,大冷的天,跑出一頭的汗來。「少爺,定國侯府來人了,老太太又鬧起來,要給灌藥,竟都不能近身……」

  皇后娘家,權家勢必不能不給面子。權仲白也正好就不多說什麼,大步出了院子,這一出去,就一直忙到了夜裡近三更時分才回了下處。

  月明星稀、北風凜冽,月光像是被風刮進屋內,霸道地爬了一牆,襯得屋內一盞如豆小燈,越發孤苦伶仃。府內其餘院子,哪個不是燈火處處、隱約能聽見人聲笑語,唯獨二少爺的小院,一向是沒有什麼人在的。權仲白推門而入時,正巧又帶起一陣風來,那燈火被吹得撲撲做響,過了一會,竟撲哧一聲被吹滅了。

  饒是他已經慣了冷清孤寂,當此也依然有些觸動,權仲白把藥箱擺在門邊,自己抹黑進淨房梳洗出來,坐在炕邊,拿手做了枕頭,慢慢地倒在了玻璃窗邊上,雖有一線冷意,透過窗縫吹到臉上,他卻並不在意,只是透過那晶瑩透亮的窗子,望向明月。

  過了十六,月兒雖看著還圓,但終究已有一牙,漸漸地被黑暗給吞噬進了肚子裡。一年到頭,真正是團團圓圓的日子,也不過就是那麼幾天,餘下的時日,它始終也都有缺憾,始終都不完滿。

  一直到月影西移,越過了窗檻,他才側過身去,合上眼簾。

  第二天才一大早,連權夫人都還沒起身,他就出了府門——良國公府外,從來都有千里而外過來問診的可憐人,權仲白但要看診,就沒有找不到病人的時候——吩咐門房將人領進了門邊小院裡,待到權夫人來人令他換衣時,權仲白已經給七八個病人都開了方子。他隨意塞了兩個饅頭,就算是將早餐用過,進堂院由權夫人身邊大丫頭親自帶人給換了衣服,便上馬往焦閣老府上過去。

  這裡他也是來熟了的,焦閣老地位特殊,皇上經常令他給閣老扶脈開方,以示恩寵。不過二門內卻沒進過幾次,權仲白是見慣富貴的人,對家居細節,更無心在乎,謝羅居內的陳設有多華貴內蘊,權仲白根本就沒有留意。一進門,他的眼神就不覺被四太太身邊的那位妙齡少女吸引,直直地看了過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41 PM

16觸電

  要和未來准姑爺見面,對一般的姑娘家來說當然是件大事。自雨堂內知道內情的幾個丫頭,也都當作了大事來辦。蕙娘從拳廳回來,重又洗浴一遍踱出淨房時,就覺得幾個丫頭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天氣冷,蕙娘不是每天都濯洗頭髮,一般隔兩三天洗上一次。因焦家有上下水道,淨房上有個極大的儲水陶桶,熱水注入之後,可以經由一條特別管道流出以供蕙娘洗浴,她洗頭洗澡都無須人服侍,只是洗完出來自有人以香手巾擦拭,再上頭油等物護理……雖說蕙娘一頭烏鴉鴉的頭髮,一向是很有光澤的,但始終還是剛濯洗過的那一天,髮髻梳起來最是清爽好看。一般隨夫人出門應酬的時候,她也一直都是要先洗過頭的。

  今兒個,石英、香花幾個人,連頭油、毛巾都給備好了,蕙娘卻只是隨意擦洗了身子,好像今天根本沒什麼特別,來把脈的也不是她的未婚夫,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老大夫一樣……

  孔雀不在,數落蕙娘的任務就落到了綠松頭上。她二話不說,眼睛往石英那裡一看,自雨堂的二號丫鬟頓時就不言不語地退出了內室,隔著門簾,還能聽見她吩咐底下人。「重再領些熱水來,姑娘還沒洗頭,水竟就用完了?」

  蕙娘拿綠松有什麼辦法?她也不能在丫頭跟前表現出對親事的不喜,再做掙扎,不過是給綠松數落她的話口罷了。只好露出苦笑,重又退進了淨房之內,再踱出來的時候,綠松、石英等人頓時一擁而上。擦頭髮的擦頭髮,噴香水的噴香水,上脂粉的上脂粉……綠松似乎察覺到了蕙娘的怠惰情緒,連一句話都沒說,自個兒就給點了焦家以西洋法子自己精製的桂花精露,蕙娘所能作出的最大掙扎,也不過就是微弱的一句,「這味兒太嗆了,換玫瑰花兒的吧……」

  這一天,石英奉上的首飾也是琳琅滿目,幾乎把孔雀留下的那一箱首飾都給搬出來了,蕙娘掃了幾眼,卻都還沒看見孔雀特意給留下的海棠水晶簪。

  就是昨天,自己還令石英去南巖軒給三姨娘送了一支玉搔頭……南巖軒離太和塢那麼近,石英回來得也比平常晚,她還以為她去找了她嬸嬸胡養娘說話呢……

  現在也不是想這個的時候,蕙娘也想通了:自己的態度要是過分懈怠,連綠松且還糊弄不過去呢。四太太、三姨娘又豈會輕輕放過?她免不得是要被輪番念出耳油,倒不如自己做得無可挑剔了,還能少些口舌。

  可就算如此,她也還是沒有挑選自己最得意的那幾件首飾,而是隨意選了一副紅藍寶石頭面,又令專管她衣裳的天青選了一件蜜合色小襖、軟藍緞裙……清蕙氣質雅正,大紅大紫穿來都不艷俗,倒是很少打扮得這樣輕柔寡淡。待都穿戴好了,綠松咂咂嘴,倒很滿意,同石英笑道,「姑娘這樣穿,倒比平時都顯得柔和些。」

  蕙娘差點沒氣個倒仰,她咬著牙,愣是把情緒給耐住了沒露出來。沒想到去謝羅居請安時,連四太太都笑著說,「蕙娘今日,打扮得別出心裁,倒是特別有魏晉風度。」

  權仲白也算是朝野間的名人了,他特別中意寬袍廣袖的事也傳得很開。近十年前,蕙娘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京中就流傳過一則軼聞:閩越王自從就藩,已經很多年沒有上京了,自然並不識得權仲白,那年皇上病危,他進京拱衛宮掖,巡邏無事在宮前閒步時。只見權仲白從乾清宮中出來,當風而行,一襲青鶴氅被吹得翻翻滾滾,連著衣袂在風中翻飛……再佐以那冠玉一樣的面龐,從容的風度——老王爺一時迷惑,竟問從人護軍,「此仙人也?似從竹林中來。」

  竹林中來,說的當然是竹林七賢,閩越王是個粗人,偶然附庸風雅,居然說得出這麼一番話來,可見權仲白的魏晉風姿有多深入人心。四太太這麼一說,連文娘都似乎品出了一些什麼,她驚愕地望了姐姐一眼,便望著腳尖不吭氣了。倒是幾個姨娘不明所以,三姨娘已經看了蕙娘幾眼,卻又被焦子喬岔開話題:他最近對瓷器發生很大興趣,掙扎著要去夠四太太跟前的茶碗,唬得胡養娘連忙將他抱開了。

  吃過早飯,四太太把蕙娘留在身邊,問她,「你祖父說,這幾次你去見他,頭上的首飾都是那老三件……」

  老人家疼了蕙娘這些年,現在年紀大了,真是越發護短,管教五姨娘是四太太的事,他不便插手後院,給兒媳婦沒臉。但隨意一句話,四太太立刻就感覺到了壓力,本來裝聾作啞,現在她勢必不能不主動提起太和塢了。「五姨娘年紀還小,難免愛俏,你就別和她計較了。她要了什麼?娘再補給你幾件更好的。」

  這話的確也不錯,五姨娘今年才十九歲,就比清蕙大了兩歲而已。

  蕙娘笑了。「一個鎖頭,值得什麼。她要就給她嘛,也不知是誰給祖父帶了話,祖父還問我呢……我隨意敷衍了幾句,也就完了。」

  四太太細細地審視了蕙娘幾眼,她放下心來,卻又不無失落:蕙娘性子,她是瞭解的,會這麼說,肯定是沒有主動向老人家告狀。老人家這是太疼她了,連一點委屈都捨不得她受,唯恐自雨堂在焦家地位降低,孫女兒心裡就過不去了。

  唉,從前第三代的大少爺還在的時候,自己嫡出的一對兒女,都還沒受到老太爺這樣的關注和寵愛……

  還要再寬慰蕙娘幾句時,綠柱從外間進來,似乎正要和她說話,這就岔開了話口,四太太和蕙娘都望向綠柱。可綠柱還沒開口呢,底下人來報:權神醫到了。

  蕙娘頓時就不再關注綠柱了,想到上一世相見,其中場景,簡直歷歷在目,哪句話她都忘不了……她咬緊了牙關,格外地露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淡然樣子來,在四太太身邊端坐著,本來還不大想給權仲白正臉的,沒想到,這青影一過門檻,到底還是沒忍住,脖子像是有自己的意志,輕輕一扭,就迎上了權仲白的眼神。

  #

  兩人容貌都很出眾,雖然以權仲白年紀,已不能說是金童玉女,但雙目一對,側帽風流對了國色天香,剎那間迸發碰撞出一種氣氛,連四太太都覺察出來,她究竟也是自小把蕙娘看大的,不禁也為她欣慰,再看權仲白,就是岳母看女婿,越看越有滋味了。

  論容色行止,真是無可挑剔,他剛出道扶脈的時候,蕙娘還是個三四歲的小娃娃。那時候權子殷的確也還有些青澀,眉眼之間,常有些情緒是掩不住的,舉動也略嫌跳脫。這些年過去,如今而立之年,望之顏色如同當年,可氣息卻更見洗練。那彷彿自雲端行來的出塵沒變,可眉目端凝、舉止儼然,在外人跟前,風流已經內蘊……是成熟得多了!

  「也有幾年沒見了,二公子行蹤不定,」她便含笑和權仲白寒暄,「常常聽人說起,你又出京去了。想必宇內的名山大川,也都是遊歷過了吧?」

  往常給女眷扶脈,都要設屏風相隔,除非男女年紀相差很大,這才無須避諱。可今天,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謝羅居內竟無人提及此事,清蕙就坐在母親身側。兩個人隔得這樣近,要完全不看對方,有些掩耳盜鈴,可要看一眼麼,謝羅居內外上下十幾雙眼睛,幾乎全都掛在了權仲白和焦清蕙身上,眼神才一碰,似乎就能激起一圈竊笑的漣漪……

  蕙娘聽著母親親切地同權仲白說著別後諸事,到底還是禁不住用餘光掃了權仲白幾眼。

  三十歲的人了,還同二十歲的少年一樣,除了唇上一圈淡淡的髭鬚之外,幾乎看不出什麼歲月的痕跡,長年累月在外行走,可顏色還是那樣鮮嫩俊俏……他一身魏晉風度,難道連傅粉的好習慣都學會了?娘們兮兮的,自己做男裝打扮,沒準還比他更有氣勢一些。

  再說這一身打扮,一點都不入時,如今京中流行的是胡服勁裝,只有他還多年如一日的寬袍大袖,這才開春天氣還冷,袖子一揮就兜了一包風……傻子才這樣打扮不是?瞧那神態也是,雖看著似乎沉穩端凝,其實麼,距離滴水不漏有一段距離不說,連『粗通世故』的評語,怕都是名不副實……

  權仲白卻很客氣,他沒再打量蕙娘,而是很快就結束了寒暄,開始靜心給四太太扶脈,謝羅居裡也就立刻安靜了下來。

  「您還是老毛病。」沒有多久,他手一抬,眼簾一垂,「後天思慮太多,心緒常年怕都不大好,脈象有些鬱結。方子只做一兩味添減便好,得了閒最緊要還是時常出門走走。能練套五禽戲強身健體,那就更好了。」

  四太太淡淡一笑,對權仲白的話,似乎並不大往心裡去。「我就是愛犯懶,辛苦子殷了,可要先用些茶水?」

  接連給兩位女眷扶脈,間中休息一下,也是常有的事。權仲白微微一搖頭,「不必了,您的脈不難扶。」

  他便換到蕙娘身側,舉起手來,徵詢地望了她一眼,自有人為蕙娘捲起袖子,露出了一點點霜雪一樣的手腕。權仲白那兩根特別纖長的手指,就穩穩地落到了蕙娘腕間,帶了點力度,一下就壓准了她的脈門。

  這還是蕙娘第三次——在這一世,是第一次,同男人有肢體上的接觸。焦勳握她手時,她嚇了一跳,心是跳得很厲害。但那種不適感,不及此時萬一……權仲白指尖下壓的就是她的脈門,他的手指像是帶了雷霆,讓她打從脊柱骨底下燃起一線麻疼,像是連心都被人攥在了手裡,隨時可以握爆……同前一世一樣,這感覺,一點都不好。

  她強忍著輕輕呼了幾口氣,盡量使心跳平穩,免得露出端倪,為權仲白察覺,讓他小瞧了去。權仲白似乎感覺到了,又似乎全無感覺,他撩了蕙娘一眼,眉峰慢慢地聚了起來,神色漸漸,也有了幾分凝重。

  一般人為大夫把脈,最怕就是他臉色不好。四太太一看權仲白,有些著慌了。「子殷,蕙娘她——」

  權仲白並未答話,他猶豫了一下,竟開口低沉地道,「如無冒犯,我想和十三姑娘單獨說幾句話……」

  四太太臉都白了!

  權二公子的扶脈絕技,京城貴族都是見識過的,當年他常常給焦四爺扶脈,有時候手一搭上去,就能問,「四爺是否最近幾個晚上都未能合眼……」

  難道蕙娘竟有什麼隱疾不成!因為她自小習拳,身體一向康健,這麼些年來,也就是得了閒吃些固本培元的太平方子而已……已經有很多年沒請權神醫來扶脈了。

  「有什麼事是我這個當娘的不能聽的呢——」她心亂如麻,不知不覺就站起身來,求情一樣地看著權仲白,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了。「你就只管說吧,你是摸出了什麼——」

  見權仲白露出為難之色,四太太一下又不敢聽了,她看了女兒一眼,見蕙娘反而氣定神閒、若無其事,便迫不及待地把擔子撂到女兒肩上。「二公子要問,就儘管問吧……綠柱,你留下服侍姑娘!」

  說著,便帶上一干從人,慌慌張張地出了裡間。綠柱看看權仲白,再看看蕙娘,正不知如何是好呢,蕙娘衝她輕輕地擺了擺頭。她待要不走,可受不住蕙娘眼神,也就垂下頭去,退出了屋子。隱約的詢問聲,頓時就從門簾處傳了進來。權仲白回首一望,不禁眉峰微聚,他走到門邊,輕輕地合上了門板。

  隔著一層玻璃窗,院子裡的婆子可以清楚地看到兩人的舉動,再說,雙方家長已有默契,兩個人幾乎等於是有名分的,雖有些越禮,可畢竟不大荒唐,再加上四太太直接就把權仲白的意思往最壞方向去猜,現在估計都已經派人去給老太爺報信了……一時倒也無人敲門。權仲白在門邊低頭站了一會,似乎在醞釀言辭,過了一會,他這才舉步走到蕙娘身邊,拱了拱手,低聲道,「男女大防,不得不守。如不做作,恐怕難以和姑娘直接說幾句話,姑娘身體康健、脈象平穩,並無症候,請不必擔心。」

  也許蕙娘沉著冷靜的態度,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從他開口要和蕙娘單獨說話開始,她就一直高傲地抬著頭,眼神裡幾乎帶了一絲嘲諷。權仲白的安慰裡是有一絲試探意味的。蕙娘卻沒和他繞彎子,她有點不耐煩,「二公子,現在屋內也沒有別人了,您不必再堆砌詞彙,有話大可直說。」

  大姑娘對未婚夫說話,語氣是很少有這麼硬的。就不是未婚夫身份,以權仲白的才情容貌、身份地位,這輩子恐怕也很少有人用這種態度對他說話。他肯定有些吃驚,話哽在喉頭,一時竟無以為繼——不過,人生得好,就是佔便宜,連這愕然以對的神色,出現在權仲白臉上,都顯得很有幾分可愛。

  「那我也就不客氣了。」這個風度翩翩風流內蘊的貴公子尋思了片刻,也就自嘲地一笑,態度還是那樣溫文而從容。「我的經歷,想必十三姑娘心裡也是清楚的……這輩子姻緣不順,如今已經無心婚配。縱勉強成親,以我放蕩懶怠的性子,日後難有成就,恐怕也是耽誤了姑娘。再說,往後這些年,恐怕出門在外的時間會越來越多……以十三姑娘的人品、心性、身世,實在不必屈就於我這個一無是處,不入上九流的老庸醫。我也實在是不敢耽誤了姑娘,乘親事沒定,聽聞姑娘在家也能說得上話,便趕緊來給姑娘送信了。還請姑娘同閣老分說一番,這親事……最好還是算了吧。」

  很多自貶,很多誇獎,說得非常客氣,表情也十分誠懇。但意思並不會因此而變得更柔和一點——

  權仲白明明白白,就是來拒婚的。

  即使已經經歷過這麼一次幾乎一樣的對話,即使已經在心底無數次地重溫了這屈辱的一刻,聽到這溫存的遣詞造句,從權仲白薄而潤的紅唇中,被那清亮的嗓子化作了聲音時,蕙娘也還是眼前一黑,差點沒背過氣去。

  她這一輩子,處處都高人一頭,要不是命差一格,沒能出生在嫡太太肚子裡。恐怕真是無可挑剔,連一個毛病都挑不出來了。又從小跟在父親、祖父身邊,也是見過一些同齡人的。不誇張地說,單單是她知道的仰慕者,少說就有四五個,這還有一些藏得住心事的人,比如何芝生,他不說,蕙娘真是一點都不知道。可以說不管把她許配給誰,對方就算心裡不高興,也絕沒有人會和權仲白這樣,特地上門來當著面回絕親事。如果說她原本對這門親事,還抱著大體滿意的心態,在這幾句話之後,這所謂的大體滿意,也就變成了大體並不滿意——並不只是因為權仲白看不上她,更多的卻還是失望。

  對將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未來夫婿,其天賦秉性那深深、深深的失望。

  蕙娘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將種種翻騰的情緒全都壓倒了心底,一時間,她竟反而還有些得意:前一世,她先已經被權仲白的種種做作,給打亂了心神,又因他出人意表的要求大吃一驚,倉促間只能端住架子稍微應付幾句。事後整理心緒,倒是有無數的話想要說了,可那時候,權仲白也已經去向南邊,到她意外身亡,他都沒有回來……

  重活真是好,蕙娘想。起碼這一次,她有成百上千的回話,早已是千錘百煉過了,就等著從她口中噴薄而出,釘子一樣地釘到權仲白臉上。

  「二公子。」她這下倒客氣得多了,甚至還首次解頤,奉送權仲白一個微笑。「我就有一個疑問……」

  見權仲白神色一動,全副注意力都被自己吸引過來,那雙亮得過晨星的雙眼專注地凝視著自己,傳遞著忐忑、盼望、歉疚等諸多情緒……蕙娘滿意地笑了,她也認認真真地望向權仲白,輕輕地啟開朱唇。

  「我想知道,二公子和我焦清蕙之間,究竟誰才是男人——或者這麼問還更好一些,二公子,您到底還把不把自己當個男人看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41 PM

17談崩

  焦家十三姑娘的名聲,在京城一直都很響亮,她當了七八年承嗣女,因身份不同,種種行為,和一般女兒家南轅北轍。有些事焦家人自己不張揚,但權家難免也收到一點風聲,權仲白心底也不至於不清楚,焦清蕙雖然在應酬場合裡永遠輕聲細語,保持了她高貴矜持的做派,可她是承嗣女的身份,要總是一派大家閨秀的樣子,焦閣老又怎麼放心由她來接手家業呢?

  可就算如此,十三姑娘這直勾勾地一句話,也令他氣血翻湧,一時幾欲暈厥。權仲白並非沒有見識過更大的場面、更離奇的對話與更粗魯的女兒家,畢竟他醫者出身,世態炎涼人間百態,從少年時起就見得慣了。可他承受過的這許多質疑裡,似乎還沒有一句話比焦清蕙的這麼一問更有力,更能觸到他的脾氣——也許,任何一個男人被這麼一問,也都會有些脾氣的。

  「十三姑娘,貿然請見,是我的不對。」他歎了口氣,終究還是維持了風度,即使幾乎將牙咬斷,語氣也還是那樣輕柔誠懇:畢竟自己說的是這麼一回事兒,焦清蕙脾氣要是再大一點,恐怕會端起茶來淋他的頭。「但婚姻大事,關乎終生。正是因為不想耽誤姑娘,這才有此說話。我生性浪蕩,實在是——」

  蕙娘此時心情,就要比前些日子更輕鬆得多了。她幾乎是愉快地鑒賞著權仲白俊顏上的挫敗和苦惱,自己反倒拿起瓷杯,輕輕地啜了一口茶水。

  「您也先用一口茶。」她笑著將茶杯給權仲白端了過來。「不要著急上火,我可不是說什麼氣話……」

  這倒是真的,她還沒那麼無聊,幾乎是婚前唯一一次見面的機會,還會為出一口氣,便肆意羞辱權仲白。權仲白要覺得他被羞辱了,那是他自家的事,在蕙娘自己,她這話是說得不虧心的。「我問二公子這句話,是因為二公子恐怕實在是有些誤會。正待字閨中,只能由人挑肥揀瘦,自己但凡做一點主,那就是離經叛道、十惡不赦的人,在我心裡,那實在是我焦清蕙。年過而立,自家有一份事業,能夠自己做得了自己主的,連皇上都要客氣相對的,卻是二公子。二公子請想,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三從四德的女兒家,又怎能為任何一件事做主呢?當家做主的,自然是男子漢們……可我要是個男人,早就娶妻生子、繼承家業了,又怎還會和二公子說親呢。二公子,請您細心品味品味,我這話,說得有沒有道理。」

  她客客氣氣的這一番話,倒是比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問更噎人。權仲白一時竟無話可答:細品起來,句句都是諷刺,失望和輕視幾乎滿溢。可又的確句句在理,人家話也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看不上,那就讓自己家裡人別來提親,連自己家裡都處理不好,指望一個沒出閣的女兒家來辦事,這也著實是有幾分可笑了吧?

  忽然間,焦清蕙的臉看起來也沒那樣美了。權仲白是見過許多後宮妃嬪的,即使他不願再娶,也始終還能欣賞美色。先帝說焦清蕙,「在她長成之後,三宮六院,只怕多有不如。」這當然是過分溢美了,僅在深宮中,就有兩位妃嬪的美色能同她一較高下。但的確,她生得很端正、很美,氣質也很端正、很清雅……可尖利刻薄成這樣,那還能算個姑娘家嗎?

  「我的確庸碌無能。」他索性也就光棍地認了下來。「就因為自知平庸,更不敢高攀您。也怕您一輩子都怨我,只能將我卑微屈下的一面,剖白給姑娘知道,免得姑娘終身所托非人,我確是一片好意……兩家議親的事,現在雖然還秘而不宣,但不論將來成或者不成,都很難完全保密。我也許是能說動家裡,將親事反悔,但和女方拒婚相比,您難免就難堪一些了……」

  權家都說了親了,忽然又反悔,這事要傳出去,第一個最高興的,肯定就是吳興嘉了。上層世家說親歷來謹慎,就是這個道理,為女方拒婚還好,畢竟有女百家求、說親低一頭,這也是很正常的事。可男方反悔,不但對兩家關係是極大的打擊,在女方本人來說,也是奇恥大辱。一經洩露,清蕙本來就難說的婚事,只怕就更難說了。

  這倒也的確言之成理,清蕙心底一個小結,就不情不願地打開了:總算不是全無腦袋,還知道當面拒婚,對女方來說不是什麼好事。

  「可你想過沒有,這事是我們能做得了主的嗎?」她也就不再堆著那客氣虛假、甜得發膩的語調,將凜冽本色露出一二。「但凡你要對政壇有一點瞭解,便不會做今日的蠢事了,以我們焦家所處的情況,這門親事祖父是一定會答應下來的。即使把我嫁個牌位,恐怕他都肯幹……更別說要挑你的毛病——」

  她頓了頓,很是不甘心地承認,「也不是那樣簡單的,我們這樣的人家,男婚女嫁,出於兩情相悅的本來就是鳳毛麟角。怎麼,難道二公子還想著找個情投意合的女兒家,也不計較出身,也不計較門第,同她和和美美地過完下半輩子嗎?」

  最後這句話,到底還是忍不住摻了一點諷刺。

  權仲白便忽然沉默了下來,他望向蕙娘的眼神,又再有了變化——忿然、恚怒、無措、狼狽、愧疚……這些情緒似乎一下為他所遮掩了起來,這雙比星辰還亮的眸子,只餘一派生疏的漠然。

  「我並不覺得存在此等想望,有什麼非分。」他客客氣氣地說。「從姑娘的話裡,權某也聽得出來,道不同不相為謀,您不但和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而且也還似乎不大看得起我。人生在世,總是要博上一博,您不為自己終生爭取,難道還要等到日後再來後悔嗎?」

  終生?還爭取什麼終生,說不定再過幾個月,就是她的終生了。就好像她情願把自己的終生,托付給這個一點都不會辦事的庸碌之輩一樣……

  幾乎是出於本能地,蕙娘也立刻為自己罩上了一張由嚴霜做成的面具。

  「自出生以來,我錦衣玉食、頤指氣使,過的日子,在京城都是有名的舒坦。」她望著權仲白。「二公子,難道您真以為,這富貴是沒有價錢的嗎?」

  對話至此,兩人的態度都已經明朗,根本就不可能說到一塊。焦清蕙固然看不起權仲白,權仲白似乎也根本並不太欣賞她的談吐。兩人四目相對,只得一片沉默。過了一會,權仲白吐了一口氣,垂下頭輕輕地捏了捏眉心,他正要開口時,門口已傳來了怯生生的畢剝敲擊之聲。還有綠柱那低低的聲音,「姑娘,老太爺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

  清蕙也沒想到自己和權仲白之間的對話,你踩一腳我踩一腳,居然滑到了這麼難堪冷肅的地步,說出心裡話,她心底是痛快的,可到底也有些微微的擔憂:還沒過門,關係就鬧得這麼僵了……

  但她畢竟是焦清蕙,她是決不會後悔的。

  蕙娘一揚頭,她又端出了對付吳興嘉的架子,和氣地吩咐權仲白,「一會出去,您就什麼都別說吧。要問你為什麼想同我單獨說話,您就說扶過脈,我其實沒什麼症候,那就成了。」

  這份和氣裡的高高在上,連吳興嘉都聽得出來,權仲白哪還能聽不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竟是懶於作別,站起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向門邊。這倒出於蕙娘意料,她忙幾步趕上了權仲白,也不及細想,一把就拉住了他的手。

  兩人手指一觸,蕙娘才覺出權仲白指緣粗糙,便覺得指尖一痛,好似過了電一樣,刺得她畏縮了一下,連權仲白的肩膀也為之一跳。她一時不禁茫然道,「這是什麼……」

  「噢,是我手掌太干了,冬日天又冷,」權仲白也是順口就回了一句。「就有光吒刺痛之類,不必放在心上。」

  說完了這一句,兩人對視一眼,倒都有些尷尬:就和小兒拌嘴一般,本該兩邊撂了話,便彼此分手的,不想忽然來上這麼一段,倒顯得氣勢全無了……

  還是蕙娘心裡有事,她迅速地撇開了這尷尬的氣氛,慎重叮囑權仲白。「一定照我的話說,不是康健無憂,而是沒有症候——」

  見權仲白似乎懵懵懂懂的,還未解其中深意,她真是恨不得握住他的肩膀好生搖晃一番,聽聽那小小的腦子,在腦殼中會否晃得出聲響:這個人怎麼就這樣地笨,這樣地遲鈍!還這樣地不以為意!

  「今日你行為出奇,已經給我帶來太多煩惱了,」她只得沉下臉來,拿出了自己御下時說一不二的態度。「總之按我的話說,必須一字不錯!」

  權仲白再深吸了一口氣——蕙娘也看得出來,他在忍她的脾氣,這男人雖笨,可究竟也還是有些涵養的。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這才撇開蕙娘,回身出了屋子。

  「讓世嬸受驚了。」權仲白寧靜似水的聲音,沒有多久,就在外間響了起來。「小侄仔細扶過十三姑娘的脈象……卻並沒有什麼症候,是我多想了。」

  他很可能不慣說謊——蕙娘猜得對了——這番一聽就知道是瞎扯的話,權仲白說得也不大流利,尤其在症候兩字上,更是有些咬牙切齒,好像恨不得喊進蕙娘耳朵裡,令她明白自己未曾說錯一樣。

  蕙娘站在屋裡,轉了轉眼珠子,又見院子裡影影綽綽,有好幾個婆子好奇地望著這裡,她便略略側過身去,稍微避開了她們的眼神,又將全盤事仔細一想,這才垂下頭去,滿意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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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說四太太,就連老太爺都是又好氣又好笑,也心疼媳婦虛驚一場,倒是把謝羅居鬧得雞飛狗跳的,「這個權子殷啊,行事還和從前一樣,到底是個名士態度,和一般循規蹈矩庸庸碌碌的所謂名門子弟相比,行事就是更別出機杼。」

  四太太知道公公的意思,她也沒怪權仲白,還是把錯往自己身上攬。「是媳婦膽子小,禁不得嚇,大驚小怪的,倒是驚動了您老人家。」

  她不禁嗔怪地看了蕙娘一眼,「子殷就不說了,行事隨性那是出了名的,可你怎麼也跟著鬧,還把綠柱打發出來了。雖說是光天化日之下,院子裡就有人看著,但畢竟是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就是名分已定,這也是不該的,更別說還沒換婚書呢……」

  「兩家都是一言九鼎的人家,頭都點過了,那和換過婚書,也沒什麼差別。」老太爺為清蕙說話。「再說,你的閨女,你也知道,權子殷不是一般人,難道蕙娘就是一般人了?不一般配不一般,正好!」

  他促狹地沖蕙娘擠了擠眼,「在屋裡呆了那小半日,都說了些什麼?」

  「也沒說什麼。」蕙娘有意又是一笑,她含糊其辭。「反正,就是說些閒話嘛……」

  謝羅居的幾個丫鬟,不免就交換了幾個眼色,都偷偷地笑,四太太一眼看見了,忙追問,「怎麼?難道你們還知道不成!」

  「我們是不知道。」能逗主子開心,這樣出彩的差事,一向是落在綠柱頭上的,她忍著笑給老太爺、四太太行了禮,瞅了蕙娘一眼。「就是院子裡經過的幾個婆子,都說,權少爺出了屋子以後,十三姑娘瞧見她們,就把身子背過去,偷偷地笑了——」

  這下連四太太都忍不住微笑起來,老太爺更是樂出了聲,蕙娘也就乘勢垂下頭去不說話了。老太爺見她害羞,就打發她,「人都見過了,去和你生母說一聲吧,也和她道道喜,她也一定有很多話想問你。」

  把蕙娘打發出了屋子,他這才和媳婦商量,「既然雙方都見過了,聽你說的,子殷一見蕙娘,眼珠子都要黏上去……我看,你也可以準備準備,進了二月,也可以過媒人,請期下聘了吧。」

  四太太點了點頭,不免也有幾分不捨。「抱在手上的日子,好似還在昨天……一展眼,她居然也要出門了!」

  她看了公公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去年才定了說親出嫁,事情也多,就一直沒能給她預備嫁妝——」

  「這件事,我心裡有數的。」老太爺淡淡地道。「你先只管置辦些傢俱、首飾,我們家就這麼兩個孫女兒,哪個孫女兒出嫁都不能委屈了。尤其蕙娘嫁進權家,能否立穩腳跟,與子喬將來都有很大關係……你也不要太儉省了。」

  這個意思,是還要把蕙娘原本就應很奢華的嫁妝再往上提一個層次了。四太太輕輕地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倒是老太爺又問了一句。「權子殷出來的時候,神色怎麼樣,都說了些什麼?」

  「神色也看不出什麼,挺寧靜的。說他隨性,我看他還算有城府。」四太太便回憶著說。「先是給我賠了不是,說『仔細扶過十三姑娘的脈象……卻並沒有什麼症候,是我多想了』。」

  現在女兒不在跟前,不必顧忌蕙娘的臉面,她就偷偷地笑出了聲。「沒有症候這四個字,咬得還特別重,好像怕誰不信一樣……這個人啊,一看就知道,平時是很少扯謊的。」

  可老太爺卻沒跟著笑,四太太笑了幾聲,有些吃驚,便度去一眼。這一眼過去,她怔住了——

  老人家眼神悠遠,神色內斂,竟是儼然已經陷入了沉思之中。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43 PM

18踩你

  既然小兩口等不到婚後,婚前就要關著門說話,也沒人去問當事人的意思了。四太太告訴蕙娘的時候,用的已經是打趣的口氣,「權子殷這個人,也是太好動了一點,聽說就是為了上我們家來扶脈,才硬生生把行程往後拖了幾天。才扶了脈,轉天就去蘇州了……等他回來,也就可以辦你們的婚事啦。」

  他要能說動權家反悔,蕙娘反而還佩服他了,現在這個樣子,她心底只有更看不起權仲白:自己家裡談不定,居然就逃到外地去了,真是個懦夫。

  可當著一家子喜氣洋洋的長輩,她也不好把心思露出來:成功為蕙娘物色了這門樣樣都很妥當的親事,四太太固然是有大功告成之感,得意非凡。可最高興的人,那還當屬三姨娘不過了。蕙娘要是嫁入何家,何芝生一旦中了進士,她以後要隨著丈夫宦游在外,這是肯定的事。現在嫁進權家,起碼可以經常回娘家看看,彼此也有個照應,再說,權仲白功成名就,就是蕙娘,也不能昧著良心說,何芝生的各色條件能比得過權神醫。如今蕙娘能說成這麼一門親事,三姨娘簡直容光煥發,一夜間都年輕了幾歲。

  要說家裡有誰的笑容最勉強,那自然就是五姨娘了。從前蕙娘也不知沒有留意,但她沒往心裡去:自己要是嫁了何家,那日後不在京城,要保持對娘家的影響,總是鞭長莫及。現在要嫁權家,日後自然是常來常往,五姨娘心裡不大高興,也是難免的事。

  但現在,她肯定不這樣想了,就是綠松都和蕙娘念叨,「您還沒出門,老太爺且還安康呢,她就開始往府裡安插人手了……就為了把這個家握在手上,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藉著蕙娘親事定了,老太爺、四太太都高興的當口,五姨娘已經求准了四太太,把自己娘家一個遠方兄弟收進府中做活,就安放在二門門房上做事。

  蕙娘一時還沒空顧及太和塢,她最近實在是太忙了一點:自雨堂裡裡外外,現在是沒一個閒人,進了二月下旬,連孔雀都被接回來了——一來,石英的表現,依然是完美無缺,二來,五姨娘恐怕也不會再向自雨堂索要首飾了,但凡她還有一點眼色,都能明白,現在的自雨堂哪有工夫搭理她。

  一般名門貴女,從小開始留意置辦嫁妝的並不在少。比如文娘的嫁妝,這些年間就已經陸續齊備,倒是蕙娘情況特別,就定了要說親,沒出孝也不好給她辦。現在定了要出門子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自雨堂裡的各種貴重物事盤點一遍——這些東西,是肯定要帶到夫家去的,餘下自雨堂裡沒有的,就要往外置辦了。

  「不要緊。」老太爺的話,四太太一直都是很當真的。「反正子殷在香山有個園子,就他一個人住,你的嫁妝,要是國公府擺不下,一部分就堆到香山去,也是妥當的。」

  雖說國公府佔地廣袤,但四太太的擔心也絕非空穴來風。自雨堂裡光是上頭畫了各色故事,用來繃圍屏的輕紗都有一大倉庫,專用來隨時替換了炕屏,供清蕙閒著無事,看著打發時間的。還有她上百隻的貓狗,裝了幾間倉庫的各色衣服布料……至於家什,那就更不用說了,一般官宦人家花費大量心思收集打製,給閨女撐門面的紫檀傢俱,焦家雖然也不多,可把幾間屋子都武裝一遍,那也是綽綽有餘的。四太太愁的不是不夠,而是還能再添置什麼:自雨堂裡實在是應有盡有,要想出一點缺憾來,可真是難了。

  至於清蕙自己,她也沒有閒著,京中禮俗,初次見面,是要遞活計的。給夫家親戚的手工活可以由底下人代勞,但她起碼要給權仲白做點荷包之類的小件,四太太對她的女紅不再那麼放縱了,特地從焦家布莊裡調了兩個繡娘來,專教清蕙繡活……雖說要出嫁了,可她的待遇、風頭,在焦府卻始終還是無人能敵。

  有人當紅,自然就有人眼紅。自從權仲白上門給蕙娘扶脈,這一個多月,文娘都在花月山房『病』著,家裡人都明白她的心事,非但四太太不給她請御醫,只令家常醫生來給扶脈,就是三姨娘還特別叮囑蕙娘,「你也知道你妹妹的脾性,時常泛酸的,最近,你還是少和花月山房往來為好。」

  文娘越是小心眼子,蕙娘就越要捏她,對三姨娘,她沒必要藏著掖著。「就這麼姐妹兩個,不相互扶持,事事還都要和我比,心眼不比針尖大……到了夫家,是要吃虧的。」

  在蕙娘,文娘是她的親妹妹,可在三姨娘,文娘又不是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她歎了口氣,「就讓她酸一陣子也就過去了,太太都不說話,你插什麼嘴呢?」

  在這點上,蕙娘對嫡母是有些意見的,她沒有再說什麼,而是關切地問三姨娘,「最近太和塢的人,沒有給你氣受吧?」

  蕙娘定親,對三姨娘來說,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女兒終身有托、所托得人,三姨娘最惦記的一樁心事,終於有了結果,這一陣子她精神都好多了。可另一方面,蕙娘是定了要出嫁的人……當然,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這麼一哆嗦,有老太爺幾次表態,四太太特別關注,自雨堂的待遇沒怎麼下降。可清蕙還不瞭解這幫天生勢利眼的下人嗎?南巖軒看著一切如常,可到底衣食住行的規格有沒有縮水,就只有三姨娘和符山心裡清楚了。

  三姨娘也沒有裝糊塗,「你這還是想問承德的事吧?都和你說了,就是和五姨娘談到往事,一時心酸起來,回頭掉了幾滴眼淚……我都沒往心裡去,就你問個沒完。」

  符山向蕙娘透出消息之後,蕙娘已經逼問了生母幾次,三姨娘都不肯露一點話風。可她越是這樣,蕙娘就越是生疑:三姨娘的性子,她再清楚不過了。雖然一輩子與世無爭,但也不是什麼水做的人兒,五姨娘就是揪著她去世的爹娘問,只怕都不能把她問成那樣……

  可三姨娘就咬死了不說,她還真只能另想辦法,她也就不再逼問,而是換了個話題,同三姨娘說起。「文娘這樣鑽牛角尖,其實只是自誤。明日阜陽侯家有酒,那又是眾人齊聚的大場面,她不去,好些人家沒見著她,親事豈不是又耽誤了?也是十六歲的人了……」

  「這哪有這麼著急的。」三姨娘不以為意,「才說了你的親事,怎麼也歇一歇再說她的,怎麼,難道今年說不了親,家裡就要把她胡亂許人了不成?」

  蕙娘眼神一沉,她沒接三姨娘的話茬,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其實,她應該自己更主動一點,爭取應下何家那門親的……」

  #

  今年春天來得早,才是二月中,便已經是花開遍地、蜂蝶爭鳴,庭院裡熱鬧得不得了。連風都似乎帶了南意,筋骨都是軟的,吹在人身上,像是一隻小手,軟軟地一路往下摸……阜陽侯府裡自然也是鶯聲燕語、分外熱鬧。蕙娘隨在母親身邊,被阜陽侯夫人握著手看了半天,眾人免不得又要誇她,「上回穿的錦襖,真正好看。今日你偏又不穿它了,換了這一身,這條斜紋羅裙,樣式也好!」

  也就是兩個月工夫,今日來赴宴的各家姑娘,十個裡有五個穿的全是深深淺淺的紫色,配著腰間捏褶的錦襖。蕙娘自己倒是又換了新衣裳,芙蓉妝羅裙,裁出八幅不說,褶內竟是以杜織粗素綢拼成,色用天水碧,同絢爛多彩的芙蓉妝花羅,在質地同顏色上都有強烈對比,行動之間,芙蓉花顫,彷彿真是生在樹上一般。阜陽侯夫人嘖嘖連聲,親自拈起裙角細看了半日,便笑道,「上回在楊家,那條裙子我也見了。料子的確是難得!但也就是個料子了,今日你這料子都是易得的,只難得這手藝。兩樣綾羅,如何拼得同一張布一樣,手藝、心思,都是奇絕了。」

  又看看蕙娘的臉盤,她更滿意了,「真是也只有她這張臉,才配得上這條裙子了!」

  阜陽侯張夫人是權仲白的親姨母,這一次下請柬,她特別帶話令蕙娘一道過來,也是再為權仲白相一相蕙娘的意思。雖說兩家消息保守得好,坊間還沒有傳言,但蕙娘對她,當然特別客氣。「不過是身邊丫頭隨意做的,您要是中意,回頭我讓她把模子送來。」

  這份人情可不小,一群人的眼神都集中在張夫人身上:焦清蕙的衣模子,可不是那麼好弄到的……就是牛夫人、孫夫人、楊太太這樣的貴婦人,恐怕也沒有這份面子。

  張夫人笑得更開心了,她沖清蕙一擠眼,語帶玄機。「今兒就算了,我怕被生吞活剝了呢。以後我要看中了你哪條裙子,我就偷偷地問你要模子去!」

  眾人都笑起來,話題也就不在蕙娘身上打轉了——何蓮娘親自過花廳來,怯生生地把蕙娘挽到女兒家們那一桌去坐。

  出了長輩們的屋子,蓮娘頓時將那小女兒害羞態度為之一收,她活躍起來,「蕙姐姐,文姐姐今兒怎麼沒來呢?今年吃春酒都沒見你,我們都當今兒還是文姐姐來,你還不來呢。」

  「她身上不好,就不來了。」蕙娘隨口說。

  蓮娘眼珠子一轉,便壓低了聲音問她,「是不是你開始置辦嫁妝了,文姐姐心裡又不高興,這就不和你一同來了?」

  這個小氣的名聲,都傳到別人家裡去了!雖說何蓮娘和兩姐妹都算熟稔,也比一般人更機靈一些,蕙娘仍是興起一陣不滿:文娘做人,實在是淺了一點。

  不過,蓮娘竟這樣問,即使有用意在,也有些不妥當,她笑了笑,「要這樣說,她置辦了七八年嫁妝了,我這七八年間,還起得來床嗎?」

  一如既往,蓮娘問話,一般都有她的目的,雖說蕙娘預先給她堵了一句,她還是不屈不撓地打探消息。「嘻,這可大不一樣——她置辦了七八年,斷斷續續零零碎碎地辦,動靜就小嘛。蕙姐姐你這嫁妝置辦得,都快驚動半個京城了,我要是文姐姐,我心裡也不舒服!」

  似蕙娘這樣身份,很多事不是她想低調就能低調得了的。就好比出嫁時的鳳冠霞帔,霞帔也就罷了,鳳冠總是要往外訂做的吧。要是一般人家,往老麒麟一傳話也就罷了,到時間自然首飾到手。可焦清蕙是一個鐲子、一雙耳環,都能引起一陣漣漪的人,訂鳳冠這麼大的事,怎麼可能不洩露消息,再有物色各式花色綢緞布匹、吩咐傢俱商行工房……略微懂得些世故的貴婦人稍微一結合消息,很容易就能推測得出來:這是焦家的十三姑娘開始置辦嫁妝了。

  雖說這也許是未雨綢繆,按慣例提前置辦,可何家是有心人,最近四太太忙著,沒出來赴宴。文娘『病』了,蕙娘學女紅,一家人都有事,蓮娘幾次派人給蕙娘問好,都未曾見著蕙娘的面,就被管教嬤嬤給打發回去了。就是這一次,蕙娘也沒打算回她的話,她輕輕地笑了笑,蓮娘看著她的神色,竟不敢再往下問,她不禁一聲訕笑,這才又說起了吳興嘉,「這幾個月也難得見她,這還是頭回見面。本來年後說要選秀的,我們都當她一心預備此事呢。沒想到今年又不選了,要推到明年去……唉,她也耽誤了。」

  吳家的心事,明白的也不止焦家一家。蕙娘倒沒想到這一次她還能和吳興嘉照面:上回受了如此奇恥大辱,按說她起碼得蟄伏了小半年,等眾人淡忘此事不再說嘴了再出來應酬。至少,按她的性子,從前幾次在她手上吃了虧,就都是如此行事的……

  不是冤家不聚頭,兩位貴女兩次出門,居然都撞到了一塊。蕙娘自然是氣定神閒——她明知嘉娘是最厭惡她這安詳做派的,私底下多次說過,『一個庶女,倒以為自己是公主了不成,高高在上的,看誰都像是看她家的丫鬟』,在嘉娘跟前就越是淡然大度。一進廳,她同眾人寒暄一陣,又笑著同嘉娘用眼神打了個招呼,彷彿根本就不記得彼此間的不快,一邊在蓮娘身邊坐了下來。

  有石翠娘在,任何小戲都不會缺少觀眾,別人還未說什麼呢,她先就和蕙娘招呼。「聽說蕙姐姐要來,我們都吃了一驚。一兩個月沒見你,還當你在家一心一意地繡嫁妝呢!」

  一邊說,一邊就拿眼睛去看吳興嘉。眾人於是恍然大悟,立刻想起兩三個月前的那場好戲。有些城府淺的小姑娘,眼神就已經直直地落向了吳嘉娘腕間。

  出乎所有人意料,吳嘉娘的態度居然還很輕鬆,她一反從前冷傲做派,倒有幾分學了蕙娘,態度寬和裡帶了一絲說不出的憐憫,輕輕一抿唇瓣,居然主動附和石翠娘的話頭,和蕙娘打招呼,「沒想到還在此處撞見了蕙姐姐。」

  連蕙娘都難得地有幾分吃驚——就不說文娘少年好弄,鬧出的硬紅鐲子一事。按母親說法,她和權夫人一唱一和,在宮裡可沒少給吳嘉娘下絆子。雖說不至於有什麼能被抓住的話柄,但吳家人又不是傻子,消息一旦傳出來,難道還不知道焦家人會是怎麼個說法嗎?即使選秀最終又拖了一年,實際上給吳嘉娘造成的損害並不算太大。但按她的性子,對自己只有更恨之入骨……

  再說,太后、皇后親自給權仲白做媒,自己又開始置辦嫁妝……怎麼到現在何蓮娘還會旁敲側擊,一個勁地想知道焦家的心意?難道當時的幾個妃嬪回宮之後,竟是一句話都沒有亂說,還把這個秘密,保持到了現在?

  可她也沒工夫仔細琢磨,就已經被一群姑娘家纏上了,這些公侯小姐可不是吳嘉娘,起碼還守住了一個傲字,人前人後都和蕙娘不友好。在背後把她酸得都要化了,見到她身上的裙子,又全都來看,「這怎麼縫得一點針腳都看不出來的,真是想絕了!」

  吳嘉娘今天的裝扮,並無特別可以稱道的地方,手腕又被袖子遮得嚴嚴實實的,看不出戴了什麼鐲子。自然而然,她又一次被蕙娘搶走了所有風頭,可這一回——蕙娘心底暗暗納罕,她的神色一直都很鎮定,就連眼神都沒流露出一點不服。

  席散之後,眾人三三兩兩地站在花陰裡說話時,她甚至還主動踱到蕙娘身邊,同她搭話。「最近,蕙姐姐又成了城裡的談資了。」

  還好,一開口,始終是忍不住夾槍帶棒,沒有一律柔和到底。要不然,清蕙還以為她同自己一樣,死過重生、痛定思痛,預備改一改作風了。

  「也是沒有辦法。」她也報以客氣一笑,「外頭人說什麼,我真是一點都不知道。我就奇怪,她們怎麼這麼閒得慌呢。每做一件事,都要拿來說說嘴。」

  這擺明是在說吳嘉娘,也算是對她的回擊。吳興嘉莞爾一笑,倒並不在意,她悠然道,「畢竟蕙姐姐身世特別嘛……也就是這特別的身世成就了你,不然,蕙姐姐怕是沒有今日的風光嘍。」

  吳興嘉居然有臉說得出這話來!

  以蕙娘城府,亦不禁冷笑,「這話你也好意思說得出口?恐怕天下人誰都說得,就你們吳家人說不得吧。」

  當年黃河改道,老百姓死傷無算就不說了,隨著焦家人一道殉身水底的,還有大小官員一百餘名,一夕全都身亡,在朝野間也的確激起了軒然大波。這樣的大事,總是要有一個人出來負責的。可河道提督自己都有份去吃喜酒,也早已經化作了魚肚食。現成的替罪羊死了,只好一個勁往下查,查來查去,這個人最終就著落到了當時的都御史身上。而這個人,恰好就是吳興嘉的堂叔,去世老吳閣老的親弟弟……當時焦閣老已經因為母喪丁憂在家,對朝政影響力自然減輕,又還沒混到首輔地步。雙方角力未休,硬生生拖了一年多也未有個定論,就在這一年多裡,都御史本人已經因病去世,按朝廷慣例,他甚至還得了封贈……

  也因為此事,連四太太都對吳家深惡痛絕。文娘一門心思羞辱吳興嘉,倒也不是她要炫耀財富,實在是為了討嫡母的好兒。這一點,蕙娘心底是明白的,就是她屢次下嘉娘的面子,其實也都是看母親的臉色做事……現在吳興嘉還要這樣說,她不勃然作色,倒像是坐實了嘉娘的話一樣:焦家別人不說,蕙娘是該感謝這一場大水的,不是這水患,也成就不了她。

  吳嘉娘今日表現,的確異乎尋常,她雙手一背,沒接蕙娘的話茬,反而又笑著說,「唉,說起來,蕙姐姐,這嫁妝也不必置辦得這樣急啊,打牆動土,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是又違了您的本心嗎,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大可以慢慢地辦嘛。」

  這兩句話,看似毫無關係,可蕙娘能聽不明白嗎?先提身世,再提嫁妝,這就是赤。裸。裸地嘲笑蕙娘,她就算條件再好又能如何?親事反而更難覓,三五年內恐怕都難以出嫁,自然可以從容置辦嫁妝,就不用像現在這樣,鬧得滿城風雨,將來不辦婚事,反而丟人了。

  看來,也就是知道了自己置辦嫁妝,肯定蕙娘是要說親出嫁,而不是在家守灶了。吳嘉娘才把這不知打了多久腹稿的話給說出來,難怪她今天氣定神閒,一點都不著急上火,原來是自以為拿準了自己的軟肋……

  蕙娘瞟了嘉娘一眼,見她大眼睛一睞一睞,溫文笑意中,透了無限矜持——她心頭忽然一動,立刻就想到了母親的那幾句話。

  「就告訴你知道也無妨,吳家其實也是打了進退兩便的主意,若進宮不成……」

  阜陽侯夫人是權仲白的親姨母,為了權仲白,她先親自上門來拜訪四太太,後又特別帶話令她出席今日宴會,以便再次相看。她這個姨母,對權仲白一直都是很關心的。

  看來,兩家保密功夫做得好,吳家手裡,還是年前的舊消息。

  她便輕輕地笑了起來,反過來揶揄吳嘉娘。「嘉妹妹也是有心人,自己嫁妝還在辦呢,怎麼就惦記起了別人的嫁妝來?」

  你嫁妝來我嫁妝去的,其實並不合乎身份,吳嘉娘那幾句話,說得是很輕的。可蕙娘的聲音就大了一點,幾個早豎起耳朵的好事小姑娘立刻就找到了話縫,笑著聚到了近旁來,「什麼嫁妝不嫁妝的,是在說嘉姐姐的嫁妝?」

  吳興嘉今年十六歲,在京城年紀也不算小了,可現在都還沒有說定親事……說蕙娘難嫁,還真是應了蕙娘那句話,「別人都說得,就你吳興嘉說不得。」

  石翠娘人最機靈的,見吳興嘉雙頰暈紅,略帶一低頭,卻不說話。她眼珠子一轉,便笑瞇瞇地道,「噢,我知道啦,我說嘉姐姐今天怎麼來了——是家裡人把你說給了阜陽侯家的小公子,讓你給婆家相看來了?」

  「你可別亂說。」嘉娘忙道,「這可是沒有的事!」

  不過,只看她面上的紅暈,便可知道即使不是給阜陽侯家,但是來為人相看這一點,十有八九沒有猜錯。幾個人一通亂猜,到最後還是何蓮娘憑借超人的人際天賦拔得頭籌,「我知道啦,張夫人是權家兩位少爺的姨母,前頭權神醫兩任少奶奶都是她做的大媒——」

  嘉娘臉上輕霞一樣的暈紅,由不得就更深了一分。她雖也否認,又虎下臉來道,「盡這樣趣我,滿口的親事、親事,可還有女兒家的樣子嗎?」

  石翠娘可不怕她,「我也是定了親的人,哪裡就說不得親事了。嘉姐姐太古板啦,活像是五十年前的人!你同權神醫郎才女貌,很相配呀,又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這個小人精,居然就從嘉娘的臉色,已經猜出了答案。

  吳嘉娘立刻就佔盡了風頭,為一群小姑娘環繞著問權仲白的事——權神醫在深閨女眷們心中,一直都是謫仙一般的存在,這些小姑娘,沒有誰不在屏風後頭,偷看過他的容貌,恐怕也有不少人做過關於他的白日夢。現在他又要說親了,對象竟還是從來都高人一頭的吳嘉娘,她們自然是又妒忌,又好奇,有無數的話想要問。嘉娘雖不勝其煩,不斷澄清,可臉上紅暈,還是被問得越來越深,好似一朵「銀紅巧對」,被問成了「錦雲紅」。

  蕙娘含著她慣常的客套微笑,在一邊靜靜瞧著。

  她覺得有意思極了。

  #

  小姑娘們在阜陽侯的花園裡,也就遊樂了一個時辰不到,天色轉陰,似乎快要下雨。她們便被帶回了花廳裡——席面已完,也到了要告辭的時候了。

  這一次進來,眾人看著蕙娘的眼神又不一樣,雲貴總督何太太和焦家熟,她先開了口。

  「十三姑娘,大喜的好事,虧你也藏得這樣好。」她的語氣裡有淡淡的失落,但還算能夠自制。「要不是張夫人說起,我們是一點都不知道。你母親該罰,已經喝過三杯酒了,你也該罰!」

  可惜,席面已撤,現在何太太手邊只有濃茶了。眾人都笑道,「是該罰,焦家這朵嬌花,也是我們從小看大的,現在名花有主,卻還藏著掖著,好像是壞事一樣……焦太太,你說該罰不該罰?」

  四太太雙頰酡紅,居然有一絲醉意,她擺了擺手,握著臉頰不說話了。倒是阜陽侯夫人心疼蕙娘,出來解圍,「這不是吉日還沒定嗎,不送帖子,難道還要特別敲鑼打鼓、走街串巷的告訴嗎?也是我不好,多嘴了一句——」

  她望了蕙娘一眼,臉上寫足了滿意同喜歡,「我自罰一杯茶,也算是替她喝過了,成不成啊?」

  她是主人,眾人自然給她面子,都笑道,「罰可不敢,不過,您也喝一杯茶醒醒酒是真的。」

  接著便又都連聲恭喜四太太,「真是天造地設!天作之合!」

  又有湊趣的太太、奶奶高聲笑道,「確實,除了蕙娘,還有誰配得上權神醫這樣的人才!」

  在一片賀喜聲的海洋裡,蕙娘用餘光一掃,先找到了吳太太——她倒還掌得住,沒露出什麼異狀。而後,在一群幾乎掩不住訝異的貴女群裡,她尋到了吳興嘉。

  以吳興嘉的城府,此時亦不由得淺淺顫抖,那雙大得攝人心魄,冷得奪膚徹骨的雙眸,瞪得比平時都還要更大,從中似乎放出了千股絲線,恨不得全纏上蕙娘,將她勒斃……

  如果說文娘的那雙鐲子,是給吳嘉娘的一記耳光。今日蕙娘音調上的一抬,才真正是把她踩到泥裡,給她上了一課,讓她知道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奇恥大辱。可不論是她,還是石翠娘、何蓮娘,又能說得出什麼呢?蕙娘除了一句打趣之外,可什麼都沒有說。

  蕙娘的笑容加深了一點,倒笑出了無限風姿。

  「哎喲,是有喜事不錯,今天這笑得,比從前都深,都好看!」何太太已經沒有多少異狀,還笑著主動帶頭調侃蕙娘。

  在眾人讚美聲中,蕙娘又衝吳興嘉點了點頭,態度還是那樣,在友善之中,微微帶了一點居高臨下的憐憫。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43 PM

19要人

  既然張夫人多了這麼一句嘴,權家、焦家即將結親的消息,也很快就傳遍了京城的上等人家。權家索性就請了張夫人再做大媒,上門正式提親,兩家換過庚帖,親事也就提上了日程。因權仲白去蘇州有事,婚期定得太近,他恐怕趕不回來,焦家也需要時間置辦蕙娘的嫁妝。婚期便定在第二年四月,雖還是緊了些兒,但蕙娘年紀也不小了,權仲白更不必說,因此這樣安排,雙方也都覺得恰可。就是蕙娘,也都鬆快了那麼一兩分:她雖然女紅荒疏,但也能應付少許,這一年多時間,給權仲白做幾個貼身小物,那是儘夠用的了。

  如今親事已定,焦家人事,自然而然也有所變化,第一個先告辭的是王先生。蕙娘出嫁之後,肯定不能再延請她過權家坐鎮。文娘僅會一兩套防身拳腳,足夠強身健體而已,並沒有往深裡研習的意思,子喬就更不用說了,還小的很。她出門日久,思鄉之情也濃,便同四太太打了招呼,進了三月中,便要回滄州去了。

  當時把王先生請上京城,他們家還是看在蕙娘承嗣女的身份才過來的。可這幾年王武備的官路也不能說太順,蕙娘對王先生是有點歉疚的,最後一天到拳廳去,她便對王先生道歉。「受了您這些年的教誨,做學生的卻無以為報……令您虛度光陰了。」

  「還沒有恭喜過姑娘。」王先生還是笑瞇瞇的,她拍了拍清蕙的肩膀。「這幾年在京城,我也算是享過了人間的榮華富貴,遊覽過了京畿的名勝古跡。又教了你這麼一個學生,現在你終生有靠,雙方緣盡,也是皆大歡喜的好事。你做這個樣子,我倒要不高興了。」

  蕙娘別的不說,在拳廳裡卻的確是個好學生,同王先生也很投緣,她難得地將不捨放在了面上,「一定日日按您的吩咐練拳不綴,可惜,我天份有限,用心也少,並沒能把您的衣缽全盤繼承下來……」

  「繼承我的衣缽做什麼!」王先生不禁失笑,看著清蕙花一樣的容顏,心底也不是沒有感慨:自己才過京城來的時候,她還沒到大人腰高,那樣小的年紀,馬步一扎就是一下午,從睜眼起,課程一直排到晚上,她卻從來也不叫苦……自己少年喪夫,沒有子女,比起十幾年沒回的滄州老家,倒是清蕙更像她的子侄輩。「你這個身份,一身橫練功夫,那也不像樣子。總之師徒一場,以後四時八節,別忘了我老婆子,也就算是沒白教你一場了。」

  清蕙身份尊貴,她雖然不在王先生跟前擺架子,但王先生自己說話也很注意,這樣親暱而威嚴的師長口吻,她是很少出口的。她眼圈兒也有點泛紅了,「那是一定,您也知道,我老師雖多,可手把手教了這麼長時間的,也就您一個了。本來……您還能早兩年回鄉的,是我沒捨得,強留了您這一段時日,實在是家裡人口雖多,可像您這樣真心待我的,也沒有幾個……」

  王先生多少也有收到風聲:蕙娘從小受到許多名師教誨,也就是從兩三年前焦四爺去世之後,這些名師也都有了新的去處。這孩子當時一句話都沒說,唯獨向祖父求了情,還是把自己給留下了……

  即使她飽經世故,面對蕙娘拳拳情誼,也的確有所觸動,竟難得地吐出了真心話來。「我知道,你這幾年心裡也不好過。其實你祖父還是因為疼你,把你留在家裡,你的路要難走得多——」

  不過,其實就是出嫁了,按權家在道上的風聲來講……王先生眉頭一蹙,又道,「你也不要多想了,哪個女兒家不是嫁人生子?天要這樣安排,一定有天的道理。將來在夫家要是受了委屈,有用得上師父的地方,你就只管往滄州送句話。」

  她語帶深意,「你師父別的不敢講,道上還是有幾分面子的。」

  習武的人,很難有不涉綠林的。王先生的公爹在河北省道上似乎很有威望,她本人的拳腳功夫也有一定名氣,這個蕙娘心裡有數,只是她從不和王先生談這個……這不是她這種身份的人可以接觸的話題。但她不明白,自己在權家會有什麼遭遇,竟可能要尋求王先生的幫助……聽王先生話裡的意思,權家和道上似乎還有一定的聯繫。

  「那我也不會客氣。」蕙娘也沒有細問,她笑了。「師父明白我,我臉皮最厚了,要求您的時候,決不會繃著不開口的。」

  王先生不禁望著清蕙一笑,「是啊,以你為人,在權家,怕也受不了什麼委屈!」

  師徒兩人玩笑了幾句,清蕙送走王先生,便去小書房陪老太爺斟茶說話。

  進了三月,朝中按例平靜了下來:今年暖得早,各地春汛,水患肯定是大問題。朝廷有什麼紛爭,都不會在這時候出招。老太爺也就難得地得了閒,可以經常在家辦公,而不至於一定得守在內閣。——自從親事定了,只要老人家在家,他就都時常令蕙娘在左右陪侍。

  政務上的事,老爺子有成群幕僚幫辦,還輪不到蕙娘開口。她自小受的教育,在政治上也只到看得懂這個層次,並不需要學習各種攻防招數。她和老爺子,也就是說些家常閒話,再議論議論各世家的鉤心鬥角、興衰得失而已。今天她順便就問祖父,「聽王先生的意思,難道權家還和道上有往來不成?」

  「他們家做了幾代藥材生意了。」老爺子倒不以為意,「賣砂石、賣藥材、收印子錢……這些生意,都一定要黑白通吃,起碼兩邊關係都要能處得好。滄州出護院,也出打手,又是水陸集散碼頭,權家不說背地裡支持個把幫會,同當地一些堂口肯定也有特殊關係。」

  要真只是這樣,王先生也未必會這麼說話。蕙娘秀眉微蹙,把這事也就擱到了心底:按她身份,過門一兩年內,恐怕也接觸不到權家的生意。王先生這麼說,多半只是未雨綢繆。

  「這倒是提醒了我。」她就笑著同祖父撒嬌。「他們家門第高,下人的眼睛,肯定只有更利的。您得勻給我幾個可心人……我的陪房,我要自己挑。」

  以蕙娘的性格,會如此要求真是毫不出奇。老爺子反倒笑了,「不是你自己挑,難道還要我親自給你挑?你母親可不會操這個心。」

  焦家人口少,彼此關係和睦。這麼多年來,老爺子一雙利眸什麼看不明白?可說四太太,也就是這麼一句話而已。蕙娘沒接這個話茬,她給祖父出難題。「真的我挑了誰您都給?那我要是挑了梅管事,您可不就抓瞎了?」

  「你在權家的日子,頭幾年也不會太容易的。」祖孫說話,無須大打機鋒,老爺子也就不和孫女繞圈子了。「這一點,我知道你心裡有數。權家很看重嫡出,權家大公子成親十五六年了,膝下還空虛著呢,不要說嫡子,連嫡女都沒有一個。你過了門要是生育得早,在你大嫂跟前就更艱難了。她也是權家精挑細選的,永寧伯林家的小姐,林家三少爺的親姐姐……沒幾個能人幫著,你能被她活吃了。」

  也就是因為如此,蕙娘才要特別給祖父打招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再千伶百俐,底下人不趁手,在夫家也還是要處處受到掣肘。這一番挑陪房,肯定是要從焦家帶走一批能人的。究竟帶走多少,還要看焦家陪嫁過去的產業,規模究竟有多大了。

  但她今天要問的也並不是嫁妝的事,蕙娘猶豫了一下,還是往下盯死了問,「那您真能把您的左膀右臂都給我?您就不會捨不得呀?」

  老太爺被蕙娘逗笑了。「是你金貴,還是那群管事金貴呀?除非你要把焦鶴陪過去,那不能答應你……他年紀大了,也不好再折騰,不然,還有什麼東西,是你從我這裡撬不到的?」

  這倒是真的,老太爺從來不大收藏古董的人,就因為蕙娘學琴,這些年收集的天下名琴,也已經有十多架了。焦家的規矩,就沒有蕙娘破不了的。要幾個人,又算得了什麼?

  蕙娘也就直說了。「鶴叔我不敢要,他還把著家裡的弦兒呢。倒是梅叔……您就把他給我帶過去吧。有他,以後在權家,我要辦點事,也就方便、放心了。」

  焦梅雖然不比焦鶴多年功勞,但這幾年來上位很快,因辦事能幹,闔家又都在府中做事,沒有外頭的親戚。隨著焦鶴年紀的增大,有一些他手上辦著,半隱秘半公開的事情,也就交待到了焦梅手上。如無意外,等焦鶴徹底退下去養老之後,他似乎是可以上位為焦府大管家的。

  老太爺眉毛一動,看得出是有幾分吃驚的——蕙娘這個要求,有點不恰當了,不像是她一貫的作風。

  「五姨娘終究是小門小戶出身,比較嬌慣喬哥。」蕙娘便坦然地道。「將來您要是退下來了……娘又不管事。焦梅的弟媳婦就是子喬的養娘,把他放在焦家,倒不如放在權家。各方面都能更放心些。」

  明面上,蕙娘是想要透過胡養娘對子喬的教育施加影響,免得四太太不聞不問的,由著五姨娘把子喬給慣得不成樣子。可老太爺幾乎用不著回味就聽出來了:焦梅和胡養娘,一在外宅,一在內院,都是身居要職。自己還在的時候,一切好說,他們肯定作興不出什麼花樣來。可要自己去了以後呢?主幼僕強,始終不是長久之計……倒是把焦梅陪到權家去,由蕙娘親自控制,才能發揮他的才幹,又避免了將來可能的不快。

  「有你在,祖父就不用操心家裡的事了。」他舒心地歎了口氣,「這麼辦,我看很好。」

  「這件事,您就讓我告訴他吧。」蕙娘垂下頭,給祖父斟了一杯茶。「焦梅是個能人,要降得他心服口服,少不得也要費些心機。」

  老太爺笑了。「這是自然,也得讓他稍微嘗嘗你的手段……你放手去做就是了。」

  他又問,「聽你這麼一說,五姨娘倒有慣著喬哥的意思了?」

  像焦家這樣的人家,起居作息都有嚴格的規矩,就算焦子喬在太和塢跟著五姨娘住,五姨娘也不能想怎麼擺佈他就怎麼擺佈他。就是過分寵縱一點,太和塢裡的老嬤嬤們自然也會提點,再說子喬還小,始終是生母照看得最精心,這兩年來,老太爺對五姨娘的表現,大體上也還算是滿意的。

  「那倒還不至於。」蕙娘倒為五姨娘分辨了兩句,「始終家裡就這一株獨苗了,大家都是戰戰兢兢的,唯恐出一點錯。有時候,難免行事緊張了一點。」

  話裡藏了玄機,老人家若有所思,沉吟了一會,也歎了口氣。「以和為貴吧,家裡人口已經夠少了,你對文娘的做法就很不錯,能留面子,還是互相留一留。」

  老人家這番話,並不出乎蕙娘的意料。五姨娘怎麼說也是焦子喬的生母,要想學漢武帝,『立子殺母』,老太爺早就這麼辦了。就算只是為了個吉祥意頭,只要五姨娘不觸犯到老太爺的逆鱗,就算招惹老人家不悅,能保,還是會保住她的。

  #

  有談陪房這個小插曲,蕙娘在小書房裡就呆得久了一點,出門的時候天都有幾分黑了,屋簷底下還有數位管事正耐心等候。見蕙娘出來,他們這才魚貫進了裡屋預備回事,還有人獻慇勤,「奴才領姑娘出去?」

  「不必了。」蕙娘笑著擺了擺手——自雨堂裡專管著她出門抬轎的一位老嬤嬤,已經被喚進了院子裡,為她打起了燈籠。

  暮春時分,院內暖房開了窗子透氣,風裡也帶上了花香,蕙娘走了幾步,忽然瞧見院內一叢峨眉春蕙居然開了花,她不禁停下腳步,踱過去細看,口中還和那老嬤嬤笑道,「今年算開得早了,從前年年都在四月開花,性子慢著呢——」

  話剛說到一半,她又怔了一怔,視線還粘在盆邊,過了一會,才慢慢地抬起眼來。

  焦勳便正站在花木之間,這一處恰好有一盆大葉花木,如非那雙青緞官靴無意間闖入蕙娘視野,她幾乎沒有意識到他竟也在院中。

  想必是從蕙娘的反應裡,他已知道自己被察覺了,焦勳輕聲解釋,「明日就要回鄉了,奉老太爺召見,也是來辭行的。」

  他沒叫她姑娘,也沒有行禮,似乎是仗著自己的身形被花木遮掩,老人家看不分明,臉上的神色,竟十分複雜,似乎大有文章在。

  蕙娘的視線又不禁往那叢峨眉春蕙上沉了下去。

  這一叢蕙蘭雖然亭亭玉立、淡雅出塵,但花種不甚名貴,如非暗合了她的名字,小書房裡是沒有它的容身地的。當時到手也是巧,她陪父親去潭柘寺療養,在僧房前看著方丈親手植蘭,看得興致盎然,打從心底喜歡,卻又不願出口討要。還是焦勳走來,笑著對老住持說,「這是峨眉春蕙吧?倒是恰巧合了我們家姑娘的名字!」

  老和尚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秋天就送了花苗來,連老太爺都笑了,「既然是你要來的,那就種在自雨堂裡吧?」

  小蕙娘卻要把它種在祖父院子裡,她親自拿了小鏟子,焦勳拎著花苗,兩個人頭碰頭掘著土,那時候她才剛十歲,焦勳卻已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郎了。她挖了幾鏟子,便抬頭去看焦勳。

  焦勳也正好看著她,在蕭瑟的秋風裡,他眼中的笑意更顯得暖,蕙娘鬢邊有一絲發被秋風吹起來,拂過了他白玉一樣的容臉……

  兩個人的眼神撞到一塊,小蕙娘又垂下頭去,她拿起鏟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土,輕輕地問,「傻子,知道為什麼把它種在這嗎?」

  這一問,當時焦勳並沒有答,它像是沉在了土中,漂在了葉間,藏在了花裡,直到此刻,伴著盛放,又一次浮上了蕙娘心間。

  「傻子,知道為什麼把它種在這?」

  她又抬起眼來,望向了焦勳。

  焦勳一句話都沒有說,可他的眼睛說了話,他分明也想起了,他分明正用自己的神色作答:他是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可現在,他已經不能答了。就好像她也不能問了,她不能問他,『你恨不恨我,連京城我都不讓你呆了』,她不能問他,『日後,你會去向何處』,甚至連平安兩字,她都不能出口,連一點細微的神色,她都不能變化。

  她只能望他一眼,連多一眼都不能夠。身後小書房的窗戶,就像是祖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背影……

  蕙娘退了一步,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便轉過身去,沖柱子一樣站在道邊的老嬤嬤輕輕地點了點頭。

  老嬤嬤便又為她抬起了燈籠,讓這一點小小的光暈,照亮了她腳下的路。她舉得很小心,就好似這方寸天地間,最著緊的,也不過就是這雙金貴的秀足,將要邁出的腳步。

  焦勳一路目送十三姑娘娟秀的背影溶進了淡金色的夕陽裡,直到再也望不見了,他才低下頭去,抹了一把臉,便重又踱到廊下,若無其事地等候著老太爺的召喚。

  #

  老太爺讓焦勳陪他吃晚飯。

  一般在焦家,也只有十三姑娘能經常得此殊榮。此外,能進小書房來陪老太爺用飯的,也就只有他多年的智囊幕僚,還有看重的門生弟子,又或者是他要拉攏的焦派干將了。焦勳今天能得這個待遇,想必此後府中,會給他臉色看的人,也必將更減少許多。

  不過,都是要走的人了,府中人事,已經很難在令焦勳用半點心思。就連老太爺這反常的抬舉,也很難換來他的受寵若驚。他倒是主動和老人家提起,「知道十三姑娘今兒過來陪您說話,我雖到了院子裡,卻不敢在牆根下候著,沒成想還是撞見了一面。」

  老人家看了他一眼,為重重皺紋包圍的雙眼輕輕一睞,似乎有一分笑意,又似乎也有些感慨。他似乎滿意於焦勳口吻中的淡然,便沒搭理焦勳的話,而是令他,「大口吃飯,我看人吃得香,自己才有胃口。」

  焦勳便搬起碗來,往口中填了一口飯,才一咀嚼,他眉頭就不禁一皺。老太爺看見了,笑得更促狹。「噎著了?噎著了就喝口湯。」

  焦家豪富,即使是下人,吃用也都精緻。以焦勳的特殊身份,他的衣食住行並不輸給一般富家的少爺公子,雖然不是沒吃過苦受過磨練,但還真沒吃過這麼乾巴巴粗拉拉的米飯……他日常吃的,都是進上的貢米。

  「您這是故意考校我。」他便苦笑起來,順著老太爺給的話口說。「可也不至於特意備這一份米飯吧……您不是也——」

  老太爺端起碗來,居然也吃了一口糙米飯,他津津有味地嚼了幾口,又夾了一筷子青菜,「專心吃飯,不要說話。」

  這一桌子的粗茶淡飯,真正是粗茶淡飯,青菜雖甜,可缺油少鹽,吃著沒味。老豆腐一股豆腥味,一桌子都見不著葷腥,焦勳吃得很痛苦,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出大快朵頤的樣子,勉強噎了半碗飯,便放下了筷子,恭恭敬敬地看著老人家用飯。

  ——焦閣老卻吃得很香,他細嚼慢咽,吃了小半碗米飯,還給自己打了一碗芸豆湯喝了,這才愜意地歎了口氣。「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宮中教導皇子、皇女,每年夏五月,是一定要吃幾頓菜根的。可那拿高湯澆熟的蘿蔔,哪裡能得到山野間的真趣呢?我一吃這飯啊,就想到從前……」

  即使是在家裡人跟前,焦閣老也很少提從前的事。焦勳心頭一跳,面上卻不露聲色,聽焦閣老慢慢地講古。「那時候蕙娘、文娘祖母還在,我們去山裡賞春,不巧下了雨,被困山裡過路人常住的小屋。屋裡有些菜米,卻無葷腥,她帶著丫頭好歹對付了一頓出來,孩子們吃幾口就吃不下了,要等底下人送飯過來,我吃著卻覺得要比大魚大肉更有味。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嘿嘿……人間有味是清歡。」

  焦勳不知說什麼好,他挺直了脊背坐在桌前,神色略帶得體的同情。焦閣老看在眼底,也不禁有些感慨。

  和蕙娘一樣,都是竹子做成的脊骨,什麼時候,都坐得柱子一樣直……

  他歎了口氣。「你老家安徽,可家人都死絕了,連三親六戚都沒有。這一次,不打算回安徽去了吧?」

  安徽當地文風很盛,焦勳要打算走科舉之路,在安徽,不如在西南、西北一帶入考好些。焦閣老會這麼說,肯定是能幫他把戶籍辦過去的,這點小事,對他來說也就是抬抬手的事。

  可焦勳卻沒有順著桿子往上爬,他點了點頭,雙手扶著膝蓋——即使是在閣老跟前,他也保留了一絲從容。「是不打算回安徽去了,若您沒有別的安排,我想去廣州。」

  焦閣老一抬眉毛。「你是想摻和到開埠的事裡去?」

  「是想出海走走。」焦勳安靜地說。「我這個身份,一旦入仕,終究免不得麻煩和議論。將來十三姑娘出嫁後,也許會為此受夫家臧否,也是難說的事。再說,僕役出身的人,走官道,限制也實在是太多了點。」

  識得眼色,自己先就做到十分,令人真無從挑剔。

  即使深明焦勳的底細、秉性,老人家依然一陣欣賞寬慰:還是和從前一樣,焦勳做事,也是用不著人擔一點心的。有些事,自己不好做得太過分,免得落了下乘,他自己能夠明白,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他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沉沉地點了點頭。「你是你鶴叔從小帶大的,走到天涯海角,也不要忘了他的情誼。」

  「再造之恩,怎會忘懷呢?我連一件衣服都是養父給的,」焦勳眼睫一動,他抬起眼來平靜地迎視著焦閣老,唇一扭,便露出一個笑來。「這份恩,即使肝腦塗地,也是一定要報的!」

  有了這番表態,焦閣老也沒什麼好不放心的了……焦家對他,只有恩,沒有怨。焦勳能明白這點,就不至於給焦家添了麻煩。放他出去,也是海闊天空,大家都各得其所。

  老人家點了點頭,「你要出海,我不攔著你,能多看看走走,也是好事。」

  他語帶深意,「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富貴地,有富貴地的好,山野處,也有山野處的清歡。」

  送走了焦勳,他抽出了一張花票。

  這是宜春票號開出的銀票,上頭寫了焦鶴的名字,蓋了老太爺的私印,還有焦鶴本人的畫押,花花綠綠的,很是好看。

  老太爺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似乎是在看數字,又像是在看印泥,好半晌,他才敲罄喚人,「把這張票子給你們鶴大叔送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44 PM

20收服

  送走了王先生,蕙娘還是維持了練拳的習慣,只是改在了自雨堂院子裡。拳廳也就跟著荒廢了下來,等張夫人上門正式為權家提了親,四太太就和蕙娘商量,「倒不如索性還是空置著,等你們姐妹都出門了,喬哥也長大了,便請了先生來,讓喬哥照舊過去練拳。」

  這個拳廳,幾乎是依附於自雨堂所設。從太和塢過來,可說是山高水遠,一點都不方便,問的是拳廳,實則還是在詢問蕙娘的態度:在她出嫁之後,自雨堂恐怕要挪給弟弟居住,就看蕙娘大方不大方,能否點這個頭了。

  嫡母都開口問了,蕙娘還能怎麼說?她反而主動把話題挑開了,「這自然是好的,要這樣說,太和塢也比不上自雨堂舒服,等我出了門子,便令文娘在這裡住上幾年,等文娘出了門呢,剛好喬哥也就到了能練拳的年紀了。」

  按說蕙娘又不是遠嫁,按一般人家的做法,她的院子是該封存起來,留待她回娘家時居住的。不過自雨堂在焦家地位超然,當年興建時,特地在屋簷上鋪設了來回溝曲的流水管道。不但特費物力,且夏日還需在附近安設風車,佐以人力車水,堪稱靡費。即使是老太爺的小書房,都沒有這種架構。不願空置也有道理,可按排行來說,怎麼也要讓文娘住上幾年,才算是照顧到了她的小性子。

  四太太會問她這個,肯定是出於五姨娘的攛掇。被蕙娘這麼一說,她有幾分尷尬,「還是你想得到,不然,你妹妹又要鬧脾氣了。」

  自從正月裡到現在,兩個多月了,文娘還一直『病』著,平時除了偶然到謝羅居給母親請安,竟是絕不出花月山房一步。四太太和蕙娘也都忙得很,蕙娘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到妹妹了。要不是今天嫡母請她過來,她本來也打算去花月山房坐坐的。現在有了這麼一個好消息,蕙娘倒不急著過去了,從謝羅居出來,她便進了南巖軒和三姨娘喫茶說話。

  「兩家已經是換過婚書了吧?」三姨娘不免多問幾句婚事,「前兒聽說阜陽侯夫人上門,想必就是為了這事,可太太沒開口,我也就沒有問。」

  「就是來送婚書的。」蕙娘說。「太太最近忙著看傢俱樣式,都沒心思管別的事了,也許就忘了同您說吧。」

  「五姨娘也時常和她說話。」出乎意料,三姨娘居然主動提供了太和塢的動靜。「子喬一天大似一天,明年這個時候,也可以開蒙了。五姨娘也是著急想為他物色幾個開蒙的好先生,文的武的,最好都能從小學起。」

  是著急於為焦子喬物色先生,還是想著乘蕙娘出嫁,渾水摸魚為太和塢爭取一點好處,那就是見仁見智了。蕙娘微笑,「到底是生母,閤家老小,就數她一個人最擔心喬哥。」

  三姨娘瞅了女兒一眼,明白過來了。「太太同你說起自雨堂的事了?」

  她不禁也是嗟歎,「還以為那是能住一輩子的地方,當年真是造得精心,可惜,就是能把房子陪過去,管子也是挖不走的。不然,給你帶到夫家去倒好了,也省得白費了當年老太爺疼你的一片苦心。」

  聽鑼聽聲,聽話聽音。三姨娘自己受委屈,從來都是能讓則讓,以和為貴。可蕙娘的自雨堂一遭惦記,她話裡話外,就也護上短了。蕙娘自己心底也明白著呢:孔雀剛回自雨堂的那幾天,在屋裡頗有些站不住腳,要不是三姨娘見天打發符山來給她送東送西、噓寒問暖的,她身邊的幾個能人,還沒那麼快消停。

  「造價這麼貴,白空著也是可惜。」她說。「先讓文娘住兩年吧,等文娘出了門,那就隨喬哥怎麼折騰了。」

  「那麼小的孩子,他懂什麼人事啊!」三姨娘歎了口氣,突發奇語。「我看,等你出了門,我索性住到小湯山去,也省點心。就把地方讓給她折騰吧。」

  焦家在承德、小湯山都有別業。雖說肯定是比不上城內府邸的善美,但勝在清靜,三姨娘這樣的身份,在別業裡反而更享福,至少不必天天早起去謝羅居請安,自己也能嘗嘗主子的滋味。

  可這話聽在蕙娘耳中,又有些不對勁了。三姨娘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並不以奉承四太太為苦。說句實在話,她一輩子經歷坎坷,平時並無太多愛好,也就是能和四太太說得上話了。在京郊別業裡住著,長天老日,也是無聊……

  她掃了三姨娘一眼,也不多試探,冷不丁就是一問,「上回在承德,五姨娘和您說的就是這話?」

  話趕話說到這裡,三姨娘發發感慨,想要住到外頭去,其實也可以視作是對五姨娘的抱怨。可為蕙娘這一問,她卻先是一怔、一驚,片刻後才笑了。「她哪會這麼說?這不等於和我撕破臉嗎。老爺子、太太還在呢,家裡的事,哪是她那樣身份可以做主的。」

  可這話,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她肚子裡爬出來的蕙娘。從小跟在祖父身邊言傳身教,也不知偷偷地見過多少高官,旁觀了多少次人間龍鳳鬥心眼子。察言觀色,是她強項,三姨娘又是她的生母,這話要還能騙得過她,焦清蕙也就不是焦清蕙了。——五姨娘肯定不會傻到落人口實,明目張膽地把話給說出來,但彎彎繞繞、曲曲折折地暗示三姨娘幾句,吃準她息事寧人的性子,恐怕還是有的……有焦子喬在手,三姨娘肯定不願意得罪她,她還不明白三姨娘嗎?要是知道南巖軒受了委屈,蕙娘少不得和太和塢衝上,為了不給女兒添麻煩,別說是住到承德、小湯山去。就是從此吃齋念佛,不出南巖軒一步,恐怕三姨娘都是情願的……

  她輕輕地哼了一聲,卻並未流露出多少情緒,「她要還記得自己的身份,那就好了。就是她不說,我也打算告訴太太,自雨堂終究是要留給子喬的……可這地兒,只能由我賞給她,她可別想從我這裡搶過去。」

  還是這麼傲的性子……

  三姨娘啼笑皆非,要勸蕙娘,又不知從何說起,她也怕說多了,蕙娘又要盤問承德的事,自己今日試探過一句,反而被她抓住線索反過來逼問,已經有些亂了陣腳。便索性打發蕙娘,「去花月山房瞧瞧你妹妹吧,現在親事定了,你也該和她和好啦。」

  的確,現在兩邊名分已定,再無法反悔,蕙娘除非未出嫁前死在家裡,不然這輩子也就是權家的人了,有很多事,也該到了收網的時候。

  她還是沒去花月山房,而是直接回了自雨堂,同丫頭們閒話。「還想令太太給我看一眼呢,這輩子什麼都見過了,就是沒見過婚書是怎麼寫的。」

  會這麼說,肯定是兩邊已經換過婚書,親事再不能改了。綠松第一個恭喜蕙娘,「聽說權神醫在香山有個園子,比我們家還要大,還要好。我隨著姑娘,竟還能見識比家裡更好的地兒了。」

  對一般人家來說,權仲白那個藥圃也的確很是誘人。近在香山,佔地廣闊……要是不耐煩和妯娌們應酬,躲在小園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這的確是很多少奶奶嚮往的境界。蕙娘心情似乎也不錯,她點著綠松的額頭,和她開玩笑。「就不讓你跟著過去,把你嫁在家裡!」

  這一群丫鬟,和蕙娘年歲都差不離,主子定了親,她們沒幾年也是要出嫁的,聽蕙娘這一說,都紅著臉笑了。「姑娘要是捨得,就都把我們嫁在家裡,您光身過去吧。」

  「想得美!」蕙娘也笑著抬高了聲音。「就是嫁了,也得跟我過去——」

  她掃了石墨一眼,加重了語調。「放心吧,我已經和祖父說好了,你們全都跟著陪過去。到了那邊服侍我兩年,再說婚嫁之事。好歹跟了我這麼久,也不能讓你們沒了下場。」

  石墨面上頓時現出喜色:跟著姑奶奶嫁出門的陪房,事實上從此已經算是夫家的下人了。她的婚配,也自然是主子做主,即使是親生父母,也沒有求到姑奶奶面上,讓她往回嫁的道理。只要胡養娘之子未曾陪到權家,以蕙娘性子,她的好事十有八九,便可以成就了。

  等眾人散了,她特地留下來給蕙娘磕頭,又不肯說為什麼,只含含糊糊地,「姑娘受累了。」

  蕙娘要陪房的事,根本都還沒有傳開,想必以五姨娘的見識,也根本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到了該放人出去成親的時候,同蕙娘打個招呼,在她看來肯定是手拿把掐的事。畢竟這幾個月,自雨堂對太和塢,一直都是很客氣的。說起來,蕙娘還欠了她一個人情呢。石墨最關注這事了,肯定不至於不清楚五姨娘的動向,她留下來給蕙娘磕頭,多少還有些敲磚釘腳的意思,想讓蕙娘發個准話,那她的親事就準成了。

  這些大丫頭,真沒一盞省油的燈,都是瞅準了她的性子使勁兒……蕙娘看她一眼,沒有好氣。

  「起來吧,做張做致的。虧待了誰,還能虧待了你?要把你給虧待了,你往我飯食裡加點什麼,那我找誰哭去?」

  這話多少有幾分故意,不過,石墨笑嘻嘻的,即使在蕙娘銳眼看,她也都沒有一絲不自在。「我知道姑娘疼我……可這事沒定下來,我心裡真是懸得慌。」

  這個圓臉小丫鬟扭扭捏捏地瞅了蕙娘一眼,又垂下頭去。「姑娘,再向您求個恩典唄?他現在府外做些小生意,因不敢打我們家的招牌,日子也不大好過,比起府裡管事,出息就差了。因為這個,我爹娘心裡有話說呢。您也知道,我家裡人口多,不比孔雀姐姐,自己就是個小姐……」

  「求我就求我,你還村孔雀。」蕙娘不禁一笑。「她白和你好了。」

  石墨的嬌憨,有點文娘的味道,理直氣壯的沒上沒下,可被蕙娘一嚇,她又軟了。「我、我就隨口說說,您可別告我的狀……」

  蕙娘先不說話,等被石墨求得渾身發酥,才望著指甲,慢慢地道。「知道啦……不就是錢嗎,他能不能進來,我不好說。在家得看太太,過門了還得看那邊的太太,不過,家裡的人,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你爹娘年紀都還不大吧?」

  石墨登時驚喜地瞪圓了雙眼,「姑娘您的意思——」

  蕙娘唇角一翹,微微點了點頭。「這幾個月,你小心當差,別叫你那些千伶百俐的姐姐妹妹們挑剔出你的毛病來,到時要抬舉你,倒不好抬舉了。」

  石墨父母在府中沒有太多體面,尤其她母親沒有司職,家庭收入是不大高。能跟著過去權家,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機遇,小姑娘雞啄米一樣地點著頭,「奴婢明白,一定把姑娘的吃喝都看得嚴嚴實實的,不讓旁人沾一點手!」

  蕙娘笑了,「嗯,得了閒,你把你綠松姐姐請回家裡坐坐,有你的好處……這樣,石英前幾個月給孔雀代班,也辛苦得很,你們倆去找綠松,就說我的話,放你們回家休息一天,明日吃過晚飯再進來吧。能不能請得動綠松和你一起出去,就看你的本事了。」

  石墨對綠松倒一直還算服氣,她眨巴著眼睛,心領神會地一笑,甜甜地應了一句,「知道啦!」

  待要走,卻又不願,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跟著姑娘辦事,真是不虧!就為了姑娘死,簡直都是情願的!」

  她面上笑容洋溢,看得出來,這句話,應當是出自真心。

  蕙娘目送她退出屋子,自己想了半天,也是懶洋洋地一笑,她又推開盒子,取出了那本小冊,在上頭添了幾個字。

  #

  這一次,文娘一反常態,自雨堂要給她住這樣的好消息送到了花月山房,她居然還不肯來找蕙娘說話。蕙娘等到第三天早上,沒等來文娘,倒是等到了石英。

  她打完一套早拳,洗過身子出來淨房時,就見到石英站在桌邊——按常理,她今日是不當這差的。能近身服侍蕙娘,那是美差,一般自雨堂的大丫頭得輪著來,誰要是多佔了班,背地裡是要遭人恨的。石英就是前幾天,才剛輪過班呢。

  一臉的欲言又止……看來,是已經和焦梅說過了陪房的事,焦梅也應當去找過人,想給自己打招呼了。

  家下人婚配這樣的小事,當然不可能去煩老太爺。要向太太求情,焦梅又沒有這個機會,內宅事務,並不歸他管,他一般是向老太爺回話,一年也難得進幾次內宅。除非他異想天開,竟去找五姨娘說情,不然,最大可能,還是去求老管家焦鶴。他跟隨老太爺多年,身份超然,也是可以管教蕙娘的。有他一句話,蕙娘十有八九,肯定會給面子。

  不過,蕙娘也早就和焦鶴打過了招呼,藉著這個機會,她甚至還知道焦勳臨走時候,除了養父給的盤纏之外,老太爺還以鶴叔的名義賞了一張銀票……焦梅不去求他也就罷了,這一求,大管家肯定是給他吹了風的:十三姑娘已經求准了老太爺,要把他帶到權家去了。

  宰相門人七品官,一樣是管事,焦家的二管事和權家的陪嫁管事,那可是雲泥之別。焦梅一家,昨晚恐怕沒有誰能睡得著吧。

  蕙娘壓根就不理會石英,她就像是沒留意到一點不同,在梳妝台前一坐,由著香花為她梳理那豐潤烏黑的秀髮,一邊從孔雀手裡托盤中拈起了一枚簪子,沖孔雀笑著說,「這個海棠水晶簪,做工真不錯,我前陣子還惦記著想戴呢,可你不在,又不知收到哪裡去了。」

  孔雀還沒說話呢,撲通一聲,石英已經跪了下來,她死死地咬著雙唇,一句話不說。倒把眾人都嚇了一跳,綠松瞥了蕙娘一眼,見蕙娘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便上前說,「這是怎麼了!快起來說話!什麼事,要跪下來——」

  「她要跪,就讓她跪著吧。」蕙娘輕輕地說,她把海棠簪推進發內,站起身來。「該去謝羅居吃早飯了。」

  在謝羅居裡,五姨娘的眼神果然在海棠簪子上打了好幾個轉,蕙娘笑著衝她點了點頭,回到自雨堂裡,她把簪子拔下來遞給孔雀,「送到太和塢裡去吧,話說得好聽一點……把這個意思帶出來:自雨堂先給文娘住,也是為了照顧十四姑娘的脾氣,倒不是故意要駁她的回。」

  孔雀咬著唇,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簪子,出了堂屋。蕙娘踱進裡屋,又坐下來練了一會字,過了一會,她似乎有幾分疲倦,便按著脖子輕輕擺了擺手,由綠松領頭,一屋子人頓時退得一乾二淨,只餘石英一人,還直挺挺地跪在梳妝台邊上。

  「說吧。」蕙娘又提起筆來,她連看都沒看石英,只閒聊一樣地問。「你爹原本為你物色了哪戶好人家來著?」

  她立刻就得到了一個答案。

  「五姨娘娘家有個遠房侄子……」

  從前沒想和五姨娘爭鋒,自然不會去要焦梅。她知道石英已有去意,私底下還覺得這丫頭眼淺:除非她能到焦子喬身邊服侍,不然,這府裡還有什麼去處,比她身邊更強?沒想到,焦梅果然有幾分本事。他還真為自己的女兒,安排了更妥當的人家……

  蕙娘擱下筆,拿起一方素絹,仔細地揩著青蔥一樣的玉指。

  「奴才就是奴才,再威風,那也是主子賞的,」她淡淡地說。「得意忘形,竟把自己當個主子,想要插手主子間的事了,那可不行。」

  石英咚咚地給蕙娘磕頭,「奴婢明白,奴婢雖不能違逆父母,卻也萬不敢吃裡扒外,給姑娘添堵。姑娘如不信,奴婢願——」

  「好了。」蕙娘不輕不重地說,「要不是看明白了你的心思,你還能跪在這兒嗎?連著你爹,怕是早都被趕出去了……你爹雖然利益熏心,為了那一步連命都能不要,所幸,到底還是生了個好閨女。」

  石英肩膀一鬆,這才覺出渾身已跪得酸痛,一時再撐不住,幾乎軟倒在地。她勉強維持著最後的體面,伏在地上,以最恭敬的姿勢,聽著頭頂那飄渺的聲音,「你爹知道消息,是個什麼意思?」

  「他……他直打自己耳光,」石英便又勉力支起身子,恭恭敬敬地說。「想親自給姑娘磕頭賠罪……」

  「不必了。」蕙娘擱下手絹,「石英,我今兒個把話給你撂在這了,我活著,你陪我一起嫁到權家,連你爹在內,表現得好,自然有差事給你們做。將來風光,未必比在焦家差。我死了,那我也早留下話來,你們全家都得給我殉葬。」

  她隨手抄起一卷宣紙,彎下腰頂起了石英的下巴,望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焦佩蘭說得出做得到,你們一家是生是死,憑的不是祖父,不是麻海棠,是我的一句說話……你明白了沒有?你信不信?」

  石英也好,焦梅也罷,又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哪裡還敢不信?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 11:45 PM

21妒忌

  文娘這一次居然很沉得住氣,她一路病到四月,病得京城的夏天都要來了,病得三姨娘和蕙娘說了幾次,「你就不能讓她一回?她要什麼,你給她就是了。」病得蕙娘的傢俱都做下去了,瑪瑙天天領著焦家布莊的裁縫們忙活,病得蕙娘把寶慶銀、老麒麟送來的首飾,先打發到花月山房去了。她還是不肯見好,終於連老太爺都驚動了,蕙娘出去陪他用茶時,老人家都問了一句,「文娘這幾個月,病得不輕啊?」

  「紅眼病,晾一晾就好了。」蕙娘心底也不大樂意,她輕聲細語地說。「總是那個樣子,好像家裡有誰對不起她一樣,這樣下去,以後嫁出門,是要吃虧的。」

  即使自己也是即將出門的大閨女,守灶女的口吻依然改不了。文娘越是倔,蕙娘就越是要拿捏她。兩姐妹一聲不出,倒是斗了有四個月的氣。老太爺也是又好氣又好笑,「你明年就要出嫁了,你母親又是那慈和的性子。她慈母更別說了,丫頭出身,那麼一點點見識,能教她什麼?花月山房裡的嬤嬤們,可沒有你這個做姐姐的教她,又更上心,又更有威嚴。你不出手,難道還要我老頭子教她?」

  焦家人口少,文娘雖然不如蕙娘那樣得寵,但從小一直也都很得祖父、父親的寵愛。老太爺提到她的時候,語氣裡的寬容和放縱,就是蕙娘永遠都享受不到的待遇。

  當家人都發話了,蕙娘心裡就是再不情願,也只能主動放下身段,她帶石英去花月山房,走到半路,又打發她,「算了,你還是去太和塢找你嬸嬸說幾句話吧。」

  最近幾個月,自雨堂裡的丫頭們一來是忙,二來主子也管得嚴,平時沒事,幾乎沒有出門的機會,石英在自雨堂東裡間裡跪了那半天,要是以往,消息早傳得遍地都是,石英這幾個月,在各屋的大丫環跟前都別想抬頭做人了——可自從蕙娘臘月裡發了那一頓火之後,到現在,小半年了,自雨堂裡的事根本就傳不出去。尤其是能進東裡間服侍的丫頭,哪個不是千伶百俐的,主子的態度,或多或少都能揣摩出來。口風嚴到什麼地步?別說太和塢了,就連南巖軒的符山,對石英都根本沒有一點異樣……

  石英現在對蕙娘就要熱情得多了,連表情都豐富起來,她一口答應下來,又主動問蕙娘討假。「這幾天,聽說家裡母親身體不大好,想要回去看看……」

  蕙娘唇邊便浮上了一縷模糊的微笑,「那也是該回去……今兒晚飯前回來就成了。」

  雖說焦梅定了要跟她過去權家,但老太爺說話算話,一個多月了,蕙娘沒提,他也就沒露一點風聲,焦梅還是好端端地幹著他二管事的活計。他在府裡的能量,也和從前一樣地大。說得難聽一點,蕙娘現在要想瞞天過海,辦上幾件見不得人的事,除了瞞不過老太爺之外,恐怕連四太太都只能一無所知。

  不過,她究竟也沒有吩咐焦梅多少事,只是令石英擇時去太和塢和胡養娘說幾句話。「按你的身份,和她們多親近一點,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

  石英有沒有琢磨明白她的意思,就要看這丫頭的悟性了……蕙娘繞過一個彎角,一邊多少有些不耐煩地想:畢竟也算是人精,如不恩威並施,還真很難收攏得住。

  眼看花月山房近在眼前,她也就收斂了思緒,掏出一方帕子來,摀住了口鼻。

  花月山房顧名思義,自然為花海圍繞,文娘性好桃花,從三月開始,碧桃、紅桃、壽星桃……斷斷續續能一直開到五月上旬。可蕙娘卻一近桃花就要打噴嚏,即使已經預先拿手帕摀住了,一路走進院子,她還是猛打了三五個噴嚏,眼鼻全是一片通紅,簡直連威嚴都要折損幾分。幾個小丫頭看見了,全都強忍著笑,上前為她打簾子,雲母也從裡間小跑著迎出來,又吩咐小丫頭們,「快把簾子都放下來!」

  也就是因為這一林子桃花,擋住了蕙娘往花月山房的腳步,不然,早在三月裡,她就要殺過來了。文娘這都多大年紀了,改不掉的還是這左性子。說來也奇怪……上輩子,即使知道了她和權家的婚事,文娘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她還和蕙娘犯愁呢:何家不久就又重提婚事,這一次,他們家誠意十足,提的還不是何家次子,而是長子芝生。在文娘看,自己多半是要嫁到何家去了。

  蕙娘一邊想,一邊又摀住鼻子,秀氣地打了個噴嚏,雲母忙獻上一張新帕子,又往裡屋一探頭,倒是窘在了當地,瞅了十三姑娘一眼,又轉頭給身後的小丫頭們使眼色,蕙娘一邊擦鼻子,一邊已問,「怎麼,她難道還跑了?」

  從雲母的表情來看,焦令文恐怕剛才還在裡屋呢,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她還真從裡屋跑沒影了。蕙娘啼笑皆非,拎著裙子,也不要雲母跟隨了,自己從邊門出去,忍著噴嚏左右一望——便見到一角紅裙,慌慌張張地消失在了一角繁茂的桃花之中。

  「焦令文。」她現在也不惱了,反倒覺得有幾分好笑。「你是要躲到我出嫁,還是預備就一輩子不理我了?」

  花月山房周圍有一株最老的桃樹,怕也有一百多年了,枝繁葉茂花發無數,年年還結好些桃子,文娘小時候還會爬樹上去,摘一籃子桃子給焦四爺吃,還向姐姐炫耀,「你有穆陽的水蜜桃吃,就很了不起嗎?我也有最最上等的好桃子,一個都不給你吃!」

  等姐妹們各自回了院子,四姨娘早差人送了桃子來,「十四姑娘自己院子裡栽的,給您換換口……」

  「多大的年紀了。」蕙娘又打了個噴嚏,站在這老桃樹下,仰著頭對一團繁茂的枝葉說。「還爬樹!你再不下來,是等我上去捉你?」

  文娘被逼到這份上,也沒法再躲了。她猶猶豫豫,伸出一張臉來,看了姐姐一眼,又縮回去。「你還來做什麼,你還熱鬧得不夠?」

  才說了這麼兩句話,聲音裡就帶了哽咽,小姑娘繃不住了,還在樹上,就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一樣都姓焦,我除了晚你一年,我還差你什麼……怎麼你什麼都好!什麼都有!就連要說親,也說得個天下最好最好的……你難道還不足夠?你還要到我跟前來!是不是要我也跪下來舔你的腳,你才甘心,才足夠!」

  啊,看來,她還是挺中意權仲白的麼。

  蕙娘眼神,不禁微微一沉,她握住樹幹,只一蹬便上窄枝,蹬出一片花雨,粉色的、白色的花瓣紛紛落下來,文娘在枝葉中看見,忽然又是一陣心灰意冷。

  眼睛、鼻子都通紅水亮,才一上來,又連打兩個噴嚏,身上也就隨意穿了家常絹衣,這料子花月山房也有幾匹……可那又怎麼樣?在這花雨中看去,她照樣神色端凝、氣質超然,日頭透過花枝一照,更襯得她膚白若雪,眼睛水汪汪的,看著更動人了……

  她連眼淚都干了,也不再躲,只是垂下頭去,不和姐姐對視。蕙娘也沒理她,她握著花枝一轉,便坐在文娘前方,把一隻秀足翹到了妹妹腳上。

  「那你來舔啊。」她說,語氣還是淡淡的。「我這麼特地走進來,還真就是為了找你舔我的腳。」

  蕙娘沉下臉來說她,文娘是不大懼怕的,甚至大光其火把音調都抬高了,她也還能再倔一倔,可現在姐姐語氣重又淡下來,文娘就是還想強嘴,也不禁都要慢慢軟下來。可她前思後想,越想越是委屈,這股說不出的憾恨、妒忌、遺憾、卑屈、不服,在小姑娘心頭左衝右撞,要發,又發不出,要咽,又嚥不下去,只得全化作淚水——她也顧不得才和姐姐斗了四個多月的氣,往前一撲,抱住蕙娘那條腿就大哭起來。「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

  還是和從前一樣,雖小氣,卻也小氣得可愛……蕙娘撫著她的頭,望著遠方花枝,竭力忍住噴嚏,過了一會,等文娘哭聲低下去了,她才擦了擦鼻子,問妹妹,「權仲白過來那天,我記得你是早被打發走了……這一回,你偷偷又跑回來,偷看著他了?」

  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前世權仲白上門時候,恐怕文娘根本沒往別處想。這一次,蓮娘三番四次提起親事,只怕她也是上心了……她從小身體康健,又被養在深閨,還真沒有見過權仲白。要說她本來還有什麼可疑的地方,也就是羨慕良國公府的權位,與權仲白本人的風姿了。可文娘不是那樣的人,不然,她也不至於不情願嫁進何家……

  蕙娘不禁露出苦笑:沒想到這一世,她還是不情願看見自己出嫁,原因卻不是妒忌她的風光,而是看上了權仲白本人……

  文娘沒有說話,眼淚都根本沒有止住,還在濡濕著蕙娘的羅裙。過了一會,她黑鴉鴉的頭顱上下胡亂一點,就算是答過了。蕙娘又問,「你看上他了?」

  這一回,文娘連頭都沒點,她直接隔著裙子就咬了姐姐一口,蕙娘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卻還並未發作,她和緩地說。「要不然,我同祖父說去,我不嫁給他了,換你嫁過去?」

  「你少得了便宜還賣乖了!」文娘憤然直起身來,白了姐姐一眼,「親事都定了,除非你死了,不然他們能答應?」

  她又沮喪起來,眼淚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再說,就是你死了,也輪不著我。我們家有什麼是他們家沒有的?他們看上的是你的人……」

  小姑娘越說越難過,哇地一聲,又哭起來,「真不公平!爹憑什麼把你生得這麼好,把我生得這樣差,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看來,與其說是妒忌蕙娘,她更像是鑽了牛角尖,自怨自艾,既恨自己不是蕙娘,又恨自己當不了蕙娘……

  「你吃這個醋?你怎麼不怨爹沒把你生成個帶把兒的呢?」蕙娘又打了個噴嚏,她敲了文娘一記響頭。「這世上比你強的人多了去了,你愛恨誰恨誰——還不給我滾下去?你是要把我在這樹上憋死了才高興?」

  文娘也是賤骨頭,就怕姐姐村她,挨了姐姐這兩句話,她倒沒那麼難受了,嘟嘟囔囔、不情不願地擦了擦眼淚,嘴一扁。「我就看不慣你這個樣子……權仲白還有哪裡不好?何芝生和他一比,簡直就是路邊挑擔的貨郎……這麼好的人,為什麼偏偏就是你的!」

  一邊說,一邊從姐姐身上起來。蕙娘站起身要往樹下跳,她才開口說了一個字,忽然打了個噴嚏,腳下便是一滑。

  老桃樹說高不高,說矮不矮,這樣落下去,受點傷那是免不了的。文娘忙拉住蕙娘,一手死死地圈住了樹幹,以為支撐。她的眼淚都嚇回去了,「姐,你小心點!」

  好在,蕙娘也就是這麼一滑,被妹妹拉住,她很快就找到平衡,輕巧地躍到了地上,反倒是文娘有些畏高,又被蕙娘剛才嚇著了,巴著樹幹往下一看,頭又縮了回去。

  到底,心還沒有走歪……

  「就你膽子小。」蕙娘又打了一記噴嚏,她張開手,「我接著你呢!」

  文娘扭扭捏捏的,往下看了一眼,見姐姐眼睛鼻子都是通紅的,大兔子一樣有趣,終究是弱了三分風姿,沒那樣高不可攀了。可本人卻仿若未覺,只是張著手,抬頭等她往下跳……

  也不知為何,她心中一軟,充斥心間長達數月的妒忌,終於漸漸消散了開去。文娘往下一躍,正正跳進蕙娘懷裡,她才想要撒個嬌,拿姐姐的裙角擦擦臉,沒想到蕙娘為她下落帶起的風兒一吹,兜頭蓋臉,又衝她打了個大噴嚏。

  「姐!」文娘又惱了,一邊惱,一邊也有點好笑。「快進屋吧,再呆一會,我看你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

  她這話並沒說錯,蕙娘這噴嚏打得,她連路都不想走了,是喚了小轎來一路抬回自雨堂的,她還一路打著『啊切』。等回到屋內,一群人都嚇了一跳,綠松連聲道,「怎麼就鬧成這樣了!您不是進了屋就沒事兒了?」

  孔雀恨得直咬牙,「瞧姑娘裙上那斑斑點點的……肯定是十四姑娘又去林子裡了!」

  她埋怨蕙娘,「您就不該這時候過去,她要是和您鬧脾氣,那是她的事,明眼人誰看不出來——」

  「好了。」蕙娘又打了個噴嚏,「人家畢竟也是主子,你說話還是要客氣一點。」

  孔雀便不說話了,她有幾分悻悻然,主動說。「那我給您取藥去,您這個樣子,不喝上一服、兩服藥,怎麼能好!今晚一定又睡不著了。」

  蕙娘從小就是這個毛病,她對桃花最沒有辦法,一聞到就犯噴嚏。到了換季時候,也容易有這個毛病,就為了冬天不大能呼吸涼空氣,自雨堂下了大工夫保暖不說,冬日外出她還有專用的暖轎。孔雀一邊走,一邊還嘟嘟囔囔的,「您一片疼她,她能體會到多少!」

  說著,很快取了藥來,自己回小房間扇火熬製:這也是多年的慣例了,蕙娘裝首飾的屋子進出的人少,在這裡熬藥,最為方便不說,主子們也最為放心。

  蕙娘擦著鼻子,難得地被說得沒了聲音。綠松在一邊抿著嘴直笑,過了一會,等人漸漸散去了,她才上來服侍蕙娘換衣,「石英又去太和塢了?」

  「她說想回家看看。」蕙娘吸了吸鼻子,「胡養娘大小也算個人物,石英在我們屋裡服侍,她肯定會有所避諱。這件事,我估計她是讓她爹出面去問了。」

  綠松歎了口氣,「那一位用心,也不能說不深刻了。平時看著,倒是挺體面的,就是有些小心眼,也都是人之常情……」

  越是權貴人家,人情越是冷漠淡薄,為了潑天富貴,有些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五姨娘不許子喬和兩位姐姐親近,其實也許就出於這樣的考慮。出嫁了,能享用的富貴究竟是少,在家做承嗣女,那多享福?

  也就是因為如此,自從徹底定了親事,她對蕙娘倒是更熱情了,連子喬都偶然肯放出來和她見一見。畢竟親事底定,就是子喬出事,蕙娘也一樣要嫁到權家去的。若說從前太和塢還有點忌諱自雨堂,現在倒是徹底地合則兩利、分則兩敗。五姨娘雖然是小戶人家出身,可也還不至於不明白這個道理。蕙娘往太和塢送了一根水晶簪,她就給自雨堂送了一簍上好的破塘筍。

  至於平時和自雨堂的爭奇鬥艷,也許蕙娘有意見,但老太爺也還是能理解的:焦家下人,哪個本事不是通了天的?她要樹立權威,總不能去捏四太太、老太爺吧。也就是因為如此,老太爺就算對五姨娘的行動有些察覺,卻還是沒有出聲……要不是符山多了一句嘴,蕙娘也根本都懶得和她計較。又怎麼能順籐摸瓜地,將她在背後打的主意給摸出來呢?

  「也算是有些城府了。」蕙娘輕輕地哼了一聲,「這是想著放長線釣大魚呢,祖父一過世,我看府裡簡直就要是她的天下了。」

  「可既是如此,她又何必要害您呢……」綠松還是不大想得通。「看她作風,也不像是那等敢於鋌而走險之輩——要說她不為自己打算,那是假的。可害了您的命去,她就不怕追查下來,她連眼前的富貴,都要失去?」

  這一問,的確也問到了蕙娘心坎裡。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罕見地沒下定論,也有少許躊躇。「等石英回來再說吧,她主動要回去,肯定是焦梅已經刺探出了一個結果。」

  即使兩人關係密切如此,綠松身為下人,亦少不得要拍拍蕙娘的馬屁。「姑娘也就是略施手段,便成了螳螂後的黃雀。我看,就她有千般的能耐,也跳不出您的五指山了。」

  「一個五姨娘而已。」蕙娘嗤的一聲,「也就是在咱們家了,要放在任何一個別人家裡。打從子喬落地的那一刻,她就別想有活路了……鬥鬥她,簡直一道開胃點心。」

  她不禁歎了口氣,激勵綠松,「你也得把皮給繃緊點,等嫁人後到了權家……那才是有得鬥呢。」

  綠松有些不解,「咱們姑爺又不是沒本事,要指著家業過活,就是大少夫人看不慣您,頂多也就少些往來。名分既定,上頭還有長輩看著,這——還有什麼好鬥的不成?總離不了大格兒吧。」

  「要真離不了大格兒,他們就不會說我了。」蕙娘才開了個頭,孔雀已經推門而入,將小托盤小心翼翼地放到蕙娘身前。「您趁熱喝。」

  她一扮鬼臉,也就不往下說了,拿調羹拿著藥湯。「無聊死了,把前兒新得的那頭大貓抱來吧……」

  喝過藥,當晚居然還不奏效,到第二天晚間她才止住了噴嚏,只眉眼還是紅通通的,蕙娘一邊拿熱手絹握鼻子,一邊讓石英給她調香膏:她皮膚細嫩,這一天揩下來,已經有些紅腫,如不迅速鎮靜一番,過兩天是要脫皮的。

  「嬸嬸說,」石英一邊調著碗中的花露水,一邊細細地道。「五姨娘是想讓兩位姨娘住到承德去,不過,那是幾年後的事了。老太爺還在的時候,她肯定不敢這麼做的。也令我爹不要心急,將來要他出力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他的。眼下,還是先往家裡安插幾個人,才是他要做的事。」

  也是因為要用焦梅,才會含含糊糊地透露一點將來的事。不過,即使這點信息,對蕙娘來說,也已經足夠了。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托腮一想,也不禁笑了。「五姨娘這個人,的確很有意思。」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2:18 PM

22傲骨

  文娘到底也還是焦家的女兒,心裡再不舒服,和姐姐強了這四個月工夫,她也沒了脾氣。被蕙娘一數落,她也就『好』了,和從前一樣,每日起來給四太太請過安,便同蕙娘在一塊練習女紅:四太太發了話,令兩姐妹時常在一塊呆著,也好『讓文娘開心開心』。

  的確,能在女紅上勝過蕙娘,對文娘來說是極大的安慰,小姑娘連母親不帶她出門應酬都不計較了,也根本都不過問自己的婚事,擺出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連蕙娘的嫁妝都沒有過問。「問什麼問,反正,我的嫁妝是一定不如你的。」

  焦家的生活也就重歸了寧靜,除了老太爺為朝中事忙得不可開交,還要向孫女借人,「焦梅就先給祖父用用,到你出嫁的時候,一準能還給你」之外,不論是四太太還是兩個姑娘,甚至是太和塢的五姨娘,都沒有要生事的打算。焦家的這個夏日,過得是很寧靜的。

  可在有心人眼裡,卻是外鬆內緊……

  綠松始終還是覺得十三姑娘有些古怪,自從出孝擺酒那天,她收到了那來源不明的警告開始,她就顯然是有了心事。可現在自雨堂裡裡外外,被梳理得整整齊齊的,丫頭們平時連院門都出不去,就連最大的刺頭石英,現在服侍起來也比誰都上心,對她這個大丫頭,也沒有從前的不冷不熱……是徹底被十三姑娘給收服了。

  二門上的動靜,有石墨父親一家人盯著,自雨堂裡的動靜,也有自己盯著,甚至連太和塢的動靜,符山是個一心想要進步的,就是三姨娘不說,她也要幫自雨堂盯著……一家清靜整肅,就有些動靜,也是人之常情。以她的見識,是真的沒覺出什麼不對。

  可十三姑娘的心事,看著似乎是一天比一天更沉,尤其是進了六月,她越發常常出門,不是在三姨娘那裡用飯,就是陪太太吃飯,再不然,到前頭去服侍老太爺……已經有小半個月沒在自雨堂用過飯了。石墨私底下眼淚汪汪地,已經來找她訴苦過了幾次,「姑娘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不放心我……」

  背地裡的一些議論,綠松都給壓下來了。她也沒往蕙娘那裡報:十三姑娘做事,從來都自有她的道理。做下人的要有分寸,有些事,明知主子會怎麼分派,那也要請示,可有些事,卻不能讓主子平白無故地煩心。

  可孔雀就不一樣了,這天晚上,她端著盤子從蕙娘頭髮裡拔簪子的時候就開了口。「您最近這是怎麼了,行動也不像從前,叫人看都看不透——是太和塢那裡,又有新動靜了?」

  這幾個月,太和塢裡的確也提拔了幾個下人進府做事,蕙娘是待嫁女,不好再管府裡的事,自雨堂雖然影影綽綽收到了一點風聲,但卻沒有一點動靜。似孔雀、綠松這樣的丫頭,心裡對府中局勢都是有一桿秤的。太和塢勢力膨脹,南巖軒的日子相對來說就更不好過一些,還有花月山房,肯定也受到一定擠壓。最近十四姑娘過來看姐姐的時候,話裡話外,也不是沒有埋怨……

  一個三姨娘,一個十四姑娘,那都是十三姑娘要看顧的人,她們受了委屈,十三姑娘不想著向老太爺、四太太告狀,反而見天地四處遊蕩,並不著家。綠松、石英還好,臉上一直都是淡淡的,但那些小丫頭們,私底下難免就犯了議論:難不成姑娘眼看著要出嫁了,就一改作風,從此要做個逆來順受的賢妻良母?

  這話別人或許相信,孔雀是不信的,她也有幾分委屈:臘月裡,說一聲試探太和塢,就把她給打發出去了。現在倒好,眼看就要出嫁了,和太和塢還是那麼熱乎,一點都沒有要對付五姨娘的意思。這小半年來,也不知往太和塢裡送了多少珍貴難得的首飾……雖這不是她自個兒的東西,可她也代姑娘心疼。就為了五姨娘的好臉色,從前多少年收集起來的珍藏,竟也就這樣慢慢散失了……

  說曹操,曹操到。蕙娘才敷衍過孔雀,五姨娘同胡養娘一道,已是抱著焦子喬來自雨堂做客了。

  權家五月底已經送過了聘禮,過了聘,蕙娘多少已經算是權家人了。五姨娘對蕙娘也就越來越客氣,再不見從前那淡淡的戒備和倨傲。連喬哥,她都很肯讓他和姐姐親近,彷彿是為了彌補從前的疏遠,這一個多月,她三不五時就帶著喬哥過來自雨堂,喬哥年紀還小,和誰常在一處,就喜歡誰,這陣子和蕙娘親近得多,看見蕙娘,便伸手要抱,「十三姐!」

  蕙娘彎下腰,輕輕巧巧地就把這個大胖小子給抱了起來,掂了掂,「又沉了,怎麼只見長肉,不見長個子呢。」

  子喬性子靈活,雖然才兩歲多一點年紀,但話已經說得很順溜了,對大人話裡的意思,漸漸地也能分辨出是調侃還是真心,他笑嘻嘻地喊了一聲,「十三姐壞!」便在蕙娘懷裡扭來扭去的,要拿蕙娘的檀木盒玩。蕙娘把一個盒子舉在手裡,笑道,「你又不是沒有,怎麼還到我這裡來討,不給你玩。」

  「姨娘不讓我碰!」子喬不禁大急,扭股糖一樣擰了半天,嘖嘖有聲地親了蕙娘幾口,又央求道,「好姐姐,我親你,你給我玩玩唄!」

  「這麼貴重的東西,也就是您才給他玩了。」五姨娘看著子喬,表情很慈愛。「那個盒子,我都密密實實地收藏起來,等他大些再給他玩,別砸壞了,那可是小老鼠打翻玉瓶兒,也不知該打還不該打了。」

  蕙娘微微笑了笑。「這麼沉重,他也砸不壞。愛玩就讓他玩去吧。」

  她抽出一張帕子來,擦了擦頰上的口水漬,便又問子喬。「吃不吃瓜?你們也得了吧,臨海來的枕頭瓜,吃著比大興西瓜好些。」

  「吃——」子喬拉長了聲音,脆聲脆氣的。「我也沒吃多少,姨娘說,好東西要送給十三姐的姨娘!」

  因蕙娘對他和氣,子喬是有點告狀的意思。五姨娘笑得挺尷尬,尷尬勁裡又透了親熱。「別聽他瞎說,聽說三姐喜歡吃瓜……這東西不是稀罕麼?我料著南巖軒的份兒不大多的,便正好從我的份裡勻了一些送過去。」

  會懂得對南巖軒示好,也算是有些手段了……五姨娘這個人,淺是淺了點,總算還不至於笨到無可救藥。

  蕙娘不禁莞爾,「三姨娘是愛吃南邊的口味,我這裡也送了一些去,卻被打發回來了,說是吃不完……我還納悶呢,原來應在這裡,多謝姨娘想著了。」

  說著,兩人便相視一笑,五姨娘語帶玄機。「太太是個慈和人,可心裡裝的事兒不多。我和三姐住得近,肯定是要相互照應。十三姑娘且放心吧,以後南巖軒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面子功夫,也做得不錯,拿準了三姨娘不是愛告狀的性子。要不是符山多嘴一句,恐怕自己也就這麼輕輕放過去了。

  蕙娘正要說話,忽然眉頭一皺,又打了個噴嚏。綠松忙上前掏了帕子出來,又令石英,「去和孔雀說一聲,你們倆一道上浣衣處催一催,姑娘的手絹怎麼還沒洗出來!」

  她想了想,又問蕙娘,「姑娘,還是添件衣服吧?」

  「這個文娘,就是人不在,都令人煩心,上回我到她的花月山房去了一次,回來就是這樣了。」蕙娘半是抱怨,半是解釋地沖五姨娘皺了皺鼻子,她命綠松,「剛才雄黃是在外頭看賬?令她進來服侍姨娘、喬哥。我去去就來。」

  說著,便當先進了裡間,沒過多久,綠松也進來了,服侍她換過衣服,才要出去,綠松又令雄黃進來開箱子找手帕,主僕三人折騰了一會,蕙娘聞過鼻煙,痛快打了幾個噴嚏,這才款款從淨房出來。正好看見五姨娘湊在木盒邊上,透過縫隙,仔細地瞧著盒子,似乎是想要鬧明白這裡頭究竟放了什麼東西。

  彼此這麼一撞,自然都有幾分尷尬,五姨娘訕笑起來。「真是個巧物事,我好容易把你給我的那一個都給折騰開了,這個卻又不是那樣開的!」

  蕙娘就坐下來開給她看,見桌邊放了一碗藥,她眉一揚,「孔雀剛才來過了?」

  「說是正好熬了太平方子送來。」五姨娘含笑說。「還有差事要去浣衣處,這就先走了。」

  「她的脾氣倒是越來越大了。」蕙娘有點不大高興,「可別撂臉子給您看了吧?」

  「這哪能呢。」五姨娘也笑了。「你也知道,孔雀姑娘就是那個性子,臉色從來都好看不到哪裡去的……」

  這麼說,無異於承認了孔雀對她沒好臉色。蕙娘眉尖緊蹙,「回來就說她!」

  可她一邊說,一邊又打了兩個噴嚏,顯然已經不適合待客,五姨娘沒有久坐,也就帶著子喬走了:雖然沒說出口,但她肯定還是顧慮清蕙把這鼻子上的毛病,過給了焦子喬。

  焦子喬臨走還抱著木盒子不放——他正琢磨得起勁呢,蕙娘看了一笑,也就給他了。「裡頭也沒裝什麼,都是空的,拿去玩吧。」

  五姨娘連聲遜謝,無奈喬哥實在喜歡,她也躲不走,便只得遺憾地滿載而歸。等她走了,綠松端過藥碗來一聞,「味兒倒沒變。」

  蕙娘這太平方子,吃了也有十年了,不論是她還是孔雀、綠松,都很熟悉這藥湯的性狀。蕙娘點了點頭,「這肯定,青天白日的,她哪會這樣下手。」

  她吩咐綠松,「把藥湯喂些給貓兒,藥渣別潑了,裝著。」

  綠松越發疑惑:明知五姨娘不會膽大包天到這個地步,乘屋內無人給藥湯下毒。可又何必鬧這一出來,這不還是為了試探五姨娘?

  她給蕙娘遞手絹。「難為您了,憋出了這許多噴嚏來。」

  蕙娘緊跟著又打了兩個秀氣的『阿欠』,她吸了吸鼻子,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法子雖然管用,可卻是能放不能收……稍微一聞花瓣,就得打半天噴嚏。折騰也折騰死了!」

  她當沒看見綠松臉上的猶疑,又加細叮囑,「記得,哪隻貓喂哪一天的,你心裡都要有數。這一陣子的藥渣也都別丟,按日期裝著。少不得你和孔雀受累了,大家仔細一點,過去這幾個月,那就好了。」

  綠松也就釋然:出嫁在即,要有誰要向姑娘下手,也就是這幾個月的事了。敵在暗我在明,的確是不能不防。姑娘連小廚房的飯都不吃了,雖說是矯枉過正,可這種事,小心沒過逾的……

  「哎。」她應了一聲,便將藥湯傾進了隨身的一個小罐子裡。閃身從側門出了院子,進了專給清蕙儲放貓狗,為底下人戲稱的「畜生院」。

  #

  今年的七月七,宮中寧妃辦了個乞巧會,雖然蕙娘、文娘都沒進宮,四太太身上不好,也沒進去湊趣。但寧妃會做人,第二日宮中還是來人賞了兩位小姑娘一人一匹七彩西洋布,「這是會上的巧宗兒,說是七色合了七巧的意頭,是宮中最心靈手巧,月下能穿九連環珠子的繡娘們紡出來的。這是給兩位姑娘送巧來了。」

  蕙娘還不覺得什麼,文娘第二天就把布丟到自雨堂,人也過來了。「送給你的東西,我才不要。」

  一邊說,一邊也笑了,「怪不得她爬得快,除了生得好,也是真有本事。人還沒過門呢,這就討你的好來了。」

  寧妃入宮時,還是太子嬪,自她過門這些年來,後宮中也就是再添了兩個人口。寧妃能從嬪位上升到妃位,肯定是母憑子貴,可如何能在宮中保住胎兒平安產子,那就是她的本事了。誠如文娘所說,人還沒過門呢,就懂得向權二少夫人示好了,為人玲瓏,可見一斑。

  「你就傲吧你。」蕙娘不以為忤,只說了文娘一句,便令人把料子收下了。「這布織得倒好,和瑪瑙打個招呼,令她得空揣摩一番,能做一條裙子就好了。」

  綠松過來一看。「七彩條的布,做裙子雖好,可穿不到宮裡去,倒不如做個襖子,和前頭裙子一樣,和前些日子新來的畫絹做個雜色衫,那倒能罩在披風下頭。春秋天穿著進宮,正好。」

  以文娘的眼界,瞧著這兩匹布也就是平常,放在她屋裡,那也是壓箱底的貨。聽綠松有意這麼一點,才明白花花轎子人抬人的道理,她一時有些後悔,咬著唇卻又不肯說出口,蕙娘也不給她台階下,就令綠松把布收起來。

  文娘也有幾分傲骨,見姐姐不開口,她便也不吭聲,還更和氣地和蕙娘談天,「聽說吳嘉娘也定了親事了。」

  吳嘉娘和蕙娘的處境,其實是有幾分相似的,只是她被選秀耽擱,又和蕙娘不同。如今的大戶人家,除非對自身很有信心,否則也不敢輕易上門求娶:畢竟是想著要進宮的人,眼界之高,真是不必說了。京中一等適婚年紀的名門公子,門第能和她相配的也並不多。尤其吳尚書又是一心想往上走,這門親事怎麼結,那就有講究了。

  蕙娘唔了一聲,「先聽說她們和牛家議親,難道竟成了?」

  雖未出門,消息還是那樣靈通,自己才從母親口中得到了一點風聲,蕙娘已經知道得這麼具體了……

  要和蕙娘比,也是一門技術活。從小到大,這個姐姐看著平平淡淡的,除了生得美些,似乎也沒什麼出奇,可從身邊人開始,四姨娘、嫡母四太太、老太爺,甚至是那一群千伶百俐的小姐妹,就沒有一個不誇她的好。文娘是要服氣也難,可要她壓過蕙娘去,更難。自己這個姐姐,似乎什麼時候都如此從容鎮定,由小到大,就沒有誰能撩動過她的這層淡然……她歎了口氣。「不是鎮遠侯他們宗房那一支,是牛德寶的長子,吳家這是要和牛家抱團啊……怎麼會走這一步棋,真是令人費解。」

  牛德寶是如今太后娘娘的二哥,人在宣德練兵,也掛了將軍銜,雖然不過四品,但因為是牛家唯一在朝廷任職的武官,防守的又是要塞,朝中人大多心中有數:爵位雖然不是他襲,但皇上就是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也不會少提拔了他的。

  不過,一來牛家最近自己也有麻煩,二來,軍政聯姻,從來都是朝廷大忌,如今幾個閣臣,很少有人同在職武將有親戚的。吳尚書要還想入閣,似乎就不該結這門親事。

  「朝堂上的事,你就不要不懂裝懂了。」蕙娘白了妹妹一眼。「你自己的婚事你不開口……我告訴你,你最好還是——」

  話才說到一半,外頭忽然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綠松忙過去開了門,同門口那人竊竊私語,說了好半晌的話,便勉強端著一張臉,疾步回來附耳告訴蕙娘。蕙娘微微一怔,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又衝文娘把話給說完了。「你最好還是使一把勁,把何芝生這門親定下來。他生性穩重,不是利慾熏心之輩,待你就算不好,也不會太差的。不然……」

  文娘放下臉來,她打斷了姐姐的話,語氣已經有點生硬了。「連你尚且不能為婚事做主,你和我說這話幹嘛?難不成,你還更喜歡何芝生,自己嫁不成,還要推我去嫁?」

  她聲調一變,又有點得意,「我已經同祖父說過了,祖父說,他一定給我挑個方方面面都配得上的!就比不上你的神醫姑爺,也不會輸得太多,最重要,是我一定喜歡!他們家也一定待我好!」

  蕙娘看了妹妹一眼,不禁打從心底歎了一口氣:文娘這孩子,自小脾氣就倔,何芝生哪裡配不上她?多年考察下來,知根知底不說,人品也是上好的。她偏不願嫁,還為祖父一句說話沾沾自喜。這雙眼,看到了人家吳嘉娘身處的局勢,卻看不懂焦家如今陷進的這個局。什麼樣的人帶什麼樣的丫頭,她和黃玉,簡直就是一個毛病……

  「看來,你是打定了主意。」她淡淡地說。「將來要有後悔的時候,你可記得今天的這番話。」

  文娘面色一變,終於憤然起身,「要說就說,不說就算,沒你這麼喪氣的!你不想我來,我以後不來就是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2:20 PM

23事發

  進了七月,天氣就涼下來了。『天階月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四太太偷得浮生半日閒,自己帶了幾個丫頭在謝羅居裡賞月,連平時很親近的三姨娘、四姨娘都沒叫,「喊了她們,不好不喊五姨娘,喊了五姨娘,她把子喬帶過來,又不好不喊蕙娘、文娘,折騰得慌。就我們幾個清清靜靜的,看月亮吃西瓜,擺些閒陣就最好了。」

  對四太太來說,長夏永晝,最難打發的就是漫漫的時間,謝羅居裡養了好些專說鼓詞故事的女先生,因文娘、蕙娘姐妹,平時經常來謝羅居走動,她白天是不讓她們出來的。不想喊人,多半就是因為四太太想聽說書了,這一點,她身邊幾個大丫頭都是心領神會。服侍著四太太在廊下貴妃椅上靠了,兩個小丫頭拿著搖頭槌,一左一右,輕輕地給四太太捶腿,連落錘的節奏都透著那麼輕巧合拍,令四太太渾身鬆泛了。綠柱便故意說,「只看月亮也是無聊,太太,沖您討個情面呢,小唱不敢叫,咱們叫個瞎先生來說說書唄?」

  守寡的人家,時常聽那些小姑娘捏著嗓子咿咿呀呀的,是不大像話。四太太似乎意動,可又有些猶豫,「你也是的,這都什麼時候了……」

  她歎了口氣,「算了,想叫就叫吧,只別傳出去了。到時候幾個姨娘有樣學樣,也鬧得不像話了,我就唯你是問。」

  綠柱早慣了四太太的作風,她嘻嘻一笑,不多時就領進了一位女盲婆,給四太太敲板子,本待要說《石猴記》的,四太太卻不愛聽,她要聽《金玉兒女傳》。

  這樣小兒小女、情情愛愛的故事,不大適合四太太的身份,卻正合丫頭們的口味,一院子人都聽住了。有個小丫頭,手裡還拎著一壺水呢,聽得大張著嘴站住不動。其入迷之色,絕非假裝,四太太環視一圈,倒是被丫頭們逗得很開心,她唇邊也就掛上了笑,拿了個葡萄捏在指間,自己仔仔細細地剝紫皮兒。

  「這故事要給十四姑娘聽見了……」綠柱乘著給四太太斟茶的工夫,就細聲細氣地逗她開心。「她非得勾動情腸不可。」

  她時辰拿捏得好,盲先生正說到這書中女角玉玲瓏,將要遠行,一家人都很不捨。正好是四太太不大耐煩聽的一段書,她便沒裝糊塗,嗯了一聲,「怎麼,花月山房來人托你問消息了?」

  「就是晚飯前剛來的,」綠柱說。「聽說十四姑娘才去過自雨堂……怕是看到自雨堂裡的嫁妝,也就惦記起了自己的好消息了。」

  「文娘還是老樣子。」四太太似笑非笑。「就眼睛見到的那一點,算得了什麼呢。她要是知道——」

  她沒往下說,自己收住了,只道。「她不是不喜歡何芝生嗎?正好,要是喜歡,反倒還費神了。」

  這脆利的竹板聲,越發顯出了周圍的寂靜,焦家人口少,一入夜四處都靜謐無聲,雖在京城,卻無異於山林野外。往常四太太是不大喜歡這氣氛的,可今兒她卻覺得這寧靜令人安心:快了,沒有幾年,兩個女兒一出嫁,家裡就真安靜下來了。子喬有五姨娘帶,得閒也不會來煩著她……再熬幾年,熬出孫子來,焦家香火,總算是未曾斷絕在自己手上,她也就算是有面目去地下見先人了。

  也就是因為這份安寧,她罕見地露了個准話,「她的事情,我心裡有數的。老爺子掌著弦呢,遲不過明年年初,必有消息——」

  正當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立刻就擾碎了這不似凡間的寧靜,鼓聲住了,瞎先生清亮圓潤、多年淬煉出來似唱非唱似說非說的調子也住了,四太太有些不快,「誰呀,這麼晚了,還這麼著急上火的。」

  扭頭一看,才一見來人,她就一下坐直了身子,將那份含著矜貴,也含著辛酸的閒情逸致給拋到了九霄雲外去。「你怎麼來了!」

  綠松附耳在四太太耳邊說了幾句話,四太太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她竟說了三次,「這是當真?真有這樣的事?你們沒弄錯吧!」

  以四太太來說,這已是罕見,綠柱的心登時就吊了個老高,可又全不明白緣由,直如墜入雲霧之中。她給綠松使了兩個眼色,綠松神色肅穆,根本沒有搭理,這就越發使得她忐忑不安了。

  才要探看主母顏色,四太太已經霍地一聲站起了身子,她緊咬著細白的牙齒,仿似總帶了一絲倦容的面盤湧起一陣潮紅,一字一句,都像是從齒間迸出來的。「去各房傳話,今晚天色不好,大家都早些睡吧,除了上夜的婆子,誰也不要隨意在園子裡走動了!」

  綠柱一時大駭,再不敢多探聽什麼,忙跪下來領命出去了,走動間,又聽見四太太吩咐別人。「今晚上夜的是某人、某人領頭?令她們記住,還有誰在各院熄燈後隨意走動傳遞消息的,一律捆起來不許回去!」

  有了當家主母一句話,素日裡處處亮燈的焦府,不到一炷香時分,已經全黑了下來,在恍若白晝燈火輝煌的教忠坊內,這佔地廣闊的園子,就像是一頭小憩中的野獸,黑暗裡透著的不是寧靜,而是隱約可見的緊繃。

  #

  這麼大的事,四太太不敢擅專,問知老太爺還沒有入睡,她便令人去通報了一聲,自己難得地出了二門,進小書房和公公說話。

  「已經把局面都控制住了,我令綠柱帶一幫人在假山上看著,園內哪裡還有燈火移動,便令她派人過去探看。」她平素裡說起話來,總是懶洋洋的,彷彿少了一股精氣神,可此時卻是果斷爽利,「連裝藥渣的盒子都帶來了,還有那頭死貓——」

  她眉頭一蹙,掩不住心中的不快與驚駭,「說是昨兒餵它吃的藥湯,今天上午還好好的,下午突然吐了血,抽抽個沒停,緊跟著就沒了氣。管著她那些小玩意的丫頭不知道怎麼回事,也很害怕,便同綠松說了。綠松忙把藥渣清出來,再問過蕙兒,蕙兒沒說什麼,只讓她過來報信,說是想知道究竟藥裡下了什麼毒。」

  相府千金,那是什麼身份!為了養就一個焦清蕙,從小到大,焦家花的銀子,照樣再塑一個金身都夠了。能同一個丫頭、一個不聽話的通房一樣,說毒就給毒死了?這簡直是在打老太爺的臉,打她四太太的臉!四太太說到這裡,依然不禁氣得渾身發抖,「給她熬藥的是孔雀,現在還不知道消息呢,蕙兒說,不可能是她下的手。」

  「孔雀是她養娘的女兒?」老太爺卻要比四太太更能把得住,雙眼神光閃閃,態度竟還是那樣的從容。「開方送藥的都是什麼來頭?都控制起來沒有。」

  四太太這麼多年,對家事是不大上心的,她打了個磕巴,不禁拿眼去看綠松。耳旁聽到公公淡淡的歎息聲,自己也是臉上發燒——家裡就這幾個人,這種問題,按理來說,自己眼也不眨,就該能答上來……

  好在綠松對這事肯定也是清楚的,她往前一步,輕聲細語地說。「吃的是十多年的老方子了,固本培元的太平方,是……當時的權神醫,現在的姑爺開的方子。一般都是十天半個月喝一次……熬藥的事一直是孔雀管著,就在姑娘寢房邊上的那個小間,那裡還藏了姑娘的首飾,平時沒有事,孔雀是不離開的。庫房的人每月來送我們胭脂水粉的時候,順帶著就把藥送來了,平時也都收在那間屋子裡。」

  老太爺唔了一聲,四太太趕緊補充,「平時在小庫房辦事的幾個人,剛才也都派人去押住了。」

  「嗯。」老爺子點了點頭,拿手撣了撣青布道袍上的香灰——他剛做過晚課,恐怕才給故人上完香。他沒有往下細問,也沒和四太太商量,只是望向綠松,不緊不慢地道,「你姑娘鎮定逾恆,我倒並不吃驚,你這丫頭,養氣功夫也做得很好嘛,怎麼,就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地方嗎?」

  老人家行事,總是如此出人意表。四太太也不是沒有發覺疑點,可她覺得現在還不是追究的時候——把話說白了,她也不想追究——可老太爺都這麼問了,她也只能幫腔,「怎麼好端端地,會想到拿湯藥去餵貓?」

  綠松欲言又止,她姣好的面容上分明浮現了一層遲疑,四太太還要逼問,老太爺擺了擺手。「佩蘭的丫頭,你還不知道嗎?尤其是眼前這一個,沒吩咐,她敢亂說話?」

  多少年來,日理萬機,朝堂中陞遷貶黜人事浮沉,老太爺自己心裡是有一本賬的,是有名的「活花名簿」,沒想到後宅的事,還記得這麼分明。孔雀不說了,畢竟是蕙娘的養姐妹,連綠松的來歷都是門兒清……滿朝文武,能和老太爺比較的,也就是他親兒子四爺焦奇了……

  四太太不合時宜地惦記起了往事,一時竟有些要走神的意思,她忙一咬腮幫子,和公公商量,「今日晚了,現在把蕙兒叫出來,是否打草驚蛇?」

  「回稟老太爺。」綠松怕是也想到了這一層,這丫頭銀牙一咬,「姑娘行事,有時候是不多做解釋的……我在一旁看著,只覺得出孝後,姑娘似乎就有些心事。但不喝藥,那還是權神醫正月裡看過她一次之後,她才忽然再不喝藥的。因我平時無事,也喜歡逗貓弄狗的,姑娘便分派我一個差事,等湯藥送來了,先給貓兒、狗兒喝了,藥湯潑掉,藥渣留著,並記錄日期,以備查證……」

  四太太聽著聽著,不禁又倒抽了一口冷氣,她瞟了老太爺一眼,一時也不知是感慨蕙娘的城府好,還是欽佩老人家的敏銳好。

  明明白白,那一天權神醫是摸出了不對!所以這才要和蕙娘私底下說話。這丫頭真是好深的城府,明知有人要害她,卻還不動聲色,絲毫不露馬腳!

  更值得欽佩的還是老人家,只聽自己轉述,就都聽出了不對。如今回想起來,的確,權神醫在『毫無症候』這四個字上,咬得特別的死……

  「你先退下去吧,」她忽然沖綠松擺了擺手,綠松微微一怔,卻不曾多問,她低眉順眼,立刻退出了書房。

  四太太這才轉向老太爺,「您是當時就已經聽出了不對……」

  「權子殷這個人,從來是不說謊話的。」老太爺也露了幾分沉吟。「他出入深宮之中,都未曾為誰遮掩過什麼,可這樣身份,那也不是誰來問,他都答得很爽快。毫無症候,是說沒病呢,還是說有了病,沒症狀呢,又或者是說脈象不對,但並非因為病症呢?話咬得重,自然有多重解釋。」

  他歎了口氣,「我就說,以佩蘭性子,即使滿意,也都會深藏心底,如何子殷出門後,她還要低頭一笑?想必是要做給人看,以便大家釋疑……」

  四太太打從心底往上冒涼氣,如非場合不合適,幾乎要落淚了。「爹,家裡就這麼幾口人了,究竟是誰這麼狠毒!蕙兒要真去了,我們家又失一臂膀,難道真要我們祖孫三代相依為命,老天爺才滿意?」

  「她這不是沒喝藥嗎。」老太爺慢慢悠悠地,「你是多年沒動腦子了,老四家的……遇事怎麼就慌亂起來了?你要老這個樣子,那我還真不放心蕙娘外嫁呢。」

  四太太心頭一涼,她立刻收斂了不合時宜的悲痛,琢磨起了老太爺的意思,可越琢磨卻越是心冷、越琢磨就越是煩躁。「您的意思,這事……不是……不是天意,是家賊?」

  「天意盯準蕙娘,已是從前的事了。我的態度也很明白,」老太爺淡淡地道。「我焦穎一生為大秦殫精竭慮,不知辦成了多少大事。這份家產,那也是我自己憑著眼光掙來的,宜春票號借了我的勢沒有?有。但有沒有過分?他們自己心裡是最清楚的。真要把我們家剝光了,以後誰還給他們做事?天下讀書人都要離心!不處分吳正,是當時情勢所迫,這我都能忍……也不是沒有說頭,可要下這樣的圈套來刮我們的絕戶財,他們還沒那麼無恥……」

  他猶豫了一下,又說。「縱真有那麼無恥,那也不會選在現在。皇上心底也清楚,我已經萌生退意。再過一兩年,和和氣氣退下去了,那就是他的機會!現在忽然要和我死磕,他不至於。」

  四太太提起從前往事,珠淚真是紛紛而落。「殺千刀的吳正,殺千刀的吳家人!天若有眼,怎麼不折騰他們家去!」

  又有些害怕,因情緒實在起伏不定,也顧不得分寸了,半是埋怨,半是抱怨的。「當時早知道,便把份子獻給天家了……」

  「想得美!」老太爺終於動了情緒,他嘿嘿冷笑,語中陰毒稍露,已是刻骨,「黃河決堤這麼大的事,罪魁不梟首那還了得?他就為了扶植吳家和我們鬥,硬生生拖了一年,把人給拖死了!末了也不臉紅,還來圖謀我們家的錢?那我就要讓他知道,我們焦家有的是錢!可我一個子兒都不給他!我就要他自己明白,他有多下作、懦弱——」

  老人家猛地克制住了奔湧而出的情感洪流,死死地閉住了眼睛。四太太滿腮都是豆大的淚珠兒,嗚咽著不敢放聲兒……

  許久之後,老爺子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這雙原本就很清透的老眼,似乎被淚水給泡得更亮了,他擤了擤鼻子,再開口時,語氣已經很淡了。「這件事,不會是出自上意。皇上還年輕呢,還要顧著臉皮。再說,現在朝廷也和從前不一樣了,要比從前更有錢一些……等船隊從西洋要能順利回來,他更不會惦記著我們這點家當了。」

  「那就是家賊了?」四太太也多少恢復了常態,她雙眉緊蹙,幾乎是本能地,就想到了太和塢,想到了太和塢裡那道最近動作頻頻的身影……「爹,你說是不是蕙娘的嫁妝,傳到……」

  她張開手比了個手勢,「她耳朵裡了?」

  老爺子的眉頭也跟著擰緊了,他搖了搖頭,「難說,這事很費琢磨,還是先找人看過藥渣再說吧。」

  四太太坐立不安,「這要是她,她怎麼能弄來藥呢!要不是她,還能有誰?這家裡也再沒人盼著蕙兒不好了吧……」

  她忽然想到了另一個人,只又不願說——可她能想到的,老太爺那還能想不到嗎?

  四太太怯生生地掃了老太爺一眼,老太爺果然已經從她的神色上看出了未盡之語,他輕輕地點了點頭。「人心難測,除了你和她生母,這家裡,誰都有可能下手。」

  可這家裡剩下的主子,也就只有四姨娘、五姨娘、文娘,和未知人事的焦子喬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2:21 PM

24決意

  四太太心裡有事,自然一整晚都沒睡好,她躺在床上,想一想就是後怕,一則恐怕蕙娘不在,將來失去一大臂助,二則恐懼萬一蕙娘中毒,這對老爺子會是多大的打擊!

  喬哥年紀太小,指望不上,文娘是個不懂事的性子,家裡要靠她也難……要是蕙娘和老爺子都沒挺過去,這潑天的家業,要敗起來也就是一兩年的事——不管誰動的手,這都是在挖焦家的命根子!

  可又有誰會動手呢?五姨娘?她倒也許不是沒這個心,可有這個能耐嗎。也所以,她一開始壓根就沒往家裡人身上猜疑,直接就猜到了那傳說中能耐通天的燕雲衛身上去,可看老爺子的意思,似乎不置可否,並不這樣認為……

  老爺子就是這樣,年紀越大,出事就越藏著。家下鬧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倒還是那八風不動的老樣子。倒顯得自己一驚一乍的,失了沉穩……可四太太心裡已經很久沒有裝著這麼大的事了,她一個晚上都在納悶:就為了一點錢,至於嗎?可要不是為了錢,又為了什麼呢。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她就令人上後園遞了話。這幾天老太爺心緒不好,在玉虛觀清修,沒有謝羅的話,哪個院子無事都不要出門走動,有誰敢犯了老人家的脾性,立刻就攆出去打死。

  到底是正太太,儘管已經有幾年沒有發威了,這番話傳下去,也依然是唬得人人戰戰兢兢的。幾個心腹丫頭去園子裡巡視過,回來了都說,「幾個院子都關門落鎖的,咱們就只用中午安排人送個飯就成了。」

  四太太這才鬆了口氣,她卻不便再去前院了:老太爺今兒照常入閣辦事,國事第一,還不知道要忙到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藥渣被他留在小房,看來老人家是要把這事攬到自己頭上……

  為免其餘各院得到風聲,她連自雨堂都是一視同仁。自雨堂也安靜得不得了,蕙娘就像是個死人,竟沒有一點情緒,綠松昨晚回去,想必是把老太爺的態度給詳細描摹了一番的。四太太心亂如麻之餘,也不禁佩服蕙娘的城府:自己在她這個年紀,簡直比文娘也許還有不如呢。要知道有人想害自己,怕不是早哭成了淚人兒,她卻能沉著冷靜若此。權子殷臘月裡和她傳的消息,整整半年了,她是一點都沒有露出端倪。想必外鬆內緊的,私底下,還不知做了多少工夫……

  有了這樣的認知,四太太再去回想蕙娘這幾個月的行動,就覺得處處都有了解釋:把自雨堂管得風雨不透的,恐怕連自己都插不進手去。上個月四處遊蕩,卻很少回自家院子裡用飯……甚至和南巖軒都忽然友好起來!原來是應在了這裡。她還納悶呢,以蕙娘性子,就算要出嫁了,將來也是娘家靠她更多,她犯得著和五姨娘眉來眼去、禮尚往來麼?卻原來,還是為自己的性命著想,想要與人為善,或者就能把禍患消彌於無形了。

  四太太是厚道人,前思後想,越想越覺得為蕙娘委屈,也就越想越是生氣。彷彿有一種久違的激動,從她身體裡慢慢地醞釀了出來,倒令她的精神頭要比往日好了許多,老太爺沒從皇城回來,她就自己坐在窗前冥思苦想,把這幾個月府裡的行動、局勢掰開來揉碎了在心頭慢慢地咀嚼。想了半日,又叫過綠柱來,同她細細地說了許多話,綠柱均都一一答了。

  等老太爺回了閣老府,從前院傳話過來請她去相見時,四太太的臉色真的很沉,她的心情,也真的很壞。

  #

  「試過藥了——」老太爺開門見山,四太太一進屋,他就衝下首扶膝而坐的老者點了點頭。「小鶴子,你來說吧。」

  閣老府大管家焦鶴,跟隨老太爺也已經有五六十年了,他一家人一樣毀於水患,同四姨娘一樣,因是經過當年慘事的家人,在主子跟前都特別有體面。聽老太爺這麼一說,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作勢要給四太太見禮——四太太忙側身避開了,笑道,「鶴老不要氣,您快坐吧,老胳膊老腿的,還跟我折騰。」

  焦鶴雖然比老太爺小了十來歲,看著卻比老太爺更老邁得多,鬚髮皆銀滿面皺紋,看著就像是個鄉間安的老笀星。四太太才這麼一氣,他也就順勢坐下,隨老太爺,沒有絲毫氣寒暄,便交待起了試藥經過。「因是配好的藥方,藥材全是搗過切過的,光從藥渣,看不出什麼來,大夫說恐怕是斷腸草,只不知道用量。因貓狗畢竟和人不同,我便使了些銀子,在順天府尋了個死囚犯,拿藥渣重又熬了一碗藥灌他喝了……」

  他沉默了一下,才道,「一整夜都沒有事,還當是姑娘多想了,就是午時前後,忽然吐了血,話也說不清了。在地上就只是抽抽,摁都摁不住……抽了兩個時辰,人暈過去了。這還是熬過一水,藥力還這麼足。要是第一道,怕是沒救了。」

  四太太費力地吞嚥了幾下,心頭到底還是一鬆,她看了公爹一眼。「斷腸草、發作得這麼急……我看,不像是他們的手筆。」

  「是。」老太爺頭也點得很爽快,「他們慣用的毒藥,可要比這個隱秘得多了。」

  焦鶴捻了捻鬍鬚,說得更直接。「除了家賊,誰有那麼大本事,能往主子頭上下藥?我們家可不是隨隨便便的道台、巡撫,連江湖殺手,都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這擺明了是在譏刺楊閣老,當年他還是江南總督時,就曾鬧過刺潛進後宅的事。雖說背後有一定文章,但楊家因為此事,在高門中落了不少話柄。就連選秀時,都不是沒人拿來說嘴的:隨隨便便,就能讓人潛進後宅,主人還茫然不知……誰知道家裡的姑娘,平時是不是也能隨意出入深閨?更有人思維很發散——家裡人口這麼少,還顧不過來呢,他楊海東有心思去為整個天下盤算嗎?

  楊家人口少,焦家人口就更少了,就這麼幾個主子,吃的用的,肯定都是經過層層審核,不知來歷的東西,不要說被主子吃進去了,就連要進後院都難以辦到。雖說僕役如雲,但管理嚴格御下嚴厲,這些年來,在後院從沒有出過一點蛾子。除非是燕雲衛這樣有官方背景的特務組織,外人想要把手插入焦家後宅,簡直是癡人說夢。四太太長長地歎了口氣,也不禁生出了幾分惋惜,她望了公爹一眼,輕聲說,「爹,我看這事,太和塢難逃嫌疑。」

  「哦?」老太爺神色不動,只聲調抬高少許。「巧了,就剛才小鶴子還和我說,這家裡要有誰會動佩蘭,也就只有五姨娘了。」

  「這幾個月,梅管事和太和塢走得蠻近。」焦鶴咳嗽了一聲,「本來麼,未雨綢繆,也是人之常情。前陣子他來找我談他女兒石英的去向……」

  他看了老太爺一眼,老太爺動也不動的,可焦鶴竟不知是從哪得到了暗示,他跳過了焦梅要陪房的消息,「我聽其意思,是不大想令石英陪嫁過去的。要在府中找,那肯定是想和太和塢攀親了……就是喬哥兒的養娘,不還有個小子是沒成親的?」

  這沒板沒眼的事,從焦鶴口中說出,就透著那樣入情入理。四太太聽住了,「鶴老意思,是焦梅從蛛絲馬跡中,推測出了我們給蕙娘定的嫁妝,扭頭就給太和塢遞了話?」

  「無憑無據的事,不好胡說。」焦鶴猶豫了一下,「但那麼一筆大得驚人的財富,要動,肯定是有動靜的……他說知道也行,說不知道也行,就是嚴刑拷打,恐怕也都很難逼出准話,只能說有這個可能吧。」

  蕙娘的陪嫁,即使以焦家豪富來說,也算是傷筋動骨了。四太太自己可能還不大在乎,但五姨娘是有兒子的人,想的肯定就不一樣……她雙眉緊蹙,「可這才是近半個月的事,她的動作,有那麼快嗎?」

  正說著,又想起來向老太爺解釋,「這件事,按理來說是該問問您的,但當時過年,您實在是太忙了,我也就自作主張……麻氏找我說了情,想收她一個親戚進府,我想她一家自然是身家清白,便答應了下來。也沒有多做過問,今兒問了綠柱,才知道……」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他人就在二門上當差,不過,始終也還是太快了一點吧,嫁妝定下來到現在,說真的也就是十天多一點兒……」

  焦家門禁森嚴,就拿自雨堂身邊的丫頭來說,小丫頭不必說了,哪有她們回家探親的份,除非病了、笨了,主子打發出去了就再不能進來,否則沒有回家的道理。有臉面的大丫頭,一年有兩三次能回家看看,身邊也都跟了服侍人,一來,也是彰顯身份,二來最主要,多少起到一點監視的作用。凡是在內院服侍的大丫頭,就沒有例外的。五姨娘就是想往裡弄點藥,也沒有那麼簡單,她守孝三年沒有出門,到現在連娘家都沒回過,就假設真是她所為,斷腸草那也不是那麼好弄到的,從傳話到設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到毒藥,再往裡送,她還要找機會放進蕙娘藥湯裡……這事哪有這麼簡單?

  焦鶴點了點頭,「太太說得是,麻家家世還算清白,一家子也沒有什麼地痞無賴,要弄到毒藥,雖也不是不能,但他們沒那麼大的能耐……」

  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面無表情地說。「不過,這也不是五姨娘第一次有機會和外頭聯繫。太和塢的丫頭婆子,雖然都經過特別甄選,決不會作出不該做的事,但……去年臘月裡,幾位姨太太去承德莊子小住的時候,五姨娘倒是出去過一次,和她娘家兄弟見了一面,說了幾句話。——她有個兄弟就在承德開了個米店。」

  四太太越聽越是生氣,她銀牙緊咬,「小門小戶的女兒,因為生了個兒子,這幾年來家裡是雞犬升天。她還有什麼不足夠的?平時挑唆著喬哥和兩個姐姐疏遠,我體諒她也就喬哥這個獨苗苗,再怎麼小心都不過分的——」

  老太爺神色一動,他打斷了四太太,聲音一沉。「挑唆喬哥?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連一點都不知道?」

  四太太吃驚地看了焦鶴一眼,見焦鶴神色篤定並不說話,她心頭一突。「還以為您知道……當時讓她帶著喬哥,就是因為畢竟她是喬哥生母,對孩子是最上心的。平時連一個點心,都要自己吃過了再給喬哥吃。可也就是她的這個小心過分……因蕙娘身份,難免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此平素不喜歡喬哥和姐姐親近,我也就沒開口。這親事一定,她倒也知趣,就經常抱著子喬去自雨堂做了。」

  家裡除了謝羅,幾處院子都有老太爺的眼線。老人家也無甚特別用意,不過意在掌握府中大小事務而已,四太太對這點,心頭也是有數的。她甚至還知道往常負責聽取消息過濾匯報的正是焦鶴……可這幾年來,鶴老年紀大了,精力漸漸不濟,看他表現,似乎這差事已經換了人做。就不知是誰那樣著急討好未來的主子,竟瞞報了消息——五姨娘的用心,幾番都有體現,要說漏報,那是不可能的,這麼敏感的事,肯定要同上頭一提。也就是在消息過濾這一層上,被人給卡住了沒往上說而已。這是拿準了以蕙娘的傲氣,決不會私底下和老太爺告太和塢的刁狀,第一她不屑,第二,這也不是她能做的事……

  老太爺倒真是第一次聽說這麼一回事,他尋思了片刻,不禁微微冷笑,卻並不再提,反而冷靜逾恆地為五姨娘說了幾句話。「就是她拿到了藥,要怎麼下毒?小庫房她可伸不進手去,那不是她可以經常過去串門的地方……要下毒,也就是到自雨堂裡去了。但自雨堂是什麼情況,你也是知道的。從小養成的習慣,要緊的地方幾乎不離人。麻氏就有通天本領,又怎能把毒給下進去?」

  這一點,焦鶴肯定是答不上來的。四太太也有點抓瞎,她越想越覺得迷惑:此事疑點重重,可議之處頗多。最可怕焦家人就這麼幾個,如不是五姨娘,又不是燕雲衛,難道是誰家還有這樣的能耐,悄無聲息地把手伸進了焦家來……可要如此,他們又何必用這樣的毒藥呢?光是四太太所知,可以無聲無息置人於死地的鴆毒之物,就已經有十幾種了,這還是她根本無心此道,只是從前聽丈夫閒談間提起而已……

  「那,唯一的可能,也就是她最近去自雨堂的時候,相機把藥材給混進去了吧……」四太太自己囁嚅了幾句,也有點暈乎了。

  老太爺卻還是那樣泰然,他嗯了一聲,轉向焦鶴道,「去把自雨堂的雄黃,太和塢的透輝叫來吧。」

  雄黃是老太爺的眼線心腹,這四太太是不吃驚的。她父親也是焦家產業裡有數的大賬房了,當時會進來服侍,其實多少是為蕙娘日後接管家業打個伏筆。她的身份,在自雨堂裡都算是比較特出的,即使是蕙娘對她也很尊重……倒是太和塢最有臉面的透輝竟是老太爺的人,這多少令她有幾分吃驚,再一想,卻又心悅誠服:處處埋著伏筆,永遠防患於未然,老太爺就是老太爺,即使這樣的細節上,也都透了名家風範。

  #

  雄黃和透輝很快就被帶進了小房,焦鶴會辦事,他把兩個人分頭帶進來。第一個進門的是雄黃,這位眉清目秀身材姣好的大丫環默不做聲地給兩位主子行了禮——即使是在相爺跟前,她也顯得從容不迫,面上雖有些嚴肅,但四太太和老太爺都明白:和她父親一個樣,他們一家子,都是這麼不苟言笑。

  「五姨娘最近是常來太和塢。」即使兩個主子忽然要查問這麼敏感的一回事,雄黃面上也看不出絲毫猶豫,她回答得平靜而機械,就像是一雙不含偏見的眼——老爺子用人,一向是很到位的。「十三姑娘也很給她面子,大家笑來笑去的,看著倒很和睦。我們底下人自然也都有些議論……每次五姨娘過來,石墨都躲出去,孔雀也一樣,從不給五姨娘好臉色。除此之外,倒沒什麼特別的事。幾次過來,奴婢都在屋內、院中當差,並未見到、聽說什麼可說之事。」

  老太爺一手撫著下唇,他看了焦鶴一眼。焦鶴便問,「五姨娘過來的時候,可有沒有單獨在裡屋逗留?」

  「這……」雄黃面現遲疑,想了想才道。「倒是有一次,六月裡,她過來的時候,正好撞見姑娘又犯了噴嚏,進淨房去了。令我進來服侍五姨娘,當時東次間人也不多,孔雀本來是一直在小間裡的,可自從她因五姨娘來要首飾沒給,次次五姨娘過來,姑娘總就給她找些差事,令她出去,當時就是令她去浣洗處催姑娘的手帕。因此屋內就我招呼姨娘同喬哥。過了一會,綠松令我進去找帕子,也就這麼一會兒工夫,整個東翼都沒有人。後來我們出來的時候,喬哥在玩姑娘平日裡收藏的古董盒子,五姨娘彎在喬哥身邊,瞇著眼想從縫隙裡看進去……彼此還都有些尷尬——」

  「這一會兒工夫,究竟多久。」老太爺打斷了雄黃的敘述。

  雄黃回想片刻,她肯定地回答。「總有個一炷香時分吧。」

  一炷香時分,孔雀人又短暫離開……估計是沒有鎖上小間門,五姨娘要是手腳快一點,也可以進去動點手腳了。

  老太爺點了點頭,「你們姑娘的太平方子,幾天吃上一次?」

  「一向是十天上下吃一次。」雄黃面露驚容,回答得卻還是很謹慎、很快速。說完了這句話,她猶豫了一下,又補充,「姑娘這幾次喝的藥也多,前陣子還喝了專治噴嚏的湯藥,幾次喝藥的日子,分別是六月十八、六月二十九……」

  便說了幾個日期出來。這一次不等老爺子,四太太都知道問,「那五姨娘上個月是什麼時候去的太和塢?」

  雄黃屈指算了算,她的聲音有點抖了。「大、大約是六月二十八。」

  四太太猛地一拍桌子,她才要說話,老太爺一擺手,「你可以出去了。」

  遣走了微微發顫的雄黃,他疲憊無限地搓了搓臉,倒是搶在媳婦跟前開口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小庫房每個月給自雨堂送東西,就是在月中。」

  也就是說,當時還有兩包藥在小間裡放著,恐怕臨近熬藥的日子,孔雀也就沒有收納得很密實,只是隨意撂在屋裡……

  四太太牙關緊咬,幾乎說不出話來,老太爺卻還未失卻鎮定,他若有所思地將手中兩個核桃捏得卡卡作響,等透輝進了屋子,便開門見山地問透輝,「五姨娘最近,可有什麼異動?」

  透輝就沒有雄黃那麼上得了台盤了,她顯得格外侷促,在兩重主子灼灼的逼視之下,聲若蚊蚋,「還是和從前一樣,和胡養娘走得很近。除了悉心教養喬哥之外,得了閒也就是往自雨堂走動走動,再、再同南巖軒、花月山房爭些閒氣……」

  「哦?」老太爺微微抬高了調子。「比如說呢?」

  比起雄黃那樣鎮定自若的表現,透輝如此驚惶,反而使得她的說辭更加可信——明眼人一望即知,她完全是被這場面給嚇怕了,別說玩心機,怕是連氣氛都讀不出來,老太爺這一問,她倒是竹筒倒豆子一樣,從臘月裡,「聽說了橘子的事,當時沒說什麼,第二天就哄著喬哥多睡一會,後來,聽說在謝羅……」,「花月山房得了自雨堂的東西,她也去要,回過頭和胡養娘說起來,『再不殺一殺自雨堂的威風,這府裡還有我落腳的地兒嗎?』」,「幾次和南巖軒見面,都不大氣……」一路說到了最近,「還是不許喬哥同花月山房親近,十四姑娘幾次送東西來,都沒讓喬哥見到。私底下說,『誰知道她安了什麼心!』」

  雖面目可憎,但畢竟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老太爺聽得幾乎打起了呵欠,透輝越看臉色就越是恐慌,最終她住了口,咬住了嘴唇。「也就是去年年前,姨娘不知從哪得了風聲,像是知道了奴婢的身份。從那時候起,很多話都不當著奴婢說……常令奴婢在外跑腿兒,連同娘家兄弟見面,都沒令奴婢在一邊服侍,奴婢知道的,也就是這些了。倒是胡養娘,也許知道得更多些……」

  四太太至此,反而不再吃驚憤怒了,她甚至歎了口氣。

  要是心中沒鬼,又何必如此防備?雄黃擺明車馬就是老太爺的眼線,這些年來也沒見蕙娘對她如何。還有花月山房,文娘不喜歡藍銅的做派,可還時常令她在身邊服侍……家裡這麼大,一個小姑娘住一個院子,長輩不放心,指派個人過來看著,那是人之常情,有什麼需要避諱的?南巖軒兩個姨娘,也從來沒有做出過這樣的事。五姨娘這個人,處事也實在是太淺薄了,稍微一經查問,就已經破綻百出。

  打發走了透輝,她和老太爺商量。「爹,您看這事該怎麼處理?」

  「你的意思呢?」老太爺不置可否,他摸著下巴反問了一句。

  「這賤婢竟如此狠毒,人是留不得了。」再怎麼樣,蕙娘也是在四太太眼皮底下長大的。四太太難得地下了狠心,她一咬牙。「娘家人心術不正,留在京城,對喬哥將來,恐怕也是弊大於利……索性一併清理了,把喬哥……」

  她再三猶豫,最終下了決心,「把喬哥抱到謝羅來吧!」

  老太爺眼底神光一閃,他過了好半晌,才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

  多少複雜的情緒,多少常年積累下來的擔憂,竟都在這一口氣裡體現了出來,老太爺的欣慰,誰都能看得出來,「你早該這麼辦啦……」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2:22 PM

25枯萎

  焦家人辦事快,後院裡持續了一天一夜的戒嚴狀態,在當天晚飯後,也就伴著四太太送來的點心無聲無息地宣告解除。花月山房少不得來人到自雨堂問好,文娘被這一打岔,可能也都不記得生氣了,又問姐姐的好,又問她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說起來,她也就比蕙娘小了一歲多一點兒,一個年頭一個年尾……今年也是十六歲的人了,還是這樣,一時好兩時壞的,雖說當著外人,門面功夫一直都做得很好,但性子也還是太浮躁了一點。

  蕙娘一句話就把黃玉給堵回去了,「本來沒她的事,這麼東問西問的,還指不定有沒有她的事呢,不論是做人做事,還是小心點為上,關她的事,她多開口沒錯,不關她的事,就要管,那也不該問我。」

  這繞口令一樣的回話,估計也把文娘給鬧迷糊了。她又打發了雲母過來:花月山房的大丫頭,在蕙娘跟前,能比黃玉多些臉面。

  蕙娘沒說府裡的事,倒是令雲母坐下來和她說話。「你是肯定要跟文娘陪嫁出去的,主子的體面,就是你的體面。主子在夫家吃了虧,你這個做大丫環的難道就很有臉嗎?有些事,你們姑娘想不到的,你要多為她想想。」

  文娘說府裡的人才都奔著自雨堂去了,此言不虛,花月山房的使喚人比起自雨堂來,都明顯要弱了一層。雲母雖然處事周到性子和氣,辦起事來是很牢靠的,可性子綿軟,從來都不能節制文娘。身邊無人勸,慈母管得松,嫡母又是那個性子……老太爺沒空教,文娘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學了一肚皮的表面工夫,論到做人上,始終都還沒有入門。

  雲母也很為難。「不瞞您說,光是這何家的親事,我們都覺得姑娘是該應下來的。可您也知道姑娘的性子……她是一心一意想要向桂家那位少奶奶看齊的。可何家的作風,您心底也清楚……」

  桂家少奶奶來京城不久,論出身,她親爹品級雖然在,但距離蕙娘這個圈子還有一步之遙,論夫家,小桂統領這幾年雖然受寵,可年紀輕起點低,身份又不大顯赫。按理來說,也鬧騰不出多少動靜的。可就因為她實在是得到太多人的寵愛了,從楊家閣老太太算起,定國侯孫夫人、永寧伯家三少奶奶、宮中皇后、寧妃,哪個不是對她另眼相看,就連夫君也都寵得厲害。成親這幾年,膝下才一個女兒,那又怎麼樣?人家小桂統領擺明了這輩子是不納小了……成婚了的少奶奶們提起她,都有點含酸帶醋的,嘴上說是看不慣她的跋扈做派,心底怎麼想的,那可就不知道了。老爺少爺們,對她倒沒二話,可說起小桂統領,都有幾分天然的同情:懼內這名聲,可不是好擔的。唯獨沒出嫁的姑娘家,夫家沒定,還有得一爭,對這位少奶奶楊氏就很憧憬了。連文娘,因在家守孝,從未和她照過面的,竟都聽說了桂少奶奶的名頭……

  真要這麼說,何家的確是差了一點,何總督是個風流人,太太和兩位嫡少爺在京城,任上的姨太太可就多了,還有那些個上了十位數的小庶少爺……以文娘的氣性,看不上何芝生,也是人之常情。

  「親事就不說了。」蕙娘歎了口氣,「就是家事,她也還差著火候呢。我說她,她是聽不進去的——」

  「哪裡聽不進去。」雲母細聲道。「其實姑娘心裡最聽您的話了。您前兒那麼一說,她回來雖發了好久的脾氣,可也還令我去托綠柱的人情……」

  她小心地看了蕙娘一眼,蕙娘也明白過來了:文娘哪裡是關心家裡的變故呢,都要出嫁的人了,家裡只要別反了天去,又有什麼事和她有關係?她這是氣消了,回來探自己的口風了呢。

  「那你們就等風聲過去了,再多問問綠柱怎麼說的吧。」她慢慢地說。「這種事,沒有我插口的道理。」

  雲母的眉頭不禁蹙得更緊了:十三姑娘對花月山房,那是沒得說了。能開口提點到十分,決不會只把話說到九分。聽她意思,這件事即使以她的身份,也只能說到這個地步……

  偏偏妹不似姐,十四姑娘只學會了姐姐的倔勁兒,一點都沒有學會姐姐的縝密。她對權神醫……

  雲母歎了口氣:總而言之,以自己姑娘的性子,和姐姐和好,那是遲早的事,可在親事上,她再不會親自出口探問了。就連派黃玉過來,都是自己借府中事變的機會,巧言令色,才哄得她勉勉強強似乎默可。黃玉無功而返,自己要過來,那還得偷偷地來,此番回去,少不得要捱上幾句硬話了……

  她還要再設法套套口風時,謝羅已經來人了。是令十三姑娘過去說話的——雲母自然也只能退出了自雨堂,往花月山房回去。

  可才走了一段路,剛過了自雨堂外的小石橋,雲母的腳步不禁一頓,她吃驚地望著十餘個健僕神色匆匆地往園內深處過去——帶隊的那婆子,竟連她都沒認出來,似乎根本就不是後院裡有臉面的僕役……

  她一下就又把自雨堂拋到了腦後,忙忙地碎步上了假山,尋了個高處,在一塊山石後眺望了許久,這才一路小跑,回了花月山房。

  時過七夕,花月山房的花兒倒是謝得差不多了,只有院子天棚底下有幾盆應時花卉點綴。雖說院子上空紮了個大天棚,開門一進去便覺蔭涼,且又無蚊蟲叮咬,還有屋內隱約透出的薄荷香,也算是一派人間富貴的景象了。但同自雨堂那飛流四注、凜若高秋,裡裡外外那一片清涼世界的格調相比,卻又還是多了一絲煙火氣。雲母不禁又從心底歎出了一口氣:要不是十三姑娘提著,四太太哪裡還想得到十四姑娘?那樣一處仙境天宮也似的好去處,又哪有十四姑娘的份?可十四姑娘就只看得到姐姐壓過她的地方,看不到姐姐對她的好……

  隔著窗子望過去,十四姑娘也是身形窈窕、眉目如畫,她正坐在窗邊,手裡拿著針線在做,一頭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身邊的丫鬟說閒話……雲母雙眸一凝,她加快腳步,輕輕地進了屋子,貼著板壁邊躡過去,果然正好聽到了一句話尾巴。

  「……也是故弄玄虛,什麼話不能直接同您說呢,非得鬧成這樣……」

  這個黃玉!雲母眉頭緊蹙,她放重腳步,掀簾子進了裡屋。乘主子背對著自己,便狠狠白了黃玉一眼,黃玉便不敢再說了,她將委屈露在面上,嘟著嘴垂下了頭去。

  「死到哪裡去了。」她不說了,文娘也不問她,就像是看不到黃玉臉上的委屈一樣,她轉過頭來嗔雲母。「性子是越來越野了,大半天都不見人!」

  雲母這下可不愁沒有話頭了,她壓低了聲音。「剛才出外走走,正巧就看見一群人過去太和塢、南巖軒那個方向……」

  文娘立刻坐直了身子,她要細問,看了黃玉一眼,又改了口。「這兒沒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黃玉在文娘跟前,永遠都是這樣,也有她的差事,可始終都不能被真正重用。這丫頭就是因為如此,才更怨憤十三姑娘,更樂於下她的壞話……等黃玉出了屋門,雲母終究忍不住埋怨,「姑娘,她那挑撥是非的性子——」

  「得了得了。」文娘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家裡這麼無聊,我聽個笑話還不行嗎?你說這一群人是去北面——可看見了是去哪兒嗎?」

  「要去南巖軒,過了玉虛觀就該拐彎了。」雲母沉吟了片刻。「可她們彷彿還一直向前走呢……因是去太和塢沒有錯了。」

  文娘眼中頓時放出光來,她坐直身子,口中喃喃道,「就要管,也不該問她……」

  她站起身來,在屋內來回踱了幾步,忽然又問雲母。「你剛才去自雨堂,姐都說什麼了?」

  說她不聰明吧,心裡其實什麼都明白,就是性子過不去。雲母一來有點被鬧糊塗,二來也是被文娘折騰慣了,早就沒了脾氣,她低聲說。「十三姑娘說了好些話,說姑娘『就是家事,她也還差著火候呢』,我又問了您的親事,她說,『這種事,沒有我插口的道理』。」

  第二句話,已經被興奮的文娘給隨意揮了揮手,就被放到了一邊。她在屋內來來回回地踱了許久,口中呢呢喃喃,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又過了一會,這才一跺腳,「走!你跟我出去一趟。」

  「這——去哪兒呀?」雲母已是一心一意地盤算起了十四姑娘的婚事,聽文娘這麼一說,她嚇了老大一跳。「這風風雨雨的,咱們可不得安分點兒?別和您姐姐說的一樣,本來沒咱們的事了,東問西問,還惹事上身——」

  「你啊!」文娘跺了跺腳。「比我還笨!你要不去,我自己去!」

  「這是要上哪去啊……」雲母不敢再說了,她隨在文娘身後出了屋子,終究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文娘掃了她一眼,唇角一扭,便露出了一個極是稱心得意、極是興奮快活的笑來,她竟是難得地把自己這跳脫的一面,在院子裡頭都給露了出來。「傻子,當然是去南巖軒啦!」

  #

  比起寧靜安閒的自雨堂、雞飛狗跳的花月山房,謝羅的氣氛就要合適得多了。同所有大事將臨時的屋宇一樣,它的平靜中透著極度的克制,從底下人的眉眼,甚至是貓兒狗兒的姿態中,都能品出上位者的心情——即使還沒有發作,也已經是風雨欲來,雷霆只怕就在屋簷上空徘徊不定了。

  「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我和你祖父都沒有睡好。」四太太歎了口氣,在女兒跟前,她毫不避諱自己的失望和憤怒。「就這麼幾口人了,還要從自己家裡鬧起來,這樣的事,真是一想起來就生氣……你不用擔心,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兒了!」

  蕙娘倒要比母親平靜得多了,她拍了拍母親的手背。「您也不要太往心裡去了,這世上什麼人都有,尤其是咱們家,錢多人少,最招人惦記了……」

  到底還是有三分迷惑。「就不知道是誰這麼大膽,這幾個月,我也時常留心,家裡一切如常,可不是沒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思來想去——」

  她徵詢地望了母親一眼,見四太太衝她微微點頭,才續道。「也就是太和塢有些動靜了,可那也都是小事。按五姨娘為人,還不至於此吧,我也沒有什麼得罪她的地方呀……」

  「你還不知道,」四太太端起茶來,「她本事可不小,眼看喬哥越來越大,心思可不就越發活絡了?早在去年,在承德的時候,怕是就不安分了。誰知道和娘家兄弟都說了什麼,這幾個月,又是在府裡安插人手,又是和焦梅眉來眼去的……」

  蕙娘有點吃驚:怎麼母親還不知道焦梅即將陪房的消息?難道祖父竟沒說破這層?

  她不動聲色,還為五姨娘辯解,「五姨娘這個人,是挺有意思的,有了個喬哥,就很把自己當個角色了。但怎麼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要做這種事,我是不大信的,您可別冤枉了她,我看,多半還是別人……怎麼著,也得要多查證幾次,這事可不能光憑想當然就辦下來了,得講憑據。」

  到底年紀還輕,家裡人口又簡單,說到看賬理家,對內收服下人,對外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蕙娘是個行家,可在這種妻妻妾妾的事上,她就沒有太多經驗了。四太太歎了口氣,「傻孩子,這種事,有誰會隨便亂說,又有誰會認?認了萬無生理,不認還有一線生機……不然,你當那些大戶人家,年年家裡出的那些人命都是怎麼來的?就是你平時也熟悉的許家,他們家五少夫人,說沒了就沒了,急病……那也就是唬些願意信的人罷了。可她娘家要鬧又能怎麼鬧?有些事,留不了鐵證的。」

  蕙娘輕輕地咬住了下唇,秀眉漸漸地蹙了起來。「可那畢竟是子喬的生母……」

  「是啊,家裡已經夠冷清的了。」四太太也有些心灰意冷,她勉強提振起精神,「就看他們在太和塢裡能搜出什麼來吧。你祖父那邊也令人把她在二門上做事的那個親戚提過去審了。」

  她看了蕙娘一眼,又道,「還有你生母那裡,我也是要令人去詢問的。三姨娘可和你提起過沒有?在承德的時候,五姨娘可有什麼異狀?」

  「沒有。」蕙娘毫不考慮地回答,她幾乎有點失笑。「我們在一處說話,哪會提她。」

  只這一句話,太和塢和三姨娘的冷淡關係,幾乎就完全被帶了出來。四太太很歉疚,「這兩年來,你們真是受委屈了!原以為她也就是眼皮子淺,乍然得意有點收不住了。可沒想到其用心然陰毒若此!」

  雖說還沒搜出什麼憑據,可聽四太太的說話,竟是儼然已經認定了五姨娘就是元兇。蕙娘沒接她的話,只是又細問,「究竟那毒,是什麼毒呢,聽綠松說,藥力發作起來,怪可怕的……」

  四太太自然也不免仔細詢問她權仲白的說法。「你也太能藏得住事了,怎麼一點端倪都沒露出來!究竟是否已經中毒,還是沒什麼大妨害——」

  「是沒什麼妨害。」蕙娘說。「這個太平方子,吃了這些年了,我早就不耐煩喝啦。平時熬來,也就是喝上一兩口,就令撤下去了。權——他給我把脈以後,便同我說,要留神飲食藥湯。因這話也不好直說,又怕激怒兇手,所以才要同我私室獨處……」

  四太太疑心盡去,至此才明白來龍去脈,她不禁連連歎氣。「難怪子殷臉色如此嚴肅,果然是不善作偽,我說呢!想來,她從前多半已是下過一次手了。」

  她想到蕙娘幾乎就這樣去了,也是氣得銀牙緊咬,倒是要比從前更精神多了。「要不是子殷給你把過脈,你早就有了提防,幾乎就要為她得逞了去!恐怕我們還被蒙在鼓裡。到時候你祖父要是沒熬過去,家裡豈不是一下就塌了天了!到時候,她過一段日子,再把我給除去了……就是老太爺熬過去了,她聯閤家裡兄弟,溫水煮青蛙的,這十幾年後,這家業哪裡還有子喬的份!怕不是要雀巢鳩佔,全姓了麻!這麼多年風風雨雨都熬過來了,難不成還要倒在麻海棠身上?真是笑話!」

  蕙娘被母親說得也有些後怕,她的神色漸漸更深沉了,看來,是有幾分動怒。四太太看在眼裡,心底也是感慨,「你也不要太傲氣了!我們母女兩個,全都是一個毛病——太懶!我知道你平時,連正眼都懶得看她,可你看看,你被她算了這麼久,現在什麼都攤開在你跟前了,你一開始還不信!她固然歹毒,可你也實在是太疏忽了一點!」

  四太太平時是很少用這麼重的語氣數落子女的,蕙娘忙站起來,低垂著頭聽訓。四太太看她那低眉順眼的樣子,又有點心疼,把她拉到懷裡揉搓了幾下,「也是你心好,我們家裡很少有這麼齷蹉的事。以後出嫁了,可不能同在家一樣,遇到什麼事,都要多想,多看……明白了?」

  兩母女又說了幾句話,蕙娘始終語帶保留,不多加評論五姨娘。四太太看在眼裡,心裡也明白:她這是還沒信真,根本就不相信五姨娘能做出這種事來,恐怕還是覺得五姨娘沒這個本事……

  好在,各處派出去的人,也都很快有了回報:二門上輪值的幾個管事,裡面比較熟悉五姨娘那位親戚的,就是和他一道當班的姜管事了。據姜管事說法,太和塢那裡時常是有人來和麻管事說話的,五姨娘有時候也親自過來看兄弟,因她身份尊貴,自己都遠遠迴避,並不清楚他們都交談什麼。

  南巖軒那裡也回了消息來,三姨娘一口咬定,五姨娘在承德時並沒什麼異樣行動,就有,她也毫不知情。倒是四姨娘,據回話的人說,她吞吞吐吐地,說了些曖昧不清的話:收到了風聲,五姨娘在承德時出去了好幾次,和娘家兄弟見面。

  這每一句話,都像是往五姨娘罪行上釘的一個釘腳,蕙娘的話也越來越少,她面上像是罩了一層寒霜,連四太太都很難看出她的思緒。不過,她自己也正心潮起伏呢——就算已經肯定,除了五姨娘不會再有別人了,到了這時候,也還是難免要動點情緒的。

  最終,派向太和塢的婆子回來了——東西沒搜到什麼,倒是把胡養娘給帶回來了。

  胡養娘一進屋,就砰砰地給四太太磕頭,「奴婢知罪,奴婢只是畏懼於姨娘的身份,請太太明察……」

  四太太使勁長出了一口氣,她坐直了身子,氣勢儼然,淡淡地道。「你說你知罪。」

  這尊貴、淡定的調子,竟和蕙娘有幾分相似。「那你倒說說看,你犯了什麼罪?」

  蕙娘瞟了母親一眼,若有所思地咬住了下唇,卻沒把心思放在胡養娘的敘述上:只要她說出知罪兩字,五姨娘的命運,就已經完全注定。恐怕連為自己辯護的機會都不會有,這朵盛放的海棠花,就注定要在盛年早早凋零了。

  這世界就是這樣,如果總有一朵花要謝,別人枯,總好過自己死。

  不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2:23 PM

26變化

  胡養娘能混到子喬養娘的地步,自然也不是個笨人,不用嚴刑拷打,她自己就竹筒倒豆子,把五姨娘平時話裡帶出的隻言片語,明明白白地向四太太做了交待。

  「姨娘這個人心很大,自己榮華富貴了還不夠,總是想著要提拔娘家,」她越說頭越低。「這幾年,老太爺人還健壯,沒退下來。她自然不會有什麼舉動,可平時和奴婢說起來的時候,話裡話外,好幾次都帶出來,等老太爺過世,喬哥長大之後,她想更提拔娘家一些。令我無事的時候,也教曉喬哥和麻家親近……」

  四太太不禁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她自言自語,「倒也懂得千里扶脈,眼下就開始打伏筆了。」

  「再有,她背地裡也時常誹謗兩位姑娘。」胡養娘怯生生地打量了蕙娘一眼。「尤其是對、對十三姑娘,更沒好話……總覺得十三姑娘不想出嫁,還是想在家承嗣,有、有害喬哥的心思……奴婢也勸過她幾句,可她說,十三姑娘性子太強,將來出嫁了,肯定還會把手插在娘家。她想……老太爺千古後,她想把三姨娘、四姨娘都打發走了,這樣十三姑娘就是想多回娘家,怕也……」

  五姨娘這連番盤算,倒也稱得上縝密,只是盤算中竟毫不把四太太放在眼裡,四太太面子上難免有些過不去,她又再哼了一聲,雖未勃然作色,但不悅之意,卻是誰都聽得出來。

  胡養娘使勁給主子磕頭,「太太,雖說這樣說是強詞奪理,可五姨娘究竟也沒做什麼,就憑這些說話,要扳倒她難,可我告密的消息傳出去,喬哥這個養娘,那就再別想當了……日常我聽見她這樣說話的時候,是從不曾接口的,她覺得無趣,漸漸也就不同我說,奴婢知道的也就是這些了。奴婢未能及時回稟太太,奴婢有罪……」

  就是五姨娘還說了別的什麼——就是和胡養娘共謀要害蕙娘呢,胡養娘肯定也不會傻到自己承認。不過,話又說回來,老太爺點名要保焦梅,為他打了包票。胡養娘是他的弟媳婦……

  四太太不動聲色,她點了點頭,「也算你還識趣吧……暫且先帶下去。」

  應付過了這一波又一波的回稟,她也有幾分乏了,歪在椅子上沉吟了半晌,才擠出笑臉來安慰蕙娘,「別怕,她以後再也不能害你了。所幸她自己按捺不住,知道了那消息,竟提前想要發動,要不然,這顆毒瘤,還不知要潛伏到何時去!」

  蕙娘再冷靜的人,隨著胡養娘的回話,此時也不禁是露出怒色,她本來自己正在沉吟呢,聽見母親這麼一說,倒是神色一動,「什麼消息?我怎麼還一點都不知道呢……」

  「定下來也沒有多久。」四太太猶豫了一下。「按理,應當是你祖父告訴你的,我也不好多嘴……不過,既然都傳到她那裡去了,可見消息已經走漏,也就不瞞著你了——你祖父預備把宜春票號的份子,給你陪嫁過權家去。」

  即使以蕙娘城府,亦不禁為四太太這句話而面露駭然。她險些要站起身來,「這——」

  焦家雖然原本家境殷實,但也不過是河南當地尋常富戶而已,真正說起發家,還始於三四十年前,焦閣老入仕未久時,曾在山西為官。當時不要說宜春票號,就連票號這兩個字,都尚且未為天下人知道。賬莊還方興未艾,正在全國推廣。卻是焦閣老獨具慧眼,看出了票號這行當的潛力,是以將家資入股了大半,使宜春票號本錢更厚。嗣後隨著宜春票號越做越大,雖然也有豪門巨鱷參股,但那不過是權錢交易利益往來分一杯羹的事,人走茶涼……同焦家這樣正正經經的股東比,又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現在宜春票號做得有多大?天下有老西兒的地方,幾乎就有宜春票號的分號。一年光是各商戶存在櫃上的銀子要付的占箱費,那都是天文數字,更別說有了這麼一大筆現銀在手,什麼生意做不得?要不是有宜春票號每年那多得嚇死人的分紅,焦家絕無可能在五十年之內,便突飛猛進,一路高歌地踏入大秦的最上層交際圈:在這交際圈裡的人家,誰不是百年的家業,世代都有人入仕,這才慢慢經營下了這偌大的家產。焦家可就只出了一個焦閣老……

  有了錢,要再賺錢就很容易了,就不說焦家現在的現銀,多得是一家人幾輩都吃用不完,就是除卻票號之外,以四太太名義經營的一些生意,賺頭也都豐厚。焦家現在倒也不就指著宜春票號過活,可不論如何,在過去的幾十年內,票號分紅,一直都是焦家最大的財源。按現在宜春票號的勢頭來看,這個聚寶盆,日後只會越分越多,絕不至於越來越少……就不說別的吃用穿著之物,這份嫁妝,一點都不誇張地講,普天下,誰人能比?怕就是公主出嫁,嫁妝亦比不得一個零頭了!

  四太太看著蕙娘,她歎息著點了點頭,「明白了吧?若是麻氏沒有別的想頭還好,咱們家的銀子,也夠她胡吃海塞十輩子了。她既然想著扶植娘家,把票號的份子給你陪出去,那不等於是在挖她的心頭肉嗎?為了三文錢都能鬧出人命案子呢,你也不用再把她往好處想了,她想害你,多的是緣由。」

  蕙娘足足怔了有半天,才慢慢地透出一口涼氣來,她喃喃地道,「焦梅……」

  「你祖父說了,」四太太搖了搖頭。「這事不是焦梅走漏的消息,雖不知緣由,但老人家如此說,必有原因。」

  她猶豫了一下,又提點女兒,「你自己心裡要有想法,日後多小心他也就是了……不過,現在太和塢這個樣子了,他也犯不著再胡作非為。你祖父少人使喚,忍他幾年罷了,你也不要太往心裡去。」

  看來,母親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焦梅立場轉換的事。對她來說,既然胡養娘擺明車馬是站在五姨娘這邊的,那這消息,肯定就是由焦梅往胡養娘那裡透露過去的了。五姨娘也就因此有了強烈動機……難怪她二話不說,上來就認定了是五姨娘所為。

  蕙娘睞了睞眼睫,又長長地透了一口涼氣。

  「真是太亂了。」她疲倦地說,「一時竟沒了個頭緒!我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畢竟年紀小,雖然經過些風雨,又哪裡比得上老一輩,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四太太有心要為她梳理梳理,可有些話又不好說得太細——畢竟她上頭還有個公爹呢。「你先回去歇著吧……太和塢的事,我和你祖父自然會辦。」

  她竟罕見地摟了摟蕙娘的肩頭,將自己的真實感情洩露出了一分兩分來。「你就只管安心吧,以後,這個家裡再沒人能害你了。」

  換作從前,四太太可不會這麼親切……看來這件事,的確對誰來說,也都是震動。

  #

  又過了幾天,焦子喬被送到謝羅裡養活,因他忽然間不見了母親和養娘,一直哭鬧個不停,後來竟有些微微發燒。四太太也沒有辦法,只好令胡養娘重新帶罪上崗,胡養娘從此也特別小心,雖然是小少爺的養娘,但全無傲氣,見了誰都低眉順眼的。一看到喬哥兩個姐姐,就令喬哥給她們行禮,「要和姐姐們多親近。」

  到底年紀還小,雖然不見蹤影的是親娘,可焦子喬哭了小半個月,也就漸漸地忘了五姨娘的存在。他現在更依賴胡養娘了,因為見天地和四太太呆在一處,和嫡母也比往日裡更親近得多。經常撒嬌放賴,要四太太帶他識字,陪他玩積木……鬧得四太太不勝其煩,可又沒有辦法,倒是比從前都要更忙得多了。

  除卻這一點變化之外,焦家的日子還是那樣的平靜——就好像焦子喬是從半空中掉下來的一樣,這家裡,好像由頭至尾,就根本沒有過第五個姨娘。太和塢裡的陳設被搬空了,衣衫被丟棄了,門窗被封上了……

  「聽四姨娘說。」文娘來和姐姐喫茶。「祖父有意思把太和塢改造成玉虛觀的後院,等明年你出嫁之後,園子裡少不得要打牆動土,熱鬧一番了。」

  最近,大抵是知道自雨堂這裡不會給她什麼內幕消息,文娘經常往南巖軒走動,南巖軒畢竟距離太和塢也近,對於這件事,多少還是能得到一點消息的。不過,這件事處理得這麼低調,當事人全都諱莫如深,四姨娘就算探聽了一點,只怕也是迷霧重重,這裡頭真正的玄機,她還是得指望姐姐給她一個答案。

  「動一動也是好事。」蕙娘懶洋洋地說,她伸了個懶腰,從桌上的黑檀木小盒子裡抽出了一格,「蘇州剛送來,新制的橄欖脯,今年船走得快,那股澀香還沒退呢,嘗一點兒?」

  又是避而不談,拿美食來混淆話題。可文娘卻並不如從前幾個月一樣易怒,她嘴巴一翹——沒抱怨,只是撒嬌,「才不要吃這個,人家要吃大煮乾絲、鎮江餚肉——我院子裡的廚子,做這個可不正宗,姐,你讓祖父那頭的江師傅做給我吃唄。配一鍾魁龍珠茶,那真是要多美有多美,給個金鐲子我都不換。」

  文娘也是有日子沒有這樣嬌憨可愛,搶著說俏皮話、撒嬌賣味兒了,真是五姨娘一倒,連她都輕鬆起來……蕙娘笑了。「出息,這都什麼時辰了,你還喝早茶。」

  見妹妹有點急了,她才不緊不慢地說。「祖父這半個月多忙呀?朝中又有事情了,他一忙起來,江師傅隨時要做點心送進宮去的。就為了你嘴饞,萬一把祖父給耽擱了,你受得起?」

  文娘頓時垂頭喪氣,嘀嘀咕咕,「又忙,真是什麼都趕在一塊兒了……」

  蕙娘就好像沒聽見,「等明兒一早,江師傅反正也要起來給祖父做早點心的,不多你這幾道菜。你再陪幾句好話,沒準他一高興,還做雙魚白湯麵給你吃。」

  斑魚肝煌魚片雙澆白湯麵,是這位揚州名廚的看家手藝,其味味鮮美馥郁,猶貴在京中材料難得,即使文娘也不能時常享用,她輕輕地歡呼了一聲,沖蕙娘齜著牙笑,「姐,我真喜歡你。」

  「一時又喜歡,一時又討厭,真不懂你。」蕙娘也笑了,「最近,別老這麼興頭,家裡才出事呢,你這麼高興,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生性涼薄、幸災樂禍……」

  文娘哪管這麼多,她又衝蕙娘一亮牙齒,笑得都有傻氣了。「我就是喜歡你嘛,你怎麼這麼厲——」

  蕙娘眉一立,她不敢再往下說了——再往下說,那就著相了,不過,小姑娘自有辦法,她一下又滾到姐姐懷裡,和大白貓爭寵,一人一貓一起呼嚕呼嚕的。「姐,你就和我說說是怎麼一回事吧!」

  「拿你沒辦法……」蕙娘擼了擼文娘的頭髮,「別賴著我,熱死啦——你倒是先和我說說,你聽到的是怎麼個說法?」

  「四姨娘說,」文娘就扳著手指,賴在姐姐身邊一長一短地說起來。「五姨娘以前就不安份,像是給你下過毒呢,估計藥性不猛,你又吃得不多,根本就沒奏效,反而還被我姐夫給摸出來了,私底下提醒了你幾句。在承德的時候,她怕你陪嫁得太多了,傷了家裡的元氣。就和娘家兄弟說了,後來,二門上她那個親戚進來做事的時候,就把厲害的藥給她帶進來了,她又尋了個機會想毒你。只是這一次你有了提防,就沒那麼容易了,往你這裡跑了好幾次,這才成功下手,可到底是沒比過你的縝密,就這麼順籐摸瓜,一查不就查出來了?」

  倒也算是把故事圓得挺不錯的,方方面面都解釋得很清楚,竟有幾分天衣無縫的意思了。——四姨娘畢竟是陪嫁丫頭出身,還是很得主母信任的。

  蕙娘笑了。「差不多就是這樣吧。你都快把事情給掰開揉碎說清楚了,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文娘一陣不依,「哪有這麼簡單!按這個說法,你不是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全把自己給摘出來了?」

  「我一個被人下毒的可憐人,」蕙娘白了妹妹一眼,「我哪裡不乾淨,不清白了?盡瞎說。」

  「可……可那你給我送話呢——」文娘有點不服氣,嘀嘀咕咕的,「你要什麼都不知道,一張白紙似的,你給我送什麼話呢?」

  「我給你送什麼話了?」蕙娘似笑非笑。「我說的哪一句不是該說的話?」

  文娘思來想去,還真是抓不到蕙娘一個痛腳,她有點沮喪,「我還特地等到現在才過來呢,那幾天,都沒敢往你的自雨堂裡打發人問好……」

  會知道避嫌,也還算是懂得辦事,清蕙點了點頭,「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瞎問什麼,還是那句話,該你知道的,自然會告訴你,不關你的事,你就別胡亂打聽,免得你不找事,事情找你。」

  「我就想知道她怎麼倒的唄。」文娘冷笑了一聲,「還真以為自己是號人物了,眼空心大、頭重腳輕……不知道收著!現在怎麼樣,自己壞事了,一大家子人都跟著倒霉……」

  她正說著,外頭綠松進來了。「她們送了這些來——」

  說著,便打開一個盒子給蕙娘看:都是這大半年來,陸陸續續被送到太和塢去的首飾。

  這些首飾,也就是在太和塢裡暫住上一段時間而已,到了末了,還是回到了正主兒手裡。這租金,也不可謂是不高昂,買賣,也不可謂是不合算了。

  蕙娘卻只是瞅了一眼,便嫌惡地一皺鼻子。

  「扔了。」她斬釘截鐵地說,語氣毫無商量餘地,「別人戴過的,現在又還給我,難道我還會要?」

  綠松像是早料著了這回答,她輕輕地彎了彎身子,便把盒子一蓋,轉身退出了屋子。倒是把文娘急得夠嗆,她看看綠松,再看看蕙娘,忽然間心灰意冷,又長長地歎了口氣。

  都說她焦令文脾氣不好,其實焦家最傲的人,她哪裡能排得上號?焦清蕙看著和氣,可這內蘊的傲氣,卻是被養得貨真價實,一點都不打折扣……五姨娘竟敢和她犯沖,也難怪要被姐姐拿下了。用她一生來得意三年,也就只有她這樣的人,才會做這樣的買賣吧。

  她並沒有再追問太和塢的事,四太太自然更不會提。焦家上下一派寧靜,氣氛甚至還要比從前更輕鬆了幾分:畢竟,除了多了一個焦子喬,少了一個四老爺之外,從前的十五六年,焦家都是按照這個結構過日子的,現在重走老路,自然一切都覺得順手。除了老太爺、四太太要比從前更忙之外,焦家餘下幾個主子,日子都過得很省心。

  不過,自雨堂還是反常地低調,蕙娘這一陣子,甚至很少去南巖軒說話,每天早晚去謝羅請過安,她就悶在屋內給權仲白繡手帕、做荷包……

  這一蟄伏,就蟄伏到了八月末。

  到了八月末,朝中終於清閒少許,秋汛結束,今年各地也沒有出現大的災情。老太爺也就終於有空閒在家裡休息兩天了。這天一大早,他就接清蕙去小房說話。

  這一場談話,遲早都要來的,蕙娘並不忐忑,不過,一進小房,她的眼神還是凝住了。

  老太爺一手支頤,正興致盎然地望著案頭出神——這張雞翅木長案上雖然有許多擺設,但吸引他眼神的,無疑那方小巧玲瓏,正端端正正地擺在老人家跟前的紫檀木盒。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2:24 PM

27解密

  祖孫相對,一時竟無人說話,老太爺笑瞇瞇地出神,蕙娘便在案邊品茶,她顯得意態悠閒,白玉一樣的面龐上,竟看不出一絲情緒湧動。就像是同老太爺一道打坐一樣,對這個曾經屬於自雨堂,後又被她親自送給太和塢,現在竟輾轉到了小書房的紫檀木盒,她是木無反應……

  畢竟是自己兩父子從小親自調。教出來的,養氣功夫,那是沒什麼可以挑剔的了。老爺子微微一笑,拿起小盒子擺弄了幾下,一頭和孫女兒聊天,「家裡最近,不太平啊。」

  「動靜也算是小了。」蕙娘眼兒一瞇,「您這茶,我喝了好,是今年新下的黃山雲霧?」

  「玉泉山水潑的,怎麼說也比惠泉水新鮮點兒。」老太爺隨口說。「人家千里迢迢送過來,潑了吧覺得可惜,其實煮茶吧,雖然比一般泉水能強些,可舟車勞頓了,還有多少風味,也難說得很。要傳話說別送了,又怕底下人多想。」

  底下人要往上爬,自然挖空心思,這些年來,焦家哪怕表現出絲毫傾向,就隨口誇過一個好字,此後年年孝敬,那都是懸為定例。即使是上位者,對有些事也只有無奈的份。蕙娘今日裡說了喜歡,明年後年,最上等的黃山雲霧肯定少不得她一份,可她哪喝得過來啊?這潑天的富貴,有時候就是小姑娘自己都覺得有點罪過了。

  「要喝不過來,就送人也好的。」蕙娘隨口說,又歎了口氣,「唉,不過這分送給人,就又覺得是炫耀了……」

  「你倒是挺心寬的。」老爺子白了蕙娘一眼,「我這明擺著跟你興師問罪來的,你還和我扯這個。」

  雖說是興師問罪,可他看著笑瞇瞇的,竟是沒一點火氣。老人家又扯了幾個格子出來,似乎就找不到頭緒了,他鑽研了片刻,便負氣一樣地把盒子往蕙娘身前一推,「自個兒打開。」

  這種宮廷中精心製造,用料名貴結構奇巧的小木盒,因為產量不多,在外頭名聲並不太大。拿來收藏一些私物,是再好也不過的了。蕙娘因愛好此物心思,手頭有十多個這樣的珍藏,平日裡把玩得很是嫻熟,比起老人家自己摸索起來那笨手笨腳不得其法的憨態,開起來就嫻熟得多了。她青蔥一樣的十指在木盒上下飛舞著,這兒開了一扇門,那兒又推出了一個暗格——不過,這些格子裡幾乎都空空如也,想來,是早就經過一道搜索了。

  小小一個木盒,竟開出了有十多個格子,蕙娘最後還把底部一托、一摳——整個看似實木的底座,居然還是一個大抽屜,輕輕巧巧就被她給取下來了。

  這個機關,辦事人估計是沒有摸出來,大抽屜裡裝著些散碎的金銀,還有兩條泛著微光的大黃魚。老爺子一看就笑了,「麻氏這個人,挺好玩的。」

  這盒子是巧不錯,藏東西的確也好使。可那是自雨堂送來的東西,人家肯定是把玩得熟透了,一頭要害人,一頭又用人家的盒子來盛東西。五姨娘這個人,的確是挺好玩的。

  蕙娘稍微一歇手,還沒說話呢,老人家又輕輕叩了叩桌面,「怎麼不動了呢?」

  她只好將托底的漳絨給扯了出來——原來在這大抽屜的底壁上,竟還有一個小小的鎖眼……這物件能做得這樣巧,也實在是挖空心思了。蕙娘一扭盒蓋上雕出的饕餮尾巴,從它臀後扯出了一把小鑰匙,插進了鎖眼一擰,便又啟開了一個暗格。

  這暗格不大,裡頭能裝的東西並不多,五姨娘也就是放了一個白紙包而已,是子若有所思地掂了掂它的份量,嘿然道,「一包子藥粉。」

  他敲了敲金磬,等一個小廝低眉順眼地進來了,便將紙包擲到他手上。「找你們鶴大爺,讓他尋個大夫,聞聞這是什麼玩意兒。」

  蕙娘木著一張臉,垂眸不語,等小廝出去了,她款款起身,拎起葛布裙子,猶豫了一下——卻不就跪,而是進裡間搬了個蒲團出來,這才跪到了老太爺跟前,垂著頭,露出了天鵝一樣修長潔白的頸子,一幅任人數落的樣子。錯非脊背依然挺得筆直,渾身傲氣,似收還露,不知道的人,還真當她是心服口服,只等著老太爺教她了。

  老太爺幾乎打從心底裡笑出來。「你平時還說文娘!怎麼,要跪還跪得這麼不情願,那倒還不如不跪呢。」

  「天氣入秋,地上涼了。」蕙娘抬起頭來,從長長的睫毛底下瞟了祖父一眼,「膝蓋跪壞了,您難道就不心疼呀……」

  她從小受名師教導,性子早熟,幾乎從不犯錯,即使有錯,那也是該認就認,絕無二話。別說如此撒嬌了,日常時候,語氣能軟上一分,老太爺聽著就不知有多受用了。這麼一嗲,老人家心都要化了,又哪裡還氣得起來?他一疊聲,「我心疼,我心疼,我自己親孫女,我怎麼就不心疼了?」

  蕙娘這才又垂下頭去,她不說話了,把場面交給了老祖父掌控。

  老太爺也的確感到很有趣。

  「你佈置得挺好。」他表揚孫女兒,「幾乎沒有留下多少破綻,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眾人說的,都是該說的話,也都是實話。要不是在焦梅這裡,終究還是露出了一點破綻,連我都沒法拿準你的脈門,就更別說你母親了。」

  蕙娘稍微一動,她輕輕地說。「祖父……我可沒有自編自唱,這藥,不是自己下的。」

  「我知道不是你。」老太爺幾乎有些不耐煩了。「你的立意,有這麼低俗嗎?不過,我也的確有些不明白,難道你從前真的服過毒藥,這毒藥又真的在你的氣血裡留下了痕跡,平時給你請脈的大夫真的摸不出來,就只有權子殷能摸出來?他雖然醫術超神,但也沒有這麼神吧。可要不是如此,你又怎麼會忽然防備起來?」

  這世上人有多種,有些人只懂得人云亦云,人家說什麼,他就信什麼。有些人要聰明一點兒,至少能先過過腦子,但凡事還不會往深裡去想,似老太爺這樣,凡事不但看得準,而且想得遠,能撥雲見日、直指核心的,可謂是萬中無一。蕙娘布的這個局,因勢利導幾乎沒費多少力氣,動作又小……縱有疑點,也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可老人家就硬是能一眼看出最大的疑點:要是這毒不是她自編自唱,自己下給自己,那蕙娘又如何能夠提前預防?

  權仲白私下提醒這個借口,也就只能透過綠松,令四太太釋疑而已,要解老太爺的疑惑,還欠了點兒。

  「我要防的其實不是五姨娘。」蕙娘坦然地道。「他當時要和我私室獨處,實際上是想……」

  想到這裡,即使以蕙娘城府,亦不禁有幾分咬牙切齒。「想要說動我退親,被我幾句話給堵回去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退親,也不明白此人的秉性,但他是神醫……權家又是黑白通吃,誰知道他要是不想娶,還能鬧出什麼事來?這不是聽說他到了蘇州還不夠,這幾個月居然下廣州去了麼……看起來,他是真的很不想要我這個媳婦。」

  雖然面上不過問,但要討大姑娘好的人,府內府外不知多少,權仲白人在江南,動向可瞞不過京城的老太爺。瞞不過老太爺……不就等於瞞不過蕙娘?

  老太爺也沒想到權仲白居然光棍到說得出這一番話來,他沉吟半晌,也是嘿然,「把主意都打到你頭上來了——確實是他幹得出的事!」

  不過,親事進行到這個地步,除非雙方有一人死亡,不然根本已經沒了反悔的餘地,老人家也就不糾纏這個話題了。他也是為自己梳理思路,也是和蕙娘閒話,「五姨娘這兩年來,明裡暗裡,少不得給了你幾分不快。卻又都只是小事,按你性子,不至於和她計較。她小門小戶,乍然得意,難免有些輕浮,你也知道,為了喬哥,這幾年來,我和你母親是不會給她太多臉色看的。你要出嫁的人了,出嫁之後天高海闊,只有她巴結你的份,要你靠娘家,那是沒有的事。沒出孝的時候,你應當是沒想著對付她的吧?」

  他頓了一頓,又續道,「你雖然說是顧忌權仲白要你的性命,但我看你這個局,是從臘月裡,你把你身邊那個丫鬟打發回家開始,就已經開始布線了。你還是沒和我說實話,真正想要除掉她,肯定是臘月裡有什麼事兒,令你動了真怒。」

  「有什麼事兒呢?家裡這平平靜靜、安安寧寧的,還能出什麼事兒?」老太爺也不等蕙娘答話,便自己悠然道。「啊……臘月裡,姨娘們從承德回來了。聽南巖軒裡的丫頭說,在承德的時候,有幾天,你生母的眼圈兒都是紅的……」

  焦清蕙再算無遺策、縝密狠辣,她的手段,還不都是老爺子教出來的?即使她也有了幾分火候,在自己爺爺這頭老狐狸跟前,還真是始終差得遠了。至此,蕙娘終於再不敢和祖父繞圈圈了,她就和文娘一樣,又不服氣,又不能不服氣——可她到底又要比文娘識時務得多了,老底都被揭了,再死撐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三姨娘什麼都沒有說,」她低聲道。「我問了好幾次,她都不肯告訴我。還是她身邊的符山和我說的,在承德的時候,和五姨娘說了幾句話,她回來一個人哭了一宿……又過了好幾個月,三姨娘打量我忘記這事了,才和我透出意思,等我出了門子,她想要到承德去住。」

  老太爺唔了一聲,不動聲色,好似這個還沒有上位,就已經為開始為家裡做主的跋扈姨娘,並不是焦家的一員。他就像是聽戲一樣興味盎然,語氣也帶了戲謔,「敢給我們佩蘭添堵?她好大的膽子!」

  蕙娘大膽地白了祖父一眼,「您就知道笑話我——我這回可沒什麼安排得不妥當的地方。您覺得我哪裡做得不好,您就只管說嘛!」

  「你是做得挺好的。」老太爺說。「打從立心要除去她開始,先把孔雀打發回去,和她面上修好。顯得你自己通情達理、不爭一時閒氣。你母親面上不說,心裡對你肯定也是讚賞有加的。緊跟著再要了焦梅做你的陪嫁,簡直就是順理成章……我估計麻氏二門上那個親戚,和他一道當班的姜管事,你將來也要他和你陪房過去的吧?」

  「他女兒石墨管著我的飲食,」蕙娘輕輕地說。「也算是有頭有臉了,一家子陪過去,我也安心一點。」

  老太爺不禁嘻地一笑。「那胡養娘呢?坍得這麼快,是焦梅在背後使勁?你又是怎麼收服焦梅的?」

  「對有本事的人,倒不必多費心機。」蕙娘說。「麻海棠喜歡海棠首飾,只是從前自雨堂首飾從來都不給人的,我給了文娘一副頭面。她來要,孔雀沒給,我把孔雀送回家後,是令石英管著平時的首飾匣。幾個月石英都沒把首飾匣裡一支很漂亮的海棠簪子捧出來給我選,可見這丫頭,不論是忠心也好,聰明也罷,至少腦子還是清楚的。再稍微一點透,提一提我院子裡所有丫頭都跟我過權家的事,她一回家,焦梅一問,自然就知道該怎麼辦事了……我對他的要求也不多,沒要他吃裡扒外,就想讓他弄清楚,究竟麻海棠打了什麼算盤,令三姨娘去承德,是她隨口一說,三姨娘心裡太敏感,當真了呢,還是她真有這個打算。——這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胡養娘說的那些話,並沒有摻假。」

  「嗯……」老太爺點了點頭,「這就明白得很了。就沒有這下毒的事,你怕是也要鬧騰出一點動靜來。最後查出來,有沒有真憑實據,你母親心裡那個下毒的人究竟是不是她這都不要緊,只要胡養娘把話一說,姜管事、四姨娘再下點壞話,按我的作風,她不死也得去半條命,以後更是別想沾喬哥的邊了。這個局簡單明瞭,勝在一箭穿心,分寸拿捏得不錯。」

  「我也是沒想到,」蕙娘秀眉微蹙,「您和母親竟定了宜春票號的份子給我做陪嫁!」

  她又瞅了那檀木盒一眼,「她又還真的托了娘家兄弟給她物色了毒藥……竟還蠢得用這盒子來裝,卻又藏得好,沒被人搜出來。兩巧成一巧,倒是坐實到她頭上了。」

  不過,蕙娘也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不管這下毒的人是不是五姨娘,她總是要先栽給她的。和老爺子說得一樣,能栽死了就栽死了,最後查出來,是她最好,不是她,自己再另外慢慢地查。——這要是前世她中毒之前,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嫁妝將會有多龐大,她對五姨娘的懷疑,也是只會多,不會少的。

  「這燙手的山芋,不給你陪到配襯的人家裡去,難道還要留在焦家招禍?」老爺子頑皮地笑了。「握在手裡多少年了,現在好容易有機會出脫,當然要出脫了去。再說,你到了夫家,沒點陪嫁……又不得夫君喜愛,你也存不住身的。」

  說到這裡,老爺子終於有了一絲歉意,他往上抬了抬手。「起來說話吧,這個局,布得還算不錯,不算太沒風範。只走錯了一步,不然,就是我,怕也是只能存疑,並拿不準!」

  「您是說?」蕙娘神色一動。

  「以你的作風,說得出做得到,要玩釜底抽薪,也不必先通過我。大可以向焦梅露出意思,暗示你會要他做你的陪房。」老人家從容地指點孫女,「甚至是等到你的陪嫁公佈出來之後,再給一點口風……焦梅很善於審時度勢,他也明白你的為人,又何必還要特地向我要他呢?你這還是小看了我。」

  清蕙站起身來,在老太爺跟前重又坐下了,她忽然噗嗤一聲,露出了頑皮的微笑。

  「爺爺!」她說。「我要不問您要人,您看不透了,真要出事,真要被我全栽到五姨娘頭上,那還有誰幫著我查真兇呀?」

  老太爺猛地一怔,他指著蕙娘,罕見地竟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發自內心地暢笑了起來。「好,好!真是雛鳳清於老鳳聲!令你嫁到權家,我也沒什麼好不放心的了!」

  不過,他隨即又收斂了笑意,換上了肅容。「你自己心裡清楚明白,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就五姨娘那點本事,能往你屋裡下藥?簡直是天方夜譚,到底是誰要毒你,你究竟有沒有頭緒?」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2:25 PM

28期許

  「沒有一點頭緒。」蕙娘搖了搖頭,她是要比祖父沉著一些的——畢竟,是比老人家多做了大半年的準備。「家裡是不會有什麼漏洞的,可外人如何能把手伸進來,就更是不解之謎了。這件事,我在後院是查不了的,還得您在前院做點工夫。」

  「我這不是正給你查著嗎。」老太爺像個孩子一樣嚷嚷了起來,看得出來,他的思緒也很興奮、活躍,「查來查去,也查得是一頭霧水,找了兩個好大夫看過了。都是多年給燕雲衛做事的——說是就從藥渣子來看,沒一處是和方子上對不上的。究竟是哪一味藥有毒,他們也分辨不出來了。這毒藥,應該是精心熏製出來的,甚至都還排除了底下人辦事粗心,無意間混進了別種藥材的可能。」

  蕙娘眉頭緊蹙,「這方子裡也沒有什麼太名貴的藥材,家裡都是常備著的,要說是在小庫房裡時,為人偷換了……」

  「你王先生雖然告老還鄉了,但我們家裡也不是從此就沒了高人坐鎮。」老太爺擺了擺手。「家裡人肯定沒這個能耐暗中偷換,外人要進我們焦家後院,又哪裡是那麼簡單。」

  他敲了敲桌子。「你雖然伶俐,但始終經過的事情還少。你就沒有想過,既然在家絕無可能出錯,就不能是藥鋪裡有人動了手腳?」

  蕙娘神色一動,「可——這說不通呀,藥方里的藥,都是家裡幾乎常備著的。無非就是北沙參、玉竹、天冬、冬蟲夏草這幾種換著做主藥,就我知道的,三姨娘、文娘的太平方子裡,不都有這樣的用藥嗎。外頭人要動手腳,他能保證就害著我了?還是他就害死一個算一個……」

  「是,都有這樣的藥。」老人家支著下巴,富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可你自己心裡也清楚,這個家裡,飲食起居、衣服首飾,上尖中最上尖的那一份,始終還是要送到你這裡的。」

  這的確是實話,若果真有這麼一個兇手,深知蕙娘平時常吃的太平方子,又有途徑換了藥鋪裡送來的藥材。那麼只要一切順順當當的,蕙娘是有幾率喝下這碗藥湯從而暴斃,又因為兇手根本就不在焦家,她就是要查一時也沒處查去……蕙娘難得地有點懵了,她幾乎是本能地分析。「可那也是從前的事了,自從家裡有了喬哥,太和塢少說也要佔了一半好東西去。這些滋陰的藥,平時麻海棠也有用的吧?那兇手錯毒了她不要緊,他就不怕打草驚蛇,再也沒有下手的機會了?」

  「麻氏的藥方,我拿來看過了。」老太爺淡淡地說。「其實你心裡多半也有數了吧?她的藥方里,幾味主藥和你的確都有重疊。唯獨冬蟲夏草,她的方子裡沒有。」

  蕙娘眼皮一跳,「昌盛隆那邊,您派人查問過了沒有?」

  昌盛隆是京中藥鋪,價格偏高,藥材品質也要更好一些。京裡的王公貴族,幾乎都在他們家開藥。

  「還用得著查問嗎?」焦閣老說。「昌盛隆背後有宜春的本錢,我們才一直用它。他們肯定也是撿最好的給我們家用,誰還不知道呢?別的藥材也就罷了,可這冬蟲夏草,全天下最好的就出在青海……要不然,前些年幹嘛那麼著急打北戎?」

  北戎方平,權仲白就帶了幾十個侍衛進西域尋藥,這是京裡有名的故事。自從他妙手回春,硬生生把先帝的病給延了幾年之後,西域藥材,也就順理成章地為權家壟斷……

  蕙娘一下就咬住了嘴唇,她瞟了老人家一眼,「他說他獨身慣了,真的一點都不想續絃……」

  「你對權子殷也太沒有信心了。」老太爺不以為然。「我可以給你打包票,權家想要你命的人,恐怕的確是多得兩隻手數不過來。但他決不是其中一個,他要真有這狠勁,當時也就不和你說那一番話了。」

  他又叮嚀蕙娘,「他閒雲野鶴的性子,和你不大調和,我也是早預料到的。對這一點,你心裡也要有所準備,到了權家,旁事不論,先把他給籠絡住了,生了兩個兒子,你再來談別的事。」

  蕙娘再殺伐果斷,那也是個女兒家,她還偏巧是個很傲氣的女兒家,小姑娘嘴巴一翹,明知道祖父說的是正理,卻還有點不樂意。「那也要他能生才行麼,我看他那個哥哥,就——」

  老太爺被孫女兒的小脾氣鬧得啼笑皆非,他加重了語氣,「他能生得出來,自然和他生,他要不願和你生,你就是去借了種,那也得把孩子生了!」

  見蕙娘垂下頭去,不說話了,他這才把語速給慢了下來。「權家情況,和別家不同。他們家從開國時第一代傳承起,就不是嫡長子承爵。我看過他們的宗譜,這些年來,有嫡長子承爵的,也有嫡次子、嫡三子承爵的。反正只要是嫡子,又有能耐,爵位並非無望。子殷對爵位未必有想法,但我看,你還是要爭一爭。」

  蕙娘倒未曾聽說過此點:這一代良國公承爵,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這種事,權家肯定也會處理得很隱秘。不是老太爺這樣的有心人,恐怕是很難發現其中的玄機。

  就算心裡再有別的想法,她也不禁一挑眉,本能地思索了起來:要是祖父所言不假……

  如果沒有票號陪嫁,她倒還不一定看得上良國公的爵位,別的不說,只要一想到權仲白那雲淡風輕的魏晉風度,蕙娘就打從心底犯膩味:他是肯定不會去爭的,不然,怕是早都續上弦了。牛不喝水強按頭,她難道還能強著權仲白?可有了宜春票號這個陪嫁,那就不一樣了,懷璧其罪,比起還沒有生育,平時德行也並不顯的長子夫婦,權仲白醫術通神,上層關係極好,她焦清蕙是閣老孫女,老閣老軍政兩面的關係,權仲白怎麼都能繼承了三分。又有這熏天陪嫁,就是他們不爭,對府裡其餘有意爵位、有份來爭的兄弟來說,也已經無形間是個壓迫了。四太太說的好,為了三文錢都有人殺人呢,更何況是宜春票號這麼大的利……還沒過門,權家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要出手了,自己要還傻乎乎地只想著過門後自保,那豈不是等著人來踩死?

  該怎麼爭呢?老太爺已經指出明路了。爭一時閒氣,簡直和五姨娘一樣蠢。再沒有人比焦家更懂得子嗣不旺盛的痛苦了,她的千般心機、萬端手腕,全比不過一張好肚皮,能把嫡子生在前頭,就已經是堂堂正正地在爭。別的事情,大可以等生完了孩子再說。

  理是這個理,祖父一言萬金,路都給鋪好了。就是心裡再不願意,蕙娘也沒有再鬧脾氣,她輕聲說,「可他老往外跑,這些年來,在京城的時間並不多……」

  「往後幾年,他出不去了。」老太爺笑了。「權家只怕比你還要更著急——我還有一件事,沒和你說呢。定親的時候,就已經和他們打過招呼了,將來要是子喬出了什麼事,沒能平安養大。你和子殷的第二個兒子,必須改做焦姓,承繼焦家的香火。」

  蕙娘肩膀一彈,她吃驚地看了祖父一眼,「這——這合適嗎?權家人行事這麼狠辣,萬一要是將來他們對子喬下手……」

  「合適,怎麼不合適?」老太爺淡淡地說。「他們要下手,怎麼都得等我合了眼。要是我撒手的時候,你還沒能在權家做出一番名堂來,子喬生死如何,那也都是他的命。天下的富貴就那麼多,我們家獨攬了幾分去,命不夠硬,哪裡撐得起來?」

  從小老太爺就是這麼教她:秦失其鹿,天下共逐。有錢有勢,自然就有人覬覦,潑天的富貴看著是好,可要沒有撐天的實力,那也只有被淹死的份。焦子喬自己要是能耐不夠,蕙娘這個做姐姐的又護不住他,他的命運也就只能操諸於他人之手。到時候是生是死,可不就憑個天意了?

  「就是你自己在權家也是一樣。」老太爺並沒有再往深處去點了:蕙娘為人,他難道還不清楚?就是因為她親手把子喬生母給搞下去了,這輩子反而還會更護著喬哥。再點透,倒落了下乘。「這天下,越是最富貴的地方,爭鬥也就越凶險,人情也就越淡薄。你在焦家也好,權家也罷,甚至是把你許到何家也是一樣。你有的少了,別人未必不來害你,可你有得多了,別人是一定要來害你的……佩蘭,人生在世,步步為營。以後過門到了夫家,三從四德的面子要做好,私底下該怎麼辦,你自己心裡要有個數。」

  清蕙起身恭恭敬敬地給老太爺行禮,「孫女一定謹記在心,不令您、令母親失望。」

  有著一句話,將來就是自己撒手,也無須為子喬擔心。出嫁前該有的幾句說話,也都說得差不多了。老太爺唇邊不禁浮起一縷微笑,他目注蕙娘徐徐落座,眼神一時,不禁有幾分悠遠了。「可惜,你爹沒能多熬兩年,不然,你又何必如此操心。他一雙眼多利,麻氏什麼貨色,才輕浮一點,恐怕就瞧出了她的材料,也就容不得她多活這幾年了。」

  這是老太爺在變相地賠不是了:以蕙娘的敏感身份,縱然祖孫親密無間,可只憑五姨娘幾句說話,即使她看出此人本色,亦不能直接數落她的不是。歸根到底,還是因為老人家這幾年來忙於國事,四太太又根本無心理事,這才使得五姨娘可以從容編織她的春秋大夢,也要勞動得蕙娘出手佈局,來暴露她的真容。

  「我沒有爹的眼力。」蕙娘把壺裡殘茶潑了,出屋又接了一小壺水。「茶冷了,我給您換一壺新的……不過,也就是些雞毛蒜皮的手段,費不了多少心思,玩似的就辦下來了。您要是不怪我自作主張,非得把她往死路上逼,我這就安心了。」

  她是做慣了這一套的,吹火烹茶,一連竄複雜的動作,為她做得賞心悅目,焦閣老看著心裡都舒坦,聽了蕙娘的話,他又有幾分不屑。「就憑她?你不出手,她也活不了幾年,她好也罷,既是如此人品,子喬長大之前,總要把她拔掉的……唉,也是家裡人口太少,能多一個人,就多一個人。」

  他又表揚蕙娘,「你這一次做得很好,把子喬放到謝羅居,是你母親主動開的口。」

  自從四爺去世,這幾年四太太彷彿槁木死灰,一副哀大莫過於心死的樣子。焦家祖孫心裡其實都著急,但心病還須心藥醫,子喬搬進謝羅居,總算是個好的開始。蕙娘微微一笑,算是領過了祖父的誇獎,她不免還有幾分好奇,「麻家那麼一大家子,您怎麼安排的?畢竟也有幾十號人,連親帶戚的,好似都不在京城了。」

  焦閣老只是笑,「是啊,我怎麼安排了呢?」

  他端起蕙娘斟出的茶水,自那褐色小盅中淺淺啜了一口,笑得雲淡風輕,一絲煙火氣息俱無。蕙娘看在眼裡,心頭卻不由一抽。

  麻家幾十口人,又是良民,要全滅口,即使是閣老府,怕也沒有這個能耐吧,一個不慎,也容易給對頭留下把柄……再說,麻海棠一個人不識進退,隨手摁滅了也就摁滅了。麻家人能有多少知道她的圖謀?這就辣手除了全族,恐怕有干天和吧?

  可祖父多年相位坐下來,心狠手辣慣了,恐怕又不會把麻家這些人命放在眼裡……

  「文娘的婚事。」正想著,老爺子又開口了。「你別再插手了。」

  他把茶盅擱回案上,不知何時,又收斂了笑意,語氣也有幾分高深莫測。「我知道你多少是猜出來一點,不過,終究也有變數,還要看那人究竟想不想進步……嫁到接班人那裡去,日子差不了的。再說,這親事能不能成,還得看他這件事,辦得漂亮不漂亮。」

  這一回,蕙娘是真的有些不寒而慄了,她努力遮掩著這絕不該在自己身上出現的不自在,竭力在心中告訴自己:你不先做到絕,他日就會有人對你做到絕。在這種高度,每一步都沒有多少犯錯的餘地,心慈手軟,不過是最大的笑話。

  「她同您來鬧了?」她的聲調還很輕快。「不是我說文娘的不是,可她那個性子……做將來閣老家的兒媳婦,怕是不大合適吧?」

  「人都是練出來的。」焦閣老調子很淡。「該教的沒有少教,在家嬌養養不出來,出嫁後多跌幾個倒,她就跌出來了。」

  一聽這語氣,蕙娘就知道此事已沒有多少迴旋的餘地。她沉下眸子,輕輕地應了一聲,「是。」

  「權家已經派人去廣州捕捉子殷了。」老太爺看她一眼,唇邊又浮出了那孩童一樣頑皮的笑容。「想必也不至於誤了婚期,從下個月起,從前的幾個先生,會再回來教你。你也該為以後的日子多做打算,該挑的陪房,該做的人脈工夫,不要耽誤了。」

  見蕙娘面上頓時浮現兩朵紅雲,他不禁大樂,玩心十足地頓了一頓,頓得孫女兒有點不自在了,才道,「至於這毒藥,我會為你查著,有了線索,自然隨時告訴你知道……這幾個月,你也多陪陪你母親、你生母,多陪陪喬哥吧。」

  正說著,外頭有人通報,老太爺叫進——卻還是那位小廝,他半跪著給老太爺回話。「那是鶴頂紅,不過並不太純。味道還發苦呢,大夫說,也就是坊間可以輕易弄到的貨色。」

  老太爺和蕙娘對視一眼,都露出了不屑神色:小門小戶,就是小門小戶。五姨娘這是還沒有冒頭,就為蕙娘給察覺了出來,如不然,她稍微露出本色的那一天,怕就是送命的日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2:25 PM

29相逢

  即使已經快進臘月了,廣州天氣也還是那樣和暖。十一月底,到了中午連裌衣都還穿不住。權仲白寬袍大袖還不覺得,他身後的管家是流了一臉的汗,他小心地將衣袖往上褶了一褶,緊跟在二少爺身後,兩人踱到一株大槐樹下站著說話,「您瞧著這批陳皮,能全吃進不能?若能,今晚交割了,明日倒是能一道栽上京去,也算是為京裡補上點貨了。去年京城附近開春前後那場小疫,用了不少老陳皮呢,二少要瞧著明年還許再流行起瘟疫來,咱們就吃了這一批去。」

  隨著數年前定國侯南下西洋,朝廷開埠的消息傳揚了出去,僅僅是幾年時間,廣州幾乎已經換了個模樣。民間的錢,永遠要比天家的錢更活也更快。要不是許多走私船舶,壓根就沒有能入港的憑證,眼下碼頭恐怕是已經泊滿了船,可就算是這樣,廣州附近的大小島嶼也早就停滿了從西洋東洋南洋蜂擁而來的大小船舶,有些老住戶,僅僅是因為手持百年前官府頒給的『船票』,可以進出海港來回運貨,這幾年間就已經成了大廈連雲的富戶了。

  這地方每天都有新的富戶,也每天都有人家傾家蕩產。可從海港邊上一溜排出去長達數里正在建造的碼頭,廣州城外為福船停泊營建的新港與造船廠,城內隨處可見堆積如山的砂石工地來看,廣州畢竟是要比權仲白行走過的所有城市都興旺得多了,這是個很吵鬧的地方,人口流動得也大,天天都有船隻出海往北方走,也都有馬車向內陸行去。廣州知府這幾年正預備修路呢:要再不修路,恐怕廣州城內的馬車能把全城街道,都給塞得滿滿噹噹的了。

  就是藥材集散的這一條街,也要比權家兩主僕所見的所有市場都要熱鬧。廣陳皮、廣藿香,已經不再是這一間間藥鋪所營業的主要藥材了,從柔佛來的人參,從西洋輾轉來的加啡,從『極新一處地方』來的新西洋人參……就是一向最講究老招牌、老字號的藥材鋪,也都賣起了洋貨。張管事在廣州捕捉到二公子已有半個多月了,這半個月來,二公子還和從前一樣,幾乎就沒有閒著,每日裡給窮苦人看過診,得了閒便鑽研這些新式藥材的藥理、藥性,又更大肆購買,到廣州五六個月,他自己隨身帶的銀子花光了不算,還問許家借支了有一萬銀子,也全花得一乾二淨。若非張管事身上也帶了幾張花票,良國公府顏面何存?許家是有錢不錯,可權家也不差錢呀,二公子就沖宜春票號寫一張單子,上十萬銀子也是隨時到手的事,可他一來怕是懶得費那個神,二來也是不願讓家人太快得知他的行蹤……

  「那不是廣陳皮,香味色澤都不像,」權仲白淡淡地說,「價格倒還能壓得再便宜點兒,反正窮苦人命賤,平時吃的藥不多,那樣的成色,賑災發藥是儘夠用了。奶公你也不用這麼拐彎抹角的催我。」

  他歎了口氣,「我明天一定上船,成嗎?」

  這批陳皮不是廣貨,張管事還不是一眼就看出來了?會這麼說話,其實還是拐彎抹角地提醒二少爺:年年各地有什麼大病小災的,二少爺忙著義診不說,連藥材都不收錢。這麼多年下來,家裡可是從沒有二話的,對二少爺,不可謂是不體諒了。京城藥鋪為什麼缺貨?還不是因為去年春天,他幾乎把權家在整個北方的陳皮全都給開出去了?這不是什麼金貴藥材不錯,可那也是成千上萬兩銀子的進出……家裡對二少爺沒得說,二少爺要還胡天胡帝的,眼看著四月就要行婚禮了,卻還不回京城去,這可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我哪敢催您。」張管事忙道,「實在是家裡也催得緊——不要說家裡,就是宮中也頻頻問起,您也知道……」

  他小心地左右一望:即使在這鬧市之中,他也還是說得很含糊。「打從主母起,老爺、大少爺、二少爺,就沒一個是身康體健的,離不得人呢!您這都走了快一年了,這會再不回去,到時候衙門裡把您硬給請回去,您又要鬧脾氣了……」

  權仲白嘿然一笑,「都是作出來的病!」

  見自己奶公嚇得面如土色,他也就不再多說了:人多口雜,有些話畢竟是不好出口。「行啦,您就回去把那批陳皮吃了吧,反正這東西用量大,明年沒瘟疫,後年總有,就沒有用不著的時候。」

  聽他口氣,這批價值少說也有三四千兩的大宗陳皮,肯定是要用作義診之用了。可張管事一點都沒有不捨,他倒還鬆了口氣:能把祖宗平平安安地哄上海船,別說三四千兩,就是一二萬,那都是值得的。就為了他負氣下廣州的事,宮裡是見天地來人,老爺夫人面上不說,心裡壓了多少事情,那真是誰都說不清楚……

  「您索性就再逛逛。」他便安頓權仲白。「我也不白來一趟,能在周圍藥鋪裡都踩踩點,看一眼藥材是一眼,這可比管事們層層上報要強得多了。您要看中了什麼,就令小廝兒給我帶個話!」

  權仲白哼了一聲,不大樂意回話,他奶公也不介意,扭著身子便疾步回了鋪內,自有夥計上前熱情招待:權家藥材生意做得大,雖然也就是去年、今年才開始向廣州伸手,但名號是早就打出來了。按張管事的身份,要不是為了哄他權仲白開心,這麼小的生意,根本就用不著他出面。

  他煩心事雖然多,可此番下廣州來,所見風物與慣常不同,幾個月呆下來,心胸都要為之一快。就是想到那個又刁鑽、又傲慢、又刻薄的焦家大小姐,也都只有淡淡的不舒服:張管事是他生母陪嫁,也是二少爺的奶公,才到廣州當晚,五十多歲的人了,哭得和孩子一樣。『您大哥也是三十歲往上的人了,兩兄弟都沒有個後人。我和你養娘想起來心裡就像是有刀子在刮,大小姐在地下怕是也沒法合眼!您好說歹說,也得給大小姐留個後……』

  這是奶公親口所說,和繼母所言就又不一樣了。縱心中還有千般意緒難平,可想到焦清蕙似乎是含了萬般不屑、萬般憐憫的那句話:「二公子以為,這富貴是沒有價錢的嗎?」他又有幾分頹然,家人對他殷殷期望,終究也是為了他好,即使這好裡帶了一廂情願,可畢竟,古怪的是他,可不是父母。這多年的寵縱,終也不是沒有價錢的。

  道理都是說得通的,但情緒卻很難順過來,二公子不知不覺,便撥馬徐徐踱到了碼頭,也不顧自己青衫白馬,在人群中是何等打眼,只是略帶艷羨地注視著陸續靠岸停泊的客船,與那些個或者行色匆匆、或者步履從容的行人,久久都沒有做聲。

  他隨身帶著的小廝兒桂皮倒是很明白二公子的心思——自從到了廣州,二公子已經有三四次,想上私船去近海走走了。打從廣州知府起,廣州管事的幾個大人物,參將許氏、千總桂氏,甚至連那對一般人來說秘不可言的燕雲衛,沒有誰不被他嚇得屁滾尿流的,就連兩廣總督,本來在廣西坐鎮指揮剿匪的,還特地令人定期把二公子的行蹤報給他知道。唯恐在自己手上丟失了權神醫,京中要怪罪下來,雷霆之怒自己根本就當不起……二公子幾次要上船,幾次都是腳還沒沾甲板,就已經被攔下了。就是現在,也不知有幾個人暗中綴著他們,唯恐二少爺興之所至,又做出些令人為難的事情來。

  這大夫本不是什麼體面行當,可做到極致,也就成了香餑餑了。尤其二少爺身份又尊貴,就是一品總督見了面,也要笑瞇瞇地拉著手問好。久而久之,他的脾氣也就被寵得越來越怪……桂皮在心底歎了口氣,加倍小意兒地放軟了聲音。「少爺,您也別老鑽牛角尖了,這番回京也好,要再不動身,怕趕不上先頭少夫人的忌日啦。」

  他能跟隨權仲白行走大江南北,從未被這個古怪孤僻的青年神醫甩掉,自然有過人之處。張管事鼓著唇皮費力嘮叨了一晚上,也沒有這一句話來得管用。權仲白的神色頓時有幾分柔和,他歎了口氣,「說得也是,去年著急出來,就沒去墳上拜祭。今年再不回去,誰還想得到她呢?」

  桂皮暗歎口氣,他不敢再接口了。見主子正要撥馬回去,他也忙撥轉了馬頭——也是依依不捨地瞥了這人來人往,熱鬧得有些離奇的客運碼頭一眼。就是這一眼,他住了馬,「少爺,我瞧著那有個老客要不好了。」

  權仲白回頭望去時,果然見得一位青年客人,正在搭板走著,只他步履踉蹌,越走越慢,身形也越來越歪,周圍人已呼叫了起來,還有人要上前扶他。可還未來得及出手,此人已是雙眼一翻,從板側竟是直墜了下去,蓬地一聲,已經落入水中。

  遇著這種事,為醫者自然不能袖手,權仲白沖桂皮一點頭,桂皮便跳下馬去,分開迅速聚攏而來的人群往前擠到了岸邊。好在這裡碼頭,會水性的人也多,此人穿著且又富貴,早有些貪圖賞錢的挑夫下了水。未有多時,他已經濕淋淋地伏在權仲白跟前,由桂皮頂著他的肚子,讓他吐水。一頭還有一個小廝,又要安頓挑夫卸行李,又著急自家少爺,來回團團亂轉,急得抓耳撓腮、束手無策。

  旅途發病,本屬常事,不用權仲白開口,桂皮一邊動作一邊就問,「你們家少爺一路上可是犯了瘧疾,又或是水土不服,不能飲食?他身體很虛呀!一般這個年紀,身上沒這麼輕的!」

  「自從過了蘇州換海船,眼看著就面黃肌瘦了!」這小廝一開口,卻是正兒八經的京城土話,他急得要哭了,「什麼都吃不進去,頭重腳輕一點力氣都沒有……說來也怪,公子從前是不暈船的!」

  正說著,那人哇地一聲,嗆了一口水出來。圍著瞧熱鬧的一群人都笑道,「好了、好了,這下活轉了。」說著便漸漸散去,只餘下在碼頭候客的客棧夥計,還在一邊打轉。

  權仲白一直未曾看清此人面目,待他翻過身來時,心中也不禁喝了一聲彩:儘管渾身濕透衣衫狼藉,可此人面如冠玉氣質溫文,一看就知道,即使不是大家子弟,也是書香人家養出來的兒郎。如非面帶病容,終是減了幾分風姿,也算得上是個翩翩俗世佳公子了。

  第一眼如此,再第二眼,他的眉頭擰起來了。

  面黃肌瘦、眼珠渾濁……這個年紀,這個風度,沒有道理卻有一雙如此渾濁的眼睛。就是在常年浸淫酒色的人身上,都很難看到如此渾黃的瞳仁了。

  他本已經下了馬,此時更不懼髒污,彎下身子一把就拿住了此人的脈門,也不顧那小廝同桂皮如何喋喋不休地同他解釋情況,自顧自地閉著眼睛,在一片鬧市中,專注地聆聽起了那微弱鼓動的脈聲心跳。

  似斷似續、脈象清淺……

  「公子貴姓大名?在下權仲白,」他毫不遲疑地報上了家門,「在杏林中也有些小小的名聲,你雖是途中染病,但保養不慎病勢已成,怕是要慎重些對待了。此地不便開藥,如你在城內沒有親朋,可往我下處暫時落腳,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桂皮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甚至就連那小廝兒都露出驚容:京中就是個乞丐,怕是都聽說過權家二少爺的名聲。在廣州偶遇神醫,的確是富有戲劇化的經歷。

  那青年公子嗆咳本來已經漸弱,此時更又強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喘勻了氣息,低聲道。「小生李紉秋,久聞權神醫大名……只是萍水相逢,得您施救,已屬大恩,又怎好再給您添麻煩——」

  「和性命有關,如何能說是添麻煩呢。」權仲白語帶深意。「你這病,恐怕除了我,全廣州也沒人能治。」

  李紉秋眼神一閃,在這一瞬間,這個氣質溫文的青年竟展現出了一種氣度……他的眼珠雖渾濁,但眼神卻依然很利,刀子一樣地在權仲白臉上刮了一遍。權仲白只覺得臉上寒毛都要倒了,他心下不禁有幾分納罕:萍水相逢,自己才剛對他施以援手。可看此人態度,對自己卻似乎殊無好感,反而有些極為複雜的敵意……

  正在此時,李紉秋一口氣吸岔了,卻又重嗆咳起來,這剛成形的氣勢,竟全被嗆得散了。權仲白二話不說,沖桂皮一點頭,桂皮連勸帶嚇,「聽話聽音,我們家少爺從來都不打誑語,公子您是上等人,怕還是惜命些……」

  一邊說,一邊碼頭邊上叫了一頂轎子,作好作歹將李紉秋扶進去了,一行人回了權仲白在廣州的下處。

  因權二公子這次南下,一路也兼為平國公世子夫人扶脈,到廣州順理成章,就在許家客院落了腳。以許家做派,其在珠江畔的大宅自然是盡善盡美,李紉秋喝了權仲白開出的一帖藥,很快就沉沉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已經入夜,他只覺得精神要比從前半個月都好得多了,雖不說精力充沛,但起碼不至於一陣陣發虛——即使以李紉秋的身份,他對權仲白醫術,亦不能不深深歎服。

  蘇州城內幾大名醫都沒有摸出來一點不對,到了他手上,兩根頎長的手指一按上脈門,權仲白的神色立刻就有了變化……此病竟同性命有關,看來也就不是病了。可他一個無名小卒,無關輕重的人物,世上還有誰要害他呢?

  老太爺?不,不會是他,老太爺如要收拾他,想必才出京就會動手,又何必以巨款相贈?他不過是老太爺手心裡的一隻螞蚱而已,想要捏死他,並不須如此費力。

  但除了老太爺之外,又有誰要動他呢……

  李紉秋才思索片刻,便已覺得精力不濟,他費力地閉上眼小憩片刻,這才汲取了足夠的力量,想要下床為自己倒一杯水喝。可才一動,門口便傳來人聲,「你要有一段日子不能下床了。」

  聞聲望去時,卻正是權仲白站在門邊。

  廣州的月兒同北方比,不但又圓又大,而且還要更黃,透過一扇半開的窗戶,這黃澄澄的月光直射到權仲白腳下,倒越發顯得他神彩清矍,此人非但風流秀逸,週身像是盈了一泓遠自魏晉而來的水墨,並且氣質高潔,縱使布衣粗服,也有凜然於眾人之上的貴公子姿態。在月中如此一站,立刻就使李紉秋心裡興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酸苦中也帶了一絲欣慰:畢竟,這位朝野間有名的魏晉公子,即使用再苛刻的眼光去評判,也總還是配得上那株相府名花的。

  「晚生謝過公子。」他很快又收斂了思緒,面露微笑,端出了一副得體的態度。「如不是公子一語點醒,幾乎不知道還有人欲不利於我的性命。」

  一直聽說權仲白秉性直爽,最不喜歡彎彎繞繞——傳言不假,他的做派的確取悅了這面色莫測的貴公子,他唇一彎,笑了。「明人不說暗話,李公子,你身份很貴重啊,仇家不少?」

  身份貴重、仇家不少……李紉秋搖了搖頭,他如實說,「並未與誰結仇,亦不是什麼公子身份,不過一介流民,想要去海外謀些生路,也不知自己礙了誰的眼。聽神醫的意思,這害我的藥,很難得?」

  久在富貴人家打滾,有些事,李紉秋也不至於不清楚:就是伸手害人,那也分了三六九等。似下鶴頂紅、馬錢子這樣的草藥,不過是民間富戶之間的鉤心鬥角。真正高門大戶之間,有些獨門毒藥,來源珍貴難得,幾乎算是一副招牌。有懂事的大夫,即使瞧出不對,一般也決計不敢聲張……不過,那都是門閥世族的事了,以他的身份,卻真的還接觸不到這種層次的對弈。

  權仲白的眼神在他週身仔仔細細地打了個轉,他微微一笑,竟迴避了李紉秋的真正意思。「也許不難得,但也不是那麼好得的。李公子可以在此地多住一段時日,我給你熬了藥,連服三個月便可康復。此後用飯用藥,總之,可以入口的飲食,多小心些,沒有壞處的。」

  沒等李紉秋答話,他便轉身飄然而去,竟再未逼問他的家世淵源。李紉秋呆倚枕上,尋思了半日,這才廢然搖了搖頭,始終還是了無頭緒。

  又想到權仲白舉手投足間的特別氣度,還有他那過人的家世、逼人的聖寵、傲人的本事……

  他慢慢地倒在枕上,一張臉看著寧靜,整個人的氣質卻似一張弓,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漸漸地給拉得緊了。

  雖說明日就是回京城的日子,但權二少素來行蹤不定,這一次要走,他甚至連主人家都未曾通知。直到從李紉秋屋裡出來,他才命人通報許世子,想要同主人當面話別,並再見世子夫人一面。

  按說這個要求,不但無禮而且非分,可當神醫就是有這個好處,許參將欣然應諾,非但自己親身陪在媳婦身邊,還附贈桂千總、桂千總太太。這兩對年輕夫妻面上都有些酡紅——圓桌上還有酒席未完,一望即知,桂千總是又帶著太太上門做客。男女各坐一桌,一在內間一在外間,正吃得熱鬧呢。

  「子殷兄來得正好!」許參將今日興致高,鳳眼閃閃發亮,就連慣常低沉緩慢的音調,都往上抬了一格。「明日要走,怎麼都該給你踐行,知道你不是挑剔人,我們坐下添酒,你今日必須一醉了!要不然,三柔長大了豈不要罵我!從她出生到現在,幾次要謝恩人,都未能令他喝一杯酒!」

  三柔是許參將女兒的小名兒,因在家排行第三,閨名和柔,家裡多叫三柔或者柔三姐。為了生她,世子夫人是吃了苦頭的,要不是恰好有權仲白在側針灸,這孩子幾乎就沒能生得下來。不過,現在母女倒是很康健,尤其柔三姐,生得玉雪可愛,連桂千總太太都愛得很,現在正抱在懷裡看她吹口水泡泡呢。

  權仲白也不推辭,他淺淺進了半杯酒,便道,「這已經到量了,再喝恐有妨礙。」

  許參將還沒說話,桂千總笑了。「升鸞,你面子好大,連子殷兄都破戒喝了半杯酒,回京夠你吹上半天的了!」

  一邊說,一邊就推自己媳婦,「三妞,快讓子殷兄給你扶個脈,最好連你三年內的太平方子都開出來,免得這一走,找不到免錢的大夫了。」

  「哎,明潤。」許升鸞手一抬,「善桐世妹我是知道的,身體壯健如牛,怎麼那也是我們家楊棋先來吧?她這不是還有些病懨懨的麼!連子殷進來,那不都是指名道姓要見她?」

  「你們兩個怎麼什麼事都要鬥嘴。」桂少奶奶性子爽朗,噗嗤一聲就笑了。「權世兄又不是活人參,要搶個頭道湯喝。」

  她摸著肚子,大度地擺了擺手,「我反正和牛一樣,就不同七妹爭了,七妹快先給神醫扶扶脈,不然,我看七妹夫哪還能安心吃飯。剛才權世兄一傳話要見七妹,七妹夫筷子都嚇掉了……」

  桂少奶奶和世子夫人是一族的堂姐妹,兩人關係處得很好。聽見少奶奶這麼一說,她也笑了,「就不興權世兄有事要交待我呀?怎麼說,瑞雲可還是我的弟媳婦呢——」

  幾家關係錯綜複雜,說起來都是親戚,年紀又都還算相近,相處起來也就沒那麼拘束了。權仲白見他們夫妻和樂、一室融洽,也覺得高興,他並不先提起來意,而是給兩位少奶奶都把過脈了,一一道,「身子都還算安康,太平方如常吃,廣州這裡空氣清新,漸漸就越來越好了。」

  又多交待了桂少奶奶一句,「雖說是第三胎了,但也還是要小心,尤其不能吃得太多,免得胎兒太大不好生產。不論當地大夫怎麼開藥,酒都千萬別沾。」

  再捏了捏柔三姐的小手腕,覺得脈象平穩無甚不妥,再問了世子夫人幾句話,他才道,「這孩子先天足,沒什麼不妥的地方。她乳母可以不吃補湯了,免得過分進補,反而陽火過旺。」

  世子夫人肩頭微不可見地鬆弛了下來,她沖權仲白感激地笑了,「從小就承蒙您的照顧……」

  「從你小時候就給你開方子。」權仲白一掃楊棋、楊善桐,甚至是許升鸞、桂明潤,心底也不是沒有感慨,「十多年真是一眨眼的事,你的身體越來越好,心緒也越來越好啦。」

  只感慨一句,不多盪開,他又續道,「這次進來,是有事想請你多費心的。我明日上京,可院裡還有一位病人,怕要三個多月才能痊癒。這期間,請你多關心照料。」

  這等小事,又何必特地委託主母?難道許家還會把這病人趕出去不成?幾人都有些吃驚,楊棋才要說話,權仲白看了她一眼,他語含深意,「畢竟,也算是同病相憐吧。只是他的症狀要沉一些,在他出海之前,只怕病勢會有所反覆,也是難說的事。」

  世子夫人眸中異彩連閃,她別有深意地看了權仲白一眼,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憑您幾次深恩,這樣的小事,要還辦不好,我楊棋還是個人嗎?您放心吧,一定把他妥妥當當地送上海船,決不會出一點差錯的。」

  世子夫人辦事,也一向是很讓人放心的。權仲白笑了,「那就先多謝過。」

  他忽然又想起來,「啊,我還欠你們一萬多銀子——」

  眾人哄堂大笑,許升鸞逗他,「可不是?所幸你回去要成親,我們本該送份厚禮的,這就不送了,兩廂扯平倒好。」

  桂少奶奶也笑瞇瞇地說。「是嘛,沒想到權世兄也到了成親的時候了,我和七妹時常說起來,還都覺得可惜呢。焦姑娘在京裡名氣那麼大,可偏偏我們倆都緣慳一面,沒能見識到她的風采!想必能配得上你,那也一定是極好的人品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焦清蕙,權仲白頓時感到一陣頭疼,他摸著頭呻吟了起來。「醉了醉了!我回去了!」

  眾人自然又是一番打趣笑鬧,連許升鸞都說,「她小時候,我們已經都出門打仗了,真只是聽說,卻沒見過。」權仲白雙手捂著臉,只做聽不見。

  偶然一轉眼,卻見桂少奶奶和夫君相視一笑,他忽然就想到了近十年前,還在西北朔漠之中,大雪連天冬風徹骨的那段日子。那時候桂少奶奶不過是金釵之年,雖已出脫得眉目如畫,可究竟稚氣未脫。一轉眼,她膝下已有了一兒一女,連第三胎都已經在肚子裡了。那時候,元配新喪,他還為她守著熱孝……

  一轉眼,竟也這麼多年。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2:26 PM

30添箱

  一眨眼就又過了年,春三月草長鶯飛時候,各家姐妹也就紛紛隨著長輩上門,給蕙娘添箱來了。

  焦家雖然一族都已經葬身水底,但總還有些三親六戚是沒死絕的。蕙娘三位伯母都有娘家人在京城,也都或多或少受到焦閣老的照顧,雖說家業難以比較,平時也很少往來,但大姑娘都要上花轎了,他們總也還是要盡力籌措出一份賀禮來,又挖空了心思給蕙娘預備珍奇之物,以為壓箱。除此之外,還有焦閣老的那些個得意門生——他們是最知道蕙娘份量的,即使遠在天涯海角,也多有輾轉送禮上門的,什麼西邊來的貓眼石、北邊來的百年人參、東邊來的名貴金漆器、南邊來的大珍珠……為了不至於過分張揚,焦家已經往權家送過好幾次嫁妝了,可這送過去的趕不上遞上門的。石英和綠松都很頭疼:才運走一批,又多了一批。府裡雖然也預備了各色名貴木箱木櫃,可事到臨頭,還是不得不連南巖軒都掃蕩了一遍,這才勉強把蕙娘的嫁妝都裝下去。至於到了那邊府邸該如何安放,她們已經沒主意了——據跟過去安放的媳婦們說,權家畢竟人口多,雖然國公府佔地也大,可同十三姑娘在焦家佔據的面積相比,新人們的院子就小得多了。光是現在,嫁妝就已經快把倒座南房給佔滿了,這還是大批嫁妝還沒過去呢……就更別說十三姑娘龐大的陪房團,也都還沒說上安置的事兒。

  何蓮娘來看蕙娘的時候,就一直咋著舌頭,「我出嫁的時候,要是有蕙姐姐一半動靜,這輩子真是死都願意了!」

  雖說蕙娘畢竟還是沒有被說進何家,但小姑娘表現得相當自然,要不是絕口再不提何芝生,蕙娘還真以為她忘了自己的多番說話呢。她拿著何蓮娘送她的一對點翠金簪,微微笑了。

  雖說四太太現在也時常數落文娘,但又怎麼比得上嫡女身份,從小帶在身邊教養?蓮娘年紀雖然不大,但比起文娘來,為人不知要玲瓏多少。

  「動靜也都是虛的。」她就逗蓮娘,「你要眼饞了,那也容易,就在我這裡住著,等出嫁那天,蓋頭一蓋,你代我上了轎子,那這動靜可不就全是你的了?」

  「動靜是虛的不錯,可姑爺不是虛的嘛。」一看就知道,蓮娘也是在簾子後頭偷看過權神醫的。提到權仲白,即使她才是金釵之年,聲調都不禁要抬高了一個檔次,透著那麼如夢似幻。「就不說這動靜,光說這姑爺,願和蕙姐姐換的人就多著呢。你再這樣逗我,仔細我當了真!」

  活潑親善的人,沒有誰不喜歡的,文娘就算有幾分嫌蓮娘太機動了,終究也還挺喜愛這個嘰嘰喳喳的小妹妹。她被蓮娘逗得笑彎了腰,「你很該把這話同你娘說說——說的時候,打發人告我一聲,我也不說話,就擱邊上看著。」

  「看什麼。」蓮娘紅了臉,她瞟了蕙娘一眼,究竟也不敢繼續往下說了,只是壓低了嗓門道。「蕙姐姐,你可別說,你這一向風頭這麼盛,我們知道的,明白這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可不知道的人,心裡還不知道怎麼記恨你呢。有的人恰好也就是今年要辦喜事,她夫婿門第雖也不低,可同權二公子來比,那就不知差到哪兒去了。尤其您前兒被賞了三品穿戴,這可不又是難得的殊榮?她免不得又要犯紅眼病了。」

  這說的是誰,聽者自然明白。文娘本來懶洋洋地靠在姐姐身邊,正將那根點翠金簪轉來轉去的,並不搭理蓮娘,聽這一說,她倒是來了精神。「上個月我隨娘親去鄭家的時候,恍惚間就聽說有人褒貶我姐呢……可是說,她嫁妝雖多,可日後在平輩中間,究竟是抬不起頭來?這話,自然也不是旁人說,只有是她開的口了。」

  去年春月,吳興嘉在蕙娘手底下結結實實地吃了一個悶虧,真是實打實顏面掃地——京中婦人,口是最利的,她一向做派矜貴家世豪富,自然也有些人看她不順。蕙娘輕輕一句話,倒令她一整年沒敢出門。直到去年冬天,因蕙娘再不出門應酬,文娘也只偶然隨母親出去散散悶,她親事又說得好——牛德寶將軍的嫡長子,雖說家裡無爵,但這些年來自己也很上進,二十啷當歲,已經有了從五品功名,這還是皇上看他父親品級不高,壓住了他沒往上升……權神醫雖然走紅,可他也就掛了個太醫院供奉的職,這才八品——根本都上不得檯面,還有就是一個從小蔭封的七品武職,那也是個虛銜。別的不說,就是親事辦起來都不體面,人家的閨女,一過門就起碼是個宜人,可蕙娘呢?祖父再權傾天下,國公府再是老牌權貴,權仲白本人再走紅,他元配過門時用的還都是七品襦人的穿戴呢,續絃還能越過了她去?將來應酬場合,見了面,就硬是要矮了人一頭……

  所有的謠言,一般都很難找到源頭,可針對性這麼強,除了吳興嘉之外,還有誰如此嫉恨蕙娘?名門子弟沒出息的多了去了,身無一官半職的還少見了?可也沒見他們媳婦兒少了半分氣焰。

  這事換作是任何一個人出口,在蕙娘這裡,也就是一笑而過。可偏偏是吳家人的說話,她不在意,恐怕四太太都要往心裡去了。今年過年進宮,她又格外多留半日,沒過幾天,宮裡傳了話出來:權二公子淡泊名利,從不受賞,可多年來妙手回春,不知為宮中妃嬪排解多少煩難。這次他大辦喜事,皇上特別發話,讓宮裡特地給少夫人備下了三品淑人禮服……

  有這一番話,別的意味先不說,吳興嘉簡直是又得一悶棍。倒是便宜了蕙娘,宮中既然發了話,那除了這加工細作的淑人禮服之外,大小妃嬪,凡是稍微有些體面的,自然也都為她預備了添箱禮。禮物本身是一回事,這臉面可就越發更足了……也就是因為這個,這幾天文娘又有點酸溜溜的,要不是蓮娘來了,她多少也要做點表面功夫,恐怕還不會這麼快就出現在自雨堂裡。

  「噯,大家心裡,誰沒數呢。」蓮娘一擺手,嘴唇就噘起來了。「那回在馬家,她還搶白了我幾句,我心裡明鏡兒似的——那是瞅見我和你們好了,硬是要衝我挑事兒呢。」

  小姑娘顯然有幾分委屈,說著眼圈兒都紅了。蕙娘和文娘忙齊聲安慰了幾句,文娘接連數落了吳嘉娘幾處毛病,俏皮話一句接著一句,總算把何蓮娘說得破涕為笑,挽著文娘的手,同她親親熱熱的。「我們去你的花月山房說話——蕙姐姐手上還有針線活呢,不好再耽擱她了。」

  文娘對著何蓮娘,漸漸的倒沒從前那麼矜持了,她同何蓮娘一頭走一頭說,兩個小姑娘唧唧呱呱地,人出了自雨堂好久,聲音彷彿都還在呢。連石英都不禁說了一句,「唉,十四姑娘的心事,真是叫人看都看不明白。」

  的確,從前文娘雖然也和她好,可始終還是端著相府千金的架子。這幾次何蓮娘過來走動,兩個人是一天比一天都要熱乎……

  「這有什麼看不明白的。」蕙娘淡淡地道。「她也不是什麼鐵石心腸,蓮娘舌燦蓮花,她很難不被感動。」

  要不是蕙娘那幾句話,文娘的態度也不至於就這麼快鬆動。不過說來也是,自從蕙娘定親,一轉眼又是一年,文娘過年也十七歲了。家裡卻好像根本還不著急她的親事,最近,四太太都很少帶她出去應酬……文娘本來就被說得慌了,現在家裡人態度又怎麼不明朗,她再任性,也要為自己的將來打算。

  綠松含含糊糊地歎了口氣,「這個小姑娘,真是不得了。馬家辦喜事,那都是半年前的事兒了……」

  前幾回過來,兩姐妹都快不記得還有吳興嘉這號人了,話頭沒趕上,吳嘉娘村她的事,蓮娘是提都沒提。硬是熬到這會兒有了這麼一回事,文娘戳破了是吳嘉娘,她才委委屈屈地透上一句。蕙娘也跟著歎了口氣,「文娘要有她七八分本事,嫁到哪家去,都肯定不會吃虧的。」

  連四姨娘都把添箱禮送到自雨堂,甚至文娘都別彆扭扭地給了她一對西洋百合花水晶大花瓶了——這可是花月山房壓箱底的好東西。三姨娘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甚至都沒多叮嚀蕙娘幾句體己話,兩母女見了面,只說些家常瑣事。倒是四太太的話,要比從前都更多,她絮絮叨叨地把權家的三親六戚都給蕙娘交待了十多遍,唯恐蕙娘一過門,就受了家下人的下馬威。「多年勳戚,誰不是一雙朝天眼,一輩子低不下頭來。你的陪嫁又實在是太多了,只怕她們肯定是想著要先壓一壓你再說的。」

  四太太現在能重新煥發出生機,就不說府中人事變化,單單是喬哥,在這半年來已是不知乖巧了多少。從前五姨娘養著,肯定是慣得不得了,現在跟在四太太身邊,吃也按時吃了——挑食就餓著,睡也按時睡了,到點就起來。見到兩個姐姐,也曉得行完禮後還要湊上去撒嬌要抱……畢竟是當慣主母的人,教一個喬哥,豈不是手到擒來?就是蕙娘,小時候也沒少受過她的調。教,兩人之間畢竟是有真感情在的。四太太為蕙娘擔心了這個,擔心了那個,最終還是放不下焦梅。「這個人雖然能力是有,但你也要小心地用。」

  她有幾分歉疚,「你祖父也是,你雖能幹,畢竟還是個女兒家,陪票號份子也就罷了。連刺頭兒都跟你陪走了……」

  換做從前,四太太是決不會把話說得這麼明白的。蕙娘心底,難得地有了一絲愧疚:自己和祖父,雖也算是為了母親好,但終究是把她給算在了局裡。

  「出嫁了就不是您的女兒了?」她微微一笑。「您就放心吧,出嫁了,也還是您的蕙兒。」

  有著一句話,四太太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蕙娘從小言出必行,說一句是一句。這句話,就是要告訴四太太,即使是出嫁女,將來老太爺過世之後,她也能當成半個守灶女來用。

  想到四爺去世之前的那番話,四太太又不禁歎了一口氣。

  「要是你父親能見到你出嫁,」她說。「他也就能放心得多了,臨走前他最放心不下你。雖然你才具是夠的,可——」

  想到世事變化,那人現在已經遠走域外,四太太不往下說了,她撫了撫蕙娘的臉蛋,溫存地笑了。「子殷性格是佻達了一點,可勝在同你一樣,都是性情中人,你們又一見投緣,可見世間緣分,真是說不清的,兜兜轉轉的,你到底還是找了個最合適的如意郎君。」

  第一,蕙娘從未覺得自己也算是性情中人,她自覺自己簡直太不性情中人;第二,權仲白和她是否一見投緣,他是否又是個如意郎君,她也報以高度懷疑。但四太太一向不大喜歡焦勳,又不知底細,會有此語也不離奇。她只好垂下頭去,寧可裝著害羞,也不願同母親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四太太看在眼裡,也不由慈愛一笑:低垂著天鵝一樣的頸子,如此羞態,極少在蕙娘身上出現,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看來,權仲白竟是死死地把她給降住了……

  「明日就要出嫁了,」她打發蕙娘,「去南巖軒看看你的生母吧,出嫁頭一年,不好回娘家,你要見我還容易些,要見她,是難了。」

  大喜的日子,儘管是孀居身份,三姨娘仍盡量打扮得喜慶,見到蕙娘過來,她也很高興。「正要到自雨堂去看你!」

  蕙娘卻很瞭解生母,她沒有順著三姨娘的話往下說,而是低聲道,「我要再不過來,您難道就不給添箱了?」

  畢竟是生身母女,就是抬槓都抬得很隱晦,這小半年來,三姨娘一句不該問的話都沒有問,可回回見面,她就是有辦法讓蕙娘打從心底不舒服——只要三姨娘一個眼神,十三姑娘心底就和明鏡似的:太和塢的事,她可還沒給三姨娘一個解釋呢。

  她不欠這份添箱禮,可一展眼就是一年不能相見,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己要還不讓步,三姨娘回想起來,還能有滋有味?親生的女兒,連一句實話都不肯說……

  「我給添箱啊,我怎麼不給添箱了?」三姨娘把蕙娘拉到桌前坐下,她從妝奩裡翻出了一根簪子,「這不就是我給你的添箱禮?」

  這簪子才一擺上桌面,蕙娘登時就怔住了……

  論做工,她收到那些琳琅滿目的首飾,能比得過這根水晶簪的也沒多少了,晶體晶瑩剔透、海棠紋栩栩如生,在燈光下仿似還會顫動——這不是她當時送給五姨娘的簪子,又是什麼?

  「麻氏已經不在人世了吧。」三姨娘也換了口氣,她還從未像此時這般嚴肅,甚至就像個真正的主母,像是蕙娘真正的母親……「你母親讓我儘管放心,以後,她壓不著我了。她說麻氏做了些大逆不道的事,再留不得了。」

  她頓了頓,「這些話,其實滿府人多少也都有聽說。我也就不問你,這大逆不道的事究竟是什麼了。」

  僅僅是語氣上細微的變化,就已經足夠了,蕙娘哪裡還聽不出來呢?母親起碼是已經知道了四姨娘知道的那一套說辭,可這一套說辭,卻又瞞不過她的。對自己的本事,三姨娘比誰知道得都清楚,尤其她幾番追問承德口角,三姨娘要無所聯想,她也就不是自己的母親了。

  「我可沒栽她的贓。」她輕聲說,「她自己是藏了毒……要不然,祖父也不至於就這麼輕易地把這事兒給抹平了。」

  直到三姨娘按住她的手,蕙娘這才警覺自己正罕見地為自己分辨了起來。這可不是她慣有的作風——該懂的人,自然會懂,不懂的人,又何須多費唇舌……她的傲氣,是不允許她太多地為自己解釋的。

  「我知道你。」三姨娘輕輕地說。「和我,你還有什麼好瞞的?我明白你……你為了什麼,姨娘心裡清楚……」

  蕙娘死死地咬著唇,她不肯抬頭,沒有說話。

  「可你不明白我。」她聽見生母的話聲,柔和地在耳邊飄。「你不知道親眼見著人死是什麼滋味,清蕙,姨娘十幾歲就成了孤兒,坐在盆裡,看著那麼多鄉里鄉親,就從身邊漂過去了,抓都抓不住,一會兒就被沖得再看不見……老爺子和四爺、四奶奶都是主子,一輩子都是上等人,他們親眼見過多少次死人呢?他們是不會把人命當回事的。一句話下去,眼不見心不煩,這個人就再見不著了。再過幾年,怕是連她的模樣都見不著了。」

  三姨娘把水晶簪子塞到了蕙娘手裡。「將來你過了門,該怎麼辦事,還怎麼辦事,約束你,那是老爺子、太太的事,輪不到我開口。就連這添箱禮,姨娘也拿不出什麼特別的……」

  她的聲音很平穩、很寧靜,卻透了一股別樣慈悲的殘酷。「可姨娘希望你每次動手時候,都能看一看這根簪子,想想麻氏她插著這簪子的樣子。別人能忘了她,但你是不能忘的。」

  蕙娘輕輕一顫,幾乎是本能地,她握緊了手中那冰冷的、豪奢的、珍稀的裝飾品。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2:27 PM

31成親

  但凡成親,越是富貴的人家,新娘子就幾乎越悠閒。尤其是蕙娘,不管她的嫁妝、她的誥命在權家激起了怎樣的波瀾,她自己倒是安安閒閒的,除了一大早起來,家裡人便不給她吃喝之外,她只需呆坐在自雨堂裡,由一左一右兩個大丫環精心服侍著。等到了時辰,自然有人給她上妝換衣,插戴上全套的頭面。

  焦家人口,畢竟是少,這一次大辦喜事,越發捉襟見肘。四太太帶著兩個姨娘忙前忙後,連前院的管家都動員起來招待客人,老太爺自然不必說了。該說的話,他們也早都放在前幾天說完了,眼下也就只有文娘有空陪在蕙娘身邊,小姑娘被逗得咯咯直笑,等外人散去了,就逗蕙娘,「姐,你看著就像個大號的針插子。」

  光是這頂鳳冠,那就是寶慶銀加工細作,用一年的時間給精心打造出來的頭面。上頭鑲嵌的珍珠寶石金玉花鈿,就有四五斤重了,更別說鳳冠下頭還有各式各樣的挑心、分心、金簪、寶牌,蕙娘還沒戴冠呢,已經覺得頭頸沉重,對文娘這一嘲笑,竟真無言以對,只好遷怒於喜娘,「是要把我畫成猴屁股才罷休嗎?」

  雖說喜妝有一定規格,但用慣了香花,蕙娘哪裡看得慣這兩個喜娘的手藝。才一上妝,便又拭去了,由綠松、孔雀等大丫頭在一邊打下手,香花親自挑了西洋來的紅香膏,在兩頰先薄薄地敷了一層,越發顯得蕙娘面色膩白,彷彿自內而外煥發光彩。連文娘都湊上來,用指甲挑了薄薄一點胭脂,給蕙娘在唇上輕輕印了櫻桃大的兩點紅色,又笑道,「其實你唇這麼小,還點這麼薄的胭脂,倒沒多大意思了,要依著我呀,我就把你的唇兒都塗紅了,吃得我姐夫一嘴胭脂。」

  連綠松都在偷偷地笑,蕙娘狠狠地白了妹妹一眼,文娘越發得意非凡,她更熱衷於打扮姐姐了,忙前忙後的,就像是個小丫頭一樣,熱心地為香花出著主意打著下手,兩人用了小一個時辰,終於將蕙娘裝扮出來了——不說艷冠群芳,少說是要比那兩個喜娘打扮得更合蕙娘的口味些兒。文娘倒退了一步,背著手左右一看,這才滿意地笑了,「掀蓋頭時候,不至於丟了我們焦家的臉面!」

  「我還沒出門呢,你就老氣橫秋起來了。」蕙娘白了她一眼,見文娘洋洋得意、不以為然的樣子,她忽然自心頭湧起了萬般柔情。

  自己對文娘,是有些過分嚴苛了,都說文娘性子倔,其實她也說不上大方,越是看不過眼,就越要使勁地踩她……倒把這孩子鬧得更倔了些,自從去年七月以後,她就再沒向自己問過婚事,也再沒有提起過她對權仲白的仰慕了。就連現在,兩姐妹旦夕間就要分離,從此人生路遠,誰知道合適才能再見?可她就是繃得緊緊的,連一點不捨都不流露出來,反而故意裝得滿不在乎……

  「過來。」她便沖文娘張開雙手,又警告道,「可別哭髒了我的妝粉……倒是衣服還沒換呢,眼淚鼻涕,隨你蹭吧。」

  「誰要哭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越早出嫁,我就越早住進自雨堂裡,我巴不得你早點出門!」文娘氣得又跺了跺腳,一邊叨叨,一邊緩步靠近蕙娘——她終於還是沒有忍住,慢慢投入了姐姐懷裡,軟著聲音叫了一聲,「姐……」

  一頭叫,一頭就禁不住輕輕地抽噎起來,像是一頭奶貓正咪咪地叫。蕙娘撫著她的髮辮,想到祖父說話,一時真是萬般不捨——這個鋼鐵一樣的女兒家,鼻間竟難得地有了一點酸意。

  「以後……」她清了清嗓子。「以後,你就是家裡的大女兒了,什麼事都更上點心,多看少說,凡事赫爭閒氣,一定聽祖父的話,老人家不會害你的。知道了?」

  姐姐難得溫存,文娘哭得越發厲害了,她輕而含糊地嘟囔,「我怕……姐,我怕……」

  怕,是啊,誰不怕呢,自己待嫁時,隱隱約約想必也是有幾分懼怕的。怕那潛在的、無數的對焦家虎視眈眈的貪婪的口,怕天意難測、怕命運弄人,心中難免也怕遇人不淑……人口凋零就是這樣,眼前再花團錦簇,底子都是虛的。外人看得到熱鬧,看不到熱鬧底下的苦。吳興嘉對她焦清蕙,想必從來都是又嫉又恨,恐怕亦難免有三分羨慕,可她們又何嘗不羨慕吳興嘉?誰不想做個嬌嬌女,誰又是天生就的精鋼筋骨?

  「怕有什麼用。」蕙娘又端起了從前的架子,她哼了一聲,「你不是一貫愛和我比?焦令文,我倒要看看,咱們倆出嫁後的日子,誰過得更好。」

  文娘就算再難,也不會比姐姐更難,權家水深,這一點她還是清楚的,比起注定要嫁給老太爺衣缽傳人的妹妹來說,姐姐的路,是要更難走得多了。她噗嗤一笑,笑中倒還帶了淚意。「去你的,我這不是准贏麼?這有什麼好比的——才不要你讓我!」

  「人都還沒出門呢,」蕙娘掃了她一眼,她拿起手絹,一邊數落妹妹,一邊給文娘擦起了面上的淚痕。「永遠都這麼輕敵。」

  文娘的眼淚又出來了,她一把攀緊了姐姐的手臂,哭得就像個孩子,「要不,你就別出門了,又說要在家,又反悔了出門,嗚嗚,你言而無信……」

  末了,還是四姨娘過來把哭哭啼啼的妹妹領走,蕙娘才能安耽了換衣——吉時將至,再不將禮服上身,要來不及了。

  淑人禮服有一定規制,又是宮中賞穿,瑪瑙除了修改得更跟身一點以外,並未隨意改制。蕙娘穿著,只覺得倒還不如家常便服——緊跟著,喜娘帶了丫頭,開始在她身上披披掛掛,戴霞帔、系墜子,腰上掛荷包,裙邊懸禁步,這全打扮完了以後,蕙娘再掂了掂一會兒要抱著上轎的寶瓶,不禁歎道,「我現在就差前後兩塊明晃晃護心鏡,便好上陣殺敵去了。」

  喜娘掩口笑道,「姑娘這還算是有把子力氣了,您是不知道,一般人家的閨女兒,穿戴起了這一身,多的是要靠我們出力夾著,才不至於軟在當地的。」

  一早起來,就生噎了兩個雞蛋,連水都不讓多喝,閨女兒有力氣才怪。——不過這也沒有辦法,任誰披掛了這一身,也沒法隨意如廁。蕙娘在鏡前來回顧盼片刻,聽得前頭炮響,便知道權家已經過來接親了:只可憐這攔門酒,還都是老太爺在京裡的徒子徒孫們給擺的,背她上轎的也不是族中兄弟,而是家中的女健僕……

  果然,不過一會,四太太帶著兩個姨娘並文娘都進了自雨堂。眾人眼睛都是紅的,文娘尤其眼睛好似兩個大桃子。四太太啞著嗓子還沒說話,只聽外頭一聲通報,老太爺也進了裡屋。

  老人家日常除非朝廷大典,不然一律穿著青布道袍。今兒卻正兒八經、披披掛掛地端起了閣老架子。蕙娘同他眼神一觸,終也未能免俗,她眼圈一下紅了,竟要緊咬牙關,才能將那不合時宜的感觸給憋回心底去。

  老太爺看著她的眼神,也一樣複雜,他輕輕地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一句話沒說,便從喜娘手中托盤上取了鳳冠,小心地為蕙娘戴到頭上。四太太、三姨娘頓時又擁上前來,為她用金針別住,並再左右調整一番。蕙娘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只覺得眼前一紅,一張精工細繡的喜帕被輕輕地蓋了上來,生母同嫡母又轉到了她身後去為她別喜帕……一屋子人居然寂然無聲,只有文娘一抽一抽、鼻音濃重地抽噎著,四姨娘小聲勸解,「就嫁在京裡,等你也出門了,哪怕天天見面呢……現在可別哭了,哭得過分了,也敗了姐姐的喜興……」

  即使隔著喜帕,她也能感覺到老太爺的手擱到了她的肩膀上,這隻手雖然經過了歲月,但也還是很有力量,它緊緊地捏著那厚實的錦緞禮服,幾乎要將料子捏皺了。儘管該說的話,已經全都說完了,但在這一握裡,老太爺傳遞出的情緒,又似乎一點都不比千言萬語更少。

  緊接著,便是喧天的鼓樂之聲,當喜帕再一次被挑起的時候,她週身已經換了一個天地。一群興奮的面孔圍在她身邊,有男有女,有生臉、有熟臉,甚至還有孩童的稚嫩笑聲相伴……和焦家的冷清比起來,權家僅僅是一個新房,都顯出了不同來。

  蕙娘寧靜地掃了這一圈人一眼,她看不大清,他們都站著,而她呢,她是人群的中心,她位於被審視的地位……為她的夫家親戚,更重要的,也是為她的夫君。

  她並未仰起頭來,依然在等,卻遲遲等不到下一步動作,直到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低聲道,「二哥,得挑臉……」

  一片笑聲中,才有一柄秤桿慢吞吞地伸了過來,將她的下巴輕輕地往上一挑。

  蕙娘順勢便抬起頭來,她瞅著權仲白,在一片輕輕的抽氣聲中,彎起眼,笑了。

  這得是缺心眼到什麼地步,才會連婚禮怎麼行都不明白,如是新人,也就算了,偏偏他是行過一次婚禮的,這都能出紕漏。『你的腦子,究竟有多不好使?』她盼著她的眼能把這句話給說出來。

  從權仲白的表現來看,他似乎也把她的情緒給讀出了七七八八,那雙波光瀲灩的鳳眼,就像是被風吹皺了的池水,起了一陣陣的波瀾。

  他垂下眼去,過了片刻才直起身來,若無其事地問,「接下來該做什麼?」

  眾人一發都哄笑起來,有人嚷道,「二堂哥見了美人二嫂,竟呆了這許久,連話都說不出了!」又有人道,「二堂哥還記得自己姓什麼?」

  因是鬧洞房,眾人都沒上沒下的,還是喜娘出來笑道,「該坐帳飲交杯酒了。」

  說著,便請權仲白也在床上坐了,四周放下帳來,一邊在床邊灑些吉祥果點,一邊唱著吉祥詞兒。蕙娘想低聲刺權仲白幾句,又強行忍住,好容易熬完一套流程,在眾目睽睽下喝了交杯酒……權仲白頓時被一群男丁拉出去敬酒了。女眷們則配合喜娘,開始給蕙娘卸妝。其中權家姑奶奶——楊閣老家少奶奶還笑問蕙娘,「餓了沒有?先同你說,這一桌子吉祥物事,可都不大好吃。」

  昔年對楊少奶奶格外客氣,倒未必沒有同今天打個伏筆的意思,畢竟如若乾坤難扭,在權家多一個略帶善意的熟人,倒是比多一個陌生人要好得多。蕙娘衝她一彎眸子,也很坦誠,「就噎了兩個雞蛋,真是餓得發慌。」

  「都是這麼過來的!」正踮著腳尖為她拆喜帕的一位少婦便笑道,「明兒就能好生多吃些了——哎喲,真是沉!這鳳冠怕不有六七斤了。」

  眾人忙又嘖嘖稱讚了一番,「真是流光溢彩,美成什麼樣子了!」

  「剛才那一抬頭,連我都看呆了去……」

  從這少婦的打扮、口氣來看,這位便是大少夫人林氏了,她平素十分低調,一般並不出面應酬,因此蕙娘也是第一次同她相見——雖然是長嫂,娘家也算顯赫,但做派卻如此親切,直令人如沐春風,這多多少少,有些出人意料了。

  蕙娘度她一眼,卻不多看,只含笑低下頭去,露出了新婦該有的羞澀表情。

  未有多久,女眷們也都出了屋子各自應酬賓客,留下丫頭們給蕙娘卸了新娘的厚妝、換了沉重的禮服,出乎蕙娘的意料,權仲白倒是回來得很早,她才剛剛梳洗出來,都還沒上香膏呢,他就步履沉穩地進了裡屋——竟是眉目清明,一絲酒氣都無。這對新郎官來說,倒不大尋常。

  蕙娘面上稍露疑問,權仲白倒也還不是一點點眼色都不會看,他略作解釋,「我平素從不飲酒,就有,也僅以一杯為限。這個大家心裡都是有數的,也無人逼我。」

  「噢。」蕙娘說,她問,「你要先洗還是先吃飯?雖不喝酒,也還是沾了一身的酒味水煙味……」

  但凡醫生,沒有不好潔的,權仲白一嗅袖子,自己都露出嫌惡神色,他不言不語,起身就進了淨房,片刻後也換了一身青衣出來——倒是同蕙娘一樣,不要人跟著服侍。

  在喜娘唱詞中,兩人又吃了些吉祥食物,便算是新婚禮全。外人均都默默地退出了屋子,只有綠松、石英兩個大丫環滿面紅暈,勉強在內間門口支持:不言而喻,這往下的時間,便是留給新婚夫婦行周公之禮了……

  「都出去吧。」還沒等權仲白開口呢,蕙娘便沖兩個丫頭擺了擺手,「要叫你們,自然會敲磬的。」

  兩個小姑娘都巴不得這麼一聲,話還沒落地呢,全跑得沒影兒了。權仲白過去掩了內間的門,他站在門邊,一時並不就動,而是轉過身來若有所思地瞅了蕙娘一眼,用商量的口吻問她,「要不然,今晚就先休息吧?」

  話音剛落,蕙娘緊跟著就歎了口氣——她不吃驚,真的,她只是很無奈。

  「您是不是真不行啊,二公子。」她說。「要真這樣,我也就不生您的氣了。您那就不是蠢了,是真好心……」

  沒等權仲白答話,她又瞥了他一眼,雖未續言,可言下之意也已經昭然若揭:要是權仲白多少還是個男人,下身還堪使用的話,那麼他就完全是蠢了。在焦家蠢,回了權家還是蠢,總之一句話,那就是蠢蠢蠢蠢蠢!

  權仲白就是泥人,也總有三分的土性子,他氣得話都說不囫圇了,噎了半天,才又端出風度,同蕙娘解釋。「你我雖然曾有數次謀面,但終究還很陌生。初次行房,女孩兒是最疼痛不過的了,由生人來做,感覺只會更差……」

  雖然還保持了那溫文爾雅的貴公子做派,可說到末尾,他也不禁拉長了聲音,流露出睥睨的神色來:分明是好心,卻被蕙娘當作了驢肝肺……

  蕙娘擰了擰眉心,她往後一靠,手裡把玩著兩人喝交杯酒用的甜白瓷杯子,連正眼都懶得看權仲白了。

  「新婚不圓房,知道的人,說你權二公子體貼爾雅,不知道的,不是編排你,就是編排我。更會惹得長輩不必要的關心……你以為各屋裡的老嬤嬤都是吃乾飯的?要沒一雙利眼,她們怎麼瞧得出來哪個不安份的丫頭,已經被偷偷地收用了?」

  她歎了口氣,不再往下說了。但那失望之情,卻流露得絲絲分明……見權仲白站在門邊不動了,蕙娘只好自己先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坐下。

  「還等什麼呀。」她說,「你要是還行,那就過來——把衣服脫了。」

  權仲白猶猶豫豫地,究竟還是接近了床邊……又花了好一會才坐下身來,似乎還不死心,「你聽我說——」

  蕙娘已經耐心盡失,她握住權仲白的肩頭,只一扳,便將毫無防備的權神醫扳了個倒仰,腳再一勾,一雙傲人的長腿也被她勾上床來,她乘勢就騎在新婚夫君腰際,慢條斯理地去解他的衣紐。「算了,你不來,我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2:28 PM

32大戰

  權仲白簡直說不出話來了!

  這些年來,他走遍大江南北,雖未身陷聲色,但怎麼也見識過諸多旖旎場面,可似蕙娘這樣做派的大家小姐,那還真是頭一次得見。怕就是女山賊也不過如此了,這麼大剌剌地跨在自己腰上,簡直像是把他當了一匹馬在騎。全無一般姑娘在洞房之夜,自然而然便會流露出的羞澀態度:肌膚之親、裸裎相對,就是最沒有教養的鄉間女兒,都肯定有幾分不自在,哪和她焦清蕙似的,活像是多年的花街老手……不,說得更準確一點,活像是個急色的登徒子,他這個新郎官,反而反過來成了扭扭捏捏的女兒家。

  「你怎麼從來都不讓人把話給說完。」他有幾分惱火地去握蕙娘的手,卻為蕙娘一把拍開,這個容色上佳氣質端凝的『一等富貴女公子』高高在上地坐在他腰腹處,儘管還隔著重重衣料,可屬於她那幾乎有幾分灼人的溫度,卻不可避免地伴著重量傳到了權仲白腰間。他不舒服地扭動起來,不願失了風度儀態——即使他也未必有多喜歡焦清蕙,可為人輕鄙,畢竟滋味也不大好。一點最後的架子要都端不住,誰知道她還能說出什麼話來。「我同你說!你從早上到現在,幾乎粒米未進……」

  權仲白不大喜歡她,這從他的反應裡就能清楚地體現出來,有人投懷送抱,還是她這樣的姿色,一般男人,就是口中說著不要,只怕胯。下那二兩肉也早就不答應了。可他呢?扭股糖一樣給清蕙解衣創造困難不說,連口氣都還是那樣平穩,多少不悅,依然被帶了魏晉色彩的從容風度給密實遮掩……別說色迷心竅,權二公子看來連情動都還早得很呢。

  蕙娘這一輩子,對著誰都是從容淡然,在她的天地裡,就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逃脫了她的算計、她的掌控去。唯獨眼前良人,自打說親起,她縱有千般本事,也毫無用武之地……即使知道這也不算全是權仲白的錯,可她畢竟還有血性,要不遷怒,幾乎是不可能的。而既然遷怒,態度自然而然,也就浮躁了起來。

  「你怎麼這麼麻煩啊!」她禁不住衝口而出,「我都——哎呀!」

  眼看權仲白的手又要來握她的手腕,她煩躁起來,索性將其一雙手握了起來,拍到了床頭,「不——許——動!」

  她用了三分力,雖一手鉗制兩手,很是使不上力,可料權仲白也不會同她比試力氣,不然,他還能給她製造更多的阻礙。蕙娘見他俊容湧起一陣潮紅,神色又添了幾分惱火,薄唇一開又要說話,不禁頭大如斗,好在衣紐也都開了,她便忙不迭直起腰來,往後稍退了退讓出了一點空間,便從衣襟裡伸進手去,一邊埋怨,「也就是你,睡袍還穿連身直綴……」

  說著,就把權仲白下身穿著的綢褲連同褻褲一道,一把往下扯開,將個魏晉風流佳公子剝得狼狽不堪、衣衫凌亂,打從胸前一路露白,露到了那不該露的地方……

  事已至此,要再扯什麼『先行休息』,已經完全失去意義。蕙娘手上力道放鬆了,見權仲白也不曾掙扎,她稍微滿意了一點兒,放開他之前,還警告了一句,「不許說話!」

  雖說只見了兩次面,但從權仲白的做派來看,他是慣了彬彬有禮、你揖我讓的來往應對的。同他講道理,他能講出幾千字來繞暈你,可被這當頭一喝,他總是有些不知所措:聽吧,似乎自己尊嚴掃地,可要不聽甚至對著干呢,倒顯得他又有幾分幼稚了……只要自己能佔著理,他雖然十分憤怒委屈,但始終也還是會聽從這命令……修養太好,有時候也是麻煩。

  蕙娘發覺此點,不禁小小愉悅,她唇邊含上了笑,態度也沒那麼急躁了。伸手去握那金貴又脆弱的三寸之物時,甚至還記得要放輕些力道……

  五指一觸那物,兩人都同時繃緊了身子,權仲白反應似乎比她更大,他弓起身來,雖及時咬住唇,可仍有一聲低吟沒有咬住,從現在已經格外水潤紅艷的唇瓣中逃了出來。

  他平時說話聲線清亮,此時這一聲卻很低沉,好似宮弦一抹,低沉醇厚,直直就送入蕙娘心底。同那絲絨一樣柔和光潤的觸感一樣,都令她又驚奇,又有些說不出的挑動。她本已經不打算再說什麼了,可卻又忍不住問,「怎麼……怎麼和說得不一樣啊。大了這麼多……」

  一般男子那物,總有一層松皮包裹,據說綿軟時還要將那層皮略微一推,才能觸及柄部,可蕙娘上下摸索了一番,也沒找著那所謂的薄皮究竟在哪,如非那處已經略略充盈,她幾乎疑心自己是摸錯了地兒……

  小姑娘有點不開心了,她咬著下唇在心底埋怨了一聲,「庸師誤人!」一邊還不死心,伸手在頂端繞了一圈,甚至在傘處下緣還探了一根指頭去尋那應當就在左近的皮膚……雖仍一無所獲,但卻也成功地自權仲白口中逼出了兩聲低沉醇厚的抗議。

  「這才哪兒同哪兒呀,大驚小怪的,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是……」蕙娘又有些不高興了,她抬起頭白了新郎官一眼,見權仲白神色微妙,胸口起伏劇烈,忽然靈機一動——「呀……你,你……」

  一般的大戶人家子弟,就算家教嚴格,成親前沒有通房,可在成婚之後,家裡肯定也會給安排幾個貌美如花、老實溫順的大丫頭在身邊服侍,也是免得他受了外頭的引誘,出去胡搞瞎搞的意思。像權仲白這樣,元配去世之後多年沒有續絃的,家裡有幾個通房,簡直再正常不過,就沒有,都三十歲的人了,思來想去,怎麼也不可能是『寶劍千金買、平生未許人』的身份了。可被自己這麼稍微一撩,他就這麼激動,再回思剛才種種動作,他的生澀和不自在,未必會比她少,倒多半是要比她多的……

  她雖說不下去,可意思倒也表達得挺明白的,手下動作也沒停……洞房花燭、軟玉溫香,焦清蕙又是個如此出眾的美人,這一番纏鬥,攪得她自己也是雙頰微紅氣喘吁吁,額際微微帶了汗,眼神亮得就像著了火……權二少就是再清心寡慾神仙中人,他到底也只是個男人。

  「這又有——」權仲白一開口,才覺得自己聲音粗嘎,他忙咽得一咽,才續道。「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就是要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你倒是好意思說出口呀。」蕙娘噗嗤一聲,笑得幾乎要滑到床下去,見權仲白大有惱羞成怒的意思,又轉回來安慰他,「噯,現在知道了也一樣,我明白、我明白——」

  她伸手去解自己的裡衣,將那修長而潔白的脖頸一點點地『解』了出來,紅燭光正正地灑在她頸間胸前,蕙娘一偏頭,雙手背到耳後去解褻衣,帶出一陣光影顫動……權仲白是想要移開眼去,可他也不是聖人,多年來清心寡慾,一朝遇此美色,本來已經夠撩撥的了。蕙娘那輕慢態度,又激起他的怒火,打碎了他的超然。自從初遇開始,他心底便念念不忘,很想狠狠回擊這個傲慢自大、睥睨冷傲的大小姐一招,可那畢竟過分幼稚小氣——

  「你又打斷我的話!」他到底還是有了幾分憤然,才脫口埋怨,便又自覺失態,只得用力將心神凝聚在臍上三寸之處,心中默念口訣:出氣一口,氣至湧泉……默然片刻後,才道。「我認真同你說——」

  焦清蕙又在他身上笑起來,她再度惡意地打斷了權二少的解釋,「放心吧,我曉得,我會很小心——」

  她已把上身衣裳褪得盡了,下身裙裳半解,褻褲被推到一邊,那處最私密的地方,隱約擦過了權仲白腿根。小姑娘輕輕顫抖了一下,她一邊探身去拉床頭小櫃,一邊一手又探下去,惡劣十足,輕輕地擠了擠已是一片濕滑的掌握,手指擦過側面,又換來權仲白本能的顫動。蕙娘的聲音裡,也就帶上了格外紆尊降貴的笑意。「很小心很小心,不會弄疼你的……真是的,怎麼比娘們還娘們!」

  錚地一聲,就像是有什麼斷了線,抽得權仲白腦中一片凌亂狼藉,他雖是性情中人,但這輩子對外人卻還從未動過火氣,越是不喜歡、瞧不上的,他對其也就越氣、越疏遠……焦清蕙能以她如此霸道專斷的做派將他逼到這一步,也很可以自傲了。

  他把住蕙娘腰肢,挺身一個用力,在她輕呼聲中,已仗著自己頎長的身段,將她壓到了身下,咬牙切齒地道。「上嘴唇挨天、下嘴唇貼地……焦清蕙,你還真是好大的口氣!」

  焦清蕙顯然幾乎從未處於劣勢,權仲白疑心她是否一輩子都是如此高高在上,彷彿連看俗人一眼,都將污了她那高貴的做派。更不要說被人壓在身下了……雖然是洞房花燭,但這位處處奇峰突出做派強勢的大小姐,只怕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就著剛才那姿勢,把自己給辦了……眼下,她究竟是有些驚慌的,可更多的卻還是濃厚的不服氣。唉,她有多看不起自己,權仲白難道瞧不出來嗎?

  忽然間,他在被嚴重撩起的怒火、欲。火之外,又興起了那極為突兀的不適感:纏綿、共赴巫山,本應是情到意到、自然而然。可現在,他沒有情意,只想敬而遠之,她呢?恐怕就更不甘心了……這樣子,真是沒有意思。

  可動作稍停,表情還沒變呢,焦清蕙似乎就察覺到了什麼,她忽然想要重又翻身將他壓倒。權仲白大急之下,只得將她狠狠釘住,手摁著手,頭頂著頭……

  嗯,胯間嘛,就只有用腰桿來壓著了。

  「啊……」

  終於,在權二少被非禮了大半日之後,他終於成功地借由這一釘,自新婚嬌妻口中逼出了一聲婉轉哀怨、?鏘曼妙,琵琶般的一聲響動……她姣好的容顏蒙上了一層極濃重的紅暈,長長的睫毛蝶翅一般上下撲閃,似開又還要閉:究竟還是個姑娘家,笑話他生澀,其實自己又何嘗不生澀?只是這麼一頂……

  權仲白咬著牙緩緩後撤,可他才一動,腰就被焦清蕙的長腿給鎖住了,這個又嬌貴、又美貌、又傲慢又刻薄的,叫人處處難以忍受的姑娘家責難地睜開眼,她潤了潤唇,聲音也有點發啞,「傻子,還愣著幹什麼,進來呀……」

  「你怎麼能——」他甚至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用在焦清蕙身上,權仲白又吐了一口氣,在心底提醒自己:善不怨人、賢不生氣,自己三十歲的人了,也不好和一個小姑娘過分計較。「你根本就不懂!光顧著捏我有什麼用,你自己還沒濕透呢!」

  這話出口,他先尷尬地紅了臉:全賴焦清蕙,否則如此下流猥瑣的詞句,怎會出自他權仲白之口?這哪裡是相府千金,簡直是、簡直是……

  「那你就快些呀。」還沒想好形容,焦清蕙已經睜開眼來,似笑非笑地扭了扭腰肢,「要不會,你就放開我讓我上去,我來——」

  罷,管不得這許多了!

  權仲白牙關一咬,將種種紛亂思緒全都摒到一邊,他從牙縫裡擠出話來,「你可別怪我沒提!」

  當慣大夫的人,哪個沒有十八般手段?尤其權仲白最善針灸,對人身穴位的理解,幾乎遠超同儕。角孫、中府、乳中、大巨、承扶、三陰交,一路揉捏點按,什麼不該碰的地方都還沒碰呢,焦清蕙已經漸漸被他按得軟了,她很不服氣——權仲白能看出來,對自己忽然落入弱勢無法翻身,她極不服氣——可他能和她一樣惡劣,焦清蕙才要動,他手勁往往便大一分,兩個人倒鬧得同打仗一般,到末了她只能在他身下扭轉騰挪,一個勁兒地磨著他不爭氣的玩意兒,分他的心……

  權仲白忽然又有點得意:焦清蕙越不情願,他就越贏得爽快。似乎從頭一次見面起,她給他製造出來的這許多煩惱,也隨著她自己苦悶的表情漸漸消融了一些。

  哪管他自己也漸漸越發無法忍耐,可神醫就是神醫,在終於劍及履及時,蕙娘已經身子發麻,少說也交待了有兩次了……

  也就是到了這種時候,女兒家才不至於過分疼痛,縱心中有千般不甘,可畢竟她年紀還少,又不同於權仲白自然有身份上的優勢,她自個還是能調適得過來的,雖說這疼痛混了一種說不出的怪異,可、但……一旦掌握了要領,習慣了這幾乎親密無間的親近,自然而然,也就有快美跟著來了。

  她雙眼半開半合,有幾分眩暈地打量了權仲白一眼,見他俊顏潮紅,雙眉緊皺,那股水淋淋的氤氳氣息儼然撲面而來,攪得她丹田繃緊、呼吸又更不禁急促了幾分……忽然間,她理解了世人對美色的追逐,唉,算啦,縱有千般不好,在這等時刻,至少他還是挺好看的。

  或許是察覺到了她的打量眼神,權仲白瞅了她一眼,眉頭擰得更緊,他潮濕而灼熱的手指熟稔地找到了蕙娘胸前最敏感的地方,一面動作,一面時重時輕,將蕙娘要出口的玩笑又給捻得散了。

  「睚、睚眥必報!」她不禁氣促著抱怨,「嗯……我……我……」

  彷彿是一道琴曲奏到了最激烈的地方,又像是一條奔湧的酒泉,帶著熏人的醉意拍打著她的堤岸,這令人迷醉的感覺又上了一層,蕙娘再顧不得和權仲白鬥氣,她嗚咽起來,纏著他的腰,又交待了一次……

  可權仲白呢?他卻儼然只是慢了些速度,一點恢復的時間都不給她,好像連絲毫疲倦都不曾有,她被衝散了的神智還沒聚攏呢,眼看就又要隨著他的動作,被頂得散了。

  「你……你……」就算蕙娘底子好,眼下也真是要被折騰得散架了,她一天都沒進食,此時連番折騰,竟真有眼前發黑渾身酸痛之感,這床笫間的戰鬥,她是輸了個徹徹底底——可就算是這種事,焦清蕙也不喜歡輸。她格外帶了氣急敗壞,「你怎麼還沒——和她們說得不一樣啊!我這都四、四、四……嗯……四次了——」

  「我一直就要告訴你……你又不讓我說。」權仲白的氣息也有幾分紊亂,他微帶酒氣的呼吸吹拂在蕙娘耳畔,吹得她更燥熱了幾分,只能皺著眉盡量別過頭去,遠離這難耐的感覺。「我從小修行童子功,練精……還氣,三十年來,一點、一點元陽未洩。本來就忙了一天了,要不休息一夜,你如何能吃得消……」

  多少年來,蕙娘第二次被噎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了,她瞪著權仲白——又哪裡看不出此人心中的得意?這一次,是她自己過分急躁了。人家是仁至義盡,沒什麼地方可以挑剔……

  「你、你、你無賴!」她昏頭昏腦,再不記得端那高臨下的架子了,幾乎恨不得一口就咬上權仲白的咽喉,「我不讓你說,你不會搶著說啊!我……啊……我……你別……」

  到底還留有三分清明,見權仲白歎了口氣意欲後撤,她又忙鎖住了他的腰,蠻橫地道,「不許出去!」

  「再下去,你真要受不住啦。」他還扮著仁義呢。蕙娘都有點想哭了——她會不知道嗎?可折騰了一晚上,為的不就是留種?這時候他退出去,自己還真是白忙活了……

  忽然間,她有點明白文娘的心情了:雖然這事也不能算他權仲白的錯,可她照舊是氣得七竅生煙,畢竟,不賴他,她又能賴誰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2:29 PM

33姐妹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燭台上紅淚堆疊,猶有一絲殘火未熄,天色雖已放亮,可綠松燒紅著臉,輕輕推門而入時,帳內卻還全沒一點動靜。只隱約能見床邊橫出了半截玉臂,踏腳上搭了雪白的中衣。室內似有一股難言的味道,要聞又聞不真——她也不敢深想,只細聲道,「少夫人、少爺,該起身梳洗,往前院問安了。」

  蕙娘從前黎明即起,這習慣多年間從未改變,她也從來都不賴床的,可今日綠松喚了一次,床上還無人應答,眼看時辰是再拖不得了,她只好拎起金錘,在銀磬上輕輕一敲,這一敲,總算是敲出了動靜,伸出帳子的那隻手動了,帳內也傳來了少夫人極輕的低吟,被浪再起,帳內少爺似乎坐了起來,卻又被少夫人抱著腰給再摁了回去。

  「再睡一會……」她從來也未曾聽過少夫人這樣的音色,同從前相比,這琴弦一動帶出的雅正似乎並未變化,可卻陡然低了幾個調子,裊裊餘韻,像是能鑽進人心底去。就是少爺都像是聽得呆了,過了一會,才從帳內道,「你們都出去吧,我穿了衣服,你們再進來。」

  綠松登時恭謹地退出了屋子,待得再聽到磬聲後,她這才帶著一群丫鬟魚貫而入——少爺和少夫人都自己穿好了衣服,只是少夫人似乎仍覺睏倦,她連連揉著眼睛,眼下兩彎黑影又濃又重……綠松跟了蕙娘這麼久,也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樣沒有精神。

  再一看少爺,幾個丫鬟臉都紅了。二少爺風度怡然,京城眾人素來傳誦不休,她們也都是聽說過的,昨日只驚鴻一瞥,已覺得的確劍眉星目、朗然照人,可今日睡眼乜斜、髮絲凌亂,不知如何,反而更令人無法逼視……

  眼下到了新房,很多規矩就和從前不一樣了。權家沒有上下水道,淨房也要窄小一些,二少爺先進了淨房,石英便親自跪下來舉著臉盆,綠松擰了手巾把兒給蕙娘洗臉漱口,等兩人先後從淨房出來,幾個大丫環又一擁而上,要服侍二少爺洗漱。卻為二少爺擺手回絕,「給我一盆熱水,一把手巾就得了,我自己一個人慣了,不用人服侍。」

  綠松未敢就退下去,她拿眼去看蕙娘,見蕙娘輕輕點頭,這才親自為二少爺斟了熱水。於是一行人又忙著支開屏風,瑪瑙來服侍蕙娘穿了正紅羅衣,梳了新婚婦人慣梳的髻子,緊跟著便同往常一樣,孔雀捧首飾,香花端了梳頭包袱過來,綠松石英一左一右,一個捧了西洋花露水兒,一個端著各色名貴妝物,象牙管裡填的口脂、和田玉盒裡盛的胭脂、天青石筆裡鑲嵌的海外螺黛……五六個人忙得不可開交,權仲白梳洗完了,往西洋落地大鏡前一站,自己把頭結成髻上了玉冠,回身望見梳妝台前這一群花花綠綠忙忙碌碌的妙齡少女,不禁就在心底歎了口氣。

  因他在這院子裡住了有十多年,已經住得慣了,此番新婚,也未換更大住處,只是修繕裝葺了一番而已。婚前他又老在香山藥圃裡,多少也有點逃避的意思,今日一打眼,才覺得這屋子根本就已經不再是他的屋子了。曾經素白的牆面被安了多寶格,裡頭供著楚窯黑瓷。本來空蕩蕩一張炕一張床,再一個八仙桌,也就是這屋裡全部家當了。可如今,梳妝台、月桌、西洋落地鏡、楠木大櫃,炕上一對炕桌,床前黑檀屏風——就連這床都被換作了廣式螺鈿拔步床,一掃從前那張蘇式床的簡潔,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輝,富貴得傷人眼……

  這裡已經不是我的屋子了,他這麼一想,又有些煩躁起來,對蕙娘話就多了一句,「你倒是比公主都貴重,不過梳妝打扮,也要七八個人圍著你打轉。」

  蕙娘從鏡子裡瞅了他一眼,笑微微地道,「咦,姑爺倒是挺明白公主是怎麼打扮的麼。」

  權仲白總是很容易被她鬧得特別煩躁,他也算是明白了:沖焦清蕙客氣,那是絕不行的,你客氣了,她就能順著桿兒爬到你頭上來。可要對她不客氣,他又實在做不出,畢竟多年來養就的風度在那裡,有些話焦清蕙漫不經心就能說得出來,可在他權仲白這裡,是要下了決心才能出口的。

  要這樣輕易就為她改了作風麼,他又覺得實在不太值當……權仲白也只好悻悻然地哼了一聲,以示:我不同你計較。

  他本待要踱開幾步,甚至就到院子裡去等她,可焦清蕙身邊那掌事兒的大丫頭瞟了他一眼,又垂頭在主子耳邊又輕又快地說了幾句什麼,焦清蕙唔了一聲,又說,「姑爺,要不要試試我的玉簪粉?要不然,鹿角膏也還堪用,都是我們自己制的,比外頭的要乾淨一些。」

  她語調裡含了幾分笑意,雖像是示好,可聽著又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權仲白皺起眉頭,一時也拿不準她究竟是要修好呢,還是又突發奇想來笑話她了,才剛擺了擺手還沒說話,卻見焦清蕙從鏡子裡笑著點了點自個兒的脖子,他回頭一看鏡子,這才發覺——雖然繫了領扣,可到底還是有一小片紅腫咬痕,歪歪斜斜就藏在領子邊上,一動彈就露了出來。

  三十年練精還氣,腎精是一定極為充足壯健的,可就連權仲白自己都不知道,他竟能鏖戰那許久都未疲憊,要不是焦清蕙又抓又撓,又扭又吸,到末了乾脆一口咬在他咽喉上,把他嚇了一跳……只怕折騰到四更都未必能消停。他撫著脖子,不免有幾分羞赧:這種事,做男人的自然要體貼妻子,畢竟女兒家是吃虧的一邊,雖說焦清蕙只是看著嬌滴滴的,身上可結實得很,但破瓜之痛仍然難免……

  不過,也是她自己不聽良言,非得這麼折騰。權仲白又理直氣壯起來,他問,「粉在哪裡?我自己塗。」

  幾個大丫頭頓時面露尷尬之色:服侍主子,是她們的本分,可這個主子連粉都要自己塗,這是姑娘在,又是頭一天,還說的清楚。要不然,主子心裡還指不定怎麼想呢……

  蕙娘業已經梳妝完畢,她忍下一個呵欠,強撐著站起身來,親自從香花手上拿過了玉簪粉,又在綠鬆手裡挖了一點鹿角膏,見權仲白已經解開領口,露出一點脖頸來,卻仍有些戒備之色,她真恨不得把這一手的白,全抹到他鼻頭上去……她又不是《西遊記》裡的白骨精,難道還會吃了他不成?

  「你自個兒能抹得勻嗎?」她掃了幾個丫頭一眼,「唉,算啦,我來幫你吧。」

  權仲白默不做聲,蕙娘看得出來,他是強忍著不舒服呢……她更想把粉膏糊他一臉了,可當著下人的面,到底也只能做賢惠,慢條斯理地先將鹿角膏塗勻了,再敷一層玉簪粉。只是手指觸到權仲白脖頸時,多少有幾分不自在……她和權仲白似乎天生就犯相,指尖一觸,就覺得有輕微電流吱吱作響,燙得她渾身不舒服……

  被這麼敷上兩層,就是蕙娘的黑眼圈都遮掩得差不多了,更別說這小小吻痕了。不片晌,兩人已經裝扮停當,也來不及吃早飯了,只各含了一片紫姜,便攜手出門,去給一眾長輩奉茶請安。

  #

  權仲白續絃這自然是大事,兩夫妻今天一天事情不少,給活人奉茶之前,還要先給死人上香,因此兩人才起得這格外地早。當然嗣後權家當然還要大宴賓客,不過作為新婦,倒是無須出面招呼應酬,只要回去等待各路長輩前來探看勉勵也就是了。權仲白要忙一點,因蕙娘被賞穿三品淑人禮服,按慣例,他是要入宮謝恩的。

  天色剛放亮不久,正是一般人起身用早飯的時候,權家小宗祠前已有幾位老僕守候,一望即知,這都是在家中地位特殊,不能以尋常下人相待的多年老人。見到兩人過來,便開了祠堂大門,又放響鞭炮等等,不多時,良國公並權夫人也進了院子——這是現任族長,開祠堂,他自然是要在一邊的。

  蕙娘和權仲白便成了牽線木偶,先給族長行禮,再拜一代良靖公,一代代傳承祖先拜了,再拜一排排宗房長輩的牌位,多年世族,到最後蕙娘手都要被香灰染紅,這才拜到了上一代權仲白生母,元配陳夫人——也就是義寧怡順大長公主之女,她也是權家宗房上一代唯一去世的長輩。蕙娘心中有些好奇:良國公承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是三子,按年紀來說,上頭兩個哥哥只有更大的,這些年來,家裡總有些生老病死的吧……可卻全沒體現在宗祠裡,在上頭還有太夫人的時候,這種事可並不太常見。

  再往下還有一排,孤零零的也是一個牌位——這便是權仲白元配達氏了,因是平輩,他無須行跪拜禮,只是鞠躬上香,便自己退開。蕙娘取了香正要跪,已為身邊老僕止住,「少夫人請行姐妹禮。」

  大秦疆域廣袤,各地風俗繁雜,禮儀也往往有所不同。蕙娘並不大清楚外地人是怎麼操辦這個問題的。不過在京城,高門風尚看內宮,自從百年前孝安繼皇后在元皇后靈前行妃禮後,一百多年來,不成文的規矩,續絃在元配跟前,一般都行妾禮。

  當然,權仲白的情況和一般人還不大一樣,雖然禮成,但他又沒有圓房,新婚三天人就去了。再說,達家現在式微,和焦家根本沒得比,但不管怎麼說,禮數還是禮數……

  蕙娘還有些遲疑時,良國公咳嗽了一聲,「此乃吾家規矩,生者為大,焦氏不必多心。」

  他這個族長要抬出族規,蕙娘還有什麼好說的?只是她多少也有幾分明白:一般新婚,那肯定是先拜長輩,再拜宗祠,起碼宗房一家人要都在宗祠前候著,也是取個熱鬧。今日安排如此古怪,只怕就是為了這一句『吾家規矩』,在從前,根本就不是規矩……

  人都死了,不要說跪下來磕個頭,就是禮制要她在靈前打滾,蕙娘也根本都不會在意,同一個死人,她沒什麼好計較的。尤其權仲白惦念亡妻,多尊重些達氏,兩個人起碼不至於因此齟齬,這她也不是不明白……可公爹要抬舉她,難道她還能駁長輩的回,給長輩沒臉?她也不去看權仲白,自然而然,給達氏的牌位福身行禮,將香插上,便完了此禮。一行四人前呼後擁地,又往權家內院過去,給太夫人等族內長輩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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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權家雖然地位顯赫,但行事素來低調,族中一般只有主母出面應酬,似太夫人、大少夫人這樣人物,不要說清蕙,就是四太太都很少能夠打上照面。平素家中宴客,她們是專有一處小園子,裡頭亭台樓閣外加戲檯子,一處都不少。自己人居住的反而是另外一處地方,清蕙雖然以前也隨著母親在京中行走過一段時間,但也還是今日才得進權家真正內院。

  以她眼界,就是再巧奪天工、富貴榮華,也頂多能得『不錯』兩字。尤其權家屋宇都有年頭了,睡的是火炕不說,連地暖都沒有,就因為天氣和暖,昨晚在床上睡著,連火盆都沒有,被子也輕薄,這讓清蕙如何睡得安穩?不知不覺,竟滾到了權仲白懷裡……蕙娘心裡自然先就帶了不快,一路瀏覽時,眼光就更挑剔了一點。只覺雖然也是梨花院落、柳絮池塘,一派百年富貴氣象,但僅這一眼看去,是趕不上焦家多了。

  真是暮春初夏時節,園內百花開放,也不知哪裡栽了一兩株桃花,惹得蕙娘連著打了兩個小噴嚏,權夫人便笑道,「別是昨夜著涼了吧?我瞧你們兩個看著都沒什麼精神。」

  權仲白和蕙娘心裡都是有鬼的,聽權夫人這麼一說,都不禁大窘——權夫人沖蕙娘擠了擠眼,還要說話,良國公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她便只笑著用手扇了扇臉頰,鬧得蕙娘臉若紅榴,恨不能衝到鏡前,再給自己補一道粉。

  「娘。」權仲白雖也羞赧,但畢竟要比女兒家好些,他語氣加重了一點,倒像是在告饒了。權夫人握著嘴巴笑,又讓蕙娘走到她身邊,挽著她的手臂,「餓了沒有,今早也沒吃飯?我本還以為你們昨夜要用點心呢,令我院子裡小廚房別歇火,你們一旦要點心了,就立刻現做送來。沒想到竟沒要,她們倒白熬了一夜。」

  權仲白所住的立雪院,離權夫人自己居住的歇芳院並不太遠,權夫人特別留意這個,也是體貼新婚夫婦的意思。只是這話落在蕙娘耳朵裡,就有些別的意思了:立雪院本來人口似乎很少,她今早是一個都沒有看見。可連自己吃沒吃早飯,她都瞭如指掌,可見長輩們在立雪院裡也是安排了一二眼線的。從前在娘家的時候,祖父愛安排幾個眼線,她都沒有二話,但現在過來婆家,處處陌生,她就不大喜歡身邊還有這麼一個耳報神了。

  「起得晚了,就沒來得及用。」她收攝了心神,恭敬又和順地回答權夫人,那笑中的冷勁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盈盈的感激給代替了,「多謝您惦記著,要一會回去,早飯已撤了,少不得還要到您院子裡要些點心來吃。」

  權夫人的笑意便加深了一點,眼看太夫人居住的擁晴院近在眼前,她再拍了拍蕙娘的手,便將她的胳膊給放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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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為良國公府素來低調,雖然和權夫人那是見過的不錯,但今日滿屋人,蕙娘竟也就只認識權夫人一個,太夫人喬氏、大少夫人林氏都算是初次會面,此外還有兩對男女,坐的還是客位,以形容穿著來看,應該是良國公的兄弟輩。再有也就是良國公並權家兄弟幾人,還有濟濟一堂的小輩們了。蕙娘只隱約知道裡面應有權夫人的親生女兒瑞雨,但在一眼間,著實難以分辨出究竟哪個是她。

  一整套行禮上茶的儀式四平八穩,無甚可說,太夫人神態威嚴,對她這個新婦都沒有多餘的笑臉,無非是勉勵幾句,只叮囑權仲白,「給你娶了這麼一個無可挑剔的媳婦,以後就別老想著向外跑了,這幾年,多在家裡呆著。」

  她給蕙娘的見面禮,倒是的確十分名貴:一對和田玉鐲子,不論是從成色還是雕工來看,也都算是宇內難得之物。權夫人的見面禮就要比太夫人減了一等,不過是一串墜了貓眼石的金項鏈,幾乎有些不合她的身份,兩位叔嬸輩所賜,價值大致與她相當,蕙娘一一受了,又給大嫂行禮斟茶,大少夫人將她一把扶起來,笑盈盈地,「真是個美人兒——雖是妯娌,可年歲相差大,你就同我娘家侄女一般大小,我看了你呀,就想起她來。」

  說著,就取出一個小巧的西洋金鑲五色寶石懷表來,「也不是什麼難得的東西,娘家人給的,我已有了,就轉送給你吧。」

  三十歲上下的年紀,看著卻還很年輕,富態的圓臉、精緻秀氣的輪廓,她有點像何蓮娘,渾身透著的那是真和氣,一望即知,是個又熱情又細緻的能幹人,但心裡卻不至於缺了盤算……只是這句話到底是有點淺了。蕙娘淺淺一笑,接過懷表來,謝了大少夫人,她底下那些弟妹又過來給她行禮。

  相公歲數高點,也不是沒有好處,權叔墨比蕙娘大了好幾歲,權季青和她同歲呢,兩人都要上前給蕙娘打鞠躬,還才是垂髫年紀的權幼金就更不必說了。搭上剛才受過她禮的權伯紅,這兄弟五個長得都很相似,全是跟良國公一個模子裡脫出來的,只是氣質卻有極大不同。權伯紅三十多歲的人了,看起來和妻子一樣,根本就不顯年紀,七情上面,對蕙娘的好奇只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有種天真的善意。權仲白麼,魏晉佳公子的氣質也頗能騙騙不認識他的人,權叔墨就不一樣了……他很有戎馬世家的風範,這麼喜慶的場合,也還是一臉嚴肅,一舉一動間幾乎有金鐵摩擦之聲,一張清秀的臉被曬做了麥色,看得出來,他是一條相當血勇的漢子。

  權季青呢,看著最冷,和長兄、次兄一樣,他膚色白皙、面容秀逸,甚至還要比權仲白更英俊一些,只是氣質略微青澀而已,只是權伯紅熱情、權仲白優雅,他卻沒有兩位兄長週身都帶著的一股熱情,而是在彬彬有禮之中,附贈一段冰一樣尖銳的沉靜:這少年年紀雖小,但一舉一動,卻顯得很沉著,很有譜兒。說起做派,和他姐姐,楊家四少奶奶權瑞雲,倒有幾分相似。蕙娘對他特別有印象——當時在新房裡,也是他提著權仲白行禮。

  至於權幼金,年紀還小、稚氣未脫,給嫂子行過禮,就奔到權夫人跟前要糖吃去了。蕙娘又見了權瑞雨同七八個堂弟、堂妹,這時綠松也將一托盤見面禮呈上來,蕙娘親自把自個兒的活計遞給太夫人、夫人及弟妹等輩,就算是她的見面禮有了。

  這都是京城慣例,無非按部就班、虛應故事而已,蕙娘面上笑著喫茶,心底卻很希望快點回去能用個早飯——她已經餓過勁了,昨晚又沒睡好,現在竟有幾分頭暈目眩。不過,全家人得了她的禮物,怎麼也都要笑著誇誇新婦的,權瑞雨就很熱情,拿著她得的一個扇套翻來覆去地看著,又誇獎蕙娘,「二嫂手藝真好!這荷花怎麼繡的,我就瞧不出來,這是用的什麼針法呀?」

  這話一出,幾個長輩都有些似笑非笑,蕙娘不動聲色,心底卻也歎了口氣。

  沒想到權家這個瑞雨,竟公然又是一個文娘。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5:11 PM

34高手

  一般的名門世族,家族成員過百,那是隨隨便便的事。即使以每人選一套扇套、荷包,大小  荷包湊足四喜,那也是相當龐大的工作量了。尤其蕙娘情況,眾所同知,從出孝到過門,不過一  年多一點兒,她又不以繡活出名,這若干套繡工精美龍紋風采的活計,有多少是親自手制,多少  是下人代工,眾人心裡都是有數的。權雨娘這一問,問得是有點促狹了。

  權夫人想到女兒曾不服氣地說了一句,「她是有多好,要這樣費力巴哈地娶進門』,也有些無奈:這個鬼靈精,當時說那一句話,連自己都未曾留心,想不到一年多以後,她還心心唸唸,要試試新嫂子的底……

  蕙娘微微一笑,忍著一陣又一陣的眩暈正要說話,大少夫人已經把話口接過去了,她略帶嗔怪地說了一聲,「雨娘,你自己功課不好,也不多用心,反而還有理了呀。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是請教你嫂子的時候嗎?」

  本來瑞雨身邊那些堂少爺堂姑娘們,已經有幾分蠢蠢欲動,似乎大有接口打趣蕙娘的意思,被大少夫人這麼一說,竟全都偃旗自鼓。瑞雨眼珠子一轉,半是不服氣,半是硬撐場子,「就是一句話嘛,大嫂盡欺負人……我眼界淺,看見了好就問一聲唄。」

  她嘴一扁,泫然欲泣,還要再說什麼。太夫人看她一眼,己道,「哪有你這麼嬌的,大嫂說你一句,你還故意裝起委屈來。」

  祖母訓話,一干人誰也不敢插嘴,瑞雨忙起身低頭聽訓。「是,孫女兒知錯了。」

  蕙娘這時,就是再說好話也都無用了,她索性不發一語  確實也是餓得有些暈眩了,權仲白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今兒祖母這裡居然沒有點心。」

  「一大清早的,誰吃這個。」太夫人對權仲白的態度顯然要緩和多了,責怪裡明自透了喜愛。「就數你事多。「說著,自然早有垂髫小鬟上前,奉上一盤子形形口各式點心。權仲白選了兩樣,又一指蕙娘,令丫頭捧到她跟前由她挑選,他理直氣壯,「昨兒折騰了一天,今早起得晚了,飯也來不及吃……」

  一屋子人都樂了,太夫人噗嗤一笑,情緒最外放。權夫人眉眼彎彎,打趣地用手點了點小夫妻,其餘小輩,沒成親的紅著臉暗笑,蕙娘幾乎閉目呻吟出來:似權仲白這樣,能如此不把場合放在眼裡的人,在豪門世族裡,著實也有幾分少見了。

  這種事肯定是越描越黑,再說,以權仲白婚前如此反對續絃的態度來說,甚至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畢竟,一個不得丈夫歡心的女人,不論其出身如何,在深宅大院,都是很難立住腳跟的。蕙娘輕輕地拈起了一塊糖糕,搭著茶吃了,只覺得茶湯入胃,彷彿一個熨斗,連心底都熨得微暖。權夫人才開口數落權仲白,「就晚一會也無妨,早飯還是要吃的——」

  良國公咳嗽了一聲,打斷了妻子的話,他也有點被逗樂了。同在祠堂裡的冷淡威嚴相比,語氣暖和了不少。「前些年你家室空虛,自己四處亂跑,天南海北,天下也沒有多少你沒去過的地方。現在成親,是有小家的人了,就不能再同從前一樣著三不著兩的,還和個孩子似的!」

  他在這個家裡,顯然擁有無上威嚴,一旦開口,立刻全場肅靜,連自己兩個兄弟都挺直了腰桿。蕙娘用眼角餘光去看權仲白——他倒是似乎還沒覺出氣氛的變化,依然隨隨便便地坐在那裡,同身一派慵懶,竟是連自己親爹的面子都不給……

  「就好比去年。」良國公瞪了權仲白一眼,終究還是沒說什麼,他續道,「忽然就離京整整一年,你就是對得起家裡人,難道對得起皇上?今番回京,兩年內你別想再出去了,即使離京,也只能在去些腳程近的地方,一天之內,必須能趕得回來!」

  有個天子近人,固然是權家之幸。朝中幾次風雲變化,要不是權仲白的特殊身份,在蕙娘看來,權家有好幾次恐怕是沒那麼容易過關的。但當著一家人的面這樣訓話,背後的用意,透露出的蛛絲馬跡,她就能咂摸出幾重文章來。第一,良國公對這個兒子,約束力恐怕不是那樣強。要當著一大家子的面這樣說他,多少也有點逼他認賬的意思。第二麼,只怕在權家這一代裡,權仲白是自然而然,就佔據了一個相當特殊的位置,在長輩跟前,他是很有特權的,就是良國公端出父親身份來,都沒法令他畢恭畢敬的話,只怕其餘長輩,自然是只有順著毛摸的道理了……

  這也給她提供了一個上好的機會,清蕙藉著喫茶的機會,輕輕地往對面瞥了一眼——除去長子伯紅、大少夫人林氏坐在權仲白上手,她不好探看之外,權叔墨、權季青正巧都在她對面落座。想要摸情這兩位少爺對二哥真正的看法,此正其時也:這四個已經成年的兒子中,也就是權仲白受到的關心最多了……

  在所有人都注意長輩的時候,一個人是很難把面上表情,約束得天衣無縫的。譬如權叔墨,雙眼神光閃閃,雖然還不至於把不以為然放到面上,可從他眼角眉梢來看,明顯是有些不服氣,也有些羨慕的……倒是權季青,面色沉靜逾恆,甚至還察覺到了她的眼神,蕙娘再次飛去一眼時,他對她微微一笑,態度友善中帶了一絲狡黠的會意,就這一眼,蕙娘心底明自了:這個權季青,對花廳裡的暗潮洶湧,心底恐怕是門兒清……

  她不再四處打量了,而是專心地望著自己的腳尖:初來乍到,在長輩跟前,還沒有她說話的份兒。

  良國公的訓話也到了尾聲,「這一陣,也不要往香山去了,就要去,也帶上你媳婦一塊。從今以後,很多毛病,你自己能改的都改了,我也就少為你操點心!」

  這末尾一句,終於是透出了一點滄桑:看來,良國公雖然看著嚴厲,但心底也並不是不疼兒子。

  權仲白看著顯然有點不樂意,但他總算還知道不和父親頂嘴,究竟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再說,良國公要求得也不非分……他點了點頭,「就按您說的辦。」

  太夫人和權夫人對視一眼,雖說表情沒什麼變化,可兩個長輩的肩膀都鬆弛了下來,權夫人喜孜孜地打圓場,「好啦,這都鬧騰了多久了,既然你們昨晚折騰得太晚,這會就快回去歇著吧。」

  她到底還是打趣了新人,權瑞雨噗嗤一聲,悶笑得不可收拾。權夫人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又道,「一會中午下午親戚們過來了,還有你們忙的呢。」

  於是眾人各自回去,蕙娘才一進屋就倦得不得了,她責問綠松,「我那張椅子怎麼沒帶來?

  自雨堂的一張椅子,自然都是有來頭的,不說用料名貴,就只說那弧形長擱腳,就要比一般躺椅更舒服得多,文娘每次過來,都喜歡在上頭貓著,這會她不想上床,自然而然,就惦記起了自己的愛椅。她也顧不得權仲白了,自己先癱到炕上去,幾個丫鬟頓時圍過來了,又是換衣服,又是重勻脂粉,石英端了一個五彩小蓋碗,「快先填填肚子。」

  蕙娘接過了,卻不就吃,而是掃了石墨一眼,石墨忙道,「因過了早飯時分,原來那些東西,怕少夫人不入口。小廚房又只夫人那裡有設,夫人在擁晴院,我們也不敢隨意滋擾擁晴院裡的姐妹們。這是奴婢自己燉的銀耳,您先填一填,一會到了中飯時分再吃正餐,倒更妥當些。」

  聽說是她自己燉的,蕙娘便下了調羹,綠松一邊為她脫了繡鞋,輕輕地給她捏腳,一邊細聲道,「您的貴妃椅是陪來了,可這屋裡地方小,還不知在哪收著呢。改日再慢慢地尋吧……」

  又見蕙娘腰肢僵硬,便說,「讓螢石給您捏捏腰吧?」

  螢石在自雨堂裡,就專管著陪蕙娘練武喂招,因怕蕙娘使錯勁兒,傷了筋骨,她是特地學過一手好鬆骨工夫的。

  蕙娘半合著眼,意態慵懶似睡非睡的,似乎根本沒聽見綠松的說話,過了一會,才輕輕地點了點頭,綠松便沖石英一點頭,石英自然退出了屋子,她這才一邊給蕙娘捏腳,一邊又用眼神令人給她蓋了一層薄薄的漳絨毯子……

  這麼一番舉動,倒把權仲白比成了個外人,因為他對丫頭們近身顯然很有排斥,這群人精自也不會自討沒趣,除了石墨也遞給他一鍾銀耳之外,一屋子人忙進忙出,竟沒有誰搭理他的。權神醫在自己屋裡,反而倒有些不自在起來,他往桌邊一坐,想要說話呢,綠松已經瞥來一眼,又看了看似乎已經迷糊過去的蕙娘。

  雖說看不慣蕙娘的嬌貴做派,可人家會這麼累,也是因為他折騰得不是?他越發有些不好意思了,坐了一會,便起身道,「我去南邊炕上歇一會。」

  一邊說,一邊信步出門,青色身影,也不知踱去哪兒的『南邊炕上』了。

  等他出了院子,蕙娘也就慢慢地睜開眼,她似笑非笑,「今兒個,你都見著了吧?」

  因要送活計,綠松也去了擁晴院,到得可能還比他們夫妻更早。雖然未能在蕙娘身邊服侍,但人在廳內,該看到的熱鬧,只怕沒有少看。

  「見著了。」綠松拿起碗來,徐徐地給蕙娘調銀耳羹。「都不簡單那。」

  「大家大族,都是這樣。還以為都是我們家,人口簡單,就一個五姨娘,也翻騰不出什麼大浪來。」蕙娘到底有幾分疲倦,她閉上眼,夢囈一樣地問。「你怎麼看?」

  「大少夫人看不慣您,也實屬常事。」綠松見幾個大丫環都露出聆聽神色,便沖剛進門的螢石和石英一點頭,石英微微頷首,回身就掩上了門——不論幾個大丫頭平時怎麼勾心鬥角,現在既然陪嫁到了權家,主子的體面,就是立雪院的體面。陪嫁的小姐妹們,一定是齊心協力,要幫著主子盡快在府裡打開局面的。「也算是有幾分火候,那句話說得很老道。就是太夫人夫人,怕都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她又細聲向幾個小姐妹解釋:「在擁晴院裡,二姑娘問少夫人,進的扇套上,荷花是用什麼針法繡的。」

  瑪瑙本來還在屋角,給蕙娘理著午宴要換的一身衣服,聽綠松這麼一說,她忍不住插丁一嘴巴,「姑娘怎麼就不知道了?荷花用的是錯金法嘛。就是現做一朵,姑娘難道還不會做了?」

  自己進了一堆活計,用的全是沒有學過的針法……就不是權瑞雨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想要下下她的臉面,日後妯娌姐妹來往,隨口一句話,露怯也是轉眼間的事。以蕙娘為人,哪會作出如此蠢事?偏偏大少夫人連一句回話都不讓蕙娘開口,直接訓斥權瑞雨,小姑娘面子反倒下不來,以她嬌驕性子,再為太夫人訓了一句,要說原本只是擺弄機靈,只怕此後對蕙娘,心裡就存下疙瘩了。大少夫人是又做了好人,又給蕙娘添了堵,直接坐實了她弄虛作假,令人代做禮物的名聲……

  只一句話,就要比五姨娘連番出招,精緻了何止百倍。

  「也是雨娘先開了個頭。」蕙娘輕輕地哼了一聲,「太夫人那句話,說得就更有講究了,堵著我的話口呢。」

  「這也是的。」綠松輕聲說。「看來,兩重婆婆,更喜歡您些的,還是夫人。」

  權夫人對她,是沒得說了。幾次打趣,都很好地把場面圓了過來,在進擁晴院之前,還更那樣親密示好,又不把親密做到大少夫人跟前,更招惹她的不快,做事細密處處考慮在先……是要比太夫人若有若無塞來的一雙小鞋,令人舒坦得多了。蕙娘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叮嚀身邊幾人,「最近一段日子,都小心一點,初來乍到,不要貿然生事,反倒落了被動。」

  眾人鶯聲燕語,都應了是,蕙娘一邊用點心,一邊又讓綠松,「把權仲白的說話告訴給她們聽聽,也讓她們樂樂。」

  對這個姑爺,幾個大丫環自然都是好奇的,尤其她們最懂得聽人口氣,蕙娘語氣裡的厭煩無奈,誰聽不出來?連瑪瑙都撂下手中活計,好奇地看向綠松。綠松才要開口,自己忍不住也笑彎了腰。她還是為權仲白說話的,「少爺那也是看出您面色不好,似乎有些眩暈……再說,他那一說,不也就沒人睹記著扇套的話口了。」

  蕙娘沒好氣,「他要想得到才有鬼,不信,你把他喊回來,我當著你們的面問他,『大嫂今天對我好不好』,他恐怕連我問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呢,還要反問我,『就那麼幾句話,她就是要對你好,又有什麼賣好的地方?』」

  幾個丫頭聽見綠松轉述,都笑彎了腰,綠松也不禁莞爾,她往蕙娘腰下塞了一個枕頭,「少爺性子,是粗疏了點……那您就多勸著他些唄。」

  她打趣蕙娘,「畢竟,可是這第一天晚上,就折騰得您都起晚了……」

  屋內頓時又為銀鈴般的笑聲給填滿了,蕙娘白了綠松一眼,「你就知道笑話我!」

  一邊說,一邊自己想想,也不禁搖頭失笑。

  等人們都散開了自己做自己的事去了,她才又把綠松留下,將祠堂中的那一幕告訴了她。綠松瞪大了眼,喃喃地玩味著念叨著,「吾家規矩……」

  她皺眉思忖了半響,才輕聲提醒蕙娘,「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老爺夫人對您的期許這麼高,臥雲院恐怕就更不舒服了……」

  「這才第一天呢,」蕙娘慢慢說,「她就忍不住了,要真是這麼沉不住氣,那也倒還好對付。」

  她伸了個懶腰,又嫌棄地瞥了桌上那滿滿的五彩小蓋碗一眼,思緒一時飄得遠了,出了一回神,才又拉回來道,「話又說回來,爭,她肯定要爭一爭的……且先看她怎麼出招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5:11 PM

35逼人

  蕙娘所料不差,『吾家規矩』這句話,雖然良國公講得並不太大聲,但傳得卻很快,還沒到中午呢,就已經傳到了大少夫人林氏的耳朵裡。

  「跟著您進門也有十多年了。」大少夫人身邊最當紅的福笀嫂,看起來就和主子一樣,都有一張和氣的圓臉,說起話來輕聲細語,帶有京中婦人慣有的清高味兒。「還真沒聽說過這個規矩,就是前頭四叔續絃,在元配跟前,聽說也是行的妾禮……」

  「四叔?那都分家出去多久了。」大少夫人笑了笑,「分家出去,自己就有自己的規矩,早上祭拜的時候,娘是跟著過去的,她不說話,可見這規矩,沒準還就是真的。」

  「這可就說不准了。」福笀嫂子也是大少夫人的陪嫁丫頭出身,說起話來就沒那麼多顧忌。「夫人為了抬舉那位,也實在是花了不少心思,連宮中都特地賣了面子打了招呼……」

  「不下這麼多工夫,焦家那朵金牡丹也沒那麼容易花落權家。」大少夫人似乎還是不以為意,「其實,也就是看在她心高氣傲的份上,大傢伙哄她高興唄。再怎麼樣,她也還是繼室。難道行個姐妹禮,前頭那位就不在了,她就是元配了?這要是在一族人跟前行的禮,還能管用點兒。就那麼零星幾個人看著,也沒多大意思。」

  福笀嫂有點發急了,「您說的倒的確都是正理。」

  她直起腰,瞥了門簾一眼,見門簾處安安靜靜的,半點動靜都沒有,便壓低了聲音。「可您也不能老這麼不當一回事,這人還沒進門呢,我們就沒站腳的地兒了。嫁妝能裝了兩三個院子,還要送些到香山那邊去才放得下。陪嫁的下人,喝,可要比文成公主和藩帶的人更多呢!她家雖沒爵位,可祖父足足紅了三十多年長盛不衰,宮中又給面子,直接就賞穿了三品的衣服……您可也長點心呀您,三品那是什麼身份?咱們家大少爺成親的時候,穿的都還不是三品的衣服……」

  豪門貴族,等級森嚴,穿什麼用什麼,嚴格說來就是平時也都有講究,只是如今誰也管不得那麼多,就是個商人婦,也都能穿龍穿鳳的了,豪門世族穿著違制,只要不太過分,根本就不在話下。可成親時就不一樣了,是什麼身份,就用什麼儀仗。大少爺娶親的時候年紀不大,還沒封世子,大少夫人是按他身上慣例恩蔭的六品武職給娶過門的。別說穿戴,就是那頂鳳冠,都沒法和二少夫人的比。這就都不多說了,反正焦家人有的是錢,天下誰不知道?可至要緊的:良國公年已屆花甲,按說,這幾年怎麼都該請封世子了,可這件事就硬是擱著沒辦。宮中雖然沒有直接封賞二少爺,但就是這樣,才最耐人尋味:三品儀仗,那是國公世子的品級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少夫人也有點無奈,更多的還是感動:自己陪嫁雖多,可會這麼掏心挖肺幫著考慮的,也只有小福笀,再有自己身邊幾個貼心的大丫環了。她輕輕歎了口氣,幽怨地望了門簾一眼,終究是將心裡話吐出了一星半點。「其實你這擔心的,都不是什麼大事……真正這事兒壞在哪了,你是還沒看明白。」

  福笀嫂眨了眨眼,她有些迷糊了,「就我說的這些,難道還不夠壞呀……」

  大少夫人歎了口氣,她拈起一枚新下來的櫻桃,慢慢地放進了口中。「這都算什麼呀——也是,你今早怕都沒到我跟前來——還沒見著新娘子吧?」

  見福笀嫂搖了搖頭,大少夫人又把聲音放得更低了一點兒,近乎耳語,「才頭天成親呢,就折騰得眼圈都黑了,二弟脖子上也有一塊紅腫,勉強拿粉給遮住的。聽立雪院裡傳出來的消息,蠟燭是足足亮了一夜……你說著二弟也是的!沒成親的時候鬧得那麼厲害,跑到廣州去不說,險些還想出海。和個貞潔烈女似的,就差沒有抹脖子上吊吞藥跳井。這怎麼搞的,第一夜就鬧得這麼厲害。我看她進門的時候,腳步要沉重得多了……一看就知道,準是被折騰了一個晚上!」

  「這……」福笀嫂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冷氣,「您也知道,這當新婦的事兒多,二少爺性子又彆扭,沒準兩人是折騰了一個晚上……可……可沒……」

  「我看著可不像。」大少夫人撇了撇嘴,「兩個人又是晚起,又是喊餓的……二弟看她臉色不好,還特地要了一盤點心來。恐怕是久曠遇甘霖,心一下被收服了去,那也是難說的事。」

  她意味深長地拖長了尾音,見福笀嫂果然愣怔得話都說不出了,心裡多少有些寬慰:好歹,這心裡頭的事,還有人能幫著分擔分擔,為她著急著急。

  「算啦。」大少夫人反過來寬慰福笀嫂。「見步行步,就看她怎麼出招了。咱們也無謂和她爭。」

  她淒然一笑,圓臉上永遠含著的喜氣早已經不見了蹤影。「就是要倒,那也是咱們自己往下倒的不是?」

  福笀嫂眼圈兒立刻就紅了,她再看一眼門簾,回望著大少夫人,口唇微微蠕動,過了一會,才一咬牙,「主子,這話也就是我才能和您說了,要二少爺還和從前一樣,那我也不說這話……」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少夫人擺了擺手,「可……」

  她沒和福笀嫂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而是將她打發走了。「也快到擺宴的時辰,你到花廳裡看著去,要有什麼事,就立刻打發人回來喊我。」

  福笀嫂輕輕地應了一聲,她撩起簾子,恭順地退出屋去,順帶就把簾子給撩在了門上。大少夫人一路目送她出去,也就沖兩邊洞開的門扇中,一眼望見了西首間的大少爺。

  臥雲院地方不小,她本想把東廂收拾出來,給丈夫做書房的,可權伯紅連西次間都不要,偏偏就選了靠近堂屋的西首間,這些年來,大少夫人在東裡間發落家務,日常起居一眼望出去,就能望見丈夫在西裡間薄紗屏風後頭,半露出身影來,不是伏案讀書,就是揮毫作畫……就是心裡再煩難,只要一見著丈夫的背影,她就有了著落,也沒那麼糟心了。

  可今天卻不一樣了,望見權伯紅烏鴉鴉的頭頂,大少夫人心底就像是被一隻爪子撓著一樣,又癢又痛,鬧騰得她坐都坐不住了。猶豫再三,還是輕輕地走進西首間,站在屏風邊上,「也該換衣服了,二弟不喝酒,你中午少不得又要多喝幾鐘的,穿得厚實些,免得冒了風著涼。」

  權伯紅肩膀一動,筆下的荷花瓣就畫得歪了,大少夫人越過他肩膀看見,不禁惋惜地哎呀了一聲,她很內疚,「是我嚇著你了。」

  「沒有的事,」權伯紅笑了。「你也知道我,一用心就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小福笀走了?」

  福笀嫂嫁人都十年了,大少爺喊她,還和喊當年那個總角之年的小丫頭一樣,好像她也還是大少夫人身邊的小丫頭,而不是府內說得上話的管事媳婦。

  「今天家裡有喜事,哪裡都離不開人的。」大少夫人說。「我剛打發她先過去了,我們也該早點過去,免得娘一個人忙不過來。」

  她猶豫了一下,卻沒有拔腳動彈,換下家常衣服,而是彎下腰來,從後頭輕輕地抱住了丈夫的腰,把臉埋到他肩上,多少有些委屈地咕噥了幾聲。權伯紅反過手來,輕輕地拍著她腰側。「怎麼?小福笀又找你叨咕什麼了?」

  大少夫人搖了搖頭,她眼圈兒有點發熱:權伯紅雖說才具並不特出,但為人也算能幹,家裡交辦的事情,從來沒出過什麼紕漏……可惜夫妻兩個命都不好,攤上了這各有妖孽的三個弟弟不說,夫妻兩人感情雖好,十多年來膝下猶虛,這一點才是最要命的。眼看權伯紅明年就三十五了,雖說良國公也是三十歲上才有的長子,但那是他年輕時候南征北戰,多少耽誤了些。大房這個情況,哪裡還用顧忌二少夫人?根本自己就要倒了……

  她深深地歎了口氣,正要說話,權伯紅忽然推了推她。大少夫人一抬頭,立刻不好意思地直起了身子——「這個玻璃窗,雖然是亮堂多了,可也真不方便!」

  權仲白才進院子,就撞見大哥大嫂親暱,他有點不好意思,住了腳沒往裡走,可不多會,大少夫人自己迎了出來。「難得午飯前一兩個時辰的空當,你不在屋裡好好歇著,倒四處亂逛做什麼!」

  一邊說,一邊已經將權仲白拉進屋內,「巫山,上茶來!」

  權伯紅也丟了筆,讓弟弟在書案前添了一把椅子,權仲白就著大哥的手看了一眼,不禁讚道,「大哥的筆意是越來越出塵了。」

  「什麼出塵不出塵,我是一身畫債。」權伯紅臉上放光,口氣卻很淡然,「你也知道,現在要尋一副唐解元的畫不容易,年前我從四叔那裡淘換了一副來,這幾個月,他見天問我要回禮呢。偏這幾個月又忙不是?有點意興我就趕快畫,沒想到被你大嫂打擾,這一幅又畫壞了。」

  他一邊說,大丫頭巫山一邊就端了三杯茶來,大少夫人親自給權仲白端了一杯,「知道你愛喝碧螺春,我和中冕說了,讓他在江南物色一些。這是剛送到的明前,你嘗著喜歡不喜歡?」

  「嘗著是挺好。」權仲白對大哥大嫂是一點都沒有架子,他喝了一口茶,便把杯子一放,伸手去拿大少夫人的手腕,「我去年一直在廣州,今年回來,你們也不提醒我一聲,還得要我想起來了,這才想起來:有一年多沒給大嫂把脈了。」

  大少夫人笑了,「我本想提醒你來著,可你這一回京就藏在香山,連過年都恨不得不回來,也不好特地到香山去找你,畢竟——你不是忙嘛!」

  她和丈夫對視了一眼,兩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權仲白有點不好意思,他孩子一樣地嚷了一句,「這可夠了啊,別分我的心了。」

  說著,便閉上眼睛,聚精會神地為大少夫人扶起了寸脈。

  大少夫人這十年來,真是沒少被權仲白扶脈,她都已經疲了、油了,雖然含笑注視著權仲白,但心思早都不知飄到哪兒去了:從前二弟在京裡的時候,沒好意思冷了他的心,讓他給扶脈開藥,自己也就沒有再找過別的醫生。也就是每回他出門的時候,回娘家時偷偷地請些知名的大夫扶脈,連臉都不敢露……也都是有真才實學的,和權仲白的口徑幾乎完全一樣:就是胎裡帶來一股熱毒,經過這些年的調養,體質已經漸漸中正平和……就本人來說,是再沒什麼可以調養的了。

  就是大少爺——一開始大少夫人是多提心吊膽,連提都不敢提丈夫一句,生怕小叔子開口要給丈夫把脈,權伯紅一口答應,再把出個什麼毛病來,那長房可就全完了。可隨著叔墨、季青一天天長大,她也看開了:這要是真有病,再不能趕快治,就沒人來鬥,長房真也要自己倒了……

  可不論是大少爺還是自己,脈門是摸不出一點兒毛病來,權仲白摸得別提有多仔細了,給她扶完了,又皺起眉頭,專注地扶著權伯紅的脈門。——大少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摸不出絲毫不對。伯紅和自己的身體,都好著呢。就只是……

  一想到這裡,大少夫人頓時是滿心的苦澀:哪怕是懷過流了,那也足證兩個人能生啊,十幾年沒有一點消息,叫人心裡怎麼想?真不怨長輩們有別的想頭……

  「都挺好的。」權仲白移開了手指,拿起白布擦拭著手心,看得出來,他是花了十分心力的,天氣並不炎熱,可他額際卻見了汗。「最近大嫂小日子都還對頭吧?」

  大少夫人嫣紅了臉,還是權伯紅代答,「沒什麼不對的,日子很準。」

  權仲白唔了一聲,又問,「這房事大約是幾天一次呢?大哥可和我說的一樣,每日早起練精還氣,練含咽玉露之法?」他接連追問,竟似乎一點都不在乎大少夫人的存在,倒把大少夫人鬧得紅了臉,「二弟,說話就不能委婉點?」

  權伯紅倒不在意,他一一地答了,權仲白唔了一聲,沉吟了半日,才歉然道。「是我能力有限……唉,還妄稱神醫,連自家人的身子都調養不好……」

  大少夫人的心,直往腳底沉去,她默然片刻,才勉強露出笑來。「唉,這也是緣分,這事兒要這麼容易,如今宮裡的娘娘們,也就不至於見天的求神拜佛了。且隨緣吧!」

  權伯紅也有幾分低沉,他看了妻子一眼,勉強振奮起精神來,笑著勉勵弟弟,「你可要加把勁了,你奶公前回遇到我,還說咱們娘給他托夢呢,嘀咕著這都多少年了,家裡還連個第三代都沒有。」

  要加把勁,那就肯定要和二少夫人多親近親近了,權仲白長長地歎了口氣,他要說什麼,可又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大少夫人看在眼裡,心底不由就是一動。

  「對了,」她笑著說,「剛才在擁晴院裡,瑞雨不大會說話,我怕弟妹不知底細,和她衝上了……你回頭也多勸著弟妹幾句,能讓她一步就讓一步吧,沒必要和小妹爭這份閒氣。」

  權仲白還是要比蕙娘想得敏銳一點的,不過,他看得懂局勢,卻並不代表會在乎這種細枝末節,「多大的事呢,她也不至於這麼小氣吧。」

  正說著,又問,「咦,說起來,我剛才出去逛了一圈,怎麼咱們家門口也沒人等著求診了?」

  「你最近大喜。」大少夫人隨口說,「雖說這義診也是積德的好事,但畢竟有些喪氣了,爹娘都恐怕你媳婦兒出出入入看見了,心裡不爽氣。就定了規矩,這個月,不許他們進巷子裡來。」

  雖說這也不關蕙娘的事,但權仲白還是有幾分不以為然,他要再說什麼,權伯紅已道,「你也該回去換衣服了,我們這就過前院去。中午親朋好友都來了,你雖不敬酒,可也要多走動走動,賣賣慇勤。」

  他端出長兄架子,權仲白還能怎麼說?當下就痛快地回立雪院去了,等他人出了院門,權伯紅這才沖大少夫人皺了皺眉頭。

  「你這也太過了。」他說,「才過門一天,就連著下了幾個套子……這人品性都還沒看出來呢,這就結了仇,以後可不好處。」

  大少夫人對權伯紅的話,至少明面上一直都是很服氣的,這一次,她也就是為自己輕聲辯解了一句,「品性不品性的,有什麼關係?人家是帶著半個票號嫁過來的……我不和她結仇,恐怕她都要和我結仇。」

  見丈夫臉色不大好看,她便不多說了,而是站起身安頓丈夫,「讓巫山服侍你換衣服去!」

  「你怎麼自己不服侍我?」權伯紅雖站起身,卻不肯走,他斜睨大少夫人。

  不說別的,但就看人臉色、精於世故,伯紅真是比仲白強出不知多少,本來麼,一個掌舵、一個衝鋒,配合不知多麼默契,可婆婆就鬼迷心竅一樣,一定要給二弟說個焦清蕙……大少夫人心底好似有滾油在煎著,她勉強露出一個笑來,低聲道。「人都進門了,你也看到了,生得那樣美,一進門就把二弟給收服了……咱們也得動起來不是?我瞧你素日也常瞅著小巫山,索性給你了也就是了。免得人家還說我,不夠賢惠……」

  權伯紅站在當地,他的面色也很複雜,瞅了妻子半日,這才輕輕地歎了口氣。

  「罷了。」他說。「那就依你吧……不過,你也得依我一件事。」

  大少夫人本來就有點酸澀,「親手調。教出來的人,給了你,你不謝我,好像還欠我一樣……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放心吧,今天見著達家人,我不會亂說話的。」

  雖然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但她心底也不是不欣慰的:多年經營,長房在國公府裡畢竟還有底子,丈夫對宗祠裡的事,看來是比自己知道得還早。

  轉念一想,她又沒那麼著慌了:二弟有多看重元配,她和丈夫都是親眼見識過的。宗祠那一幕,自己夫妻是輾轉聽說,可他就在一邊站著呢……

  「二弟現在,也越來越藏得住心事了。」她不禁和丈夫感慨,「按說要在從前,早就鬧起來了,他倒若無其事的,至少是能把面子給敷衍過去。」

  「你這是把他往簡單裡想了。」權伯紅淡淡地道。「新婚第一天,特地跑來給我們夫妻把脈,你當他真是忽然想起?」

  大少夫人心中一動,她登時就犯起了沉吟:看來,自己這一房,還沒自己想得那樣被動……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5:14 PM

36務實

  權家辦喜事,手筆自然不同,尤其良國公府人口不多,平時也很低調,良國公年年生日都不曾大事張揚,權家上一次辦喜酒極為倉促,一切從簡,這一回似乎是要補償回來似的,什麼都往鋪張了來。光是巷子裡外一頂頂紅棚排出去擺的流水席,足足就擺了七天。蕙娘和權仲白兩個主角又豈能閒著?接連七天,蕙娘就沒有睡過囫圇覺:晚上吃酒,一吃就吃到二三更,她是新婦,每天早上請安是不能落於人後的,可大少夫人起得又特別早,往往沒到辰初,人就到了擁晴院——老太太年老覺少,早上起來習慣在院子裡遛彎。

  陪老太太溜過彎,正好就到歇芳院服侍權夫人用早飯,用過早飯,大少夫人就回自己屋裡處理家務了。她對蕙娘很慇勤,過門還沒幾天,就時常命人來送這送那的,還很關注蕙娘的口味,「大廚房人多,比不得你那個天下知名的小廚房。要是哪裡不喜歡,你就儘管開口。」

  她送來的點心,蕙娘怎會入口?連丫頭們都不大敢吃,權仲白正餐外幾乎不吃點心,這幾天中午、晚上都要應酬各式各樣的親戚,也就早上在院子裡對付一頓,他還時常興出花樣來,讓小廝兒起早了買些市井中的名吃食回來享用。蕙娘再怎麼孤傲,她也得湊合姑爺的這個興頭,也就是到成婚第十天早上,該走的客人們都走了,從東北來的老親們全都開拔上路,權四叔、權五叔一家人,也回自己的住處過活去了,她才第一次嘗到了權家大廚房的手藝。

  連著忙活了七八天,蕙娘一直覺得自己沒歇過來,好容易昨夜無事,她是疲憊得沾枕就著一夜無眠,今日按點醒來,在院子裡舒活筋骨,練了一套長拳,將身子練得活泛了,回來重新梳洗,正好叫權仲白起身,兩夫妻對坐著用早飯——權仲白還要比她更累,後來幾日,他進宮謝恩時竟被留在宮中,兩三天才被放回來,又馬不停蹄地還要招呼親友,他平時覺輕,可今早蕙娘起身梳洗這偌大的動靜,竟全沒驚醒二公子。就是睡了這麼一覺,他眼底也還有些青黑,下顎上胡茬子冒了一排,看著倒是比平時那不染煙塵的樣子,多了三分人間氣息。

  這饅頭才一送進口,蕙娘那秀氣的眉毛就微微一蹙,她只撕著吃了一口,便擱下了這竹節小饅首,又拿起一碗杏仁茶啜了一口——這一回,她將碗輕輕一頓,力道就有點大了。

  今早綠松沒當值,是石英在身邊伺候——也是她在蕙娘身邊,總有三分誠惶誠恐,蕙娘才稍微一放臉,她就有幾分畏畏縮縮的,「您嘗嘗這個——小薄沙銚兒熬的粥,家裡帶的米,這醬菜是前兒姑爺從六必居裡買的——見您愛吃甘露,我們昨兒趕著又買了些預備著……」

  權仲白就是再愚鈍,也看出不對來了。他有些看不慣石英的做派,也覺得蕙娘實在是霸道了點,或多或少,也因為這一陣子他連要扶脈都沒地兒扶,只有在宮中打轉,他的口氣不很和氣。「怎麼,這饅頭我吃著挺好的麼,你的口味是有多金貴,連這麼上好的白面都入不了口?」

  新婚夫妻,一般都是恩愛情濃,見了面,不笑也都是笑著的。可在幾個丫頭眼中看來,二少爺和二少夫人卻一點都不像一般的夫妻,兩個人見了面,當著下人的面,雖然也笑著說幾句話,可那都是不鹹不淡的瑣事,呆在一處沒有多久,不是二少爺就是二少夫人,總是迫不及待地就把人給摒出去了,這要說是臉皮薄,想要親熱,又怕當著人麼,卻又並非如此。現在不比從前,二少夫人沐浴淨身都要人在一邊服侍,幾次叫人進去,屋內安靜得怕人,少爺在地上,少夫人就在炕上,少夫人在地上,少爺就在床上……除了在一處吃喝起居之外,兩個人就像是不認識對方一樣,私底下好像連話都不多一句……二少爺在屋子裡的時候,通常都沉默不語,總是不知走神去了哪裡。這七八天了,除了洞房那晚上鬧騰得不像話之外,每天起來,床鋪都是乾爽整齊,一點都不像是有過那回事……

  蕙娘脾氣,幾個大丫頭都是知道的,又因為自身還沒有定親,很多事她們根本就不敢問,雖看著不好,也只能暗地裡著急。尤其石英,一家子都跟著過來了,她要比誰都著急上火,這幾天嘴裡發了好幾個燎泡。一聽少爺這麼一說——她心不由得又抽緊了,要不是始終還有一線清明,恨不得都要搶過主子的話頭,代她答話了:主子的性子,這幾個大丫頭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她口中的回話,肯定好聽不了……

  說來也真是冤孽,蕙娘雖然身份高貴,似乎脾氣也大,可除了對文娘之外,在家裡哪怕是對著五姨娘,她也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有理不在聲高,擺個高姿態,也不是就一定要把下巴給高高地抬起來。可對著權仲白,他就是不說話,她都有三分惱,更別說一開口還沒好話了。——真要吃不出一點不妥,他至於天天打發小廝兒上外頭買早飯麼?要不是今日起,各房要在自己屋裡吃飯了,恐怕他還要繼續糊弄下去,而不是這麼一推三六五,裝得比誰都還無辜。

  「姑爺真吃不出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到底還是把心頭的惡氣給嚥了下去:權仲白自己粗糙,是他自己的事兒,她可萬萬不能落到權仲白那樣的層次……要那樣,她也太看不起自己了。「真要吃不出來,那也就罷了。」

  權仲白又噎了一個小饅首進去,他一聳肩,「我吃著挺好的麼……不過,同你比,我自然是個粗人啦。當年走南闖北的時候,連玉米面窩窩頭兒都吃過,我這張嘴,哪裡還吃得出什麼好、什麼壞。」

  蕙娘瞟了他一眼,自己拿調羹慢慢地攪著那一小碗稠粘綿密的白粥,她笑了,「姑爺這是寒磣我?」

  「不敢。」權仲白這話說得倒挺真心實意的,「你是一張名嘴,吃慣了京城所有大小館子的拿手菜,要看不上我們家大廚房的手藝,也實屬常事。這既然不合你的胃口,我看,倒不如和娘說了,立雪院外頭搭個小廚房,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你的陪房裡,總不至於沒有廚子吧?」

  石英幾乎要齜牙咧嘴,她覺得口裡的燎泡更疼了幾分:姑娘心思深沉,對姑爺究竟是怎麼個想法,她從來未對人談起過。自己和綠松等大丫頭日常說起來,其實心底都不是不憂慮的,儘管面上再淡,可喜歡不喜歡,瞞不了人的。當時幾個丫頭還納悶呢,京城名門、天下神醫,除了年紀大點,還有什麼地方是不般配的?姑娘的眼睛就是生在頭頂,怕都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沒想到,這新婚才過,相處的時日一多,姑爺幾句話一開口……唉,莫怪姑娘一點都不高興,這換作是誰,只要稍有一點心機,怕都高興不起來。姑爺這個人,為人簡直已不能用淺來形容,他這……這簡直就是成心給姑娘添亂!

  「姑爺這就是在寒磣我了。」蕙娘倒顯得很沉著,她輕輕地喝了幾口粥,又撿了一塊甘露放進口中,慢慢地嚼了。「一家子,除了祖母、娘有小廚房,誰不都吃的是大廚房的菜。憑什麼就我特立獨行呢,我雖然嬌貴,可也沒這麼嬌吧……」

  權仲白瞥了她一眼,他似乎有好些話想說,可又硬生生地給憋回去了。蕙娘於是對他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她和和氣氣地道,「只要一家人吃的都是這樣的飯菜,我也萬沒有多加挑剔的理,姑爺您說是不是?」

  這一招,她用來氣吳興嘉,那是無往而不利,幾乎次次奏效。用在權仲白身上也一樣管用,他那超然灑脫的魏晉風度,再度露出裂痕,權仲白幾乎是有幾分負氣地拿起他手邊的杏仁茶,一仰脖一飲而盡,「我是沒吃出來什麼不一樣,你要吃不慣,趁早說,一家子就這麼幾個人,什麼話不能直接出口?一件小事,也要矯情來矯情去,你不嫌累得慌。」

  話出了口,他才覺出失態,面上幾重情緒閃過,連石英都看明白了:是又解氣,又有點懊惱。看來,二公子究竟還是有風度在的,這麼隨隨便便,就被勾起情緒來,他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

  「今天我不陪你去請安了。」權仲白就交待蕙娘,「有幾戶人家都來人打過招呼……這些人必須應酬一番,恐怕中午也難以回來。」

  蕙娘噢了一聲,眼神往桌上打了個轉,似笑非笑,「那晚上回來不回來?」

  權公子受不得激,有幾分咬牙切齒,「一定回來——何止晚上,今日午飯,我能回來也肯定回來。」

  #

  吃過早飯,蕙娘先到歇芳院給權夫人請了早安,再陪著她一道過擁晴院給太夫人問好——她時間拿捏得巧,大少夫人也就和她在歇芳院裡見了一面,就得回自己院子裡發落家事去了。就這麼一面,她還問蕙娘,「在家裡吃得還好,睡得還好?有什麼不舒服、不喜歡的地方,你就只管說,能辦能改的,立刻就辦,立刻就改。」

  雖說家裡大事,還是權夫人處理,但她也是有年紀的人了,平時家務小事,大多都交待給大兒媳去辦,大少夫人這一問,問得很合乎身份,態度又熱誠,權夫人和良國公看起來都很滿意,蕙娘也很感激,「大嫂真是太體貼了……家裡什麼都挺好,我沒什麼不喜歡、不舒服的。」

  話雖如此說,可等大少夫人回臥雲院去了,權夫人帶著蕙娘往擁晴院過去的時候,她還是主動提起來,「當著你大嫂,你未必好意思說的。可家裡誰不知道,你在娘家,過的那是吃金喝銀的日子。我們家雖然也算是中等人家,但和你娘家可比不得,要有什麼覺得不舒服的,你就只管提,我也不會讓你大嫂難堪,自然而然,尋個借口,也就給你辦了。」

  權夫人對她,那是真沒話說,簡直比對親生女兒還要好些。蕙娘自然是一臉感動,「娘真疼惜我……不過,也就是才換了個環境,有些習慣要些微調整,別的再沒什麼了。大嫂也很關心我,時常打發人來噓寒問暖,倒讓我都有些惶恐了。」

  權夫人望著她笑了笑,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因今天是老太太的齋日,她要念百遍金剛經。眾人稍坐片刻也就各自回房,蕙娘回了屋子,見幾個大丫頭倒都在的,她不由笑了,「幹嘛聚得這麼齊,你們就沒有別的事要做?」

  綠松沒搭理她的話茬,給蕙娘上了一鍾茶,又端了幾碟點心出來。「這是廖養娘給孔雀送來的籐蘿餅,您先填填肚子……早上練了半日拳,一碗粥哪撐得了一上午……」

  孔雀情不自禁,就去擦眼睛,「在家時候,金尊玉貴,何等的身份地位。如今出了門子,連飯都吃不飽了……」

  這個忠心耿耿一心為主的大丫頭鼻音濃重,聽得出來,是真的動了情緒——帶得一屋子妙齡少女,一個個都有些泫然欲泣的,這立雪院哪還像是個新房?倒像是刑場了。

  的確,在家的時候,就別說蕙娘了,綠松石英孔雀瑪瑙,這些大丫頭的吃穿用度,哪個不是賽得過小姐?自雨堂享用的,乃是天下所有上等事物中最上等的那一份,能入得了自雨堂的點心飯食,哪一道不是五蘊七香百味調和。且先不說搬遷到立雪院中之後,下人住處逼仄窄小,與自雨堂相去,簡直不可以裡記。蕙娘也少了淨房之便,重又要用起官房、浴桶來,就是這最要緊的飲食二字。喝的再不是惠泉水了——連玉泉山水都混不到,竟就是權家後院的一口井中所出的井水,潑出來的桐山茶,色香味都不能與從前相比,第二個就是吃飯,大廚房送來的餐點,用料也足夠上等精緻,可吃在口中,不是缺油少鹽,就是鹹得殺口。今早那竹節小饅首,鹼還大了點,雖然是滴過白醋的,可那澀味根本就遮不去……這樣的東西,連自雨堂的三等小丫頭都不吃,現在卻要登盤薦餐供給主子,休說孔雀,就是綠松,心裡也都犯著膩味呢。

  「大少夫人這有些過分了。」她見蕙娘神色慵懶,便沖幾個大丫環使了眼色,令她們都退出了屋子,自己在蕙娘身邊站著,輕聲細語,「按說您成親頭天拜見公婆,即使梳妝,也不能不添些點心在肚內。奴婢們也不是沒有想到,只是石墨領了早飯回來,瞧著就不大對勁,一樣先嘗了一點——竟沒一樣是能入口的,杏仁茶一股澀味,拌涼菜沒有鹽——石墨當時就著急哭了。又怕勾動了您的情緒,您拜見長輩時心緒不好……這才令您餓著肚子出門。我們在屋子裡現扇了火,拿著本預備給您熬藥的小銚子熬了銀耳羹。這幾天,您都在前頭吃席面,姑爺又派人買了早飯,事兒也就壓住了。可我們不開腔,她們倒越發得意了,這送來的飯食是一天比一天寡味兒,沒得您的示下,又不好發作……孔雀性子最急,嘴巴也刁,這幾天,瘦了有兩三斤呢。」

  民以食為天,不要小看這一個竹節饅首,長期吃這樣的東西,就是蕙娘自己能忍,底下人的士氣也肯定會弱下去:在焦家,錦衣玉食,連收夜香的下人吃得都比這個好。在權家,身份尊貴,可活得還不如焦家的一隻貓……尤其是跟著她在內院吃喝的這些丫頭們,誰能受得了這份氣?忍足七天沒有告狀,已經算是很體恤主子了,剛才聚在屋內,多少也都有賣委屈的意思:當主子的吃的都是這樣了,下人們的吃喝該糟爛成什麼樣子?蕙娘就是不為自己想,都要為丫頭們稍微考慮考慮不是?

  事實上,她這七八天來,根本也沒有吃好,雖說權家是從春華樓點的席面,蕙娘上的那一桌,肯定是格外加工細制,但大桌宴席,還能精緻到哪兒去?無非就是對付一頓而已,倒是每天早上權仲白使人買回來的民間名點,倒都有過人之處,嘗鮮之餘能混個飽腹。人不吃飽,哪有精氣神兒?自從過門以來這一頓折騰,她明顯是覺得精神頭沒有從前好了。

  「大嫂這個人,的確是有閱歷的。」蕙娘自己想想,也不禁笑了。「要比麻海棠更務實得多,你看這一招,滿是煙火氣息,卻又還真難破解。她恐怕是從容醞釀了一段時日,第一步踏進去了,連環套一抽,我不斷條腿出點血,是沒那麼容易從套子裡出來嘍。」

  綠松也不是不懂蕙娘的顧慮:初試啼聲、初試啼聲,新媳婦在夫家的第一句說話,自然是很重要的,要從一開始就坐下了挑剔傲慢的名聲,看大少夫人這綿密的作風,只怕手段還陸續有來,一旦落入被動,要翻身,就沒那麼容易了。

  可這一招之所以無賴,就是因為即使眾人明知大少夫人的用意,依然也很容易被折騰得心浮氣躁。人不吃五穀,睡都睡不香呢,更別說餘事了。蕙娘雖是主子,可在權家又不比在焦家,她帶來的龐大陪嫁,是她的助力,也是她的負累,若不能收攏人心,久而久之,大少夫人乘虛而入,照樣還是落入被動……

  她不禁就為主子歎了口氣,「十四姑娘還羨慕您呢,以她的手段,進門不到兩個月,只怕大少夫人能把她吃得骨頭都不剩。」

  蕙娘想到文娘,也不禁莞爾,她托腮沉思了片刻,便和綠松商量,「剛進門,什麼事也都不能太著急了,這樣吧,石墨和你留在我身邊,其餘人分兩批,輪流回家裡歇著。一個月之內,待我把這事解決了,你們再一道回來上差。」

  綠松先幫著丫頭們催蕙娘,現在又反過來代蕙娘擔心。「這才一個月……您屁股都還沒坐熱呢,我看,要不緩一緩,對下頭就說是兩個月吧。」

  「屁大的事。」蕙娘一撇嘴,「還要往長裡說?」

  她點了點桌子,不知想到什麼,眼睛一瞇,笑意竟又盈滿了,「要不是還打算借題發揮,做點文章出來,三天之內,這事也就准到頭了。」

  綠松心下登時一寬,她又有幾分好笑:嘴上說著石英心小,對姑娘沒一點信心,可她自己又何嘗沒有隱隱的擔心,恐怕姑娘在娘家呆得慣了,一旦出嫁,就處處受氣?直到聽了姑娘這一番話,她的心才算是真正落了地。姑娘就是姑娘,老太爺親自調。教出來的人才,又怎會一遇事就落了馬?該擔心的自有人在,這個人,卻無論如何不會是她綠松。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5:15 PM

37饞你

  以權仲白的身份地位,想要請他診脈的人實在多如牛毛。前幾年他在良國公府住的時候,良國公府外頭一整條巷子都添了生意:很多人從外地過來,經年累月地就租著權府鄰居的院子住,衣食住行,什麼不要錢?連帶權家在附近辦什麼事都方便,街坊鄰居們就是看在銀子的份上,對權家也從來都是只有笑臉,沒有哭臉。

  隨著他的名氣越來越大,治好的疑難雜症越來越多,平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權家人只要抬出一頂轎子,就有人攔著磕頭……權仲白本人甚至不能騎馬出門,就是權伯紅,因為形容、年紀相似,也輕易都不能出門走動。也就是因為如此,最後他不勝其煩,搬遷到香山居住的時候,長輩們才沒有反對。——這圍在府邊的病人們還算好,真正煩人的,是四九城裡雪片也似往權家送的帖子。這世上但凡誰都有三親六戚,但凡誰都有生老病死,但凡有三分能耐的人,也都想著要請最好的大夫來為自己看診。勳戚內眷、文臣武將,凡是有權有勢的人家,沒有誰不是自命不凡的,如不是權仲白後來常年在香山躲著,要不然就是進宮值宿,投帖的、托人情上門的,幾乎無日無之。這才新婚回府住了幾天,家裡已經攢了一大沓名刺、手條,全是乘著他在城內,想請他上門看病的。

  一般沒交情、交情淺的人家,他可以不理,可有些面子鐵硬,連良國公都得客氣相待的豪門巨鱷,他就不能不應酬一番了。權仲白站在轎子前頭,把幾張帖子扇子一樣地搓開了,放在手中左右打量了一番,不禁嘲諷一笑,他吩咐桂皮,「先去孫家吧。」

  桂皮瞥了二公子手中的幾張帖子,見都是熟悉的用紙、花色,他一伸舌頭,也有幾分發毛,忙正正經經地站直了身子,「是!」

  定國侯孫家也是開國元勳,當今皇后的娘家,家主孫立泉現在人在海外,領的是大秦百年來第一次下水的巨型船隊,餘下幾個兄弟在各地任職,雖然職務不高,卻也都兢兢業業,一心為國為民。皇上數次稱讚,孫家是『股肱重臣』,就是這樣的人家,這些年來也沒少和權家打交道,甚至昔年天變,孫家還幫了權家一把,保住了原來斗生斗死的政敵達家……也正因此,十年間雖然孫家一個月總要請他過府兩三次,可權仲白也沒絲毫怨言,一般來說,都是有請必到。

  「勞煩您了!」家裡人口空虛,孫夫人一向是親自出面招待神醫的——才三十出頭的年紀,她卻顯得又憔悴、又憂愁,鬢邊白髮絲絲,看起來要比實際年紀更蒼老一些。連著身邊扶著她的幾個姨娘、通房,也都是一臉的倦容。「昨晚大半夜,又鬧起來,這天氣還冷呢,可母親卻硬是脫得赤。條。條的,強行給灌了您開的藥,才睡到剛才,就又起來了。」

  才說完,又歉然道,「家裡有喜事,本來是不該打擾的,奈何這鬧得實在是不像話了……」

  「病情如軍情,」權仲白隨口說,「沒什麼打擾不打擾的,上回開的方子吃過幾次了?這回除了把自己脫。光,還有什麼異樣的徵兆沒有?」

  定國侯太夫人纏綿病榻十多年了,什麼千奇百怪的事情沒有做過?孫夫人說她裸。奔,神色都很淡然了,可被權仲白這麼一問,臉色不禁也有些羞紅。「聽……聽服侍的人說,還在當院……拉、拉屎拉尿的……」

  皇后的親媽,現在已經神智不清到這個地步了,權仲白也不由歎了口氣,「沒救了,這就是拖日子。拖到哪天算哪天吧,她人已經全迷糊了,要醒過來,也難。」

  一邊說,兩人一邊熟門熟路地進了裡院——這院子竟是用鐵門閂落的鎖,連牆頭都樹了一派鐵刺,裡裡外外進出的丫鬟婆子,也都是膀大腰圓,看起來就有一把子力氣。權仲白見當院果然還有一小塊濕痕,忍不住就歎了口氣,孫夫人面色羞紅,雙眼幾乎含淚,喃喃著向權仲白道歉,「為難您了!」

  進得屋中,果然只見一位老婦半躺在床上,她只胡亂套了一件白布半臂,頭髮蓬亂面色漲紅,見有生人進來,便嗔著眼瞪過來,眼白看著都比眼黑大了,看了幾眼,又自望回床頂,眼珠子左右亂錯,口中唸唸有詞,也不知在叨咕些什麼,對權仲白等人漠不關心。

  可等兩人行到了近前,權仲白要伸手去摁她的脈門時,她又一下暴跳起來,亂舞拳腳,就要去打權仲白,唬得身邊人忙上來一把按住,她還掙扎不休,口中嘟嘟囔囔的,還在喝罵不休。

  權仲白對付病人,實在是對付出心得來了,他對孫夫人道了聲得罪,在人群中一把伸進手去,也不知摁住了哪裡,不片刻,太夫人雙眼一閉,人竟癱軟了下來,手腳也漸漸鬆勁,下人們俱都鬆了口氣,讓出空地來,權仲白一翻老人家眼皮,自己又彎下腰,自身邊隨手拿了個茶碗,在老人家胸前一罩,聽了聽心音,再一捏脈門,便直起身來,斬釘截鐵地道。「這個藥也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不上三個月,老人家必定承受不住。」

  從前是兩年換一次,就在權神醫下蘇州前,已經要一年換一次,現在這個藥方子,才吃了半年……孫夫人歎了口氣,把權仲白讓到前院花廳,又上了茶來,「真是苦了先生了,這些年來單是藥方,就不知為婆婆斟酌了幾個。」

  「我有什麼苦的。」權仲白不以為然,他直言。「老人家是真苦,心智已失,我看最近一年多來,她就沒認出過人吧?總是年輕時候亂吃金丹,現在沉積下來,人就發了瘋了。再拖下去,也是多受苦楚,倒不如體面去世,還能強些。」

  可話雖如此,太子身體不好,這幾年,孫家煩心事本來就夠多了。掌門人又出門在外,上一次傳回消息,那還是半年前的事了,人也還在下南洋的路上。現在的孫家,正是最脆弱的時候,老人家一旦去世,幾個親兒子是一定要丁憂辭官的,勢力勢必又將再度收縮,到時候,儲位周圍是否有風雲暗起,那就真的誰也說不清了……

  孫夫人苦澀地歎了口氣,「家裡幾個兄弟的意思,都是忍不得作此決定,起碼要等立泉回來,家裡人都在身邊團聚了,再放手讓老人家西去。」她徵詢地望了權仲白一眼,「就不知,這幾年時間……」

  「看吧。」權仲白沒把話說死,「盡人事、聽天命,還要看老人家自己病程如何了。我回去再開個方子送來,原來那個,只能再吃五六次,便再不能吃了。」

  孫夫人連聲道謝,話都說得盡了,卻並不端茶送客,權仲白居然也不說要走,兩人默然相對,一時誰也不曾說話。

  「按理,這話不該我問,」沉默了半天,孫夫人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疲倦地望著權仲白那清貴俊雅的容顏,卻根本無心欣賞就中蘊含著的無限風流,「可您前幾天,才是新婚時候,忽然被叫進宮中,呆了足足一宿才被放出來……」

  這些年來,常和權仲白打交道的權貴人家,也早已經習慣了他的作風,和權仲白說話的時候,是絕不敢話裡藏機、話中有話的——不是說他竟會光棍得裝著聽不懂,而是權神醫脾氣大,你和他繞彎子,他就敢站起來走人。剛才孫夫人沉默那麼久,其實已經等於是把問題問出口來,權仲白居然沒有不悅,而是一樣沉默著等她開口,已經算很給面子了。想要他自己露出消息,那就是孫夫人皇帝嫂子的身份,怕也沒有這麼大的面子……

  見權仲白清俊的面上一派漠然,孫夫人一咬牙,又把話給挑明了一點。「皇上的作風,我是明白的,身份雖尊貴,可卻很能體貼臣下。如是一般妃嬪,怕也不會擾了您的喜事。就不知,是哪位主子出了事——別是東宮又犯了急病吧……」

  能問得這麼明白,也實屬不易了,權仲白忽發慈悲,他沒有再拿架子。「您要擔心的可不是東宮……這次我進去為娘娘針灸,本來小半日可以出宮,可娘娘足足有七天沒有合過眼了,精神極度耗弱,居然出現幻覺,覺得四周有牛頭馬面來拿——」

  話才說到一半,孫夫人手裡一盞熱茶居然沒有拿住,直直地傾跌了下去,茶漬轉眼間已經染了一裙,可非但她恍若未覺,就連權仲白也是若無其事,他安慰孫夫人。「不過,經我針灸一番,又有皇上和東宮在邊上勸著、守著,娘娘到底還是合了眼,能睡著就沒有大礙了,皇上情深意重,自己沒有合眼,守了一晚上,娘娘一晚上都睡得香甜。這幾天服用了新的安神方子,睡得已經很香了。」

  他不喜歡別人和他彎彎繞,平常說起病情來,真是用語大膽,一點都不看場合。但一旦牽扯到宮中,權神醫說出來的話,真好似醉橄欖,只一顆就足夠品味許久了的。孫夫人怔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她望了權仲白一眼,忽然就提起裙子——多麼尊貴的身份,一下居然就給權仲白跪下了。「神醫大恩大德,我孫氏一門沒齒難忘!」

  權仲白也嚇了一跳,他往外一閃,避開了孫夫人的跪拜,「您這是什麼意思——快起來!再這樣,我以後真不敢登門了!」

  孫夫人還要給權仲白磕頭,權仲白又不好和她拉拉扯扯的,只好避到門邊,「您再這樣,我只有先告辭了!」

  等孫夫人被身邊幾個丫頭婆子摻起來了,他這才回來重又坐下,斟酌著放軟了調子。「您就放心吧,大家都是親戚,同氣連枝的,不該說的,只要皇上不問,就要流傳出去,那也不是我嘴不嚴實。」

  見孫夫人滿腮熱淚,多麼清秀的一個人,哭得一臉通紅,權仲白也不禁有幾分惻然,他加重了語氣。「可再這樣下去,難保皇上一輩子不問……該怎麼做,您自己拿個主意吧,我今兒已經是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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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這麼一耽擱,從孫家出來,天色已經過午,權仲白連飯都沒吃,在車上噎了一塊點心,倒覺得味兒很好,把兩盤子都吃得乾乾淨淨。他吩咐桂皮,「第二戶,去牛家吧。」

  鎮遠侯牛家是太后的娘家,現在也有兩個女兒在宮中為妃,姐姐牛琦瑩是宮中僅有的兩個妃位之一,封妃時間甚至要比寧妃更早,妹妹牛琦玉現在雖然只是個美人,但聖眷不錯,在宮中漸漸也有了些體面。——不必多說,如今的宮妃內眷裡,也就只有牛家配和孫家爭一爭,孫家配和牛家爭一爭了。

  牛太夫人也是有年紀的人了,精神倒還健旺,就是老犯老寒腿。這腿病得靈,就像是宮政的晴雨表,宮中一有事,她準要犯上兩次疼,這一遭也不例外,老人家很明白權仲白的作風,一邊伸出手來由權仲白把脈,一邊就開了口,「聽說昨兒個子殷沒在家陪新媳婦,就又被叫進宮裡去了。我這一聽就嚇得睡不著覺——可別是琦瑩的命根子有了什麼頭疼腦熱的了吧?正是出痘的年紀,現在一聽城裡有誰得了痘,我就嚇得一哆嗦!」

  「都平安著呢。」權仲白面色淡淡的,一句話就給堵回來了。他站起身子,「您還是吃老方子,摸脈象您最近心火旺,別怕苦,穿心蓮的清熱方子得喝,否則天氣一熱,苦夏那就麻煩了。」

  問得一句不該問的,就要吃比黃連更苦的穿心蓮,這不吃吧,心裡又犯嘀咕,吃吧,苦是真苦……牛太夫人頓時被嚇得不敢說話了,也不顧牛夫人直給她打眼色,一疊聲,「勞動您了!」

  「您客氣了!」權仲白在牛家呆的時間最短。

  從牛家出來,他去了楊家——楊閣老雖然沒有爵位,在朝中也還沒混上首輔,但勝在有個好媳婦,他們家獨苗苗九哥娶的,就是權仲白的親妹妹,權家大姑娘權瑞雲。

  這一次犯病的還真不是閣老太太,居然是楊閣老本人……權仲白剛娶了焦清蕙,楊閣老不犯病才怪了,這麼一個下午又耽擱住了,等權仲白從楊家出來時,已是和風徐來、晚霞滿天,到了『牛羊下來』的棲塒之時。權仲白覺得今天一天辰光,幾乎全都白白消磨,行的全是無益之事,在車上越坐就越是氣悶,等車行到豹房胡同近處,他便命車伕,「慢慢地走,把窗戶支起來。」

  知道他最近回到國公府,有些消息靈通的病人也早已經隨了過來,只前陣子權家辦喜事,他們也不敢聚在門口,都在附近居住。見車行放緩,窗中露出權神醫的俊臉,頓時就有幾個眼快的閒人回去招呼,權仲白也不管認識不認識,見誰扶出了一個病人,便要下車——又為桂皮止住(「少爺,咱們人少,這樣下車容易出事」),只得從窗子裡伸出手去,握住那病人的手一捏脈門,又翻著看了看他的眼皮,便道,「氣血離守,脖子又大,你這個是癭氣啊,多年沒治了,已成頑疾。當地大夫是不是讓你多吃海物——你是哪裡人?」

  那病人忙答了一地,權仲白唔了一聲,「海邊人,這治錯了,從今以後,一生都不能再吃海味,連海鹽也不能再吃了。一輩子就吃井鹽吧,再有我開個方子,你回去吃上三個月,如若脖子軟了,那就減量再吃。若拿不準,便去江南找歐陽家,任何一個大夫,帶了我的方子,他自然會斟酌給你減量。」

  一邊說,一邊已經飛快地報了一個方子出來,自然有人記下了給權仲白過目。那病人還要再問什麼,權仲白一揮手,早有下頭等得不耐煩的病人將他擠開了,上來墊高了腳給權仲白扶脈。

  他才看完了兩三個病人,眼看四周人群越聚越多,桂皮有點慌了,一敲車壁,車伕頓時大聲驅趕人群,道,「都去香山排號,少爺有閒了,自然一個個地傳!」

  說著,便將車子強行駛開,權仲白瞪了桂皮一眼,桂皮低聲道,「少爺您一時興起,也就剛才得了方子的人有了便宜,這事要傳到老爺耳朵裡,他一個不高興,誰知道以後這附近還能不能站人呢。」

  二公子便不說話了,想一想,也不禁自嘲地笑道,「算了,這一天我到底沒有白費,還是看了三個人。」

  正說著,車已進了立雪院外頭的小院子——因為權仲白身份的特殊,立雪院前有一個小院子,專門就是給他看診用的,自然有角門通著巷子,平時出出入入,權仲白都走此門。

  要再往常,他一下車進門,不管這一天怎麼疲倦煩累,心情總是很鬆弛的,可今時不同往日,雖說已經是一身的疲倦,可二公子一下車,反而還要更緊繃起來。桂皮看見,不禁偷偷地笑,權仲白橫了他一眼,自己穿過黑漆漆的院子,從小門進了內院。

  才一開門,頓時就又覺得,那個往常燈火淒清人丁寥落的立雪院,其實早已經被人拆了,在原址上建起來的這個院子,處處鶯聲燕語、燈火通明,雖然還叫立雪院,但卻實在已經並不是他的住處了。它已經有了一個新主人,一位將立雪院塞得滿滿當當,幾乎令它無法承受的龐然大物,這人的名字,自然就叫焦清蕙了。

  出乎他的意料,進得門來,女主人居然未曾橫眉冷對,這個傲氣內蘊的大小姐,中午只怕是又獨自吃了一頓口味並不高明、鹹淡不均的午飯,可居然也未曾抱怨,而是笑盈盈地迎上前為權仲白解披風。「在外忙了一天了,快坐下喝口茶。」

  權仲白對住她,總覺得像是對住一頭披了美人皮的野獸,饒他也見過無數世面,在任何一個軍政大佬跟前,都能不卑不亢不落下風,可在焦清蕙跟前,他肩膀總要繃得緊緊的,生怕她會忽然咬自己一口,她要是橫眉冷對、不屑外露,他還懂得應付,這樣笑吟吟的,他倒一下更緊張起來,可人家分明也沒做什麼……他只好以不變應萬變,焦清蕙給他脫披風,他就由得焦清蕙去脫,焦清蕙引他在桌邊坐,他就坐,等晚飯上來了,他就吃。吃得還盡量鎮定,不露出一點破綻,免得給了焦清蕙話柄,坐實了大嫂玩弄手段苛待弟媳的罪名:在這種時候,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後院起火,宮事亂也就罷了,家事再亂,豈不更煩透了?

  不想焦清蕙似乎居然也不介意,她搬著碗,小口小口地往口中填飯,姣好的容顏上一片甜洽,好似能吃到這樣材料上好的食物,不論味道如何,已經是一種福分。過了一會,丫頭們又把一碗菜放到桌上,她甚至還給權仲白搛了一筷子。「嘗嘗口味如何。」

  權仲白狐疑地瞥了她一眼,見是一片煨春筍,便稍稍咬了一口,他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了:燒筍最重材料,這筍尖不但新鮮細嫩,並且火候得當,稍微一嚼,就有一股淡淡的苦味,混著春筍特有的清香在舌尖泛開來……

  唉,也難怪焦清蕙食不下嚥,她是吃著這樣的美食長大的,又怎麼能吃得下稍微粗劣一點兒的飯菜?權仲白忽然心平氣靜,他和和氣氣,帶了同情與體諒地問,「你這到底還是向娘告狀了?」

  焦清蕙衝他彎著眼一笑……剛嘗過雲雨滋味的姑娘家,笑起來是不一樣了,她那玉一樣潔白的臉頰上、星辰一樣亮的眼眸裡,似乎都多了一些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讓人望上一眼,就忍不住望進眼底去,望得出了神……

  然後她就端起這盤炒筍尖,放到自己跟前去了,竟似乎連這一句話都懶得答,而是自顧自不疾不徐地沖這盤珍饈美味落起了筷子。——焦清蕙居然就硬生生地,就著這一份炒筍尖,吃完了兩碗米飯。

  權仲白無話可說了,他也不是氣……其實,他是有點生氣,可又為自己動氣而更氣:動了情緒,那就是遂了焦清蕙的心意了。按他對她的粗淺瞭解來看,一旦知道自己會因此動怒,焦清蕙還不知道要怎樣拿捏他呢。她那一張嘴,可吐不出好話來。

  他忽然間覺得自己已經氣得飽了,他想要說:「我怎麼覺得和你過日子,不像是在過日子,反而像是在打仗。」可一想到輕易挑釁,焦清蕙必定會予以還擊,又是打從心底一陣疲累。只好強打精神,繼續維持著風度,對住這一桌子賣相不錯的菜色細嚼慢咽。

  這頓飯,兩夫妻吃得都很沉默,可在焦清蕙這裡,是愉快的沉默、滿足的沉默,在權仲白這裡,這沉默滋味如何,可就甘苦自知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5:16 PM

38憋你

  最近這段日子,蕙娘過得還算挺愉快的,撇開每日必須同權仲白相處一段時間這一點,撇開她那雜亂無章還沒有完全收納清楚的嫁妝,撇開她散居府外各處沒能妥善安置的陪房們,撇開府內尚算陌生彼此交流稀少的家人,至少,這朵嬌貴的牡丹花兒,雖然不情不願,但還是在新的土壤裡安頓了下來。

  這幾天是她的小日子,蕙娘每日裡還是黎明即起,但只是在院中閒步一會兒,便不再練拳了。回來吃過早飯,就著精心烹飪的一兩道佳餚,喝上兩碗小火薄銚翻滾上兩個來時辰的明火白粥,去歇芳院陪權夫人一道,給太夫人請安……作為無須理事,自己的嫁妝都還沒有動手收攏的新婦,她的事也就這麼多了,頂多在兩位長輩跟前度時閒話一會,要在歇芳院遇見大少夫人,就同她笑來笑往地說幾句瑣事,除此以外,竟再沒有餘事需要操心——幾個男丁們都有事忙,權仲白不說了,他要願意,每天能從睜眼忙到閉眼。權伯紅也要打理家中生意,隨時承辦良國公交待下來的瑣事,權叔墨平日多半泡在武廳摔打身子學習兵法,很少往後院過來,至於權季青,雖然年紀尚小,但因為權家人不從科舉出身,他現在除了讀書之外,也漸漸開始涉入交際、生意,就有過來給長輩請安,蕙娘也撞不見他。

  至於權瑞雨,她快說親的人了,每天也就是在擁晴院裡和蕙娘打上一個照面,餘下的時間裡,多半都關在自己的問梅院繡嫁妝。大家大族,即使富貴無極,平日裡各子女也都有學業功課,沒有誰無所事事,成日裡四處串門子說嘴、無事生非的。

  從長輩院子裡回來,也就過了半上午了,在家讀讀書做做針線,到了中午,如果權仲白是在立雪院前院看診,他是會回來用午飯的——此人性子,不能說不倔,就每天守著清蕙和她的那盤加餐,足足也吃了有快十天的寡味飯。下午睡個午覺,起來同丫頭們閒話片刻,到了晚飯時分,到擁晴院露個面,意思意思為老太太擺擺碗碟,她就可以回屋子自己吃飯了。有權仲白日趨哀怨的表情下飯,蕙娘的三餐,吃得都是很香的。

  要說她有什麼差事的話,這段時間,理嫁妝就成了她的差事。雖說當時已經盡量精簡,但焦清蕙是什麼人?隨手一收拾,大箱子那是數以百計。立雪院地方本來不大,實在是塞得放不下了,可要新開闢一個院子來看,似乎又沒這個道理,只好把一大部分放到香山權仲白的園子裡去。到現在蕙娘看見東西廂房裡滿滿噹噹的箱子就頭疼,她和權仲白打商量,「這樣,你連平時讀書寫字的地方都沒有了,不如把我平時用不上的那些放到香山,院子裡也好看一點,別和個貨棧似的,進來就都是箱子。」

  大家要一起生活,不可能和敵人一樣從不互相理睬——那也實在是極幼稚的人才會做的事,正常的交流是肯定要有的。權仲白無可無不可,只小小刺了蕙娘一句,「我還以為你離了這些箱子就沒法活呢,這陣子,也沒看你開箱子取什麼東西出來。」

  這句話很公平,蕙娘欣然受之,「我是比姑爺要嬌貴些兒,誰叫我姑爺見識廣博、走南闖北之餘,連玉米面窩窩頭都吃過呢。」

  權仲白在她跟前,只要還想保持風度,那就從來都落不著好,他又是慣於七情上面的人,在立雪院裡還要保持淡然,對他來說是難了點。蕙娘次次噎他,都很有成就感,尤其他這個人,『翩翩風度、謙謙君子』,一般是不會和女兒家太計較的,一句話:氣了也是白氣。

  這一回也是這樣,雖然咬了一會牙,但第二天蕙娘問他要人搬箱子的時候,權二少還是很慷慨地把自己的貼身小廝兒桂皮給派過來幫忙。

  桂皮進屋給蕙娘請安,頭次拜見主母,他當然恭敬得很,「小的給少夫人請安。」

  「起來吧。」蕙娘對他倒是很客氣,「這也不是咱們頭回打交道了,你這麼客氣幹嘛。」

  的確,從前焦子喬急病那一次,焦家派人到香山尋權仲白,就是桂皮出來擋的駕,要不是焦家人帶了閣老平時進宮面聖的專用令牌,深更半夜的,恐怕還真難請動他回去稟報二公子。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京中權貴沒有誰不知道桂皮的名聲的,這個乾瘦矮小的小廝兒,人如其名,又辣又甜,對著真正的重量級人物,那是甜而且軟,可要是份量不那麼足夠,又想說情加塞請權神醫看診呢,他的臉色就不那麼好看了,分明還有禮貌,可出口的話卻讓人臉上發辣……比起脾氣古怪的權神醫,不知多少病者,更怵的是他桂皮。

  當然,對著蕙娘,桂皮肯定是又甜又香,「頭回打交道,不知少夫人將成少夫人,這就不那麼客氣了,這會子特別客氣一點,也算是賠了罪,夫人大人有大量,饒我一遭兒吧。」

  蕙娘聽得直發笑。「貧嘴,本來不生氣的,現在被你這麼一說,倒要你自打嘴巴了。」

  見桂皮提起巴掌來就作勢要自抽嘴巴,她沖石英一抬下巴,石英登時就笑了,「少夫人和你說嘴玩兒呢,你還真打?還不起來?」

  桂皮一撩眼皮,見是石英上前說話,他眼底飛快地掠過了一絲微不可見的失望,卻也就順著石英,嬉皮笑臉地站起身來,垂手等著蕙娘吩咐,蕙娘便問石英,「廂房裡那些箱子,那些裝了是易碎的家什,那些是我暫時還用不著的布料呀什麼的,第一批先運過去吧。」

  她環視室內一周,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那些圍屏上用的畫紗,也都運過去吧,這屋裡哪還有地兒擺屏風呀……你再問問你爹,看這府裡還有什麼擱不下的大件傢俱,橫豎立雪院也沒法擺,那就運到香山去吧」

  石英不動聲色,她輕輕地應了一聲,便領著桂皮出了院子。桂皮不知想到了什麼,竟又眉開眼笑起來,還在院子裡呢,就已經攢頭攢腦,湊上去同石英搭訕了。蕙娘隔著窗子望見,不禁微微一笑。

  今兒是輪到孔雀、瑪瑙兩個大丫頭在她身邊伺候,瑪瑙還好,老實憨厚,手裡一拿起針線來就放不下,孔雀就要張揚一些了,她嘟著嘴,多少有些哀怨地瞟了蕙娘一眼,低聲抱怨,「還是姑爺身邊最得意的小廝呢,言行舉止那麼輕浮,真看不出好在哪兒了。」

  蕙娘被她逗得直笑,想一想,也有幾分感慨:孔雀和她同歲,雖然丫鬟嫁人晚,可今年也到說人家的時候了。

  要說細心謹慎,蕙娘身邊這些丫頭裡,石英要認了第二,那第一也就只能是綠鬆了。她忙了一天,到晚上敲過一更鼓了,才回來向蕙娘覆命,「都給安置到香山園子裡了。」

  因權仲白坐在一邊正皺著眉頭吃飯,她便怯生生地瞄了姑爺一眼,這才續道。「聽桂皮說,姑爺有好幾個院子是空著不用的,我們就先把家什都撂在那兒了。省得堆在一起不通氣,白霉爛了,糟踐了好東西。」

  蕙娘看權仲白一眼,見權仲白似乎並不在意,便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歇著吧。」

  她若無其事地伸了個懶腰,「今晚我也要早些睡,明兒還起床練拳呢。」

  見權仲白充耳不聞,繼續吃他的芙蓉雞片,蕙娘有點發急了。幾個丫鬟互相使了使眼色,也都退了下去:要練拳,那肯定是身上乾淨了……在蕙娘身邊做事,聽話不聽音,那可不行。

  蕙娘畢竟也還是要些臉皮的,她等丫頭們都退出去了,這才輕輕地拍了拍桌子,「喂,還要我說得更明白些你才懂啊?」

  權仲白瞟了她一眼,倒也沒死撐著繼續裝糊塗——那就實在是太光棍了。「我笨得很,你不說明白,我怎麼會懂?」

  他平時說話,本來的確已經夠不注重風度了,一旦有感而發,什麼話都可以出口,幾乎很少顧忌面子。好比現在,做妻子的開口要行周公之禮,真正的謙謙君子,只怕早就面紅耳赤,兼更自責了:這種事,居然還要女人開口……可他反咬清蕙這一口,倒反咬得理直氣壯。換作是個一般人家的姑娘,怕不早就紅透了臉,恨不得把下巴戳進胸口了……

  但這直率要和清蕙比,實在又還差了一點,她嫣然一笑,「噯,你懂得自己不聰明,倒也不算全然無可救藥。」

  權仲白氣得想摔筷子,可他也是明知道,自己摔了筷子,焦清蕙只會更加得意……這個焦清蕙,臉皮又厚,手段又無賴,要和她鬥,他還真有點左支右絀的,彷彿老鼠拉龜,使不上勁。要和她較真麼,又放不下這個臉,可不和她較真,自己心裡又實在是過不去。

  也就是因為如此,等夫妻兩個都梳洗過了,吹燈拔蠟雙雙上床——把床幕放下了不說,蕙娘甚至還貼心地將床門給關了起來——之後,他雖然沒有阻止蕙娘爬上腰際跨坐,可卻始終並不主動,而是沉著一張臉,消極抵抗,心想:這樣一頭熱,你總是個女兒家,起碼心底也該自覺無趣吧?

  可蕙娘豈是常人?他這樣不動,她反而更是興高采烈——她幾乎是抱著復仇的心態,一開始就直奔重點,略有些咬牙切齒地同權仲白髮誓,「你等著,上回,你是怎麼折騰我的,今日我一點不剩,也要全還給你!」

  睚眥必報到這份上……權仲白有幾分哭笑不得,他要說話,可蕙娘哪裡還讓他說?她蠻橫地輕斥,「別說話!你一說話,我就生氣,一生氣,我就掃興兒……」

  正說著,已經是一把將這個魏晉佳公子的羅褲給拉到了腿邊,裙下長腿一陣亂蹬……這一回,她終於是先把權仲白脫得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蕙娘不禁大為得意,她笑嘻嘻地調戲權仲白,「剛才我要上來,你也不說不,也不動……一會不管我做什麼,你都別動!」

  權仲白似乎是終於被她惹火了,他默不做聲,只是來摟蕙娘的腰眼,蕙娘這一次早有防備,哪裡會被他得逞,她一閃腰就躲了過去:「不是說好了不許動嗎?」

  正說著,五指一攏,擘托抹挑勾,輪鎖撮滾拂,竟是把那處當作一品好簫、一張名琴從容彈奏,權仲白就是定力再強,也不禁被她鬧得鎮定全失,他有點不耐煩,「你要捏到什麼時候……再捏下去,要被你捏腫了!」

  蕙娘正是剛將學問付諸實踐的時候,熱情最高,隨著手指每一處摩擦,聽著身下權仲白抽緊了的呼吸、繃直了的身體……她覺得有趣極了——焦清蕙心高氣傲,雖然口中不說,但心裡也是有幾分較勁的意思:雖說男女有別,讓權仲白先銷魂四次,似乎是強人所難,可怎麼也得讓他丟盔卸甲討饒上一次,她心裡才能稍稍服氣呀。

  「捏到你求饒為止。」她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回答,探身出去——這一次,終於是成功地拉開了床邊的小抽屜,摸索著取出了一個小瓶子,片刻後,床笫間頓時就乍起了一陣濃郁的桂花香……「唔……是這樣?」

  帳內又響起了權仲白低低啞啞的抗議,「行了,你別……啊!」

  他帶了些低啞的嗓音猛地噎在了嗓子裡,蕙娘得意的嬌笑聲隨之就傳了出來,「你看,有了油,滑溜溜的,你就舒服得多了吧?」

  一時間,屋內竟啞然無聲,只有權仲白粗而沉,帶了不耐、帶了壓抑的細碎呻吟時不時爆出一聲,還有蕙娘不時的低叱,「不許動!噯,你這個人怎麼這樣……」

  過了一會,床門後頭似乎又爆發了小小的爭執,這沉重結實的紫檀木大床雖不至於晃動,可床柱子也被踹得梆梆響,有人很不耐煩,「這老半天了都,還沒一點動靜,沒那手藝就別攬活——」

  「啊,不要!」有人很著急,「我要在上面!」

  緊跟著,便是一聲低沉、一聲輕盈的驚呼,兩人都重重地歎息了起來,焦清蕙的聲音像是被塞在喉嚨裡,被人一點點顛著頂出來的,「你不讓我練,我又怎麼會……」

  床帳子也不知被誰握住了,被揪得一陣陣抖動,帳外一盞孤燈,影兒都被映得碎了。這帳子顫一陣、緊一陣、松一陣,再過一陣,有人不行了,「我……你……」

  她委屈得簡直是有氣沒出撒,「你怎麼還不——我……我腰酸……」

  床帳子被鬆開了,權仲白多少帶了些得意的笑聲傳了出來,「該怎麼說你好,焦清蕙,你怎麼這麼矯情啊!」

  「誰矯情了!」蕙娘的聲音一下拔尖了,她不可置信地問,「我、我、我還……嗯……還矯情?」

  「你還不矯情?」權仲白的聲音也有點亂了,帳子又顫了起來,「哎——你別又咬我!」

  理所當然,第二天早上,曾經的十三姑娘,現在的權二少奶奶,又一次抱著二少爺的肩膀,眼睛都睜不開,「再睡一會兒……」

  權仲白也挺體貼她的,他自己下了床,去給父母並祖母請安了,回來帶給蕙娘一個好消息,「祖母說,從前在家,你怕是不習慣這麼早起,這幾個月,你早上就別過去問安了。」

  蕙娘聽得都住了——她也是累得慌,反應沒平時敏捷,等權仲白去外院開始問診了,這才回過神來,氣得幾乎要抓起茶碗往地上丟,還是綠松和石英攔腰抱住,才給勸了回來。她咬著牙和兩個大丫頭發火,「我這哪裡是要和別人爭,我還爭什麼爭!我自己這裡還有個人爭著搶著,要給我拖後腿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9:37 PM

39馴你

  綠松也有點犯膩味,現在她看姑爺,沒從前看得那麼高大全了。可勸慰姑娘的話,那也不能不說,「姑爺這也是心疼您麼,您不也說了,他什麼都不懂,怕就是想著,您以後常常要這樣折騰著起來,也是心疼您……」

  這說得也許還有點道理,蕙娘把權仲白的行動左右想了想,一時也難以下個定論:她一直覺得權仲白實在是真的很傻,若非一身超卓醫術,早就死無葬身之地。可話又說回來,出入宮禁這麼多年,他也沒惹過什麼麻煩。在那一群人精中進退自如,要真是傻,那也實在是說不過去了吧……

  「他要真傻,固然是傻得該死。」她扶著腰,想到昨晚還是沒能成功地『在上頭』,真是罕見地把火氣都露在了面上,「可要是假傻,那就更是罪該萬死了!」

  說完這話,也算是把郁氣給發洩完了,蕙娘瞟了石英一眼,沒好氣地抬起了半邊眉毛,卻並不說話。

  石英此時,倒是比綠松要從容一些了,她討好地為蕙娘掖了掖鬢角——剛才一通發作,金釵都給頓到了地下,碎了一地的珍珠,孔雀正蹲下身撿呢。「昨兒同桂皮一路走,倒是聽他說了些姑爺的事……您別動氣,姑爺這也是在山野間行走慣了,心直嘛……」

  蕙娘神色稍霽,她瞥了綠松一眼,綠松頓時會意地合攏了東裡間的門扉。石英就在蕙娘腳邊坐了,不疾不徐地交待了起來。「您也知道,姑爺走到哪裡,都被當作天神一樣對待,從蘇杭到西安,只要一亮身份,當地豪門巨富爭相宴請不說,就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也都極樂於結交的。這些年來雖然走南闖北也吃了不少的苦頭,可其實要講究起來,比誰都能講究——畢竟是真的吃過見過……」

  她瞥了蕙娘一眼,輕輕一咬牙,「要比咱們只是在京城打轉,是要強上一些的。」

  她抬舉權仲白,那就是壓低了蕙娘,可蕙娘沒有不悅,她欣然一笑,「人家比我們強,我們也不至於沒有心胸去認,如不然,不成了又一個文娘了?」

  石英和綠松交換了一個眼色,兩個人都偷偷地笑了,石英繼續說。「據他冷眼看著,少爺嘴巴刁。雖說淡口也愛,可最中意還是濃口,甚麼羊肉燉大烏、三絲魚翅、濃燉山雞鍋子,凡是濃香馥郁鹹辣可口、入口即化的菜色,少爺雖然嘴上不誇,可往往能多吃上一碗飯……他還說了許多少爺日常起居的講究,我再慢慢說給您聽……」

  蕙娘半合上眼,那張動人的俏臉上,焦躁、挫敗已經瞭然無痕,她又重新拾起了自己那超然的風度,唇角似翹非翹,隨著石英的講述,終於漸漸往上,綻開了一朵不大不小的笑花。

  #

  權仲白中午一坐下來就覺得不對勁。

  立雪院沒有小廚房,焦清蕙要自己吃私房菜,就得在院子裡先支了小爐子小鍋另做,這種紅泥小火爐,火力控制得不像大灶那麼便當,也就能隨意炒幾個家常菜罷了,真的要做功夫菜,一來場地不方便,二來動靜太大,同直接告狀,也沒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有好幾次,立雪院裡的這個廚娘,怕都是隨意取了大廚房送來的一道菜,再行加工而已。味兒雖然想來一定很不錯,但權仲白可也還能抵禦就中的誘惑。

  可今天就不一樣了,八仙桌上多了一個小小的藥罐子,雖然還蓋著砂蓋,但已有一縷濃香傳出,好像一隻小手,一把就握緊了他的胃袋狠狠地擰動。權仲白忽然感到比平時更甚了幾倍的飢餓,他不禁嚥了嚥口水:就為了和焦清蕙鬥氣,他足足有半個多月沒能吃一頓好飯了。平時一出門,經常忙得飯都忘記吃,在宮中吃廊下食,那個味道還不如立雪院裡的伙食。一個人飲食不安,精神就不能安定,如在外地,將就也就將就了,可偏偏這是在家,焦清蕙頓頓又都吃得那樣香……

  焦清蕙見他坐了下來,便自己拿著一塊白布墊了手,將砂蓋打開,剎時間,整個西裡間都要為這一股幾乎有形有質的香氣給充滿了,權仲白就是閉著氣都不行,這馥郁濃烈的味兒實在是太霸道了,它簡直就是把自己擠進他的懷裡,霸道地用海參那略帶海腥氣的鮮香,同口外上好羊腿肉那特殊的甜香,配著海椒、花椒,還有一點子八角所散發出的嗆香所組合成的一股獨一無二的味兒,侵佔了權仲白的全副心神。——不誇張地說,這幾年來吃過的羊肉燉海參多了,可還沒有哪一道能像今天這一罐子一樣,令他實實在在、垂涎欲滴……

  他猛地回過神來,不禁含恨瞪了焦清蕙一眼:桂皮這個死小子,嘴上沒個把門的,昨天肯定是賣了自己,指不定,該說不該說的,他全給說了……焦清蕙也實在是太咄咄逼人了,她難道就不知道服輸這兩個字怎麼寫?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她這是一步一步,要把自己逼到牆角!

  可他又卻還不甘心認輸:第一次較量,誰輸誰贏,實在有一錘定音的作用,這就不說了,就和這無關,他瞧見焦清蕙那顧盼自得的樣子,心裡還真就有一陣火氣,要發發不出來,要咽又嚥不下去……

  「真香。」蕙娘又感到一陣愉快,她笑得春風拂面,「姑爺也跟著嘗嘗?」

  權仲白喉頭一陣滾動,他一扭頭,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委屈:這麼多天,天天都辛苦,在立雪院也和打仗一樣,就沒個鬆弛的時候,連一口飯都吃得不安心……

  「你多吃點吧。」他到底還是沒有輕易讓步。

  蕙娘點了點頭,她親手給自己盛了滿當當一碗海參,細吹細打,先吹了吹那絲絲縷縷的白煙,這才一口咬下去,潔白的牙齒一陷進大烏參中,頓時就帶出了一泓汁水,焦清蕙也就跟著發出了細細的、滿意的歎息……

  權神醫一個下午都不大高興,看病開方的速度也特別快:這麼幾天下來,能有資格鑽沙到前頭插隊的病號,多半都給看完了。他開始給那些沒權有錢,可以常在權家附近居住,隨他的行蹤遷移的病者扶脈,這一天竟給上百人號了脈,饒是他自幼練就的童子功,打磨的好筋骨,夕陽西下從診室裡出來時,也是累得頭暈眼花。桂皮善解人意,上來給他捶背,權仲白肩膀一抖,卻把他給抖下去了。

  「少爺您這又是怎麼了……」桂皮一點都不怕他,還笑嘻嘻地賣好呢。「今兒中午,連我都聞見那香味了,真正是饞蟲都給勾上來,您成天扶脈辛苦,這還不得吃得好點啊——」

  權仲白瞪了他一眼,要數落他幾句,又沒有話口:蕙娘打探他的口味,那是做妻子的體貼他。難道他還能不許桂皮漏嘴?

  可要說桂皮對兩夫妻在後院不出聲的戰爭一無所知,那也有幾分小瞧他了……這小子,古靈精怪的,雖然好用,可也特別喜歡給他添亂。

  「平時懶得和你計較,」他索性也就擺起了主子的架子,「你倒是把自己當塊材料了,自作主張,興頭得很啊。」

  桂皮立刻就軟了下來,他精靈就精靈在這裡:從來不和主子抬槓。

  一句話都不為自己分辨,他就認下了這私傳消息、偏幫主母的指控,也一字不提自己的動機,只是慇勤地為權仲白出主意。「您都有好久沒上臥雲院用晚飯了,要不然——」

  權仲白搖了搖頭,「這不妥當,也有失厚道。」

  「那就出門……」桂皮看主子神色,他把話咽進肚子裡去了,「快到飯點了,您還是早些進去吧,女兒家都愛聽好話,多和少夫人陪幾句好,想來,少夫人也不會為難您的。」

  一頭說,他一頭就一溜煙地出了院子,權仲白哭笑不得,站在當地又想了想,也只好舉步進了內院。焦清蕙果然已經坐在飯桌邊上等著他了。

  這一回,小藥罐不見了,桌上菜色一如既往,看著好,吃起來的味道卻是可想而知。權仲白遊目四顧,他實在好奇得很——也是饞得厲害了,便多嘴問了一句,「海參你一個人全吃完了?」

  「這哪能呢。」蕙娘一臉柔和的笑意,「我是從不吃隔頓菜的,姑爺又不吃,這可怎生是好呢?自然也就只有——」

  她拉長了聲調,見權仲白已經露出了一臉愕然的心痛,才噗嗤一笑,「也就只有賞給綠松她們吃了嘛。」

  綠松和石英、孔雀、雄黃這幾個服侍用飯的大丫頭,都給權仲白行禮,一個個紅光滿面、笑容可掬,「謝姑爺賞。」孔雀最促狹,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兒。

  權仲白自知失言,只好磨著牙,不說話。蕙娘雙手托腮,溫柔又深情地盯著他瞧,「姑爺怎麼不動筷子?」

  今晚還好,似乎沒有特別菜色加餐,這沒油沒鹽的飯菜,吃起來也不算難熬。權仲白在心底歎了口氣,一邊動筷子,一邊拖蕙娘下水,「你怎麼不吃?」

  「石墨今晚給我做銀絲牛肉,」蕙娘一彎眼睛,「這是吃熱乎的菜,要冷了就不好吃了,可不是等姑爺回來,才趕著下鍋呢?」

  正說著,石墨已經端著一盤子香飄萬里勾得人饞涎欲滴,紅白相間、軟嫩酥香的銀絲堆牛肉上了桌,最妙是油瀝得格外乾淨,看著一點都不犯膩乎。色、香之絕、之勾人,實在是言語難描。蕙娘還說呢,「這是春華樓鐘師傅的拿手菜,可鐘師傅吃了石墨的手藝,都誇說比他還強。」

  她沒問,『姑爺嘗不嘗』——偏偏就是今晚沒問,一邊說,一邊已經給自己夾了一筷子銀絲慢慢咀嚼,竟不去碰那紅彤彤細而捲曲,上頭還掛了一層薄薄芡汁兒的牛肉。

  權仲白再忍不住,他大叫一聲,奪過盤子,一筷子就掃了半盤到碗裡。一頭是氣、一頭是餓、一頭是饞,越氣就越餓,越餓就更氣,一頭吃菜一頭扒飯,不片晌,一碗飯已經見了底。魏晉佳公子把碗重重地頓在桌上,面上又是惱恨又是挫敗,又是回味無窮,竟是難得狼狽如此。

  一屋子人都笑了,丫頭們忍俊不禁,蕙娘淺笑盈盈,又親自起身給權仲白盛了一碗飯,她連眼色都不用使,幾個大丫環魚貫都退出了屋子,綠松還把門給順手掩了。西裡間一下就靜了下來,蕙娘就著銀絲吃了兩口飯,就把筷子給擱下了。

  「你說你呀。」她的話裡又透起了那一點點居高臨下的和氣,可這和氣被責怪給包裹著,倒並不令人覺得受了輕視,反而有些別樣的親暱。「連個親疏都不會分,你心裡有人家,可人家安排的時候,就沒想到你累了一天,也想吃一碗還能入口的飯菜?」

  肚子飽了,心情要不好也難,權仲白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蕙娘把剩下半盤子牛肉也撥到權仲白碗裡,她聲音輕輕的,「會惦記著你的口味,給你做些適口菜的人,是你的媳婦,可不是你的嫂子。」

  這本來為了逼他就犯的伎倆,被焦清蕙說出來,反倒像是一心一意為了體貼他,討他的好似的。可話是被焦清蕙給說盡了,權仲白能說什麼?他也只好認輸了。「行,是我不好,我小瞧了你行不行?」

  他又有點煩躁,「你也是的,有話直說不行嗎?本來好來好去,一句話的事,現在倒鬧成這樣!」

  沒等蕙娘噎他,他又趕快轉移話題,「不就是不願意自己說,想讓我和娘開口嗎?你早和我開口,我也就早去說了……我去說就我去說,明兒就說,保證不把你扯進來,行了吧?」

  蕙娘白了他一眼,給權仲白搛了幾筷子銀絲,「吃你的吧……哪來那麼多話,這事不用你管,我自有主意。你就當不知道就行了,不許隨便說話。」

  到了末尾,到底還是帶出了幾分頤指氣使,權仲白恨恨地填了一口牛肉,真不想理她,又實在忍不住好奇,「不要我管,你這麼逼著我幹嘛,很有意思?」

  有意思,怎麼沒意思?蕙娘心裡想著,面上卻回答得很委屈,「立雪院就咱們兩個人,什麼事都要商量著辦。我就是要回敬一招,那也得你點頭不是?」

  她話裡有話,「一拍腦袋,就代咱們倆做了主的事,我可做不出來。」

  權仲白被她說得頭大如斗,真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佛家語所說『眾苦逼迫、如毒蟲嚙身』之苦,只覺得連銀絲牛肉都沒那樣好吃了,他要頂嘴,可一張口,看見蕙娘笑盈盈的樣子,又懶得頂嘴了,一賭氣碗一擱,「吃飽了!」便拔起腳來,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到得院子裡,為冷風一吹,忽然間所有怒火竟全都化為烏有,只餘一團大火燒過後的黑灰,被風吹一吹就散了,他站著想了想,便直出了內院,也不顧幾個護院小廝唬得顛三倒四的,從角門裡出了良國公府,不多時,身邊早又為各地來求診的患者給圍滿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9:40 PM

40反擊

  雖說權仲白給她討來了『免死金牌』,可蕙娘焉能當真?除非實在是被折騰得起不來的幾個早上,她還是和從前一樣,先去歇芳院給權夫人請安,兩個人再一道走到擁晴院去見太夫人。

  權家女眷,生活得一向都很低調,除了權夫人偶然要出去赴宴之外,大少夫人和蕙娘平時無事,是不出門應酬的。連太夫人都不大和娘家往來——也是鎮海侯一向在南邊鎮守,她是遠嫁京城的緣故——這個老太太,平時過得和苦行僧一樣,三不五時就吃齋念佛,就是平時的日子,也多有吃花素的。並不像一般人家的老太太,比較喜歡熱鬧,酷愛將一家人捏合在一起。蕙娘過門也快一個月了,在擁晴院裡,除了分家出去的四老爺、五老爺帶著小輩回來請安之外,還沒有撞見過幾個外人。

  五月五是大節氣,京城風俗,出嫁的女兒是要回娘家的。蕙娘因是新娘子,頭一年回門次數太多犯忌諱,再說四月裡才過門,這天在擁晴院,權夫人就和她商量,「你過門也這麼久了,還沒有進宮謝恩。雖然仲白進去過了,可終究有幾分失禮。宮中賞穿三品禮服,是莫大的臉面,端午節慶,宮中肯定有聚會,若請了你,你還是要親自進宮一趟謝恩才好。」

  蕙娘還有什麼話說?她也是在宮中行走慣了的,自然答應下來。權夫人看了婆婆一眼,略作猶豫,又道,「年節下家裡忙,事情太多,我就不隨你進去了。免得輩分放在這,宮裡的娘娘們還要格外招待,那就不是謝恩,是添亂了。」

  太夫人眉頭一皺,但她沒有駁回權夫人的話,沉吟片刻,便叮囑蕙娘,「別的猶可,就多年沒進宮,不熟悉宮禮,出錯了也不妨。可你要知道,你男人能夠自由出入宮闈,得到皇上、娘娘的看重,在宮中……」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蕙娘發覺太夫人說話和權仲白有點像,都特別直率露骨。「一直都是很吃香的,各宮妃嬪,想要得他協助的人很多。我們身為臣屬,後宮風雲,不能插手太深。你只記樁不卑不亢、不偏不倚』這八個字,行走後宮,便不至於出太大的差錯了。千萬不要無端為仲白許諾什麼,他身份敏感,有些事,寧可得罪人,我們也不能插手。」

  雖然不是功名中人,但高高在上,身份和一般醫生想必,簡直是雲泥之別,一方面固然是權仲白醫術、家世都很超群,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聖眷獨寵,權仲白幾乎就是他的唯一一個醫生。這樣的信任,在一般朝野百姓中,等於是對醫術的保證,可在後宮中意味著什麼,有時候還真說不清。蕙娘眼神一沉,「媳婦一定小心行事。」

  「寧妃也算是我們家的親戚。」權夫人插了一嘴,「稍微多說幾句話,倒也無妨。」

  太夫人看兒媳一眼,不說話了,權夫人笑吟吟的,卻也不曾開口。屋內氣氛,一時有些尷尬,蕙娘見時辰有些晚了,老太太又還沒有端茶送的意思,便清了清嗓子,道,「說起來,這幾天沒見到雨娘和幾個弟弟。」

  「雨娘在學繡花呢。」提到女兒,權夫人的笑意一下就更柔和了。「幼金最近要開蒙,光認字就認不過來了。剩下那兩個,來給我們請安的時候,你還睡著呢。」

  見蕙娘面色微紅,她笑得更開心了,連太夫人都露出一線笑意,「新娘子就是臉嫩,其實這有什麼的,誰沒年輕過呢!」

  蕙娘不敢再和太夫人、夫人說這個話題了,她慌忙抓住了權夫人的上一個話尾巴,「雨娘學到哪一步了?我看著她還沒學到錯金法,上回在這裡,還認不出來扇套上的手法呢。」

  權夫人和婆婆對視了一眼,她又是笑,又是歎。「這個小妮子,最愛耍滑偷懶,繡活上我們都管得不嚴格,直到這幾年才開始抓的,怎麼說也要過得去不是?非但錯金法沒學,連亂針繡都才是初涉門堂呢。」

  大家把話題岔開了,就談起最近思巧裳的衣服,「都說北奪天工南思巧裳,其實現在兩邊在南北的分號都是越來越多。思巧裳因為你那條星砂裙子,去年在京城足足開了有三間分號,生意都很不錯。今年又出了個貼葉裙子,不過,好像是往吳家送了花色,就沒見往我們家來。」

  商人們一向是最勢利的,權家作風低調,蕙娘身為新婦不能常常出門,送她又有何用?一般的花色,做個人情也就罷了,貼葉裙這樣的新鮮花樣,給蕙娘送了,只怕吳嘉娘就不會上身,可也不能兩頭瞞著……真是商人面、孩兒臉,都是說變就變、喜怒無常……

  蕙娘滿不在乎,她隨手撣了撣自己的羅裙,權夫人和太夫人眼神落到她身上,究竟也忍不住帶了三分欣賞:權家四個兒子生得都不錯,權伯紅也算是個出眾的美男子了,大少夫人站在他身邊,免不得有些黯然失色。這個二少夫人,論起容貌來,真是一點都不比仲白差。更勝在很會打扮,今天這條天水碧羅裙,安安靜靜一條素色羅,坐在當地就像是一泓水,越發顯得她膚色勝雪,再配上玉色小衫,掐腰一握,新婦慣梳的百合髻……真是雅倩清爽。在這酷暑之中更顯得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光。這份打扮的工夫,不是十多年富貴地裡熏陶,就實在是養不出來。

  權瑞雨也算是很乾淨清爽、漂亮雅致的小姑娘了,她姐姐還要叮囑她「得了閒你多瞧瞧二嫂的裝束,冷眼能學一點,將來走出去大家都只有誇的份」。她本來還真有心思學學呢,可沒想到二嫂過門第一天,兩個人就鬧了個滿擰。她是有一點脾氣的,這一個月來,雖然漸漸地心裡疙瘩也解開了,可見了二嫂啊,也就是氣氣問個好罷了,雙方都沒有更多的表示。今早在擁晴院見到蕙娘的裝束,她心裡雖也喜歡,可又不好細問,只得自己在屋內亂翻,還問丫頭,「我記得我有好些天水碧的裙子、對襟衫的,這會都藏到哪兒去了?」

  她丫頭還好奇呢,「去年您還說天水碧顏色太淡,讓都收起來呢……還真不知收到哪個箱子裡去了,得慢慢地找。」

  權瑞雨撇了撇嘴,有些沒趣,「算啦,別找了,找到了也穿不出去……」

  可想到二嫂端坐在母親下首,全身上下,只有腕間發裡兩點金光點題,餘下通身竟無一點裝飾,純是玉色配綠色,真真是一打眼就覺得人比衣裳還白,又被衣裳襯托得更白……她又改了主意,「難道這顏色就許她穿?——你還是找找吧!」

  正跟這折騰呢,那邊有人來送東西了。是立雪院裡新來的陪嫁大丫鬟,穿得倒挺樸素的,一開口態度也很和氣。「我們少夫人打發我送個荷包給姑娘玩,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少夫人身邊專給她裁衣裳的瑪瑙得了閒無事做的,聽說您最近正學亂針繡,也許能用得上……」

  這話一出口,連權瑞雨的丫鬟都知道厲害,她手裡還抱著一條天水碧紗裙呢,聽得都住了,見雨娘沒收,便直給她打眼色,權瑞雨當沒看見,沉吟片刻,她還是矜持地取過了荷包。「代我謝謝二嫂。」

  把丫頭給打發走了,她拿著這荷包左右一看,也不禁嘖嘖連聲:這一片亂針法繡成的平湖秋月,連她都能看出來,是難得的佳作。

  再把荷包由裡到外一翻,小姑娘喜上眉梢:這個亂針繡,沒有鎖邊,內囊線頭還在,一抽就鬆了……隨意抽掉一兩根線,自己在先生跟前細細地繡上了,誰能說那不是她做的?

  連她丫頭都高興:總算是不用做繡活兒了。她很說二少夫人的好話,「看來,是早就想和您和好了,本來那也就是一句話說岔了的事。人家也想接口呢,話又被人堵了……」

  權瑞雨第二天見到蕙娘,當著祖母和母親的面,她自然沒有道謝,但對嫂子的態度,就要親密得多了。「嫂子,你這一身又配得好看,難得家常穿的葛布衣裙,看著都別出心裁呢——最難得是涼快。怎麼搭配的,你教教我。」

  這倒是正經事,女兒家會打扮不會打扮,差得遠了呢。太夫人和夫人都說,「是該多和你二嫂學著點。」

  蕙娘也笑了,她仔細地打量了權瑞雨幾眼,「天氣熱,花紋就素淨點,大紅大綠的不上身了……可要怎麼打扮你,我一時也說不上來,這樣,一會你跟我回去,也到立雪院裡坐坐、看看,我讓丫頭們給你參謀參謀。她們一天閒著,就最愛打扮我取樂了。」

  雨娘不敢就應,先看母親,見母親含笑微微點頭,她不用上課自然高興,卻還要拿捏架子,「我一會練幾頁字,練好了瞧瞧時辰,如有空就過來。」

  回到屋裡,硬生生是多等了一個時辰,這才往立雪院過去。蕙娘自然早在屋內等待了。權瑞雨好奇地東張西望,「這屋裡可是大變樣了呢。」

  從前這裡是二哥住所時,她覺得立雪院實在很大,大得擺個藥鋪用的櫃檯進來都塞不滿。可現在多了個嫂子,空間一下就顯得不夠了。屋裡滿滿當當,塞的都是各式小玩意兒,屋角的冰山被紗罩著,紗罩後頭有個小小的風箱,上頭還懸了一條細線,因做得小,看起來玲瓏可愛,權瑞雨一拉那線,便覺得一陣涼風透過冰山,吹得遍體生涼。最難得風箱本身輕巧省力,聲音又小。她不禁讚道,「真是想得巧。」

  「不值錢的東西,就一個想頭難得罷了。」蕙娘滿不在意,「我這裡還有呢,你要喜歡,就拿去玩玩,過了夏再給我送回來——其實這個冬天吃鍋子也好玩,對著一吹,火就旺起來了。」

  她要送雨娘首飾、衣服,雨娘還未必要呢,這麼不值錢又透著巧勁兒的小物事,算是送進小姑娘心底了,她對蕙娘頓時已有幾分喜愛:二哥當時雖然不情願,可婚後和她處得也好,這都一個月了,還沒回香山去住。人麼,如今看著也和氣,倒不像是焦家那個暴發戶出來的姑娘……她甜甜地一笑,「那我偏了二嫂了。」

  說著,蕙娘便喚了瑪瑙出來給她量身要裁衣,這個雨娘就推辭了。「家裡衣服都是有定制的,年年多少套,少了多了都不好,我平時不大出門,給我做了,我也穿不著。」

  要指望一個小風箱就能把雨娘給賺過來,是天真了一點,蕙娘不以為忤,又拿脂粉出來和她評說。這事,權瑞雨很感興趣,兩妯娌年紀相近,也有話說。她興致勃勃地和蕙娘研究了一個上午,到了吃午飯的當口,權仲白都回來了,雨娘還沒回去。順理成章,權仲白就邀雨娘留下來一起吃飯。「我也有一段日子沒考察你的功課了。」

  這一頓飯,被二哥提著問《養生密旨》,權瑞雨這頓飯真是吃得沒滋沒味的。才吃完飯,她就借口要午睡,火燒屁股一樣地回了自己的綠雲院,半個下午都老實安生,等天色漸晚,料得兩個嫂子都去祖母那裡打過招呼了,她這才溜到擁晴院裡。

  今天太夫人和權夫人都吃花素,權夫人正好先伺候婆婆用飯,她站著擺好了筷子,見權瑞雨才進來,便道,「還以為你今天玩了一天,四處跑來跑去,難免中些暑氣,就不來了呢。」

  「本來是不想來的。」權瑞雨答得很真誠,「可想蹭著您們吃小廚房的花素,我不就來了麼。」

  太夫人私底下對著孫女,嚴厲裡就帶了三分的疼愛,「你這不誠心的素,吃得有一搭沒一搭的,吃了也沒效驗。」

  說著,還是讓孫女在身邊坐下,添了碗筷,又吩咐權夫人,「你也坐著一起吃吧。」

  又問雨娘,「在立雪院玩得怎麼樣?」

  「挺開心的。」瑞雨直言不諱。「就是中午飯吃得不開心,一個口味實在不大好,大師傅也不知怎麼著了,平時送到綠雲院的可不是這樣……我吃著沒味兒,還有一個,二哥回來了,老考我學問……」

  她小嘴一翹一翹的,看來,是真有點委屈,「次次見面都考學,二哥盡會欺負人!」

  太夫人和權夫人不禁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點玩味。權夫人笑了,「你二哥那是疼你……你別不知好歹,仔細他知道了,又給你換太平方子。」

  權瑞雨肩膀一縮,不敢再說了,才吃完飯,她就和一隻蝴蝶似的,輕盈地飛出了擁晴院,「功課可還多著呢!」

  「這個小丫頭。」太夫人啼笑皆非,「精不死她,小小年紀,比她姐姐當年還精……你這也養得不好,太活泛了,難免輕浮。」

  權夫人叫苦連天,「您也知道,她那個性子,我哪裡約束得了。天生就一副算盤在心裡呢,撥一撥,能轉七八十下……」

  太夫人想想,也覺得好笑,「就是被人當槍呀,那也是一人一次,公平得很。這份心眼拿去讀繡花,還有什麼不能成的,至於和現在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惹得先生隔三差五地告她的狀嗎?」

  權夫人附和著數落了權瑞雨幾句,因老人家聲調裡帶了笑意,她也是一邊說一邊笑,笑完了,又和老人家感慨,「兩個都是人尖子,我瞧著是都挺好,您瞧著怎麼樣?」

  「都還差著火候呢。」太夫人歎了口氣,「林氏是急,焦氏是躁。心思都細緻了,可也都有不到的地方。」

  對大少夫人,婆媳兩個是議論過多次的,權夫人蜻蜓點水,一帶而過。「是急了點,抬舉身邊的巫山做了通房,也抬舉得不大好,別的事情,倒沒什麼可挑剔的。焦氏這個躁……」

  「司馬脀之心,路人皆知。」老太太慢悠悠地說。「所以他就一輩子都沒能篡位。焦氏有城府、有手段,這倒不假。要不然,她也不能幾天就輕輕鬆鬆地籠絡了瑞雨,就是雨娘心裡其實情願,那也還要有個下台階不是?不過,她的心思實在是太明顯了一點,也實在是太急於展示自己的能力、太急於給嫂子添堵了。長嫂如母,大了她十多歲呢,一時虧待,要麼忍了,要麼直說,自己不好意思,就使丈夫去說。」

  她歇了一口氣,慢慢地啜了一口茶,「一家子鬥得再厲害,當家人以和為貴的氣度不能丟。以仲白和長房的關係,他沖嫂子一張口,這事兒悄無聲息就過去了,只怕林氏還要衝弟妹賠不是,可看仲白樣子,不像是不知道她請瑞雨的用意,卻還不發一語隱隱配合……她這一巴掌是回得響亮痛快,拿捏仲白這個刺頭兒的手段是高明,可從做法上看,到底還是格局不夠,既不從容綿密,也沒能抓住真正的題芯。」

  「您是說——」權夫人神色一動。

  「這都一個月了,仲白不是個太內斂的人,他的性子挺容易摸出個輪廓來。」老太太悶哼了一聲。「讓她在達氏跟前行姐妹禮,仲白心裡有沒有想法?他和長房一向友好,新婦入門才不到一個月,頓生齟齬。這就算是林氏有錯在先吧,以他有話直說息事寧人的態度,哼,我看他肯定是想著讓焦氏開口,這一說,正好就帶她去香山住……焦氏不肯開口,他自己說也行——可焦氏這些路不走,非得要讓雨娘告狀,就算焦氏占理,他會不會覺得她得理不饒人?這肚子都沒大,兒子還沒生呢……林氏雖然十多年沒有生育,可卻還一直把伯紅的心給捏得牢牢的。——唉,要不是實在是太久沒有消息,她也是亂了陣腳,這一次,未必會這麼著急,動作得這麼頻繁……」

  權仲白襁褓間就被抱進了歇芳院,當時權伯紅四歲年紀,還離不得大人照看,他是在擁晴院裡長大的。老太太當然更偏長孫,這一番話,挑剔的是焦氏,開脫的是林氏。權夫人即使有不同想法,也還是低頭應了是。她又問婆婆,「見過一次真章了,這會該怎麼辦?長房院子裡那個通房,可沒服避子湯……」

  「都由他們去吧。」太夫人閉了閉眼,多少有些疲倦了。「你和世安商量一下,大廚房裡該拔掉幾個刺頭了……主子們鬥得再厲害,那也是主子,做下人的有所傾向,那是難免的事,可忘形到這個地步,那就該賞鞭子了。仲白什麼身份,走到天涯海角,都有人捧著金羹玉膾求他用呢,如何在自己家裡反而受了這麼久的委屈?說出去,簡直就是笑話!」

  權夫人其實對林氏最大的意見就是這一點,這麼多年嫂子做下來,就不知道權仲白看著不挑剔,其實最挑剔?她挺為兒子委屈的——不過越是如此,她倒越要為林氏說句話。「這……怕是打她的臉呢。」

  「打臉就打臉。」太夫人一瞪眼。「她還能有二話不成?就有再多苦衷,這件事,她也辦得不很漂亮,自己沒落好,反而把焦氏給顯出來了,要不是焦氏自己——」

  說到這裡,兩人都是一怔,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雙雙都輕輕地咦了一聲,又嘶了一口涼氣。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9:40 PM

41溝通

  雖說大廚房動作很迅速,從第二天起,送到立雪院的飯菜就已經換了口味,較蕙娘幾次在權夫人、太夫人屋裡嘗的點心相比,廚藝還要更上一層樓,可以嘗得出來,是用過心思的。

  權仲白熬了將近一個月,終於能吃上一口熱飯,雖說心頭還有些憋氣,但對廚房的表現也還是很滿意的。倒是蕙娘,嘗了一口燴三鮮,就又擱了筷子,只盛了一碗火腿雞皮湯,喝了一口,覺得味兒還算不錯,就著這湯配了小半碗飯,便再吃不下去了。

  養得這麼矜貴,叫人總不免有幾分不以為然,權仲白掃了她一眼,要說什麼,又把話給嚥了回去——這幾天,他在屋裡,話明顯少了。

  他話多的時候,蕙娘真是嫌他嫌得厲害,他一開口,她就免不得生氣,可現在權仲白話少了,她也不大得勁,「你有話就說嘛,難道你說一句話,我還會吃了你?」

  「照我看。」權仲白也被她激得實話實說,「你遲早還是得設個小廚房。」

  其實平心而論,大少夫人也就是在味道上做點文章,廚房用料,那還是貨真價實。這些飯菜不要說端出去給老百姓吃,就是一般的富戶人家,嘗著也頂多覺得口味有些平淡,稍微一放低標準,吃得也就開開心心了。可在蕙娘口中,這樣的東西如何能入得了口?權仲白因自己口刁,他自己吃得也不開心,到後來是沒什麼立場來說蕙娘。可現在,權家大廚房是拿出真本事來賠罪了,他吃得開開心心了,蕙娘還是這愁眉不展的樣子,在二公子看來,就不免有些刺眼了。他頓了頓,又道,「當時你要是自己去和大嫂說、和娘說,現在小廚房恐怕都建起來了。既吃不下大廚房的飯菜,又不肯開這個口,除了餓著,你能怎樣?」

  「這燴三鮮火候過了,難道還是我的錯呀。」蕙娘本能地就堵了權仲白一句,她又端起飯碗,愁眉不展地對著一桌子佳餚發呆,到末了,還是石墨端來一盤現炒的家常豆腐,蕙娘才又動了筷子。

  權仲白一聳肩,「要不然說你矯情呢?你這幸好是沒進宮,進了宮不到三個月,活活餓死你。」

  宮禁森嚴,除了皇后、太后這樣的主位,有資格時常點菜,受寵的妃嬪能在自己宮裡設個茶水房,偷偷摸摸地熬些點心來吃之外,一般的妃嬪主位,也就只能吃著那些用鐵盤溫著,不溫不火韻味全失的口味菜了,這一點,蕙娘心裡還是有數的,她竟無話可回,見權仲白有點得意,又很不甘心,「我自知身份低下、天資愚笨,哪裡配進宮呢……也就是因為不用進宮,所以才養得這麼矯情嬌貴,難伺候嘛。」

  這話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反諷,夾槍帶棒兜頭倒下來,裡頭明顯是蘊含了有幾層意思,可權仲白一點都不想去揣摩,他倒是忽然想起來,「對了,端午宮中納涼祛暑,按例白日小小朝賀一下,晚上是要開夜宴的。你白天不用過去,但晚上肯定會請你——上回進宮,幾個主位都問著你。進了宮,要謹言慎行,不論是坤寧宮還是景仁宮、鹹福宮,凡是有皇子的娘娘,一律不要過於親近。」

  在這種事上,蕙娘是不會隨意譏諷權仲白的,她點了點頭,「你就放心吧,不會隨意許諾什麼,讓你難做的。」

  「並不是說許諾。」權仲白眉頭一擰,「這麼和你說吧,這大半年來,宮裡風雲詭譎,大事小情從不曾間斷。已經有人在給以後鋪路了……你這些年來很少進宮,有些來龍去脈並不清楚,不要自以為能摸透那些人精子的用意,又或者,還能反過來用她們一用。她們佔著身份的便宜,過河拆橋反咬一口,那是常有的事,要不想撕破臉,根本就無法回敬。越摻和得多只能越吃虧,最好的辦法,還是敬而遠之。」

  這叮囑,粗聽起來,和長輩們的說話幾乎沒什麼兩樣,可再一細聽,蕙娘就覺得,太夫人、權夫人、權仲白,三個人根本是三種態度。太夫人還是想著要不偏不倚——不偏不倚,就是要廣結善緣,和大家都保持不錯的關係。權夫人更傾向於皇后、楊寧妃一派,這也自然,楊家少奶奶是她親女兒,可權仲白呢,這一番話,條理清晰鞭辟入裡,竟和他從前那瀟灑浪蕩的作風一點都不一樣,透了這麼的別有洞見,他是時常能夠接觸內宮的那個人,掌握的資料最全最權威,他對自己強調的,卻是不分親疏,一律敬而遠之……

  蕙娘覺得自己有點看不懂了:對一般家族來說,內部不管爭得多厲害,對外要保持一致,這份覺悟大部分人都還是有的。可權家卻似乎不是這樣,太夫人更看好牛淑妃一派,權夫人看好皇后,權仲白呢……感覺似乎誰都不看好,巴不得能不進宮最好。

  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看似自己沉吟去了。權仲白見她不說話了,便自己去吃飯——口中說蕙娘矯情,可他的筷子,卻也時常落到石墨端上來的那盤子家常豆腐裡。

  又過了一會,蕙娘開了口,「最近宮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她出其不意、單刀直入,語氣還很肯定,權仲白被她嚇了一跳,雖沒說話,可臉上神色已經作了最好的回答。蕙娘看他一眼,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

  還好,此人雖有諸多毛病,但總算還不是全無腦筋,宮中的事,他的口風還是很嚴的。在這點上,自己倒能撤去一些擔心。

  不過,要承認權仲白居然還有些優點,這也真夠為難人的了。蕙娘又歎了口氣,她收拾起了自己在權仲白跟前,往往不知不覺就會流露出來的高傲態度——她知道,這從容微笑下頭的居高臨下總能將權仲白惹惱,也就是因為如此,她才總是如此樂此不疲。

  「姑爺。」蕙娘直起身子,正正經經、誠誠懇懇地望向權仲白,「我知道,你心底未必看得起我,怕是覺得我從小嬌生慣養,已經被慣得分不出好歹了,為人處事,處處要高人一頭……」

  權仲白雖未說話,神色間卻隱有認同之感,大有『原來你自己也很清楚』的意思。蕙娘深吸了一口氣,她繼續說,「就是我對姑爺,也不是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但不論如何,這是我們二房兩夫妻的事,除非姑爺你能退親休妻,否則這輩子總是要和我綁在一起了。在府裡,我們兩個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無須擔心我會胳膊肘往外拐,做下對你不利的事兒。」

  她頓了頓,本想話說到這裡就盡了,但想到幾次話裡藏機,權仲白的反應都不大好,便索性說到盡頭。「要擔心這一點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見權仲白要說話,她搖了搖頭,自己續道,「小到府內,我們二人是夫妻一體,大到府外,整個權家榮辱相連。從前你沒有娶妻,大嫂又沒有誥命,很難進宮請安,娘輩分高,平時也忙,不進宮都是說得通的。宮中妃嬪就是為了避嫌,也不可能無緣無故對你示好。可現在不一樣了,我是新婦進門,也沒有什麼家事好忙,又有三品誥命——我看這賞禮服,也就是打個鋪墊,正經的封賞也許不久就會下來了。宮中來人相請,要托詞不去,那就太傲慢了。既然一定要進宮,對宮中形勢,我心中是一定要有數的。」

  她難得這樣長篇大套、心平氣和地對權仲白說話,話中也沒有埋伏筆,沒有『意在言外』。權仲白倒是有些受寵若驚,他沉吟了片刻,便道,「三品誥命,我可以為你辭了。我身上也不是沒有帶過散勳銜,但有了官銜,就有好多俗事要辦。到底終究都是給辭了,你帶了誥命,逢年過節必須進宮,這一點,不大好。」

  他平時說話做事,真是率性得不得了,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這樣的人固然風流瀟灑,可也給人留下了難以信任的印象。唯獨此時說起宮事,竟是胸有成竹,雙眼神光閃閃:一望即知,心底是有分寸的。蕙娘心中,又驚又喜:權仲白要是真蠢成平時那個樣子,世子之位即使不是無望,也要費極大的精神……難怪,難怪良國公夫婦為他說了自己。看來,他其實也不是不懂,真正的要緊關節上,還是拎得很清楚的。

  「我聽姑爺的。」她乾脆地說。「誥命麼,虛的,能不進宮正好。宮中風雲詭譎,稍微一沾手,就很容易被捲進漩渦之中,眼下,我還沒心思攪和這樣的事。」

  兩人自從成親以來,一向是你要往東,我要向西,就連房事,也都是爭著在上,現在忽然和氣說話,兩個人都有點不習慣。尤其是權仲白,一和蕙娘在一出,只覺得百般煩惱都咬上身來,忽然間,蕙娘倒什麼都聽他的了!

  這人就是這麼賤,蕙娘要一開始就是這麼百依百順,權仲白即使再魏晉風流,也少不得是要肆意拿捏著她。宮中事有什麼好分說的?你就是什麼都不知道最好,什麼都不知道,宮裡的娘娘們也就不會爭先恐後來招攬你了。可蕙娘平時硬成那樣,現在忽然一軟,他熨帖之餘,也覺得蕙娘說得有理。宮中如今情勢微妙複雜,如是一般人,不知道比知道更好,可焦清蕙不管怎麼說,閣老府的承嗣女,格局能力應該都還是有的。有些事不告訴她,她自己亂猜亂辦,反而容易壞事。

  「茲事體大。」思來想去,權仲白到底還是吐出一口氣,語氣裡竟帶了幾分厭倦和疲憊,「就是家裡,也只有最核心的幾個人知道了一點風聲,我都沒告訴全……」

  「別人有別人的親戚。」蕙娘柔聲說。「我家裡人口簡單,老祖父這幾年就要退下來了。姑爺不必有何顧慮。」

  這都是實打實的大實話,此時此刻,權仲白以人情、以事理,都不能不對蕙娘坦白少許。蕙娘說得不錯,起碼作為他的妻子,要代表他進宮應酬交際的,家裡人知道的那些,他也不能不知道吧。

  但……

  他不禁陷入沉吟,首次以一種全新的眼光去看蕙娘——她無疑很美、很清雅,可在他心裡,她一直是張揚、多刺、尖利而強勢的。即使焦清蕙能在長輩跟前擺出一副溫婉柔和的模樣來,可本性如此,在他心裡,她是一個……一個最好能敬而遠之的人。他沒想到蕙娘也有如此通情達理的一刻,她幾乎是可以溝通,可以說理的!

  「我還未有那樣信你。」也就是因為這一點感觸,權仲白居然坦白直言,換作從前,他可決不會出口:和焦清蕙吵,他吵不過,還要將這種形同於主動開戰的話說出口,豈非自取其辱?

  蕙娘卻絲毫未曾動氣,她甚至還笑了。

  「挺好的。」她往後一靠,輕聲細語,「姑爺要是從一開始就信我,那我還要擔心呢……進門一個月了,我焦清蕙做人做事怎麼樣,你心裡也有數。將來遲早有一天,姑爺必須用得上我的助力,與其等到那時,你再來博取我的信任,倒不如現在開誠佈公,別事不論,宮事上,你信我會幫你,我也信你不會隨意行事,一個衝動,就給權家惹來滅頂之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要是倒了,最慘的人還不是我?」

  這個焦清蕙,他簡直都要不認得了!她要從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權仲白沒有往下想了:人生應該如何,同想要如何,本來往往總是南轅北轍。他是如此,也許焦清蕙又為何不是如此?

  權仲白默然許久,才輕輕地吐出了幾個字。

  「十年內,皇后是肯定不行了,恐怕東宮儲位,也是危若累卵,後宮之中,將有一番翻天覆地的變化。」

  如此石破天驚的消息,竟未能換來蕙娘一絲驚異,她鎮定逾恆,只是靜靜望著權仲白,等他往下去說。權仲白見此,心底亦不由歎息一聲。

  焦閣老全心全意調。教出來的守灶女,的確與尋常女兒迥然有異。

  #

  「你也知道,定國侯太夫人從近二十年起,就很少出來應酬了。」權仲白說起皇后母親、太子岳母的病情,都是這樣隨隨便便的,好像在說個老農的病情。「前三十幾年,朝野間修仙煉丹風潮很盛,太夫人就曾經服食過金丹妙藥。或許就是因為這個,自從過了中年,太夫人就時常頭暈作嘔,脈象快慢不定,眼珠渾濁昏黃。當時就以為拖不過幾年了,不過,人吃五穀雜糧,沒有不生病的。想必眾人也不曾多做在意……」

  他頓了一頓,又說,「但就我猜測,恐怕太夫人在女兒入選太子妃之前,就已經有精神恍惚失眠致幻的症狀了,只是孫家為了自己的目的,自然是拼了命隱瞞。而當年太夫人又還沒有完全失常,在人前也還能撐得住架子,是以孫家一路都走得很順。封妃封後的,都是水到渠成。也就是到了前朝末年,朝野風起雲湧的時候,太夫人才漸漸地就認不得人了……後來受到老侯爺去世刺激,她已經完全失常,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當著孫家人的面不好說,但實際上……已經成了個武瘋子。只能靠藥物控制她的神智,令她嗜睡乏力,才能使家裡有片刻安寧,但這種藥物,藥力很凶,也是以毒攻毒的下下手段。長期吃下去,到後來病人耐藥了、抗藥了,反而更加痛苦萬狀。」

  這件事,孫家瞞得很好,外頭人竟沒有一點消息,蕙娘也是第一次知道就中內情,她的眉頭慢慢地就蹙起來了。「你前些時候進宮過夜……是皇后,還是太子,難道也出現了類似的症狀?」

  一點就透,如此敏銳……權仲白吐了一口氣,「是皇后。自從一年前太子出事開始,皇后精神極度緊繃,成夜成夜地睡不好,四月裡,和她母親一樣,也是失眠譫妄、煩亂不堪。足足有七八天沒有合眼,又挺著不說,到後來連皇上都驚動了,進宮用了藥,睡一覺起來,她好得多了。」

  見蕙娘面露沉思之色,他補充了一句,「我知道的就是這麼多,但我笨……你們聰明,猜得出的,肯定不止這些。」

  這是肯定的事,孫太夫人三四十歲出的毛病,現在精神恍惚,幾乎全瘋。皇后恰好也在這三十多歲的年紀開始失眠,如果調養不好,終有一天也許會走到孫太夫人這一步。即使只有萬一的可能,太子身上也帶了這病根子,那該怎麼辦?這種事是能開玩笑的嗎?萬乘之尊,一旦失常,恐怕天下都要大亂了!再說,太子本來身子不好,元陽未固時已經失了腎水。這件事蕙娘是知道的,老太爺肯定要關注這種國運傳承的大事……東宮之位,實際上已經危若累卵、搖搖欲墜,只看什麼時候才會倒了。

  「皇次子、皇三子,一個佔了序齒,可出生時起就聽說元氣虧損。」她望了權仲白一眼,見權仲白微微點頭,便續道。「身體也不好,皇三子年紀雖然小,但比較壯實……」

  毋庸多言,權家上層是肯定要比她早知道這些信息,從權夫人的意思來看,她更看好寧妃。太夫人呢……她也未必不看好,可恐怕和權仲白一樣,『還未十分信她』。蕙娘睞了睞眼睛,「紙包不住火,即使太夫人病情能夠瞞住,皇后的病是瞞不過人的。後宮中只怕是風起雲湧,不論是淑妃還是寧妃,心裡都有一點想法了吧?」

  「皇三子雖然看著壯實。」權仲白淡淡地說,「但皇上身子不好,他的孩子孱弱的也居多,皇三子也有胎裡帶來的病根子,剛過滿歲,就有嗽喘的毛病,和皇上幾乎是一脈相承……」

  而究竟哪個皇子身體更康健,更有痊癒的希望,那不就得看權仲白的一句話了?雖說這身強體健只是儲位之爭的第一步,除此之外,還得看皇子的能力、後台,可一個病秧子就算條件再好,皇上又能放心把國家交到他手上?

  蕙娘斷然道,「我明白姑爺的意思了,現在只能靜觀其變,皇上不開口,你是不能輕易表態的。」

  和聰明人說話,的確是省時省力,權仲白不禁歎了口氣,他略帶惆悵地說,「你錯啦……是爹、娘不開口,我們一句話都不能多說。這種事,牽連太廣了,為一方說一句話,那就是把另一方往死了得罪。這一次入宮,三位有臉面的主子,肯定都會往死里拉攏你,你可要穩住,任憑是誰開口,你都決不能有一絲傾向。」

  也不知是否今日談得還算愉快,他煩躁地發起了牢騷,一開腔居然爆了粗話。「他娘的,爭來爭去,煩死人了。怪不得這群人百病叢生,真是活該!」

  罵了這麼一句,才又說,「尤其寧妃,也算我們親戚,她的處境最為危險。你和她,最好連話都別多說幾句。」

  這和權夫人的指示,簡直又背道而馳,即使是蕙娘也有點頭疼了,但她沒有多問,只是強忍著揉一揉額角的衝動,「放心吧,我明白該怎麼做,不會讓姑爺為難的。」

  權仲白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兩人相對而坐,大眼瞪著小眼,現在宮事話說盡了,反而都有了幾分尷尬:要重新針鋒相對起來,似乎略嫌幼稚,可不針鋒相對,似乎又無話可說。權仲白乾咳了一聲,站起身來,「你不是吃不慣家裡的菜嗎?正好,今早有個病者拿了一籃子蓮藕給我,也別費力巴哈地往院子裡自己買菜了,讓你那丫頭晚上做個藕吃吧。一會出去,我讓人給你拎進來。」

  說著,見清蕙並不搭理他,只是捧臉沉思,倒覺得輕鬆了點,便自己舉步出了屋子。

  蕙娘自己伏案想了許久,只覺得這件事,越想越有味道,好似整個權家,終於對她拎起了面紗一角,讓她隱隱約約地覷見了父慈子孝兄熙弟和背後的盤根錯節。等她拿定了主意,回過神來一伸懶腰,便見石墨一臉躊躇,站在一邊,似乎欲說又不敢。

  「姑娘。」見蕙娘望向自己,石墨竟叫出了蕙娘的老名字,「您也知道,咱們一向是只吃杭州的花下藕的,這送來的藕槍實在是太嫩了,燉湯也不行,炒著您肯定也不愛吃……」

  看來,她是真的被逼得為難了,竟是眼淚汪汪的,「就那麼一個小爐子,要做桂花糖藕也不能……」

  蕙娘不禁失笑,「那就別做,你們自己分著吃了唄。」

  「這可不行。」石墨很堅持,「少爺頭回給您送菜呢,這不但得做,還得做得好吃,您才能多吃。您多吃了,才能——」

  她沒往下說,可眼睫一瞬一瞬的,也等於是都說了:主子必須得多吃,才能討得姑爺的好。蕙娘不禁輕輕地哼了一聲,可想到大廚房送來的那些菜色,也有些興味索然。她往後一靠,想了想,便吩咐石墨,「那你就去大廚房借個灶,姑爺給了一籃子藕,我們吃不了那麼多。做好了,讓給各房都送去一點,臥雲院那裡,你讓綠松親自給送過去。」

  石墨有幾分興奮,她脆聲應了,「哎。」又有點擔心,「姑爺知道了,會不會……」

  蕙娘笑了,「讓你做,你就做。」

  她慢悠悠地說,「傻丫頭,這麼做,還不是就為了想看看,姑爺究竟會不會不高興。」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9:44 PM

42羞辱

  果然,才是第二天早上,宮中就打發了小太監出來,邀太夫人、權夫人、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四位女眷入宮赴宴。正好阜陽侯夫人來看權夫人,和她談起來也好笑,「這麼多年,你們就沒有進去過,她們倒是一直都沒忘了喊一聲。這樣的面子,也就是你們這樣的人家才有了。」

  權夫人和元配的親戚,關係處得很好,尤其張夫人因為同她年紀相近,兩人一直是很投緣的。有些話就可以說得露骨一點,「要是從前,那還是祖宗留下來的老面子,這十幾年間,待我們好,其實也都是因為仲白。」

  阜陽侯夫人聽見權仲白這麼有臉面,如何不高興?她笑著沖權夫人邀功,「我這個媒人做得如何?往年你還要進去應酬,今年就能放心把媳婦派進去了,換作是別家的大姑娘,可沒有她這麼能幹!」

  自己人就坐在下頭,阜陽侯夫人便如此赤。裸。裸地誇她,蕙娘臉皮再厚,也有點受不住了,她嫣紅了臉,做羞澀狀,大少夫人見了便笑道,「傻弟妹,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要本事不到,娘會放心讓你獨個兒進宮才怪。」

  張夫人聽見,更加有興致,「妯娌和睦,好、好。我連做三次大媒,前兩次都算了,這最後一次,是做得真好。」

  自從大廚房幾個下人被發作了出去,臥雲院對立雪院就更加和氣了。大少夫人還是和從前一樣,時常打發人來問立雪院缺不缺這、缺不缺那,把立雪院當作了客人待。可私底下卻沒有再動手腳,她現在待蕙娘,幾乎說得上是客氣、模範得過了分。就連昨天蕙娘打發人送了一盤桂花藕過去,也沒能換來一句硬話,今兒早上,大少夫人還在長輩跟前誇她呢,「難得做點好吃的,還想著長輩,真是孝順。」

  她客氣,蕙娘自然要比她更客氣。「平日裡二少爺在立雪院外頭看診,進進出出人多口雜,事情也多,多虧了大哥大嫂裡裡外外地照拂提點,十幾年下來,給家裡添了多少麻煩?這病者送的藕,雖是送給二少爺的,但其實就是送給咱們一家子的。大家吃著好,就不枉他的一片心了。」

  連太夫人都聽得微微點頭,「這說的是這個道理,仲白看病雖是好事,可也給家下人添了事。何止大哥大嫂,就連你爹、你娘,有時候出門都受影響。焦氏這件事,辦得不錯。」

  太夫人都誇蕙娘了,長輩們在這件事上的態度,那是不用說了。不過,大少夫人看起來還是那樣輕鬆愉快,對第一次交手的結果,她似乎一點都沒放在心上,今兒個要不是阜陽侯夫人過來,她早都收拾包裹,回娘家小住去了:端午回門,的確也是她們這些名門媳婦難得放鬆的時候了。

  阜陽侯夫人自然不知道這些彎彎繞繞的,吃著石墨親手做的桂花糖藕,她讚不絕口,「真是爽口不膩,藕嫩、糯米也選得好。」

  蕙娘肯定順桿子往上獻慇勤,「您要是喜歡,回頭就把方子給您送去。這是南邊富春茶樓的方子,我們自己再改良過了,更適合京城人的口味。」

  人生在世,無非也就是吃喝玩樂,權家、張家都是富貴人家,在功名利祿上似乎也沒有什麼可以追求的了,無非就是一心享樂而已,張夫人笑道,「好,上回你說要給我裁衣服,這都一個多月了,我天天在家等著,你也沒派丫頭上門來。」

  大家都笑了,蕙娘忙說,「這陣子忙嘛!姨母要不嫌棄,我這就讓她過來。」

  「就是說著玩的,我這麼大年紀了。」張夫人也就是要蕙娘一個態度,她笑眉笑眼的,「還打扮什麼勁兒呢,倒是吃上更用心些,回頭,你抄些食譜給我,我回去也正好換換口味。」

  說定了明日她來接蕙娘一道進宮,張夫人也就起身告辭了,權夫人見天色不早,便道,「正好一起過去擁晴院。」

  一行三人一頭走,大少夫人就一頭和蕙娘開玩笑,「弟妹,你把方子送給姨母,說給就給,真是大方。我們吃著也好呢,你又不提送方子的事了。」

  「大嫂要想吃了,同我一說,丫頭們自然就去做了。」蕙娘笑著說,「原滋原味,比照著食譜做出來的,肯定更好吃一點,又何必送方子呢?大嫂怪我小氣,可真是錯怪了。要把方子給了您,您就未必好意思和我開口了不是?」

  兩個妯娌年紀差得雖然大,可你一言我一語的彼此打趣,就像是說相聲一樣,聽得權夫人微微笑,大少夫人就向她求援,「娘,您瞧弟妹這麼說,我本來要開口的話,又被堵回去了。這會再提這事,倒顯得我是有些順桿子往上爬呢!」

  「你是說——」權夫人神色一動。

  一邊聊,三人一邊已經進了擁晴院,都分別給太夫人問了好。又和已經過來的權季青、權瑞雲打了招呼,幾個人各自歸座,大少夫人才笑瞇瞇地往下說,「弟妹身邊手藝人多,我早就惦記上了。大廚房的口味,雖不能說不好,可這些年來,已經都吃得膩煩了。既然這桂花糖藕大家吃著都好,最近大廚房又缺人,倒不如就由弟妹出兩個人,把這漏給補上了,豈不是兩全其美。以後我要再想吃什麼點心,我也不用煩弟妹了,派人去大廚房說一聲可不就完事了?」

  這句話說出來,蕙娘眸子不禁微微一瞇。連權夫人都有些詫異,倒是權瑞雨毫無機心,歡呼道,「呀!那感情好!我也正想說呢,嫂子,你這藕怎麼做的,真是又輕又嫩又甜又香,我吃著說不出的好……最難得是沒澆汁都那麼好吃!比起來,從前吃的,都嫌膩了!」

  「那是藕好。」蕙娘笑著說了一句,對大少夫人的提議,並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望著長輩等她們發話。

  權夫人和婆婆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笑了,太夫人輕描淡寫。「那是人家的陪嫁丫頭,去大廚房做廚娘,一天做這麼七八個人的飯,從早忙到晚,不嫌累得慌?我看你還是厚著臉些,以後想吃特製的點心,你就往立雪院遞個話,嫂子面子放在這,難道焦氏還能說不?」

  蕙娘自然免不得再和大少夫人虛情假意一番,對這個結果,她是有點吃驚的。甚至對大少夫人主動開口,她都有些想不明白,不過,大少夫人一閃即逝的放鬆,倒是逃不過她的眼睛。

  再看看權瑞雨、權季青,這時候就看得出高下了。權瑞雨是把精明藏得淺,面上的古靈精怪下,看得出也是一片茫然:兩房第一次交火,擺明了長輩們偏向二房。現在大廚房出缺,二房願意派人補上,也做了前置文章,鋪墊都鋪墊得夠了。大房認輸也認得非常痛快,甚至反過來為二房鋪路,也算是很有風度了。這時候順理成章,二少夫人從廚房入手,一點點就把家事分過來管了……長輩們才誇完二少夫人,又否了大少夫人的提議,看得出,還是兩人一致商量的結果,這的確是有些令人費解了。

  權季青呢,儘管也就比瑞雨大了四歲,可態度穩重,還是老樣子,一雙含笑的眼,似乎什麼都看清楚了,但自然也什麼都不會表示過來。遇見蕙娘的眼神,還是善意地微微一笑,似乎有些話能從態度裡傳遞出來,可蕙娘和他不夠熟悉,他的潛台詞,她只能讀出幾層。

  等晚上權仲白從外頭回來——他這是又受了推不得的請托,出外給名門世族之家扶脈去了。蕙娘就和他閒聊一樣地,把阜陽侯夫人來訪的事說了。

  「姨母挺照顧你的麼。」權仲白看得出是很累了,雖不至於直打呵欠,回答得卻也很敷衍。「糖藕方子,給了就給了,你不至於捨不得吧。」

  這個人,對於她昨天把糖藕分送各院的事,居然還表示一點讚賞……而且看得出來,並不是故作反話……蕙娘又有點看不出他的底細了,這個權神醫,究竟是裝糊塗,還是真糊塗,她居然竟拿不準。真要糊塗,那也說得通,大少夫人在飲食上拿捏立雪院,他吃得是也不高興,可看她把不快露得太明顯,他倒擰起脾氣了,堅持『你吃不好,那就自己去說』。估計心裡也想著,一家人沒什麼話是不能說的,一旦由他去說,自己就變成媳婦兒的槍了……

  可一個能把宮中紛擾局勢看得這麼明白,在昭明末年風雲詭譎的大勢之下,一個人力挽狂瀾硬生生地把權家從魯王那邊洗脫出來,拉成了太子黨中堅的人物,他可能這麼糊塗嗎?

  若是假糊塗,她送藕,自然會觸怒權仲白:剛逼退了大房一步,自己就上前去佔位置了,是有些著急。可他又和沒事人一樣,好像根本就看不懂送點心的下一步是什麼似的……

  蕙娘也沒有再往下說了,她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一時想想兩重婆婆,一時又想到大少夫人反常的熱情,再想想權季青絲毫都不意外的神情,權仲白的態度……

  她覺得,這個良國公府,恐怕比她想得還要更有意思。

  #

  蕙娘已經有六七年沒有進宮了,打從昭明二十五年年初選秀起,為了避嫌,她就再也沒進過宮廷一步。當時朝中紛爭不少,皇上身體也不好,哪還有心思打焦家的主意?自然也就不愛聽琴了。要說起來,如今後宮中的主位們,她真正熟悉的,也就是那位即將倒台的皇后了。蕙娘對她的作風,倒是很熟悉的:昔年皇上拿不定主意,還想把她許配給魯王為藩王嬪的時候,當時還是太子妃的孫氏就多次向皇后進言,把蕙娘從長相到家世,都誇得和一朵花一樣,更是時常請她進宮獻藝,誇獎她的琴藝『為吾輩第一』。那時候,她過門還沒有幾年,年紀尚輕,可那精緻細膩的妝容、沉穩親切的風度,已經給她留下深刻印象。

  也就是因為如此,這次進宮見到皇后,她的確是吃驚的。雖然知道皇后這幾年來心裡苦得很,可蕙娘是真沒想到,後宮之主的位置居然這麼不好坐,才短短六年時間,皇后居然已經蒼老成這個樣子了……

  端午是大節氣,宮中女眷沒有不出席的,連兩個還在襁褓中的皇子都被帶了出來,做了兩個錦繡堆出的五毒艾虎大包袱在養娘手中抱著,東宮倒沒在內宮,他跟著皇上,在前廷和大臣們飲宴。內宮則席開數桌,有眾妃嬪娘家誥命,也有近年來當紅的官宦夫人。只今年焦家沒人過來:畢竟是寡婦了,大節下的,一般不出門給人添堵。

  蕙娘因權仲白沒有官職,本該在最下首坐著,可阜陽侯夫人疼她,便令她坐在自己身邊,因向太后、皇后笑道,「就讓她服侍我用飯,您們就別給派宮女啦。」

  要尋常說這話,眾人也都還會保持矜持,可張夫人打趣的是權二少夫人,眾人都給面子,都笑了。太后一邊笑,一邊把蕙娘叫到身邊,慈愛地道,「也有這些年沒見你了……倒是生得更美啦。怪道你才出孝呢,你婆婆就進宮說情請大媒了。真是有眼光,再晚一步,你還不知被誰家求了去呢。」

  連太妃,平時最淡泊的人,都拉著蕙娘的手,「成了親更漂亮!上回你相公進宮給我扶脈,我還說呢,自從有了媳婦,人看著氣色更好了……」

  兩位長輩雖然和氣,可也不是隨隨便便一個誥命,都能像這樣被當作自家晚輩對待的——就是自家晚輩,那也是恩威並施,一邊敲打一邊勉勵。似蕙娘這樣,雖然在宮中赴宴,可為一群妃嬪明著誇、暗著誇,好話都要聽出耳油來的,也的確是少見,的確是出風頭……

  太妃誇完了,就輪到皇后來拉關係了,她才說了幾句話,那邊宮人就引了吳太太來見:身為尚書太太,她肯定也是受邀進宮的。

  不過,為了等選秀,硬生生把女兒拖到這個年紀,最後還被宮中涮了一把:吳興嘉沒說親,宮裡就不提選秀,吳興嘉一定親,宮中就忙起了選秀的事兒,日子就定在她婚期後頭……吳太太還肯進宮赴宴,脾氣也算是極好的了。

  在諸位娘娘跟前,她當然沒有了平時的矜持冷艷,給太后、太妃都下跪磕了頭,便要來給皇后行禮,卻正好,皇后拉著蕙娘,剛讓她在自己身邊坐著說話呢。因吳太太進來,這話頭自然被耽擱住了,可她卻一直握著蕙娘的手,不令她起身離開。

  這,雙方就都有點尷尬了,皇后是神思恍惚、漫不經心——手還沒松呢。吳太太呢,總不能等蕙娘把皇后給掙脫了,自行走開之後再來行禮吧。可在蕙娘,受一個長輩的禮,按老輩兒的話來說,那是要折福折壽的……雖說她未必就信,可當著眾人的面,也沒有誰會就這麼大剌剌地受了吳太太的禮。

  蕙娘便將無措尷尬給擺在了面上,她先看了吳太太一眼,又求助一樣地看了看太后和太妃——這兩位長輩笑瞇瞇地,太后去逗皇次子,太妃去看皇三子,竟似乎誰都沒注意到這裡……就連牛淑妃、楊寧妃等有品級,可以出言提醒皇后的紅人,也似乎都忽然間忙了起來。

  蕙娘只好又抱歉似地看了看吳太太,一邊輕輕地往外抽著手,可皇后又攥得緊……等吳太太咬著牙,插燭一樣地往下拜時,她終於將手退了出來,起身退到一邊:卻到底還是遲了那麼半步,終究算是受過了吳太太的半個禮……

  等吳太太行完禮站起身來了,皇后這才忽然間回過神來,她歉然對吳太太笑道,「這陣子都睡得不好,剛才有些頭暈,就走神兒了,您說了什麼,能再說一遍?」

  一國之母要裝糊塗,吳太太還能怎麼樣?可即使當了這麼多年的官太太,按說城府應該已經極深,她的神色還是眼見著就陰沉了下來,只是勉強說了一句,「臣妾祝娘娘福壽安康。」

  連皇后笑著回了幾句勉勵的話,她都只是簡短答應,便向牛淑妃走了過去……連宴席都還沒有開始呢,她就頭暈目眩,忽感不適,只好自己告辭了。

  焦、吳不和,天下皆知,有蕙娘在這裡,除非是壓根無求於權仲白的,誰還會對吳太太特別熱情?就連吳興嘉的夫家姑母太后娘娘,都只是笑著說了一句,「吳太太也太較真兒啦。」

  便不提此事,只欣然合掌道,「人都到齊了,也好開席了吧——是了,怎麼不見琦玉?今年端午宴,不是她舉辦的?可到現在連個人影都沒見,別是又預備了什麼節目吧?」

  牛琦玉是宮中新封的美人,此女也算是出身名門,可冊封美人之前,卻是無聲無息的,很多人家到現在都不知道皇上是什麼時候把她納入後宮。她的作風也相當低調,四太太幾次進宮,都沒有見過她的真容,只知道『據說是極美貌的,和寧妃比,也絲毫都不遜色』。

  蕙娘還是第一次見到楊寧妃——這個江南美人,一進京就把『這姑娘真是美,幾乎能和焦家蕙娘比肩』,變作了『焦家蕙娘真是美,恐怕三宮六院美女如雲,也就只有楊寧妃和她一比了』。就連四太太,也是多番誇獎過她的美貌的。如今一見面,果然覺得名不虛傳,這個楊寧妃,真是美得很。有她坐在屋裡,皇后就不必說了,就連牛淑妃,看著都格外顯出了憔悴和蠢笨……

  一個人生得美,路走得往往就會更順,楊寧妃的父親就是楊閣老,她雖是庶女出身,可一進宮就是太子嬪。進宮沒幾個月改朝換代,得封寧嬪,在整個後宮長達六年的空白之後,牛淑妃打響了繼位後的頭炮,可寧嬪也沒有落後,緊隨著淑妃誕育了皇子,為東宮添了兩個兄弟。可牛淑妃除了提拔起來一個娘家妹妹做美人之外,本身地位,幾乎毫無寸進。寧妃就不一樣了,皇三子的滿月宴上,她被晉封了一級,現在也算是貨真價實的宮中主位了。才止六年時間,她已經從父親為靠山,變成了父親的靠山……

  這位紅得發紫的新晉妃嬪,卻一點都沒有架子,聽見太后這一問,便嬉笑著說,「噯,前頭開宴更晚,她被皇上叫出去了,還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呢。」

  雖然皇上叫走的是牛美人而不是她,可寧妃卻是笑語嫣然,似乎一點都不妒忌。

  太后聞言,也是欣然一笑,「那就算了,我們不等她了!」

  就連牛淑妃、皇后,都沒有露出絲毫不滿之色,就更別提其餘的妃嬪了。只有太妃神色微微一暗,看來是有些不高興的:為了固寵,連自己的差事都不顧了……作為長輩,也的確有不滿的理由。不過,她身邊的安王和她說了幾句話,太妃一聽就又笑了,顯然也沒有和牛美人計較的意思。

  蕙娘跟在姨母身邊,座位不錯,她很輕鬆地就將眾人反應,全都盡收眼底,再結合皇次子身世的一些傳聞,她對這個牛美人就更有幾分好奇了。以當今皇上的性子,能在承平朝後宮立足的女人,都不會太簡單的,牛美人以其低微的出身,非但已經穩穩地站住了腳,而且看局勢,似乎和哪一方的關係也都並不差。有才有貌,有運氣有手腕……

  再看了兩個錦繡大包袱一眼,蕙娘不禁又輕輕地笑了。

  看來,承平朝後宮的鬥爭,可以說是方興未艾,才開了個頭兒呢。兩個正主兒,都還在梳理羽毛積攢精力,為即將到來的連番大戰,做著最後的準備——這對於權仲白,對她焦清蕙來說,已可算是再好也不過的消息了。

  不過……

  想到權夫人的叮囑,蕙娘忽然間就明白了她的用意,她亦不得不佩服權夫人的高瞻遠矚,只是心頭又湧起了一波新的疑云:權夫人這麼幫二兒子,甚至比良國公還盡心盡力,難道她就沒有為自己的親生兒子做過一點打算?

  「是了,還未請問娘娘。」她就主動問楊寧妃,「怎麼今兒沒見瑞雲進宮——」

  權瑞雲是她的大姑子,也是楊閣老的兒媳婦,不管焦、楊關係多尷尬,蕙娘關心她一句,那也是做嫂子的本分。

  「九哥沒有功名。」楊寧妃微微一怔,便笑著說。「她進了宮,也沒坐的地方,今兒人多呢,就不讓她進來了。」

  蕙娘點頭一笑,便不再說話了,她給阜陽侯夫人斟茶,「這茶水都冷了,我給您換一杯……」

  縱觀一席,雖說她也和眾位主位談笑風生,可要說自己主動搭腔,也就是和楊寧妃搭了這麼一句話。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9:45 PM

43明白

  端午節當天,權家眾人各有各的忙,雖說權夫人、太夫人不回娘家,可大少夫人不在,良國公要進宮朝賀,蕙娘下午又要入宮,除了中午聚在一起吃頓飯之外,便沒有大事慶祝。等到五月初六,大少夫人也回來了,眾人也都得空了,權夫人這才在後院香洲中安排酒宴,正好兩進敞軒,以碧紗廚相隔分了男女,女眷們以權夫人為首,四夫人、五夫人為次,三人同太夫人坐了一張方桌,其餘小輩們以回娘家探親的瑞雲為首,瑞雨居次,還有一班堂姑娘在下首圍坐一張大圓桌,蕙娘同大少夫人就只在碧紗廚邊上有一張小桌,兩人也都不大坐,只站著服侍長輩們用飯。隔著水又有一班家養的小戲,扭扭捏捏地唱,「裊晴絲吹來閒庭院……」

  吳儂軟語,真是一點不比京裡出名的女班春合班唱得差。一家子女眷們聽得都很入神,太夫人笑著說了一句,「這套步步嬌,次次聽都唱得好,老四也真是費了心思調。教這班小蹄子們。」

  一邊說,一邊權夫人就想起來問大少夫人,「我昨兒恍惚聽說,伯紅近日也是給她們寫了新曲,可學得了沒有?若學得了,唱一段也是好的。」

  大少夫人正站著親自給四夫人斟酒呢,聽婆婆這麼一問,她忙笑著說,「這我也不知道,他最近忙得很,您也知道,端午櫃上事多……隨常出門,都是天擦黑就出去,天黑了再回來。您要聽,就叫他進來問問?」

  說著,便有人出去把權伯紅叫進來了,權伯紅聽見母親要聽昆曲,他哎呀一聲,很抱歉,「那都是年節前後,家中無事時鑽研著解悶的,自從三月忙起來,好幾個月沒沾邊了,曲子都還沒送過去呢。」

  說著,就親自執壺,給太夫人、四夫人等敬酒,四夫人笑道,「不要緊,我們家那位倒是又折騰了好些新唱段,您要聽,一會遞話出去,她們准唱。」

  又讓大少夫人和蕙娘,「你們也都坐下來安生吃著吧,有底下人在,耽誤不了我們取樂的。」

  大少夫人莞爾一笑,和四夫人開玩笑,「一年能服侍您幾回呢,您連慇勤都不讓我獻,可見,心底是嫌棄我的。」

  四夫人哎呀一聲,笑得眼睛一瞇一瞇的,「中頤還是這樣愛開玩笑。」

  林中頤是大少夫人的閨名——僅從四夫人的語氣來看,她和大少夫人的關係,顯然不錯。

  比起照管了十多年家務,在場面上顯得從容不迫、瀟灑自如的大少夫人,蕙娘就要沉默得多了,她雖也不曾入座,可發話的時間不多,主要還是看顧著小一輩弟妹,權瑞雨倒是很樂於和她說話,「二嫂,我記得你們娘家自己也有一班戲的,聽著我們家這一出,唱得怎麼樣?」

  這個小妮子,拿了立雪院的東西,得了機會,還是要挑著她出頭,真和文娘一樣,是巴不得見她出乖露醜了。蕙娘啼笑皆非,一推三六五,「那都是祖父有事待客、無事消閒時用的。我除了節慶,也很少聽戲。」

  瑞雨眉眼彎彎,「我聽說吳家的興嘉姐姐,就很懂得這唱詞啊、唱腔什麼的,時常點撥春合班,都說,春合班的昆曲唱得未必比吉慶班差,我倒沒聽過,也就只能請教二嫂了。」

  她一撇嘴,帶了些嬌嗔,「沒想到二嫂在這件事上,倒沒有吳家姐姐風雅。」

  一桌人都笑了,唯獨大姑奶奶瑞雲嗔怪地瞪了妹妹一眼,蕙娘也微微地笑,「我和她不一樣,她身份尊貴,這些事是一定要學的,我學的東西,可俗了呢,不配拿來說嘴的。」

  話說到這一步,瑞雨也不會再往下逗她了,她噗嗤一聲,把場面圓了回來,「我和您開玩笑呢!我瞧著您呀,那是樣樣都比人強,沒想到也竟有不如人的地方。倒覺得您比平時都更可親了呢。」

  圍繞一個戲字,都能做出這些文章,要是文娘敢對嫂子這麼說話,蕙娘早就一巴掌抽過去了。不過,當人兒媳婦的,在這種細枝末節上,犯不著事事都要壓小姑子一頭,蕙娘只是笑,不做聲。倒是權瑞雲哼了一聲,輕聲道,「咦,你倒挺會說話的,一句話,又貶了吳姑娘,又貶了你二嫂,你就不想想你自己,你是會學識滿腹,會編戲、會寫詩呢,還是同你二嫂一樣,能彈琴,會管家?倒有一樣拿的出手,你再來臧否人家,我也就服你了。」

  她隨常不大開口,在夫家也是笑面迎人,沒想到回了娘家,說話這麼不客氣,一桌子小姑娘,本來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偷偷地笑呢,權瑞雲這麼一開腔,全都靜下來了。四夫人隔著桌子笑道,「說什麼呢,怎麼都不說話了?」

  蕙娘忙道,「大姑娘讓二姑娘專心聽戲……這一段『雨香雲片,才到夢兒邊』,一唱三歎,頭腹尾俱全,歸韻乾淨——確實唱得好。」

  權家這班小戲,平時應該是由四老爺教著,四夫人也是懂行的,蕙娘一開口,她就笑了,「喲,是個行家!這一段,是我們家那位新教出來的,一字一句都摳得死緊呢,你倒是聽出來了。一會你四叔知道,怕不要樂得多喝幾杯酒。」

  對於戲曲詩詞,權貴人家的態度是很微妙的。男子漢大丈夫,那都是有正經事要做的,平日裡沉溺於錦繡文章裡,固然也是樁清雅的事,可太過沉迷,那就有無行文人的嫌疑了。女眷們呢,不能不懂,也不能太懂,不懂則俗,太懂則浮,雨娘這問得,蕙娘怎麼答都是錯,屋內氣氛本來有少許尷尬,被四夫人這一席話才打過圓場。

  眾人安靜下來,等小唱們唱完了一段,權夫人拎著酒壺站起身來,大少夫人和蕙娘忙一左一右,一個執壺一個捧杯,眾人都避席而起,老太太笑道,「好了,一家人,那麼客氣做什麼?你還是坐吧。」

  「往年都是林氏執壺,我捧杯子,今年多了一個捧杯的,怎麼都要敬您一杯。」權夫人很堅持,太夫人也只好吃了一杯酒,權夫人就命正好也進來敬酒的權季青,「代我給兩位嬸子、姐姐妹妹們都敬一杯。」

  權季青應了一聲,他笑著要從大少夫人接酒壺,大少夫人偏拿在手上不放,笑道,「四弟,上回你哥哥要考你功課,你居然偷溜出去,累他空等半天,你不自罰三杯,我是不給你酒壺的。」

  她的年紀,幾乎是權季青的兩倍,權季青同她說話,就像是同母親說話一樣自然而親暱,「我哪裡是偷溜出去呢,那天分明是姐夫找我有事,不信您問大姐。大哥要考我,我哪還有二話,這不是等著挨板子麼!今晚我就上你們院子裡去!」

  「明晚再來吧。」大少夫人笑了。「你哥哥今晚也有事,一會就出去了。」

  兩人正說著,良國公進來了,一時眾人紛紛離席,老太太就把他趕出去,「有你在,大家都拘束得很。」

  一時權家幾兄弟都進來敬過酒,小唱們曲兒也唱完了幾折,下去補妝換戲服了,太夫人帶著瑞雨、瑞雲與幾個小孫女在橋上閒步,一群小姑娘四散開來,不是同丫頭們說笑,就是尋自己的兄弟、堂兄弟說話,蕙娘這才和大少夫人正經坐下來吃飯,兩個人都站著好一會兒了——大少夫人是真忙,蕙娘是要跟著陪站。兩人也都吃得挺香甜的,至少,大少夫人是吃得挺愉快,她還和蕙娘感慨,「這是今年有弟妹幫忙,不然,往年最怕開家宴,能從四更忙到四更,腳打後腦勺……以後兩個人一起管著,我也就能閒下來了。」

  蕙娘真覺得權家人行事很特別,似乎總有一條暗湧,是她所沒能涉入的。幾乎人人的行動,都無法用她眼中的常理來衡量,她和權瑞雨本來沒有一點衝突,頂多就是小姑娘有些看不慣她的派頭,可以她精靈的性子,不會不知道得罪一個有可能上位為主母的嫂子有多不明智,前幾天還好好的呢,今兒個忽然就和吃了槍藥一樣,一開口就衝著她。而最該衝著她的大少夫人呢,她一進門,她就急急忙忙地出了兩招,一句話、一碗菜……手段都算不上太高明,雖實用,卻少了從容氣度,可等她抽回一巴掌之後,她像是被打醒了、打服了,態度驟變,一下就又從惡嫂子,變作了好嫂子,非但為她鋪路,而且話裡話外、處處示好,就連現在兩個人頭對頭吃飯的時候,沒個外人在呢,她也還是如此熱誠……

  一時看不懂,最好的辦法就是以不變應萬變,蕙娘對大嫂,面子上一向是很客氣的,「我懂得什麼呢?自小嬌生慣養的,也就是幫些閒篇兒,正經大事,還是得靠大嫂掌舵呢。」

  大少夫人笑得更愉快了,「噯,什麼掌舵不掌舵的,我也是勉強支應!」

  她就像是對權季青一樣,和氣中又透著親熱,彷彿隔了輩兒似的關切蕙娘,「其實我早想說了,你這一個月,真瘦了不少。雖然長輩們在前,給你設個小廚房終究是打眼了,但往廚房裡安排幾個人手,真就是一句話的事。要不然,你私底下再同娘開開口?這麼小一件事,萬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我這裡還留著兩個缺呢,到時候,各房吃著了好東西,也念你的好,你自己又能多吃些好的,也慢慢將養回來。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呢?」

  蕙娘從來都不否認她的挑剔,能享用最上等的,她為什麼要屈居第二等?從大廚房入手,一則是順著大少夫人的步調,把抽她的這一巴掌力道再調整得大一點,二來也是一拍兩響,多少改善自己的飲食,免得長年累月,都吃不上合心意的飯菜:在家吃金喝銀的,到了婆家卻要餓著肚子……這話傳回娘家,休說老太爺,就連文娘都會笑話她。

  可大少夫人這麼熱衷,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蕙娘笑了笑,「是瘦了點,卻也不是吃不慣,吃得挺習慣的,是太忙了……從前在家的時候,沒這麼忙。」

  大少夫人很有涵義地笑了笑,「嗯,新婚嘛,以後慣了就沒那麼辛苦了。」

  蕙娘紅了臉,「嫂子您取笑我——」

  兩個人一頭吃一頭說,倒是說得很投機,一時吃過了,大少夫人走去陪四夫人說話,蕙娘站在當地遊目四顧,她想找雨娘說幾句話——剛才下了小姑娘的面子,甭管權瑞雨是不是自找的,可就看在太夫人、夫人對她的寵愛上,她也得給個甜棗,哄哄小姑娘。

  環視一圈,卻見瑞雨和瑞雲兩姐妹在花陰下喁喁低語,權瑞雨臉上有幾點晶瑩,眼睛也是腫的,看著似乎是哭過——這也就罷了,連權瑞雲的神色都很陰沉傷感,蕙娘頓時就更納悶了:小姑娘被姐姐說幾句,說哭了也是常事。可權瑞雲的作風,她是見識過的,不是什麼大事,不至於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喜怒形於色吧。

  她轉到石舫側面,靠著欄杆站了一會,倒覺得午後清風徐徐,暑意為之一解,要比屋內扇出來那帶著潮氣的涼風舒服得多。簷外驕陽似火、金波粼粼,越顯得簷下一片陰涼,倒是將大半天站著伺候人的悶氣為之一消。蕙娘的心緒,也幾乎要隨著這涼風飛了起來:焦家的端午,過得可比權家的端午逍遙多了,一家人團聚著,也不分男女桌,十二三歲娉娉婷婷的小戲子,就在桌前,也不梳頭畫臉,穿著一身青衣,裊裊挪挪,一口蘇州腔軟得能酥了骨頭,唱起裊晴絲來,不知比權家家班高明多少,老太爺和父親,一人一張羅漢床,愛歪著歪著,愛坐著坐著,自己就坐在祖父、父親中間,懶洋洋地摩挲著懷中的貓兒,一個音唱得不好,連文娘都聽得出來……

  「二嫂。」忽然有人從身後招呼她,輕輕的腳步聲,也從軒內近了廊上,蕙娘猛然回過神來,一回頭,卻見是權季青站在月洞門邊上,含笑同她招呼,她也點頭笑了笑,眼神越過他的肩頭,還未說話,權季青就說,「二哥吃過飯就回立雪院了。」

  權仲白要是不進宮,一般一天總要號上幾個脈的,今天能陪家裡人吃這麼一頓無味的酒,已經算是很有耐心了。蕙娘笑著點了點頭,打趣權季青,「四弟還不回去讀書?明晚要考察功課呢。」

  「二嫂也來打趣我。」權季青的眼神就像是一泓水,被笑意吹得微微地皺起了波紋,他和權仲白輪廓相似,可同風流橫溢的二哥比,要內斂得多,也更沉穩一些。「剛才吃飯,雨娘說了幾句不合適的話,您別和她計較。」

  沒等蕙娘開口,他就將眼神調向了一水之隔,花陰下的兩姐妹,語調也有幾分沉重,「她快定親了,小姑娘家,心裡裝著事多,情緒就容易上頭……」

  蕙娘心中,不禁輕輕一動:權季青這個人,挺耐人尋味麼。權叔墨是不著家,一門心思在武事上使勁,他倒是好,兩頭示好,兩頭都不得罪……這哪裡是給雨娘解釋來的,倒是明知道權仲白根本不關心家裡的事兒,她一個新媳婦局面還沒打開,給她送消息來的。

  「也到了該定親的年紀了。」她不動聲色,「難道家裡還能委屈了她不成?噯,總是小姑娘心思,陰晴不定罷。」

  「倒也不好這樣說。」權季青歎了口氣,「誰讓宮裡局勢,變得太快……」

  蕙娘不禁有幾分愕然,權季青微微一笑,他沒有再往下談論這個話題,而是淺笑著道,「是啦,二嫂那天送來的桂花糖藕,真是好吃,我雖然年紀小、輩分低,可偏巧就貪嘴得很,您要是還瞧得起我,我倒要托個臉面,問您要個方子。」

  「那我還就不給了。」蕙娘心中再動,她同權季青開了一句玩笑,「想吃就過來我院子裡,同你二哥多親近親近,免得他一天到頭都是扶脈,也無聊得很!我這裡別的沒有,好吃的點心倒多得很,平時捨不得拿給你二哥吃,有客人來,才捨得拿出來。你二哥托賴你的面子,也能多享些口福。」

  權季青不禁失笑,他沖軒內一個丫鬟招了招手,拿著一鍾茶來,在自己手上轉來轉去的,卻並不喝。「二嫂口齒靈便,真是比二哥機靈得多了……不過嘛,我這個人務實得很——二哥平時又不大在家裡住,我來了也是撲空,還是要個方子,想吃了隨時就能做,豈不是好?」

  兩人說的是點心,可又都知道這談的明明不是點心。蕙娘覺得自己要比片刻前明白得多了,只是現在也不方便細想,她正要說話,見權夫人含笑遙遙向自己招手,便忙沖權季青點頭一笑,拋下他走到權夫人身邊去了。

  #

  老太太怕是身子疲乏,已經回院子裡午睡去了,權夫人卻還是有興致的,她在水陰面站著喂鴛鴦,見到蕙娘過來,才拍了拍手,把一手的小米都拍給水禽吃了。自己沖蕙娘笑道,「今天累著了吧?其實你們也是的,實在太謹慎了,就坐下吃著又何妨呢,都是老親戚了,誰還在乎這點面子上的事。」

  話雖如此,可見蕙娘跟在大少夫人身後,低眉順眼做小伏低,顯然也令她很欣慰:相府千金,從小享福慣了。在長輩跟前,能立得住一時的規矩不算什麼,能立得住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的規矩,那才是本事。蕙娘過門一個多月,晨昏定省有疏忽,雖然情有可原,但終究是個缺憾,她今日加意表現,多少也有將功補過的意思,從權夫人的眉眼來看那,她還是滿意的。

  「我也是跟著大嫂。」蕙娘笑著說,「沒有大嫂站著,我反而坐著的道理。大嫂不累,我自然也就不累。」

  「你大嫂也累。」權夫人輕輕地歎了口氣,「家裡事多,她一個人又要管家,又要管她的小家,恐怕就是這樣,才……」

  她沒下說,但蕙娘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沒接話砢磣大少夫人,只是含蓄地笑。權夫人看她一眼,自己也笑了,又換了個話題,「沒讓你的陪房進大廚房呢,我知道你心裡是有些納悶的。其實,這的確不是多大的事兒,你從小養得嬌貴,家裡人心裡都是明白的,也都能理解,難道娘家能寵你,夫家就不能寵了?娶你進門,又不是讓你吃苦的。」

  她頓了頓,疼愛地拍了拍蕙娘的手背,「可你也看到了,你男人在京城,實在是蠟燭兩頭燒……一來,城裡百姓都知道他心慈,他在城裡,有病的都往我們這裡湧,就不是大病,因我們這裡是不收錢,還送藥呢,他們就是拖幾天也願讓仲白瞧。二來,有些身份的人家,誰沒有個老太太、老太爺的,今天這裡犯不舒服,明天那裡犯個疼,怎麼體現孝心呢?一般醫生可顯不出來,找仲白的人就更多了。更別說還有宮中的那些主位,親朋好友介紹過來的病號……他就渾身是鐵,能支持幾天?也所以,雖然家就在京城,我們也還是讓他常年住在香山,那裡地方大,他辦事方便,離城遠,一些可找可不找的病號就不找他了,他也能清靜一點。這次喜事,在府裡住了有一個來月,我看他已經累著了。過完端午,家裡就打算把他放回香山去。」

  有過權季青的提示,蕙娘已經多少有點數了,即使這一切都在算中,她也還是有些淡淡的失落:老爺子真是真知灼見,即使有這樣多特別的伏筆,即使為了給她更硬氣的背景,連拜見牌位,公婆都特別安排。但上位之路,哪有那麼簡單?終究,也還是要拚個子嗣。在誕育麟兒之前,別說是權力核心了,她距離府裡的主流勢力,都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不過,」權夫人又說,「香山園子,是仲白自己的產業,我們也不能隨意插手,迫他帶你過去,你也知道他的性子,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她笑了,「該怎麼讓他自己願意把你帶過去,那就得你來做點工夫了。」

  蕙娘微微一怔,她瞧了婆婆一眼,見權夫人雖然嘴巴在笑,可眼睛卻是一片寧靜,忽然間,她什麼都明白了。大嫂林氏、權瑞雨、權季青,甚至是權仲白的種種反應,倒都有合理的解釋。

  同她當時想的,倒也差不離麼……噯,也好,她要是真和表現出來的一樣粗淺,她還要失望呢。

  「哎。」蕙娘這一笑,倒是笑到了眼睛裡,「媳婦兒明白該怎麼做的,夫唱婦隨嘛,相公要去香山,我這個做媳婦的,當然也要跟著過去啦。」

  看得出來,權夫人有點詫異,可對她的詫異,蕙娘暗地裡是不屑一顧的:不就是擺佈權仲白嗎?活像這竟是樁難事似的……那也就是兩句話的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9:46 PM

44香山

  蕙娘還真只用了兩句話,就讓權神醫恨不得把她當下就打到包袱裡往香山丟。——第二天中午,等權仲白回來吃午飯,石墨把一碟子快炒響螺片放到桌上之後,蕙娘就和他商量,「今兒娘同我說,預備把你打發到香山去住,說是你在家裡,平時病人過來問診的太多,實在是太辛苦了。」

  「一般的病人,倒是不怕的。」權仲白不大在意,給自己盛了一碗湯,「最怕是那些一身富貴病的貴人,又懶又饞又怕死,次次扶脈都像是開茶話會,每句話都要打機鋒……」

  蕙娘並不說話,只是搬起碗來數米粒,數著數著,權仲白也不說話了,他抬起頭看了蕙娘一眼,一邊眉毛抬起來,天然生就的風流態度,使這滿是疑慮的一瞄,變作了極有風情的凝睇。

  「怎麼?」二公子問,他忽然明白過來了——唇邊頓時躍上了愉悅的笑,倒是將這俊朗的容顏點得亮了,好似一尊玉雕塑為陽光一照,那幾乎凝固的輕郁化開了,鮮活了,這分明是個極自由的單身漢才會有的笑。「哎,我雖然去香山了,但三不五時還是要回府的!」

  看來,他還真沒打算把自己帶回香山去……想來也是,蕙娘知道他在立雪院住得不舒服,裡裡外外,都是她的陪嫁,人多、物事多,她又老挑他……能夠脫身去香山,權仲白哪會那麼高風亮節,把她這個大敵,給帶回自己的心腹要地去。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地出了一口氣,肩膀鬆弛下來了,唇邊也亮開了一朵笑,「噢,我還當我要同你過去呢……這倒是正好。」

  就快活地搛了一片茭白,放進口中慢慢地咀嚼,雖說眉頭還是不免輕蹙一下,但相較從前反應來說,今天的焦清蕙,已經算是心情極好的了,看得出來,她是收斂了自己那處處高人一等的做派的……

  焦清蕙要是放下臉來,和自己大吵大鬧,一定要隨到香山去,權仲白說不准還不會那麼吃驚。他雖然不愛管事,但不代表他覺不出好歹。焦清蕙擺明了看不起他,之所以時而會放下架子衝他嬌聲軟語,無非是因為她新婦過門,肯定想要盡快生育,才能立穩腳跟——這也是人之常情。

  自己說去了香山之後,還會時常回府,雖說是真話,可以她大小姐的性子,肯定不會往實裡去信。權仲白的眉頭不禁悄悄地擰了起來:她這是抓小放大,更想留在這處處不合她心意的立雪院裡,倒不想和他去香山……

  自然,她也可能是欲擒故縱,拿準了自己不願讓她得意的心思,越是想跟他過去,就越是裝著不願意過去。可權仲白現在看事情的角度,又和從前不同了:焦清蕙性子高傲、睚眥必報,有一點縫兒她就要擠進去占一腳,雖說他忙,可桂皮還是和他說了幾嘴巴,就是這桂花糖藕,她都送出花頭來了,險些順理成章,就把自己的人安排到大廚房裡去。留她在府裡,只怕自己再回來的時候,管事的人就已經姓焦了!

  管事少夫人都姓焦了,世子那還能是她的大伯子嗎……

  「我說了不帶你去嗎?」他毫無障礙地就把自己的態度給翻了一頁,見焦清蕙眉峰一挑,便搶著堵了一句,「我還沒把話說完呢,你就插嘴!我說,三不五時,我還是要回府住一晚的,立雪院裡的東西,你別搬空了,起碼四季衣物要留兩套在這裡。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知道你看不起香山地方偏僻,不想過去吃苦,可誰叫你就嫁了我這麼個沒出息的山野村夫呢?」

  蕙娘氣得一拍筷子,站起身就高聲叫綠松,「死哪去了……聽到沒有,少爺叫咱們快些收拾包袱呢!」

  一邊說,一邊自己就把角落裡的大立櫃開了,往外抱那些棉布衣裳,頓時激起一陣粉塵,權仲白也吃不下去了——菜上全落了棉絮,這還怎麼下口啊?

  一如既往,他要保持風度,是不會和蕙娘計較的,只是悻悻然哼了一聲,也和蕙娘賭氣,「是要趕快收拾了,明兒一早我們就去香山,要再晚一天,還不知多了多少病人。」

  說著就出了屋子,心情愉快地去外院扶他的脈——只是半下午時時,居然罕見地命桂皮到大廚房去要了點心。

  #

  立雪院就是千好萬好,第一不好:要時常在婆婆跟前立規矩,在這裡住著,她就是權家的二媳婦,什麼事都輪不到她出頭做主,第二不好:這裡離大少夫人實在是有點近,臥雲院和立雪院就隔了一個假山,兩邊下人又都很多,後罩房乾脆就連成了一片,消息不走漏都難。大少夫人畢竟佔據了多年的主場,容易傳話,方便的暫時還是她,不是蕙娘。香山再偏僻,起碼地方大一點,不必住得這麼憋屈,蕙娘的心情還是滿不錯的。她把東裡間讓給丫頭們整頓行李,「大傢俱肯定是不帶過去的,四季衣服給姑爺留出幾套,我們禮服留幾套,常服留幾套,意思意思也就夠了。首飾麼,全都帶過去吧,這一去起碼是一年多,在院子裡放著,進進出出還要多了一重小心。」

  這樣說,就是要整院子全都搬遷到香山,大家都知道,那邊地方大、天高皇帝遠,起碼這些陪嫁丫頭的日子,會比在府中好過一點,打從孔雀開始,一個個丫頭們都是容光煥發,就連石英,面上都帶了微微的笑。只有綠松還是同以前一樣,沉靜溫文……這也是因為她正陪著蕙娘在權家花園裡散步。

  國公府佔地大,人口又不算太多,比起動輒七八十口人的公侯府邸來說,權家主子滿打滿算也就是十口多一點兒,又都各有各忙,雖說下人如雲,但平時園中靜謐無人,哪個丫鬟閒來無事,也不會隨意出門走動。蕙娘和綠松繞了假山一周,就在端午那天開席的石舫裡坐了,綠松給蕙娘將四面窗戶打開,雖是酷暑,可涼風徐徐,透著那麼的明亮敞淨,蕙娘手裡拿了一片荷葉,慢慢地撕著往欄杆下丟,引得游魚上來接喋,綠松見了,也不禁微微一笑,「您最近,心緒倒是越來越輕鬆了。」

  「大家都過了一招,現在正是安心拼肚皮的時候。」蕙娘懶洋洋地說,「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我肯定是輕鬆的。倒是你,要忙起來了,我預備把你留在立雪院看家。」

  綠松眉頭頓時一跳,她的心跳,也不禁就跟著微微快了起來:姑娘做事,從來都不是一時興起,沒準眼下埋的伏筆,要到兩三年後才應出來……

  極為難得的,她有一絲惶惑——這究竟是姑娘對她的試探,還是她真已經打定了主意……可以她對姑娘的瞭解,說真的,這可不像是個能容人的性子……

  「我想跟著姑娘去香山。」綠松難得地倔強,她瞅著自己的腳尖兒,肩膀繃得緊緊的。「自打我進府,就沒離開過姑娘身邊,您這樣,別人還以為我做錯事了……」

  「別人心裡怕是羨慕你都來不及呢。」蕙娘輕輕地說。「從孔雀起,但凡有幾分姿色,誰不想留下來?也就是你這個傻丫頭,要留你,你還不願意——不成,我說讓你留,你就得留。」

  她的語氣帶了幾分霸道,可綠松聽著,心頭卻是一鬆:她知道,自己這一次,是又答到了姑娘的心坎裡去,沒讓姑娘失望。

  「孔雀也是到年紀了。」她輕聲說,「您還沒讓她家裡給說親,心裡有想法,也是很自然的事……」

  再說,孔雀、綠松、香花、方解,也都的確長得很漂亮。

  「這些細枝末節,先不說了。」蕙娘漫無目的地撕扯著荷葉,「本以為祖父瞧走了眼,那一位竟是個粗人,頭一次出招就處處都落了下乘,頂上兩個精細人,是忍無可忍,把我找來救場的……現在看來,她倒也的確精細得很,竟是示敵以弱,把我給對比得粗疏了。」

  「您也的確是過火了一點。」綠松輕聲細語,「按老爺子的意思,您也沒必要在妯娌鬥爭上用太多心思……」

  「你畢竟少在府中走動,這就不懂了,」蕙娘說,「她那樣行事,其實根本就是故意營造出種種氛圍:大房已經盡失歡心,我一進來,就有人給鋪了青雲梯,我就只管往上走就行了……」

  她興致盎然,換了個姿勢,玉指從容剝出一粒粒青蓮子,也不拔蓮心,就這樣往口中放。綠松歎了口氣,「又染得一手都是綠綠的……」

  「照我看。」蕙娘不理她。「她本也沒打算這麼快出招的,還是那天參拜宗祠時的那句話,讓她坐不住了。這一招因勢利導,用得好。公婆如此加意提拔,大嫂手段低俗,如此下三濫的招數都用出來了。順理成章,我自然是表現得越強硬越好,越快樹立起威嚴,也就越快接過家務,為長輩們分憂。」

  「可在長輩們眼中,她一向行事得體謹慎,出這一招,雖然有點自跌身份,可也不至於就把印象全都抹黑了吧。她表現既然好,只是偶然失手,那我就成了捉住把柄窮追不捨的壞人了。長輩們的心意恐怕還是搖擺不定,所慮者兩個,一:長房不能生育,二:權仲白不中用,府內家事全看我的手段,看來,我的手段不對長輩們的口味,所以,才沒把人給安排進大廚房去。因勢利導、投石問路……她到底是給自己掙出一點騰挪的時間、一個最後一搏的機會。」蕙娘輕聲說,「短短幾天內,這幾步棋走得滴水不漏,的確是個人才。」

  「這麼說。」綠松不禁一挑眉頭,「您居然是在她手上吃了個小虧——」

  「誰說我吃虧了。」蕙娘有點不高興,她橫了綠松一眼,「就算心裡有別的期望,可我們去香山,那終究是遲早的事。你看權仲白那個性子,在府裡能住得了多久。沒有兒子,我肯定要跟他過去……這道題,我就是答得再好,再謙沖和氣,又有什麼用?難道我就不去香山,在府裡管家了?——在外頭住得久了,不是外人,也就成了外人了。不讓府裡的人都嘗嘗我的巴掌,以後回來,難道還要從頭做起?這一巴掌,倒是周瑜打黃蓋,她巴望我打得狠一點,我也就真的把她的臉給打腫了。她開心,我也開心……」

  她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大嫂這個人,是挺不簡單的。」

  綠松實在也是個精細人,她是吃虧在沒有蕙娘身份高,暫時都只能守在立雪院裡。現在蕙娘成婚了,當著權仲白,又有很多事不方便說。現在蕙娘稍微點撥兩句,她立刻就跟上了局勢。「那位也是怕,她怕長輩們是真的已經對她絕望,娶你進來,稍加考察之後,就要扶您上位了。難怪,這手段來得這麼急……她這是絕境一博,也難為了還能安排得如此細密——這側面不是又證實了自己的實力可圈可點,的確有資格做個權家主母?您也不能太掉以輕心了,若那通房能生個子嗣出來……這個局,勝負還真難說清楚。」

  「權仲白雖然本事是有的。」蕙娘淡淡地說,「可那個豬一樣的性子,根本是二房的最大軟肋。要我是長輩們,長房能生,早就讓長房擔正了。大哥雖然聲名不顯,但看著人起碼比權仲白精明一點,大嫂嗎,娶得也不錯。」

  她問,「你猜,要是他們把這位置給爭去了,大嫂會怎麼對付我?」

  「這就說不清了。」綠松輕聲說。「您就吃虧在這個嫁妝,實在是太豪奢了,一份嫁妝趕得上一族的家產,不分出去,難處,分出去了,以姑爺的性子,只怕就不會再在京裡呆著了吧。到時候,大少爺拿什麼身份來節制她……」

  「要是我,先拼著,就是偷人借種,也生一個兒子出來,再把這麼個刺頭二弟媳給……」蕙娘做了個手勢,似笑非笑,「這麼一來,什麼難題全都迎刃而解,要留了個子嗣,嫁妝都不用退,真是下半輩子做夢都要笑醒了……」

  綠松呼吸一窒,她幾乎是恐懼地望了蕙娘一眼,字斟句酌,「您的意思是——」

  「我知道這是瞞不過你的。」蕙娘閒話家常一般地說。「五姨娘的事,別人不知道,你知道得最清楚——有人要毒我不假,不過那麼巧妙的局,她那頭腦,是安排不出來的。」

  五姨娘小戶出身,手段粗淺,也就是仗著肚皮爭氣,太太、三姨娘性子都好,才得意了一時而已。說到手腕,連綠松都看不起她。

  可大少夫人就不一樣了,大戶人家出身,說靠山有靠山、說家世有家世、說手段有手段,要不是姑娘點撥分析,連綠松都看不明白她的用計心路,如此縝密的思維、無賴的手段,哪裡是個姨娘可比的?就說動機,恐怕全家上下,也就是長房的殺人動機最強烈、最迫切了……

  她的呼吸急促了起來,這才明白蕙娘把她留下的動靜,「姑娘就放心吧,我一定牢牢地看住臥雲院……這件事讓別人來做,我也的確不放心!」

  蕙娘滿意地一笑,她給綠松分析府裡局勢,「最近宮中風起雲湧,眼看就要有大變化了。今年年底就要選秀,因為我進了門,家裡勢力膨脹,說不準是存了把瑞雨送進宮裡的心思。小姑娘可能收到了一點消息,她似乎不大情願,對我很有些遷怒,平時和問梅院來往的時候,你要小心一點。」

  「這是您——」綠松問。

  「四少爺暗示了我幾句,」蕙娘有些好笑,「線索這麼明顯:我沒得罪她,她忽然衝我、婚事、定國侯府的病人……他一提我也就猜出來了。這個四少爺,也是個妙人,兩頭都示好,我看著比三少爺還有出息一點。以後你在府裡,有什麼事想要打聽,稍微露一兩句話,看看他的反應。」

  「我知道該怎麼做的。」綠松笑了,「您就放心吧……也好,雙方過了一招,也都知道底細了,現在比的也不是手腕,倒是天命。您在香山,她在府裡,大家都放心得多了,少生出多少事來!」

  「所以說,老人家會安排。」蕙娘也露出欽服之色,「真是一點都沒有痕跡,只一句話,就引得她心急如焚,又試了她、又試了我。現在第一科考完,該考第二科了……反正,不論是誰高中狀元,還不都得衝著她們磕頭?」

  她嘴唇微翹,「的確是內宅裡浸淫了多少年……綠松,我們兩個這些年來,學的都是對外,這家裡的學問,還得多上點心,沖行家取取經啊。」

  「我覺得您應付得就不錯。」綠松合上窗頁,引著蕙娘出了香洲,「老爺子說得對,現在沒必要太花心思在這個上頭。抓大放小,就是他知道您的做法,也都會點頭的……」

  「去香山也好,」蕙娘閉了閉眼,也歎了口氣,「免得在這個地方,連說個私房話,都要跑這大老遠……」

  #

  雖說新婚第一年,不好沒事常回娘家,娘家人自己也要多少知道些避諱,不好常常派人和新娘子通消息,但綠松猜的沒錯,知道蕙娘要跟著姑爺去香山住,老爺子還是有辦法傳達自己的態度。

  因權仲白的園子設了沒有幾年,在京中人俱以『藥圃』呼之,蕙娘當時已經不能隨意出門,她雖然到過香山,卻並未見識過這院子的面貌,一路悶在車裡,恍惚聽說進了山門,卻又走了許久,才停車要換轎子。她正打算讓石英過來給她講講香山園子的佈局呢——過來得急,她沒顧得上問石英這個,之前事情也多,也覺得是小事,竟忘了這茬。

  可才一下車,她便罕見地微微露出了驚容:在這車馬院裡,整整齊齊地停了一溜馬車,從形制裝潢來看,都極為眼熟……馬廄裡嘶鳴聲聲,看來也是幾乎滿員了——她踮著腳往院門外看了一眼:這馬車隊竟長得院子裡都歇不下了,一路排到了車馬院外頭,還有老長几排呢……

  「這是怎麼搞的。」權仲白的馬也進了敞院,他看起來也很吃驚,「我不記得最近有這麼多藥材要進來啊?」

  自然早有幾個管事迎了過來,其中一位看著最年長的主事者掃了蕙娘一眼,顯得有幾分怯懦——又透著那麼一二分討好。「回稟少爺少夫人,這也是今早才到的——是閣老大人給少夫人送節禮來了。一莊子小廝帶過來的車先生們,都正往裡搬呢……桂皮和張奶公就是去忙活這個了,才沒過來迎接……」

  這『節禮』一開始竟會被權仲白誤認為是一批大宗藥材……其規模究竟有多巨大,那還用說嗎?權仲白望了蕙娘一眼,即使是他也有點吃不消了,「這……焦清蕙,你——」

  清蕙自己其實也有點沒回過神來,可聽見這個你字,她眉毛頓時一蹙,權仲白頓了頓,自己識趣改口,「咱爺爺,這也有點太寵你了吧……」

  「我們家就這麼幾個人。」蕙娘肯定不能給老太爺坍台,「不寵我,祖父寵誰呢?」

  一邊說著,兩人一邊換了轎,蕙娘一路瀏覽風光,又走了許久,才到權仲白日常起居的一處院子,桂皮、焦梅和權仲白的奶公張管事都迎上來請安,還有從焦家押車過來的幾個管事也過來和蕙娘問好,蕙娘也問了家裡人好,就拿了禮單在手裡看著,聽權仲白問焦家人,「這都什麼東西啊,我看一庫房還未必都裝得下!」

  「聽說姑爺愛吃些海貨。」焦家管事便笑道,「我們姑娘陪嫁裡沒有陪吃食,這原是家裡給想漏了,老太爺索性多預備些干海貨,您們小夫妻吃個一二十年都是管夠。還有些時鮮吃食,姑娘日常起居用的雜物,當時沒帶過來的。再有就是一些青瓷馬桶陶土管道,也順帶著就帶過來了,老太爺說,您們這裡附近就是河,一路挖出去也沒有人家,您什麼時候方便了,就只管說一聲,不到半個月,包保就給鋪好了——」

  他給權仲白行了一禮,又說,「老太爺還說,回門那天他忘記同您說了:『咱們家姑娘,從小看得金貴些,請姑爺多包涵則個,她要花錢,就讓她花吧。反正她有錢,這鋪水管的銀子就只管朝她支,要花完了,娘家還有,開個口就行了……』」

  連蕙娘都不禁又歎又笑:這個老爺子!口口聲聲動心忍性,卻見不得孫女受那麼一點委屈……這節禮不必送國公府,他老人家沒了顧忌,倒頑皮起來了!

  剛要開口岔開,不令管事再代老爺子發威敲打姑爺,權仲白已經有點聽不下去了——這也是因為老太爺說得有點不像話,又不是親身在這裡,才能打斷長輩的傳話。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別的東西收了也就收了,下水那一套,我們之類就有,應當還比你們那好些,那幾車就拉回去吧,免得放著也是浪費!」

  這一句話說得好,焦家管事有點被噎著了,遂拿眼去看蕙娘,蕙娘也是又驚又喜,她輕輕地擺了擺手,令他不再說話。便拉著權仲白,「人家頭回過來,你還不帶我到處看看。」

  在管事跟前,權仲白要給她做面子的,他嗯了一聲,便帶著蕙娘進了裡屋。才一進去,蕙娘就甩開他,快步進了淨房——片刻後,她又旋風般地轉了出來,難得地笑靨如花,一點兒心機不帶。「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討厭!挺能藏拙的嘛!竟一句話都沒提!」

  竟是三句話後頭都帶了歎號,襯著棋盤格西洋布衫子,她看起來竟是難得的稚氣,倒有了些少女該有的,在她身上卻極為罕見的嬌憨……

  「我可不比——」權仲白有點吃驚,他才要刺蕙娘一句,蕙娘已經直把他往外推。「人家用官房呢,就你沒眼色!扶你的脈去吧,下午都用不著你了!免得啊,你人在這裡,心卻早飄到了外頭的扶脈房去!」

  女兒家專用的顛倒黑白、反咬一口,焦清蕙平時是不輕易動用的,可一經施展,居然也這麼熟練老道,權仲白要為自己辯駁,可又覺得太較真,要不辯駁吧,又氣悶。正躊躇間,蕙娘已經又捲進淨房去,不由分說,啪地一聲合了門扉,便算是蓋棺論定,為權仲白的『罪行』給下了釘腳。他要不出去扶脈,似乎還真辜負了這個罪名……

  權公子呆了片刻,摸了摸後腦勺,想一想,居然也就搖頭失笑,轉身出門,扶脈去也。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9:47 PM

45正軌

  在立雪院,連蕙娘的東西都沒能鋪陳開一半,要說住得順心順意,就連權仲白都不會相信。在香山別院,地方就要闊大得多了。因為過來得急,權仲白也沒給蕙娘劃出院子來,蕙娘順理成章,就歇在了他的屋子裡。

  她先洗去一身疲憊塵埃:蕙娘素性好潔,在良國公府用木桶洗浴,心裡總是帶了些疑慮的,就是洗頭都不舒坦。等從淨房裡出來,幾個大丫頭,也就把屋子塞得滿滿噹噹的,和從前一樣,孔雀捧首飾,香花給梳頭,天青拿衣服,石英拿著一盒玉容膏,蕙娘挑了一點兒,手指慢慢地在臉上打著轉,一邊聽石英說。「上回過來,只是開了幾間倉庫放東西,並且在園子裡走了幾步。並不知道屋內還有上下水道,桂皮居然連一句也都不提,他這是成心向著他家少爺呢……」

  蕙娘今天心情是真好,她倒為桂皮說了幾句話,「你要是他,你肯定也向著自己主子……權仲白能夠鎮住我的次數,可也就只有這麼幾回了。他還能胡亂露了底?再說,恐怕權仲白也不讓他說呢,要知道了,我肯定纏著他到香山來。你覺得我過來香山,他很高興麼?」

  紙包不住火,雖然在底下人跟前,夫妻兩個都盡量為對方留點面子,但是這些大丫頭,哪個不是鬼靈鬼精的,有些事,瞞得過閻王,瞞不過小鬼。蕙娘和姑爺關係究竟怎麼樣,幾個大丫頭也是漸漸有數,都知道該怎麼說話。

  石英一撇嘴,「高興不高興,那不也由不得姑爺嗎……」

  她和綠松不一樣,綠松常逆著蕙娘的脾氣,可石英卻總是順著毛拍馬屁,蕙娘笑了,「哎呀,這怎麼說話呢!」

  她擺了擺手,見屋內已經把自己的起居物什都鋪陳開了,連蕙用的幾件傢俱都已經被妥善安置進來,那張貴妃椅就安安穩穩擺在窗下,打從石板地下,還能隱約覺出冷水流過的叮咚之聲,窗外是瑪瑙看著幾個婆子往東西廂擺她的衣箱、妝奩……就是蕙娘,一時都也覺得:要能在這裡安安穩穩住上一輩子,就是回不回良國公府,又有什麼要緊呢?

  梳洗過了,又有人進來擺了午飯,石墨親自捧了一個食盒進來,「今兒有大灶了,給您下工夫做了幾道菜……」

  蕙娘實在並不小氣,儘管這不是姑爺的本意,可權仲白讓她高興了,她也讓他高興,「你去問問姑爺進不進來吃飯,他要不進來,你也給他做兩道菜送去,捏著他的口味,上心一點兒。」

  好來好往,權仲白才到香山,事情很多,他沒有回屋吃午飯,可等蕙娘吃過午飯,小憩片刻起身時,桂皮已經在外屋等著了。他給蕙娘帶了一筒紙,「這是咱們這沖粹園的圖紙安排,當時就是按照這張圖給照樣建起來的——請少夫人過目。」

  「這就把老底兜給我瞧了?」蕙娘問桂皮,「帶這張圖紙,是你自己的意思呀,還是你們少爺的意思?」

  「少爺哪管那麼多啊。」桂皮立刻邀功賣好。「少爺才回咱們自個兒的地方,滿心都是他的那些藥、那些個病號。這是誰的意思,少夫人明察秋毫,心底是最清楚的……」

  「這就算是扯平了。」蕙娘用手指遙遙點了點桂皮,「要不然,石英非得削你不可。」

  石英本來正站在蕙娘身邊,和她一道看圖紙呢,聽見主子這麼一說,她哼了一聲,看也不看桂皮,轉身就掀簾子出了屋。桂皮偷偷地看著她的背影,又衝蕙娘伸了伸舌頭,樣子促狹,惹人發笑。

  蕙娘卻不再搭理他了,她細細地看了半日——雖說面上若無其事,但心底是夠吃驚的了:這個沖粹園,那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世家大族,即使家財萬億,可行事有一定的規矩在,也不是愛幹什麼就能幹什麼的。焦家錢夠多了,多得能把京城的土地買下一半來,可閣老府也就是那麼點地方,要不是焦家人口少,還未必夠住呢。香山有一大片是皇家禁苑,一側山麓則遍佈名寺古剎,照蕙娘想來,給權仲白剩的地應當是不多了,可看這總圖上的幾個數字,這沖粹園單單是山腳下的一片建築園林,那就有七八頃了……更別說後山上那一片老林子!皇上是幾乎把禁苑都劃了一半給他,單單只是這個園子,就幾乎可以說是獨步京畿了:京都人家,即使有錢有身份,可為免犯忌諱,誰家在京郊的園子,那也沒有過三頃地的……

  「這是當時先帝賞給我們家少爺的。」她雖然沒說話,可桂皮怎麼看不明白?他面有得色,主動為蕙娘解釋,「當時先帝要賞少爺爵位,少爺沒要,賞官位,少爺也沒要,賞了文散勳,少爺受是受了,可受得不大高興。先安皇帝就說,賞錢少爺肯定也不稀罕,就賞少爺一塊地吧,就在香山皇家禁苑裡給少爺劃了一塊出來,給少爺『培育新藥、鑽研杏林之術,收治天下病者,行善積德……』」

  皇家特賞,難怪權家人雖然個頂個的精明,但對這園子,也是口口聲聲,一口一個『二少爺自己的地方』。就是想吃,這塊肉也不是他們能吞進嗓子裡去的,蕙娘輕輕地點了點頭,桂皮又為她解說,「從前這裡沒有家眷,便也不分內院、外院,那是香山正經山門,其實從這裡進來,那就是我們專用的一條路了。今兒少夫人是從正門進來的,車馬廳換了轎子,順著這條青石板路進來,就是少爺住的院子了。少爺剛才還說,這裡離外頭近,要是少夫人嫌吵、嫌人來人往的亂,裡頭還有十多處亭台樓閣,都是空鎖著的,那裡是花園,風景好,少夫人愛住哪一處,就住哪一處……」

  蕙娘當沒聽到,她的手指滑到了園子東南面,見那處屋舍井然排列密實,便道,「這是收治病人的地方?你少爺平時都在哪裡扶脈?」

  「從大路這裡再拐個彎,走上一段路,這些年來漸漸也有些人家了,做的多半都是在此排號等待的病人生意。」桂皮就和她介紹,「少爺說,其實真沒錢,根本就到不了香山,這些人都是家境殷實見聞廣博的,才能知道有少爺,知道有香山這一處地方。所以我們平時是不隨便讓人進園子的。少爺有了空閒,一天喊些號進來扶脈,開了藥他們就不能在園子裡呆著了。只有些病情稀奇古怪,必須動刀子、下鑿子的,在這一處居住。」

  他指給蕙娘看了,又說,「其餘就都是少爺藏藥、研習醫理的地方了,沒有少爺點頭,一般人也不能進去。」

  見蕙娘沉思不語,桂皮很有含義地看了她一眼,他獻慇勤,「可要是少夫人想看,那自然是另當別論的。」

  「你就貧嘴吧。」蕙娘又指了一處,「那這裡就是藥圃了?地方不大啊。」

  「是暖房和涼房,」桂皮看了忙說,「種的是一些不適合京裡隨常氣候的藥材,少爺要研究藥性用的。真正藥園其實還在後山呢,那裡周圍都有高牆圍著,羽林軍把守,不然,這些年來早都被偷挖光了。」

  蕙娘漸漸地也就都看明白了,她就奇怪一點,「怎麼這圖上竟連一處名字都沒寫,這園子叫沖粹園,還有呢?這院子叫什麼?藥圃又叫什麼?」

  「少爺不耐煩起名字……也不耐煩請人來起,說做作。」桂皮囁嚅著說,「給編了號,這院子,在編號裡是甲一號……那倉庫是乙一、乙二……」

  連丫頭們都忍不住了——石英不知什麼時候也回了屋子,正在蕙娘身邊看圖紙呢,她都笑了,「少夫人,這姑爺也是的……」

  蕙娘還能說什麼?她歎了口氣,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幾聲,「算了,今天就先看看圖吧,明天我再逛了,雖然我也沒才,可到底還能想出些比甲一號好聽的名字。」

  看完了,就又問桂皮一些生活上的瑣事,平時下人們都住在何處,如何開飯等等。因就得知此處佔地闊大,所有的近百下人在沖粹園西面都有住處,就這樣一排屋舍還沒有住滿呢——那邊往城郊村子裡過去方便,平時園中吃用的菜肉也從那裡送來,又有多少個廚娘,怎麼開餐等等,都說得一清二楚。蕙娘倒也不禁誇了他一句,「難怪就你在你少爺身邊最得意,確實也就數你能幹。」

  想桂皮,首先京裡權貴的來龍去脈親戚關係,他必須能記得一清二楚,誰是能回絕的,誰是能婉拒的,誰是不能得罪可以通傳進去驚動權仲白的,這心裡都必須要有數,才不至於捅出漏子來,這一闖禍,不說挨罵了,說不準都是要挨板子的。其次,他必須很會說話,才能應付各種形形色色的求診人:一個人家裡要有病人,他的心情一般是不大好的,話說得不好,很容易就得罪人。從焦家和他接觸的那一次來看,桂皮的確是挺會說話的,就是蕙娘,事後聽家下人說起來,也都無法生出怨言。

  就這兩件事,已經能讓一個能力一般的管事焦頭爛額了,可桂皮不但辦得清楚利索,連蕙娘要過問園中佈置他都料到了,準備得周全妥當,有問必答不說,數字都是明白的,緣由都是清楚的,準備都是做好的……一個人可以藏拙,卻決不能硬衝精明,能幹還是平庸,真是幾件事就看出來了。

  桂皮嘿嘿地笑,他摸了摸後腦勺,「其實也糊塗著,這都多大的人了,還連個媳婦都說不上,還指著少夫人給我做主呢!」

  這話有點過露了,石英悄無聲息又出了屋子,蕙娘被逗得直笑,她故意不搭理桂皮的話茬,而是吩咐他,「現在我過來,人口多了,有些事少不得要改一改。我記得這裡原有一個廚房,就是給內院做飯的,只是你們多年沒用……」

  於是讓桂皮找了權仲白的奶公,沖粹園大管事過來,和他商量著分派了一番,首先將她身邊帶來的幾十個陪嫁丫頭全找了下處:這些姑娘家必須住在內院,不能到園外居住,在園外住著的是她的若干戶陪嫁。因在府內沒有差事,除了給她管陪嫁莊子、鋪子的,也都全被蕙娘帶到了香山來。這些人就在園外那一排屋舍中安家,還有立刻將內院大廚房打開清掃,在內院附近開出了一個庫房,專放各色乾貨等等,這些事有的底下人已經匆忙預備好了,有的還要蕙娘定奪。一屋子進進出出,都是來回事、領事的管事。

  石英不顧面紅,也時常進來回話:「幾個掌廚的師傅都安頓下來了,只要柴米油鹽到了,今晚就能上灶。」

  「您家常常用的那些家什已經給安排在附近的……甲二院了,連首飾箱子給卸在東廂,連孔雀妹妹的鋪蓋都給鋪好了。她正開封點數呢……」正說著,隔著窗子就能望見,孔雀關門落鎖,已經把東廂房的窗戶給上了板。「還有瑪瑙、香花……都去自己安頓,今晚就讓她們來服侍您吧。」

  「方解也去開琴箱了,今天肯定就忙這事。還有我讓螢石去給您選練拳的屋子,怕是一會就能得回話……」

  有這麼一群能人裡外奔走安排,等到太陽西斜時候,蕙娘居然已經大體安頓了下來,新廚房裡,也已經鋪排開了陣勢。蕙娘慰問了張奶公幾句——這位中年管事,見她如此清爽利落,隨口發落安排,都妥當得挑不出毛病。早都已經激動得熱淚盈眶,就差沒有『納頭便拜、口稱大王』了——親自將他送到屋門口,又折回來,笑著沖桂皮道,「你也是忙了一天了,今晚卻還不放你閒。我娘家過來送東西的人多,現在都還沒回城呢,張奶公要忙我們自己的吃飯,我就把這些人交給你了……該怎麼陪,你心裡是有數的。」

  桂皮眨了眨眼,居然還很知道體貼蕙娘,「少爺心裡不裝這些事,還要少夫人為他做面子,真是辛苦您了。」

  蕙娘唇角,不禁輕輕一揚,「精不死你。」

  她不再搭理桂皮,而是在貴妃椅上坐下了,自然有人給她遞上剛泡好的茶,「這是後山取來的野泉水,倒也覺得清冽,您嘗嘗,要覺得好,咱們就不用問老太爺要水了……」

  蕙娘把腳放上榻,輕輕地吹了吹茶面,瞇著眼睛望了水面一眼,又含了一口,半日方才道,「不錯,勝在新鮮,以後就先用這眼泉吧。」

  她喝了小半鍾茶,偶然一抬眼,見桂皮居然還未離去,而是眼巴巴地盯著她看,倒不禁奇了,「你怎麼還不走?」

  桂皮噗通一聲,給蕙娘跪下了,他哭喪著臉,竭力做出可憐相來,「少夫人,小的這年紀也耽擱不得了。少爺又是不上心的性子,這親事還得您來做主……」

  他還要給蕙娘磕頭——蕙娘也是被桂皮給逗樂了,「這件事,不是你和我說的,就算你爹娘不方便進來,也該托個媒人來說。不然,我的人就這麼不值錢?你隨口問上一句,我就給你了?想得你倒美!」

  桂皮眼睛一亮,頓時就明白了蕙娘的意思。「小的謝少夫人成全,小的這就回去托人!」

  說著,這才一溜煙出了屋子,石英滿面殷紅,躲在屋裡不肯出來見人,只讓瑪瑙、香花過來服侍蕙娘。蕙娘又指揮她們挪了幾處傢俱,等太陽西斜,便令人去請權仲白回來吃晚飯。

  #

  因為他在京裡住了有一個多月,香山這裡的病患陸續已經遷移過去,只有少許消息靈通的才提前回來等候,今天權仲白倒沒有扶脈,而是自己在忙些別事。折騰一天,他也有幾分疲倦了,聽蕙娘來叫,便回去用飯,一路上心裡也有了準備:自己這個院子,恐怕是又要被焦清蕙給盤踞消化,變作了她的巢穴了。

  他沒有想錯,甲一號的變化的確不小,首先,屋裡處處都亮了燈火,就連東西廂房裡都隱隱有燈光、人聲傳出,院子裡已經在天棚底下擺出了一桌冷盤來,隔著玻璃窗看進去,從東稍間到西稍間,屋裡都一下滿當起來。尤其是他的臥室,裡頭現在是擺了好些焦清蕙的愛物,就連竹床上,放的也不是一床薄被了,而是焦清蕙愛蓋的白夏布被子……

  這樣的變化再來一次,感慨依然在,可卻的確要淡些。權仲白在院子裡站住腳,望著掀簾子出來,面上盈盈帶笑的焦清蕙,也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

  焦清蕙身穿一件對襟團花玉色短衫,膚色卻要比衣裳還白,雖然還有些討厭的盛氣依然凌人,可她的笑,要比在國公府立雪院裡那氣人的、冰冷的笑鮮明活潑得多了……唉,她究竟是生得很美的!

  忽然間,他有點不好意思過去,他想要掉頭就走,從這甚至是燙人的熱鬧裡逃出去——可這又實在是有幾分懦弱了——

  「洗過手沒有呀?」焦清蕙已經半是嫌棄、半是玩笑地問,「可不要摸過了髒東西,就坐上桌吃飯了。」

  她的態度從來都沒有今日這麼輕鬆積極,甚至還摁著權仲白的肩膀,令他坐到小方桌邊上,「今兒也讓你見識見識,什麼才叫做真正的手藝。」

  雖說最親密的事都做過了,可權仲白還是頭一次覺得這麼不自在……雖然時值盛夏,按說不會再有摩擦致電的事發生,可焦清蕙的纖纖玉指,好像還是帶了刺,刺得他從脊背往下,一路是又麻又癢又痛……這感覺微妙難言,雖並不會太不舒服,可卻令他很不舒服。

  「我——」他才要說話,焦清蕙已經在他對面落座,她搛了一筷子涼拌三絲送到權仲白碗裡,見他並不動手,只是望著她瞧,倒被逗笑了,噗嗤一聲,笑得鼻尖都起皺了。

  「傻子。」她說,「發什麼呆,動筷子呀。」

  權仲白還能說什麼?

  他本來也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握住那沉甸甸的烏木鑲銀筷,將新婚妻子好意為他預備的美食送入了口中。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9:51 PM

46調情

  這一下筷子,稍微一嚼,權仲白頓時就忘卻了那若有若無的彆扭意緒,他驚喜地略微一瞪眼,「這是南邊的手藝吧?唔……我吃著像是閩菜,怎麼,這紅的是山楂?虧也想得出來,鹹鮮味兒帶了點酸,倒是不用點米醋了。」

  天色已黑,院子裡高高地挑了雪亮的玻璃宮燈,天棚罩得嚴嚴實實的,雖是夏日,可連一點蚊蟲都沒有,只有夜風一陣陣送來清涼,合著月色,將院內裝點得猶如白晝。即使沒有冰山,也是『水殿風來暗香滿,自清涼無汗』。蕙娘看權仲白,頭一回順眼了一點:只聽桂皮說他講究,在國公府裡吃了這麼一個多月的溫吞菜,除了還知道肯定石墨的手藝之外,他是半句臧否的話都沒有。一個人要連吃喝玩樂都不講究,功名利祿都不追求,只曉得扶他的脈,就是在醫術上造詣非凡,可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又有什麼趣兒呢?

  「這也都是石墨琢磨出來的。」她難得地起了談天的心思,「你也知道,我們焦家人口刁,能應承我們的外點,大師傅們都是格外用了心思的,就是祖父自己帶出來的幾位大師傅,也都是易牙妙手,各有各的絕招。可石墨就能從他們那裡將絕活偷過來不說,還緊扣我的口味又做改善。涼拌三絲把裡脊肉絲換做山楂皮兒釀的細凍,不但特別清雅、酸甜開胃,而且很適合三姨娘茹素的時候換換口,也算是她的得意菜色了。」

  權仲白唔了一聲,沒有吝惜誇獎,「你身邊這些丫鬟,真是各個本事都不凡,連一道涼菜,都能做出這些花頭。」

  「這就算不凡了?」蕙娘似笑非笑,「今天畢竟還是倉促了,連乾貨都一點來不及發,用的也是廚房裡現有的那些材料。烹飪這種事,七分材料三分工,今兒你吃著好,過幾天再做一道涼拌三絲,一樣的人來做,你吃著就更好了。」

  權先生已經轉攻水晶餚肉了,他吃得開心,聽蕙娘這麼一說,卻仍不禁要道,「你這樣,吃得也實在是太精緻了,至於這麼講究嗎?我看能有這樣廚藝,就是一般市面上買來的菜肉,做著也都挺適口的。」

  蕙娘眉一挑,「那要這樣說,就是一般的廚藝,一般的菜肉,又有什麼不適口的呢?我看你今天胃口,倒比前幾天更好,至於這麼講究嗎?」

  她對住文娘、嘉娘等輩,因為氣場全然壓制,一向反倒是從容有餘,不論是威壓還是懷柔,都透著那麼淡定大氣。在老太爺跟前,又因為祖孫感情深厚、略無猜疑,往往是相顧怡然,絕無針鋒相對的時候。可對著權仲白,蕙娘一天不刺他幾句,她自己都不大舒服。好在權先生涵養好,一般都講理,不管是詭辯、正辯,只要能把他繞進去了,他也不會隨意動怒,還是挺能沉下來和蕙娘說理的。

  「這能一樣嗎?」不至於動怒,可一點情緒的波動還是會有的,權仲白才要說話,丫頭們正好來上熱菜,八個冷盤八個熱炒,用料幾乎就沒有太名貴的,全是家常菜色。蕙娘奢侈之說,幾乎不攻自破,他噎了一會,只好又轉移矛頭。「今天這盤銀絲牛肉,我看就不如在府裡吃的那一頓好吃。難道你也要說這是材料的關係?用一個小風爐,在廊上炒出來的,肯定還是更看手藝。手藝好,就是材料一般,那也能化腐朽為神奇的。」

  蕙娘不禁甜甜一笑,「吃得出優劣,這就對了,你當那盤銀絲牛肉,牛肉是哪裡來的?」

  「就這一塊肉,你也要回娘家去要?」權仲白不禁提高了聲調,「你這也太小氣了吧,難怪你……難怪爺爺送了這麼多東西,這才頭個下馬威,就回娘家去告狀,你還是三歲小孩啊?」

  「我又不是神仙。」蕙娘一邊吃一邊和他辯,「不上市場去買肉,難道還能變出來一塊生肉不成?我的陪嫁,自然是去我們娘家相熟的店舖裡買。他們要往我娘家傳話,那是他們的事,再說,要不是受了委屈,他們又有什麼話能傳?你只知道好吃,可不知道裡頭差別大著呢,索性告訴你吧,今兒這一份肉,應該是在城裡隨意一個肉檔採買的,要不是採買的不經心,就是這肉買回來沒有當天烹飪,已經隔了一天,不那麼新鮮了。你在立雪院吃到的那盤肉,是京城市面上能買到的最佳,口外來的牛羊,吃的全是當年的青草,每天現殺現賣,不是老主顧去,要買都買不到。可這要比起我們家自己吃的那種,還要差了等呢……真要不能將就,我連眼前這幾盤子菜都吃不下了。」

  權仲白也真是吃過見過,可聽焦清蕙這一套一套的,連一盤牛肉都能作出這偌大的學問來,他也有點暈了。「這也太精細了吧,你在家別事不幹,就專鑽研這些個驕奢淫逸的講究了?」

  「沒有這些個驕奢淫逸的講究。」焦清蕙似笑非笑,「就是家財萬貫,那也是白富。就是掙出一座金山銀山來了,吃還是吃那些,穿還是穿那些,銀子白放著不花出去,難道就很有意思了?這錢要不能讓你開心,你還要它幹嘛呢。」

  「那你也不能就光顧著開心啊,」權仲白又堵不上她的話口:焦家錢,來得光明正大,焦清蕙花錢,花得也光明正大。再說,她這根本也不是拿錢往水裡扔,那才真叫驕奢淫逸,她就是嬌,嬌得理直氣壯,嬌出了花頭,嬌得讓他好看不慣,可要挑她的毛病,卻又挑不出來——半個票號都陪過來了,就是要花錢,那也不是花他的錢,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可要不說,他又真氣悶得很,只好悻悻然地,「甭管你出門不出門,總不能只有這花錢的本事吧。」

  「能把錢花好,可是一門不小的本事,」蕙娘一翹唇角,「可你這又不懂了,我身邊這麼多丫頭管事,難道都是白養著的,該怎麼把我的錢花得讓我開心,那是她們的活計。你見過哪戶人家的奶奶太太,是要自己為自己操心著花錢的?」

  這其實還真不少,即使是豪門巨富之家,日子過得和焦清蕙一樣講究精緻的可也沒有多少。權仲白不願長蕙娘的志氣威風,「既然不是你的活計,那你平時都做什麼?」

  「那可就多了,」蕙娘處處堵他,堵得自己心情大好,越說越高興,她托著腮,促狹地沖權仲白飛了一眼,拉長了聲音。「可——我不高興告訴你!」

  權仲白一翻白眼,要尋一句話來回她,又覺得罵人而為人聽懂,實在不大好意思,思來想去半天,竟是一句吳語冒出來,他惡狠狠地,「作伐死倷呀!」

  「作,絲作伐死寧額,郎中,」蕙娘回得比他還快,「倷哎絲看病的,哪誒尬啊伐曉得?」

  這下,權大夫真是連吃飯都吃不香了,他渾身都打了個哆嗦,好在天色暗,自己掩飾住了,只得瞪住蕙娘,有點狼狽,「你怎麼連蘇州話都會講!」

  「各地方言裡,北方的不必說了,終究是官話一類。」蕙娘難得地也有點得意,「可要連吳語都不會說、不會講,以後怎麼和南邊人打交道?我們娘家的產業,又不僅僅在京城一地。現在又有哪門子生意,他們南邊人不來插一腳呀?」

  「照這樣說,」權仲白將信將疑的,看著蕙娘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天下這樣多方言,你還全都又會聽,又會說?我這些年親自走過的地方可多了,到現在也只能誇口能聽懂九成,要開口,那可難了。」

  「那也不是,窮地方就不學了麼,」蕙娘也沒充大,「會學他們吳越官話,還是因為要和南邊人做生意。下江話也能聽能說,閩語、粵語,川蜀官話,那就只能聽,說不了多少了。」

  下江話是江淮方言,揚州鹽商富甲天下,焦家和他們有生意往來,絲毫都不出奇。饒是如此,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出沒出過京城都是兩說,能有這樣的本事,已經足夠讓人驚異了。權仲白不禁大起好奇之意,只覺得焦清蕙似乎也沒那麼可惡了,「那你都還會別的什麼,說來聽聽?」

  他此時已經吃過飯了,蕙娘倒還在喝湯,被權仲白這一問打斷了,放下勺子時,還有一滴醇白的鯽魚湯掛在唇上,她伸出淡紅色的舌尖,輕輕一卷,就把湯汁給捲進去了,權仲白別過頭去,又不敢看她,又實在好奇得想要多看看她。蕙娘卻一無所覺,她要說話,又忍住了,自己想想,也不知為什麼,便噗嗤一笑,「寧嘎港了哉,伐高興告訴你,誒悶?」

  委婉曲折,竟是又祭出了吳語……權仲白真想求她別再說了,他趕忙放下筷子,催促蕙娘,「不問就不問,快吃吧,一頓飯要吃多久?再吃下去,夜露上來了,要犯胃氣的。」

  當晚吃過飯,兩個人先後洗漱,這回淨房內是都再不用留人了。蕙娘從淨房裡出來的時候,見丫頭們都已經退出屋子,只有權仲白靠在竹床上看病案,他專心得很,聽到自己出來,並未抬頭,修長的食指,還是飛快地翻閱著一張又一張書頁。她也就並未叫人,而是自己坐在梳妝台前,開了這個瓶子,又去啟那個盒子,縱使她手腳輕盈,也免不得這兒碰碰,那兒撞撞,等塗完臉頰,捲起袖子來抹手時,偶然一抬頭,便在鏡子裡撞見了權仲白的眼。

  兩個人成親一個多月,該做的事沒有少做,可頭一晚大家都著急,蕙娘且還餓得頭暈眼花,看世界都是模糊的,哪裡還會記得羞赧。嗣後敦倫,那都是規規矩矩,連床門都關起來,有時候她連權仲白的臉都看不清楚,黑天黑地的,膽子自然也大了。可不知怎麼,在這雪亮的燈下,也才止露出一條臂膀而已,從鏡子裡瞧見權仲白的眉眼,他尚且還沒有什麼表情,就只是盯著她看呢,她……她居然有點臉紅了……

  「看什麼看!」蕙娘哪裡會含羞帶怯,她一把扯住衣襟,回頭凶了權仲白一眼,「不許看!」

  色厲內荏,卻是誰都看得出來,權仲白笑起來,「我不看,我不看,是沒什麼好看的。」

  他又低下頭去翻病案,一腿屈起來,一腿放在地下,半趿著蕙娘給他親手做的逍遙鞋……那上頭繡的青竹葉,費了她幾天的待嫁辰光呢。這不成體統的動作,帶開了睡衫,淡青羅衣露出一線溝壑,權仲白是先洗過澡的,他沒有束髮,半長的發散下肩頭,落在衣襟上,發的黑、衣的青、膚的白……

  蕙娘看在眼裡,氣不打一出來。「也不許不看!」

  又不許看,又不許不看……這話說出口,就是蕙娘自己,也都覺得有點強詞奪理了。就是在床笫之間,她也都沒被權仲白逼得這麼狼狽過……

  權仲白哪會放過她,他幸災樂禍地笑了,笑得這麼體貼、這麼寬容,這麼不以為意,笑得蕙娘心火更旺,才要開口,他說了,「我知道,我知道,不許笑——也不許不笑!」

  「你——」蕙娘恨得拿起螺黛擲他,深青色的香料好沒準頭,沒丟到二公子,倒是擊在宮燈上,把玻璃燈籠給帶得好一陣晃,黃蠟沒頂住,燭芯一觸玻璃壁,嗤的一聲便滅了。權仲白只好合上醫案,站起身要就著桌上那一點點如豆的油燈,給宮燈換蠟。可才站起身,蕙娘又拈起一小塊粉衝他丟來,粉塊落入燈盤,這寬敞而清涼的屋子,也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得窗外一點月色鋪在竹床上,可很快,這月色也不知被誰一拉簾子,給遮了去了。

  悉悉索索一陣悶響,誰也沒有說話,即使有些忍不住的聲音,那也是咬著唇堵不住,從鼻子裡逃出來的,蕙娘這會話倒是反常的少,還沒有竹床響:這東西就是做得再牢固,也終究還是竹子,為重量一壓,吱呀之聲,自然是在所難免。先還只是偶然一響,到後來,竟是搖曳之聲,響做一片,好似能給晃得散架了似的。有人的聲音都像是在哭,「哎呀,怎麼這麼吵……你、你……你……窗子還沒關全呢!」

  這院子裡東西廂房都住了人的……別人不說,就是孔雀,恐怕還在東廂房裡盤點首飾呢。「去……去……嗯……去,」那嬌媚的聲音便咬著唇喘著氣,勉勉強強地說,「去床上……」

  年輕夫妻,臉皮是薄的,二公子也沒有異議,竹床不響了,可蕙娘的聲音竟又一下抽高了,「唉,你、你幹嘛……出……拔出去——呀!」

  「不必出去,也能行的。」二公子今晚很有夫主的風範,雖說也有些氣促,可實在是風度從容、體貼大方,「環住我的脖子。」

  「怎、怎麼弄的!你——哎!你——」這聲音到了後來,氣促而緊,竟是語不成聲,帶出了哭調。

  二公子偷偷地笑,「真沒想到,原來我們少奶奶也有不懂的事。」

  說也奇怪,兩人行動,可屋內卻只有一人的腳步聲,蕙娘連聲音都沒有了,只有一點點嚶嚶的、顫動的鼻音,待到許久以後,床上重又起了動靜,她才喘著氣,惡狠狠地咒,「死郎中,倷麼良心!」

  原以為自己遮掩得好,沒想到居然還是早被看破,權神醫陣腳大亂,動作更快更猛,「哎——你!」

  不知哪裡伸出的手,一把扯動了金鉤,簾子墜下來,遮去了得意的笑聲,室內的聲響一下就模糊了起來。驚呼聲、喘息聲、水聲人聲,混著夜風被送出來,再傳進東西廂房的時候,就變作了一曲模糊的江南小調。要聽,聽不分明的,可不要聽時,它卻一直響在耳邊,響得人心頭好癢。

  第二天一大早,幾個大丫環眼圈都是黑的,都不敢看權仲白,小夫妻兩個也都有點不好意思,只是蕙娘掌得住,權仲白掌不住,他匆匆吃完早飯——倒是比在府裡要多吃了好些,便站起來,「我去扶脈廳那裡。」

  蕙娘忙叫住他,「今日還讓個管事過來,帶我看看園子。」

  她說起來,自己都忍不住笑,「你就是再不喜歡詩詞歌賦,好歹也給那些亭台樓閣起些藥名,什麼甲一號、甲二號的,能像話嗎?」

  「詩詞格律,我是一點都不懂,」權仲白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看起來似乎也一點都不引以為遺憾。「你要是看不慣,那就只管改了吧,我讓奶公陪你,什麼事,你和他商量著辦就行了。」

  才說完,因石英正好進來——才看到姑爺,她就忙低下頭去不敢直視——二公子再呆不住了,拔起腳就走,蕙娘是喊都喊不回來了。

  「這個人!」她啼笑皆非,才吃了一口早飯,見一屋子丫頭都看著自己,也有點赧然,「都愣著幹什麼呀?還不快些做事去?」

  人群頓時就散開了,石英小心翼翼地,上來和蕙娘商量,「以後,還是別留人在院子裡上夜了……」

  蕙娘終究是臉紅了——這個石英,就是進諫,都進諫得這麼委婉,要是綠松在,肯定不會這麼說話。

  「你就放心吧,」她咬牙切齒,「以後會把窗子關好的!」

  石英面紅耳赤,「奴婢不是這個意思……」不過,看得出來,一屋子的大丫頭,都因為蕙娘的這句話鬆了一口氣。

  被這麼接二連三地打了岔,蕙娘的早飯吃得也是沒滋沒味的,她又咬了一口小銀絲卷,便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巡梭著一屋子花紅柳綠的大丫頭們。

  這批丫頭,是當年精選出來,預備著日後和她一道接管家務的,沒有哪個人沒一手絕活,也沒有哪個人是真正的實心眼。

  現在,她們也都先先後後,到了該說人家的年紀,自然而然,『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開始想男人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9:51 PM

47沖粹

  雖說已經有一段日子了,但權仲白多年修行童子功法,哪裡是蕙娘可以輕辱?據他自己說起,「若是從小練起,一心一意不生邪念,越是往後,就越是一日千里。配合一套拳術,強身健體、練精還氣,是最為純粹出眾的功法。武林中人有一輩子元陽不洩的,就是古稀之年,身體也依然柔軟如少年時,發須烏黑,神滿氣足,就活過百歲也不是空談。」

  這麼厲害的一套功法,三十年修行……蕙娘就有些功夫底子,次次也都被折騰得很乏力,第一次逛沖粹園,她本來還想自己步行的,可料得體力欠佳,也只好要了一頂二抬無頂的小轎子:就是這個轎子,也是從她自己的陪嫁裡找出來的,沖粹園裡只有給病號用的擔架,除此之外,「少爺出門不是騎馬就是坐車,在園子裡一般都是步行。」

  話雖如此,可這麼偌大的地方,太夫人、夫人難道就不會過來小住上幾日?就算香山路遠,權夫人家務繁忙不得過來,太夫人是有空的,這是一時沒有想起,又或者是權仲白實在不會做人,不懂得開口邀請,身為奶公,張管事就算不勸主子,起碼自己預備幾頂轎子,以備不時之需,這樣的意識是要有的……

  蕙娘對張奶公很客氣,雖然身份所限,不能賞張奶公坐轎子,但還是令兩個丫頭上去攙他,「要走一段路呢,奶公小心腳下。」

  她心裡對張奶公滿意不滿意,那是一回事。可誰都能看得出來,張奶公對她是很滿意的,蕙娘身份越高、娘家越硬,陪嫁越多、手腕越好——生得越美,張奶公看她就越高興,她說的哪一句話,他都是發自內心地,「是是是,少夫人考慮得周到。」

  好在還沒有喜得神智不清,介紹起沖粹園的各種景致,還是說得頭頭是道的,領著蕙娘,「您從這角門進來,假山後頭開始看,一路繞出來是最省力的。」

  蕙娘看過圖紙,對這座佔據廣闊身兼多用的園林,也有了一定的認識。實際上,沖粹園的幾大塊地來源各自不同,靠近後山山腳的建築,是當年皇家靜宜園的一部分,建築精美質量過硬,權仲白接手之後,只是做了小規模的翻修,把過分違制的建築、裝飾拆除,但大部分造景是保留了下來,這也就是兩人居住甲一號的所在了,那裡往後,處處風景都很宜人,按張奶公的話說,「逛到那裡,就在園子裡用中飯了。」

  沖粹園靠近香山山門的一大塊地,現在被權仲白用來收治病人,充做一個私人養濟坊的,其實還是當年良國公府裡出資買下的一塊地方,權仲白在這裡行醫是有年頭的,只是後來得了皇家賞賜,這才一併算進了沖粹園裡,重新又寫了地契——張奶公特別和蕙娘強調,「上頭就寫了少爺一個人的名字。」

  比起蕙娘的陪嫁,權仲白身為神醫,卻是只有名頭,自己名下沒有多少財產,他多少有些幫主子撐場面的意思。蕙娘聽了只是笑:這是張奶公和她說,要換作權仲白自己炫耀,她少不得要拍拍手,做大驚狀,『真了不起。』

  至於沖粹園山門等物,那就是承平年間陸續新建的了,因是皇家賞賜,這是由宗人府出面建造的,也就是前段時間才全部完工。前後花費了足足有七年的時間,才將沖粹園打造成如今這副模樣。可這畢竟是值得的,就是從蕙娘眼睛裡看出去,也覺得此地清幽雅致,幾有步移景換之感,要挑毛病,也就是園內人氣冷落,過分幽靜,往往老半天也看不到一個人:單單是居住區,還不算後山呢,就是五六頃地,又在香山腳下,屋舍之間隔著的樹林子,那真是樹林子,而不是城裡那有七八株樹就能冒稱的『梅林』、『杏林』,這裡的甲三號院子,就真坐落在一處杏林裡,如非張奶公帶著,蕙娘都根本找不到路進去——又因為畢竟無人居住,建築雖然清潔,可一點人氣都沒有,就是當院什麼時候跑出一隻大山貓來,蕙娘都不會奇怪。

  「地方太大,人過分少,那也不好。」蕙娘在轎子上看了一陣,也不禁歎了口氣,「這麼多好地方,白白地放著,確實是可惜了。」

  張奶公不禁面色一喜,他正要說話,蕙娘掃了他一眼,又道,「連個好名字都沒有,匾額全是空的。這好歹也是皇上賞的呢,姑爺就這麼糟蹋了,難道不怕皇上知道了不高興?」

  「少爺就那個性子。」張奶公人要比桂皮耿直很多,也因為身份的緣故,他不用趕著討蕙娘的好,還是執拗地繞回了原來的話題。「當時少爺也說,皇上賞賜的地方太大了,其實根本就用不上。還是家裡太夫人、老爺說,『以後自己開枝散葉,人口也多,住不過來的日子都有呢』。」

  蕙娘就是再能生,要生到住滿沖粹園,那也是不可能的任務。她輕輕地笑了笑,並未接口,而是隨口道,「杏林春暖,其實這裡才應該是正院,既然姑爺懶得起名,好歹,也該勒個匾額上去,見賢思齊嘛。見到杏林,難道不想著董奉、郭東這樣的先賢嗎?」

  她隨隨便便說來都是掌故,張奶公傻眼了,只有蕙娘身邊的白雲能接得上話:「如用先賢姓名,未免過犯了,姑娘想著,易谷院如何?」

  「這裡又沒人賣谷子,」蕙娘笑了,「就鐫上『當年臥虎處』,倒更有意思一點。」

  哪有人這樣起名的,張奶公和白雲、石英看起來都不大喜歡,但也無法違逆蕙娘的意思,大家出了臥虎處,張奶公又指點給蕙娘看,「藏著藥材的一排院子,自有高牆,又有兩座假山就中分隔,那處儘管人來人往,但內院是很少受到騷擾的。」

  說著,便沿著假山一路行走,取其陰涼,蕙娘坐得高,果然隱約可以見到假山後頭的紅牆,張奶公又引著她,時不時進居處瀏覽一番,又帶她到沖粹園心去看過了『一號池』,「在扶脈處那裡還有一個小小的活湖水,那就是二號池了。因為有這兩個天然小湖,園內才架設了上下水道,少爺說,這樣方便沖洗,病房就更乾淨了。」

  一號池、二號池。蕙娘無話可說了,她隨意起了兩個名字,張奶公都一一記下,回去就要找人勒石鐫匾,又帶著她從橋上長廊,逛到園子西北面,在那處的甲七號高樓用了午飯,蕙娘小睡了兩個時辰起來,體力回復,便多半是徒步行走,又將園內景色細細地賞玩了半日,連後山都上去過瞧了一眼,等夕陽西下時紅霞滿天時,她對自己的這半片山頭,已經有了初步的認識。

  「人還是太少了些。」她隨口和張奶公談天,「園裡原來的下人,只怕每天就忙著掃地了……可人要太多了,主子太少,這也不像話。雖說您這幾天肯定是加意打掃過的,但還是有好些地方,看著簡直就像是野地!要有個歹人進來了,隨處一藏,真是要找見也難……」

  見張奶公一邊應是,帶她往甲一號的方向走,蕙娘眉頭稍微一皺,「這就要回去了?可東北面還沒有全走完吧?」

  張奶公肯定沒想到她居然對園子已經有了概念,這麼彎彎繞繞迴環曲折地走了一天,心裡那張地圖還是很清楚的,他只好又折回來,「那處也無甚好看的,少夫人日後想起來了再瞧一眼,也就是了,實不必這飯點前後的,還要過去。一來一回,也好遠呢。」

  蕙娘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要做事,就做到盡嘛。」

  她一反今日和氣的作風,只淡淡說了這一句話,便沖隨在背後的女轎夫們一點頭,上了轎子,慢慢地靠到椅背上,雙眼似閉非閉,不再開腔了。

  主子都擺譜了,張奶公有什麼辦法?他領著小轎,從青石甬道一路碎步過去,轉折熟稔、腳步生風……蕙娘在轎上留心看了:今天走了這麼一天,就是這一段路,最為乾淨。

  最乾淨的路,當然是最經常被使用的那一條,蕙娘一路穿過了茂密生發,已經開了半池的荷花地『蓮子滿』,又過了一片在晚風中瑟瑟然作響的竹林,一路穿花拂柳,終於遠遠見到一大片枝繁葉茂綠葉成蔭的樹林子,從這裡再往上去,就算是香山的後山坡了。蕙娘在轎子上,視野高,能隱約望見樹林掩映之間,有一處小小的屋舍,她命人把轎子抬過去,「這一處,倒也清幽的,將來有誰要進園子裡小住調養,我看就蠻可以住在這裡。」

  正說著,隨著轎子抬近,她的眉頭不禁突地一皺,就是幾個丫頭,也都大有不豫之色,白雲正要說話,為蕙娘望了一眼,便嚥住不講。蕙娘自己和張奶公閒話,「這一片種的都是桃樹?得有上百棵了吧。」

  「是不到一百株,」張奶公走得額前帶汗,不住地拿袖口去抹,「種得密,看起來多,其實也就是七八十。全是碧桃樹,到開花的時候,千重花瓣彼此相疊,從山上看過來,一整個林子就像是一朵大花,這是早就有的一處景,後山上還有『笑簪千芳』的碑呢。」

  「噢。」蕙娘輕輕地說,「這一處院子,有名字嗎?」

  張奶公瞟了蕙娘一眼,他的態度低沉下來了——都走到這,也沒什麼好再迴避的了。「這是先少夫人的墳塋,那幾間屋子也就是祭祀用的地方,是後來新建的……倒有名字,少爺說那叫歸憩林。」

  他今天不願帶蕙娘過來,無非是害怕掃興的意思。新婦剛剛入住,就要見到舊婦墳地,意頭終究並不大好。再說,這麼多亭台樓閣都沒有名字,可唯獨這條路是最清潔乾淨的,這片林子是有名字的,此地主人思懷故人之心,還用再多渲染嗎?

  蕙娘倒是很鎮定,她看不出一點不快,還好奇地向張奶公打聽,「按說,家裡也是有祖墳的……」

  如此識得大體,並不拈酸吃醋,蕙娘一句話沒自誇,可張奶公對她的態度一下又親熱了幾分,他仔仔細細地告訴清蕙,「先頭少夫人過門的時候已經重病,這您是清楚的,雖說行過禮,那就是我們權家的人了。可她一沒能洞房,二沒能參拜祖祠,據高人指點,即使葬回祖墳,究竟名不正言不順,恐怕在九泉也要遭人排擠。老爺、夫人的意思,也說先少夫人沒有子女,少年早夭,就進了祖墳,這樣沒福,也不能葬在好地方……倒不如歸葬香山,還能年年受些香火,再說,也不至於死離故鄉,葬去千里之外。」

  看來,張奶公也是聽說過『吾家規矩、生者為大』的,話裡話外,還是在告訴蕙娘:達氏命薄得很,您犯不著和她爭風吃醋……

  幾人正說話間,轎子已經近了桃林,蕙娘命人住轎,「既然來了,不可不為姐姐上一炷香。」

  張奶公急得直咂嘴,「這個時辰了,陽氣弱!沒有上墳的道理……」

  作好作歹,也沒攔住蕙娘的腳步,幾人直入桃林,順著一條乾淨整潔的青石小道進了墓園,只見夕陽下,一隴黃土,又有一個石碑,止刻了少夫人的娘家姓氏、生卒年月,並以權仲白口吻落了『夫權某』款。墳前供了些鮮花素果,看著像是幾天前換上的,除此外,倒無甚特別之物。既沒有「卿卿此愛、永世不渝」之類的表白,也沒有「斷腸人某某」的哀傷。

  蕙娘洗過手,要了香來,給達氏福身行過了禮,算是全了禮,又因她拜了,跟從的幾個丫頭也免不得要拜一拜,算是將事做到十分。蕙娘便在邊上站著,環顧四野,半天,才和張奶公笑道,「這處地方,風水很好呀,靠山面水的,是塊清靜的所在。」

  張奶公現在對蕙娘,幾乎是十分滿意、十分臣服:不愧是閣老府出來的千金,真是心胸闊大,與別個不同。他笑著附和蕙娘,「是少爺親自挑的!也是巧,先少夫人對桃花的喜愛,那是出了名的!」

  這位達氏,和蕙娘的年紀差得有五六歲,兩人雖然同在京城,可等蕙娘可以出門赴宴的時候,她是早已經香消玉殞,達家也是風流雲散,倒得只剩一個空架子了。社交場上沒有人對這樣的人家有任何興趣,蕙娘對這位達家三姑娘,也是所知甚少。她唔了一聲,「這還是第一次聽說……說起來,連姐姐的閨名,也都還沒人告訴我呢。」

  「先少夫人那一代走的是貞字輩。」張奶公言無不盡,「她小名珠娘,正好是桃花三月裡生的,小時候又要吃桃花粥養顏。達家從前在別業裡種了好幾畝桃花呢,全是各地搜羅來的異種……嗐,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蕙娘眼神一閃,她微微一笑,倒沒再接張奶公的腔了。

  從歸憩林出來,天色已經真的晚了,張奶公便自己告辭出園子回家去了。兩個轎娘抬著蕙娘一路往回走,腳步都有些著急,蕙娘一路都沒有說話,等到了蓮子滿,才令住轎,「都回去吃飯吧,也抬了一天了,累著你們。」

  她的女轎班就有七八人,全是壯健如牛性子老實的僕婦,空了一個多月,正是著慌時候,被蕙娘狠狠用了一日,倒都舒坦了,給蕙娘磕過頭,便怡然退出。蕙娘帶著幾個丫鬟,從石橋上慢慢地踱過去,在鐵青色將黑未黑的天色裡,只覺得四周連一點燈火沒有,白日裡再美的景色,到了黃昏,也就褪成了一泓黑,即使有兩個老嬤嬤前導提燈,可這暮色也依然壓得人喘不上氣來。

  一行人都識看臉色,幾個丫鬟沒有誰敢做聲的,白雲走在蕙娘身邊,還要比其餘同僚都多一層心事,她只絕不敢說破,恐怕姑娘原本沒想起來的,被這麼一提,反而想起來了。可卻又禁不住為姑娘心酸不平,這一條路,她是走得分外的忐忑。

  「至寶含沖粹,清虛映浦灣。」走了許久,蕙娘才輕聲說,「素輝明蕩漾,圓彩色玢㻞。他還說對詩詞歌賦全無興趣?這麼冷僻的典都用,真是過分謙虛了。」

  姑娘幾乎過目不忘,這首詩縱然冷僻,一時未能想起,可一旦聽說先頭少夫人的閨名,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珠還合浦」,多有名的典故,全唐詩裡題詠此事的也就這一首詩而已,讀後漢書的時候,先生給姑娘提過一嘴巴,『影搖波裡月,光動水中山,也還算有些珍珠身份』,當時自己就在一邊旁聽……

  珠還合浦、歸憩蚌母,這個沖粹園建成的時候,先少夫人是早已經長眠地下了,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9:52 PM

48通房

  權仲白當天晚上沒有回來吃飯,蕙娘也是進了屋子才知道:孫家來人,說是太夫人彌留,權神醫還能有什麼辦法?人都回了甲一號了,換一身衣服就又進城。香山和京城相距怎麼也有四五十里,今天晚上,他肯定是趕不回來了。

  她猜得不錯,權仲白一去就是三四天,桂皮天天打發手底下的小兒給香山報信:少爺去孫家,少爺回國公府,娘娘聽說了太夫人的喪事,傷心之下身子不好,少爺又進宮了……這幾天,沖粹園裡都很冷清,就只有蕙娘一個人帶了她的丫頭們。到了晚上,除了甲一號附近的幾個院子,周圍放眼望去,全是黑燈瞎火,樓台陰霾中。瑪瑙膽子小,這幾天都不敢一個人睡,非得同石墨她們擠。就是蕙娘,也覺得沖粹園什麼都好,就是僻處城郊,實在是太冷清了一點。

  但她畢竟不是瑪瑙,就算寂寞,也不會表現出來,白日裡她也沒多大工夫寂寞:現在人在沖粹園,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她帶來的那麼大攤子,也可以從容鋪開了。

  焦梅怎麼說都算是焦家曾經的二號人物,跟著她陪嫁過來之後,一兩個月工夫,一直投閒置散,甚至連國公府都沒得住,只能在外頭憑屋。這當然損不著他的家底,可無論如何,是有些屈才了。因此,蕙娘才進沖粹園不久,他就自動自發,把陪嫁大管事的身份給擔起來了,不過是一兩天工夫,來自全國各地最上等的時鮮,也就一一送進了沖粹園的內廚房,大師傅們安頓下來開始上崗了,內廚房的柴米油鹽齊備了,山泉水汲來了、乾貨發了、小雞崽抓了,上等的牲畜肉,也從蕙娘的陪嫁莊子裡往城裡送了。權仲白不在也好,這幾天,蕙娘就像是回到了娘家,重又過起了出嫁前的精緻生活,雖還有少許委屈,但這畢竟也不是不能講究的。

  不過,焦梅這樣的人才,畢竟也不能老打發內院女眷起居的瑣事。蕙娘把他找來喫茶,劈頭就問,「宜春票號逐年送來的賬本,你看過沒有?」

  焦家是宜春票號的大股東,按說是可以插手票號運作的,但多年來雙方形成默契,焦閣老有時候連賬本都懶得過目,只令蕙娘閒來解悶,反正宜春票號送多少過來,焦家就收多少。但現在這股份跟著蕙娘陪嫁到了權家,事態肯定有所變化。這麼多年經營下來,宜春票號變作了天下分號無處無之的龐然大物,焦閣老那是身份夠無須彈壓。國公府麼,雖然底蘊深厚,可畢竟不比老閣老,一天還在位,一天就能把所有不該有的想法全都壓得煙消雲散。新官上任,這三把火該怎麼放,是要有點講究的,宜春票號那邊,又何嘗不是在等著蕙娘出招?雖說照樣還是慇勤地給送這送那,但蕙娘和她身邊的大丫頭們,哪個能輕易糊弄?比起當年未嫁時,畢竟態度還是有差別了。

  「這倒未曾看過。」焦梅現在對蕙娘就非常恭敬,儘管蕙娘讓他坐,可他都不敢坐,堅持要站著回話。「您也知道,老太爺手下,什麼都是有譜兒的,宜春票號的賬,按理是陳賬房來看,陳賬房看完了,給內院四太太看……」

  「母親哪裡耐煩看這個。」蕙娘說,「送到內院,那都是給我看的。」

  陳賬房是老太爺的心腹,自然不可稍離,蕙娘沉吟了一下,便讓人,「把雄黃叫過來吧。」

  雄黃很快就進了屋子,她今日是刻意打扮過的,穿得分外齊整,俏麗的面容上,隱隱有興奮之意閃過:養兵千日,只叫她做些服侍的活計,不但屈才,雄黃自己心裡也忐忑不安,如今,也到了用她的時候了。

  「每年票號送賬都在秋後,」蕙娘說,「但去年秋後送來的賬,我看出了幾處不對。誰知家裡又是大事小事地耽擱著,也就沒心思去計較這個。」

  石英業已奉上數本賬冊,蕙娘隨意翻開,指著畫紅圈的地方對雄黃道,「這幾處賬目都是有出入的,賬都沒做平……你代我到山西他們總行,問一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想,他們要還懂得做人,詳加解釋原委之外,是肯定會讓你去看底賬的。」

  雄黃接過賬冊,自己已經翻閱了起來,見焦梅在場,她略作猶豫,還是開口問,「姑娘,這都是多年來彼此默契,將一些不方便的開銷做進賬裡……」

  「不是說我們就這麼守財奴。」蕙娘說,「他們掌櫃的一支也有他們的難處,幾千兩銀子進出,不是什麼大事。可從前都能將賬做平,為什麼去年沒有做平?」

  焦梅幫蕙娘解釋,「份子易主,有些話就是要開口,也得有個話口兒,這賬做在去年,比做在今年更妥當一點,起碼有您父親幫著解釋一兩句。再說,他們也得稱量稱量少夫人的斤兩,才知道將來怎麼和咱們這邊處著不是?」

  能在焦家做到二管事的人,必定是有他的本事在的,蕙娘輕輕地點了點頭。「這一趟山西,你陪著雄黃過去。盡量爭取,讓她多看一些細賬,雄黃專心看賬——」

  她瞥了焦梅一眼,不輕不重地說。「你就專心看人咯。」

  這等於是把宜春票號的事務,交到焦梅手上。他臉上頓時掠過了一層興奮的光彩,給蕙娘跪下了,「必定不讓主子失望!」

  「張弛有道,也不要太過分了。」蕙娘說,「連祖父都對他們以禮相待,你要是胡擺架子被我知道了,我是不依的。」

  她頓了頓,又說,「沖粹園的樣子,你也看到了,張奶公自己在家裡還有別的管事,也是因為二房實在無人,才過來管管沖粹園,他終究還是要回去的。以姑爺的性子來說,沖粹園還得我幫著他管,這個人肯定不能是你,你還有好多別的事要做呢,須得是一個適合總務的人才……你回去醞釀一番,覺得誰好,便私底下告訴我知道。」

  一扭臉,又命雄黃,「去和你的姐姐妹妹們,也都說說,覺得誰適合幹什麼的,都能和我支一嘴,免得家裡人背地裡也催得著急。」

  這種陰私勾當,被蕙娘一語叫破,儘管她似笑非笑,似乎並不著惱,可幾個丫頭都有些戰戰兢兢的,彼此對視了一眼,均都不敢多加分辨,而是老老實實地道,「奴婢一定量力而行,為主子分憂……」

  焦梅卻根本都不在乎主子臉上的嘲諷: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主子再能為,也得透過她的心腹來辦事,尤其現在權家,勢單力薄,大房護食護得厲害,自己人要再不能抱團,要站穩腳跟都難。她讓丫頭們舉賢薦能推薦自己人,實際上就是要把陪嫁們團成一個球。嗣前略施敲打,又有什麼好稀奇的?

  「還有一事要請少夫人的示下。」他本要起身,忽然又想起這事,便忙道,「少爺身邊的桂皮,還在府裡的時候,家裡就已經請了大媒上門提親了。因初來乍到,石英又是少夫人的使喚人,小的也沒給准話,還要請少夫人為石英把上這一關呢。」

  蕙娘先未說話,只是拿眼一看,眾位丫頭頓時會意,全都魚貫退出了屋子。她這才拿腳點了點腳踏,「坐。」

  焦梅這下是不敢不坐,他恭恭敬敬地坐在了低矮的腳踏子上,盤著腿和蕙娘交待桂皮的家底。「也是家裡的家生子兒,爹娘都是有臉面的管事,他是老生兒子,前頭幾個兄長都成婚生子,現在家中各處做事,還沒有太當紅的,可本事也都不小。爹娘倒是退下來在家歇著了,一家子都是悶頭做事的性子,及不上桂皮的機靈。」

  「你看著人緣怎麼樣,在府裡親戚多不多?」蕙娘唇邊,不禁掛上淡笑。「我看,一家子的機靈,怕是都被他給奪走了。」

  「人緣還行,幾兄弟都是有名的肯干會做,事不多,親戚卻不多,幾兄弟都是外聘。」焦梅說。「只有和張奶公有些關係,桂皮的母親是少爺養娘的堂妹。」

  「你看。」蕙娘笑了,「就因為我們二房沒有丫頭,人家多費了多少事情……早說了,會給你說一門比從前更好的親事,現在你可信我了?」

  以桂皮的為人和受寵程度來看,將來不論權仲白走到哪一步,他混個管家一把手,都是大有希望的。石英能越過綠松配上這麼個人才,對焦梅來說,已經是喜出望外了。他給蕙娘磕了頭,又一次請罪,「悔不該當年過分糊塗,給少夫人添了堵……」

  蕙娘隨意安撫了幾句,「這件事,我會和少爺說的,你就安心去山西吧。」就把焦梅給打發了下去,待到下午,幾個丫鬟陸陸續續,都扭扭捏捏地給蕙娘推薦了幾個名字,全是陪嫁裡的關係戶——倒也還都很知道進退,實在是量才舉薦,這個適合管廚房,那個適合管花木——還沒有誰那麼大膽,挑明了就是衝著大管家的位置來的。

  倒是石英,當天晚上竟是擬了一張表出來,除了跳掉焦梅和自己家人不做安排之外,跟蕙娘過來的那幾十戶陪嫁,全都按才具多寡做了分類、簡介,又有人物背景簡介,簡直就像是弄出了一本沖粹園年鑒。她順便還為蕙娘推薦了個人合適的職位,同蕙娘手裡綠松寫的那本冊子相對照,兩人只有幾個人的安排,並不一致。

  會辦事是一重學問,會用人是另一重學問,用人用得好,自己不知能省多少力。蕙娘對著兩張單子參詳了片刻,只覺得就是她自己,怕都不能做更合適的安排,但她並不立刻公佈,而是足足擱置了四五天,將焦梅、雄黃一行人都擱置得去了山西,權仲白也回了香山,她才拿出來和權仲白商量。「奶公管生意慣了,辦家事有些生疏,現在我來了沖粹園,他可以專心回藥鋪做事,不必兩頭兼顧。你看看我這樣安排好不好。」

  事關自己的生活,權神醫也不可能撒手不問,他拿過花名冊翻看了幾下,見蕙娘沒管病區人事,便失去興趣,「你覺得好就行了。」

  幾天獨眠在山野地裡,那麼大的後院就住了幾十口人,清靜是清靜到了極致,可也真有些怕人,蕙娘今天看權仲白就特別順眼,她難得體貼,「總算捨得從城裡回來了,累著了吧?讓螢石給你捏捏肩膀?」

  權仲白搓了搓臉——就不說蕙娘也能看出來,他的確是很疲憊的——「算了,我一會自己舒展舒展筋骨就舒坦了。」

  有興致抬舉你,你還不領情。蕙娘嗯了一聲,還是耐著性子,「那就梳洗了歇息一會,正好吃晚飯了。」

  要不然說溫柔鄉是英雄塚?要在從前,權仲白再煩累,也是會叫兩個病者進來號脈的,這樣他自己心裡也舒服一點。可現在麼,堂屋裡清涼幽靜,色色樣樣都是齊全的,竹床上擱了涼被,八仙桌上擺了甜碗子,青瓷碗壁上蒙了一層細細的霧氣,看著都解暑。丫頭們已經捧出了成套全新散發著香味的家居便服……

  他梳洗出來,換了衣服,才真覺得疲憊了,雖說多年工夫,作息還是不亂的,並不願睡,可到底還是撲倒在竹床上,渾然忘卻了儀態二字。蕙娘瞥他一眼,知道他不願讓丫鬟近身,便自己拿了美人拳,沒大好氣地給權仲白敲肩膀,「這幾天都沒好好休息吧?」

  「能合眼就不錯了。」權仲白呻吟一樣地抱怨,「孫太夫人去世前就起碼折騰了有兩個通宵,後來皇后聽到消息,悲痛過度又昏過去了,這又折騰了一兩天。才回家睡了一晚上呢,幾戶人家又都病了……唉,真煩死人了,吃飽了閒得慌,有一點事,就都各顯神通地折騰!」

  「這麼說,孫太夫人是自然過身?」蕙娘的動作不由一住,權仲白卻並不答話,弓起背責難地抖了抖肩膀,她只好多捶幾下,以示會意。

  這才把二公子的回話給換出來了。「是自然過身啊,哪裡會是不自然呢?那是皇上的岳母,除我之外,太醫都還要過來號脈的呢。」

  他的語調有幾分嘲諷,可蕙娘卻不禁輕輕地嘶了一口涼氣,「這……皇上是起疑了?」

  「吃過藥的。」權仲白說,「他們號不出什麼不對,這也是該走的程序,談不上起疑沒起疑,反正人過身之前,還明白過來一會,同孫夫人說了很多話。還說孫夫人『這麼多年,太不容易』,令幾妯娌兄弟,『以後都聽你大嫂的話』。孫夫人哭得和什麼一樣,現在都不能理事,孫家正忙著辦丁憂呢,除了侯爺在外,一家人全回來了,皇上居然也都准了。」

  這輕描淡寫幾句話,簡直不知蘊含了多少政治博弈,哪一句話都是經得起重重推敲的。可權仲白的語氣卻無比煩厭,蕙娘也沒有再往下問,她轉開了話題。「對了,桂皮和你提起過沒有,他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

  便把桂皮和石英的婚事給交待了一下,權仲白這回倒來了興致,「石英就是你身邊那個管事的丫頭?生得略矮的那個?」

  見蕙娘點了頭,他有點吃驚,「桂皮這小子,眼光素來是高的。你身邊陪嫁裡俏麗的不少,怎麼,他倒看上這一個了?」

  「她爹是跟我陪嫁過來的大管事。」蕙娘也沒有瞞權仲白,「宜春票號那邊就是他在走動……人家可不比你,一生下來就色色俱全,也要懂得為自己打算嘛。」

  這也沒什麼不能明說的,畢竟關係就擺在這裡。少爺身邊的近人、少奶奶身邊的近人彼此結合,是大家得益的好事,小夫妻之間的關係也會隨著這種聯姻的增多越發緊密。但權仲白卻覺得很沒意思,他又塌了下去,哼哼兩聲,不說話了。

  「再說,石英人才也不錯啊。」蕙娘不免也為石英分辨兩句,「在我身邊,她也算是很能說得上話了。看你這個樣子,好像她生得不好,那就一無是處了一樣。」

  權仲白沒搭理這個話茬,他伏在竹床上出了一回神,忽然問蕙娘,「可我記得你屋裡主事的倒並不是她……是你留在立雪院看家的那個——叫什麼來著?」

  「綠松。」蕙娘抿著唇笑了。「你這回在立雪院,住得還可心吧?她安頓得好不好?」

  權仲白卻一下翻身坐起,讓蕙娘的美人拳給落了空,他面上一片嚴肅,竟是罕見地將風流全都斂去,換上了嚴霜一樣的凜冽。

  「醜話說在前頭。」二公子說。「我這輩子就沒打算抬舉通房、收容什麼妾室。焦清蕙,你要是懷了什麼心思,打著什麼鋪墊,還是趁早死心,免得鬧得大家都不愉快。別的什麼事都可以商量,但這件事,我是決不會改。」

  聽其責難語調、觀其炯炯雙目,二公子非但態度堅決,並且對蕙娘擅自就打了伏筆,他是很不滿的……

  蕙娘真第一次覺得,權仲白實在是太有趣了,她忍不住噗嗤一笑,起了逗弄權仲白的心思。「那,你是讓我做桂家少奶奶那樣的妒婦嘍?姑爺,我對你挺好的呀,怎麼你盡想著害我。」

  權仲白的眸色,失望地一沉,他搖了搖頭,態度顯而易見地就冷淡了下來,不但冷淡,甚至還透著些難言的疏遠……「楊三世妹實在是極難得的奇女子,她的故事,你知道多少?未曾謀面卻隨意臧否,焦清蕙,你好沒風度。」

  竟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指責了蕙娘的舉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9:53 PM

49生死

  蕙娘還真沒接觸過這個桂家少奶奶——先不說夫家是外地望族,本身丈夫品級也還低,距離蕙娘所在的交際圈,還差了那麼半步。就她在京城的時間可也不長,但她是聽說過桂少奶奶的名氣的——她丈夫自從進京,擺明車馬決不納妾,甚至連通房都不收用,幾乎因此不見容於整個社交圈。善妒的名聲就這麼傳開了,就是前幾年,因她不知如何得罪了太后,太后借口數落她妒忌,給她姑爺桂含沁賞了一位溫柔大方極是可人的宮女子,可桂含沁受少奶奶轄制慣了,根本就不敢收用,因少奶奶當時還不在京裡,為怕說不清楚,頭天納妾,第二天就把人給賣到窯子裡去了。這件事在京城激起軒然大波,連太后都氣病了,桂含沁本來出身世家,為皇上看重,簡直是前程似錦,因為這事,鬧得遠配廣州……天下知名的『怕老婆少將軍』,在軍隊中,不知道新一代將星許鳳佳的人多,可不知道這個桂含沁的,恐怕真是鳳毛麟角。

  就是這麼一個妒忌出了名的女兒家,人緣卻並不差,進京才一年不到,就得了她娘家幾個族姐的喜愛,連皇后都頻頻抬舉,可謂是出盡了風頭,就是在楊家壽筵上,她還聽到楊四少奶奶和閣老太太念叨她呢,閣老太太都那樣喜歡,『可惜她下廣州去了,這一年多家裡是真冷清』,要說心裡沒有些好奇,那是假的——蕙娘雖不是好事性子,卻也不是死人。可她沒想到,連對著後宮嬪妃都沒有一句好話,提到楊寧妃、牛美人這樣的絕色,好像在談一對老頭子的權仲白,對她的評價居然這樣高……

  小夫妻相處,竟像是在打仗,誰也不會貿貿然就把情緒給露在面上。蕙娘從前被權仲白氣得再厲害,基本風度總是能保持的。可這回權仲白把話說得這麼過分,她也有點吃不消了,眉宇一凝,就要回擊,可究竟又強行把話給嚥下去了。權仲白看了她一眼,語氣並未放緩。「京城傳她妒忌,傳她姑爺桂含沁懼內,很多話都說得不大好聽,那是一般人無知好事,得了一點八卦,便滿世界胡說取樂。可若連你都輕信傳言胡亂說嘴,這真是一大笑話了。閣老府獨女,守灶的千金,你以為市面上沒有你的故事嗎?」

  這話真利得似一把刀,正正地戳中了蕙娘的軟肋:她身份且高,過的還是天人一般的日子,即使知道內情的親友,沒有相信那些個傳聞的,可在一般富戶心裡,焦清蕙連鼻子都不用擤,有了涕淚,是要讓老媽子來親自吸出來的!更有些事情,傳得幾乎都不堪入耳了……世人好以訛傳訛,她難道還不夠清楚?她難道沒有吃過口舌是非的虧?

  只是一句說笑而已,就惹來權仲白正色說教,蕙娘垂下頭去,要服軟又不甘心,不服軟又覺得自己理虧,倒是罕見地體會到了權仲白被她堵得無話可說的滋味。僵了半天,才軟綿綿地道,「這麼說,你是知道內情的嘍?」

  權仲白究竟是個君子,不如她次次都要捏個夠本,見蕙娘自己難堪起來,便放過了她,緩緩道,「有些事外人不清楚,實際桂家家事,並不是她在做主。桂含沁此人心機深沉、天才橫溢,一旦遇有機會,將來成就如何,我是不敢說的。這樣的人,哪裡會因為懼內,就隨妻子擺弄,甚至不惜得罪牛家?他是自己情願一生都不納妾,只因為痛惜妻子。坊間不知底細,胡亂傳說,你不要跟著亂傳。」

  這裡頭一聽就是有故事的,蕙娘更好奇了,見權仲白不想往下說,竟是要起身出去用飯的意思,她有些發急,竟學了文娘,一跺腳。「唉,你就說個開頭,又不細談!——他們遠在西北,是成了親才進京的吧?你怎麼就知道得那樣清楚?」

  權仲白只好略略告訴她,「就只提一句,你便明白了:當年成親的時候,三姑娘是二品大員、巡撫家的嫡女。伯父是朝野聞名的清知州,父親是陝甘巡撫……桂含沁呢,當時只有一個世襲的四品銜,那還是虛職,實職是一樣沒有,家裡田地都只得一點點。這門親事,實在是三姑娘本人執意方能成就,桂含沁當時親自進京跑媒人,我還幫了他一把……這世上有情人多了,真能成就眷屬的又有幾個?似三姑娘這樣慧眼識英雄的就更少見了,當時見到她,我就覺得她特別坦誠可愛,膽子又大、心思又細。同桂含沁之間很有默契,可畢竟她年紀還小,也沒往深想,沒想到她居然能有這樣大勇,這樣的決心,竟真能排除萬難,說得娘家許嫁。就是桂含沁,能成就這門親事,花的心思也是絕不少的。」

  這番話說得閃閃爍爍的,多少故事,似乎都能隨之敷衍出來。蕙娘想到前些年他進西域採藥的事,心中多少也有個數了。想來當時西北戰亂,楊三姑娘沒準真和權仲白打過照面——那是八九年前的事,當時自己年紀還小,可權仲白卻已經是喪偶身份了……

  她忽然間又想到權仲白退親時所說,「我並不覺得存在此等想望,有什麼非分。」

  唉,只看他如此稱賞桂家這一對,就能看得出來了,他是真正在追逐著所謂的真情誼……「道不同不相為謀,您不但和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而且也還似乎不大看得起我。人生在世,總是要博上一博,您不為自己終生爭取,難道還要等到日後再來後悔嗎?」他真正是說得不錯,她是挺看不起他的,而他和她,也真的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那,」蕙娘不知為什麼,心緒竟有微微浮動,她雖然輕聲細語,可詞鋒之銳利,卻不下於片刻前的權仲白。「你為什麼娶我呀……光會羨慕別人,你自己呢?還不是光說不練,口中的把式。」

  權仲白瞟了她一眼,竟並未生氣,他淡淡地道,「你又知道我沒有爭取過?如沒有,你前幾天拜的墳是哪裡來的?」

  他在蕙娘跟前,總是顯得那樣不鎮定,隨意挑勾幾句就動了情緒,每每被氣得俊臉扭曲,那樣子別提有多可樂了。蕙娘幾乎都沒想到他還會有這麼一面,一點情緒不動,那張俊秀風流的面孔,就像一片深幽的海,所有的情緒都被吞了進去,所有的故事都沉在下頭,竟似乎再沒有什麼事物,能引動他的潮汐……

  「你不是沒回來嗎,這都知道了……」她輕聲嘀咕,雙眸遊走,竟是頭一回不敢和權仲白眼神交接。「奶公前幾天進城辦事……是他告訴你的?」

  「他說了你很多好話。」權仲白沒有否認,「讓我得了空就趕緊回來,別在京城逗留了,你一個小姑娘在香山呆著寂寞。」

  會籠絡張奶公,不過是題中應有之義,沒想到他竟這樣上心,說是進城辦鋪子裡的事,如今看來,竟是專程去催權仲白回來的……蕙娘不是容易被打動的人,心頭也不禁微微一暖,她的語氣緩和下來。「我就說,以你的身份,元配怎麼會是她的出身……原來這門親事,還真是你爭取回來的。」

  見權仲白望著自己,若有所指,蕙娘有點不高興,她一攤手,人倒又潑辣起來了,「看我幹嘛,我要是和楊三姑娘一樣有幾個兄弟,我也一樣去爭,誰還要嫁你呀,難道我就沒有別的心上人?就是你,爭取來爭取去,還不是沒能爭取不娶我嗎?咱們一樣爛鍋配爛蓋,都沒能耐!」

  「我一句話沒說,你就又來堵我。」權仲白蠻不高興地說,可那大海一樣的深沉畢竟是消退了。「我就奇怪,你和我一樣沒能耐,可你還老看不起我做什麼?」

  「我是女兒身呀,姑爺,」蕙娘要堵他,哪裡沒有理由。「我但凡是個男人,早都鬧得天翻地覆了,您要是不歡喜做男人,我同你換!」

  兩人大眼瞪小眼,又沒話說了,可不知如何,氣氛卻輕鬆下來,要比一開始權仲白放下臉數落她時鬆快得多了。權仲白沒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把玩著茶杯,倒是蕙娘,她有點好奇:這個人心裡,一般是存不住事的,起碼對她,他有不滿都一定會表現出來,可……

  「我早想問你了。」她輕聲說,「那天在宗祠,『吾家規矩、生者為大』,我只行了姐妹禮……你心裡,沒有不高興呀?」

  「那又和你沒關係。」權仲白倒有幾分吃驚,「就是生氣,我也是衝著爹娘,不過,這又有什麼要緊呢?」

  也許是因為要說服蕙娘,也許是因為被蕙娘勾動了對前人的思念,也許是因為,蕙娘今天的語氣畢竟要比從前緩和,態度畢竟要比從前坦誠,就連嫌棄他,都嫌棄得不是沒有道理。即使談到的是達氏這麼敏感的話題,權仲白也一點都沒有露出別樣的情緒,他就像是在和蕙娘談別人家的事,「你和她本不相識、素未謀面,又沒有任何交情。別說姐妹禮,就是不行禮,不上香,我看也沒有任何問題。」

  他的別出機杼,還真是一視同仁,就連達氏都沒能逃得過這獨特的邏輯。蕙娘啼笑皆非,她不無試探,「香都不上,我也怕你生氣呀……」

  「你還會怕?」權仲白不由失笑,這句話,他說得很好,蕙娘面上一紅,無話可說了。

  也許是她難得的窘態取悅了權仲白,他沒有再繼續調侃蕙娘,多少也有幾分感慨,「人都死了,沒有什麼生氣不生氣的。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凡是去世者,都已經輸了這最重要的一局,早晚會被衝到再看不見的地方去。生者為大,這規矩是有道理的,死人又哪能和活人爭呢。」

  這話似有深意,可以權仲白的作風,又像是單純的感慨,可聽在蕙娘耳中,卻不禁勾動了她的心事,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唉,又有誰是甘願去死的呢,這世上沒有誰不是奮力求活的……」

  「就因為這世上誰都在奮力求活,」權仲白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哪管生前權勢滔天,死後也一樣是黃土一抔,不論是躺在歸憩林裡,還是躺在亂葬崗上,其實於死者有什麼差別?死後哀榮,告慰的都是生者。這話只能在私下說,可條條人命都關天,生死實在是最公平的事。我知道你的心思,你還是想要爭一爭……你未必真願意納妾,這世上沒有哪個女人是願意納妾的,可就因為你想要爭,你不能讓人捉住你的痛腳,就是現在不抬舉,你留那個什麼綠松在家裡,是有別的用意,可將來你也還是要抬舉的。你要抬舉,就要提防著她們不能太受寵,不能威脅你。她們也難免會有別的想頭,大戶人家,妻妾相爭鬧出多少條人命,我是最清楚的。這些年來,看得難道還不夠多?」

  蕙娘眉眼一動,她還有點不死心,尤其權仲白竟站在如此高度來教她——她畢竟是有些不服氣的,沒話找話都要回一句,「你知道這個,就別太寵著不就完了唄……」

  「不寵著,我晾著她一輩子,一輩子不進她的門,上她的床,」權仲白眉宇再沉,他越說語氣越冷,「小姑娘一輩子就這麼消磨了,這糟踐的不是人命?這世上可不獨你的命是命,人家一輩子不是一輩子?別人院子,我管不著,可這樣血淋淋的事情,我決不會做。」

  他的失望是如此明顯,瞎了眼都能看出來。「你好歹也是守灶女出身,就看在從小受的教育份上,也不至於還想著抬舉通房……就是人家三從四德教出來的女兒家,還想辦法捏著丈夫不給抬舉呢。唉——」

  歎了一口氣,畢竟是沒說下去:再說下去,這話就有點不好聽了。權仲白拍了拍蕙娘的肩膀,放緩了語氣,「這件事以後別再提了,立雪院那裡,你把石英換過去吧,或者就乾脆不要留人!免得日後傳出去她也不好找婆家。我自個兒慣了,不用人服侍。」

  「這不行……」蕙娘眉眼都是木的,微微一動,反射性地回絕了權仲白,「她是我手下最得用的人,留在京城,我是有用處的。」

  她到底還是找回了慣常的理智和做派,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又裝出笑來。「姑爺就放心吧,沒想著把她給你……你就別自作多情了!」

  換在往常,這一刺必定能鬧得權仲白好生無趣,可今日,卻是蕙娘自己都能聽出其中的軟弱。

  雖說小別勝新婚,可今天晚上,蕙娘特別沒有胃口,一個晚上,她也沒有都怎麼睡好,在床上翻來覆去,睡意都一直不來,澇得眼圈都黑了,第二天早上權仲白起來看見,都有點過意不去。

  「你的心事怎麼就這麼沉啊?」他一拿蕙娘的手腕,指尖壓在蕙娘腕間,又令她感到一陣煩躁。「說你幾句而已……不知實情,以訛傳訛背後臧否,本來就是你的不對,你還真上心了!」

  說著,便給蕙娘寫了一張條子,「山上夜裡涼,你又存了心事,被子又不好好蓋,倒鬧得夜風入體,喝一副發發汗,免得存了病根。」

  他也真是說過就算,今早起來又沒事人一樣了,蕙娘訕訕然的,要和他認真賭氣,到底是有點心虛,只好發嬌嗔,「一句話說錯,你那麼認真幹嘛……這叫我能不往心裡去嗎?」

  說著,也是半真半假,眼圈兒都委屈得紅了。倒唬得一群丫鬟,本來都進了屋子,一下全潮水般地退了出去。權仲白不吃她這一套,又虎起臉,「君子不欺暗室,為人處事,細節上是最要注意的,以後你也要從心底就要求得嚴點兒,就不至於一鬆口說這樣的話了。」

  要他不是君子,蕙娘也多得是話回他,可從頭回見面到現在,權仲白被她激成那個樣子了,到底都還是沒有丟失自己的君子風度。他自己說話直接大膽是一回事,那些話終究頂多算是不看場合,要說私德,還是無可挑剔的。她被噎得難受極了——權仲白又到底比她大了那麼多呢,這麼一虎臉,蕙娘認真有點吃不消了,偏偏她又也有自己的風度,究竟這一回是她不謹慎,被抓住了錯處,要豎起刺來,也不那麼占理……

  「我本來就不是君子,」她只好蠻不講理,「我是小人,我沒皮沒臉,行了吧?」

  這麼一張如花俏臉,委屈得珠淚欲滴,權仲白看著也覺得可憐,又想到她十七八歲年紀,就算平時表現得再強勢,究竟一個人跟他住在香山,偌大的園子,就她和她的那些下人,自己一走就是好幾天。她也沒半句抱怨,反倒是把沖粹園上上下下,已經安排得井井有條的……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他放鬆了聲調,又嚇唬焦清蕙,「不許哭,掉一滴眼淚,就給你開一兩黃連吃。」

  但凡是人,沒有不怕喝苦藥的,蕙娘一點抽噎,都被嚇回嗓子裡去了,她怕是未能想到權神醫居然出此絕招,一時呆呆地瞪著姑爺,倒是顯出了符合年紀的稚氣。權仲白看了,心情不禁大好,他刮了刮蕙娘的鼻頭,施施然站起身,「快起來吃早飯吧。」

  權仲白下回進京城的時候,蕙娘讓他把白雲捎帶過去,「讓她和綠松做個伴吧。」

  白雲雖然知書達禮,琴棋書畫上都有造詣,但也不是沒有缺點:她生得不大好看。

  二公子很滿意,他雖然進城辦事,但還是盡量趕在當晚回來,免得蕙娘一人獨眠,的確寂寞。

  一場小小風波,於是消彌於無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2 09:53 PM

50孕事

  承平六年的春夏,事情的確是多,才辦完了孫太夫人的喪事,朝野間就再起了紛爭,總之說來說去,還是兩黨相爭,楊閣老一派的新黨數次逼宮,想要把舊黨代表人物老太爺給掀翻下馬,可這一次,誰的動靜也都不敢鬧大。孫太夫人去世,孫家全員回家守孝,除了出海在外的孫立泉之外,皇上竟沒有奪情留用任何一個子侄。這著實有些不合常理,皇后緊跟著又鬧病了,整個六月不斷用醫用藥,本來權神醫是半個月進宮請一次平安脈的,最危險的那段日子,他竟是三天進宮一次……這還是因為他身份尊貴,年紀也輕,後宮不敢隨意留人,不然,怕不是要長期居留宮中,隨時照料皇后了。

  皇后病、太子病、不奪情,這三個消息,對孫家來說是比太夫人去世還沉重的打擊。蕙娘隨權仲白回府請安的時候,權夫人談起來都有點感慨,「真是說不清的事,就前幾個月,那還是鮮花著錦的熱鬧呢,現在真是門庭冷落,一下就由紅翻黑了。」

  因為蕙娘現在畢竟是在香山住,隔三差五回來請安時,大少夫人就把她當個客人待,總是要陪坐在一邊,有時候連瑞雨得了空都過來尋她說話,這天人就很齊全,一大家子人圍坐著吃西瓜,連權季青、權叔墨、權伯紅三兄弟都坐在一處說話,只得權仲白,和蕙娘一道進了城,他就直接入宮去給皇后扶脈了。太夫人、權夫人都說,「自從昭明年間到現在,也就是今年他入宮最勤,在宮裡待得最久。」

  像權家這樣身份地位的豪門巨富,就沒有女兒在宮裡,和皇家也都是沾親帶故的,家裡人不可能不關心宮中的風雲變幻,蕙娘沒開聲,大少夫人都要問權夫人,「眼下這宮中的境況,究竟是怎麼樣,難道娘娘的情況,真有這麼糟嗎?」

  權夫人未曾就答,反倒是先看了蕙娘一眼,見蕙娘神色怡然,似乎毫不知情,又似乎是胸有成竹,她不禁便在心底輕輕地歎了口氣。

  守灶女就是守灶女,太夫人只看到她反手抽大嫂那一掌,抽得的確是有些過分沉重,沒有掌家主母的氣度,可老人家就沒有想到,現在她人雖然離開良國公府,可立雪院的人在府裡辦事,照樣是處處都給臉面,這就是下馬威給的好了——此消彼長,臥雲院的人在立雪院跟前,就沒那樣有底氣啦……

  再說現在,大少夫人這一問,問的哪裡是她,分明就是焦氏。娘娘情況,最清楚的還是仲白,只要焦氏露一點端倪,哪怕一句話不說,就是表情上稍微變化一點兒呢,仲白和她的關係也就一目瞭然了:是已經被小嬌妻給迷得神魂顛倒,該說不該說的全都說了呢,還是同府裡暗暗流傳的一樣,兩人的好,那都是面上做出來的,其實回了屋子,誰都不理誰……

  其實宮中情勢,和焦氏娘家也有極大的關係,一旦太子被廢,寧妃所出的皇三子,是有很大機會定鼎東宮的,屆時人心向背,很多事,也就不那麼好說了……仲白性子,她是瞭解的,不該說的一句話都不會亂說,本以為焦氏聽說局勢,怎麼都要追問幾句。沒想到她繃得這麼緊,連她這個做婆婆的,都有些拿不準了。

  「這種事,我們也就是聽說一點風聲罷了。」權夫人答得多少有些哀怨,「哪敢隨意詢問?畢竟是天家密事,怎麼說,都要諱莫如深的。」

  大少夫人吃了這一個軟釘子,卻並不生氣,她笑著沖蕙娘道,「前幾天中勉遣人送了一批西洋來的夏布,也是巧,去年才從西洋泊來的新鮮花色,又有一批俵物從天津過來,都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唯獨鮑魚還能入眼,正好弟妹今日過來,一會回去就坐一車帶走,倒也便宜些。」

  自從蕙娘去了香山,兩房之間倒是越來越和氣了,大少夫人待蕙娘體貼,蕙娘也待嫂子恭敬,她笑了,「次次來都不空手回去,我們著三不著兩的,也不知道帶點東西過來,都偏了嫂子了。」

  太夫人和權夫人都笑,「你們才成家多久!自然是只有你們偏家裡的,難不成家裡還要偏你們?」

  一家人便不談宮事,只說些家常閒話,權夫人說起沖粹園,「太大了真也不好,我們去過一次,冷清得很!到了晚上怕得都睡不著覺,沒幾天也就回來了。」

  倒是權季青有點好奇,他眨了眨眼睛,蝶翅一樣濃而密的睫毛落在臉頰上,竟能投出影子來,「聽說晚秋時節,山上紅葉是最好看的,到時候,少不得要叨擾二哥、二嫂,我也住過去領略領略。」

  他一推權叔墨,要拉個同伴,「三哥也與我一同去?」

  權家四個兒子,就數權叔墨在長輩跟前話最少,就是遇到蕙娘,他也都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這個悶葫蘆,有了事也全往心裡吞,一開腔甕聲甕氣的,「我事情那麼多,哪能有空?你拉雨娘和你一同去——噢,雨娘要繡嫁妝,那你同大哥一起去。」

  瑞雨面上一紅,狠狠地道,「三哥盡會說瞎話!」

  一邊說,一邊投入母親懷裡,嬌聲央求,「娘,您也不罰他!」

  一家人都笑了,蕙娘一邊笑一邊說,「就是繡嫁妝,也能到香山來繡嘛,風景好,手上活計就做得更快了,你同四弟什麼時候想來了就來,反正也不怕沒地兒住。」

  權瑞雨眼神一亮,可看了母親一眼,神色又黯然下來,她歎了口氣,「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沒空……」

  住在香山雖然自在,可消息就要封閉得多了,蕙娘回立雪院小憩的時候,就把綠松叫來問,「雨娘的親事,究竟是怎麼著,難道還真要預備選秀進宮去?她最近都忙什麼呢。」

  綠松這一陣子顯然是廋了:雖有白雲和幾個小丫頭幫忙,可她們能頂什麼用?蕙娘幾乎是把全副重擔都壓在了她一個人身上,她要照料權仲白的飲食起居,要為蕙娘做公關分送些娘家送來的特產,要不著痕跡收集府中消息,要和各處打好關係,怎麼說,不能讓日後蕙娘回來住的時候,踏進一雙小鞋裡……這丫頭雖然能耐,可也畢竟還是個人,累得臉上幾乎只剩一雙水淋淋的大眼睛,「二姑娘的親事,似乎真是定了,倒不是進宮……這也是聽她屋裡的姐妹說的,二姑娘這幾個月,閒來無事,一直在學鮮族方言。」

  京裡姑娘,素來是不喜外嫁,畢竟首善之地,全國又有哪兒可比?就是嫁到江南、川蜀一帶去,魚米之鄉、天府之國,那都還嫌委屈呢。要往東北苦寒之地發嫁,那可真是太罕見了——連鮮族方言都要學,可見是靠近邊境了,雖說這些年來,每逢山東、山西一帶遭災,多的是人去東北『闖關東』。白山黑水之地,漸漸也不是那樣人煙稀少了,可別說同京城比了,就是和西北、西南比,那也是沒得比……

  「別是要嫁回老家去吧?」蕙娘見到綠松,話總是要多一兩句的。才這麼一說,她又想到良國公不知去向的兩位嫡出兄長:沒聽說他們在京畿一帶落腳,沒準就是回老家去了。她若有所思,「這就怪了,嫁回老家,和我有什麼關係,上回她烏眼雞一樣地對我,總要有個緣由吧……」

  「這就真不知道了。」綠松也很為難,「您也知道,咱們初來乍到的,家裡人都客客氣氣地相待,其實有了什麼事,根本就不和咱們說。倒是臥雲院……別看上回被打了臉,其實家裡有什麼事,還都是吩咐她去做。夫人待我們好,和她的關係也不太差……」

  「面子上肯定是要做到位的,」蕙娘隨口說,「還沒到見分曉的時候呢,就鬥得烏煙瘴氣的也沒意思。」

  她沒問臥雲院那位新晉通房的情況,綠松倒是自己說了。「……很得寵,最近大少爺不是歇在大少夫人房裡,就是在她屋子裡歇,從前的幾個通房,本來就沒聲音的,現在也更沒聲音了——聽說,當年開臉的時候,老爺、太太開腔,都是服過去子藥的,這輩子都難生育了,唉,也是可憐……」

  會立心給權仲白醞釀幾個通房,也是因為大房是有通房丫頭的,雖說這些年來都沒有消息,應該是生育上做了控制,但大少夫人如此賢惠,蕙娘自然也不能落於人後。她倒真不知道這服去子藥的事,聽見綠松這一提,才更明白權仲白為什麼那麼牴觸通房:他平時說幾句話,都要帶出來對『無事折騰』的不喜,又要提拔通房又要灌藥,自然也是無事折騰的一種了。

  入門兩個多月,別說回娘家了,就是和娘家互致問候,也都提防著別落了他人的口實。從前沒出嫁前,有些心事還能和親人說說,現在倒只有一個綠松能說幾句心裡話,蕙娘就是再強,也始終還是個未滿二十的小姑娘,和權仲白處得這樣不順,她心裡是有話要說的,這話,從前不能和綠松說,現在倒可以和這個亦僕亦友的大丫頭提幾句,「再別提通房的事了,早知道,就不把桂皮說給石英,倒是遂了他的心願,把你給他算了。就因為想著焦梅畢竟是個人物,心一軟,讓石英說了這麼一個佳婿,姑爺自己就想出我的連環詭計來了,硬以為我是打算抬舉你呢,倒數落了我半個晚上,說什麼這輩子都不納妾,不抬通房……」

  她滿心的委屈,終於露出了一點兒,「就當誰願意給他抬舉一樣,真是美得他!不分青紅皂白,大道理就砸上來了。他也不去打聽打聽,我焦清蕙是這樣的人嗎,就為了別人嘴裡一句好,我要自己給自己添一輩子的堵?呸!他就是想納,我還不給他納呢——他是怕我喉管太好,老噎不死呢怎麼回事,就總是不等人把話說完。長篇大論就砸下來了!」

  「您不也一樣老堵著姑爺……」綠松一點都不給蕙娘面子,「再說,我都看出來姑爺的性子了,您還看不出來嗎,他是最討厭有話藏著不說的,您就實話實說唄,把我留在這兒,一則我還有些用處,比其餘人要肯幹一些,二則,還是為了壓一壓孔雀她們……她們心裡,那才是真有想法呢。」

  至於蕙娘究竟是不是從未想過給權仲白納小,跳過綠松,直接把桂皮說給石英,是否有醞釀後招的嫌疑,綠松輕輕一掠也就過去了,她根本沒往深裡追究,而是輕輕巧巧,就給蕙娘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畢竟是新嫁娘,自己後院不能亂,換做別人在府裡,只會鬧出更多的蛾子,您這話一說,姑爺可不就什麼都明白了,自然也不誤會您了。他本來也不想納妾,您也不想給他納小,兩好合一好的事,怎麼又要鬧得兩個人對衝起來,彼此都不開心呢?」

  從前老太爺、三姨娘在,蕙娘是被他們堵得說不出話來,現在這人換作綠松,蕙娘還是一樣說不出話。她張了張口,無話可回——竟和文娘一樣扭過頭去,面上也浮起了一色一樣的執拗,「我……我就是不高興!反正我怎麼說,他都看我不好,人家喜歡的可不是我……」

  她酸溜溜地說,「一個是爭著不娶,一個是爭著要娶,這一進一出,差得可遠了去了。我就是千依百順,他也不會正眼看我,我又幹嘛要討他的高興?」

  權仲白不想娶她的事,除了老太爺之外,焦家上下根本無人知曉。要不是今天蕙娘滿心委屈無處宣洩,也不至於洩露出一兩句來,即使以綠松城府,都不由面露驚容,她沉思了片刻,就又勸蕙娘,「您明知是這樣,又何必要越走越絕,咱們踏的是權家的地——」

  見蕙娘有幾分煩躁,她的聲音便漸漸地小了——綠松立刻又換了一個角度,「再說,您們現在雖遠在香山,可二少爺還是時常回來的,您知道他的性子,可藏不住話……」

  這話倒是正正說到蕙娘心坎裡去了,她霍然一驚,自己沉思了片刻,也不禁自嘲地一笑,「我這是怎麼了……不過是離京一個月不到,怎麼處處走偏,這簡直都不像我了,我是文娘附體了怎麼,甚至連文娘都不如了……」

  綠松深以為然,她給蕙娘上了一杯茶,「您別的事還好,就是和二少爺,總是疙疙瘩瘩的,要我看,我雖是沒見識的,可……」

  才說了半句,外頭一陣響動,權仲白回來了。

  六月裡正是大暑的天氣,他踏著灼人的陽光一路進了院子,神色沉靜眉眼端凝,僅僅是站在當地,就像是踩著一朵雲,不知不覺就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貴氣息,就連身上的夏布衫都似乎剪裁得比別人高貴一些。就是綠松看在眼裡,也覺得二少爺風姿非凡,幾似神仙中人。她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會見色起心的人,可不止男兒。這幾個月,除了石英、白雲這樣很有自知之明的,底下孔雀等輩,凡有幾分姿色,誰不是暗地裡描眉畫眼。二少爺和少夫人發火,恐怕也多少是有意在言外、機帶雙敲的意思,只是少夫人從待字閨中時起,見到他就著急上火,素日裡十分手腕,竟只剩了三分,就這樣一拍即合的事,還非得要鬧出點風波來……

  「你今天回來得倒是早。」蕙娘已經站起身子,她唇邊帶了一點笑,上前將權仲白迎進了屋內——還是肯納諫的,聽到了心裡,就立刻改了態度。「用一口綠豆湯解暑呀?」

  權仲白嗯了一聲,自己進淨房去了,再出來時,鬢邊幾絲碎發已經帶了水汽——真正生得好,就連擦一把臉,擦得都是這樣動人的。綠松也不敢在屋裡再待下去了,她讓白雲進屋服侍,自己靜悄悄退出了屋子,尋思了片刻,便出了立雪院,找到石墨他爹——現在管著蕙娘出門的,同他站著低聲說了幾句話,這才要回自己的住處。

  沒走幾步,恰好遇見巫山——才幾個月前,她也還是綠松一樣的身份,但現在巫山身邊,已經跟了兩個使喚人了。天氣暑熱,她在抄手遊廊的三岔口裡站著,取一點風涼,見到綠松過來,便微微一讓,還笑著道,「姐姐從哪裡來?」

  「剛去傳個話。」綠松就站住腳,略帶欣羨地望了巫山一眼,「勞碌命,比不得姐姐!」

  巫山就是再有城府,面對如此真誠的羨慕、妒忌,亦都不由得露出甜笑,她擺了擺手,「還是奴才身份呢,你就會取笑人——」

  話口才開,綠松正要和巫山攀談時,巫山身邊跟著的老媽媽已經咳嗽了一聲,語調不輕不重,「姑娘,就是夏天,也別在風口多站,仔細傷了身子,那就不好了。」

  說來也巧,她這一開口,一道涼風正好就刮過來。巫山微微打了個冷戰,脖子一縮,手就捂到小肚子上去了,她沖綠松點了點頭,正要離去,綠松心中一動,便似笑非笑地撩了那老媽媽一眼,話雖沒怎麼地,可語調是有點刻薄,「唉,姐姐也是個謹慎人!這才出來站著呢,風一吹就又要回去了。」

  巫山正是剛得意的時候,就是再謹慎,也哪裡禁得起綠松的撩撥?她似乎是爭辯,又似乎是為自己找個回去的理由,「本來也不願意出來的,這不是——」

  話說了一半,她自己回過神來了,似乎自悔失言,倒遷怒於綠松,狠狠地白了她一眼,便不再搭理她,而是自己走回了臥雲院方向。

  綠松回到立雪院時,權仲白已經又出去給長輩們問好了,她趁機在蕙娘身邊,把適才遇到巫山的事提了一提。「一說吹風不好,手就捂到小腹上去了……」

  蕙娘若有所思,她笑了笑,「你瞧瞧,那個傻子,掏心掏肺地對人,人家還防著他呢……」

  雖然被綠松提醒了一句,她對權仲白的態度似乎溫柔了一點,可一旦說到正事,這股子嫌棄,還真是絲毫未變。綠松在心底歎了口氣:少夫人和十四姑娘還真是姐妹,其實都一樣執拗,只是一個藏得深一個藏得淺。少夫人說起文娘來,一套一套的,可她自己對住姑爺,那真是明勸暗勸都不頂事,一旦見到,就故態復萌……

  或許是因為今天蕙娘對權仲白的態度特別好,二公子回香山就沒有騎馬,而是罕見地同蕙娘共乘一車,「也歇歇腰,這幾天真是折騰!」

  蕙娘無可無不可,她今天對權仲白究竟是要耐心一點的,兩個人並肩坐著,偶然說幾句閒話,蕙娘也並不特別刺他,等車行走了一半,她才閒話家常一般地提起,「你這幾次回府,有上臥雲院給巫山扶脈嗎?她開臉也有一段時間了,有好消息,應該脈象也出來啦。」

  「那倒還沒有。」權仲白隨口說。「這種事太早了也摸不出來,反正她的小日子自己肯定是清楚的,要有所懷疑,再來請我也是一樣的,我就沒特別過去。」

  蕙娘嗯了一聲,她若有所思,望了權仲白一眼,又不說話了。權仲白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就是想到了問一句嘛。」蕙娘本想再問問瑞雨的婚事的,不過轉念一想,自己身份,尚且不到問這個的時候。她瞥了權仲白一眼,微微一笑,便促狹地道,「郎中呀,今朝也幫吾摸摸手腕?」

  這一招就好像權仲白的開黃連,一般是不輕易祭出來的,權神醫臉紅了,「說啥呢!這光天化日的……」

  當晚回去,自然也免不得要為蕙娘捏捏手,新婚燕爾,這手捏了,自然也就去捏了別的地方……蕙娘到底還是棋差一著,被權仲白捏得舉了白棋,兩個人過了,也都倦,只隨意擦拭一番,靠在一起就都迷糊了過去。蕙娘又覺得熱,又覺得離了權仲白,竹床透了涼,渾渾噩噩的睡得也不安生,就這麼一路多夢到了半夜,忽然驚醒過來,自己正迷糊呢——便聽到了急促而穩定的敲門聲,伴著桂皮的聲調。「少爺,少爺,燕雲衛來人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6:09 PM

51氣人

  權仲白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次這樣的事,本來還睡得香,被桂皮這麼一喊,不片刻就清醒了過來。他隔著門喊了一聲,「知道啦。」桂皮便不說話了,只蕙娘已經下了地,揉著眼去挑油燈、點蠟燭,又為權仲白抱了一身衣服,權仲白倒有些不好意思,溫言道,「你回去睡吧,沒什麼大事的。」

  燕雲衛半夜來叫門,如此鎮定的也真只有他一人了,焦清蕙站在地上,人還有點沒睡醒,一直使勁揉眼睛,睡衫都沒繫好,一側肩膀還掉下來,幾乎半露酥胸,只被她拿手扯著前襟遮了一遮,她要和權仲白說話,可走一步人就有點絆,權仲白忙迎上去,把她摟在懷裡,兩個人倒都是一怔——雖說在床笫之間,幾乎什麼事都做過了,可閒來無事這樣摟摟抱抱的,對他們來說可是第一次。

  到底外頭裡有事,縱有些觸動,權仲白也立刻就擱下了,他把蕙娘擁到床邊,讓她坐上去。「看起來是大人物……回來不回來,我都打發人給你報信。」

  說著,便自己端正衣冠,掀簾子開門,出了堂屋。果然桂皮業已打扮齊整,垂手候在門外,身後兩個中年媽媽都打了燈籠,見到權仲白出來,桂皮便把手心的令牌給他看,低聲道,「本要等到明早的,可……是封統領親自寫了手條過來。」

  燕雲衛統領封錦,是皇上還在藩邸時的故人,一向是心腹中的心腹,皇上登基沒有幾年,他升得好似坐二踢腳一樣快,不到而立的年紀,現在已經執掌著偌大的燕雲衛,要不是年紀實在太輕,按慣例,燕雲衛統領是要加封太子少保的……朝野上下誰不知道?後宮娘娘雖多,可能真正讓皇上言聽計從的,念茲在茲不願少離的,卻還是這個封統領。

  做醫生就是這點好——或者說這點不好——任何人都有發燒咳嗽的時候,封錦自然也不例外,權仲白和他是很熟悉的,熟知封錦的作風,沒有真正要事,決不會漏夜前來擾他,他一點頭,默不做聲出了甲一號,果然已有人備了馬在院外,於是一行人上馬夜行,到得沖粹園外扶脈廳那裡,已有十數位黑衣男子相候,見到權仲白出來,彼此稍致問候,便讓權仲白上馬,「我們特別預備了慣走夜路的好馬。」

  說著,已有人牽來了一匹特別神駿的好馬,權仲白知道事態緊要,也不謙讓,翻身上馬,一夾馬肚子,馬兒頓時向前狂奔,他也不顧旁人能否跟上,只讓它放蹄急馳,果然到了快進城的路口,已有人候著,見他馳來,便也上馬前導:城門角門一開,幾人一奔而過,竟未下馬。

  從香山到城裡,小半天的路程,權仲白只走了一個時辰不到,見那人將他引到封錦在教場胡同的住處,他心裡多少有數了:封錦還能寫手條過來,其人必定無事,看來,是太夫人到了彌留之際了。

  因封襦人也是有年紀的了,又有病根在身,雙目幾乎已經完全失明,可以說此時去世,也不能算是急病過身,即使他到場,怕也不能發揮多大作用,權仲白多少有些不大滿意,但也慣了權貴人家的做派,只不動聲色,隨著門人一路疾行,穿門過戶,未幾便果然進了內院——卻不是封襦人出事,看陳設,是一間未嫁女子的繡房。

  封錦正在院子裡來回行走,他天生美貌過人,在權仲白生平所見之中,應推第一,即使眼下憂心忡忡,也仍不失溫潤,同天上月光幾乎可以交相輝映。見到權仲白進來,他如蒙大赦,一把抓住了權仲白的手臂,「子殷兄!快請救舍妹一命,封某定當結草啣環——」

  「好了,」權仲白哪有心思聽他廢話,他一振肩膀,將封錦的手給抖落了,一邊往屋內走,一邊說,「何時發病,什麼症狀,用了藥沒有?有沒有大夫已經過來了?」

  正說著,已經進了屋子,只見一位年輕姑娘靠在一張羅漢床上,雙眸似睜非睜、臉色通紅,一手還在揉胸,有兩位大夫,一位正開方子,一位正揉她的中指擠血,見到權仲白過來,兩人都鬆了一口氣,忙讓開位子。其中一人道,「神醫,這應是卒中,可姑娘又有胸痛氣緊,中指血放不出來,人也不敢隨意挪動,先還好些,不知怎麼,剛才話又說不上來了!」——雖說他年紀老大,權仲白不過而立之年,可聽其語氣,竟是將權仲白當作了自己的師長一輩。

  權仲白拿起脈來,只是一按,面色便是一變,「這麼滑!」

  他又一按病人胸口,封姑娘痛得一抽,他忙鬆開手吩咐道,「我的藥箱呢?取針來,還有立刻去找些鮮活幹淨的水螞蟥來——去太醫院要,如沒有立刻回衝粹園取。干螞蟥也找些來,研粉備用。」

  說著,自己筆不加點已經開出了一個方子,又道,「安宮牛黃丸來兩粒,用水化開!」

  他這時候說任何一句話,都有人立刻照辦,權仲白要的針也來了,他選了一針,見封姑娘頭頂結了髮髻一時竟解不開,便拿起剪子全剪掉了,也不顧一眾丫頭抽氣,自己看準了百會穴,輕輕地刺了一針,又令人,「脫鞋刺湧泉,選粗針,半寸,艾炙。」

  兩位老大夫忙跟著吩咐行事,權仲白又在封姑娘臉部插了幾針,封姑娘神態終於安詳了一點兒,慢慢地就平躺下來,眼睛才可以睜開,眼珠子吃力地轉動著,才要說話,忽然口角又開始流涎水,幾個大夫看了都著急,一疊聲道,「又不成了!」

  此時桂皮已經過來,點了艾條開始纏針,權仲白讓他們去忙,自己站起來左右一看,見屋內陳設儼然,四處挑著大幅繡件,看來竟是個正經的繡屋,他便問封錦,「按說你這身份地位,她也無須再這樣辛苦勞作——」

  「祖傳的手藝,不好丟了。」封錦面色沉重,「再說她家居無事常喊無聊,我就將纖秀坊幾間分號給她打理,讓她多少有些事做,也能練練手藝。」

  多麼風輕雲淡的人,當此也不禁懊惱得扇了自己一個嘴巴,「沒想到就是在刺繡的時候出了事!」

  權仲白唔了一聲,他又回到病人身邊,竟蹲身下來,從封姑娘的角度跟著看出去,只見越過幾個大夫頭頂,正能見到一張繡屏,他便道,「把所有繡屏全都揭了!」

  一邊說,一邊自己起身解了封姑娘正正能看到的那一張,眾人登時一擁而上,沒多久屋內就寬敞了不少,此時艾炙已畢,權仲白親自退針——這一回,封姑娘緩過來了。

  接下來自然是熬藥灌藥,又口服牛黃丸水挑的干螞蟥粉,封錦跪在妹妹身邊,一邊低聲寬慰她,一邊又要去握妹妹的手,這都為權仲白喝住,「不要動她,今後七天內,她只能躺在這兒,決不能輕易搬動起身。」

  說著,又為封姑娘刺了幾針,見她安穩入睡,口角已經不再歪斜,便站起身道,「去找兩個會識穴的醫女,如沒有,只能請兩位老先生了,乳中等胸前要穴都要吸血,這樣能更好些。不然,恐怕日後心病也要留根,這就不好辦了。」

  這一通忙活,至此天色已經見了光,權仲白也有些睏倦,他卻不肯表露太過,只是輕輕欠伸,又交待底下人幾句,便踱出屋子,在當院裡吸了幾口新鮮的晨間冷氣,精神便是一振。正好見到收下來的繡件,都被撂在屋外廊上,顯然是下人慌忙間不及收拾,他便蹲下身來,翻了幾翻,將其中一張挑出,細看了起來。

  這應當是繃在屏風上的錦屏件,規模倒是不大,不過幾尺見方,繡工的確和一般市面上常見的不同,堪稱奇巧。繡面也有趣——是繡出了一男子正在賞一卷畫,做入神狀,身後百花飛舞是春景,又有許多少女在山水間嬉戲玩耍。繡件上還以黑線繡了兩句詞,『深情空付,辜負春光無數』。

  權仲白對詩詞歌賦是真沒有太深研究,這兩句詞詞意淺顯,似乎是抒懷之作,有什麼典故他就沒看懂了,只覺得頗有諷喻意義,也算是別具匠心。他撂下繡幅,站起身時,才覺出身後視線——扭頭一看,卻是封錦不知何時已經出了屋子,斜斜地站在他身後,也瞅著這張繡屏,他面上的神色極為複雜,只見到權仲白轉過身來,又都收得不留痕跡,只餘一片感激,斬釘截鐵,「如非子殷神技,舍妹幾乎就那樣去了……今日之事,我封子繡銘記五內,日後子殷有什麼用得到我的地方,只開一句口,必定不會讓你失望!」

  這樣的話,權仲白業已不知聽過多少,他從來都不往心裡去,「這幾天封姑娘身邊還離不得人,我看屋內兩個大夫,都是醫術老道之輩,兩人輪換斟酌脈象,應當是可以無事的。五日後我會再過來為封姑娘扶脈,這幾天千萬不要搬動,也不要多問,免得再次卒中,就算救回來,可能也從此就不良於行了。」

  醫者父母心,他忍不住還是輕輕地戳了一句,「這才二十多歲的年紀,竟然就卒中了,雖說你們家怕是有陰虛陽亢的病根,連你母親也是這個毛病,可畢竟起因怕也還是她心事太沉重……封公子,你日理萬機,總有很多事要忙,我心底是很敬佩你的。可你家裡人口不多,更要互相關心一些才好。」

  封子繡欲語還休,他玉一樣的容顏上掠過了一重深深的陰影,望著權仲白,好半天才露出一點苦笑,「我其實能力有限,總是左支右絀的,或者到了最後,按下葫蘆浮起瓢,是哪一頭都不能圓滿吧。」

  權仲白搖了搖頭,他沒有繼續往下追問,又或者是妄加評論,只是捋起袖子,轉開了話題。「先吃點早飯,一會太夫人起身了,我給太夫人扶個脈吧,也有幾個月沒有過來了。」

  #

  被封家大姑娘這麼一鬧騰,權仲白到日上三竿時才脫身出來,他直接回了良國公府——桂皮已經是派人傳過話了,立雪院裡早已經預備下熱水點心,還有一套新濯洗過的衫褲,桂皮親自上陣,給權仲白捏肩膀,「您也該歇歇了!這大半夜的鬧騰了這麼久,又是騎馬又是針灸的,要把您鬧病了,那可真成笑話了不是?」

  他要不是服侍得這麼精心,也就不至於這麼囂張活泛,敢於偶爾背著主子的意思做事了,權仲白被他摁了一會,也覺得渾身筋骨鬆散,精力凝聚了一點,他起身稍微舒展拳腳,便不再休憩,而是去前院找他父親良國公說話。

  良國公這些年來雖然沒有職司,可也因為生活悠閒,漸漸地做養得身子健壯,雖然也是有年紀的人了,可精力充沛,閒來無事,不是在後院練習拳腳,就是和京中勳貴裡的老親戚們走動說話,非但外頭人脈抓得緊,家事也不放鬆。權仲白過去小書房的時候,他手裡就拿了一本賬在看,見到兒子過來,才掩了賬冊收到櫃子裡去,「怎麼忽然過來?聽你的小廝兒說,封家是大姑娘得了急病——難道這急病裡還有什麼文章不成?」

  因為權仲白,良國公府的消息就硬是要比別人靈通很多。畢竟權神醫就是再出塵,他也是有家的男人,有些利害相關的重要消息,他不可能不和家人溝通,他爹還是很把他的來訪當回事的,權仲白也沒有和父親客氣,他劈頭就來了一句,「封綾的病,是被氣出來的。我看背後是脫不了皇后的影子,就不是她做的,少不得封錦也會疑到她頭上,這陣子,家裡要多小心一點,該怎麼辦,不必我多出主意了吧?」

  良國公神色一動,他坐直了身子,「氣出來的?」

  沉吟片刻,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喃喃地道,「這要不是孫家,此人立心也就太毒辣了,竟是一刻都等不了,就要把皇后往死裡整啊!誰不知道,封錦這輩子怕是不會娶妻,最看重的,也就是他的親人了……」

  他又問權仲白,「你看會不會是皇后做的?這究竟是如何氣的,能說得清楚點嗎?」

  權仲白猶豫了一下,他沒有繼續往下說,「您就知道這些就夠啦,別的事和我們家終究也沒有太多關係,也就不必說得太透了,反正這事兒,透著蹊蹺,就看燕雲衛查出來究竟是誰做的,那戶人家是必定要倒霉了。」

  「那還用說?封錦的能量可不是一般的大。」良國公居然也沒有逼迫兒子,他略帶嘲諷地一笑,「要有人想使他當槍來挑孫家,那可真是找錯人了,燕雲衛的本事可大著呢……」

  見權仲白木然相對,一臉事不關己,即使良國公早已經慣了兒子的性子,也不禁歎了口氣,他沖權仲白髮脾氣,「你就不能給句回話嗎?好歹你也嗯哼兩聲啊!這怎麼就鬧得我一個人唱起獨角戲來了?」

  「嗯哼。」權仲白乾乾脆脆,還真是嗯哼了兩聲,他站起身要走,「話我也帶到了,您和母親、祖母商量著辦吧,我們家和孫家也沒什麼往來,就是楊家那裡要不要送話,就得看您們的意思了。我這幾天估計又回不了香山……您和外頭人說一聲,要有人來找,就說我在宮裡——不然,怕又是一點閒不得。」

  封家出事,肯定戳動幾戶人家的心,仲白看來是真的懶於應酬,寧可連脈都不扶了,良國公微微頷首,「家裡會為你擋駕的,你也多休息幾天,這陣子,累著你了。」

  見權仲白要起身出去,他又一抬手,「不過,這件事茲事體大,家裡人也該都說說話,集思廣益嘛……你也慢一步再走,先在我這裡睡一會。」

  便扭頭命人,「去把太夫人、夫人、大少爺、大少夫人都請來。」

  掃了兒子一眼,又道,「四少爺也叫來吧——看看三少爺在不在家,不在家就不喊了,還有二少夫人……香山那邊,也派人去傳個話,讓她盡快趕來。等人齊了,你再喊我們一聲,就在我這小書房裡說話。」

  權仲白有幾分吃驚,他看了父親一眼,「這種事,您也就這麼亮出來了?消息萬一傳開,封子繡恐怕不會太高興。」

  「有誰會四處去傳?」良國公飽含深意,「你不是說不管嗎?睡你的吧,什麼事情,有爹給你做主呢……」

  權仲白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嘴巴,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在您這裡休息,我睡不著……是您說的,這件事不會外傳,真要傳出去了,我也只和您算賬。我先出去了,一會人齊了,您來叫我吧。」

  他站起身來,絲毫都不給父親反應的時間,竟就這樣揚長出了院子,良國公氣得直搖頭,「這個死小子……」

  可這個死小子給他帶來的消息,畢竟是極為重要、極為敏感的。良國公沉吟了許久,他又拍了拍手,使喚小廝兒,「去,把雲管事叫來。這本賬這麼寫的,有幾處我居然沒看明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6:09 PM

52欺人

  燕雲衛漏夜來訪,蕙娘哪裡還睡得著?即使知道這是當醫生的理應常常遇到的境況,她也依然心潮起伏,靠在還有權仲白餘溫的床頭,後半夜根本就沒有睡好。早起練了一套拳,心裡才安寧下來。陪她喂招的螢石笑道,「少夫人最近常常都疏忽了工夫,按王先生的說法,這可是練武大忌。要不,咱換個時間?」

  石墨正好領了兩個老媽媽,端著食盒進來了,聽螢石這一說,她先就笑了。「你這個人,哪壺不開提哪壺,少夫人最近夜裡忙呢,十天裡能起來一天就不錯了。你就非得提起這事來臊她。」

  石墨已經定了親,螢石生得不大好看,這兩個人一貫是很敢於調侃蕙娘的,蕙娘笑了,「誰說我會臊的?等你們出嫁了,別我這裡辰時回事,你們巳時才來,問怎麼遲了,卻羞羞答答的,答不上話來!」

  兩個大丫頭都笑了,與蕙娘一起進屋,孔雀正好捧了首飾過來,就問,「怎麼笑得這樣開心,說什麼呢——」

  眾人自然學給她聽,一屋子人都笑起來,孔雀就和蕙娘撒嬌,「姑娘,您給我挪個地兒唄,我不想在東廂房住了。」

  這還是在臊蕙娘,連石英在內,全都笑得前仰後合的,蕙娘真紅了臉,她惡狠狠地道,「再說,再說就給你配了甘草,你就不用在東廂房住了!」

  甘草是權仲白幾個小廝裡最一般的一個,雖然能力也有,但為人木訥老實不會來事,要不是有個好爹,哪裡混得到二少爺貼身小廝這個位置上。孔雀不樂意了,「您慣會欺負人,我可不要嫁,我一輩子服侍您!」

  一輩子服侍,可是很重的承諾,孔雀和她關係親密非凡,有些事,人人心裡都想,但也就是她能若隱若現地表現出來了。

  蕙娘有幾分惋惜:孔雀畢竟是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後來為綠松蓋過,主要就是因為她人還不夠聰明。

  「今天就不戴這些了,」她轉了話題,「姑爺不在家,也不見外客,以輕便為主吧……」

  正說著,外頭來了人,姜管事親自過來,「少爺打發人過來,說是燕雲衛封統領的妹妹病了,他這幾天怕不能回來。」

  雖是權貴近親,卻不是什麼要緊人物,蕙娘鬆了一口氣,吃過早飯,她又取了沖粹園每月的開銷小賬來看,一邊看,一邊搖頭。「記得太亂了。」

  雖說雄黃不在,可綠松和石英多少也能看幾本賬,尤其石英,親事已定,將來一出嫁,肯定內定了是少夫人身邊的得用管家娘子,對沖粹園的賬,她是很上心的,湊過來看了幾眼,也不禁輕輕地抽了一口涼氣。「這個園子,還真是個銷金窟呀……」

  權仲白平時根本沒有花錢的意思,既不收藏名貴古董,也不講究穿用佩戴,從前他的隨身瑣事,估計都是權夫人派人過來打理。自從蕙娘入門,這方面工作自然為他接手,他就更不管了,給穿什麼穿什麼,給佩什麼佩什麼,只是不論蕙娘如何勸慰,他都不肯用香膏敷臉,嫌那東西『女裡女氣』的,多少還是體現了一點審美取向。蕙娘也暫時沒有興致收拾他的著裝,都交給丫頭管著,蕭規曹隨,不出錯就行。要不是她時常外頭採買私房菜,立雪院一個月連府裡撥給的月例銀子怕都用不完。

  可這沖粹園就不一樣了,第一個園子大了,灑掃庭除,專管著維護園中各處景致、建築的人就要有上十個,這還都是把人用得十分盡了,才能勉強足夠使用。其次是病區那邊,每天安排病人、做些護理工作的下人,按權仲白的說法,『聘來就專是做這個的』,泰半都是各大藥鋪、醫堂的學徒,工錢開得還厚,還有每年不定時採購的各種藥材,稀奇古怪林林總總,有的極為昂貴,權仲白也是照買不誤……光是這個園子,一年下來,恐怕要有兩三萬銀子的開銷。

  「這都還沒算年年少爺出去義診的花費。」石英看了看賬,還說呢,「您也知道,只要少爺在京裡,每年春秋如果爆發時疫,他一定免費熬藥發湯,這個錢好像沒聽說官府補貼,一年想必也不老少銀子,估計都從國公府那裡走賬。」

  養個權仲白,一年收入幾乎約等於零,支出卻要這許多,蕙娘啼笑皆非,把賬本擲到榻上,「要添了我,我們兩個一年,能花他們全府上下一年的開銷。我看,他要找個一般人家的娘子,一旦分家,不要幾年,兩個人好一起去喝西北風了。」

  正和石英計較著今後沖粹園走賬的事,國公府又來人,『請少夫人回府,有事商量。』

  這就鬧騰了,蕙娘忙換了外出的衣裳,多少也插戴了些首飾,忙忙地帶了兩個丫頭上了馬車,只覺得車速都要比從前快。但她沒有抱怨——恐怕現在府裡,還不知有誰正等著她過去議事呢。連她都叫了,府裡有資格與會的人,應該是不少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她一個剛進門的新媳婦,又在沖粹園住,不分家看著都像是半分家,又有什麼事,要她也過去說話呢。

  #

  但凡上等人聚在一處說話,沒有不雲山霧罩、空談連篇的,彼此交談,每一句都可能牽扯到千里之外的朝廷大勢,要說不謹慎,當然不可能。什麼時候,兩個人坐在一處能直奔主題了,那也就是關係到達了一定的程度,如能得到上峰的一兩句責罵,則下屬無不眉開眼笑、如獲至寶:這證明自己已經登堂入室,在上峰心裡,有了一席之地啦。

  在良國公府,蕙娘還只算是剛剛空降的二品大員,雖有品級,可卻苦無實權。但畢竟身份放在那裡,她也享受了一把開門見山的待遇——這才剛和家人們互致了問候一道坐下,良國公就開腔了,「我老了,很多事情,掌不住弦兒了。可朝堂上的風雲卻永遠不會減弱,父死子代、兄終弟及,家裡總要有人能頂上來的。大家集思廣益,很多事商量著就有思路了……今兒就有這麼一件事,得用得上你們年輕人的看法。」

  這哪裡是掌不住弦兒了……蕙娘再鎮靜,瞳仁也不禁一縮,幾乎是霎那之間,她立刻興奮了起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世子位還沒定呢,按權家規矩,大房也只是略佔優勢而已,這是要拿一樁政事,來稱量稱量各房的深淺了。從各人的反應來看,恐怕這樣的討論,之前也是進行過多次的——令她多少有幾分訝異的,是她和大少夫人都有與會的權力,這在一般人家裡,可不多見……

  雖說權叔墨沒在,但幾個人的表現都很自然,權夫人更是絲毫都沒有異狀,她簡直就像是不記得還有權叔墨這個兒子一樣,手裡握著一杯茶輕輕地轉著,只含笑看了蕙娘一眼,輕輕地點了點頭。

  「昨晚封家大姑娘急病,」良國公三言兩語交待了內幕,「人差一點就去了,幾次三番,才從閻王手上把人給拉了回來。這病不是別的,是有人處心積慮,給她氣出來的……」

  大少爺和大少夫人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些驚愕,權仲白雖然坐在蕙娘身邊,但身為這消息的一手遞送人,他卻表現得相當漠然,除了蕙娘落座時,用眼神和她打了個招呼之外,他全程一直聚精會神地剝瓜子,就是這會也不例外。蕙娘用眼尾掃了他一眼,便失去和他溝通的興趣:他是已經把自己的態度,表現得不能再明顯了……

  她更注重於觀察其餘人的態度,長房兩口子頻繁以眼神交流,顯然是才剛聽說此事,也都有自己的看法。太夫人手裡捻著佛珠,若有所思,似乎也正自己出神,對眾人態度,並不特別關注——這個老太太,八十多歲年紀了,卻還是這麼的精明內斂、威儀隱露……至於良國公和權夫人,面上就更看不出什麼來了。這一場考察,考的是小輩,做考官的是不會露出太多情緒的。

  至於權季青,蕙娘自然也要特別予以留意:權叔墨沒能參與,或許是因為有事不能抽身,或許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在考察範圍之內,權季青今年年紀輕輕,能參與這個會議,已經是家裡人對他的肯定了。現在家中情況很明顯,太夫人多半還是傾向一手帶大的長房,權夫人支持襁褓裡養大的二房,權季青呢……

  不論是大房、二房,都有足夠的理由讓良國公頭疼,說不準,他更看好的是縝密精明的四兒子。蕙娘不禁微微斂了斂眸,她瞅了權季青一眼,卻恰恰又撞見他也正不著痕跡地打量她,兩人眼神相碰,權季青衝她含笑一點頭,又和從前幾次一樣,都是帶有善意的招呼。

  「其餘內情,就不多說了。」良國公就介紹了這麼一句情況,「封子繡的性子,你們都是清楚的,這個人身世畸零,未曾婚配,對僅有的幾個親人看得都很重。這次居然有人把手插到他家後院,只怕他的回敬,動靜會鬧得很大。雖不說一腳踩死永不能翻身,可一旦找到元兇,此人背後的勢力,也一定會傷筋動骨,嗣後怕是又要多了一個大敵了。」

  小輩們一時都沉默了下來,權伯紅先開口,「若是從前,十拿九穩,這件事一定不是孫家做的。皇后娘娘雖然極不喜歡封統領,但即使是她也要聽家裡人的擺佈。孫夫人是女中豪傑、胸襟寬闊,對封家一向是籠絡較多。兩家關係還算不錯……可現在孫夫人在家守孝,娘娘的身子又不好、心情也不好,這件事一出來,封子繡怕要先疑皇后娘娘。」

  「正是因為知道此點的人也並不少。」大少夫人看法倒不大一樣,「也大有可能是有人背著孫家裝神弄鬼,把黑鍋往孫家頭上栽,這顯然是衝著東宮去的。若封統領信得實了,孫家雪上加霜,等候爺回國之日,怕就是東宮去位之時……」

  只聽這兩句話,便能知道這兩人在才具上,終究還是和身份地位相匹配的。一般人能推想到這一步,已經算是相當精明了。良國公微微頷首,「孫家是大勢已去了,安排他們家太夫人去世,實是不得已而為之,可就算皇上還沒有直接詢問仲白,怕也不是沒有察覺。就拋開聖眷不說,孫夫人在家守孝不能出門,娘娘獨自在宮中,還不知道要鬧騰出什麼動靜來……太子去位,只是時間早晚。但不知道內情的人家,怕心裡還是著急的。」

  有一個權仲白,良國公府真是得全天下風氣之先,好多事恐怕連皇上都知道得不那麼清楚呢,在良國公府都已經是過時的舊消息了。連權季青說起這事,都是不疾不徐,半點訝異不露,顯然是早就收到了風聲。「宮中的風雲變幻,和我們關係終究不大。只要有二哥在,不論誰存了心思,都少不得要欠我們的人情。坐山觀虎鬥,看看熱鬧也就罷了,就不知爹、娘同祖母,憂慮的是哪一件事,竟要召集我們來議論一番呢?」

  這一問問得挺好的,良國公欣賞地看了小兒子一眼,他語帶玄機。「我們是坐山觀虎鬥,可兩個親家那是局中人。你姐姐的公公,你二嫂子的祖父,那不都在朝中做事嗎?宮事不影響到朝事,那是不可能的……」

  這一句話說出來,頓時就封住了蕙娘的嘴,就有再多見解想要發表,她也不能再提一句了。蕙娘眼觀鼻、鼻關心,索性連各人反應都不看了。耳中只聽見權季青道,「二嫂子的祖父大人,在宮中沒有親眷,和東宮的關係也是不近不遠。」

  他似乎歉意地投過了一瞥,「畢竟年紀在這裡,是即將去位的人了。這件事,同他是沒有一點關係……想來就不送上消息,也是毫無妨礙的。」

  大少夫人笑了,「四弟,焦閣老大人,只是順帶一提,真正這件事關聯的,還是雲娘的公公。他現在得到聖心,可卻遲遲不能上位,無法放開手腳做事。東宮在位一天,就耽擱一天的工夫,歲月不等人呢。東宮雖然也是他的親戚,可那親戚是拐了彎的,如何比得上親生外孫呢?再說,又有誰比他更清楚封子繡?當年封子繡還未發跡的時候,他可是就對此人多番稱讚,險些還要把女兒許配給他呢。」

  這樣的密事,權家人知道得竟是一清二楚……即使各大世家,私底下肯定有自己的消息來源,楊家又是權家親家,他們瞭解得肯定要更深入一點。但蕙娘心中依然是有些震驚的:良國公離開朝堂已經很多年了,可就現在來看,竟是一點都沒有脫出朝堂的跡象,該知道的事,他們知道得是比誰都要清楚。

  可這也未必是好事,如沒有雄心壯志,就和權季青說的一樣,坐山觀虎鬥,有權仲白在,保一代富貴平安是不難的。把什麼事都弄得這麼清楚,可見權家在政治上還是有所圖、有野心的。但現在天下武事,已經被瓜分得差不多了,許家、桂家、諸家……都是人才輩出,後頭還有衛家、蕭家、林家等著,要在武事上東山再起,有一定難度,文事上就更別說了,勳戚入仕,是朝廷大忌。權家這是打算從哪裡入手,重回權力核心呢?

  「就因為深知封子繡的天賦和性格。」大少爺見解又不相同,「楊閣老是萬萬不會為此不智之事的。燕雲衛對京畿一帶的掌握非常嚴密,此時要有他在背後指使,兩邊一旦翻臉,寧妃在宮中的處境也就更不利了。我看,此事和他應當沒有關係,倒是我們也該給親家送個信,提提醒——這要最後還是皇后娘娘的手筆,則龍爭虎鬥之日,勢必會提早降臨。楊閣老應該要早做準備了!」

  現在兩房都發表過自己的見解,只有二房還一徑沉默,卻是太夫人開口,她跳過專心吃瓜子的權仲白,直問清蕙。

  「這件事,如以你的意思,你認為當怎麼辦?」

  這是在給二房一個答題的機會,蕙娘哪能放過?她瞥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都放下一捧瓜子不磕,默默地望著她——便輕聲細語地道,「要答這一問,媳婦倒想先鬧明白兩件事……」

  良國公來了興致了,他微微直起身子,眼中放出一點光來。「你問。」

  就連權夫人都放下茶碗,多少有些好奇地望了蕙娘一眼。大房兩口子就更別說了,蕙娘這一反問,問得全場矚目。她卻似乎根本沒有察覺,還顯得那樣從容自若,「媳婦想要知道,是否雨娘已經定了親事,將說回老家。老家族人中,又將有姑娘過來,參與選秀呢……」

  良國公和權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都不禁將讚賞之色外露,就連太夫人也睜開眼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了蕙娘。權季青雙目射出奇光,望向蕙娘的神色,又和從前有些不同。不過,還要數權仲白反應最大——

  「這件事,我不贊同!」他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分毫不讓地就瞪上了良國公,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於情於理,你們這麼做,都實在是欺人太甚!」——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6:11 PM

53大罵

  天下間不肖子多了,敢這樣和爹娘講話的為數可能還的確不少,可在高門大戶裡,誰敢這麼做,那可就真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就不立刻請家法,當爹的眼睛一蹬,哪還有誰敢這麼越禮?連蕙娘此等城府,都不禁輕輕倒抽了一口氣。她要出聲勸,又怕權仲白氣頭上連她面子也不給,這氣氛就更不好了。只得隨著其餘人等,做焦急狀,卻並不出聲攔阻。

  「什麼欺人太甚。」良國公卻沒有被這個叛逆的次子給激怒,他歎了口氣,略帶一絲疲憊地道,「你先坐下來再說!」

  權仲白怒視父親——一屋子權家男人,生得都很相似,可當此時,不論是良國公的深沉,還是權伯紅的典雅、權季青的俊美,似乎都敵不過他所散發出的勃然氣勢,似乎對著父親、長兄,對於這個幾乎已經成了定局,甚至連當事人都已經認命——幾乎是大勢已去的決定,權仲白也沒有一點畏懼,即使天河將傾,他好似都要力挽天河!

  「我不坐!」他說,「第一,以雨娘身份,在京畿周圍尋一積善人家,並不是過分要求,當年給雲娘說了楊家,我就很不贊同!楊閣老走的是一條險路,家裡人口薄……你們非得要說,那也就算了,畢竟不是沒有可議之處。但雨娘說回老家,那麼苦寒荒涼的地方,是她一個嬌姑娘能承受得了的?娘,別人也就算了,你是她親媽,不是後媽!」

  權夫人手一顫,她低下頭去,竟不敢和權仲白對視,倒是太夫人,她一手按在媳婦肩膀上,坐直了身子,似乎要開口說話。但權仲白絲毫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其次,當年說親,說雲娘到了年紀,說親要按序齒,讓我續絃。好,我知道你們逼我,可家規如此,我從了。」他的怒火稍微沉澱了下來,可語氣卻越來越冷,冰而毒辣,像一把薄薄的冰刃。「可現在雨娘才幾歲?她怎麼就能定親?三弟、四弟的親事可都還沒有影子!出爾反爾,這是立身的根本嗎?為家裡出力,我沒有二話,但你們也實在是太欺人太甚了。如此處事,讓人怎麼心服?」

  字字句句,幾乎是直問得人無法回答,權伯紅輕咳一聲想要說話,大少夫人立刻就瞪了他一眼,她出面打圓場,「二弟,要不是弟妹叫破,大家也都毫不知情……可長輩們做這個決定,一定有他們的道理。雨娘是你妹妹,難道就不是爹娘的女兒,祖母的孫女兒嗎?哪能虧待她呢!總之你先坐下來,大家有話慢慢講……」

  權仲白連嫂子的面子都沒給,他逼視著良國公同權夫人,又極是失望、極是痛心地看了太夫人一眼,只輕輕搖一搖頭,便沖蕙娘喝道,「走,回家了。」

  連一聲道別都沒有,轉身就往外走。蕙娘不及多想,只看了權夫人一眼,權夫人衝她一點頭,她便起身碎步直追了出去。

  #

  剛和長輩翻臉,哪管權神醫再灑脫,心情也必定不大好,他沒騎馬,讓姜管事套了大車,因走得急,連車內都來不及佈置,連凳子都沒有安置,只能和蕙娘並肩在車內盤膝坐著,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蕙娘看了他一眼,見他清俊面上怒意猶存,心裡不知怎麼,反倒舒服一點了:原以為他一言不合立刻翻臉的性子,只是針對她一個人,現在看著,倒是一視同仁,連他爹娘都沒能逃得過這翻臉一刀。

  「你心裡生氣。」她軟綿綿地說,「就別坐這麼直了,還打坐……墊著腿不嫌難受呀?」

  一邊說,一邊將權仲白往後一推,塞了一個大迎枕過去,又把他的腿給扳出來,伸在車內放平了,擺出個慵懶倚枕的姿勢。

  一個人都這麼慵懶了,還如何能生氣得下去?權仲白掃蕙娘一眼,自己氣樂了,「你就讓我生一會氣不行嗎?」

  蕙娘很馴順,「行呀,你要不多說幾句,我和你一起氣如何?你們這鬧了半天,我根本連怎麼回事都沒鬧明白呢……你就氣得跑出去了。」

  她本待蜻蜓點水,提提日後如何同本家往來的事,但見權仲白沉下臉去,便不再多說,而是軟軟地猜測,「這樣看來,爹這一次之所以把消息看得這麼重,真是為了給明年選秀鋪鋪路?」

  「他不想往宮裡摻和,」權仲白餘怒未消,硬邦邦地說。「又何必這麼熱心?本來,和孫家劃清界限,對楊家、牛家不要多做搭理,東宮失位,過去也就過去了,憑他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他非得要問個水落石出,無非是興了往宮裡塞人的主意,想要再和皇家添一門親事了!」

  這思路按理來說,也沒有什麼大錯,要知道權家現在沒有誰掌握實權,要維繫往日的榮光,肯定得有風使盡舵,能往宮裡打一點伏筆,就打一點伏筆。蕙娘不明白的卻不是這點,「這遴選名門之後充實後宮,也是我們大秦的慣例,爹的主意我看就很好。我就不明白,他不送雨娘進宮,反而要從老家送人過來,把雨娘嫁回去,這不是多此一舉嗎,白白還耽誤了雨娘……」

  「雨娘那性子,進了宮只會被吃得皮肉不剩。」權仲白冷冰冰地說。「她和雲娘都不是按宮妃教養起來的,再說,她們身份太高了!國公嫡女,進宮就要封妃,到時候,我再給皇上看診,就很不合適了。以國公的性子,哪會為了一顆棋子,失了另一枚極有用籌碼?」

  居然是連爹都不叫了……

  蕙娘不說話了,她隔著薄紗,望著窗外的風景,又尋思了許久,才輕聲說,「我知道你不愛聽,可滔天富貴,從來都不是沒有代價的。你是如此,我是如此,雨娘也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件事,長輩們都點了頭了,你這個做哥哥的不答應,又有什麼用?只會讓雨娘的心裡更背上幾重陰影……嫁,她肯定還是得嫁。我勸你,對她你一個字都別說。」

  她本來要就此收住的,想到權仲白的性子,又多說了幾句,「免得她本來已經漸漸地情願了,被你這麼一說,又不情願起來,到時候過了門,受苦的還是她。」

  這一番話,她發自肺腑,更兼物傷其類,是放了感情進去的。權仲白自然也聽得出來,他沒像以往那樣,只說幾句話就要和蕙娘拌起嘴來,只是悶悶地唔了一聲,索性一個打滾,靠到車壁上,蠻不高興地蹬了車底一腳。「這都他娘什麼事兒啊!自己家日子過得好好的,上趕著把女兒嫁到窮山惡水裡去!生了子女,就是為了糟踐的?」

  他不高興,蕙娘還想哭呢——她算是明白了為什麼大少夫人還立心要對付她。按說,這麼多年沒有生育,權伯紅又沒有過人的能力,權家規矩擺在這裡,只要蕙娘能夠生育,世子之位幾乎無可爭辯……他們大房再掙扎也都是無用,除非對準了她的命,將威脅剪除在萌芽之前。可現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權仲白本事是大,可脾氣更大,和家裡的關係緊繃到這個程度,承爵?不改了這個脾氣,還不如做夢快些!大房對爵位抱有希望,根本就是題中應有之義,換作是她,也不會對權仲白太當真的。

  可權仲白已經氣成這個樣子了,自己要是再火上澆油,除了把事情鬧得更大之外,也沒有別的意義。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就為了面子想,雨娘也不會嫁得太差的,東北的權貴人家雖少,可也不是沒有。照我看,靖北侯崔家就是很好的人選,雖然鎮守在北地,環境是清苦了一點,但論爵位、論兵權,都足以配得上雨娘了。也許就是說給他們家呢?」

  見姑爺慢慢氣平,蕙娘又添了一句,「你也是太衝動了一點,慢慢問、慢慢談嘛,要為雨娘爭取,總不能是在吵架裡爭出來的——」

  往常文娘鬧脾氣,蕙娘只有壓她更死,此時想到妹妹,她倒不禁起了愧疚之意:早知道自己也有這麼溫言軟語順著毛摸的時候,從前就不那樣折騰文娘了……倒沒得只有權仲白這塊爆炭能享受這種待遇,自己的親妹妹,還要被百般揉捏的道理。

  二八佳人、柔聲細語,降火的效果比涼茶還要好,權仲白火氣稍平,話也多起來了。「我就是看不慣他們的做派!人無信不立,為了逼我成親,連雲娘、雨娘都能拿出來逼迫,難道那不是他們的女兒,不能說親,他們心裡就不難受了?」

  「那也是你……」蕙娘硬生生地把話給吞回去了,她在心中告誡自己:連他親爹都得順毛摸呢,你和他抬槓做什麼?他氣的又不是你。「那也是老人家死腦筋,一意要給你說了親,才覺得對得起前人嘛……」

  等兩人回到香山,權仲白猶自氣得面色僵冷,他囑咐桂皮,「從今兒起,我不在!除非是封家來人,他們家大姑娘又有急病,或者有誰必須得要急診,否則有人來問,一律就說我在宮裡!」

  桂皮一縮脖子,一個屁都不敢多放,他小跑著就去了扶脈廳。蕙娘一路還絞盡腦汁,打太平拳安撫權仲白,又令石墨帶眾廚子送了一桌他愛吃的菜來,還要上酒——卻為權仲白止住了,「我平時是滴酒不沾的,喝了酒手抖,就不能施針」——於是又上了焦家秘法蒸制的純露,好容易把權神醫伺候得吃好喝好,意態稍平,也能同她並肩靠在天棚下設的竹床上看月亮了,蕙娘這才問,「在封家出的事,你恐怕連爹都沒有告訴全吧?我看爹說話的時候老看你,好像等你補充幾句一樣……」

  「沒說全。」權仲白搖了搖頭,「這也分,這種陰私,不得不說的,才提醒家裡一句,能不說都不說。」

  「那還有什麼陰私,是有機會就要說的?」蕙娘有些好笑,她略直起身子,換了個姿勢,趴在權仲白身邊,眼神一閃一閃的。「你不是老說嗎,君子不欺暗室,人家的陰私,你倒拿出去亂說。」

  「這你就不懂了。」權仲白估計今天也是上了情緒,又被蕙娘奉承得好,他的話要比往常多一些。「郎中不好當,就因為這個,有些陰私事,你看透了不說破,人家當你傻的,就要挑你做槍。你說破了,為人保密,人家得寸進尺,下一回不但要用你看些不能告人的病,還要請你辦些有損陰德的事。與其到時候處處被托處處翻臉,倒不如一開始就光風霽月,人家問起來就說……不是這樣,一年到頭,富貴人家的陰私事都能把你煩死。」

  他瞅了蕙娘一眼,倒微微一笑,難得溫存地揉了揉蕙娘的後腦勺。「你們家人口簡單,怕不知道。」

  權神醫的語氣帶了一點不屑,「就為了一點小錢,有時候甚至連錢都不是,只為了爭一口氣。富貴人家一年到頭,要出多少活生生人吃人的事,這世上哪有一戶人家是真正乾淨的?門釘越多,裡頭的齷蹉事就越齷蹉,石獅子越大,那爪子下頭踏的人命就越不計其數……人一生享的福是有數的!吃穿上享受了,命數上來賠,真是一點都沒有便宜占。反倒是小家蓬門,一家人有的本來就少,也許還能和樂融融,不在這上頭生事呢。」

  「那是你不知道……」他這話幾乎直刺進蕙娘心底,令她有些不能直視權仲白了。一直以來,她心底深信,權某人雖然精通醫術,但在人情世故上卻是一竅不通,天資有限,不過是另一種書蠹而已。之所以能在宮闈中出入,倒是托賴了這書蠹脾氣之福,人人知道他心眼少,也就都不和他計較,算是傻人有傻福了。可幾番談論,他說出來的話,真是一刮一掌血,那份銳利是再別提了——雖說相映成趣的,是他處理家中事務那令人崩潰的手腕,可……

  「你又把話題拉扯開來了。」她笑著說,「那這種陰私,同封姑娘的陰私又有什麼區別呢?你說她是被人氣的,又那麼肯定是外人來氣她,偏偏還不肯說詳細,論據在哪裡呀,難怪爹娘看著都有十分的顧慮——」

  「繡屏都看見了,」權仲白嗤之以鼻,他把大致情況一說,「『深情空付,辜負春光無數』,錦中畫,畫中景,這刺的是誰,你還想不出來?這是指名道姓地打他們封家的臉!要我說,封姑娘怕就是刺到一半悟過來了,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情緒上頭這才引發卒中。要不然,她至於一看那繡屏就發作?只怕那兩位大夫也有所穎悟,只不敢明說,裝個糊塗而已!」

  他說到這裡,也有點生氣,「人命關天,差點就這樣誤事了——」說著,又自己歎了口氣,「算了,人微言輕,侍奉權貴,他們也怕的……」

  「這也實在是太大膽了吧……」蕙娘亦不禁感慨,「封子繡不咬死對方才怪,雖說這……也不算是空口白話,可畢竟是當著和尚罵驢,欺人太甚了一些。你看出此點,告訴封子繡了?」

  「他自己看出來的。」權仲白搖了搖頭,「要連這份眼力都沒有,也就不配做燕雲衛的統領了。——越發和你說穿了,這件事,照我看是皇后所為不會有錯,除了她,還有誰那麼瘋狂大膽,連臉面都不要了,一心一意只顧著和封子繡為難?一般人但凡還想往上走一步,都不會為自己留這麼一個把柄的。」

  的確,也只有要倒台的當權者,才會有這最後的瘋狂了。蕙娘想到上回皇后折辱吳太太一幕,不禁微微點頭,她不再追問了,而是給權仲白捏肩膀,「你也累著啦,別多想了,這幾天多歇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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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是多歇一會,權神醫也沒能在內院多呆,他白日裡還是泡在自己形形色色的藥材廳裡,並不知做些什麼,蕙娘也不去管他。她除了打發人給焦閣老送了一點香山特產之外,便同從前一樣安閒度日,如此等了幾天,終於等到了國公府的召喚:權夫人思念兒媳婦,讓她過府說話。

  被權仲白一鬧騰,這一次蕙娘回國公府見到權夫人,彼此都有些尷尬,蕙娘先歉然道,「我已經說過仲白了,那天他在氣頭上,說的幾句話實在是有些過分……」

  權夫人笑著擺了擺手,看起來是真不在意,「他那也是疼雨娘,我這個親娘還能怪他嗎?別說我,就是他爹、他祖母,都沒真個動氣,你也讓他別往心裡去,多大的人了,一言不合還鬧脾氣……這幾天宮裡時常來人問他呢,還有封家,也是經常過來問他的行蹤。」

  國公府這個態度,倒並不出乎蕙娘意料:有本事就是有本事,只要國公府還要用權仲白,就肯定不會把他壓得太厲害的。她點了點頭,「我瞧著他也快消氣了……」

  「今兒讓你過來。」權夫人也不很在乎這個——也是,權仲白就是再氣又如何?血濃於水,跑不掉他一個姓權的。「倒不是為了這個的。」

  她含笑握住蕙娘的手,「那天你話說了一半,就沒個下文了,我和你公公、祖母都很好奇,這要是我們家為來年選秀預備了姑娘,又當如何做呢?」

  沒想到權夫人居然這麼看重這個考察……蕙娘有些吃驚,卻仍沒有打算放過這個機會:尤其是在權仲白表現奇差無比的現在,她更需要在長輩跟前掙回一點印象。

  「要沒有選秀,」她輕聲說,「坐山觀虎鬥,再好也不過了,最好是給親家送個消息,令其趨利避害,俾可再上一層樓。可現在,既然家裡打算送人進宮……」

  她頓了頓,略微拍一記馬屁,「我看,娘眼光高,指出的那條路是不錯的,寧妃現在很得寵,皇三子身子相形也健壯一些,孫家在對皇后失望之後,必定會鼎力支持,又有楊閣老這個好爹。不稍微限制一下寧妃,我們家的姑娘,很難有機會。」

  權夫人頓時舒心地笑了,她輕輕拍了拍蕙娘手背,「到底是你祖父悉心調養出來的,見事就是明白。」

  她沖蕙娘擠了擠眼,多少帶了些心照不宣的壞絲絲,「上回進宮,你做得很好,皇后現在已經猜忌寧妃,寧妃最近的日子,是不大好過的。你的意思,封家的事,就不必再提醒瑞雲的公爹了?」

  「這就要看楊家知道多少了。」蕙娘輕聲細語,「如若娘娘的病情,只是知道一點皮毛,並沒有參悟出局勢的真諦。則近來局面若此,閣老或者是為二女兒撐腰,或者是為六女兒撐腰,總是要針對牛家爭一爭的。可以皇上的性子,現在閣老是爭得越厲害,對寧妃就越不利,將來我們家姑娘進宮,路也就能走得更順一點了。再者,家裡沒有什麼動靜,還是坐山觀虎鬥,多少也可以安撫仲白的性子……」

  短短一番佈置,為權家女鋪路,坑了娘家政敵,還為二房和家裡合好給鋪墊了一筆……

  權夫人頷首一笑,她望著蕙娘的眼神,充滿了肯定和讚許。

  可一開口,卻又是問句,而非誇獎。

  「這封家之事,究竟有如何內幕,仲白一直都不肯和我們提起。」她微微蹙起眉毛,「家裡人做事,總是多掌握一點情況,心裡多安定一點,他和你提過沒有?這個氣出來的病,究竟是如何氣出來的?」

  一頭說,一頭又拿起茶杯,放在手中轉了幾轉。

  蕙娘眸子微沉,心念電轉之間已經明白:今日的題芯,其實還不在剛才的那一問,恐怕是應在了這裡。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6:13 PM

54喜訊

  焦、楊兩家勢同水火,在政壇上爭鬥不休,娶了焦家女,嫁出楊家婦,良國公府在很多時候就要比從前尷尬一些,蕙娘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雖然條件不錯,但良國公府難道就沒有別的選擇?老太爺曾說,『權家聘你,七分是看中你的人,三分才是看中你的家世』,她本人將信將疑。到得這幾日,才明白以權仲白的性子,雖然天才橫溢,可秉性放縱狂野,極難駕馭。為他說了蕙娘,真是有七分看重了她守灶女的性子,指望她做權仲白這匹野馬嘴上的籠頭……兩個長輩接連出了幾題,考的既是她本人的手腕,也是她和權仲白的關係。想要在逐鹿之爭中佔據一點有利的形勢,她就得亮出自己的態度:她這位權二少夫人,不但能將丈夫握在手心,還能順著長輩們的心意拿捏他,長輩們要長就長,要扁就扁……

  封綾一事的真相也好,大少夫人在飯菜上借題發揮也罷,權夫人或者按兵不動冷眼旁觀,或者主動出言詢問,其實都還是扣緊了權仲白的態度——雖不情願,但目下來說,要在權家站穩腳跟,邀足上寵,除卻滿足長輩們的要求之外,的確別無他法。

  「提了一點。」她坦然地說,「但也沒有全說,仲白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病人陰私,他忌諱著呢。我也就沒有多問,倒是他自己說了幾句。大約是和封姑娘前幾年接管的纖秀坊有關,像是在刺繡時候出了事。」

  「刺繡也能被氣著?」權夫人也有點吃驚,她呢喃自語,「這除非是繡件有問題了,不然,談何外人來氣。可這究竟是誰家下的訂單,豈不是一目瞭然的事,這種事,有什麼難查的呢?」

  竟是僅憑一句提示,就猜得八九不離十……這個良國公府,什麼都短,就是不短人精子,打從太夫人起,幾個女眷都不能輕辱。蕙娘打疊起全副精神,微笑道,「這可就真不知道了,他那個性子,只管扶脈,餘事也就是稍微管管……」

  這麼說,其實就是在肯定權夫人的猜測,權夫人眼神一閃,她對蕙娘的態度,又和氣得多了,「你這番過來,仲白面上不說,心底肯定是很在意的,同我漏了幾句口風的事,回頭可不要告訴他。」

  什麼叫做識看眼色?權夫人擺明了是在安撫蕙娘無須擔心,她肯漏點信息,長輩也不會讓她難辦。蕙娘不禁露出微笑,「我曉得該怎麼做的,娘只管放心。」

  權夫人又關心她,「他那個性子,和驢一樣倔……最近在香山這一個多月,沒有欺負你吧?」

  「沒有沒有。」蕙娘慌忙說,「相公待我挺好的,娘不必為我擔心。」

  「你們年紀差得大,」權夫人不禁露出笑容,「仲白到底還是疼你,你這話我是相信的,從那天為你要點心吃開始,我就曉得不必多做擔心……」

  她輕輕地拍了拍蕙娘的手,「臥雲院的巫山已經有好消息了——雖然是庶出,可怎麼說也是大房的血脈,你也要多加把勁,我們家是最看重嫡出的,你能快點為仲白添個一兒半女的,今年冬至上香,我也就有話和地下的姐姐說啦。」

  啊,沒想到大房這麼快就把巫山的這胎給挑出來了……蕙娘神思,不禁有一絲游離:恐怕是大少夫人聽說綠松試探的事,索性就自己先亮出來了,又恐怕是從前究竟沒有確定,現在確診了,她也就迫不及待地要炫耀炫耀這個好消息。起碼大少爺不是不能生,大房留個血脈的能力總是有的,多多少少,在長輩們心中,評等是有拉回來一點兒。

  她微微一笑,垂下頭做害羞狀,「我、我明白……」

  權夫人不禁拊掌大笑,她打發蕙娘,「快回去吧,讓仲白氣消了,就親自到我這裡來一趟。雨娘的婚事其實並不太委屈,這一點,我這個做親娘的有數的,待他來了,我慢慢和他說。」

  她盯了蕙娘一眼,又笑道,「對了,還沒問你,這件事你怎麼看?」

  表態時機又到,蕙娘當然知道該怎麼說。「男婚女嫁,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這個身份的姑娘家,哪還有例外的?要不是——要不是姑爺婚前想要見我一面,我還不是蒙著眼睛就嫁過來了。家裡人能說定這門親,自然是方方面面都給考慮得妥當了,哪還有小輩置喙的份呢?」

  權夫人聽得頻頻點頭,「好孩子,仲白要是有你三分通情達理,也就不至於鬧成現在這個野性子了!」

  蕙娘不肯和權夫人一起數落丈夫,只是微微一笑,權夫人見了,心裡更加喜歡,又哄她幾句,將她給打發走了,這才起身進了內室,要良國公給她倒茶,「說了這半天,口乾舌燥的,我要溫些兒的,別那樣燙——」

  良國公本來斜臥在竹床上,似睡非睡的,被權夫人鬧起來了,只得給她斟了一杯茶。權夫人很得意,「這個媳婦,真是說得十全十美了吧?她一來,仲白簡直比從前要易與了幾倍!要不然,他這會早出京了——哪還會搭理和你約了,什麼『一兩年內不能出去』。」

  說起來,權瑞雨的婚事,的確是損害了良國公等長輩的信譽,長輩不守約定,也就給了這頭倔驢毀約的借口,要按權仲白往日的作風,恐怕權瑞雨婚事一定,他不是去漠北,就是去江南,總要離開家遊蕩上一段時間,四處義診過了,將胸中悶氣給消耗完了,這才能聽著皇家來使、家中老人的勸,心不甘情不願地回京裡來。如今呢?溫柔鄉是英雄塚、百煉鋼成繞指柔,前幾天鬧得那樣不愉快,他也只是在香山悶居,一點出京的意思都沒動。權夫人心裡自然是高興的,就連良國公,神色都格外溫存,只是口中還不肯服輸,「他到底還是識得大體……這要真是皇后娘娘所為,京中風雲丕變,幾乎是轉眼間的事,少了他,家裡怎麼辦?很多事都根本施展不開了!」

  「深情空付、辜負春光無數……」權夫人喃喃念叨——雖然蕙娘沒有提及,但她居然早已經知道了這句詠詞。「不論是誰下手,終不至於是就為了把封家大姑娘給氣死吧,心寬一點的人,管你當面罵我佞幸男寵呢,我還要謝謝你誇我家聖眷深厚。封綾這個人,素日深居簡出,性情不為人所知,指望一幅繡屏把人給氣出毛病來,天方夜譚。這也就是收到折辱封家的效用……」

  她輕輕地抽了一口涼氣,「還真說不准!娘娘要是沒有生病,以她城府,自然不會為此無益之事。可現在真是說不清了,她素來忌恨封錦,多少也是有些風聲傳出來的……」

  這複雜紛亂,看似半分線索都無的局勢,被權夫人分析得是絲絲入扣,良國公半坐起身子,似笑非笑地考妻子,「焦氏和季青出的主意,相差彷彿。也的確都很老辣,照你看,這件事該如何處置為好?真個是按兵不動,以觀後效?」

  「總不至於還要扶植淑妃吧?」權夫人反問了丈夫一句,「這種時候,多做多錯,動靜太大了,封子繡那邊也容易生出想法來,就當作不知道,讓他去發揮,反正結果如何,都只會對婷娘有利——她現在應該也上路過來了吧?老太太昨兒還問我呢。」

  「在路上了。」良國公點了點頭,「那就按孩子們的意思去辦!要依著我,再動彈一點兒也還是好的,起碼孫家不做些臨死掙扎,局面就還不夠熱鬧……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還是做不知道為好。免得仲白和焦氏離心,那就得不償失。」

  「怕是要離心也難!」權夫人不由笑道,「那天那一鬧,我看鬧得好。你還不知道仲白的性子?盛怒之中還記得招呼焦氏一聲,可見多少是將她當成自己人來待了,真要不得他的心,他睬她都懶!焦氏手腕又高,等孩子落地,看他不被她調得團團亂轉——」

  她舒心地歎了口氣,和良國公商量,「我看,等過了九月,可以安排焦氏的陪嫁進府做事了吧?」

  「早了點……」良國公不置可否,「再看看吧,別和林氏一樣,也是不下蛋的雞,林氏難道不好?不會生,始終一切是空!」

  權夫人不禁就歎了口氣,她多少也有幾分惋惜。「是啊,可惜了林氏,同焦氏相比,其實也差不出多少去……」

  #

  蕙娘回了香山,也少不得要向權仲白匯報見聞,她故意說起巫山的喜訊,「你幾次過去都沒扶著,可見是沒福分,不然,早就摸出她的喜脈了。」

  權夫人的安撫言辭,權仲白當耳邊風,巫山有喜,倒是確實震動著權神醫了,他眉眼簡直都被點亮,「此話當真!我就說,大哥脈象沉實穩健,陽氣充足,怎麼可能敦倫無果!這下可好,家裡要添第三代了!」

  要說這消息令蕙娘也歡欣鼓舞,那也太假,但她畢竟風度是有的,再說,該酸也酸過了,對於權仲白不懂得聽話聽音的愚笨——也被磨得慣了,她沒有陰陽怪氣,再鬧什麼語帶玄機,而是正經規勸,「你要和大哥大嫂好,這時候就不該等他們來請,自己回去,第一個給巫山把把脈開開方子,第二個,也安撫大嫂幾句,再給她捏捏脈門。免得還要他們來請,他們怕又顧慮你生氣……」

  她這話說得老成,權仲白態度也有所緩和。「再看吧,以家裡人的風格,遲至後日,肯定過來報信,到時候再回去也不遲。」

  蕙娘嗤了一聲,「又不是紅牌姑娘,還拿捏起架子來了……這是爹娘疼你,要在我們家,早被罰著跪家祠去了。身在福中不知福,還老和長輩們高聲二氣的。」

  她舉起筷子來,用筷頭去敲權仲白的手背,半帶了笑意,「要我說,就是欠打!」

  權仲白躲得也快,手一縮就躲過蕙娘襲擊,若無其事地夾了一筷子醋溜白菜入口,當沒聽到蕙娘的規勸,反而和蕙娘閒聊,「你這次回府,娘就沒向你打聽封綾的事?」

  一頭說,一頭看了蕙娘一眼,蕙娘也沒想到他對家裡作風這麼瞭解,她怔了怔,道,「是有,但我沒說什麼。本來我知道的也不多,哪好亂講。」

  權仲白唔了一聲,看來是滿意了,他反過來叮嚀蕙娘,「以後這些事,不要和家裡開口。問起來就說不知道,免得一旦打開缺口,以後有事就來問你,你也煩得慌。」

  蕙娘點了點頭,她給權仲白夾菜,「知道啦,你也少說兩句吧,平時怎麼不見你這麼多話。」

  權仲白猜得不錯,不過第二日,大少爺就來人向弟弟報喜了,又請弟弟,「要無事就回家一趟,給巫山開個保胎方子。」

  親大哥的面子,權仲白是肯定會給的,橫豎最近他托詞在宮中值宿,也沒有多少重病號在沖粹園外等候,一輛桐油車輕輕鬆鬆就進了京城,一進府被管家截住,先帶到擁晴院給祖母請過安,正好權夫人也在,大家廝見過了,兩重長輩都若無其事,只讓他,「快去給你大哥道喜吧,這一胎可要保住了,千萬不能出錯。」

  到底都是一家人,就還有心火,除了忍下來還有什麼辦法?畢竟家裡人也不可能為了他改動瑞雨的親事,權仲白也不是毛頭小子了,再鬧,只會讓大家都難堪,他應下來,「一定盡力給大哥保胎。」也不問母親妹妹的婚事究竟如何『不虧待她』,自己撤身出去,大步進了臥雲院時,正看到大少夫人在院子裡同幾個丫頭說話——都是杏眼桃腮、身段窈窕的生面孔……權仲白看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有幾分為大少夫人不平,給巫山扶過脈,沖大哥道了兩聲喜——看得出來,權伯紅喜是真喜,便又要給大少夫人扶脈,「一眨眼又是好些天沒給大嫂開方子了。」

  大少夫人的笑容裡,不免也透了幾許心酸,她不籠袖子,「沒什麼好扶的,二弟,你不用著忙啦……」

  還是大少爺硬把她的手放到桌上,「不要辜負二弟的一片心意嘛。」

  權仲白也沒等大少夫人回話,他一下摁在了大嫂的手腕上,這一摁,倒是摁出意思來了——「怎麼,這脈象有變啊!」

  大房夫妻兩個,吃權仲白小灶是吃得最多的,平時十天半個月總要被扶一扶脈,脈象稍微一有變化,權仲白哪裡摸不出來?兩夫妻臉色頓時都變了,權伯紅且驚且怕且喜,見大少夫人要說話,忙道,「都別說話了,不許耽誤二弟扶脈!」

  說著,一屋子丫頭也都靜了下來,權仲白認認真真扶了有一炷香時分,這才鬆開手,一邊擦著額際的汗珠,一邊抬頭道,「大哥上回和大嫂,幾時同床的?」

  大少夫人頓時紅了臉,權伯紅也有點不自在,「就是昨晚……」

  「最近幾次同房,還記得什麼時候?」權仲白倒不在乎,他聽權伯紅說了幾個日子,便扳著手指算了算,這才抬頭道,「應該是半個月前有的!現下脈象還很淺,恐怕大嫂月事已經遲了幾天吧?您小日子一直是准的,如此看來,是有妊無疑了。」

  大少夫人本來繃著臉正跟著權仲白一起算呢,聽見弟弟這麼一說,她又驚又喜,面色一下就舒展開了,幾乎有幾分不可置信,「二弟……你此話當真——我……我……」

  權伯紅早一把就撲到了權仲白背上,幾乎沒把弟弟壓垮,三十來歲的漢子,連眼眶都濕了,喜得語無倫次,「這可別是我在做夢吧——」

  大家喜悅一陣,權仲白又給大少夫人把了脈,大少夫人一個勁地問,「這真能連日子都把出來,的確是半個月前?」

  權仲白回答了幾次,她才覺出自己的失態,不禁自嘲地一笑,「我真是都不可置信……這半個月,孩子也禁得住折騰!」

  按兩夫妻房事的頻率來看,權伯紅是沒少往妻子身上播種,權仲白也由衷地為大哥夫妻高興,他心情大好,站起身道,「這樣的好消息,當然立刻要和家裡人說,大嫂你也是望三十的人,高齡產子,忌諱不少,從明兒起最好就別再管事,只一心保胎為要,我給你開個方子……」

  這裡正寫著呢,那裡宮裡又來人了,『三皇子發水痘啦』,請權仲白過去。

  因三皇子年紀小,發水痘是有些險的,權仲白不敢怠慢,匆匆給大嫂開了個方子,便進宮去了,果然三皇子啼哭不已,連寧妃都坐不住,抱著孩子來回走動,都哄不停。等權仲白摸過脈門,斷然道,「這不算險。」眾人這才放下心來,於是該幹嘛幹嘛,權仲白又開幾個方子出來,一面派人去國公府取鋪蓋——皇子出痘這樣的大事,大夫按理是不能出宮的。

  這一關就是七天,皇三子的燒在第四天上就退了,到得第七天上,已經基本無礙。權仲白忙了這許多日子,也有些疲倦,派人同宮中遞了一句話,便自己收拾行李要準備出宮回家了。誰知寧妃似乎也有些不適,他恐怕是水痘過了大人,又忙進景仁宮給寧妃請了脈,所幸只是勞累所致,脈象略浮而已。

  「辛苦權先生了。」寧妃頭上勒了抹額,倒越發顯得容顏清秀動人,美人微恙,別有一番憔悴風情,她靠在迎枕上,嬌喘細細。「這一陣子,宮裡事情多,宮外事情也多,心裡老是不得勁,真怕漚出病來……好在沒有大礙,這才稍微放心。」

  權仲白和宮妃們說話,從來都是板著一張臉,「娘娘如能按時服用太平方子,消解心火熱毒,心裡自然就清靜了,您不善自保養,身子骨吃不消,也是難免的事。」

  「這段時間事情太多了!」寧妃和權仲白訴苦,她掃了四周宮人一眼,放輕了聲音,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輕輕嘟囔,「哪裡還能放心用藥……」

  沒等權仲白回過味來,又笑著轉了話題,「還沒問嫂子好?上回進宮我也看了,真是極出眾的美人!待人又親切——」

  她嫣然一笑,透著那樣的嬌憨喜悅,「又看我好,滿屋子人,只挑著我問了一聲瑞雲好,真是承她的情。我倒因她想起瑞雲來了,神醫要有去楊家,也為我帶句好兒,令她得了空就進來說話,千萬不要拘束……」

  這些場面話,權仲白從來都是敷衍一兩句而已,今天就更是如此了,他氣得雙拳緊握,幾乎要將情緒流露到面上。才從宮中出來,就沉下臉命家丁,「直接回衝粹園!」

  桂皮一伸舌頭,還打趣權仲白呢,「小別勝新婚,小的明白!」

  他沒等權仲白回話,便放下了車簾,一敲車壁,「咱們不回府啦,回園子裡去。少爺想媳婦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6:14 PM

55夫綱

  權仲白進宮這幾天,蕙娘還真有幾分寂寞,雖說如今沖粹園已經多了幾分人氣,進進出出的僕役們也都比從前要繁忙得多。每日裡不是灑掃庭除整修維護沖粹園內各色建築,就是為蕙娘重新歸置她幾乎包羅萬物的嫁妝,甲一號裡二三十個丫頭們,乘著男主人不在,一旦得到機會,也都樂意在園中玩耍,又攛掇蕙娘也時常在園子裡走走——但少了權仲白,每日晚上夜色茫茫、樹濤蕭蕭,蕙娘總有些孤枕難眠之歎。回去給權夫人問安的時候,都覺得立雪院雖然屋舍老舊、院落狹小,但到底是要比沖粹園有人氣得多了。

  也因此,見到權仲白回來,她到底還是高興的,面上先就露出笑來,還親自給權仲白倒了一杯茶,難得溫存,「大熱的天,在宮裡悶著,也是辛苦你了,快喝杯涼茶。」

  見權仲白把茶杯拿在手裡,卻並不動口,石英便笑道,「少爺,這是南邊送來的好藥材,連我們所得尚且不多呢,知道您今兒要回來,早上少夫人特別吩咐人熬下去的……」

  蕙娘本不欲賣這個好,她哪裡知道權仲白今天就能回來?不過石英要這樣說,她也不好反而不認,便輕輕地哼了一聲,「好啦,宮裡什麼好東西沒有,少爺才不稀罕一口茶呢。」

  要在往常,權仲白難免說幾句宮裡的不好:溫吞水溫吞飯,什麼都是溫溫吞吞,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多少事就是這樣耽誤壞了的。可今天他又哪有這個心思?——究竟還是有幾分自制力,曉得丫鬟們在跟前,不好發火,他勉強喝了幾口涼茶,道,「大嫂有喜的事,你聽說了吧?」

  這麼大的喜事,蕙娘哪裡會錯過?要說心裡不憋屈,那也是假話:這幾個月來,幾乎每一步都走得不順,彷彿天意都要和她作對……她心裡也是有幾分奇怪的,大少夫人這十多年都沒有身孕,眼看就快三十歲了,通房一有,她也有了——再一聯繫她的性子,這叫人不多想也難。

  可當著權仲白,她自然不會多說什麼,「聽說了,因你在宮裡,我還特地回去看望大嫂,打量著等你回來了,再商量賀禮。」

  權仲白點了點頭,在心底也尋思著開口的機會呢:單刀直入,焦清蕙會認才怪……他忽然間又是一陣煩躁,一頭揮手讓丫頭們都退出去,一頭看似隨意地道,「這回進宮,寧妃對我很客氣,她還提到你呢,說你上次進去,就挑著她說了一句話,她心裡是很感佩的。」

  蕙娘瞳仁一縮,面上倒是看不出異狀,「倒是,我還想衝她賠不是來著。你不是讓我誰也別搭理麼,可她畢竟是我們親戚,娘叮囑了幾次,讓我們不好翻臉不認人,再說,場面上一句話不說,看起來多怪啊,我還是和她打了一句招呼——沒想到娘娘真不是當年的性子了,一句話而已,她眼神就變了。嚇得我也不敢再開口,免得把『誰都不搭理』,變作了『誰都搭理』。」

  果然是堵得很死:焦清蕙這話也沒說錯啊,一句話而已,又是問候權瑞雲,誰也挑不出她的理來。皇后要因為這事看寧妃不舒服,那是皇后自己有問題,和她焦清蕙有什麼關係?難道她就連一句錯話不能說,一件小錯事不能做?真的應酬場面上,哪有人由始至終,一言不發的?

  權仲白也不禁輕輕點頭,他倒笑了,「是啊,憑你手段,既然敢開口,那肯定是防得滴水不漏,連一點兒話柄都不給人留的……」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紫檀木的茶盤都要跳一跳,那雙好似星辰一樣亮的雙眼,燙得像剛淬火的利刃,幾乎要直刺進蕙娘眼底,令她不能直視,「我也不和你糾纏這些細枝末節,你就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焦清蕙,你在宮裡同寧妃說那一句話,是不是為了給我們權家女兒鋪路。你是不是明確知道我的意思,卻還違背我的意願做事?」

  如此單刀直入,從發問到逼宮,連一點時間都沒有給焦清蕙留出來。對著他那雙眼,她想到的不止是端午入宮同寧妃說的那句話,還有在婆婆跟前稍微露出的口風……

  只是片刻沉默,權仲白便輕輕地歎了口氣,他的態度倒和緩了下來,問得居然很惋惜,「你還要裝嗎?」

  原以為是個二愣子,沒想到一旦認真起來,真是句句都犀利。一下倒把蕙娘變得良心有虧似的,前後兩次,她的確都是聽了權仲白的消息,沒有按權仲白的意思做事,儘管權仲白只知道一件,可這兩件事倒都是她用了他,這一點,蕙娘並不否認。

  「我要是為了我自己,又何必那樣說話?」她靜靜地道。「是,我在宮中的表現,不盡如你的心意,但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寧妃就是再睚眥必報,她能怪到我頭上?她能肯定我就只和她一個人搭了腔?四弟說得不錯,我祖父是快退下來的人了,他處境如何,也不是寧妃能夠決定的事——那是國家大事!我就扯了她一把,為的也是權家的女兒,就是在爹娘跟前評理,我也是不心虛的。你和寧妃交情難道很厚?就為這一句話,你倒來發我的火!」

  「我和你說的不是這個。」權仲白一點都沒有被她的言語激怒,他穩穩當當,自顧自地往下說他自己的。「和你透露幾句消息,那是信你。我和家裡的分歧,我不信你看不出來。」

  他越說聲調越冷,怒氣雖然含而不露、引而不發,但畢竟是藏在字裡行間,隱隱約約地透出一點冰冷的紅。「你還記得你當時怎麼說的?對府裡,二房兩人是一體,我沒瞧見你多把我看做一體,我只瞧見你騙走了我的消息,轉頭就去長輩跟前賣你的好,你哪裡把我看做一體!」

  字字句句,問得清蕙竟不能答,她一抿唇,要站起來拍桌子,可權仲白動作比她更快,他猛地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形投出長長的陰影,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人而無信,不知其可。我雖讀書不多,這句話還是知道的。我就想問你,你是以為自己的手段有多高妙,可以將我擺佈於股掌之間,永遠都不露痕跡。還是以為我有多蠢笨,永遠都不會覺察出一點不對,而是甘願當你的一桿槍?」

  「我——」蕙娘紅唇才啟,又被權仲白截斷,這位滿面寒霜的貴公子輕輕點了點頭,自問自答。「啊,從第一回見面,你就看不上我,我也能看得出來,對于歸嫁於我,你是很失望的。你覺得我沒有本事,我沒有心機,我學不會那四平八穩處處玲瓏的大太太做派……我請你拒婚,你倒覺得是我沒擔當沒能耐,我窩囊,你盼著嫁一個有手腕有城府,能將事情辦得爽快利落、無可挑剔的英雄人物,是不是?」

  「你對我們的婚事,處理得是不夠好。」蕙娘已經被他擠到牆角,連最開始的一點糾葛都被揭穿,她只能跟著權仲白的節奏為自己辯解,「要是你從前就積極一點兒,至於對自己的親事連一點發言權都沒有?我是沒有拒婚的餘地,可你本該有——」

  「我是有,我一直都有。」權仲白截斷了她的話頭,他又笑了,「在廣州一年多,你當我沒有機會南下重洋?一旦出海,回國之日渺茫,五年七年都是常有的事,到那時候,你等得起嗎?你等得起,你祖父等得起嗎?等我回來,婚事自然作罷,幾乎是十拿九穩。如此簡單便捷的辦法,你當我為什麼不用?」

  他的笑裡帶了一絲同情。「因為我可憐你,我覺得你沒犯大惡,被我耽擱一輩子著實是有幾分無辜。焦清蕙,你別鬧錯了,在我們二人之間,從來都只是我同情你、我憐憫你的份。你沒有任何身份地位來俯視我,我要害你,連一點努力都不必付出,你就幾乎已經萬劫不復、一生盡毀。你別看不起我的迂腐偽善,不是我的這份迂腐,你早就零落成泥了。你哪還有一點底氣來藐視我?」

  這字字句句,幾乎是刀一樣地插入蕙娘心尖,她想笑,但笑不出來,她甚至竟不知道自己如今面上會是如何一番表情,是否——是否——

  「你小女孩年紀嬌,我讓你幾分,也是人之常情。」權仲白的語氣緩了幾分,「爭強好勝、擺弄心機,也都是宅門女子的通病。這些我可以忍,不過是細枝末節,我讓一步也就是了。你從進門起就是衝著世子夫人的位置來的,這我也明白,可你空有大志,卻無眼力。我態度表明得那樣明顯,你還讀不懂我的意思?大嫂出招,我不出面,令你直接說破,你為什麼不?無非是因為你心裡有其他的想望,從入門至今,你每一步都衝著這想望去,走的也都挺好,可你難道真以為我就能這樣由著你揉圓搓扁?」

  他輕輕地又是一笑,這一笑,笑得很輕蔑,「你就不想想,我要真這樣簡單,家裡人又憑什麼以為我能承襲爵位?這個家裡好些文章,你根本連封皮都沒翻開,你就想要爭了!連蟄伏一年半載的耐心都沒有,你就以為自己已經入局。照我看,你也沒有自以為的那樣縝密嘛!」

  這一回,蕙娘真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她張了張口,真是欲語無言,玉一樣的容顏上難得地佈滿了茫然,尋常那含而不露的威風,真不知哪裡去了,權仲白看在眼裡,心底也有幾分隱隱的快慰,可他半點都沒有放鬆攻勢。「就是現在,如不是靠我,你在這個家裡有立身地嗎?你想拿捏我?殊不知我要拿捏你,簡直易如反掌。我什麼都不用做,只需一件事不做,我就能憋死你的野心,你真以為,我常年在皇宮內苑打滾,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這件事都不明白?你不要把別人的風度,看做軟弱,還反過來想騎在我頭上了!你本是個聰明人,或者你自以為是個聰明人,難道你要我把話說到盡,你才能明白?」

  話的確也說得很盡了,權仲白也的確還是給焦清蕙留了一線餘地。他還沒想著扶植通房另寵他人,而是簡單直接:你要逼著我爭世子位?那我就不上你焦清蕙的床,沒有兒子,拿什麼去爭?借種?連床都不上了,借回來了種又有什麼用?權仲白一翻臉,她就只有等著被灌藥的份,就連焦家也沒什麼好說的,偷漢生子,放在什麼時候都是沉塘浸豬籠的大罪……

  「從今以後,你須要自己謹記,你說過的話不是空的,你是我權某人的妻子,一言一行,自然就代表了二房的態度。」權仲白又尋到了焦清蕙的眼睛,他清晰而緩慢的說,「二房的態度,不是你的態度,也不是府裡的態度,是我權仲白的態度。」

  他輕輕拍了拍焦清蕙細嫩的臉頰,「你自己想明白一點,等你明白你能用來鉗制我的籌碼多少,我能用來整垮你的手段又有多豐富便捷、五花八門,你就會明白了,是不是?」

  見清蕙如泥雕木塑,半天都沒有回話,他也不繼續逼問,自己多少也有點感慨,「男強女弱,究竟是不太公平!這番話我本不想講,可奈何你是做男兒養大,似乎還不大明白一個女兒在當今世上能有多無助。可人貴有自知之明,多想想,總是好的!」

  說著,便將杯中涼茶一飲而盡,站起身來,「這段日子,你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來尋我說話吧。」

  於是他便出門去了,甚至還體貼地為蕙娘掩上了門扉,留她一人在蔭涼屋中獨坐——儘管院子裡艷陽灑了一地,可甲一號的堂屋內,仗著上下冷水道,卻還是那樣清涼。

  也不知過了多久,幾個丫頭小心翼翼地叩響了門扉,由石英起,一個個臉上都帶著憂心,又都透著那樣的焦急、那樣的欲言又止:甲一號不比自雨堂,在建築上幾乎沒有真正的隔斷,天棚互通,主子們的說話,丫頭們在外間,怎麼也都能聽見一句兩句的……

  「姑娘……」石英畢竟是二把手,綠松不在,她自然而然就成了領頭的。「少爺有口無心,您別往心裡去——」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推開門——卻又立刻嚇得一鬆手,任門板反彈了回來。幾個小姐妹頓時都著急了,孔雀眼圈都是紅的,她要去推門,卻被石英一把摁住手,使勁搖了搖頭。

  「姑娘肩膀一抽一抽的……」她的聲音比蚊子叫還小,「看著、看著像是……」

  蕙娘從小到大,十幾年工夫,除了父親去世禮制需要的那幾天之外,她幾乎就沒有掉過眼淚!老太爺和四爺的教導,素來都是很嚴格的,責罰力度並不輕。可這幾個和她一起長大的丫頭,就沒有誰見過她抹眼圈掉金豆子,石英這句話,立刻就讓幾個小丫頭跟著眼淚汪汪、手足無措,「這……這……」

  石英忍著心慌擺了擺手,領著幾個丫頭都退到了院子裡,她拉了拉孔雀的衣角,「你現在馬上出園子,找桂皮帶你上你娘家,就說是家裡有些事……院子裡的事,你可不許和他說!」

  孔雀瞪著大眼睛,平時多伶俐的人,此時也只知道點頭了,倒是石墨欲言又止,石英望她一眼,她便低聲道。「綠松姐姐也讓我爹給家裡送信,說是姑娘對姑爺,平素裡態度有些不端正,總是瞧不上姑爺。我爹把信送回去了——直接把話遞給鶴祖爺呢,可你們看,這都現在了,府裡還是絲毫音信沒有……」

  「那你就把話說得重點!」石英立刻交代孔雀,「就說姑娘都掉眼淚了,讓你娘直接去找太太說話,這件事,肯定得請老太爺出面,才能開解姑娘,這是毋庸置疑的……」

  孔雀抹了抹眼睛,輕輕一點頭,拔腳就往門外走,石英又打發幾個人,「都散了吧,該幹嘛幹嘛,不當值的那幾個,你們誰也別漏一句嘴——都是知道姑娘性子的,她正在氣頭上呢,誰敢觸犯了她,我可不會幫著出頭說一句話……」

  這麼連蒙帶嚇的,把眾人都打發走了,她自己站在院子中間,滿是擔憂地望了重簾深掩的窗門一眼,自己也回身出了甲一號,不知去向了。

  她這一番安排,蕙娘竟是連絲毫都不知道,她不是沒聽到幾個丫頭的聲氣,但哪還有心思搭理呢?——她早就伏在桌上,光顧著笑了!

  直笑了有大半天,這才勉強止住了笑意,焦清蕙直起身子,雙手托腮,想得一想,頭一偏,她又不禁甜甜地笑了起來。

  「唉,」十三姑娘一邊笑,一邊歎,「這個權仲白!」

  她唇邊的酒窩不但很大,還相當深。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01 PM

56尷尬

  大少夫人有了身孕,自然也就特別金貴,權仲白才回香山打了個轉,過幾天就又回了城裡給她把脈,他倒還算是厚道,沒有晾著蕙娘,雖然讓她「想明白了,你再來找我」,但進城探親,還是把她給帶上了的。

  得益於沖粹園嚴格的管理制度,權家下人,幾乎沒法進甲一號服務,蕙娘身邊那幾個一等大丫頭,又沒有誰敢胡亂開口的,本家人看權仲白的行動,順理成章,就有了第二種含義。

  「也實在是太疼媳婦了。」大少夫人心情好,連蕙娘的玩笑都捨得開。「好容易出京,連回府一會會的時間都捨不得抽出來,火燒屁股地就回香山了,我這心裡就犯嘀咕了,想要派人去請呢,又怕弟妹心裡埋怨我!」

  蕙娘垂首淺笑,做羞澀狀,權仲白不哼不哈似乎默認。幾個長輩們看了,心裡也都是喜歡的,權夫人笑吟吟的,「好啦,少打趣兩句吧,小夫妻面子薄,你這樣講,你弟妹心裡埋怨你呢,可面子上又不好露出來,可別提多苦啦。」

  說著,眾人都笑了,權瑞雨笑得最促狹,她問權仲白,「二哥,我還想去你們園子裡玩呢,聽大嫂這一說,我倒不敢來了!怕我一來,嫂子忙著陪我,就沒工夫陪你,你心裡埋怨我呢!」

  權仲白今天對她特別和氣,他露了笑,「哪能呢,你來,住一輩子都成,二哥絕不嫌你。」

  一家子幾個哥哥,也就是二哥對她的婚事意見最大。要說小姑娘心裡沒有觸動,那是不可能的,瑞雨的表情,有瞬間的不自然,她要說什麼,可看了母親一眼,又嚥了下去,笑嘻嘻地轉了語氣。「那我就等成了親,帶姑爺來住一輩子,到時候,看二哥嫌我不嫌我!」

  一邊說,一邊良國公就站起身來,咳嗽一聲進了裡間,權夫人微笑著對兩個媳婦說,「我們去擁晴院給你們祖母問好。」

  瑞雨的親事,本家是肯定要給權仲白一個交待的,蕙娘和大少夫人心裡都有數,忙跟在權夫人身後出了屋子,權夫人又打發大少夫人,「你二弟給你把了脈,你也好回去了。」

  本來,權仲白都是去臥雲院給大少夫人把脈的,今天她在權夫人這裡迎接,是大少夫人心疼小叔子,會做人。這點小手段,大家心底都明白,可大少夫人似乎還嫌不夠,她還叮囑蕙娘,「按說,我這是有點厚臉皮了——家裡就是做藥材生意的,我還要問二弟拿藥。不過一事不煩二主,今兒二弟只帶了方子過來,沒帶藥材,我也就開個口啦。弟妹回頭幫我帶句話,令二弟給我送過來吧。」

  權夫人不由笑著盯蕙娘一眼,蕙娘仿若未覺,她輕輕地笑了笑,點了點頭,「哎,這自然是該當的,仲白做事,就是七零八落……」

  開方子,那肯定要權仲白來開,不讓他開,對誰都交待不過去。可畢竟方子是方子,大少夫人拿了方子回去再找名醫論證,那也是輕而易舉的事——這藥材就又不一樣了,從沖粹園送出來,誰知道蕙娘能不能動什麼手腳……大少夫人真是打的好算盤,進退兩便,連萬一不成的後招都給想好了。蕙娘先應了下來,又覺得好奇似的,問大少夫人,「可聽姑爺說,沖粹園裡囤積的,多半都是賑災義診用的藥材——品相一般是不大好的,這可委屈了大嫂吧?」

  沒等大少夫人接話,她就替權仲白攬活。「倒不如,等咱們家藥鋪送來了最上尖的藥材,再讓他進城來為大嫂挑選吧,反正他三天兩頭都要進城的,可是方便。」

  妯娌兩個你進我退,彼此拚殺一招,簡直是喫茶配點心一樣輕鬆。大少夫人也不戀戰,她欣然道,「好,那就麻煩弟妹傳話了。」

  說著,自然有人過來抬她去臥雲院,權夫人和蕙娘站著目送轎影消失在甬道盡頭,兩個人一道往擁晴院走,權夫人和蕙娘閒話家常,「你祖父來人送信,說是最近身子不大爽利,天熱不思飲食。令仲白過去給他扶脈,我看,你們今晚就在家裡住一晚上,明天你同姑爺一道回去——出門快三個月,老人家也想你了,回去探探親也是好的。」

  雙方心知肚明:大少夫人有喜,這消息瞞不過老爺子,老人家這哪裡是不舒服,分明就是要見孫女面授機宜。權家人自然不可能不給他這個面子,蕙娘倒有幾分赧然,「祖父年紀大了,行事就任性……」

  「這有什麼。」權夫人笑著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你也要加把勁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倒真是含了她深切的希望,蕙娘輕輕一笑,並不曾說話,她仔細地打量著權夫人的表情,揣摩著她的心情:權季青敏達沉穩,說話做事,不敢說天資勝過權伯紅,但相差彷彿,那還是當得上的。權仲白的性子又是如此桀驁不馴,要讓這匹野馬在國公爺的范子裡安穩下來,真是談何容易?

  權夫人也算是個人精子了,難道心裡就真沒有一點想法嗎……若有,那可真是藏得深,都冷眼看了三個月了,她是一點都沒看出來。

  #

  閣老發話,權仲白哪還能有二話,只能接受家裡的安排,今晚就在立雪院歇息。——這裡就不比沖粹園了,立雪院和臥雲院共用了一排倒座南房做下人房,消息傳得很快,他要不和蕙娘歇在一張床上,不要三天,長輩們就該找他談話了。因此,兩人雖然還沒結束冷戰,但他也不能不和蕙娘同床共枕。權神醫心裡是有點不得勁的,他出去找朋友聊了半天,等夜過了二更這才回屋,正好焦清蕙剛洗過澡,一屋子都是帶著淡淡馨香的水汽,她穿了一身銀紅色寬絲衫——天氣熱,沒怎麼系,隱約還能看到肚兜上刺的五彩鴛鴦,一條薄紗寬腳褲,玉一樣的肉色透過紗面,似乎露了一點,又似乎是料子本來的顏色,見到權仲白回來,倒有點吃驚,「還以為你今晚就不回來了。」

  說著,她自己爬上床去,靠在枕邊,就著頭頂大宮燈翻看一本筆記小說,倒是把權仲白說的,「你想明白了,再來找我」,給聽到了心底去。

  一旦品嚐過閨房之樂,只要機體還正常,對魚水之歡,很少有人不繾綣迷戀的,權仲白一向知道他也就是個俗人而已,他不大情願地挪開眼睛,自己進了淨房梳洗,出來後,索性先在窗邊炕上,半是打坐半是躺靠,練了一套練精還氣的補陽心法,於是神清氣爽、心平氣和,遂上床擁被而臥,不消片刻,也就酣然入眠。

  這一陣子,他煩心事多,醫務也勞頓,就是鐵打的漢子也覺得疲倦煩厭。倒是和焦清蕙說開之後,心事為之一爽,晚上休息得都相當好,今夜也睡得特別沉,一覺醒來,已經是雞鳴時分,東方天色將曙,正是起身錘煉身子的大好時辰。權仲白只略略迷糊了片刻,就覺得神清氣爽,昨晚這一覺,睡得特別舒服。

  他再一動,就有點發窘了——因昨晚焦清蕙睡前看書,就睡在床外側,兩個人是掉了個位置,也不知是誰睡得不習慣,一個往外面滾,一個往裡面靠,現在倒是糾纏在床正中了,焦清蕙整個人靠在他懷裡,令他變作了一個大勺子,這且不說,他那不聽話的手,也不知是何時橫過她胸前,不知不覺,就抓住了一邊椒丘,五指深陷,似乎睡夢中還是用了一點力氣的。

  最尷尬處,還在於他陽氣充足,平時一人獨眠也就罷了,可如今受陰氣逗引,自然陽足自舉,那處萬千煩惱根,正正就陷在焦清蕙腿間……這滋味,就別提啦。

  軟玉溫香在抱,抱得權神醫好尷尬,他鬆開手,待要退得一退,把焦清蕙從懷裡推出去,可才一動,焦清蕙睡夢中一聲嚶嚀,倒是又靠了過來,還要略皺眉頭,不滿地咂咂嘴,似乎覺得這枕頭好不聽話,該打發打發。

  鬧了幾天脾氣,權仲白的怒火也消得差不多了,見小嬌妻雙眉略皺,白玉一樣的臉上為睫毛投出兩彎陰影,紅唇略抿,正因為是睡夢之中,才將楚楚可憐顯露得如此明顯,如是醒時,以她的性子,那肯定是不會讓這樣一面表現出來的。他倒有點起了心思,可想到自己撂下的那番話,這心思又淡去了——於是又要撤身後退,焦清蕙便又貼過來,如是三四回,他沒那個意思,可客觀上卻促成某樣物事進進出出、進進出出,在某處已有些熟悉的去處外頭滑來滑去、滑來滑去……

  於是,他就把焦清蕙給滑醒了……

  小姑娘還有點不清醒,她小小打了個呵欠,覺出股間有異,腿根不禁一緊,權仲白禁不住就出了一聲——焦清蕙還納悶呢,過了一會才明白過來,她面紅了,忙往前爬了幾步,這才回頭瞪了權仲白一眼:卻是鬢雲欲度香腮雪,轉盼眼如波。雖是嗔怪,可怪得人心裡癢癢……

  「你把我褲子弄濕了!」她嗓音還有點點啞。權仲白反射就回了一句,「不至於吧,我……我這挺——」

  他忽然會過意來,不禁面紅耳赤,不敢再往下說了,趁著蕙娘進淨房去,忙默念口訣,又將心法胡亂修行了一番,這才起身梳洗健身,用早飯時連正眼都不看焦清蕙,恨不得能只吃面前的一碗飯,也更顧不上挑剔她又吃得意興闌珊,橫豎吃完了飯,便躲到外院去,等焦清蕙打扮好了,遣人出來喚他,這才一道往焦家去了。

  #

  上回蕙娘過來閣老府,還是出嫁三天後行回門禮時,如今回門,才剛下車呢,她母親就派轎子來接了,權仲白倒是要先到小書房去給閣老把脈——他和焦閣老其實是很熟悉的,當神醫就是這個好處,大秦的上層人物,沒有誰不想著和他保持友好關係——從前他還初出茅廬,剛給人把脈的時候,就到焦閣老府上來過,就是日後,只要他在京裡,也是時常過來給焦四爺把脈的。

  名分有變,焦閣老的態度卻一直都沒有變,見到權仲白,他還是和從前一樣,笑得牙齒都出來了,好像總在盤算著逗他一逗似的:要不是十多年前,焦清蕙才剛三四歲,他簡直要犯疑心了——沒準從那時候起,焦閣老就看上了他做孫女婿。

  「祖父。」他正兒八經地給老人家磕了頭,「給您請脈來啦。」

  焦閣老手捏脈門,不給他扶,「我真是給我請脈來了?」

  權仲白生平最討厭裝糊塗打太極拳,他一掀眉毛,又要跪,「對您孫女說了幾句不客氣的話,給您請罪來啦。」

  焦閣老呵呵地笑,倒是又把手伸給他了,「你先扶脈、扶脈。」

  於是就扶脈。

  「還是和從前一樣,」權仲白倒是滿喜歡焦閣老的人生態度,「您想得開,心氣寬,平時又注重保養,還打著五禽戲吧?和從前一樣常常吃素?脈象以您這個年紀來說,很健旺了。暑天食慾不振,也是人之常情……我給您開幾味開胃消食的藥。」

  「我食慾挺好的啊。」焦閣老一抹臉子就出爾反爾了。「昨兒還吃了一碗麵呢,藥,你就不必開了。」

  他讓權仲白,「坐下來說話——你坐那麼遠幹嘛,挨著我坐!」

  權仲白只好在焦閣老身側坐下,兩個人就隔了個小几,老人家端著茶,尋思了一會,顯然正在回憶細節,「聽丫頭們說,她對你挺不客氣的,老故意漚你。平時說起你就沒好臉色,有沒有這回事?」

  君子嘛,從來都不會背著人告狀的,不過君子也不大喜歡說謊,權仲白便不說話。

  老太爺笑了,「還聽說,你前幾天沖了她幾句,底下人聽到了些,都說你說得不大客氣,是句句誅心……這丫頭都被你鬧得掉了金豆子!」

  「啊——」權仲白有點吃驚,「這……倒不知道她哭了。」

  別的指控,他倒是全認了下來。

  老太爺的笑意就更濃了,「你知道不知道,蕙娘是從來不掉眼淚的,連小時候被她爹抓著打手心,都打不出一滴眼淚,大眼睛瞪得圓圓的、凶凶的,瞪著她爹,就像是一頭小老虎,她爹打她幾下,她記著數呢。一輩子倒是就被你說哭了——」

  他拍了拍權仲白的肩膀,欣慰得不得了,「幹得好,真是沒白說你做我孫女婿!」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01 PM

57鼓勁

  「您這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呀。」權仲白也有點犯嘀咕,他性子直,直截了當就給說出來了。「我這是說哭了她,可不是把她給說笑了……」

  「我就是在誇你啊。」老人家很認真,「你能把她說笑了,不算什麼本事,能把她說哭了,才是真個成了她的夫主呢。夫主夫主,管不住她,你當什麼夫主呢。」

  權仲白有點懵了:他的個性作風,老人家不會不清楚——他本身也不是低調之輩,就算老人家從前不感興趣,難道婚前還不感興趣?焦清蕙進門那個架勢,就是衝著世子夫人的位置去的,背後要沒有焦閣老一路鋪墊,她一個姑娘家,難道是說帶陪嫁,就帶一個票號陪嫁過來了?既然兩邊意志無法調和,焦閣老肯定得給自己的孫女兒鼓勁吧,怎麼如今反而興致勃勃地給他叫好……

  「我同你說,」焦閣老肯定也看出了他的迷惑,他略帶狡黠地一笑,倒是和權仲白親親熱熱地說起了女人經。「就是從前的武明空則天娘娘,這不也始終還少不了男人嗎?要是高宗皇帝活得比她久,那也就沒有武周了,陰陽相吸、男女調和,這再出眾的女兒家,心裡也盼著有個能壓住她的男人,不然,這姑爺和小狗似的,你說什麼他都是汪汪汪、汪汪汪,她心裡也沒滋味啊。」

  他雖然身份尊貴,乃是一國首輔,可說起小兒女的情事,竟還是這樣津津有味、如數家珍。「別的女兒家我不敢說,可我們家的十三娘,從小性子強、眼光也高,一般人入不了她的眼!你要是不夠強,壓不住她,她一輩子心裡都不得勁,待你也不會太好。你就是得死死地壓住了她,她服氣了你,聽你的管了——別看她嘴巴翹得老高,她心裡高興呢……以後,你別想著讓她,你也不需要讓她,這姑娘不用人讓,你讓她她覺得沒勁呢,你想方設法地給她拉後腿、下絆子,她反而高興!」

  權仲白奇得說不出話來,期期艾艾了半天才說,「有您這樣可勁兒給孫女婿出主意對付孫女的嗎?您這——這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啊您!」

  「這話怎麼說的呢。」焦閣老興致勃勃,他故作不悅,「我還想給你支支招兒呢,你就這樣把幫手往外推?」

  「我——我錯了還不行嗎。」權仲白不由大窘——他倒是不想聽呢,可架不住焦清蕙機變百出,一天這麼幾遍地給他添堵,說實話,除了真正翻臉之外,焦清蕙要拿小手段來捏他,他還真很難和她計較:要當真,她發嗲,不當真,她就變著方子揉搓他。這麼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和他這個而立之年的大老爺們居然拼得平分秋色,要不是在焦閣老跟前,他還真有些難以啟齒……「請您老多指教指教——不然,我可還真不是她的對手。」

  焦閣老剛拿起茶杯,又放下了,他狐疑地瞥了權仲白一眼,「可別你得了真傳,回頭反而欺負十三娘——又給她撂狠話,把她給欺負哭了……」

  就說這老爺子哪有這麼心好,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權仲白笑了笑,他倒是沉靜下來,淡淡地道,「您也是知道我的為人的,她平時耍些小脾氣、小手段,也都沒有什麼,我不會往心裡去的。可有些事情,不該做就是不該做,我這也不算是欺負她吧,大家把話說清楚了,該怎麼辦怎麼辦唄。」

  畢竟是有脾氣的,老爺子也不禁輕輕點了點頭,他歎了口氣。「是被當男孩子養大的,不曉得女兒家和男人比,天生就弱……夫主夫主,她年紀還小,和你差著歲數呢,有什麼不懂事的地方,你就慢慢地教她吧。」

  權仲白很懷疑焦清蕙究竟還把不把自己當個女兒家看,從她在很多地方、很多時候的表現來看,她除了很明白自己的美色,並且也很不憚於利用它之外,幾乎是從沒有把自己放在『妾如蒲草』的地位上,就是床笫之間,她也很喜歡在上頭……她要不是個女兒家,不論是在朝在野,恐怕作為都不會小——起碼,是不會比他小的。

  「我也不大懂事。」權仲白說,「這輩子怕是改不了啦,我倒不怕她不懂事,我是怕她太懂事。」

  這是直接在和老爺子溝通世子位的事了……老爺子呵呵笑,「你們小夫妻之間,有話就直說嘛。我可不管這個,我就管你別被她給壓得死死的。」

  他咳嗽了一聲,沖權仲白勾了勾手指,又開玩笑,「法不傳六耳,你附耳過來吧。」

  還真說了好些蕙娘的故事給權仲白聽,又將蕙娘的性子掰開來給權仲白講,「傲著呢!你要不如她,她面上不說什麼,心裡從此就把你當敗將看了。待你好是好的,可這好,好得讓人心裡憋氣——瞧你這副樣子,想來是嘗過了這好的厲害了吧?人又實在是真聰明,從小學什麼都有勁,都一點就透,本事也齊全。除了不是個男身,性子又過分冷硬,再沒什麼能挑的了。你別順著她的毛摸,她不吃這一套,你就得和她鬥,要不然,將來你還是得被她耍得團團亂轉,有些事,不知不覺就由不得你了……」

  權仲白雖然還吃不準老爺子的用意,可他說的這許多話,簡直是字字珠璣,將蕙娘的性子,十成裡剖開了能有六成,他不知不覺,就聽得住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成名已久,和焦家人來往多,焦清蕙對他的瞭解,畢竟是比較深的,可他對焦清蕙,所知那還真是寥寥無幾。甚至連她吃住上的講究,都只是模糊察覺出一些來,萬不能同老爺子一樣如數家珍。「吃上愛輕口,愛素淡,穿戴上不追求富麗,只尋求一個巧字,又要巧得恰到好處……她花錢從不手軟,常說自己這一輩子,鍛煉了多番本事,就是為了配得上自己要繼承的富貴。可一個人如只能守著富貴,卻不懂得享受富貴,那就太蠢啦……」

  焦閣老頓上一頓,見權仲白若有所思,不免微微一笑:以此人的眼力,真要運足了心思去品評蕙娘,如何品評不出來?只差在願意不願意,有沒有這個心……就好比蕙娘,難道就真這樣有眼無珠,看不出他的為人?這小兒女間恩恩怨怨情恨糾纏,當長輩的,能幫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以你性子,一般小事,也不能和蕙娘大嚷大叫到這個地步。」他改了話題,「她前些日子給我送了消息……聽說,封錦胞妹重病的事,背後恐怕是孫家在鬧鬼?」

  這件事會告訴焦清蕙,實際上權仲白等於是默許她給家裡報信。這一點,兩個人心裡都是清楚的。非但焦閣老沒有絲毫忌諱,權仲白也毫無不悅,他眉頭一皺,「恐怕是八/九不離十吧,如果不是封綾自己心不夠寬,這張繡屏,也就是羞辱羞辱封家,給她心裡添點堵罷了。以封子繡的城府,難道還會為此暗中追查源頭,去和主使者為難?他素來城府深沉,又愛惜羽毛,是不會作此不智之事的。牛家、楊家都沒必要暗中做這點小佈置,也就是皇后娘娘,如今情緒已經幾乎失控,睡眠又少……一旦熱血上頭,她做什麼事我都不會奇怪。」

  焦閣老輕輕地嘶了一口氣,一時沒有說話,而是逕自陷入沉思,權仲白回思片刻,也不禁自嘲地笑了笑,「牛家、楊家對這件事大加關注,並不稀奇,怎麼您也——」

  「宮事,和我是沒有太大的關係了。」焦閣老略帶疲倦地摩了摩臉,他瞅了權仲白一眼,並沒有正面回答孫女婿的問題,而是繼續逼問,「可這件事,蕙娘怎麼和你吵得起來的?這又關她什麼事了,你且說來聽聽。」

  權仲白沒有辦法,只好粗粗地把自己家裡的安排給說了幾句,「……早就有這個心思了,上回進宮,她按著長輩們的佈置,故意只和寧妃說話,挑著皇后針對寧妃,現在後宮中是三家混戰,就為了給明年進宮的秀女騰點地方呢。」

  「哦?」老太爺眸中,不禁精光一閃,他又沉吟了一會,這才安慰權仲白,「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家裡的事,你不是世子,就不好隨意插手做主。他們怕也不是對東宮位有什麼想法,就出個藩王母妃,對你們家也能多添一個有力的強援。畢竟,看在孫家的面子上,東宮位置,幾年內是不會輕動的……寧妃衰弱一點,也符合皇上的心意。」

  「您是說——」權仲白心中煩厭無比,卻又不好和在家一樣,將這不快顯示出來,他順著焦閣老的話往下問。焦閣老瞅他一眼,笑了。

  「你還看不懂嗎?雖然大秦后妃,按例是必須採選名門之後,可當今皇上的心可大著呢,他是肯定要限制外戚的。一葉落知天下秋,從吳興嘉的歸宿上,你就該悟出來這一點的。帝王心思如海,可深著呢……別看孫家現在雖然危若累卵,可只要定國侯能把開海的差事辦好,他們家不會有大問題的。越是限制孫家幾個兄弟,就說明皇上越還是要用定國侯、要保太子……」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可要保太子,也得能扶得起來才行。心性、品德、手段都可以慢慢地教,但身體卻不一樣……」

  或許是想到了焦四爺,老人家默然片刻,才續道,「對太子的身子骨,說話最重的人,當然就是你了——」

  出乎權仲白的意料,焦閣老竟沒有提出任何非分要求,他只是重重地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語氣還是很淺淡的,「為國為民,這件事你不能不小心處理,對著自家人,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你心裡要有數。對著皇上呢……你該怎麼說話,怎麼做事,就得靠你自己的悟性了。」

  權仲白心中一跳,一時間多少想法,紛至沓來,他低聲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國家需要錢啊,」老人家長長地歎了口氣,還怕他聽不懂,「因人廢事,多少年沉積下來的老習慣了。孫侯一去,開海的事不停也得停,不論牛家還是楊家上位,都不會讓孫侯繼續主持開海大業的,少了他,許鳳佳、桂含沁、林中冕三個毛頭小子,能有什麼用處?那是去跟著蹭功勞的……尤其是楊海東,朝廷的錢,他想著用在地丁合一的花費上,不是不支持開海,可這件事在他心裡要往外推……我當了多少年的家了,我明白的。」

  他的眼神無比清澈,「很多事不推一把,不蹭著巴著,從車沿邊上翻上去,這趟車走了,世易時移,就再辦不成嘍……當今的確是銳意改革,可聖意也是會變的,從前昭明帝剛登基的時候,又何嘗不是銳意改革呢……」

  權仲白只覺得脊椎骨寒浸浸的,又似乎有一團熱火在心底燒,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給了一點准話。「這件事,我也只能盡力去做。還要看皇上究竟是否尋根究底,以及娘娘病程如何……不過,撐到孫侯回來,想來還是不成問題的。」

  老人家點了點頭,他拍拍權仲白的臂膀,「你也不容易!不過,自在不成人,大家都不容易,還是善自努力、彼此共襄,為廣州多出一點力吧!」

  #

  既然都來給老太爺扶脈了,權仲白勢必不能不主動提出,要為岳母以及妻子生母扶扶脈,這也是他體現孝心,給蕙娘做面子的地方。老太爺正好就藉著這個空當,讓蕙娘進來陪他說話。

  祖孫倆幾個月沒見,雖然都是深沉人,可畢竟思念之情難掩,蕙娘進了屋一見祖父,眼睛便亮了起來,她也不知用哪裡生出來的委屈,似乎是埋怨老人家,「這一出門子,就不能跟在您身邊伺候了,我看您這幾個月,憔悴了不少——」

  「是嗎?」老爺子摸了摸臉頰,他笑了,「還是我孫女兒心疼人!」

  他站起身來,親暱地摸了摸蕙娘的後腦勺,卻不提權家事,亦不問蕙娘好,而是讓蕙娘,「你和我一起見一個人。」

  蕙娘不禁有幾分納悶,她立刻收斂了撒嬌的態度,不言不語,在老太爺身後給自己找了個位置。老太爺一敲磬,「讓他進來吧。」

  不片刻,就有一位青年文士碎步進了內室,他給老太爺跪下行孫輩禮。「晚生王辰,給師祖請安,師祖平安康健、笀延百年。」

  老太爺嗯了一聲,「起來吧,別這麼客氣,你父親在安徽任上還好?」

  他顯得輕鬆隨意,蕙娘心中卻是一緊,她緊盯著這文士的玉冠,恨不能透過他的黑髮,望進他的腦子裡去。

  ——雖然未曾通報門第,但此人當是王光進之子無疑了,他父親年前剛從安徽學政右遷為安徽布政使,也算是朝野間正崛起的封疆大吏。王光進中進士那一年,老太爺正是會試總裁,這一聲師祖爺,王辰叫得是不虧心的。

  觀此人衣飾,只怕已經出孝,王家的動作,還真是不慢!看來,老太爺的繼承人,在接近兩年的鋪墊、醞釀之後,終於還是浮出水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09 PM

58教你

  「護衛一方水土,責任重大,父親素日同我等說起,總是憂心忡忡,萬不敢掉以輕心。」王辰的場面話,說得還是很漂亮的,因有蕙娘在,他沒有把頭完全抬起,只是略略揚起來回話。「這半年來,人是瘦了一些,所幸精神還算健旺。」

  「會懂得戰戰兢兢,就是好的。」老太爺點了點頭,「這半年來,安徽境內別的不說,第一個巢湖安寧了,不鬧水患了。皇上很高興,我聽了心裡也舒坦,一方水土,水在土前。水利是永遠都不能放鬆的,你父親幹得不錯。」

  王辰面色一鬆,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雙手給老太爺呈上,「這是父親半年來的一點心得,因茲事體大,不便就上折子,特令我送一封信來,給您先過目了。」

  要送信,什麼人不能送?讓王辰送來,自有用意。老太爺接過信,並不就看,而是擱在一邊,隨口道,「這次上京,住在你父親從前買的小院兒裡?」

  王辰說話並不快,在得體範圍內,什麼話,他要想一想再回答,連個是字,都答得很謹慎,「那處離國子監近些,也方便隨時過去上學。」

  「啊。你是來上學的,」老太爺裝糊塗,「也是個舉人嘍?還是家裡使手段,給弄了個監生?」

  「是舉人。」王辰一點都不生氣,他語氣很從容,「承平元年的舉子,當科沒中進士——」

  他猶豫了一下,又說,「前年那科,因先妻子病重,就沒應試。這次進京,是預備明年那場會試的。」

  老太爺點了點頭,「掄才大典,哪裡是說中就中的,蹉跎一兩科而已,人之常情,你還算年輕呢!」

  又問王辰,「文章可有帶在身上?拿來我看看?」

  朝廷首輔、日理萬機,即使看在布政使的面子上,能和王辰多說幾句話,又哪會有時間看他的行卷文章!王辰呆了一呆,看來是沒帶,老太爺便笑道,「現默一捲出來,能嗎?」

  王辰毫不推遲,就當著焦閣老祖孫的面,展開卷紙,只是筆桿輕搖,一行行館閣體便行雲流水般落在紙上,數千字的行文,不過一兩刻他就已經默完了,呈上來給焦閣老看時,焦閣老又嫌字小,遞給蕙娘,蕙娘掃了一遍,告訴祖父,「沒有錯字,文理也挺精彩,是篇上等佳作。」

  得了蕙娘的溢美,王辰依然面不改色——他肯定是知道蕙娘身份的,這麼明顯,就是在相看孫女婿,得了這個重量級大姑子的認可,他卻依然能將喜悅深藏……

  老太爺又和王辰談了幾句安徽風光,得知他常年在福建耕讀守業,也就是父親往安徽赴任後,一家人這才在合肥團聚。他勉勵王辰,「用心讀書,來年有你的結果。」

  王辰便起來告辭,「您日理萬機,對父親還這樣關心……」

  說了一通客氣話,這才退出了屋子,祖孫兩個目送他出了院子,一時都沒有說話,還是老太爺先打破了沉寂,「你看著怎麼樣?」

  「還是挺好的。」蕙娘勉勉強強地說,「官話說得不錯,沒有閩語口音。」

  老爺子不禁失笑,「說了半天,就這一個好?」

  「再怎麼說,那畢竟是續絃……」蕙娘還有點不死心。「再說,他們家為了權勢,這種事都做得出來……我是不大看好!」

  「為了功名富貴,很多人能做出來的事,多了。」老太爺的語氣有點淡,「他們家做的,也不算什麼。再說,兩三年前就病重了,那時候,王光進可還在京城呢。這件事,不論是機緣還是有心,他都辦得很漂亮,要比何冬熊老練圓熟得多了。」

  蕙娘不以為然,可卻也不再作聲了:連她自己的婚事,她尚且不能做主。文娘的婚事都走到這一步了,再多的反對意見,也只是給老人家心裡添堵而已。

  「人品看著還好,倒是不比何芝生兄弟差,年紀放在那裡,談吐也都過得去。」她給王辰找優點。「明年能中進士,那大小也就是個官了。他弟弟在士林間文名很盛,人口也多,家裡雖然倒了,可那也是十年前的事,再過七八年,慢慢地又有人中舉中進士,也就眼看著旺盛起來……就是他弟媳婦,是山西渠家出身——」

  山西幫在早年的政治鬥爭中,徹底站錯了邊,同當時的太子,現在的皇帝結了深仇。自從新皇登基之後,他們的日子不大好過,原來的靠山,倒的倒,撇清的撇清。病急亂投醫,這幾年來大肆投資一些前程看好的政治新秀,王光進就是他們攀附的主要對像之一,渠家甚至把原本打算在家養一輩子的守灶小女兒給嫁到了王家。可以說,王光進雖然算是老爺子的門生,但這個門生並不純正,不像是何冬熊全然站在老爺子這頭,他有半邊臉,還衝著牆那邊笑呢。

  「但凡朝野間的能量,也都總是要有個去處的。」老爺子倒不大在乎這個,「山西幫失勢久了,難免化整為零,被有能力的人分別消化。他要只能等著接收我手裡的籌碼,那我反而什麼都不會給他。沒有自己往上爬的決心和能耐,他怎麼和楊海東抗衡?這個人,我看好他很久了。就是先帝也看重他,特別讓他到西北去歷練幾年……果然是磨礪出來,幾乎脫胎換骨。處處都顯得從容自如,你單單只看這門親事,他是要比何冬熊高瞻遠矚了不知多少倍。伏筆打得多深,多捨得下血本?這樣的人才懂得辦事。只要有權家和他王家在,我退下來後,我們家再太平十年,應該是不成問題。」

  十餘年後,焦子喬也到了能當人事的年紀,外頭的風風雨雨,就要他自己來面對了。

  「可……那畢竟是守灶女,渠家的錢,又是堆山填海,根本就使不完。」蕙娘大膽地白了祖父一眼,「您這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就不為令文自己想想……她那個性子,能壓得住渠家姑奶奶嗎?」

  「從小到大,沒虧過她。對她的教育,雖比不得你,可和一般人家比,也沒有差到哪裡去。」老太爺的態度淡下來,「進士夫婿,閣老家的女兒,陪嫁不會短了她,嫡長媳,前頭元配也無一兒半女……就這樣她還壓不住底下的弟妹,那也是她的命數!我難道還能把一輩子都給她鋪墊好了,由著她任性?還是那句話,走著學不會,跌幾個倒,她自己就懂了!」

  他動了一點情緒,蕙娘便不敢再說什麼,只好垂首斂眸,聽老太爺發威。沒想到老爺子話鋒一轉,又把她給拉進來了。「就好比你……多麼聰明的人,怎麼你就是看不懂你姑爺?從這一開始你就瞧不起他,我難道看不出來?可我就故意不說,非得到你自己吃他一虧了,你才明白從前有多淺薄呢。」

  蕙娘面上一紅,雖說老爺子語調很和氣,可她也沒敢拿蒲團,而是立刻跪下認錯。「是孫女兒動了情緒,把他想得太簡單了……」

  「兩個丫頭,都設法向我告狀。」老太爺淡淡地道,「讓底下人為你擔心,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見蕙娘臉頰艷若桃花,實在是已經羞愧得狠了,只眼神越亮、神色隱隱透著堅毅,老人家也就不往下刺她了,「這幾個月,在權家都辦了些什麼事,你說來聽聽吧。」

  蕙娘一五一十、簡明扼要地把府裡過的幾招給老太爺說了,老人家似聽非聽,等她說完了,他才開口,「你根本立身不對,思路應該調整……不對在哪裡?不對在你就是小看了權子殷,如今自己回頭,你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蕙娘咬著唇說。「他這人不笨,只是性情古怪而已,心機手段,他還是有的。」

  「說說。」老太爺神色稍霽。

  「從洞房夜來說,他恐怕打算拖一陣辰光再同我圓房,為的倒不是體貼我同他陌生,而是削弱、限制我的聲勢。使我初戰受挫,自然而然,士氣大減,他接二連三再加強硬,如我性子軟些,被這麼軟磨硬泡,怕也就漸漸打消了爭位的心思。」蕙娘直挺挺地跪著,從開始和老太爺分析。「不料這一招沒有奏效,恐怕林中頤便著急了,一方面給權伯紅抬房,再不打自己生育嫡子的主意,一心要證明權伯紅可以生兒育女。又在飲食上為難我,試探我的態度,也方便權仲白出招。他讓我和家裡人說,也是為了宣揚我驕傲挑剔的性子,還是壓制我在長輩心中的形象。這一招……我回的還可以,只過激了一點,長輩們怕還覺得我做得不夠好,終究是太凶狠了一點,所以把我們打發到香山去,緩和了事態,也能讓雙方都專心生育。畢竟這種事,還是要看子嗣。」

  「你知道要看子嗣。」老太爺慢慢地說,「又如何反把能給你子嗣的人往外推?」

  「我……我是看走了眼,」蕙娘沒有狡辯,「我想著他笨而粗疏,您也知道,小人誘之以利,君子欺之以方,蠢人麼,那就欺負他蠢……我想著這些手段雖不是細緻到了十分,但料他也看不出來的,漸漸的,他就走上該走的路了……沒想到,他心底是門兒清……」

  「你是小看了他。」老太爺歎了口氣。「還是傲……從他拒婚那一刻起,你怕就把他給判了刑。孫女,說了你多少次了,你再能,天底下也還有人比你更能,不好坐井觀天,小瞧了天下英雄。」

  蕙娘面紅似火,她終究忍不住為自己分辨,「我……我沒想我是天下第一……」

  她面上浮起倔強,「我就是沒想到,他——他——」

  「你就是沒想到,他既然不傻不笨,又為什麼看不上你。」老爺子幫她說完。

  蕙娘搖了搖頭,她沒有說話,也不肯看祖父,只是垂下頭瞪著地面。老爺子望著她的頭頂心,打從心底又是歎,又是笑的,長長地哼了一聲。

  「起來說話吧,」他說,「跪得膝蓋不疼嗎?」

  蕙娘撲到祖父膝上,軟軟地叫,「祖父……我、我做錯了……」

  「你錯得也不大,除了看錯權仲白以外,其餘幾件事,思路都很清晰。」老爺子說。「為權家女鋪路,也是主母該做的事,他對你不滿,是你手法沒對,這件事本身不錯。現在長輩看你,恐怕是很欣賞的。可你也不能忘記,歸根到底,這世上好多事都和子嗣有關,你看錯他一次,不好看錯他第二次了。」

  「這我知道,」她又抬起頭來,自信地笑道,「我、我不會再隨意瞧不起他了。」

  「你也不想想,」老爺子挺得意的,「我會給你挑個傻子嗎?你這看錯,簡直是連祖父也一起看錯了——該怎麼對他,你想好了?」

  「對付蠢人,有對付蠢人的辦法。」蕙娘笑了。「對付聰明人,也有對付聰明人的辦法……雖費力些,也不能心想事成,但也不是就不能辦了。」

  她站起身來,親親熱熱地挨著老祖父撒嬌,「您也不塞個蒲團給我,我這會起身都費勁——」

  「塞個蒲團,我恨不得塞個爆竹給你。」老爺子隨口說,見蕙娘瑟縮了一下,難得露出憨態,明知是計,也不禁大起憐意,他改了話題。「在香山,吃住還順心吧?說來也好笑,林中頤這個人,手段始終落入市井……吃穿上虧待人,講出去都是笑話。」

  「都挺好的。」蕙娘說,老太爺又問了些起居瑣事,她都說好。

  「再沒什麼不順心的地兒了吧?」老爺子也就漸漸放下心來,隨口又問了一句。

  這一問,問出問題來了——蕙娘眉頭一皺、欲言又止,到底還是把話給吞回去了。

  「怎麼?」老爺子不禁好奇心大起,「你是還有什麼不足?沖粹園我也是去過的,那裡雖不說是人間仙境,可也不比蘇杭一帶的園林差了——」

  「不是……」蕙娘臉竟又紅了,她抬頭看了看祖父,一跺腳。「噯,您問娘吧……我、我說不出口……」

  「什麼話說不出口。」老爺子模模糊糊的,有點線索了。「你什麼時候和一般人家的女兒一樣,粘粘糊糊、扭扭捏捏的——」

  「是、是權仲白!」蕙娘估計也覺得自己的安排不合適,她滿面緋紅,聲音難得微弱,她又一跺腳,告狀一樣地說。「他修行了什麼練精還氣童子功……我……我……我吃不消……老被他欺負!」

  老爺子先是一怔,後竟不禁大樂,「你娘怎麼說?」

  「都說以後慣了就好了。」蕙娘求助般地揪住爺爺的衣袖,「可他老仗著這個欺負我,我、我心裡不綴!」

  老爺子樂得前仰後合,「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呢!你就這麼不惜福……」

  他擦著眼眶邊上的一點淚水,「傻孩子,他有功法,你就沒有先生?出嫁前讓你上課,你倒是認真學了沒有?」

  沒等蕙娘答話,他又敲了金磬。「去和江媽媽說一聲,令她收拾行裝,從今兒起,跟著十三娘和姑爺,去香山住兩個月。」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09 PM

59明白

  難得回一次娘家,肯定是要在焦家用飯的。老太爺國事繁忙,今日撥冗在家人身上花費了大半日時間,到晚飯時就要和謀士們一道說話了。四太太特地擺了一桌款待女兒女婿,又令兩個姨娘在門邊小桌坐下吃飯,文娘在屏風後同子喬另設一席:這一隻手數得過來的幾個人,卻要分做三桌用飯……四太太自己都感慨,「家裡人口少,過了這頭一年,姑爺千萬多帶蕙娘回來走走,免得我們日常幾個人,吃飯都不香。」

  焦家人安排出來的宴席,自然是色香味俱全,每一道菜都透著那樣妥當。又照顧到了蕙娘的清淡口味,又為權仲白預備了鹹鮮辣口的飯菜,因權仲白不喝酒,還另有鮮花純露佐餐,四太太自己和蕙娘小酌內造上等秋露白,這酒微微溫過,濃香傳遍室內,連權仲白聞了都覺得口中生涎,蕙娘更是難得地頻頻露出笑來:因為權仲白不飲酒,她在權家幾乎也從未享過口福,這次回娘家,能夠有特別的享受,似乎讓小姑娘心情大好,她主動給四太太搛菜,「今兒這鮮江瑤,味道挺足的……」

  又白了姑爺一眼,「你倒是下筷子呀,自己家裡,難道還要裝斯文?」

  說著,也給權仲白拿了一勺拆燴蟹肉,「七尖八團,今年螃蟹倒上得早,才剛七月初呢,就覺得蟹肉滿了。這是我們家獨有的手藝,做起來太費事啦,我倒是更愛清蒸,無非是娘照顧到你的口味,又設了這個做法罷了……」

  四太太笑道,「你要吃清蒸的,一會還有呢,讓你姑爺吃吧,別逗他了。」

  小家庭裡種種矛盾,自然不會隨意四處暴露。除了老太爺知道內情以外,女眷們都被蒙在鼓裡,權仲白掃了鄰桌一眼,見焦清蕙生母也好、嫡母也罷,望見她發小姐脾氣,全都會心微笑,他自然也予以配合,「我這不是吃著呢嗎,就你多話。」

  這親暱的埋怨,頓時又惹來了長輩們的微笑,蕙娘剜了權仲白一眼,「你就吃著吧,且少說兩句,憋不死人的。」

  吃過飯,大家上茶說話,文娘也從屏風後頭出來,坐在母親身後,她給姐姐使了幾個眼色,過了一會,蕙娘站起身進了淨房,出來的時候,文娘就在外頭等著她呢,她一頭就扎進姐姐懷裡,「姐,這麼久才回來看我們!」

  現在老太爺對文娘的教養,已經日趨嚴格。雖說蕙娘之前已經在後宅和母親、姨娘相見,但文娘課程未休,竟不能提前回來,勉強按捺著等蕙娘從小書房回來,卻又礙於權仲白在場,不好出面相見。饒是她平時最愛和蕙娘慪氣,可姐妹倆一分別就是幾個月,下次見面,怕是要到新年後了,這頭愛炸毛的小野貓,今天卻是又馴順又粘人,鑽在蕙娘懷裡,都不要出來了。「少了你,家裡就更無聊了!」

  「你哪裡還有空無聊……」蕙娘想到王辰,心裡就不得勁——文娘的本事,她清楚得很,這個嬌嬌女,也就只有何家這樣的人家能容得下她了,雖說老太爺口中,『王光進這件事,辦得很漂亮』,必然是涵蓋了此事的方方面面,就算王辰元配不是自然過身,可她病重時王光進夫妻根本都不在當地。王辰就算聰明敏銳,面對來自大家長的手腕,怕也是全被算計進去,懵然不知。他待文娘,應該是不會太差的……可這終究都是『應該』、『也許』,文娘嫁到王家,隱藏的問題一點都不比她在焦家少。唯一可以慶幸的,也就是有權仲白這個神醫姐夫,文娘這輩子性命肯定是出不了大問題的。

  但祖父已經立定決心,此事已不能更改。蕙娘是明白老人家的性子的:天大的富貴,就要有天大的本事去享,有誰要人呵護一輩子,那他就是沒命享用這份富貴。文娘的嬌弱,對於閣老來說,從來都不是借口。

  「最近這段日子,功課都學得怎麼樣了?」蕙娘就板起臉來問妹妹,「多和母親親近親近,也從她身上學些處事的手腕,我看母親這段日子,眉宇間多了好些活氣,想必對子喬終究也漸漸有了感情……她是大戶嫡女出身,一輩子風風雨雨,什麼沒經歷過?你別寶山在旁不開眼,將來吃苦受累了,再掉頭回來後悔。」

  文娘隨意應了兩聲,看著滿不在意——她更感興趣的還是蕙娘的生活,「你和姐夫究竟怎麼樣了嘛,我瞧著你們是頂親熱的,可就是這麼親熱,反而透了些假……在權家,受了氣沒有?」

  就算受了氣,蕙娘也不會告訴妹妹,她淡淡地道,「誰能給我氣受,你就別管我啦,多想想你的功課吧——等下次回家,我是要考問你的!」

  文娘頓時沉下臉來,她要走,又捨不得姐姐,腳尖跐著地,「這麼久沒見面了,你就一句軟話都不會說……」

  如若今天要回衝粹園去,則差不多午後就要動身,時辰快到不說,二則將權仲白一個人丟在廳裡也不像話,蕙娘歎了口氣,她究竟是要比從前軟和了——能對權仲白軟些,她為什麼不能對妹妹軟些?「什麼話,你心裡不清楚呢?還要我說!」

  一邊說,一邊兩姐妹就回了廳裡,文娘手還穿在姐姐臂彎裡不肯放開,蕙娘瞥了她一眼,不禁噗嗤一笑,她難得柔情,將妹妹的一絲散發別進耳後,又順帶撥了撥文娘的耳環,低聲道,「真是個傻姑娘……好啦,姐姐也想你,這成了吧?」

  才一抬頭,卻見權仲白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蕙娘還以為他是想要告辭,又不好直說,見時辰也差不多到了,便起身告辭,文娘雖然依依不捨,可當著母親、姨娘的面,更重要還有姐夫在場,她也不好意思再多撒嬌,只好眼巴巴地望著姐姐上車去了。

  #

  這一次回娘家,回得小夫妻兩個都有心事。待回了香山,權仲白很遵守諾言,一句話也未曾和蕙娘多說,便去料理他的醫務。蕙娘自己靠著迎枕,出了半日的神,越想心裡就越是不舒服:她能接受自己嫁進權家,面對藏在暗處的殺人兇手。但卻正因為外頭世界的險惡,反而對文娘的婚事很是耿耿於懷。翻來覆去悶了半天,如非江媽媽過來給她請安,她怕是都走不出這個情緒泥沼。

  「江先生坐。」蕙娘對江媽媽是格外客氣的——焦家規矩,不論身份,凡是曾教曉過蕙娘一門學問的供奉,不論這學問在外人看來多麼卑微,焦閣老父子都令蕙娘以禮相待。『你要學,就說明用得上,既用得上,就要承這個授業之恩』。即使江媽媽身份特殊,焦家不能以供奉之禮相待,她本人卻從未失了禮數。「這一回,又要勞動您了。」

  「這是哪裡說來。」江媽媽肅容微微一動,她為這份禮遇難得地笑了。「姑娘出嫁之前,所學那些本領,按說已經足夠使用,這床笫間的事要是懂得太多,姑爺心裡犯嘀咕不說,也有失女兒家的身份。想姑娘今番請我過來,是有別的用意吧?」

  這是曾在王府內服侍過的燕喜嬤嬤,真要說起來,在內廷裡還是有過職等的。雖然本人一輩子守貞不嫁,但在房事、孕事上卻是個行家。打量蕙娘請她過來,是為了孕事相詢,也不能不說是其善於審時度勢——也就是因為這份坦然的態度,蕙娘和她談起權仲白,倒沒那麼害臊了。

  「先生不知道!」她苦惱地說,「這姑爺他的情況,和您教我的還十分不一樣……」

  便將權仲白的特異之處一一道出,「光滑無皮不說,堅硬長大,同您那裡的玉勢比較,還猶有過之……」

  她有點臉紅,卻不是恥於此事的私隱,而是恥於自己的無用。「又精通煉精還氣之術,我……我沒一次能壓得過他,總輸得一敗塗地,幾乎連跟上都很勉強。每回事後,總要休息好半天才能回過勁來。」

  江媽媽神色一動,「煉精還氣,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承受得起的。您承受不了,此事難為補益,長此以往,只怕是要吃虧的。現在您提起這事,只怕還是懼大於愛吧?」

  見蕙娘垂首不語,似乎默可,她略略沉吟片刻,便吩咐蕙娘,「其實此事說來玄之又玄,不過也就是脫胎自《素女經》的道家養生之法,這樣的功法,我這裡也有一套。只是從前顧慮到您的身份,未能傾囊相授而已。您常練此法,假以時日,也就能和姑爺旗鼓相當,不至於不諧了。」

  說著,就將幾句口訣傳給蕙娘,一邊又道,「這畢竟是慢慢才見效用的,現今姑爺既然征撻得您吃不消,那麼我這裡有些手段,雖粗俗些,但卻極見效用,學與不學,卻在您自己了。」

  「這種事本來就最粗俗了。」蕙娘想到能報權仲白幾次把她折騰得竟要開口求饒的仇,便覺得渾身血液都要沸騰起來,她絲毫不以身份為意,「再說,兩軍相接,比的是手段,又不是身份……您就只管傳授吧。」

  江媽媽不知想到什麼,眼底竟掠過一絲笑意,她一背手,一本正經地道,「可姑爺既然天賦異稟、長大過人,則有一事,姑娘必須先行辦到……否則,怕也不好教的!」

  蕙娘不禁大奇,忙道,「您儘管說——」

  江媽媽便壓低了聲音,說出一番話來,聽得二少夫人神色數變,臉上不禁浮現紅霞,她有些忸怩了,「這——就不能隨意將就嗎……非得——」

  見江媽媽不說話了,她又一咬牙,「成吧,這件事就交給我,一兩天內,一定給您送去。」

  #

  焦閣老一席話,說得神醫心事很沉,他今日只叫了十餘個病人,因又都無過分的疑難雜症,隨意開出方子,沖粹園有的藥,就沖粹園裡抓了,沖粹園裡沒有的,他也指明城內藥房,病人們自然是千恩萬謝,權仲白也不以為意。用過晚飯,便讓小廝打了個燈籠,自己在沖粹園中閒步賞月,想到廣州風物,一時也不禁心潮起伏:不論自己這個妻祖父究竟有何用意,保太子,是否還是為了限制楊家,但在孫家起落上,他這句話是沒有說錯的,一旦孫侯去位,只怕廣州開海,就不能像現在這樣轟轟烈烈了。

  開海貿易、地丁合一,都是影響深遠的國策變動,承平帝雖然年號承平,可態度是一點都不承平,宮中朝中都不寧靜,四野也不太平。現在的大秦,看似中興之勢才起,處處都有生機。可危機也和生機一樣濃重,這個龐然大物,就像是一艘載重過沉的海船,許多小事一旦處理不好,都有傾覆的危險,更別說是危及中宮的大事了,權仲白不願過問政事,不代表他不瞭解政事,不參與政事——畢竟,身為朝野間唯一深受皇上信任的神醫,他自己也很知道自己一言一行的份量。

  但很多事,不是這麼簡單,要推太子一把,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可要保太子一年,那就有無數的工夫等著他做,其中更有好多心機算計,是他所不喜、所不願為的,可既然在閣老跟前許了這麼一句話,他也不可能說不認賬就不認賬……

  思緒半晚飛馳,從朝事而發散開去,又想到邊事,還有那生機勃勃的廣州風光,亦時不時在腦海中添亂。權仲白心思紛紛,他越性屏退下人,自己提著燈籠,就著一點在成片黑暗中微不足道的燭光,熟門熟路地進了歸憩林。

  今夜雲重,在奔湧不定的雲海之中,星月不過是偶然投下的一束微光,達氏的墓碑只是一道濃黑而硬冷的長影,權仲白在墓碑前站了許久,心思倒慢慢沉靜下來,他拍了拍墓碑頂部,幾乎是自嘲地一笑,「嘿,這一生交遊廣闊,醫好多少人!心事上來,陪我的只得你這一塊石頭。」

  可這一塊石頭,究竟並不只是一塊石頭,它所代表的身份,如今已為另一個活色生香刁鑽難纏的少女佔據,她要較他小了近一輪,可心計深沉手段百出、兼且野心勃勃、霸氣四溢,爭勝之心從未瞞人——這所有種種,權仲白在這塊石頭跟前是不諱言的,「全是我不喜歡的,同我喜歡的,簡直截然相反。」

  可她畢竟還是住進來了,理直氣壯地和他分享著他的臥房——甚至還反客為主,把他逼離了自己的地方。只要一想起焦清蕙,她的臉、她的聲音,她那——說也奇怪,在他心裡,她總是睥睨外露,一臉的挑釁——那驕傲的風度……焦清蕙雖不討他的欣賞,雖令他頭疼,可卻畢竟是活潑鮮亮的。死人沒法和活人爭,這一點他明白,可他應在自己身上,他不能不有所感傷:他欣賞的那個,在他心裡只留下幾處眉眼、一點聲音、些許言語,可他不欣賞的那個,卻神氣活現,四處侵略,立雪院變成她的,沒有兩個月工夫,連沖粹園都不見了,變作了她的焦氏園。

  最諷刺一點,她要侵佔他所有的東西,卻不喜歡權仲白這個人。焦清蕙對她妹妹,感情是深的,她那一笑、一嬌嗔、一調弄,全然出於真意、出於熱愛,這世上的假,最怕是遇到了真,只這一句話,將她的所有嬌嗔都比出了做作。是啊,雖說夫妻敦倫之事,她極為主動,可她似乎是根本就不喜歡他。她不過是想要將他馴成一條服從的狗,將他之所以成為他的所有人格抹煞。

  而他呢?他不能不奮起去保衛他的所有物,去保有這些本來是他的,又輕易變成她的,可論理還應該是他的那些東西。就算不能馴服她,他起碼也應當令焦清蕙明白她的界限,將他的生活搶救出來——怕是難以全身而退,可起碼,失掉的不能太多。

  一想到這個,他就要比想到政事更煩、更畏難,而唯有此事,是歸憩林無法給他任何安慰的。權仲白站了很久,只有越站越煩,他索性又拎著早已經燃盡的燈籠從歸憩林裡出來,一路摸黑到了蓮子滿,望著遠處燈火隱現的甲一號,他越發有些沮喪了:扶脈廳雖然也有給他住宿的地方,但焦清蕙沒有干涉病區,一個臨時住處,哪裡比得上甲一號的舒服?

  站定才一歎氣,正待舉步,忽見池中燈火漸起,一艘採蓮小船,自蓮葉間徐徐滑了過來,焦清蕙就立在船邊,手持竹篙,船頂挑了一盞孤燈,此時風吹雲散,漫天萬千星輝大放,和著燈輝灑落,襯得她眉目瑩瑩、柔和溫婉,於一池搖曳蓮花之中,竟有不食人間煙火之感,幾令人疑真疑幻。

  即使以權仲白的閱歷,亦不禁心中大動,一時瞧得癡了,他站在橋邊未曾開口,還是焦清蕙舉起竹篙,在他腳前輕輕一點。

  「上船嗎?」她問,微微揚起臉來,在橋下看他。「相公?」

  事後權仲白想來,這居然是焦清蕙頭一次叫他相公。

  「你想明白了?」他到底還是回過神來,卻並不就動,而是提足沉吟,大有矜持之意。

  焦清蕙的神色頓時又是一變,她的出塵就像是花葉上的露珠,只一碰就掉了,餘下的又是那個棘手難纏的世俗少婦——輕輕一跺腳,湖面頓時起了一陣漣漪。「你怎麼就這麼沒趣呀——想明白了、想明白了!還不給我滾上船來?」

  一頭說,一頭已經掉頭劃開,權仲白不免哈哈一笑,他輕輕一躍,便跳上船尾,幾步走到船頭,接過清蕙手裡的竹篙。

  「還是我來劃吧。」他說,「這湖可頗不小,水道複雜,你會迷路的。」

  口中尚未停,洋洋月色下,船身已經沒入蓮海之中。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11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2-9 07:26 PM 編輯

60覺悟

  「沖粹園所有生活用水,實際上都是從這湖水過濾而來。這湖水看著雖然小,但勝在是活水,和山上幾處水源都是相通的。」權仲白一邊撐船,一邊順口就給焦清蕙介紹,夜風徐來,他也的確覺得精神一爽,口中不禁就笑道,「湖裡的幾處亭台樓閣,是他們特地堆土建島,都並不太大,可湖心亭裡賞月是很有情調的,你以後得了空可以常來。天高月小水落石出,秋月也是很迷人的……夏天蚊子太多了!」

  再有情調的文人墨客,也不能不考慮現實,焦清蕙從船尾舉起一盤香給他看,「這是不知哪裡來的方子,秘製的安息香。每到夏天燃起,任何蚊蟲都不能近身,味道又淡,要比艾葉好得多了。」

  她今天穿著清雅,首飾也穿戴得不多,只做家常打扮,看著倒比平時盛裝時的凌厲要鬆懈了幾分,靠在船舷上和權仲白說話,態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嬌慵隨意,「剛才讓人帶話到你扶脈的地方,又說你進了園子。倒是一陣好找,還是丫頭們遇到甘草,才知道你又去了歸憩林。黑麻麻的,連燈也不等就走出來,害我差一點就錯過了……」

  她伸出一隻腳,調皮地點著水面,權仲白有點吃不住,「別鬧,船翻了就不好玩了。」

  眼看湖心亭在望,卻原來裡頭已經點了燈籠,甚至還放了個紗籠——下罩著幾色點心,權仲白將小船泊在亭邊繫住,自己先上了亭子,他才向焦清蕙伸出手去時,焦清蕙自己輕輕一躍,卻已經上了地面。兩個人都有些尷尬,權仲白多少有幾分負氣,他在亭邊坐下來,「你倒是準備得很快!」

  「我動作一直都不慢呀。」焦清蕙在桌邊坐著,她捧著腮看他,「這不是一想明白,就來找你了?」

  他可以十足肯定,焦清蕙的想明白,肯定不是他的『想明白』,權仲白不置可否,「你都明白什麼了?」

  「在宮中挑撥寧妃的事,我的確是有意為之。」焦清蕙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從兩人矛盾的焦點說起,「一來是看透了母親的心意,當時還以為是為瑞雨鋪路,二來是限制一下寧妃,也算是幫家裡一把。這件事,我做得又對又不對,為家裡出力,在情在理都無話可說,可我是不該從你這裡得到消息,又不聽你的話……」

  她站起身襝衽為禮,「相公,這是我錯了。」

  權仲白有點犯暈了——這可是焦清蕙!他居然能得她的一個禮!這件事順得反而有點古怪了!

  他保持了矜持,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狐疑地望著小妻子,焦清蕙也不以為忤,她在亭內來回踱了幾步,又自一笑,「不要這麼吃驚呀,我又不是天皇老子,怎麼可能自以為天下第一?你能參透我的種種佈置,那自然是我的同輩中人,從前小看了你,是該對你賠個不是的……別說認個錯,就是對你作出一點讓步,也都不是不能商量。」

  她竟顯得如此從容、親切而善於妥協,這同權仲白認識裡的焦清蕙簡直是判若兩人。他有點噎著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讓步,讓什麼步,你心裡想好了嗎?」

  「這自然是想好了的。」焦清蕙挨著他坐下來,「你我二人最大的矛盾,兩個人都心知肚明,我對世子位有意,而你卻絲毫無意。我們兩人都有足夠的理由,恐怕誰也說服不了誰——」

  權仲白忍不住道,「我有足夠的理由不爭,可我不覺得你有足夠的理由爭!」

  他會開口,自然是已經不再狐疑擺譜,肯定了焦清蕙的誠意,這個狡猾多智的女兒家有點得意,也有點開心,她笑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有巨富,你有絕技……相公你告訴我,我為什麼沒有足夠的理由去爭?」

  「你無非就是擔心,沒有世子之位,你護不住你的萬貫陪嫁。」大家說破,倒是爽快,雖說矛盾似乎還不可調和,但權仲白倒是來了興致,他曾經一度為焦清蕙熄滅的誠懇,又有些冒頭了。「可我自問也是有些本事的人,雖不能令你威風八面,但護住你的陪嫁,令你享用該有的生活,這還是辦得到的,甚至於將來為你娘家保駕護航,憑我的面子也不難做到……沖粹園的風光,難道就真比不上國公府?」

  「你有這個想法,我不意外。」焦清蕙的態度也很沉穩,她甚至還微微一笑。「如我是你,我也會有這樣的想法。畢竟,神醫的能耐可並不小……但很可惜——相公,我信你不是無能之輩,但我不信你有如此大能。」

  「這怎麼說?」權仲白有點不快——這也是自然的事,他語調有些生硬了。「原來你還是看不起我……」

  「那倒沒有這個意思,」焦清蕙用手點了點西北面,「可你真要有如此能耐,恐怕現在達家姐姐,也就不會躺在歸憩林裡了吧……」

  這話雖然柔和,但語意鋒銳,幾乎是直指權仲白最大的軟肋,他不禁神色一變,待要說話,又覺焦清蕙所言的確不差:達氏病情,千真萬確,是為朝事耽誤。當時皇上病情不大好,家裡人根本就沒把達氏病重的事傳遞進宮,他是一無所知……

  「更別說,你要真有如此大能,也就不會在沒過門之前,就把和我的關係處得這麼僵了。」焦清蕙幾乎是有點同情。「相公,你是當世神醫,醫術毋庸置疑。雖然至情至性、作風特別,但在宮廷中進退自如,多年沒有出事……這的確都是你的能耐。可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醫術上能為了,為人處事的種種手腕,你就未必一樣能為。要我信你護足我一世平安?難。」

  這話的誠懇坦白,並不亞於權仲白當時頭一次拒婚的誠意。雖說忠言逆耳,但畢竟言之成理。權仲白只能報以一片默然,兩人相對良久,他才慢慢地說,「可要就憑你這虛無縹緲的擔心,就想推我出頭去爭,更難。誠然,我沒什麼本事,可我也不是個傻子,你要以為你能略施小計,就把我耍得團團亂轉,那就是你沒有眼力了。」

  「人家不就是看走眼一次嗎,」焦清蕙發嬌嗔,「怎麼祖父說完了你還要說……討厭,下回你要有個什麼疏忽,看我不笑足你一世!」

  埋怨了一句,她又回復了正經態度,「你要真那樣傻,被人耍得像哈巴狗兒,那也是你自己層次不夠。人要怎麼活是自己選的,你想活得傻,我也能成全你,可你活得如此聰明,我心裡自然也只有更高興。從今後,也會像對個聰明人一樣對你。」

  她笑了,「相公你既然聰明,當也明白聰明人處事,有時候是不必兩敗俱傷,即使目的不同,也能攜手合作的。」

  這種態度,恰恰是權仲白所不喜歡、不欣賞的,他擰起眉頭,勉強地哼了一聲,終是忍不住道,「今日你這樣欺壓不如你優秀的人,他日被人碾壓,你心中能沒有怨言?如是人人都和你一樣弱肉強食——若是我和你一樣弱肉強食,你又哪來的機會能推動我去爭!我早就把你壓得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聰明人要懂得的第一件事,就是求同存異。」焦清蕙悠然道,「相公講求仁道,我講求霸道,雖說道不同,可如今二人一船——」

  她指了指亭邊小舟,「你不能狠心把我推下去,那就只有同舟共濟嘍。」

  權仲白霍地站起身來,他有點興奮了:他們在談的似乎是眼前的局勢,又似乎不止於具體局勢。「你不肯放棄霸道,要向我推行你的霸道,卻恰恰是令我放棄了求同存異。以我本心,我要是把你推下去,豈非從此海闊天空,再用不著為你頭疼?」

  「咦,」焦清蕙不慌不忙,她也站起身來,巧笑嫣然、背手而立。「可相公你還不明白麼?這聰明人要懂得的第二件事,就是堅持本心。」

  她伸出手指,一吐舌頭,竟是說不出的俏皮風流。「你如果要放棄你的仁道,來講我的霸道,那你豈不就是承認你自己並不如我?你終究還是輸給了我?我想以你的傲氣,怕不能這麼簡單就認了輸,承認我看不起你,也是有道理的吧。再說,相公仁心仁術,你雖然威嚇了我那許多話,可你真能違背本心,行此種種手段?」

  權仲白悶哼一聲,竟不能回話,他左想右想,禁不住道,「你這不是耍無賴嗎,我不忍得,你反而得寸進尺了——」

  「哎,這就是第三點了。」焦清蕙顯然有備而來,她一攤手。「兩軍對陣、各憑本事。我用盡我所有籌碼來對付你,你又何嘗不是用了你所有想用的籌碼來對付我……你能用那些話來壓我,我心裡倒是很佩服你的,要是連那些話都說不出口,你也就太婦人之仁了。」

  她的眼睛一閃一閃的,竟能將整張臉點亮,權仲白忽然間發現,他尚且還沒有見過如此——如此——如此鮮活——如此快樂的焦清蕙。「但不論輸贏,一來風度要有,二來共識要有。你我的爭鬥,無非是觀點不同,世事難料,誰也沒有十成把握,自己的這一套只會對不會錯。」

  她伸出手來,「斗是要鬥,爭是要爭,日後遇有分歧,自然各顯神通,先在自己屋裡爭出個結果來了。輸的那方,卻不好暗扯後腿,導致對外不一,反而對二房不利。這君子之爭的規矩,從今日就立起來,相公你說,可好?」

  「這怎麼爭?」權仲白不伸手,「就這麼兩個人,還要你使心機我我用手段的,太累了,我不爭。」

  「這討價還價,不就是在爭嘍?」蕙娘悠然說,「難道你連爭都不敢爭,就要放棄你自己的仁道?還是你連爭都不肯爭,就要迫我放棄我自己的霸道?如是不敢——你好膽小!如是不願……好似這又不是你的仁道了吧?」

  這一下,權仲白是真的徹底被繞住了,他前前後後細思半晌,正是猶豫難決時,又想到了妻祖父的那番交代。

  「你就是要讓她曉得,她是鬥不過你的!」老人家諄諄叮囑,「要不然,她一輩子都不甘心,心不定,行動怎麼會安定?」

  「說好了君子之爭。」他把手放到蕙娘手上,還有點不放心。「你可不許撒嬌放賴,又來女兒家這一套!」

  「誰會那麼幼稚……」蕙娘白他一眼,立刻就撒起嬌來。「好啦好啦,來蓋個印!」

  說著,她指頭一勾,兩人拇指相印,竟是模仿小兒為戲,來了個『拉鉤蓋印、一百年不許變』。

  夜風徐徐、星月交印,如此良辰,兩個人談的卻是絲毫都不良辰的話題,蕙娘很有君子風度,一旦約定,就同權仲白商量。「頭前是我做得不對,算我錯了……如何補償你呢?不如這樣,大嫂有妊期間,我一個月頂多回府三次,令她能安心生產。你瞧這麼補償,你滿意不滿意?」

  「不滿意。」權仲白獅子大開口,「你起碼要在這十個月內,暫緩你那爭雄爭霸的心思,我才滿意。」

  「十個月?」蕙娘倒抽一口冷氣,「人家才過門三個月!不行!我頂多緩三個月——」

  孩子似的鬥了半天的口,兩個人討價還價,商定了賠償事宜:因蕙娘小看權仲白的城府,對其感情造成嚴重傷害,現特地離場休息半年,期間不可經常回府,以安撫權仲白神醫受傷的心靈。

  蕙娘很介意,「哪來這麼脆的心……玻璃做的呀!」但還是嘟嘟囔囔地答應了下來,她歎了口氣,又打開紗籠吃點心,還邀權仲白,「你也吃點,說了這大半天的話,餓死我啦。」

  這一場家中戰事,居然是這樣收場,這是權仲白沒有想到的,焦清蕙此人行事,處處機鋒特出,說她是一般的宅門女兒嗎,真不像。可說她跳出宅門了麼,她又比誰都能爭勝好強……他在焦清蕙身邊坐下,還有點感慨,「也不知道是誰教你的!這……這麼——」

  「這麼什麼?」焦清蕙眨了眨眼。

  權仲白索性有話直說,「你壓不住我,轉臉就來同我合作……又這麼明目張膽地利用我的良心,來滿足你的沒良心——你這不是個政客嗎你!」

  「那不然還能怎麼辦?我不能全壓住你,又不能把你給推下船去,不合作,要怎麼辦呢?」焦清蕙哼了一聲,有點沒好氣,「人總要立足實際,接受現實的……這不是政客,這是覺悟。」

  她白了權仲白一眼,不知為什麼,微微紅了臉。「我一直都是很有覺悟的……不然,怎麼能和你同床共枕,還沒被你氣死?」

  說著,她不知何時從腰間掏出了一樣物事,權仲白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條軟尺,他正納悶呢,蕙娘已經叉腰站起,喝令他,「把褲子脫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12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2-9 07:27 PM 編輯

卷二:東風壓西風,龍虎勢難休

61量體

  權仲白真是幾乎崩潰:在閨房裡呼呼喝喝的也就算了,畢竟是關起門來的事,誰知道別家夫妻在門後都是如何?可要在這光天化月、四面透風的涼亭裡,於討價還價剛剛結束,才剛『想明白』之後,立刻就要他脫褲子……

  「我又不是種豬。」他漲紅了臉,有點激動,「你就是一心要盡快懷孕,這也太過火——」

  「誰說要和你……」焦清蕙臉也紅了,她一揮軟尺,「量一量而已,你自己想到哪裡去了!這裡又沒有人,你怕什麼?」

  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已經將權仲白腰帶握住,權仲白再顧不得,他掙扎起來,可又怕動作太大,焦清蕙跌入湖中那就不大好了……

  但凡一個人有顧慮,一個人毫無顧慮的時候,勝負總是很容易就見分曉的。沒有多久,權仲白又一次在小規模遭遇戰中失敗,腰帶宣告失守,蕙娘一手伸進去,才只一觸,便蹙眉道,「哎呀,怎麼變大啦,先生要平常的尺寸……」

  「什麼先生,哪裡來的先生。」權仲白連珠炮一樣地問,他又扭起來,不惜嚇唬蕙娘,「我還沒洗澡,髒——」

  「你快修一修那個什麼童子功。」蕙娘一邊說,一邊好奇地就開始摸索著整個長度,權仲白啼笑皆非,「你這樣我怎麼修?」

  他也實在是很好奇,焦清蕙是如何能將幾種情緒這樣切換自如的,先還和他對峙得火花四濺分毫不讓,這會又一下胡攪蠻纏得讓人說不出話來。一頭要人家修童子功,一頭那微涼手指,又在柱身上下點來點去——「哎,你幹嘛!還真把尺子就湊上來!」

  掙扎間,也不知誰的手或是腳揮得太高,石桌上連紗籠帶盤子,全都被推落在地,發出脆聲,連著安息香香氣也驟然大盛,兩個人都是一驚,蕙娘難得失去從容,跳起來去看安息香,急得跺腳。「唉,香盤都碎啦——快走快走,一會蚊子來了,那可就受罪了!」

  山野之地,毒蚊從來都是不少的,權仲白得此機會,終於可以保持自己的名節,他忙穿好褲子,拉著蕙娘往船上跳,一路用槳,還不忘埋怨蕙娘,「以後閨房裡的事,就放在閨房裡做,這是家裡現在人少,要不然,被人撞見了,豈不是顏面掃地?」

  「我哪裡知道你今晚會不會回院子裡。」蕙娘還理直氣壯的呢,「這要是你還拿腔拿調的,要住回外頭去呢?你要是不讓我碰上床就睡呢?先生又著急要——」

  「你怎麼忽然又多了一個先生!」權仲白幾乎是用喊的了,不如此,他無法發洩自己的心情,「她要這個尺寸幹嘛?這種東西,你也好隨便給人!」

  「是祖父給我物色的房事先生。」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王府燕喜嬤嬤出身,也教導我有年頭了……」

  她難免有點臉紅,「至於要尺寸幹嘛……不告訴你!」

  就不告訴權仲白,難道神醫想不出來?即使他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了,仍忍不住氣血上湧,幾乎衝鼻而出。只好顧左右而言他,「怎麼搞的,從定親到成親,滿打滿算也就是兩年,哪來的有年頭?」

  「我本來是坐產招夫嘛。」蕙娘說,兩個人一道上岸,她墊著腳尖,按著權仲白的肩膀,要去解船頂綁著的氣死風,偏偏人又矮點,踮著腳尖也夠不到,「哎——你就不會幫我一把?」

  權仲白也是有點被沖昏頭腦了,本來他自己解下來,輕而易舉,可被清蕙那句話給鬧得神思不寧浮想聯翩的,就沒多想,蕙娘一說,他就把她抱起,和抱個小孩兒一樣,令她解下燈籠來——卻是作繭自縛,軟玉溫香在抱,更是心潮湧動起伏,幾乎難以忍耐:就是今天早上,才剛剛擦過一次槍,卻沒作戰,神醫也是人,也有色迷心竅的時候。等蕙娘解了燈籠,他才想起來自己做得不對,卻再禁不住了,手一鬆,令蕙娘緊挨著他,慢慢地滑下來……

  兩個人回房和洗澡的速度都很快,權神醫好像根本就不記得他這幾天都住在外院病區,和蕙娘一起進了甲一號,他居然主動去西翼淨房裡洗澡,快快地就清爽出來,掀簾子進了東裡間,回身還關門落鎖……好在,丫頭們都是聰明人,見兩夫妻手拉手進了甲一號,東西兩廂,此刻都是門窗緊閉、寂然無聲,似乎連人都不在裡頭了,多多少少,還是給小夫妻留了一點顏面……

  #

  蕙娘給權仲白量尺寸的路,走得特別艱辛,打從一開始,它就不平常,壓根達不到江媽媽的要求『平常時和意動時的尺寸都要』,她伏在權仲白腰邊上,手持軟尺,很生氣,「我這還什麼都沒干呢……你不要臉!」

  有個人雖然身子不大爭氣,但言辭還是挺鋒利的。「你真好意思說。」

  「哼,算了……」她也自知理虧,只好轉移話題,多少有幾分好奇地瞪著眼前的物事。「真和畫上的不一樣……」

  「北邊回民有行『赫特耐』的習俗,」權仲白半坐著,他的眼神在蕙娘腰背間游離不去,刺的蕙娘背上一陣癢癢,「那是極清潔的,不容易藏污納垢,也不大容易生病,就是女方也受益。我學醫後不久就聽說此事,自小便行了這禮。」

  非但如此,他似乎有定期除毛的習慣,身體也十分清潔。和春宮畫裡黑糊糊亂糟糟的一團毛比,真不知賞、賞心悅目了多少……蕙娘自己也有點臉紅,她不覺摁住雙唇,瞟了權仲白一眼,再看看眼前那物,有點猶疑不定了——如此長大,自己雖不是櫻桃小口,但看著似乎也真容納不了……

  權仲白見她情狀,真是腦際轟然一聲,理智只有最後一層皮,還都繃得死緊,他嚥了咽嗓子,聲音粗啞。「你要量就快,不量,就把尺子放下。」

  見那東西已經從硬而至樹立,現在更是斜指天際,蕙娘也有點吃驚,「我不是連碰都沒碰嗎……還是你不要臉!」

  一邊說,她一邊拿軟尺量起來,側過頭,臉枕在權仲白腹上,眼睛都瞇起來,「長是這些……寬是……噯!你、你別搗亂……」

  最後那聲音,一下軟得不成樣子。蕙娘手一顫,尺子差點掉下去。

  往常兩個人做這件事,權仲白雖不特別排斥,可也從沒有特別主動過,未到真個銷魂時,大概一應溫柔,只是為了令她不那樣難受。畢竟他尺寸過人,蕙娘要承受他始終有一點難。可也許是因為今日他受過一次挑勾,又或者是說得蕙娘半年不能輕舉妄動,他心裡高興。今天他爭勝之心也強,一出手就直奔右邊重點,長指一夾一擰,蕙娘魂都給擰飛了,她一掙,恰逢權仲白坐起來,臉頰正好一路就滑下去,香而且軟的微張雙唇,不巧便擦了那東西一下,兩人都驚得倒抽了一口氣。權仲白手上本能一捻一緊,蕙娘羞得掙扎起來——臉還埋在那左近呢,越發是鬧得不堪了。

  小別勝新婚,怎麼說都是好幾天沒有敦倫了,對身體健旺、初嘗情事的年輕男女來說,本就有火在心裡燒呢,被這一天反反覆覆的挑勾、對抗給刺激得,都比平時要更容易動情,權仲白難得地主動,他居然頭一次比蕙娘更急,蕙娘還沒著急呢,他著急了,腰一挺便頂了進去。蕙娘有些痛,便故意報復地運著勁兒,權仲白退也退不出,要再往裡,又怕她疼,急得汗珠一滴滴落下來——他也不是沒有別的招數,只是伸出小指頭,撓了撓蕙娘腰側,蕙娘就禁不住咯咯直笑,渾身一鬆勁,在她長長的呻吟聲中,權仲白終於抵達最深,他淺淺地呼了一口氣,有幾分戲謔,「寬是多少呀?」

  蕙娘白了他一眼,睫毛隨著他淺淺的動作,一扇一扇,像是一雙被捕著的蝴蝶,「寬不盈寸——呀!你——嗯……輕、輕些……」「你是想死呀還是怎麼,」權仲白禁不住要笑,他又頂了蕙娘幾下,頂得她眼睛都睜不開了,「嗯?寬不盈寸?你自己摸摸,你們家寸這麼長?」

  說著,竟握住蕙娘的手,要帶她去摸,蕙娘這時候反倒害羞了,她死死地閉上眼,「不要——」

  也就是因為從今早到今晚,她把某人給招起來了好幾次,權仲白這回特別地狠,等到他完事時候,蕙娘已經氣息奄奄,腰酸得動也動不得了,她勉強聚集精力,半天才爬起來,從凌亂被褥間摸索出軟尺,孜孜不倦,又去繼續未完成的量體大業,一手悉悉索索地,在權仲白那裡點來點去,「長若干,寬若干……啊——你怎麼!」

  「叫你又招我……」權仲白也無奈了,他強忍著把焦清蕙提溜起來,「量好了就老實點,別亂看亂摸了,睡覺。」

  話雖如此,可被那東西抵著,蕙娘如何還能培養睡意,她和權仲白瞎扯。「我爹說,床笫間的事情,最能移性了,好多女兒家就是栽在這了。因自己青澀,一旦為男人得手,頓時就沒了主意,予取予求百依百順……一般人家的女兒,倒也無甚不可,畢竟也是天性。可我卻不行,不能因此為贅婿隨意左右,打從十三歲上,我就跟著江媽媽上上課,卻也只是學些……」

  她含糊了過去,「從未學過取悅他人之道——先生說,我要再學了這些,怕一般人消受不了——」

  這倒是解釋了權仲白長久以來的一個疑問,他噢了一聲,正要說話,蕙娘又白了他一眼,似乎在說:『哪想到遇見了你這個冤家!』

  權仲白不由苦笑起來,他和蕙娘咬耳朵,「還想不想做了?」

  蕙娘一僵,飛快搖了搖頭,有點委屈,「腰眼酸……」

  「那就別說這個啦!」權神醫下了結論,自己卻也不由得感慨,「你們家人教你,真可謂是不拘一格了。」

  「這算什麼。」蕙娘揉了揉眼睛,「我會的可多了,全都告訴你,嚇死你了……」

  她似乎有些睡意,漸漸地就不說話了,權仲白雖然心猿意馬,但卻也不出聲吵她,室內慢慢地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焦清蕙夢囈一樣地道,「哼,你嫌我不擇手段、進取心強,換做我是你,我比你還仁厚呢……坐產招夫,你當和你想得那樣簡單……」

  這在睡意朦朧之際溜出來的一句抱怨,或者是褪去了所有的壓抑和偽裝,竟顯得這樣嬌滴滴的委屈,權仲白倒不禁失笑,他就著帳外微光,細審焦清蕙的容顏,口中卻是分毫不讓,沒了從前的風度。「換作你是我?我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

  第二天早上起來,蕙娘揉著腰給江媽媽送了尺寸,江媽媽動作也快,半下午就帶了兩個陽勢過來,給蕙娘講課。

  「男女之事,有時猶如兩軍對壘。您兵力未足之前,自然要用種種手段擾亂敵軍軍心,削減他氣勢。這些奇門小道,雖然不登大雅之堂,可立心卻正,不是為了勾引姑爺耽溺女色,只是為了緩解您的壓力,令您可以從容習練這健身強體的功夫。」江媽媽木著一張臉,多麼難堪而勾人的事,被她說得簡直讓人打瞌睡。「伸手,手以濕滑為上,如握箭、如拈針,貼緊而不過分用力……」

  她在陽勢外頭貼了好些果丹皮,「用力要均勻,手上要染紅,紅色層次不亂,可不能把這一層果丹皮給帶下來。您多練練,注意這兒、這兒、這兒——」

  從前江媽媽講課,開始還有丫頭偷聽,可後來連蕙娘都昏昏欲睡、得過且過。今天她的士氣卻很高,同江媽媽學了一刻,自己正在練習呢,前頭來人,「少爺請少夫人過去扶脈廳說話。」

  這還是權仲白第一次把沖粹園的這一部分向蕙娘開放,她自然不會掃興。「那就備轎吧。」

  江媽媽也就起身告辭,她把兩樣物事給蕙娘留下了。「您千萬多練,這是熟能生巧的事,再有幾處地兒,您別忘了,下回過來,我要考的。」

  說著就出了屋子——蕙娘倒是對著這兩根東西有點發愁,她好潔,這上頭貼了吃食,她是不會隨意收藏到密處的,可要這樣大剌剌地放著,又顯然不合時宜。思來想去,只好隨手把兩樣東西往一個空匣子裡一關,便著急出門上轎,去權仲白的私人病院裡找相公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17 PM

62失蹤

  因為沖粹園當時建造時,就是圍繞權仲白本人的需求而建,雖說病區和後院幾乎只是一山之隔,但紅牆假山配合得好,蕙娘在沖粹園住了一個多月,都未有在無意中窺見過病區內的情況,這一次進去,她是很新鮮的,正好園內小轎是不帶頂的,正好左顧右盼,將這一排排井然的屋舍給看了個飽。

  雖說如今玻璃也不是什麼太稀罕的物事了,但這也只是相對蕙娘的身家來說,事實上安裝玻璃窗戶,不但所費特昂,而且護理不易。一般巷院人家也很少負擔得起。就是豪門世族,也不會吃飽了撐著,連儲藏室都給換上玻璃窗,可別看權仲白平時幾乎沒有花錢的概念,一旦花費起來也實在是不手軟,這一排排的屋舍全裝的是玻璃窗子,有些窗戶還上了木板,來引路的甘草見蕙娘好奇,便同她解釋,「有些藥材是見不得光的,只能早晚開了窗子通通風。」

  光是要維護這些藥材,那就要許多人手了。蕙娘點了點頭,忽然有點好奇,「你們少爺醫術這麼好,怎麼都沒有徒弟?多收幾個弟子,他起碼就不必出宮了還要這麼忙啦。」

  甘草不善言辭,聽蕙娘這一說,只是微微搖頭,笑而不語。此時一行人也到了生活區,隱約可見幾個病人在小院子裡曬太陽,見到蕙娘來了,都遙遙地拜祝——意態是很恭敬的,只都缺腿少胳膊的,還有些蒙了一隻眼,又有人某處吊了繃帶,瞧著可實在是不大好看。

  「這都是上過檯子的。」甘草見蕙娘望著自己,便又解說,他偏只說這一句話就沒下文了。蕙娘氣得都樂了,「下回我過來,讓桂皮給我引路。」

  這麼漚他,甘草也不在意,只是嘻嘻地笑。引著轎子一個轉折,順著長長的甬道又走了一射之地,便可以遙遙望見假山後頭的角門,還能看見角門外一排小廝坐著等待,排在最前頭那個,還侍奉著一位面帶病容的老爺狀病人。

  蕙娘看見,也不禁歎了口氣,她不理會甘草,只和石英閒聊,「都說他宅心仁厚……其實,能等得起的,也多半都是有錢人。」

  此時桂皮已經小跑著迎了出來,因石英在,他對蕙娘分外慇勤,立刻就接了話口。「在京裡還好,能到香山等著的,確實要有錢有閒,不然誰家也等不起……少爺也就是在香山,能三不五時歇一歇了,就是這樣,全國各地過來的病號也都是數不勝數,常常能排出一百多號去。」

  說著,石英已經攙扶蕙娘下了轎,進了被簡單粗暴,取名為扶脈廳的院子,只見此處穿堂其實是一個敞軒,後有通道直接連往剛才那些房舍,西邊屋子裡隱約可見層層書架,東邊則是權仲白平時扶脈開方子的所在,佈置得絲毫也不文雅,並無多寶閣等物,除了一張特製有擱手的扶脈桌以及幾張椅子、並一張診床,好些器具之外,連一點傢俱都沒有了。權仲白本人正坐在桌子後頭,埋頭不知寫著什麼。

  這裡是他的地盤,蕙娘不過是個門外漢,自然而然,兩人氣勢攻守有所轉變,權仲白連寫字的意態都那樣從容洵美,透著他的魏晉風姿,他的眼睫垂注在筆尖,修長的手指扶著筆,一搖一動,工整而寫意的字跡便一行行流了出來,蕙娘在屋內站了一會,他都未曾抬起頭來,她也不好亂動人家的器械物事,豈不好生無聊?只好扶著病人坐的椅背,微微偏著頭,打量他寫字的模樣。

  唉,權仲白要是難看一點,那就好了。她禁不住胡思亂想,一時又覺得事情並非如此:真要和個莽張飛同床共枕,她也受不住的,可權仲白如此風度翩翩,望之似神仙中人,她又也不大滿意,真要說哪裡不滿意,又確實有點說不出來。

  正難得地胡思亂想,權仲白已經寫完了一篇病案,他將紙頭推到一邊,掃了蕙娘一眼。「坐呀。」

  「我不要坐。」蕙娘擺擺手,「那是病人坐的地方,不吉利。」

  「你也有如此講究的一面?」權仲白有點吃驚,「還當你百無禁忌呢,原來也這麼怕死。」

  「我一向是很怕死的。」蕙娘毫不諱言,但她不想多談這個話題。「喊我過來做什麼,人家正做功課呢!」

  「剛才宮裡傳訊,東宮又犯了老毛病,這一次吃了我開的藥都不見好。」權仲白告訴她,「一會這裡事情完了,我得進宮一趟。既然進了宮,寧妃那裡,就必須得拿出一個回話。」

  說君子,權仲白真是君子的,定下了二房『兩人商量著辦』的章程,有點什麼事,他也不藏著掖著、自作主張……

  蕙娘也就不走神了,她眉眼一凝,「看來,你是初心不改,還是不願意為我們家的女兒鋪路了?可事實上入宮之事,既然已經無可挽回、勢成定局,好些事你不做,也只是錯過機會而已。妃嬪們是不會感激你的——」

  「你一定記住這點。」權仲白神色嚴肅起來,「同你說的一樣,在府裡,你我兩個是一體。其餘人也許要更外了一層,尤其在宮事上更是如此,我出入宮闈多年,能保持一定的信用,得到皇上和娘娘們的愛重,全因為從來超然於任何爭鬥之外。起碼,明面上我不會扯誰的後腿——一旦失掉這點,很多事勢必會變得非常麻煩,難免就要淪為宮廷鬥爭的工具。以後,家裡的事再說,可在宮中,你絕不能隨意臧否褒貶,免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將我扯進漩渦,再難獨善其身。」

  事實上,權仲白就沒有獨善其身過,昭明末年驚心動魄的政治鬥爭,他哪一次不是把渾水給趟得渾身濕透?蕙娘想反駁,可一轉念也就釋然了:那都是牽扯到廢立的大事,主角全是權傾天下的幾個大人物,根基深厚的幾個大世家。也許對權仲白來說,後宮爭鬥,雖然影響也很深遠,但還著實沒到要他牽扯進去的層次……

  「你能有這樣的認知,不是糊塗度日,我也只有高興的份。」她乾淨利索地讓了一步,「日後在宮中就算要有所行動,我也一定會安排得不見痕跡,不會給人以口實——你別這樣看我,我會這樣說,事前肯定就會和你商量!」

  她歎了口氣,「你也要知道,隨著我們族女入宮,你肯定不能再和從前一樣,萬事不問、萬事不管了……」

  權仲白咬著細白的牙齒想了想,他搖了搖頭,「族女入宮,終究是說不清的事,就算我們要送,皇上也未必看中。後宮妃嬪也許還會出手阻撓,我素來特立獨行,和家裡立場未必一致,宮中的幾個聰明人也都很清楚……算了,這件事以後再說吧,先且說說,我對寧妃該如何交待。」

  「你的意思呢?」族女不入宮,豈不是白白犧牲了雨娘的婚事?要雨娘為家裡略做犧牲,她身為權家女兒自然責無旁貸,可要犧牲了這一輩子,還沒給家裡換來任何好處,小姑娘恐怕要嘔血,蕙娘不置可否,「我看,你索性就裝傻充愣到底吧,一句話而已,你很可能根本就沒放在心上,當作沒這回事,過去也就過去了。」

  「你當寧妃是三歲女娃嗎?」權仲白瞅了蕙娘一眼,「能在牛淑妃和皇后的眼皮子底下生個兒子,可比你想得要難得多了……」

  「就因為她心機內蘊,也不是三歲女娃了。」蕙娘真不願坐權仲白對面的椅子,可站著又覺得自己像是在被問話,她有點焦躁,索性拉權仲白,「你起來……好歹也帶我在這裡走走嘛,我還是第一次過來——」

  權仲白也無奈,他究竟是有風度的,只好帶著蕙娘出了院子,從甬道又一路穿進了一排屋子。兩個人還是頭一回並肩漫步,都覺得有點古怪,蕙娘一邊左顧右盼,口中一邊道,「就因為她也不是三歲女娃了,心底還有什麼不清楚的?我如此作為,你說我不是故意,她信嗎?不論真相如何,她都肯定不信。那要如何解讀,就是她自己的事了,我是為了娘家舊怨扯她一把呢,還是出於家裡的授意?可話又說回來,兩家是結過親的,聯盟多少也有幾分牢固。怎麼毫無徵兆就變臉了?這不像是我們家的作風……你不管怎麼解釋,她心裡肯定都只會認為,是我自己出於娘家舊怨,隨手拉了她一下。」

  她分析起寧妃心理,有理有據條理分明,權仲白也只有聽了不做聲的份,或許是出於扳回一城的心理,他指了指面前的一扇窗戶,「這是存放一些病變標本的地方,你要進去瞧瞧嗎?」

  隔了玻璃窗也能望見,這層層架子上存放的全是各式玻璃罐,裡頭或是風乾的或是用液體浸泡,全是人身上的部件……要是從前,蕙娘也就是看上幾眼而已,可自從經歷過一番生死,看見這樣物事,她打從心裡懼怕反感,只看了一眼別過頭去,從脊椎骨底下往上發毛,偶然一轉眼,又看到一個罐子裡盛了一雙眼珠……她怕得一把抱住權仲白的手臂,面上卻不肯認輸,只顫聲續道,「既然如此,你不妨將錯就錯,只說是我想和她開個玩笑,也有些探探她底細的意思。倒沒想到那一位反應如此劇烈……我心裡也過意不去呢。」

  「這會這麼說,是能敷衍過去。」權仲白眉頭一皺,「可萬一家裡人把族妹安排進宮……」

  「真到了那時候,你還怕她想什麼?」蕙娘淡淡地說,「恐怕你是怎麼說,她都不會信嘍。」

  她有點不耐煩,「一句話而已,哪來那麼多事,她心要細到這個地步,連一句話都容不下了,豈不公然又是一個孫氏?要怨要恨,她得恨整她的人,怪我做什麼,她能肯定我就只和她一個人搭了話?一晚上進進出出的,她就一直只盯著我?你只管把心沉到肚子裡,理直氣壯一點,人家不會拿你怎麼樣的!」

  這一套無賴邏輯,說得權仲白很痛苦,他又想挑刺,又挑不出刺來,渾身都不舒服,「你這是擺明了欺負她不能和你較真……」

  「要不是這種事本來就無法較真,」蕙娘慢悠悠地說,「我又怎麼會這麼做呢?一句無關緊要的問候而已,威力能有多大?我看,孫氏多半是因為衝我示好,卻沒得回應,心裡也有些沒滋味罷了。——反正這麼多脫身的話口我都給你擺出來了,你是要裝傻也好,要辯駁幾句也好,那就都隨你去說了。」

  權仲白欲語無言,實際上糾纏於這樣的人事糾葛中,他覺得非常沒有滋味,可換句話說,蕙娘都讓步賠罪了,為她擦擦屁股,他也沒什麼好說的,她提供的借口也都的確相當有力——只是到底是意緒難平,見她從容不迫,隱含得意的樣子,他心裡就不大高興。

  「這就是我平時給人截肢、開刀的地方了。」他沒有回答蕙娘,而是向她介紹。「要進去看看嗎?裡頭有特製的檯子,全國應該就只這一處。好些地方上的同儕都特地過來取經,有些人回去也照著置辦,都說很實用的。你一路過來見到的那些患者,都是在這上頭動的刀子,床上還有血槽呢,可看之處很多。」

  蕙娘頓時臉色一白,她反射性地就又抱緊了權仲白的臂膀。「我不要逛了,回去吧回去吧,事情說完,你也該進宮了——今晚回來不回來?」

  「怕不能回來。」權仲白又想起來和她商量,「四弟想過來香山住一段日子,已經提過幾次了。我看他意思,還是想把雨娘帶來,多半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雨娘開口。他有此心意,我們自然要成全,這次回府,我就向爹娘開口了?」

  蕙娘還能有二話嗎?「儘管來住,我也多一個人說話。」

  她不禁一皺眉,「就是這裡沒有內外院的高牆,四弟過來,不好安排住宿,難道都住在一個園子裡嗎?讓他住在你這裡,又實在太陰森了一點。」

  「這麼大的地方,怕什麼。」權仲白不以為意,「他就是住在外頭,肯定也要進園子裡來玩耍的,你擇個遠一點的地方讓他住著也就是了。」

  兩人商議已定,蕙娘唯恐權仲白還要惡作劇,讓她去看別處——『我這裡還有幾處廳堂,裝了各種蟲豸,都是可以入藥的』——便忙催著權仲白收拾出門,她自己回了甲一號,預備繼續學習新技藝。可一進門,眼睛一撈,她就是一怔。

  多少年來的規矩,在她出門的時候,丫頭們會進來收拾屋子,做些換水換香、鋪床疊被的雜活。自從她過門以後,因為晚上過得比較熱鬧,衣服時常是東一件西一件的,出門一次回來,屋裡大變樣也是常有的事。今日自然也不例外,出門前還有些凌亂的屋子,如今已經窗明几淨,被收拾得極為整潔。

  所謂的極為整潔,就是不該出現在檯面上的東西,全都被收拾了起來,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了她剛隨手翻出來的木匣子……

  她踱到原本安放匣子的櫃子跟前,若有所思地拉開了櫃門——

  一如所料,格子中空空如也,這匣子居然不見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17 PM

63通房

  雖說沖粹園本身已經足夠精美,但要接待權季青、權瑞雨兩個客人,怎麼都要做一番準備,綠松不在,石英順理成章,接下了這份工作。蕙娘順便就把管事的任命給定了下來。

  「你爹專管同宜春票號聯繫,等他從山西回來,我還有一些事交給他做。」蕙娘一邊翻看花名冊,一邊滿不在意地和石英閒聊,「至於其餘那些莊子,也不指著他們掙多少錢,就讓香花他爹、螢石表哥一家,方解的叔叔……」

  她陪嫁過來的下人不少,能受到重用的,要麼是可以絕對信任的關係戶,或者就是手段靈活才能過人,憑本事吃飯之人。蕙娘的陪嫁需要經營的就有十幾處,如她在小湯山的溫泉別業、在京郊密雲一帶的田莊等等,也需要人維護。自然是各有事做,不愁吃閒飯,可真正最出息的,那還要數跟在主人身邊運營家事的大管家,又或者是獨領一門重要生意的門人管事。焦梅拔去頭籌,看來大有往大管家之路發展的苗頭,石英一家對蕙娘都是感激涕零,石英說話,要比從前更直接一些,她挑了幾處毛病和蕙娘商量,「別人都好,石墨那位表哥,才剛簽了契沒有多久,他從外頭進來的,那肯定是圖咱們家的利,讓他去鋪子裡管事,會否用心不純之下……」

  「那就要看他做帳的本事了。」蕙娘微微一笑,「現在究竟是無人可用,家裡帶來的人,就只有這麼多了,也不能一下就把能人都給帶走了……你家那位,又要在少爺那邊做事,不然,讓他過來管事也好,給他個大管家做。」

  桂皮走的就不是內宅管事路線,石英不以為意,「您這話要被他聽見了,他怕是樂得能睡不好覺……先頭聽人說,這府裡的下人們是兩年一放,咱們剛好錯過了去年的那一輪——」

  和聰明人說話,的確省心,蕙娘笑了,「是啊,桂皮同我提過了,他們這一批小廝,連上一批的當歸、陳皮,現在藥鋪裡做二掌櫃的,都還沒有說親呢。正好等到明年七八月,大家一起辦婚事。你的那些小姐妹們,也能自己從容物色,看準了誰,好和我咬咬耳朵了。」

  這還是蕙娘第一次這麼直接地談到丫頭們的歸屬,石英眉頭一跳,她隱晦地問蕙娘,「這消息,也要和綠松送一份吧……」

  蕙娘不禁一笑,「不著急,你先自己知道,這件事,還得和相公商量著辦。」

  能在蕙娘身邊立足,沒有簡單人,很多事根本就不必明說,大家心裡也都是有數的。石英有些吃驚,卻自然不會多說什麼——她還以為,以少夫人的做派,自己沒有幾個嫡子傍身,是決不會抬舉通房的。畢竟,避子湯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十有八九,喝過了就難以懷孕,即使能有個孩子傍身,那也多半是先天不足、過分孱弱。一般來說,家裡是會給特別準備幾個美貌而溫順的丫頭,來充當這種通房。真正要做女主人臂膀,能在嫡子後生育一兩個庶子庶女,被抬舉為姨娘,預備著壓制女主人三十歲之後家裡新進那些小妖精的,才是真正的心腹。

  可以自己這批丫頭的年紀來說,要等到那一天,怕是就熬得久了點……可抬舉可不抬舉,就得看男女主人的心意了。綠松被留在立雪院,第一個最羨慕的人就是孔雀,可她是不敢和綠松爭的,她沒那個本事。可現在,看少夫人的意思,是要由著姑爺自己挑……

  「底下一批替補上來的小丫頭。」石英就把話題給轉開了,「這些年冷眼看著,也頗有些伶俐的。改明兒,我令她們也進屋裡來,由您親自看看?」

  蕙娘一點頭,就不再說這事了,石英也不敢再提。當晚,權仲白沒回香山,第二天一大早,蕙娘打拳回來,就看到石英領著幾個小丫頭,在收拾堂屋裡的陳設。

  堂屋裡的擺設,也就是取個身份,貴重雖貴重,可沒有多少愛物,也算是很適合的考題了。蕙娘籠著手,站在門邊看了一會,見其中面目平凡手腳利索者有之,神色嬌憨面容俏麗者有之,便不禁微微一笑:這個石英,辦起事來還真是滴水不漏。

  #

  一如蕙娘所說,寧妃根本不可能過分糾纏她的表現,也就是多說一句話的事,她要大做文章,反而顯得自己心胸狹小。權仲白在京城多滯留的一晚,倒是因為大少夫人。他非但給大少夫人開了方子,還為她親自挑出上等藥材,難免就耽擱住了,第二天回來,便埋怨蕙娘。「你背著我答應這麼一回事,也不和我說一聲。」

  「事關大哥大嫂,再怎麼小心都不過分的,你難道還會說不?」蕙娘小小刺權仲白一下,見權某不悅,她心情就比較爽快。「再說,脈是你把的,方子是你開的,藥是你挑的。三關你都把住了,大嫂要再出事,也賴不到保胎方子上啦。」

  千求萬求,求來的這一胎,大少夫人怎麼可能會故意出事。當然,權家規矩如此,別人是否有想法,那也是不好說的。這些糟爛污,權仲白不是不懂,只是厭惡,他搖了搖頭,情緒有點低沉。「只盼著大嫂一舉得男吧,這樣,家裡也就安定得多了。」

  說到末了,還要瞪蕙娘一眼,蕙娘也以白眼回敬,「定下你們家規矩的人,又不是我……你看我幹什麼,還不如去看你爹、你娘、你祖母,誰要他們把我說給你的。」

  兩個人把話說開了,倒也不是沒有好處:從前蕙娘要噎權仲白,也就只能委委婉婉、隔了一層皮來捏,現在她盡可以直指核心,照樣說得權仲白無言以對。權某雖然不快,但亦真找不出話來回擊。他恨恨地進了淨房,再出來時,又免不得好奇地問,「你平時一個人在院子裡,都忙些什麼,我聽甘草說,昨天他過來的時候,那個燕喜嬤嬤正給你上課呢……」

  「噯,反正受用的人是你。」蕙娘意興闌珊,「問那麼多做什麼。再說,今天先生不大高興,還敲打了我幾句……她親手做出來的練習器具,居然丟了。」

  「丟了?」權仲白大為關心。「你這麼鬧不行啊,從前衝粹園雖然人口少,可也從來沒丟失過一點東西。怎麼現在四處看著井井有條,反而還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失落了!」

  「這有什麼重要的。」蕙娘不禁失笑,「不知道的人,還當你真的寬不盈寸呢……就別人看著了,不也只有羨慕的份嗎?」

  見權仲白的眼神,在她口手之間遊走,她紅了臉,「看什麼!——死郎中,倷成朝伐想好事。」

  她雖然明知權仲白的癖好,可也只有心情極好,又或者想要調戲他一番的時候才會祭出這一招來,權仲白面上一紅,有點狼狽,「焦清蕙,你就不要被我抓住你的癖好。」

  「我是正經人,哪裡有什麼癖好。」蕙娘是洗過澡的,正往身上擦這個、抹那個呢,見權仲白望住她不放,她嘻地一笑,「不好意思,天癸剛上身,今朝伐得。」

  明知天癸上身,還要這樣招他,權仲白臉色更黑,他哼地一聲,「丟東西這件事,可大可小,你只別忘了我告訴你的那幾句話。」

  「你既然這樣想,那就你自己來說。」蕙娘正缺個話口呢,趕忙打蛇隨棍上,「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我可不說的。就是家裡爹娘跟前,到時候也一併都交給你了,可不要又說我讓你來背黑鍋!」

  「我說就我說。」她又讓一步,權仲白自然痛快答應下來,「至於家裡,你更不必擔心了。我們家最重嫡子,絕不會讓正妻不痛快的,因通房不能生育,有沒有也就無關緊要。我爹多少年了,連通房都是從前我娘提拔的那幾個,就是幼金,還是幾年前繼母做主,納的幾個丫鬟裡,有一個避子湯失效才生下來的……這也是因為家裡幾兄弟年紀都大了,不然,根本不可能讓孩子落地。」

  這樣說,小巫山肚子裡那一胎,豈非很危險了?庶長子生在前頭,對任何世家來說,都是後患無窮的一件事。遠的不說,就是近幾年許家,為了一個世子位鬧出多少風波。甚至於幾乎是兄弟相殘,最有出息的庶三子死得不明不白,庶長子本來前途大好,嗣後一個轉身,現在根本就不過問政事……蕙娘若有所思,又怕權仲白看出來了,她沒往深裡想。「那我可就交給你了,到時候沒準也要做作一番——你可不許嫌我虛偽。」

  從權仲白的面部表情來看,他顯然是正嫌棄她的虛偽,蕙娘也懶於解釋,她哼了一聲,「你不是很看重丟了的那兩根東西嗎?不這麼做作,可絕對是再找不回來的了。」

  權仲白似笑非笑,「你就只為了找回兩個假。陽。具,就要做這一場戲?」

  他用詞大膽,幾乎有些粗俗,又帶了醫生職業性的理直氣壯,蕙娘臉上有點發燒,可她好勝心起,一點都不願示弱,一揚頭,更是語出驚人。「那就是假的,也是我男人身上東西仿製出來的,隨隨便便就落到別人手裡,可不是小看了我焦清蕙?」

  她玩笑一樣地點了點權仲白,「你可仔細點,假的被別人看幾眼也就罷了,這真東西既是我的,別人連看都別想看,看一眼,挨收拾的是她,要是被別人摸了、碰了、親了、用了呢……挨收拾的人,可就是你了!不把你給閹了,我這個焦字,倒過來寫!」

  這下輪到權仲白吃不消了,「你怎麼這麼霸道啊——算了算了,這幾天不要說這個。」

  他純陽之體,保持到三十歲上方才失落,陽氣充足自然是遠勝常人。蕙娘聽江媽媽說了幾句,也知道權仲白雖然極力壓制,但他應該是比常人更容易動心,欲求也更旺盛,以至於她甚至都應付不了。要知道,從前江媽媽只傳授了一些基本工夫,其餘的學問,連教都不肯教,據說『姑娘天生體質好,一旦學得太深,將來反而容易夫妻不諧』。這就可見權仲白的厲害了……什麼魏晉佳公子、不食人間煙火,『幾是神仙中人』,其實私底下還要比普通人更貪婪得多呢!

  「為什麼不要說,你怕了?」她扯開一邊衣襟,挖了一指養顏美容的香膏,「噯,背上實在難擦,相公——幫我?」

  美人新浴,微露肩背一角,回首巧笑嫣然,雙指輕搖,淡白色膏體順著指頭往下流……權仲白霍地就站起身來,含怨瞪了蕙娘一眼,「喊個丫鬟進來幫你擦,我睡覺了!」

  蕙娘再贏一局,心情不禁又是大好,見權仲白倒在床上,無疑是在修行童子功,她不免噗嗤一笑,這才收斂心神,一頭慢慢地收拾自己,一頭便對著玻璃鏡沉思了起來,過了一會,似乎坐得不舒服,她還漫步到了窗邊,一手若有所思地撫上了窗邊琴案上的焦尾古琴。

  一樣是夜色深濃,甚至連焦尾琴都沒得兩樣,似乎除了季節、地點的不同,這份星空下的靜謐永遠都不會轉變,可這一回,屋子主人的神態,究竟是大不一樣了。

  #

  第二天一大早,蕙娘就同權仲白提起了石英和桂皮的婚事。「聽說桂皮家裡已經在辦聘禮了,我的意思,還是跟著家裡的規矩走……等明年秋天行了禮,石英照舊做我身邊的管家娘子,如何安排桂皮,就由姑爺自己做主吧。」

  權仲白無可無不可,「他們自己覺得這樣好,那就這樣辦便是了。」

  「下人們的婚嫁可不是什麼小事。」蕙娘在孔雀手上的盤子裡東挑西揀,「唉,天氣還是熱,金銀都不耐煩戴,就帶這個貓眼石的簪子吧。——你自己主意定下來了,放誰出去,留誰下來,她們也才能做自己的打算不是?沒的前途未卜的,倒是耽誤了也不好。」

  她抬起頭,沖孔雀笑了笑,又轉過身子,「好比綠松,我都打發過立雪院幾個月了,收用不收用,你也給句話呀。那樣好的姑娘家,你要是不喜歡,也無謂耽誤人家的青春……」

  權仲白臉色一沉,他語氣生硬,似乎又端出了那凜然難近的架子。「你倒是賢惠!我還什麼話沒說,你就替我想好了……可惜我早已經下定決心,這一輩子是不會納什麼通房、小妾的,倒是白費了你的一番苦心!」

  他雖然身份高貴,但平時風度翩翩,在院子裡是很少擺架子的。即使被蕙娘氣得動了情緒,也很少沉下臉來說話。院子裡這群丫頭們,只知道主人夫婦關係並不如膠似漆,時時還有齟齬,上回關著門,姑爺還把姑娘給說出了眼淚。現在他臉色一沉,眾人都先有三分畏懼,由石英領頭,一個個接連矮了下去,蕙娘有點吃驚,又有些不舒服。「哪有這樣的道理……我總有身子沉重的時候,姑爺這麼做,恐怕長輩們不會怪你,倒是來怪我——」

  「那就讓長輩們同我說。」權仲白連飯都不吃了,他站起身,「以後不要再提這種話了,誰家丫頭不是女兒,不想嫁出去做個元配主母的,不是你們做主子的威逼利誘,哪個願意為人做妾,一輩子穿不上正紅裙子!就真有此等人愛慕財勢,那也必定心性輕浮不可親近,一經發現,一定要攆出去遠遠地發賣了才好。我看你那個綠松也從未想到這頭去,你就不要枉費心機了!」

  這話說得很重,蕙娘不禁面色微變,一群人更是大駭,等權仲白拂袖出了院子,石英第一個跪著上來安慰蕙娘,「姑爺有口無心,姑娘您別往心裡去……」

  焦清蕙雖然金尊玉貴,可到底也是從姨娘肚子裡爬出來的,權仲白會說這話,可見是動了真怒。丫頭們哪有不擔心的——這姑娘再厲害,一旦姑爺認真動氣,還不是只有被說哭的份。上回就鬧得老太爺出手,難道這一回,還要去請老太爺?

  蕙娘怔了半天,才輕輕地歎了口氣,她擺了擺手,「算啦,他不情願,我難道還牛不喝水強按頭?」

  她多少帶了些歉意地掃了孔雀、香花等人一眼,「就沒想到,這才一提起,多少男人趨之若鶩,恨不能高呼『娘子賢惠』的事,倒和要他的命一樣,話說得這麼難聽……他沒福分是他的事,我就是捨不得你們!」

  二公子一提到這事,連結髮妻都沖了這麼難聽的話,丫頭們難道還敢生出別的心思來?從孔雀起,一個兩個都紛紛垂淚,「我們也沒敢有別的心思,只是姑娘一片抬舉的好心,倒被姑爺給沖成這樣……」

  說著,不免又反過來安慰蕙娘,都道,「今日真委屈姑娘了,姑娘萬別和姑爺計較,他古怪得很,京裡人都是知道的……」

  蕙娘還是有點悶悶不樂,她歎了口氣,令石英,「過幾天,你讓人把綠松接回來吧,有些話,我要當面叮囑她。」

  又扭頭吩咐孔雀,「還有養娘,最近得空,也很可以到香山來住一段時間……你們都是我心尖上的人,權仲白沒有福氣也就罷了,這親事可要妥善說了,萬萬不能委屈。」

  跟在十三姑娘身邊做事,累是真累,可沒有誰不是累得心甘情願,幾個丫頭眼眶都紅了,孔雀更是珠淚欲滴,她捏著衣角,說出同儕心聲,「我們也等閒見不著外頭的人,這婚事,還得姑娘給我們做主……」

  蕙娘望著她笑了一笑,她輕輕地拍了拍孔雀的手,「從小一起長大,這情分還用說嗎?放心吧,就看在這情誼上,也一定會給安排個好歸宿的。」

  不過,眾人也都明白——石英不過是仗著父親的關係,拔了頭籌,要說身份,其實孔雀和桂皮也是相配的,奈何她同綠松都被長相給耽誤了,現在要說親,她就得跟在綠松後頭挑了。少夫人的意思很明白:抬舉通房,綠松也是第一個被抬舉,這要挑女婿嘛,綠松也得先下手挑。她不開口,別人誰也不能搶先……

  也就是因為這個,蕙娘雖說是『過幾天』,可第二天一大早,綠松就被眾多陪嫁萬眾一心各顯神通地送到了甲一號,蕙娘一見她就笑了。

  「你來得正好。」她說,「我有事和你商量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19 PM

64伏筆

  綠松給蕙娘說笑話,「昨天下午,消息就送到香山了,您養娘親自到姜家做客,令我出去吃了頓飯,話裡話外,都說讓我挑當歸,說那是少爺身邊出來最有體面的小廝。現在府裡做個管事,面子可不小,又天花亂墜地吹了他好些好話!我說這得姑娘做主,今兒天才濛濛亮呢,香花他爹來了,說是要往您這裡送東西,可以把我搭過來……從前對我,他可沒這麼慇勤。」

  「他也應該對你慇勤一點。」蕙娘見到綠松,話總是要比從前多幾句的。「只是你不四處賣好,這好也就沒人知道罷了。」

  要真正拼寵愛,什麼都是虛的,就只看主子聽誰的話那才是真。幾個大丫頭都有交一份人事安排建議,蕙娘採信誰的方案最多,只有個人心裡清楚。綠松笑了,「我不要他領情,我和他們家又沒交情,這還不是為了您嗎,他性格活泛,最能結交朋友,自己嘴巴又牢,與其做個掌櫃,倒不如放在府裡,更能發揮他的作用。」

  地位越高,越覺得自己是孤家寡人,這話決計不假。蕙娘自己不過是掌握了一點財富,尚且談不上有多大的權力,已經覺得要將身邊這群人團結在一起,要花費些許心機。可要連身邊這群人都無法駕馭,她又能有什麼能量?石英、孔雀、雄黃……她身邊的能人雖然多,但也都有所求,唯有綠松,雖說權仲白為她開脫了一句,可到底還是白白地背上了一個『欲為通房而不得』的名聲,這想要往上爬的態度是給坐實了的,她連半分埋怨的態度都沒露出來,見了面,還惦記著給自己通報其他人的態度……

  越是能幹、越是忠心、越是體貼,蕙娘就越不會虧待她,「你看中了誰,只管告訴我,就想要外聘做個秀才娘子,也不是辦不到的事。我身邊出去的大家婢,怕是連窮舉子都要爭著娶呢,只若要找個舉人身份,他自己條件就不會太好了……少不得要廢些心機,把他提拔起來。」

  「婢女出身,找讀書人也沒意思。」綠松搖了搖頭,沒和蕙娘客氣,「他有出息了,嫌我,沒出息,我嫌他……說親還得門當戶對,您給我做主便是了,我沒什麼想法。」

  綠松長期在內院生活,幾乎從不出二門一步,從前在焦家,倒是不少人有意給她說親,但都苦於沒有門路——她的婚事,若沒有蕙娘點頭是下不來的。畢竟,在焦家內部,能娶到綠松,幾乎也算是一步登天了……隨著蕙娘身份上的變化,她倒是沒有石英吃香了,畢竟,一個次子媳婦的內院,油水可絕不比她的陪嫁產業更豐厚。

  次媳的地位可以改變,但女兒家的青春卻脫不了那麼久,蕙娘心裡也不是不為她著急的,她輕輕地歎了口氣,難得地提起了一個早已經遠去的人,「要是焦勳在,你們倒是天作之合……」

  「他的身份,我配不上。」綠松搖了搖頭,她不肯再提焦勳了,而是問蕙娘。「您把我喊回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看其神色,似乎還對蕙娘有幾分不滿,嫌她小題大做……蕙娘對住綠松,真是脾氣都要軟上三分,她哭笑不得。「這可是關係你一輩子的大事,你就這麼不上心?」

  不過,特地接她回來,一面也是把戲給做到十分,裝模作樣,也都要親自安撫綠松幾句,一面,蕙娘自然也是有事要交待她的。從前她大有希望晉位為通房的時候,有些話蕙娘不大高興說,現在她要往管家娘子這條路走了,她倒又覺得能和綠松交待點心裡話。「這半年間,我會盡量減少回府的次數,即使回府,恐怕也是在相公陪伴下,蜻蜓點水,住住就走。你在立雪院,也不必太活躍了,遇到什麼事都不要牽涉得太深,多看多聽,少開口。尤其是大嫂的孕事,你特別不要打聽。」

  綠松瞳仁一縮:從前喊『權仲白』,至多客氣一點,喊『姑爺』,現在,姑娘口中竟帶出『相公』了……

  看來,姑爺到底是比姑娘想得要有本事一些的,十三姑娘的本色,她綠鬆了解得還不夠清楚嗎?

  「雖說現在大少夫人有了身孕。」她多少帶了一絲欣慰,「您給她添堵,不大妥當。可不管家裡的事,卻也不好放下和長輩們的關係——」

  「還不是他的意思。」蕙娘有點無奈,她沒瞞著綠松,三言兩語,就交待了自己和權仲白的『交易』,「雖說我們本來就有此意,也算是順水推舟,可既然他這麼要求,多少還是要做得漂亮一點,自己知道避嫌。這半年,非但我不能經常回去,就是你,也不能經常過來了。」

  見綠松眼底似乎有些笑意,蕙娘也實在是怕了綠松的嘴了,她搶著又說,「有些事,還是現在先交待你幾句,免得經人傳話,不大穩妥……你在立雪院也住了這幾個月了,大嫂身邊最得寵的陪房,你瞧著像是誰?」

  像權家這樣的大家族,當然不論內院、外院事務,都有一定的管事在辦,一個蘿蔔一個坑,絕非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少夫人雖然入門十多年,在府裡也算是根基深厚,但她的陪房距離滲入權家管事階層,還有一段路要走。現在權家內院的管事,多半還是為權家自己族內的下人家族、太夫人、兩任權夫人的陪房所構成。要看大少夫人的心腹,就只看她的下人裡,誰的職司最重要,多半也就八九不離十了。綠松毫不考慮,她斷然道,「雖說得寵的陪房娘子有好幾個,可要說她最看重,也最能為她辦事的,也就是巫山的嫂子小福壽了。那是她的陪嫁大丫頭出身,雖說生得好,可硬是沒捨得開臉做通房——那是要服避子湯的,一輩子可不就廢了。配了人以後,在府裡慢慢地從雜事管起來,現在已經管著府裡的好些瑣事了,就連大廚房都要和她打交道結銀子……在府裡也是很有臉面的。」

  她有些猶豫,「雖說她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性命』,現在正尷尬著呢,可到底是大少夫人一路看大,連親事都是大少夫人牽線,只要巫山生個女兒,只怕也還是會和從前一樣,熱衷於抬舉她的。」

  進門才三四個月,人人都明白立雪院和臥雲院的尷尬關係,綠松領著一個白雲,帶著繼續住在京城國公府附近的幾戶人家,還能收集到這些信息,這就是她的能耐了,蕙娘點了點頭,「我知道你的意思,要把小福壽拉過來,我們現在還沒這個能耐,再說,她一家子都姓林,就為了家裡人想,她也是拉不過來的。要拉她,反倒可能反被她和大嫂算計一招,她現在怕是正愁沒有地方獻功討好賣忠心呢,我們犯不著為她做這個人情。」

  她若有所思,「可見微知著,要瞭解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問一問她最親密的人,對她是什麼評價。」

  自然,如在平時,小福壽提到大少夫人,哪怕只有一句不好,也都算是她不知好歹。可現在就不一樣了,大少夫人可能生下嫡子,巫山的存在就有幾分尷尬,心慈一點,那就等孩子落了地再說,不論是去子留母還是去母留子,都算是給巫山一個機會。要是心狠一點麼,胎兒落了地,那就是權家的子嗣,對子嗣動手,始終是犯忌諱的,可還沒有落地,它也就是一塊肉而已,按權家長輩對嫡子的重視來說,沒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大少夫人安排了。

  大少夫人是心慈還是心狠,是『防患於未然』,還是『能兩全其美,就兩全其美』,從巫山的命運——從福壽嫂子對巫山命運的預測,多多少少,就能揣摩出個大概來了。

  綠松神色一動,「您是懷疑……」

  那一晚加了馬錢子的藥湯,究竟是不是五姨娘的手筆,在當時的自雨堂,除了蕙娘,也就只有綠松最清楚了。她對老太爺的那一番話,還不是綠松交待的?蕙娘雖然沒有明確地提過,但綠松有腦子,她不會自己想?除了五姨娘之外,還想要蕙娘性命的人,也就只有權家的幾個主子了。這三個月來,對權家局勢也有了初步的瞭解,要說大少夫人最有嫌疑,綠松是不會吃驚的。

  「凡是做過,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跡。」蕙娘慢慢地說,「一個人做事的手法,就像是他的書法,什麼時候轉,什麼時候勾,什麼時候用勁,什麼時候收筆,那都是藏不住的習慣。見微知著,福壽嫂能告訴你的事情很多,其中大部分,也不是你問出來的。」

  「奴婢明白該怎麼做的。」綠松的態度就鄭重得多了,她猶豫了一下,又道,「她是大少夫人身邊的紅人,雖然自己也有個家,可時常在內院住宿,和白雲其實就是對門。據白雲說,那也是個聰明人,很懂得看人眉眼,幾次辦事,都很見功底……我也接觸過巫山幾次,她這個性子,略淺薄了一點,比較張揚不好控制……如讓大少夫人自己挑,她可未必會挑中這位。怕是巫山哥哥嫂嫂的意思——這樣看,此人也算是有野心、有想法的了,現在局勢變化,她很有可能想給自己找條出路,要是主動向我們靠攏……」

  「送上門的肥肉,有不吃的道理嗎?」蕙娘唇邊浮起一絲微笑,她閉上眼睛,夢囈一樣地說,「不過,你可不要問任何和藥有關的事,這個查出來,她也沒好果子吃的,即使知情也決不會說出真話。只能徒然暴露了我們而已——要問,你就旁敲側擊地問點大嫂這一胎的事吧。」

  「您是說……」綠松難得地被搞糊塗了。

  「傻呀,」蕙娘數落綠松,「就不該把你留在立雪院,那地方被權仲白住久了,簡直浸透呆氣,連你都被染得呆了。」

  她提點這丫頭,「就有這麼巧嗎?十多年不能生,忽然間,通房有了,她也有了。巫山沒能耐借種,她可就不一定了,五月份不是還回娘家住了一段時間嗎。就她自己不想,恐怕娘家人都未必不想,世子夫人同一般的少奶奶,差別可大了去了。」

  見綠松難得地怔住了,她一撇嘴,「要是沒這回事,當然我們也不能栽贓,可要是有呢?她做過的事,瞞住我們容易——我們沒有根基,瞞住府裡別人也不難——她的確是個聰明人,可要瞞住她自己一手帶起來的心腹,怕就沒那麼簡單了……」

  #

  權仲白對她接綠松過來密談的事,是有一點意見的,「不都說了,這半年你得置身事外的嗎?還讓她過來,怎麼,你不能出場,就讓她代替你鬥?」

  「誰要鬥了,」蕙娘氣得拿腳去踩權仲白,「還不是你,硬要把話說得那麼難聽,我不把綠松叫回來說幾句好話,給她物色個好婆家,以後誰還幫我做事?」

  這也是正理,權仲白嘟囔了幾聲,「要我出面是你,我做了事,又是你來挑毛病。」也就不再抱怨。

  他對綠松的親事,還是比較熱心的,「我手下好些藥僮小廝,後來年紀長大,都被奶公安排到藥鋪裡做事,現在雖然年紀還輕,但以後做到奶公那樣的位置應該不難,尤其以當歸、陳皮幾個,人品人才都好,倒也都還沒有說親,你要是覺得好,那就找天安排綠松和他們彼此看看,合適的話,也是美事一樁。」

  此人也算是有些城府了,怎麼還天真如此。如果世子之位旁落,將來恐怕連他奶公在藥鋪裡的管事地位都保不住,更別說這些小廝們了。蕙娘只是笑,「好啊,她心氣高,我和她說了,儘管挑,她不點頭,我是絕不逼她的……就看她自己喜歡哪一個了。」

  她又為孔雀發愁,「也是心氣高,我知道她,她還喜歡俊小子,這身份還要相當——嘶,這可不大好挑啊……」

  這說到孔雀,權仲白便不說話了,蕙娘看了他幾眼,見他神色淡淡的,好像沒聽到她的自言自語,她不禁微微一笑:這個人,感覺倒還是敏銳的。

  「對了,你的陽勢到底找到了沒有?」權仲白又問她,「這麼兩三天了,如沒找到,豈不是耽誤了功課?」

  「江媽媽早就削了另一對給我了!」蕙娘臉紅了,「那一對就找到了我也不要啦……」

  她歎了口氣,「你放心吧,等綠松的親事定了,我看,它也就該出來了。」

  她這話也只說對了一半——才過了七月半中元節,她養娘廖媽媽剛進來看過了蕙娘,孔雀就捧著一個匣子來找蕙娘,一進門,她就給蕙娘磕頭。「耽誤您的功課了,找您請罪來的。」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20 PM

65解決

  蕙娘讓孔雀起來,「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誰轉交給你的?」

  看得出來,孔雀鬆了一口氣,她眼圈有點泛紅,「姑娘真是明察秋毫……是方解給我拿過來的,這盒子和您慣常收藏鐲子的小匣子很像,她還以為是我落在屋裡的。您知道她的性子,一向最謹慎,自然也沒打開看過,給我擱下了就走,我沒當回事,也就放在一邊,倒了晚上要歸檔的時候,一打開我傻眼了……她是好心,可倒是把我給架在火上了,給不給您送過來都不好辦……」

  孔雀雖然刻薄了一點,但跟著蕙娘一起長大的,她不會不懂得蕙娘的性子,偷個陽勢這麼短視的事情,她也是幹不出來的。

  「我知道你心裡也委屈。」蕙娘歎了口氣,她讓孔雀,「坐下來吧,在我跟前,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拘束了……實話和你說,要不是姑爺牛心古怪,你和綠松,我都想留在身邊使的。可私底下和姑爺提了幾次,姑爺都是那樣回話——這也是他沒有福分!只是家裡人多,我也煩難,有些事,姑爺立定了心,可我要不說明,丫頭們還以為是我小氣不能容人,這可就麻煩了,指不定就有誰有了些不該有的想頭……」

  這話實際上已經點得很透,蕙娘也就是藉著陽勢失蹤的事做個話口,推著權仲白,把他的心思擺到檯面上來。孔雀眼圈紅了,「不管姑爺怎麼說您,我們明白您的,您心地好,這是絕了將來的不才之事,給大家都保留體面。若不然,有人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姑爺又是那個態度,她還能有活路嗎,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可惜,我沒福分跟著您,服侍您一輩子……」

  提拔大丫頭做通房,簡直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有的人家,四個陪嫁大丫頭,全不放出去也是常有的事。孔雀這話,實屬常情,她能明白這一點,不至於對蕙娘生出埋怨,也就免了她撫慰之勞,倒不枉是廖養娘的女兒。

  蕙娘也頗為欣慰,「就是成親配人,難道不是服侍我一輩子?你娘都和我說了,她覺得陳皮人不錯,也是姑爺親自使喚過的,家裡人丁興旺,在府裡頗有體面。你意下如何?」

  權仲白手底下的小廝,也就是陳皮和當歸混得最好了,兩人的地位、年紀、才幹、相貌都相差彷彿,所差者,只在當歸也是煢然一身,隻身賣身進來服侍的,而陳皮卻是國公府的姜家,一家子在各院服侍的都有,廖養娘向綠松力薦當歸,是有她的道理在的。孔雀咬著唇,久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道,「我聽姑娘吩咐,反正,姑娘不至於虧待了我……」

  這嬌撒得好,理直氣壯之餘,還帶了些狡黠的試探,把蕙娘逗得頗為開心,她逗孔雀,「那就真把你配給甘草了啊——」

  這一次,孔雀面上一紅,卻沒有做聲,蕙娘心中一動,倒有些吃驚,「怎麼,你——」

  「我就聽姑娘的吩咐……」孔雀扭捏了半天,才憋出了這麼一句話,她一扭身子就跑出去了,把簾子摔得一陣蕩漾。蕙娘托著腮看她的背影,想了半日,才不禁甜甜地一笑。

  「人心真有意思,」她喃喃自語,「離奇的事,有的是呢。」

  她把廖奶公找來說話。

  陪嫁過來這十幾房下人,有丫頭們的親戚,有家裡兒女還小,因能幹而入選的青年管事,也有蕙娘本身的關係戶。廖奶公在焦家已經是榮養起來,很多年沒有職司了,但老太爺既然把他一家跟著蕙娘陪過來,肯定是有用他的意思。過去幾個月,丫頭們還算有事忙,管事們卻閒得慌,也就沒人給他尋摸事情來管。到了香山之後,權仲白的張奶公又時常回衝粹園來服侍,蕙娘有些事是直接交待給他去做。如今張奶公南下去採買藥材了,焦梅也去山西看賬了,沖粹園的事,自然而然就歸攏到了廖奶公手上,幾個丫頭們安排職司的時候,全都把他給跳過去了,默認他就是沖粹園的常務管家,可蕙娘一天沒開口,廖奶公就一天沒有以管家自居,什麼事情,不是蕙娘交待給他做,他連問都不多過問。

  廖養娘能成為蕙娘的養娘,自然也不是沒有本事,從奶公到奶兄弟姐妹,廖家一家,雖有小瑕疵,但大體來說,是可以讓人放心的。

  「這一批丫頭裡,別人也都罷了,」蕙娘開門見山。「等到明年府裡放人,男婚女嫁,我們帶來的小廝也有要娶妻的,府裡的人家看中了我們的也很多。唯獨方解,不可以再留了,你在我們自己人裡尋個才具一般、老實一些的小廝,就在下個月成親吧,成親以後,放到小湯山去,讓他們看著莊子……也算是她在我身邊服侍一場了。」

  廖奶公神色一鬆,「這件事確實尷尬,孔雀年紀小,拿不定主意,不然,一經發現,立刻就拿來尋您把話一說,也就鬧騰不出這麼大的動靜了……」

  「也都是順勢而為。」蕙娘漫不經意。「小事而已,倒是九月交賬,掌櫃們都要回京。往年家裡自然安排在會館住,今年恐怕是都要集中在沖粹園這裡,那就不能不安排住宿了。雄黃不知能否幾時回來?我今年也正打算親自盤賬……到時候,我們這裡的賬房,您得留神物色敲打,先訓練起來。」

  又和廖奶公商議了半日盤賬的人選,廖奶公若有所思,「這一去也是大半個月了,雄黃年紀還小,從前未能接觸過多少實際賬務……要不要往山西送封信,派人看看情勢?」

  「有焦梅在那裡,出不了什麼蛾子的。」蕙娘的語氣有點淡,廖奶公便不敢多說了,告退之前,他慎重給蕙娘磕了幾個頭,「多虧您明察秋毫,不然,孔雀這丫頭一輩子都要被耽誤了……」

  都知道她的脾性,底下人沒有別的事,是不敢進來打擾的,石英帶著幾個小丫頭,在西廂房屋簷底下裁草紙——蕙娘連用的一張紙,都要丫頭們將底下人送來的上等好紙再行加工一番,她隔著窗子看著這群青春少女流暢而輕盈的動作,忽然生出幾分煩躁:這麼幾十個人,也是拉幫結派明爭暗鬥的,一點都不消停,在權家都還沒站穩腳跟呢,就已經隔山打牛拼了一記。權仲白口口聲聲,『光風霽月,不耐煩玩弄心機』,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語,這群人精子算精明過人了吧?可他們得彼此一心互相幫扶著,才能壓住外頭櫃上那些精靈古怪老於世故的掌櫃們。超人的財富,沒有超人的本事,根本就守護不住!他倒好,只用一心一意扶他的脈,別的什麼事,都自然有人為他打理得妥妥帖帖,他自己呢,只需要端出神醫的架子,對著什麼事都挑挑揀揀的,露出一臉的嫌棄來。無非就仗著自己是個男人——可的確,就因為他是個男人,在多少事上都佔了優,朝事、家事都不說了,就是房/事,也……

  蕙娘一把拉起了窗簾,她又開了櫃子,取出一個木匣打開,一臉苦大仇深地瞪著那兩根傲然矗立的黃木物事,想到權仲白仗著自己純陽之體做下的那諸多惡事,她咬著牙哼了一聲,又再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做起了她的日常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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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七月,京城又再熱鬧起來:除了各地秀女抵京預備閱選之外,也是因為城裡又要辦喜事了。吳尚書的幼女興嘉即將出嫁,所嫁還是太后兄弟,宣德將軍牛德寶的長子,京裡的眾多眼睛,自然也都盯在了吳家的陪嫁上。

  蕙娘這一陣子,也就是一個月裡隨權仲白進京一兩次,兩夫妻見過長輩,有時候連立雪院都不回,權仲白直接就把她給帶回香山。雖然還能見上大少夫人幾眼,但在如此嚴防死守之下,她也就能望見林氏逐漸豐滿起來的腰身和臉龐——多年得子,權家上上下下都不敢怠慢,現在大少夫人已經用不著管事了,只是一心安胎進補,她自然是比以前要豐滿得多了——甚至連和大嫂說幾句話,都要先想一想,免得無意間刺激到她,稀里糊塗地就算是破了戒。可就是這個樣子,她也免不得聽說了許多吳興嘉的排場,什麼送嫁妝的車隊,能從吳家巷口排到城門,什麼某幾間車駕,有若干軍士防護,一望即知,那是裝了吳姑娘首飾的花鈿車,以一般人家的排場,首飾能裝一輛大車也就夠了,可吳家硬是給女兒裝了有四大車的首飾,據說其中大部分都是吳嘉娘若干年來收集的鐲子云云,又說她的陪嫁,光是田地就有千頃,更別說其餘田莊了……

  不過,不管是誰這麼議論,在焦清蕙跟前,到末了也都免不得歸結為一句:「這幾年出嫁的姑娘,怕也就是她的嫁妝,能和你比一比了。」

  這所謂的比一比,根本都還沒把宜春票號的份子給算在內呢,蕙娘聽人談吳興嘉,唇邊的微笑就從來都沒有褪過色,權仲白多少也知道一點焦家、吳家的恩恩怨怨,他有點感慨,「別的事不說,這件事她應該謝謝你,要不是你,她的嫁妝怕也沒有這麼奢華。」

  蕙娘並不太在意這個,「嫁妝給多了,也要看她能不能經營,吳家除非陪一座金山、銀山過去,不然,坐吃山空,按她那樣的做派,沒有幾年,再多的嫁妝也要用空啦。」

  「那就難怪你祖父要把票號給你陪過來了。」權仲白逗她,「要不然,兩三年後,你的嫁妝銀子,怕也就不夠使了。」

  「把宜春票號陪過來,其實是勢在必行。」蕙娘輕輕地出了一口氣,「一年上千萬、過億銀子的進出,這買賣能簡單得了嗎?要想拿得住他們家的份子,身份、手段都不能差了,子喬年紀還小,沒這個本事的。」

  兩夫妻現在講話,倒的確要比從前坦誠不少,權仲白也愛噎她,不再追求什麼風度,他挺光棍的,一攤手,「換作是我,每年銀子不少我的就行了,別的事,我管他個球。」

  蕙娘瞥他一眼,眼神如絲,憐憫絲毫都不掩飾,「所以你就沾不得家裡的生意……銀子憑什麼不少你的?要把你擠出去,辦法多得很!票號內部就不說了,就是他們老西兒自己,也多的是人眼紅宜春的生意做得大,票號就是這樣,越大越紅、越紅越大,其餘幾間票號,以盛源為首,沒有一個不盼著宜春倒霉的,每年真刀真槍,上百萬兩銀子的商戰,說出來就像是一部書,三天三夜都講不完。當年出了一點錢,現在就穩坐大股東的位置……真是美得你!」

  「你難道還少銀子使?」權仲白嘟囔了一句,看蕙娘眼神一亮,似乎又要長篇大論,他忙逃避一樣地說,「好啦好啦,知道你是女中豪傑,行了吧?這世上只有你不願做,還沒有你不會做的事,成了吧?你派去山西查賬那兩個管事,不是昨天剛回來嗎?你去和他們談你的大事,我要出去扶脈了。」

  為了把她看住,現在權仲白有點時間,都盡量呆在香山,也因為蕙娘家居實在無聊,打理完沖粹園事務,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就連在湖心亭賞月,都要等權仲白從病區回來了,看他精神還好,她才能纏著他一道過去。權仲白漸漸開始抽時間陪她在園子裡消磨一點時光,他本不是愚鈍之輩,對蕙娘的一點佈置,哪能沒有察覺?就連方解忽然不在人前露臉,給蕙娘抱琴的丫頭換成了年紀還小的碧璽,他都提出來問了蕙娘一句。兩個人倒要比在立雪院裡熟悉了一點,起碼蕙娘身邊的管事丫頭,權仲白多半都能叫上來名字了。

  「我本來就很少有不會做的事。」蕙娘難免有點得意,她靠在窗邊,眼神一閃一閃的,「起碼,不會同有些人一樣,說不過我,就要夾著尾巴出去扶他的脈。」

  權神醫手一頓,他看了蕙娘一眼,有點咬牙,想得一想,又自一笑。「真的什麼都會?」

  「怕你不成?」蕙娘一挺胸,神采飛揚,「你能考我什麼,是我該會而不會的?那我也就服了你啦。」

  「那你做頓飯給我吃,裁件衣服我穿吧。」權仲白乾淨利索地說。「主持中饋,難免烹烹煮煮縫縫補補,我這兩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兩夫妻一邊吃早飯說閒話,石英等丫頭自然要在一邊服侍,從石英起,幾個丫鬟都忍不住偷偷地笑,蕙娘面上一紅,「你們笑什麼……」

  她轉了轉眼珠子,「說得是,一般人家的主母,自然是廚藝、女紅都要拿得起來——」

  一邊說,她一邊望了權仲白一眼,見權神醫眼底有些笑意,像是被春風吹皺了的池水,在自己跟前,難得有這樣放鬆的一面,週身風流流轉,似一硯水墨蕩漾……蕙娘剎那間竟有些微暈眩,她忙搖了搖頭,將這觸動給搖散了,才續道。「可男主外女主內——」

  說著,焦清蕙理直氣壯地一伸手,「給錢買菜裁布,養養家呀,相、公。」

  權仲白身上可能已經有五六年沒帶過錢了,他一摸腰,自然摸了個空,再左右一看——這甲一號裡,現在連一張床都是焦清蕙的陪嫁,就有銀子,肯定也是她的陪嫁銀子,和他沒多大關係。要叫丫頭們去扶脈廳那裡取呢,扶脈廳裡似乎也沒有放銀子的習慣,從前張奶公在的時候,賬房是張奶公管,現在張奶公回鋪子裡去,焦清蕙派人接管了賬房,同他手底下的茯苓一道管著賬,但沖粹園的用度從前是府裡撥給——也是因為當時人口少,花費少。前陣子回府,他還聽見母親提了一句,自從蕙娘過去,現在內院的賬是不往家裡走,全是二房自己消化……

  他忽然發現,自己成親四個月來,除了給焦清蕙提供一個沖粹園住之外,似乎大部分時間,是吃她的,用她的,沒給過一分錢養家。

  蕙娘見權仲白臉色陣紅陣白,有點尷尬,簡直要比大暑天吃個甜碗子還受用,她托著腮,又柔和又同情地望住權仲白,待他發了一陣窘,才笑道,「不要緊,姑爺,我曉得,你會扶脈嘛!不能掙錢,有什麼打緊。」

  兩人一席懇談後,彼此都算是放下一點面具,說起話來真是毫不客氣。權仲白噎焦清蕙噎得狠,焦清蕙笑話他也不落人後。此時他正是被噎得難受:誰都知道,權神醫扶脈是不收診費的,一應吃穿用度,似乎都是家裡出錢,蕙娘這句話,倒也沒有說錯。

  「真要這麼說,我也能養得起你。」權仲白苦思了半天,眼睛忽然一亮,他得意洋洋地說,「你的宜春票號,不也是你家裡給的?雖說沒有分家,我名下沒多少財產,但我娘的陪嫁,注定分到我頭上的那些,一年也有一兩萬銀子的出息,兩個人吃飯的錢,那肯定也是有的。」

  蕙娘還沒說話呢,丫頭們互相看了看,都笑起來,石英現在,比較來說是最敢說話的,「少爺,一兩萬銀子?就咱們沒住進來的時候,沖粹園一年怕都不止花這麼多呢……」

  「好啦、好啦。」蕙娘見好就收,「談錢多俗?少爺要收起診費,不上一兩年,肯定也是廣廈連雲的巨富身份,你們就只是嘴快,該打。」

  丫頭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說話了。權仲白哼了一聲,悻悻然站起身來,忽然聽到袖中微響,他想起來,「我這有銀子呢!那天我一個人上街,桂皮給我備著買零嘴上酒樓的——」

  一邊說,一邊從袖中隨囊裡掏出一個荷包來,裡頭居然是滿滿的碎銀子,權仲白把荷包往蕙娘跟前一倒,一亮牙齒,「這麼十幾兩銀子,夠一桌上好席面了,八冷八熱、四葷四素,飯後還能有鮮果敬奉,娘子,為夫錢變出來了,就等你一展手藝啦。」

  他身上慣常帶什麼東西,蕙娘是最清楚的,隨囊裡除了一點手巾、熏香之外,也就是偶然放幾本小箋,哪想得到桂皮考慮得周到,倒是給權仲白扳回一城的機會,蕙娘笑容一頓,這回,她連飯都吃不下去了,多少有點慌張地道,「你瞧,雄黃和焦梅進來了……你快去忙正事吧,中午回來吃飯便是了。」

  權仲白哈哈一笑,他很從容,「不要緊,你不是常嚷無聊嗎?今日我就在內院陪你了,生火起油鍋可不是什麼輕省活計,我也好歹能幫你打打下手不是?」

  眾人笑聲中,蕙娘頭一次失去從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轉個不住,看看權仲白,又多少有幾分狡猾地瞟瞟石墨,倒是現出了桃李少婦特有的靈動嬌憨,權仲白看在眼裡,唇邊笑意越濃,可他正要開口,雄黃同焦梅已經一前一後,進了屋子。

  ——在這兩個日後的得力手下跟前,幾乎是本能的,焦清蕙臉色一正,又端出了那從容而矜貴的架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21 PM

66豪舉

  要在宜春票號看賬,可不是什麼輕省的活計,單單是宜春票號每年給各股東看的明細花冊,就是一本厚厚的。全國一千多個州縣,沒有宜春分號的地方是屈指可數,這些票號年年的支出開銷、盈利流水,就是一筆極龐大的資料,還有宜春票號拿了這些銀子在手,自己從事的放輕賬拆借、買廠辦實業等投資行為,又是極為繁雜的現金流水。其中可以做手腳的地方很多,要挑毛病,首先就必須看懂這本賬,然後再從每年同期支出裡挑刺找瑕疵。如果蕙娘是誠心發難,她還會讓雄黃帶著自己的賬房團去盤原始賬,但這就有點開戰的意思了,現在和宜春票號還不需要走到這一步,讓雄黃過去盤賬,不過是表明態度,也算是亮亮自己的爪子,更重要,還是想看看票號那邊是什麼態度。

  這麼大的機構,雄黃一個人,哪怕只是先看總賬,再蜻蜓點水地查明細,肯定也得費不少工夫。但她看著,是要比在自雨堂的最後兩年精神多了,人雖然瘦了一點,但雙眼閃亮、紅光滿面,說話也有精神,給蕙娘請過安,便笑道,「同您說的一樣,他們該做的手腳,是沒有少做,不過同往年比,也沒有太多的不同,進出也就是幾萬兩……」

  她掃了權仲白一眼,沒有帶出具體的數字,只含糊道,「今年結出的分紅,應該同往年一樣,每年都增長有一成左右。」

  以票號的規模,每年利潤還有一成的增長,可見這速度是有多可怕,具體的盈利數額是有多駭人了。權仲白沒去扶脈,在蕙娘身邊旁聽,倒不是為了摸清妻子的陪嫁底,他實在是有幾分好奇的。聽見雄黃這一說,心底隨隨便便一估算,亦不禁咋舌:焦清蕙僅僅是這一項,一年的收入,可能就頂得上好幾個州縣的歲入了。

  焦清蕙卻是慣了這驚天的富貴,她眉眼絲毫不動,反而顯得異樣的沉靜而冷凝,對雄黃的匯報,一時並未表態,只是垂首用了一口香茶,又注目焦梅。

  「前些年,朝廷花錢多。剛剛改朝換代,皇上抓得也緊,」焦梅看起來就沒有雄黃那樣高興了,他也一樣掃了權仲白一眼,字斟句酌。「票號和一些地方銀庫互相拆借,是沒收利息的,實際上現銀有很大一部分是挪作了這種用處。利潤這才增長得比往年要少了,可從前年起,朝廷和西北通商已經初見成效,年年收的商稅就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戶部的壓力減輕了,各地銀庫也就能漸漸地緩過來……」

  「這些話,不必瞞著姑爺。」焦清蕙似笑非笑地沖權仲白遞了一個眼神,她像是從冰一樣剔透的冷靜裡又退出來了那麼一瞬,有了一點少婦的風情——『你能將宮中情況告訴我,我又為什麼不能在票號的事上信你一次?』,可這嬌媚也只是曇花一現,就又為聽不出喜怒的音調、看不出情緒的微笑給代替了。「梅叔意思,今年的利潤,是應該要更多一些的?」

  「老太爺特地把陳賬房派到山西,」焦梅說,他扭頭沖雄黃解釋了一句,「你爹怕分你的心,便沒有進去看你——我們兩個和票號總掌櫃李氏都談過了,據李氏說,今年盛源那邊的動靜的確很大,怕是想要走從前宜春的老路,隨著他們家選中的王布政使,一步步把宜春頂掉,起碼是頂出一點位置來。單單今年一夏天,各地的擠兌風潮就有四五起。是用舊年的人情問當地銀庫拆借,才把銀子都付出來的,但這麼弄利息高,損失的確是大……喬家幾位爺都說,是該要增本金了。大爺、三爺意見最堅決,二爺有些遲疑,他說,他還想看老爺子的意思。」

  焦清蕙唔了一聲,她的眉眼,這才活動起來,見雄黃有失落之意,她先向她輕輕地點了點頭,「這麼大的盤子,你要接過來,還得再多磨礪磨礪……這一次,你幹得頂好,連山西那邊都送信來誇你——也累著了,回家休息幾天,再過來我這裡當差吧。」

  雄黃年紀畢竟不大,在權仲白看來,她雖然不是糊塗人,可的確也涉世未深。知道自己不過是被打著的那張幌子,小姑娘是有點失落的,得到主子勉勵,這才振作起精神來,給夫婦兩個請過安,便退出了屋子。焦清蕙看了他一眼,眉眼一挑,似乎是在問他,「你還不走?」

  見權仲白不給回應,她也就不搭理他,而是逕自問焦梅。「二爺都有些遲疑,看來數額是高的,這一次稀釋本金,按大爺、三爺的意思,各家要增資多少?」

  「三百萬兩。」焦梅面色凝重,緩緩地道,「大爺的意思,今年底現銀交割,重劃份子。現在三爺似乎是站在大爺這邊,二爺還在猶豫。」

  權仲白不禁輕輕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廣州開埠,所花的錢財他多少是有數的,一千多萬兩也就到頂了。這還是朝廷咬著牙,幾乎淘盡了家底才拿出來的銀子,為了這個,起碼有四五個貪官巨蠹人頭落地,家產抄沒充公。可現在,焦梅輕飄飄一句話就是三百萬兩,四家增資那就是一千二百萬兩,就這還是稀釋本金。宜春票號本金之巨,可見一斑了。這一支雄厚的資本,在適當的時候,能有多大的能量……就這麼粗粗一想,他都覺得頭皮有些發麻:如此巨額資產,就掌握在這麼單薄的人家手中,也實在是有些駭人聽聞了。

  「三百萬兩,喬大叔還真是獅子大開口,想要稱量稱量我的筋骨了。」焦清蕙似乎絲毫都不意外,她冰一樣的冷靜,竟似乎一點都沒有破綻。「祖父是什麼意思,這件事,陳賬房知道嗎?」

  「沒有當著我說,」焦梅猶豫了一下,「想來,是衝著您來的,也不會特地告訴閣老大人。畢竟您也知道,閣老年紀大了,也有些鎮不住啦……」

  權仲白的在場,顯然使得他有些忌諱,焦梅一邊說話,一邊不斷回望男主人——換作以往,他也早就起身告辭了,可現在,權仲白著實有幾分好奇,這巨額的資金,實在是激起了他的興趣,他很想知道,這三百萬,焦清蕙是拿出來呢,還是另想辦法,挫敗喬家的招數……三百萬兩,怕就是國公府一時都籌措不出來,難道焦家竟有如此底氣,說話間就能拿出這一筆巨款?

  「三百萬現銀,我們哪裡拿得出來。」焦清蕙對他的存在,並不發表任何意見,她拿起茶杯沉吟了半晌,又露出一個慵懶的笑來。「喬大叔動靜挺大,還以為前頭那一小招就是他的試探了,沒想到他的第一招,就出得這麼凌厲。」

  焦梅看來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獻策,「咱們自己的陪嫁銀子,加上今年的分紅,雖湊不夠那個份額,可再往娘家挪借一點,也就儘夠了……」

  「誰要跟他起舞。」焦清蕙的語氣沉了一點,神色不見什麼變化,可焦梅卻立刻閉上了嘴巴,屋內一時沉寂下來,權仲白想要說話,可幾經思量,又閉上了口。過了一會,焦清蕙才道,「和二叔、李掌櫃都聯繫一下,忽然增股,又是增加本金,幾百萬投進去,一兩年內不能回本。誰家也沒有這麼多現銀,增資可以,喬大叔得把章程給我拿出來,他憑什麼認定要增一千二百萬兩才夠,這些錢砸下去,能不能反而逼死盛源票號,別肚大腿細,反而騰挪不便,突然肥了各地的貪官。去年一年收益沒有往常多,我總要一個說法吧,喬大叔要是不方便來京,讓李掌櫃過來也行,都不能過來……」

  她猶豫了一下,徵詢地看了權仲白一眼,到底還是沒有把話說出口,便道,「那就由陳賬房過去。現在是九月……明年四月之前,喬大叔要能把我說的這些文都做好給我過目,五月前,我會給他一個確切的答覆。」

  幾百萬的事,她幾句話就給安排下去,態度從容自信,連一點磕巴都不打。就是焦梅,三四十歲的壯年漢子,在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跟前,然低眉順眼,看得出來,是打從心底就服氣,已經徹徹底底地被她揉搓得沒有一點傲氣了……要說權仲白不吃驚,那是假的,因他身份,這三十年來,他也算是見識過各色各樣的巾幗英雄了,有城府深刻、手段狠辣的,有輕描淡寫、心機內蘊的,也有爽朗豪邁、膽色過人的,可如同焦清蕙這樣,手段且高、決斷且快,下手且狠的,的確是生平僅見。

  也無怪她這樣想要拿捏自己了……這念頭竟從他腦中一閃即逝:以她的眼界,是看不上他的,而她的追求,也同他大相逕庭。動一動腦筋,就是一百多萬兩的進出年入,看他這個除了扶脈用針以外,幾乎無權無勢一無是處的『死郎中』,自然是怎麼都看不出好來……

  把焦梅給打發下去以後,蕙娘站起身邀權仲白,「相公不是要我做一頓飯你吃,裁一件衣你穿嗎?現在也快到吃午飯時候了,咱們該去小廚房了吧?」

  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倒像是已經有了定計,權仲白有點吃驚:從早飯時開始,除了起身去一次淨房之外,他幾乎沒有和焦清蕙分離過,怎麼就那麼短短一小會兒,焦梅還在跟前,她在維持她的主子形象之餘,還能做出種種佈置?

  內廚房就在甲一號附近不遠,權仲白幾乎從未來過此處,環顧左右,見各色器皿幾乎一塵不染,正要誇獎蕙娘時,幾個廚師都過來給他行禮,石墨還在一邊介紹。「這是春華樓鐘師傅的高徒,這是裴師傅,原本出身揚州綠英茶社,一手翡翠包子是極有名的……」

  不過四五個廚師,然個個都有來歷,其中一位師傅他然還認得——從前在蘇州的時候,他也算是位名廚,曾被慎重介紹給權仲白認識。他這才知道自己平時享用的美食,實在沒有一道是沒有文章在內的——就連焦清蕙對他們也甚是氣,以某廚呼之,眾人寒暄一番,他們就都避讓到了外頭,將小灶給蕙娘讓了出來——火是已經燒得了,各色鍋碗瓢盆也都備好。焦清蕙挽起袖子來,用金鉤掛上,一邊道,「按姑爺給的銀錢,一餐就用十幾兩銀子,想來是挺富裕的人家了,有一兩個使女打下手,也不算是奢侈吧?」

  權仲白不可能沒風度到這個地步,實際上,看著焦清蕙手腳輕快,半點不露生澀,他已經有些不祥的預感,只好輕咳一聲,「那就讓她們給你幫個忙也好。」

  蕙娘自然沖石墨一招手,石墨二話不說,上前撈出一簍蝦送到蕙娘身邊,自己返身就去揉面,蕙娘拾起簍子來,往一鍋燒滾的水裡一倒,拍拍手合上鍋蓋,站在一邊沖權仲白只是笑,這邊又有螢石上來為她刮好了一段鹹魚,端在盤子裡送上來,蕙娘於是親自將它安置在蒸籠裡,放到火上,由螢石看火拉風箱……

  片刻後,蝦得了,石墨又換上一鍋水來,待得水沸,面也抻好了,蕙娘抓起面來往水裡一放,過了一水後自己撈出來,清水一沖,那邊高湯又滾,於是兩碗鮮蝦面便做得了,火大氣旺,魚也蒸得,蕙娘微笑道,「相公請用飯。」

  她只一倒、一端、一抓、一撈,一頓飯然也就做好,別說臉上,連手上都是乾乾淨淨的,略無髒污,那對挽袖子的臂鉤,實在是無用武之地,站在當地微微笑,倒很像是一頭猛虎輕嗅薔薇,透出無限的慈愛來。權仲白看她神色,不禁就好一陣磨牙,他吹毛求疵,「十多兩銀子,你就置辦了這個?」

  「喲,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蕙娘不慌不忙,「石墨,給姑爺報報賬。」

  「是。」石墨脆生生地應,「這蝦是莊子裡清水養著,只喂米粒的九節蝦,市面上一般是買不著的,年中買米都要花費百兩銀子,也就出上一百來斤,一斤便算一兩,也不計人工了。魚是東北黑龍江捕的大鰉魚,取其最豐美一段,一上岸便……」

  「好了好了。」權仲白捂著腦袋,「別說了,我頭疼!」

  見蕙娘和婢女相視一笑,他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這面又有什麼講究——這究竟都是誰安排的!」

  「面吃一口湯,面沒什麼,就是上等白面而已,頂多小麥好些。」蕙娘笑盈盈地說。「湯裡用料難得一些,是拿真正最上等金華蔣腿、兩年母雞、我們莊子裡自己養的豬肘子燉出來的,火候上還有特別講究……單單是腿、雞、肘,搭上送來的路費,十幾兩銀子也就花沒啦。」

  她將面裝好,自己收拾了一個大盤子端起來,舉案齊眉,一臉的賢良淑德。「至於誰安排,自然是我嘍。相公,請用飯吧?」

  權仲白僵在原地,好半晌才吐了一口氣,他點了點蕙娘,又點了點石墨,恨恨地道,「你的陪嫁裡,能人還挺多!」

  吃過這一餐湯鮮味美五蘊七香的熱湯麵,權仲白下午就進城去,「也到了給封綾把脈的時候了,我今晚未必回來,你別等我。」

  蕙娘知道他忙,並不大介意,只埋怨他,「早上進去,下午你就能回來了……」

  「就早上進去,下午估計也回不來,宮裡要知道我進城,難免又要請我過去。」權仲白順口解釋了一句,便出了沖粹園。一路策馬進了京城,他卻並不直接去封家,而是先回了良國公府,給長輩們請安。

  權夫人正得空,見到他來,自然高興,兩人稍事寒暄一番,權仲白便開門見山。「焦氏一繫在宜春票號,似乎遇到了一點麻煩。」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22 PM

67懷孕

  這才不到半年的工夫,仲白這個連家裡的生意都絲毫不上心的浪蕩子,也會曉得關心媳婦的陪嫁了……

  權夫人心裡,真是百感交集,她沒有接兒子的話頭,而是讓他在炕桌對面坐了,「怎麼還不給二少爺上茶?」

  待權仲白喝過了半杯茶,她這才猜測,「是宜春票號的掌櫃、股東們,給焦氏氣受了?」

  「他們家現在是分了三個股東?」權仲白草草交待了幾句,「其中兩個聯合起來,想要逼她在份子上讓一步的意思。」

  「從前要和你說這個,你只是不聽。」權夫人藉機數落了權仲白幾句,見兒子摸著秀逸挺拔的鼻樑,很明顯,又是左耳進、右耳出,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宜春票號的股東其實並不算太多,從前剛做起來的時候,也就是喬家、焦家。焦家佔多少份子,外人無由得知,但經營上的事,一直是老掌櫃同喬家商量著辦。再有當年為了打開局面,贈與了一些干股,這你心裡也是有數的……現在隨著他們家越做越大,閣老當首輔的年限越來越長,宦海風雲起伏,從前送出去的干股,現在也都漸漸地不提了,不知道他們內部是怎麼算的。我們家這半成干股,又算不算多。」

  其實,權家這半成,還是算上了先頭達氏帶進來的二分,才湊上了百分之五,權仲白多少也知道一點內情:這些年來,權家是只管收錢,從不插手票號經營。現在要開口為焦清蕙說話,一來股份不多,恐怕發揮不了太大的作用,二來,他很清楚繼母的性子,再欣賞焦清蕙,這種牽扯到大額銀錢的事情,沒有和父親、祖母商量,她是不會開口的。就算達氏帶進來這二分,按理來說該是他這個相公做主,但當時既然給了家裡,現在再說這話,就有點不地道了。

  「我這也就是給您先帶句話,打打伏筆。」他一貫是直來直往。「人都說進門了,關鍵時刻總要表示表示。總不能她一換了姓,就被人打臉,一旦傳揚出去,我們家的臉要往哪裡擱?這種事,一向是你們最忌諱的不是?她新媳婦怕不好意思開口,我為她說兩句話……幫不幫,您自己和爹商量吧。」

  權夫人歎了口氣,「這話,你該直接和你爹說的,這麼大的事,你往我身上一推——還不是看我好說話?」

  雖不是親生,到底是一手帶大,權仲白和母親還比跟父親更能說得上話,權夫人看他臉色一沉,就有點頭疼,她擺了擺手,「得得,我知道,你還生氣呢……其實,給雨娘說崔家,並不算委屈了她。東北三省,還沒有誰敢給我們家臉色看,崔家長子,你沒有見過,我們是見過的,人也相當不錯,年紀不大,辦事卻很老練……」

  權仲白搖了搖頭,「這件事,我說了你們不聽,你們說了我也聽不進去,還是別談的好。就是兄弟們,心裡也不是沒有意見的——四弟提了幾次,想帶雨娘到香山散散心,您也讓她過香山住一段日子,出嫁前,快活幾天算幾天吧。」

  「你這話說得。」雖說權仲白體恤妹妹,權夫人自然開心,可她到底還是嗔怪地埋怨兒子。「好像雲娘、雨娘不是出嫁,是賣身去做奴隸一樣……雲娘還不是一舉得男?她婆婆待她也不錯。」

  「她婆婆待她算不錯?」權仲白哼了一聲,「我早就說過,楊家內部恩怨糾纏,她婆婆可不是什麼簡單角色,第一個和許家世子夫人關係就不會太好,可他們家善久,心裡掛念的最多的還是七姐,瑞雲過去,第一個,和大姑子、婆婆的關係就難處。第二個,生兒育女壓力也大……唉,木已成舟,都是不說了!你們心裡,何曾念著兒女終生的適意呢?瞧見楊家上位機會大,可不就忙不迭結了親了。」

  見權夫人被說得沉吟不語,他也緩和了口氣,「算了,您也不能做主,還不是由著他們擺佈……最近府裡情況怎麼樣?大嫂那裡,都還好吧?」

  自從林氏有了身孕,焦氏次次回來請安,仲白都在邊上盯著,就是想和焦氏說幾句私話都沒機會。焦氏也有意思,眼看著自己就要落後一大截了,卻還和吃了定心丸一樣,不動如山,一點動作都沒有。也就是她院子裡的那個大丫頭,有時候和臥雲院的人搭上幾句閒話而已……這對權夫人來講,簡直不能算是動靜。她打量了二兒子一眼,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的遺憾:看著萬事不管,其實他心裡什麼不清楚?這樣的人,偏偏就是這樣一個性子,連伯紅和他都是一樣,不是沒有能力,就是天生的沒有那份心。一點都不像父親,反倒像是自己素未謀面的那位『姐姐』。如能更似國公爺幾分,自己哪裡需要費這麼大的思量……

  「都還挺好的,」她也就揭過了剛才權仲白出言不遜那一張。「今兒伯紅陪她回娘家去了,不然,你正好再給她扶扶脈。」

  說著,權夫人若有所思地一皺眉,「這孩子幾個月了來著?胎坐穩了沒有,就敢出門……」

  「三個月了,六月初懷上的吧。」權仲白順口一說。「胎氣挺旺盛的,我看是沒有太大的問題。」

  權夫人屈指一算,她面色一緩,「噢,這也就三個月了……」

  說著,就自己沉吟了起來,權仲白一頭霧水,也懶得多加過問,他去封家給封綾把脈。

  #

  年紀輕輕就來一場小卒中,雖說封綾恢復得還算不錯,但到底大傷元氣,三個月了,她的右半邊身子,還是不那麼靈便,右手根本就抬不起來,別說做繡活,就是端一杯水,都得用左手扶著。權仲白在她右手上使勁摁了幾下,又問她,「疼嗎?可覺得燙?」

  杯子上還冒著白煙呢,封綾卻似乎一無所覺,她姣好的眉眼上掠過了一絲陰影。「只覺得微溫……」

  封錦背著手在妹妹身邊站著,他玉一樣的容顏滿佈陰霾,在屋內沒有說話,可等權仲白扶完脈告辭出屋,他卻要親自送權仲白出去。「子殷兄,舍妹這病,如堅持用藥,可還能痊癒否?」

  「難說。」權仲白搖了搖頭,在這種事上,他一向是不瞞人的。「事實上現在喝藥,已經沒有太大的作用,定期針灸也只是輔助,更多的還是要看她自己,兩三年裡,要是心境平和,一點點慢慢康復,將來縱不能和常人一樣,至少會比現在要好得多。但要重新刺繡,那怕是沒什麼希望了。」

  封錦臉色一暗,半晌都沒有說話,權仲白也不開口,兩人慢慢走出了院子,一路順著逶迤的迴廊,迎著這萬里晴明的秋色走了老長一段,封錦才輕輕地道。「縱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金玉兒女傳》裡的這句話,說得真好。從前一無所有時候,總想著那些官老爺們,出入八抬大轎、行動百十隨從,就有煩難,也不過是錦繡堆裡的無病呻吟。誰曉得到了今日,才明白人世間,有很多遺憾,並非權勢或者金錢可以彌補萬一的。」

  「子繡兄看得算透了。」權仲白卻沒動情緒,這種事,他實在是見得慣了。「越是位高權重生殺予奪,往往就越不把命字看在眼裡。絕大一部分人,都是悔之晚矣。人頭落地簡單,可要把落下地的人頭再接回去,卻是難了。」

  這話似乎隱含玄機,封錦聽了,眼神不禁一閃,他沉默有頃,直到把權仲白送到門口,看著他上了馬,才又行前幾步,親自牽著馬韁,仰首對權仲白道,「子殷兄是慈悲人,救人性命也視若等閒,可我封子繡一生恩怨分明,有恩必報。子殷兄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千萬不要客氣——這個情,比您救了我自己還要大、還要深。」

  他究竟是風姿絕世,可以說是毫無疑義的當世第一美男子,如此尊敬地揚著頭,這麼真誠地說出這一番話來,即使是權仲白亦不能不為此動容,他想要說話,可封錦話鋒一轉,又低聲道,「但有仇也不能不報,子殷兄,東宮身子究竟如何,還請您給句准話,子繡雖然沒有多大能耐,但必要時候,一定是能還上您這個情的。」

  看來,封子繡百般手段盡出,還真的查到了坤寧宮裡——從孫家的動靜來看,只怕孫夫人一心守孝,對這迫在眉睫的危機,還懵然不知呢。就是後宮之中,曉得封綾病情的也沒有多少。

  權仲白眸色微沉,他在馬上彎下腰,湊近了封錦的耳朵,輕聲道。

  「東宮情況,不是你這個身份可以輕易過問的,想要知道,你可以讓皇上來問我。否則,子繡就是在為難我了。」

  這話說得不軟不硬,隱含著不以為然,封錦沉吟不語,同權仲白對視了片刻,他撒開手鬆了馬韁,又燦然一笑。

  「是我魯莽了,子殷兄請慢走。」

  以封子繡的靈敏,話問出口,不論自己回答不回答,其實都勢必透露出一定的信息,也許他問出來,就沒打算他會正面解答……

  權仲白點了點頭,他催馬前行,緩緩地出了巷子——直到轉過巷口,他都能感覺到封子繡冰涼的目光,粘著他的後腦勺不放。

  #

  這一回,權公子雖然心裡有事,可卻沒有再回良國公府,他直接策馬連夜回了香山,在扶脈廳裡叫了幾個人來,吩咐了他們幾句話,這才回去甲一號——蕙娘已經睡眼朦朧,卻還未上床,還在燈下靠著等他,極為難得地,她手裡居然拿了針線在做,雖然半天才動幾針,但在焦清蕙身上,這已經算是極為難得了。

  權仲白看到她手裡已經快被搓皺的青布,忽然醒悟過來,不禁大覺有趣,因朝政風雲而堆積的重重心事,頓時又消散了開去。他在蕙娘身邊坐下,輕輕地推了推她的臉頰,「睡吧,明天再做也不遲的。」

  會繡個荷包,並不代表她就能裁剪縫製出一件能給權神醫這等身份的人穿出去的衣服,焦清蕙的女紅顯然還沒有廚藝好,她做得有多為難,是瞞不過人的,才從迷糊裡醒來,蕙娘就反射性地把那團布往身後一藏,「怎麼回來了,不是說今晚就不回來了嗎?」

  「心裡煩,懶得在城裡住。」權仲白看她眼餳骨軟,面色通紅,顯然是已經睡過一覺了,迷迷糊糊間,平日裡那含而不露的威儀也好、矜持也罷,幾乎全為嬌憨取代,不知不覺,他聲音也軟了。「怎麼不上床去?」

  蕙娘打了個小呵欠,不自覺就蹭過來——偎著人肉,是要比偎著迎枕舒服些,「才要睡的,聽說你回來了,就等你,沒想到你又折騰了這樣久……」

  「噢。有點事。」權仲白隨意敷衍了一句,便想起來說。「你那個票號的事情,處理得如何了?我已經同家裡打過招呼,看母親口氣,似乎還未能定下章程。你要是用得上我們家的幾分股,下次進京,你開口也好,我開口也好,看你意思吧。」

  權家有宜春票號的干股,蕙娘哪裡還不知道?她又打了個呵欠,懶洋洋低聲道,「暫時還用不上呢,承你好心啦……三分而已,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場。」

  「是五分——」權仲白說,「前頭貞珠過門的時候,陪了兩分股進來,達家現在只有一分了。」

  達貞珠沒有子嗣,這份陪嫁以後肯定是落在權仲白頭上——錯非這門親事,權家也不至於力保達家度過這種種風波,達家是肯定不會討要陪嫁的。其實說起來,就以他年年的分紅收入,支持蕙娘的奢侈生活,已經毫無問題。只是蕙娘看沖粹園的賬面,從來都沒體現過這份收入……

  她揉揉眼睛,睡意消散了一點,「這股份跟人走了,怎麼沒給號裡送信呀——噢,想必是你們自己做的交割……達家和你們家的賬,一直都是一起給的。」

  會讓權仲白在一邊旁聽,就等於是默許他漏出消息,蕙娘此舉,不無投石問路之意。沒想到權仲白回饋得這麼及時體貼,這一次,他的反應終於能讓蕙娘滿意了。她舒心地掩著嘴打了個呵欠,一踢足,淺淺欠伸了一記,勉強被相公取悅了,有了撒嬌的情緒。「人家為你做了半晚上的女紅……蜷得腳都酸了。」

  見權仲白這會又愣怔起來,望著她似乎在等下文,蕙娘不高興了,她踩了權仲白一下,「傻呀,我不想走路,把我抱上去……」

  這抱上床去後該做什麼,自然不用多說了。權仲白這才明白過來,他忍不住說蕙娘,「你這個矯——」

  矯字才出口,蕙娘眼睛一瞪,拳頭就捏起來了,權仲白臨時改了話頭,「焦——清——蕙,你這個焦清蕙,還真是嬌得很!」

  說著,便站起身彎腰去抱蕙娘,蕙娘這會還不樂意讓他抱了,她去拍他的手,「我自己有腳,自己會走!」

  權仲白反手一扣,握住她的脈門往頭頂拍,他和焦清蕙開玩笑,「你不是挺喜歡這麼對我的麼——咦!」

  沒等焦清蕙回話,他就將她拉得坐起身來,正兒八經地把她的手腕擱到了自己腿上,閉著眼睛細細地給焦清蕙扶起了脈。

  雖說兩夫妻時有不偕,但畢竟是一家人了,權仲白想起來就會給蕙娘把把脈,倒並不限於時地。他對焦清蕙的脈象是很熟悉的:限於父系,先天元氣其實有幾分虛弱,但勝在後天保養得好,她自己養生工夫也做得好,身體還算是康健紮實,體質中平,沒有什麼大毛病……脈力是很強健的。

  可這一會,她的尺脈要比從前旺盛了一些,雖只些許差別,在權仲白手裡,就覺得有點不對了。

  「你的小日子距今,也有二十多天了吧?」他一邊扶一邊問,倒一時沒往別地兒想,還在醫生的角色裡。「上回房事是什麼時候——」

  見焦清蕙拿眼刀伺候他,權仲白才忽然醒悟過來,自言自語,「噢,是兩天前。嗯……三天前、四天前……」

  他一路扳著手指,捏了有十多個數,這才一拍手。「沒錯啦,是小半個月那一次不錯了——胎氣育成——」

  說到這裡,兩人面面相覷,睡意和乏意全都不翼而飛:胎氣育成,脈象漸顯……如無意外,再九個月之後,他們就要往上升一輩了。

  說不清的情緒,立刻從權仲白心底一掠而過,是喜悅、興奮、擔憂、懼怕又或者是感慨,卻是真說不清……他半晌都沒有說話,只是極為複雜地望了焦清蕙一眼。

  如他所料,焦清蕙也正逕自沉思,她眼中不時有光彩閃過,看得出來,這個突如其來的喜訊,對她也有許多不同的意義——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22 PM

68制衡

  這個好消息,不論是權仲白還是焦清蕙都不想大肆聲張,也就是權仲白過了幾天,和權夫人提了一下,「最近天氣漸漸冷了,她有點風寒,來回顛簸,對病情更不好。我讓她這個月別進城了。」

  以仲白的性子,作此安排一點都不稀奇,可焦氏在長輩跟前一直都是很謹慎的,忽然一個月不來請安……

  權夫人不動聲色,「那就別讓季青和雨娘過去了,免得她還要支撐病體招待這、安排那的,又不能好好休息了。」

  「這也不必吧。」權仲白主要是心疼雨娘,「等她好了都十月了,香山還有什麼好玩的?雨娘也住不了多久就要回來預備出嫁……還是就讓他們過來了再說。」

  「雨娘的婚期定在明年這個時候呢,來年開春還是可以過去住一段日子的——」不能出門坐車,但在沖粹園裡可以隨意活動……權夫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笑了。「傻孩子,媳婦有好消息了,那是天大的好事,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你說得對,焦氏日子怕是還淺吧?頭三個月不能折騰,就讓她在香山安心養胎吧。」

  和這麼一個人精子繼母打交道,權仲白也沒脾氣。「我們都不想這麼早說呢,前三個月胎沒有坐穩,萬一流產,長輩們也操心。」

  「這話說的是。」權夫人也道,「這件事就暫時不要聲張,連你岳家,都等三個月後再說吧。最近朝中也不太平,又在打嘴仗了,老人家操心的事多著呢,就不讓他再為蕙娘操心了。」

  大少夫人是六月裡有的身孕,現在也才剛剛坐穩,小巫山早一點,五月有了好消息,臥雲院裡兩個孕婦正是嬌貴的時候,現在忽然爆出來二房也有了身孕,以大少夫人的性子,不感覺到壓力幾乎是不可能……母子兩個沒有明說,但彼此也都是心知肚明,權夫人比較慎重,「我看,還是別讓季青他們過去了,一去就是客,焦氏又要耗費心神了。」

  「這回不過去,等到來年她身子沉重,更沒有機會了。」權仲白卻不這樣看,「她平時也少個人說話,再說,身邊的丫頭能幹著呢。讓雨娘過去也好,一來她散散心,二來也能陪陪嫂子。」

  權夫人是雨娘的親媽,多客氣一句,那是她做人的習慣。權仲白心裡難道還不清楚?他略堅持了幾句,權夫人也就沒了二話,打發走了權仲白,她又叫過雨娘來叮囑了半日,瑞雨都一一地應了,她這才放下心來,等晚上良國公回來吃飯,權夫人便告訴他,「二房焦氏也有了身孕了,聽仲白說,才是剛有了半個月,這幾個月,我就不讓她進城了。」

  大房、二房接連傳出好消息,良國公也是高興的,「好嘛,她倒是挺旺夫家的,這一過門就連著帶了三個喜訊,就讓她在香山好生養胎,那邊環境好,又清靜,今年過年,他們要是願意,都可以不必回來過了。」

  把大房、二房分開,大家安心拼肚皮,誰也不必費事琢磨著出招……良國公這一番安排,還是盡到了當家人的責任,權夫人自無異議,她低聲道,「我看,還是別讓瑞雨和季青過去了吧?免得焦氏又有些事忙,萬一這一胎沒保住,她要埋怨我們呢。」

  倒是良國公不以為然,「就讓他們過去也好,不然,雨娘心裡還不知道怎麼埋怨我們不疼她呢。」

  因為雨娘的婚事,權仲白明顯是持不贊同態度,現在家裡對著瑞雨也是有點尷尬,不寵一點,好像真是坐實了權仲白的指責一樣,權夫人尤其尷尬,她不好多說什麼,只好含糊答應,心底也不是沒有歎息:繼室難為,即使權家已經足夠和睦,兄弟姐妹的感情都相當不錯,但自己這個繼室,其實也還是束手束腳的。這要權仲白是她自己腸子裡爬出來的,她早把他給拾掇得服服帖帖,又哪裡會養出這樣的性子……

  「對了。」說到這裡,權夫人免不得再為蕙娘爭取一下,「宜春票號那裡,就要過來送紅利了。往後,這筆賬就放在焦氏那裡結,是否更方便一些?」

  在兩房之間,權夫人更傾向二房的事,眾人根本已經心照不宣,良國公沉吟片刻,「也好,沒讓焦氏把人安排進大廚房裡,多少也辜負了她的一番安排,可現在要有所動作,難免又驚動了林氏……以後,和宜春那邊結賬的事,就讓焦氏出面去做吧,五分干股,雖然不是什麼大數目,但聯合上達家的一分,再加上她自己有的那些,想必稍事合縱連橫,也能和喬家長房鬥得旗鼓相當了。」

  「娘那邊……」權夫人輕聲請示。

  「等娘問起來再解釋吧。」良國公沉聲道,「那二分的利,實際上應該歸給仲白,娘也是心知肚明,我們無非就怕他有了錢就更不聽話了。現在焦氏過了門,他自己也要多一點錢使才好,不然,她還真以為府裡貪她的那點便宜……且等一等,看看仲白這幾個月行徑如何,焦氏要表現得不錯,能把他校正過來一點,這錢以後就結給他們自己支配,不要歸公了。」

  這一年二三十萬兩的分紅,不管是在二房還是在國公府,總之不歸權夫人管,她沒所謂,卻覺得以焦氏為人,怕未必會吃下這筆錢——舊人已去,陪嫁猶在……沒有人比她更懂得繼室心裡的微妙情緒。但她沒有和夫君頂嘴,只是笑著給他換了一盞新茶,「這樣也好,就看誰的肚皮更爭氣了……人再能耐,也能耐不過天,天意屬誰,真是改都改不了。」

  「嗯。」良國公倒是想起了什麼,他叮囑權夫人。「現在都是有身孕的人了,什麼動作都得歇一歇,臥雲院那裡,你派個懂事的老媽媽過去坐鎮,別讓林氏自己窮折騰,把孩子給折騰掉了。還有巫山也看好了,她沒見識、年紀又小,那就更不懂事了,萬一這孩子出了事,多少年盼來的第三代,就這麼折了,意頭不好。」

  會這麼說,那意思就是要長輩們出手保住巫山了。權夫人有點吃驚,「可這要是巫山生了個男孩……」

  良國公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是不是,生下來再說吧。」

  夫妻這些年,權夫人自忖自己也是個精明人了,可良國公的決定,很多時候她也還是沒法吃透。她微微一怔,便也不再多問了,話鋒一轉,又談起了別的事。「北邊送信過來,婷娘人已經在秦皇島上岸了,你看,我們是不是要派人去接一接?老太太最近常常問她,看得出,老人家是很惦記孫女的。」

  「動靜還是別鬧得太大了。」良國公猶豫片刻就下了決定,「這次選秀,瞄準後宮去的人家不少,吳家不說了,還有鄭家、何家、白家、李家,也都是躍躍欲試,婷娘身份不高,別人本來也不會把她放在心上。我們過分鄭重其事,反而會惹來不必要的注目。」

  權夫人自無二話,她對此次選秀的內情,也是有所耳聞的,略微尋思,便也覺得良國公的安排更為穩妥,正要委婉同他商量別事時,外頭又來了人給良國公報信,良國公出去了半日,回來時神色已經有了變化,那一點怒火雖細微,卻也瞞不過權夫人。

  「怎麼。」不愧是多年的夫妻了,權夫人從他的神色上,都能看出一點端倪。「是仲白那小子又給你添堵了?」

  「那倒沒有。」良國公語氣發沉,「是孫家忽然有了動作……往南邊派了信使,不知是去聯繫誰了。」

  封家變故,到如今已經有幾個月了,這件事看起來不過是一樁常見的不幸,知道此事的人,也就是嗟歎一句而已,日子還不是照樣要過?可對於真正瞭解內情的人來說,封錦現在就像是一把剛回爐打磨的利劍,劍尖的亮紅還沒有褪呢,這一劍該怎麼刺,會刺向何方,說得大一點,幾乎連整個朝局都要受到震動。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嫌疑最重的孫家忽然間往南邊派了人,這有心人能不多想嗎?

  「怕是去給善久的七姐送信了吧。」權夫人說起這事就犯嘀咕。「一個娘養的雙胞姐弟,差別就這麼大!善久和封子繡幾乎沒有一點來往,就和不認識一樣……」

  封子繡出身寒微,他的大姑姑封氏,當年曾是楊閣老屋裡的九姨娘。

  「人家是不認識。」良國公說,「閣老獨子,自小金尊玉貴地在正太太院子裡養起來的,和他在名分上來說幾乎沒有一點關係。封子繡不大認他,一點都不稀奇。就是他們家七姑奶奶,也是因為在江南時就結了善緣,不然,發達後他哪裡還會認!」

  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話鋒一轉。「你說巧不巧,就是前幾天晚上,仲白在沖粹園還找人前來說話,幾個人漏夜出了沖粹園,居然不知去向……當天下午,他才到過封家。」

  封家——沖粹園——孫家,這三個點兩條線,被良國公提得是乾淨利索,有心人稍微一聯想,不難猜出事情進展。權夫人倒抽了一口涼氣,「居然還真是孫家……看來,他們家真是氣數到了,宮中這麼閒閒一招,居然也激起這麼大的動靜,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人倒霉起來,喝涼水都會塞牙。」

  「坐山觀虎鬥也就是了。」良國公不在意,「一邊是拐了彎的親戚,一邊是親六姐……聽你說著,這楊七娘也是個聰明人,該怎麼取捨扶植,她心裡有數的吧。至於許家,和孫家又沒有親戚,更犯不著為孫家賣力了。——這些事,我們不用去管,真正要上心的還是仲白的表現,這麼大的事,根本就不往家裡送信帶話……」

  他雖沒有說完,但神色陰霾,顯然是對二房有很深的失望與不滿:如果不是焦氏有了身孕,恐怕亦會受到遷怒。權夫人輕輕地歎了口氣,「就以雨娘的親事來說,最近他沒有去外地走動,都算是因為有了家累牽連了……」

  委婉地為焦氏說了一句,見良國公神色稍霽,權夫人不禁心中就打起了小算盤:讓自己派人到臥雲院,想必沖粹園那裡,也是要派擁晴院的人過去了?深宅後院,其實並不像外人想的那樣寧靜安閒,什麼人都有,什麼事都能出,尤其是權家規矩如此,老一輩都是真刀真槍拼上來的,對小輩們的想法,心裡也不是沒數。別的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子嗣大事,自然容不得半點含糊……

  她不禁換了個姿勢,顧不得再為次子說幾句好話,已經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

  比起國公府裡正進行的權衡與防範,沖粹園的氣氛要單純得多了,這裡遠離京城,人口簡單。要不是九月已到,各處鋪子的總掌櫃都過來向主子少夫人奉帳,她幾乎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本來還打算自己同掌櫃們打交道,現在可好,子嗣為大,蕙娘只好將雄黃細細叮嚀一番,自己藏在背後垂簾聽政,令雄黃和這群猴精猴精的商人們周旋。

  雖然還沒過明處,但得到長輩的許可,她也就不再進城了:雖說香山進城,路不算難走,但不管是乘轎還是坐車,五十多里黃土路,總是難免顛簸。按權仲白的話說,「頭三個月是最不穩當的,如果胎兒不好,稍一妄動就有可能流產。」

  雖說胎兒若好,似乎妄動也無妨,但蕙娘可冒不起這個險,就是再不以為然,她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對權家來說,她的肚皮還要更比她的才幹重要,就有百般手段,現在也不是作耗的時候,還是安安生生、耐下性子來安住這一胎為好。

  宜春票號那頭,喬家畢竟是有風度的——或者說,他們終究還是尊重焦閣老和良國公的,得了她的回話,想來也就自去籌備她索要的那些資料,努力證明這一次增資,非得增到一千二百萬兩。但蕙娘卻沒有四處挪借的意思,在她這裡,這事就已經算完了,她現在最重要的工作,一來是安穩養胎,二來就是學習權仲白給寫的孕期保健要點:不止是她,從石英起,甲一號所有在編的丫鬟全都自發挑燈夜戰,一律在最短時間內,將這洋洋灑灑幾大張紙全都吃透嚼盡,免得萬一掉了鏈子,在自己這裡出了什麼紕漏,那真是不用任何人說,自己都沒臉在蕙娘身邊服侍了。

  至於權瑞雨和權季青過來小住所要安排的瑣事,早就被石英拿去做了,以她的能力和焦梅的配合,處理這點小事,豈非是處處得體?等這對少年兄妹進沖粹園時,已經是色/色齊備,連毛病都挑不出來了——權瑞雨被安排在蓮子滿附近的雙清館,權季青就住在後山附近的快雪樓。雙清館距離甲一號並不遠,權瑞雨過來找嫂子說話方便,自己一時興起,要泛舟湖上,或者往後山攀登,都很容易行動。至於快雪樓,景色也好,因在山腳,距離甲一號很遠,同蕙娘頻繁碰面的可能性就不太大。權季青自己要去後山賞紅葉,或者是出門玩耍,都有便道行走,就是去權仲白的醫館玩,附近也是有角門的。

  這番安排,顯然很現慇勤,小姑子、小叔子都很滿意。權季青倒背雙手,笑瞇瞇地逗權瑞雨,「以後我早起就去山上鹿苑喂幾隻鹿,有些人不知能否也起得早來,同我一起過去。」

  沖粹園後山佔地也很大,除了權仲白的藥園之外,還飼養了一些珍奇動物,也不知是為了玩賞還是備藥,蕙娘得了閒也是上去踩過一遍山頭的,聽權季青說法,他以前也來過這裡,獨獨只有瑞雨還是頭一次過來,她一個宅門裡長大的小姑娘,聽說有鹿、有山,那還了得?忙央求蕙娘,「二嫂,早飯我就不來同你一道吃了,我上山餵過鹿再下來做功課好不好?」

  明年就要出門,課程是永遠都上不完的,權瑞雨這次過來,自己服侍的丫頭不說,還有四個嬤嬤候在一邊,權夫人每天還給她排了半天的課。蕙娘也怪可憐她的,便笑道,「你不用三餐都過來,這裡地方大,不好走……不如這樣,早上起來,先上過課。讓你四哥下午帶你去後山走走,要是山上人並不多,也許還能去幾處名剎參拜一番呢。」

  「我不要去廟裡。」瑞雨一擺手,語調輕盈得像是要跳起來,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小姑娘此時是真的快樂。「都是些泥雕木塑,有什麼意思,能每天上山玩玩,就已經喜出望外啦!」

  權季青望著妹妹,眼神裡也寫滿了笑意——他自然是很疼瑞雨的,否則,也不必擱下家裡的種種事務,專陪瑞雨到香山來住。要知道蕙娘未必有空帶著瑞雨四處散心玩耍,他這是已經把自己打量成一個伴當陪游了。他也大大方方地邀蕙娘,「二嫂也能時常同我們上山走走,橫豎你一人在家,也是無聊。」

  按說這麼近的親緣關係,是不用太過避諱。但蕙娘現在哪裡會上山,她正要隨口推辭,雨娘已經白了哥哥一眼,「四哥沒見我們進來時候那一排屋子?算盤聲打得我都聽見了,二嫂正盤賬呢,哪有空和我們上山……」

  她沖蕙娘一擠眼,神態很親熱,似乎正在邀功:也不知是權夫人特地交待,還是她自己悟出來什麼不對,看來,權季青雖然茫然無知,可自己懷孕的消息,卻沒有瞞過瑞雨。

  蕙娘沖權瑞雨輕輕地豎起指頭,噓了一聲,兩個人都笑了,雨娘站起來就拉權季青——他正也是若有所悟,正來回打量這對姑嫂,眼波流轉,不知正想些什麼,「哥你來過這裡,就陪我四處走走,你上回說的湖心亭……」

  她上去拉著權季青的胳膊,同蕙娘告別,蕙娘笑著將他們送出堂屋,兩兄妹走了一段,權季青又單人跑回來衝她道歉。

  「不知道二嫂身子不便。」他看了蕙娘的丹田一眼,「還拉著雨娘過來叨擾,實是我沒有考慮周全。本想著嫂子一人在沖粹園也是寂寞,雨娘過來,也有個伴……」

  他這麼敏銳,又這麼客氣,蕙娘自然也禮尚往來,連聲說了幾句『不必在意』之類的話語,權季青又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露齒一笑,再謝她,「正是您忙碌時候過來——」

  他語含深意,「陪嫁太大,也頗傷腦筋……那嫂子忙,我不耽擱您了。」

  說著,便轉身去追瑞雨。蕙娘在當地站著,略略歪過頭想了想,也就自己進屋去了。

  這天晚上,權仲白自然要設宴款待弟妹,蕙娘因為要忌口的東西多,又不能喝酒,兼且最好也不要久坐,不過吃幾口菜,就借口身上不好,回甲一號休息了,等權仲白回來了,照例給她把把脈,覺得一切無異,兩夫妻這才各自洗漱、上床休息,蕙娘和權仲白閒聊,「雨娘也就罷了,四弟今年十八歲了吧,不像三弟,走武將的路子,也不像大哥,反正……」

  她含糊了過去,「四弟就沒想著找個營生?就是舞文弄墨、票戲寫唱詞呢,好歹也打發打發時間,別成天游手好閒的,人都養廢了。」

  「票戲寫唱詞捧戲子,是最費錢、最沒出息的營生,」權仲白不屑地說,「純粹是為了給廢物們打發時間用的,我們家從來都不養這樣的子弟。我算是沒有出息的了,對文武都沒有興趣,那也是學了醫,大哥學了畫,三弟學了兵,季青對生意、經濟有興趣,這兩年都在學看賬、學買賣進出之道。」

  他忽然想起來,「對了,他和宜春票號也打過交道,你要是有什麼票號上的事,需要多一個人問問情況,倒可以找他。」

  蕙娘這才明白了權季青話裡的意思,她不禁微微一笑。「能和票號打交道,這也是個聰明人啊。」

  先是看肚子,再是談票號,又有拿回香山一事賣好在前,這個權季青不但聰明,而且似乎還很愛抖機靈。

  對權仲白的提議,她也就是這一句話帶過,卻未置可否。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23 PM

69嫌疑

  長輩們想讓國公府過個安生年,有誰還敢作耗?蕙娘第一個要安心保胎,她沒往焦閣老那裡送消息,是怕自己這裡出了什麼狀況,讓老人家平白擔驚受怕。但她不說,不代表她身邊幾十個丫鬟能守口如瓶,這消息沒能瞞過權夫人,當然也就沒有瞞過焦閣老。老人家立刻就又給安排送了一批孕婦進補常用的藥材,還好,這一次沒有下權仲白面子的意思,不過是則各地藥材最豐美者,品質雖然上尖,但數量卻並不多。

  這一次過來送藥材的是四太太身邊的姜媽媽,給蕙娘送了單子,自然也要轉達長輩們的問候,她還為老太爺帶了話,「這批藥不是從昌盛隆採買的,姑娘可以放心地用。」

  見蕙娘有點吃驚,她又補了一句,「您不知道,原來吳家前些年重金收購了昌盛隆的二分股份,老太爺也是才聽說,當時就說了,以後再不用昌盛隆的藥——這回過來,太太還讓我問問姑爺,城裡還有那些藥鋪是能信得過的。最緊要是貨源上等、手腳乾淨,價錢都是次要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話由姜媽媽來遞,她本人是沒有絲毫懷疑的,畢竟也是焦家老人了,焦、吳兩家的恩怨,姜媽媽心裡有數,可落在蕙娘耳朵裡,這就和一根針掉進了湖心似的,免不得要激起陣陣漣漪。她眉頭微微一皺,並沒有繼續盤問姜媽媽:這要是能收到更多消息,老人家也就不是讓人帶句話而已了。看來,祖父雖然面上不顯,但私底下可沒少查這個案子……

  「藥鋪的事,就別打擾姑爺了。」她和聲說,「姑爺最近忙著呢,這一問,他少不得又要費心思篩選……還是讓鶴叔出面物色吧。」

  四太太對下藥一事的真相,根本茫然無知,會隨口吩咐一句,也是人之常情。可吳家多了嫌疑,並不代表權家身上的嫌疑就被洗脫,兩家都有理由盼望她死……就是要查案,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吳興嘉雖然簡單了一點,但那是因為她年紀還小,養得又嬌,吳家其餘幾位長輩,那可也都是人精,就要對她下手,一定也會做得小心,動作太大,反而只是打草驚蛇。

  至於權家,就更別說了,蕙娘在國公府,連睡覺都恨不得睜開半隻眼,她會這麼欣然地跟著權仲白到香山,實在也是因為這種精神緊繃的日子,是個人都過得不舒坦。從太夫人到權季青,只要是個主子,幾乎都不簡單,更別說還有三叔、四叔那麼兩戶已經分家出去的近親,大戶人家,恩怨利益糾葛太複雜了,誰知道他們有沒有什麼必要的理由,強烈地希望她死呢?

  把人更想得壞一點,達貞珠現在雖然躺在歸憩林裡,可看權仲白的表現,明顯對亡妻情分很深,對達家,他也一直都是很關照的。達家人怕是比誰都不想他續絃,這麼多年的老牌世家了,就算一時失意,誰知道有沒有藏著什麼後手……

  蕙娘摸了摸肚子,又輕輕地歎了口氣:不是不想查,自己還立足未穩呢,根本就沒到查的時候。雖說現在看來,大嫂最有嫌疑不錯,而自己這一兩個月來用心觀察,沖粹園內院那幾個管事,多半都還是對權仲白忠心耿耿,從出身來說就絕對可靠。並且自己也已經不著痕跡地將權仲白的人都排除出了幾處重點,全換上了自己的陪嫁。在沖粹園裡,她應當是絕對安全的——可現在雨娘和權季青來這裡消閒度假,很多事又說不清了……

  忽然間,她有點想念綠鬆了:這丫頭,孔雀和甘草的婚事眼看都有眉有眼了,她還在國公府裡消磨時光,竟然一點都不著急……

  畢竟是有了孩子,蕙娘的膽子比從前小了一點兒,權仲白當晚回來和她一道吃晚飯的時候,她就要求他,「以後還是盡量回來陪我吃中飯吧,就在一處地方,沒必要還分開用飯。」

  沖粹園的確算是『一處地方』,不過這一處地方,大得勝過皇家園林,從扶脈廳到甲一號,乘轎子走得快那都還要近一刻鐘,這一來一回就吃個中飯,對時間是極大的浪費,權仲白一怔,「怎麼,從前你一個人用飯,也未見如何,倒似乎還挺自在的,現在有雨娘陪你了,你還要我回來——」

  他一下就想歪了。「是雨娘小姐脾氣重,同你合不來?」

  「說什麼傻話。」到底是有求於人,蕙娘的態度,透了些親暱的責怪,她給權仲白夾了一片燒肉,「嘗嘗這個,家常菜細作,最有滋味了……雨娘和我處得挺好的。」

  蕙娘這倒沒有說謊,兩個人都並不愚鈍,權瑞雨和她之間沒有半點衝突,現在林氏也不在,雨娘不必擔心過分和二嫂靠近,反而引來大嫂的不快,自然要未雨綢繆,為將來的萬一做點工夫。蕙娘看她,像看一頭小貓,從前她要撓自己,少不得略施懷柔手腕,現在這頭貓兒蹭過來打呼嚕了,她也就順手撫摸兩下。以她守灶女的見識和談吐,兩人要說不上話,那還真挺難。不過是十多天工夫,權瑞雨就已經相當粘她,畢竟——「二嫂比我大了不點,好多話說。」

  「可你畢竟是我的相公呀。」她話鋒一轉,雙手又一捧臉,望著權仲白柔柔地笑,「相公不在,我心裡好掛念,哪裡還吃得下飯,根本就沒有胃口。」

  權仲白好一陣惡寒,他瞥了焦清蕙的如花俏臉一眼,自然也看不出多少端倪,只覺得她這樣柔聲說話,雙眸含笑,倒比從前那暗含盛氣的態度還更——更——

  明知是假,還要中這個美人計,權仲白自己都有點唾棄自己,可沒奈何,人長得美的確是有優勢,就算連一邊的丫頭都明白,焦清蕙說的絕不是真話,自有她的用意,可權仲白被那雙盈盈的水眸一望,自己心裡一軟:人家現在懷著孩子呢,妊娠初期,何止口味,連性情都跟著大變的婦人他也不是沒有見過,一點小要求,答應了也就答應了。

  「你不用裝出這個樣子,只好好和我說,」到底還是要拿拿架子,「多大的事,我難道還會說不?」

  他不像蕙娘,在沖粹園說話,很多時候不大經過腦子,蕙娘是永遠都有話可以堵他,有舊賬可以翻的。權仲白話一出口,也想到在立雪院的往事:就那麼屁大的事,他卻硬是不肯為蕙娘開口。見小妻子檀口一張,似乎有話要說,情急之下,便往她嘴裡塞了一塊肉,「我看你一向食量小,現在也該漸漸多吃一點,免得開始害喜,你反應要是重點,那就麻煩了。」

  蕙娘脾性好潔,別說這麼直接塞進口中,就連生人筷子碰過的菜餚,她從前也是粘都不要粘的。在外宴席很少進食,倒不是真嬌貴到一口都吃不下去,實在這個潔癖難改。權仲白從前沒給她夾過菜,倒沒觸犯這個忌諱,現在這筷頭點在她舌上,她心裡便很是古怪,就像是次次被他把脈時一樣,總覺得為人壓制,有種極不快的迫力,令她亟欲擺脫。

  ——可權仲白畢竟是她相公,為了表示親密(主要是體現自己的賢惠從容,多氣他一點),她也沒少給權仲白搛過菜,這回絕的話語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只好幽怨地白了權仲白一眼,把話頭給嚥下去了。

  見焦清蕙眉頭微蹙、楚楚可憐的樣子,權仲白多少也猜出她的講究,自知小勝一場,不禁心情一爽,就有興致問她,「你那些陪嫁,盤賬都盤了有半個月,究竟規模多大,我看掌櫃們這兩天才紛紛啟程回去。」

  「陪了多少鋪子過來,單子上都寫得清清楚楚呀。」蕙娘見權仲白的神色,哪裡還不明白?陪嫁單子這麼俗氣的東西,肯定是不入權神醫法眼的。「今年是雄黃第一次出面,肯定會碰上一點磕磕絆絆的,她年紀小,綠松又不在,焦梅不管這一塊,女賬房要握住局面,肯定得多做些水磨工夫。」

  其實蕙娘能讓女賬房管外頭鋪子裡的賬,甚至讓她直接去接觸掌櫃,已經超出一般人的見識。權仲白行走江湖這麼久,也是第一次聽說這種安排,他一時來了興趣,「你怎麼安排的,說來聽聽?我看你前一陣子睡前老看賬冊……要不是這孩子來得不巧,你是打算親自出面盤賬的吧?」

  「不許說他來得不巧。」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我兒子來得最巧了,什麼時候來都是巧的!」

  見權仲白有點沒趣,她又添了一句,「再說,這些心機佈置,你又是最不喜歡,最看不起的,我告訴你幹嘛?告訴你,不是找牆撞嗎?」

  「誰說我看不起城府工夫了。」權仲白忍不住就是要和她抬槓,就是要駁她,「你有心機在家裡使,好好的日子,過得那樣殺氣四溢、兇惡驚險的,這不是沒事找事嗎?至於和掌櫃們從容周旋,那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做生意的人最講求機變,要壓住他們,沒點心眼肯定是不行的。」

  娘子太能掙錢、太能辦事,一般的姑爺多多少少,總是會有點不舒服的——齊大非偶嘛,當年蕙娘親事難說,多少也有這個原因。妻強夫弱那是肯定不能長久的……可權神醫實在是有幾分本事,別的不說,臉皮就特別厚,他自己多少年來只顧往外敞開花錢,現在說到蕙娘的嫁妝生意,還是這麼坦然自若的:要是她不挑破,恐怕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沖粹園的種種花銷,實際上已經從二房的私賬裡往外走了……大富大貴人家出身,就是再悲天憫人,也多少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權仲白不是不把錢看在眼裡,在他的世界裡,似乎根本就沒有阿堵物的容身地,他都感覺不到錢的存在。

  「也不必使什麼過分深刻的心機手段。」蕙娘便多少和他說了些生意上的事,「只要家裡還有權,他們就不敢亂來的,三十多個掌櫃,彼此業務都有往來,賬多少知道一點,但關係融洽的不多,掌櫃和賬房之間也都不是同鄉,這樣互相提防、互相疏遠、互相監視,他們能做手腳的地方很少。就有做手腳,因賬管不在一處,看賬也多少能看出不對來。」

  她輕輕地呷了一口湯,「如是我親自盤賬,無非也就是吹毛求疵,挑出幾處錯誤,各自敲打一番。讓他們多明白明白我的斤兩……不過,從前也都是接觸過的,他們都知道我的為人,今年不出面也無妨。換作雄黃就不能這樣做了,她要建立起權威來,畢竟要面對掌櫃和賬房的雙重壓力……但不走出這一步,以後想做她爹那樣的總賬房也難。也是她將門虎女,今年還算是做得不錯。」

  她沒往下說,但權仲白也明白她的意思:當東家的出面查賬,那自然是查出各種花頭都無話可說,可忽然間空降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來做總賬房,以後要對他們的賬橫挑鼻子豎挑眼了。非但掌櫃心中不快,這麼一個『二主子』,也很容易招致各大賬房心裡的不滿。看焦清蕙的意思,她倒是放手讓雄黃去做,自己只是冷眼旁觀……

  商海風浪,有時可不比政界風雲簡單,只是錢來錢往,很少牽扯到無辜百姓,一般也並不會出很多人命。在權仲白心裡,他接受起來就比較容易,也就更能欣賞焦清蕙的才華——人精子小姑娘,他實在見過不少,就是瑞雲丈夫楊善久的雙生姐姐,現在許家的世子夫人楊善衡,那也是個人在稚齡便折衝樽俎、進退自如的角色。可這些姑娘家,沒有一個不是窩裡橫,琢磨內宅鬥爭那全是到至高境界了,一個眼神一句話,都有三四種含義……要她們和外頭的男人們打交道,一個個就全瘸了腿了:從小在內宅裡長大,接觸過多少外頭的事情?一年到頭連門也不出的那還在少數嗎?市井中千奇百怪的訛財手段,坑蒙拐騙偷搶挪,下三濫的手腕可真是多了去了。對管著陪嫁的莊頭、掌櫃,她們也得賠笑臉,為什麼?真要和這群大老爺們鬧擰了,人家出工不出力,遇見什麼麻煩那就往上報,赤。裸。裸就是拿捏主人,要換人,那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一莊一鋪,換個不適用的人上去,那全得給鬧得歇菜趴窩,別說掙錢了,當年不倒賠就算好啦。

  好在一般的下人,心裡也都有數的,事情不會做得太過分——有些掌櫃是沒簽賣身契,可有家有小,真鬧翻臉,他們也沒有好果子吃。大家心照不宣,主強僕弱時,少分潤一點,主弱僕強時會出什麼事,那就不好說了。焦清蕙這麼一段話,其實最重要就是第一句——家裡有權,下人們不敢過分的。有了權,她腰桿子就硬,再從容施展手段,這些掌櫃們自然也就都只能老老實實,賺著自己該掙的那份錢了。

  不過,手段和靠山,終究是缺一不可。她拿不住雄黃這個賬房人才,就沒有雄黃拿住賬房掌櫃們的今日,歸根到底,還是焦清蕙自己才能過硬……權仲白想誇焦清蕙,又有點不是滋味——她嘴裡可從沒有自己一句好呢,可他畢竟從來都是有話直說的性子,「其實,你是挺厲害的,一般人家的小姑娘,比不過你。」

  這個自然,蕙娘嗤之以鼻,也沒有被誇讚的喜悅,她沒接權仲白的話頭,兩人沉默著用過飯,權仲白又關心她,「宜春那邊,好像這個月底也要過來奉帳了,你知道他們今年過來什麼人?」

  「這還不知道,可能是李總掌櫃親自過來。」蕙娘滿不在意地說,「第一年嘛,動靜總是要大一點的……」

  她又輕輕地拍了拍肚子,沖權仲白溫柔一笑,「好在妾身有護身符,也不怕他。」

  權仲白看到這做出來的溫柔,明知蕙娘是裝出來的,就更是說不盡的抓心撓肺,好像被人捏準了一條筋在慢慢地挑,也不知是痛楚還是銷魂,他輕輕地一抖,不免也稍微展示自己的『城府工夫』,「你都把話說得那麼明白了,喬家要還把我們兩家放在眼裡,也不會繼續催促的。頂多話裡話外,再給你施加一點壓力——」

  他若有所思,「不過這麼說來,過幾天,家裡也該來人了。」

  權神醫鐵口直斷了一把,居然沒有說錯,不過幾天,良國公府就來了人,一來是給瑞雨、季青送點秋衣,二來是給蕙娘送些補身的藥材,三來,國公爺親自把張奶公打發過來了——「家裡人口少,管事不夠使。就借少夫人的賬房用用,也更省事一點……從今往後,咱們家、達家在宜春的六分股,便還煩請少夫人操心結賬了。」

  綠松也跟著張奶公回來探望主子,她和蕙娘對視了一眼,主僕兩個都不禁微微地笑:國公府也的確是大手筆,自己這才剛有了身孕呢,長輩們的賞賜就跟著來了。

  「我這年小德薄——」她照例是要客氣一番的,張奶公當然也很堅持,兩邊走了個過場,蕙娘也就接了這份重任。讓張奶公和雄黃交接去了,她這裡還要招待個燕喜嬤嬤——太夫人操心孫媳婦,給她派了個經過事情的老媽媽過來,指明了要,『雖不說貼身服侍,可好歹也帶在身邊,一旦有事,也能鎮住場面』。

  良國公府行事,的確處處奇峰突出,這賞也賞得直接,埋眼線麼,就更是埋得很直接了。

  長輩賞賜,蕙娘還能說什麼?自然好言慰問一番,令人將她帶下去安頓了,她和綠松到裡間說話。

  「是大少夫人……」綠松對這件事也有自己的看法。「府裡把票號這幾分股給您管,對她是不小的震動。這個季媽媽,恐怕就是她在——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24 PM

70送花

  會把綠松這個得力臂助留在京城,蕙娘也是有幾分不得已:石英雖也是個能幹人,可比起綠松來,她始終還是更把自己放在最前。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蕙娘也不能指責她什麼,但石英得到的機會,肯定也決不會有綠松多。雖然她身邊也很缺一個貼心人,可這麼一個獨當大任的機會或者擔子,她也自然要先交到綠鬆肩頭。

  綠松也很少讓她失望,不過是一個月不到的工夫,她和巫山的嫂子小福壽已經很能說得上話了。「現在都是要巫山養胎,很少讓她出院子。別的衣食住行當然沒有任何虧待,比一般的姨娘都上心。大少爺偶然也去探望她幾次,但次數不多。這幾個月,夫人還派了兩個人過去,照看大少夫人和小巫山。家裡人不多,三少爺在府裡待的時間也不久,事情就很少了,沒鬧出什麼不該有的動靜。」

  把幾個人都看得這麼死……蕙娘有點吃驚,但轉念一想,也覺得無可厚非。權家的規矩,畢竟是太特別了,嫡長子出在誰的肚子裡,對局勢幾乎有決定作用,自然看得也就更嚴。誰知道在絕大的利益驅使之下,會不會鬧出懷假胎、買兒子、狸貓換太子的事來。沒個人在一邊看著,子嗣要出了事,權家面子何存?

  倒是權夫人往臥雲院裡派人,太夫人就往沖粹園裡打發眼線,這多少有些過分針鋒相對了,兩位長輩看著都不像是這麼淺薄的人,沒鬧到撕破臉的時候,怕是不會這麼做事吧。

  「最近府裡,太夫人插手家事,次數多不多?」蕙娘便問綠松,「大嫂看著,情緒還好?」

  綠松顯然也經過一番考慮,她很明白蕙娘究竟在問什麼,「擁晴院還和從前一樣,根本就不過問府中家事,現在大少夫人不管事了,家裡事都是夫人帶著身邊的媽媽們在管,好在人都出門了,家裡事也少。臥雲院常用的陪房,都可以專心陪大少夫人養胎,不必再出面幫忙。」

  權夫人傾向自己,真是瞎子都能看出來。這一筆是名正言順架空大少夫人,又送票號股份——雖說這也是為她和其餘幾個股東較勁撐腰,但一拍兩響,家下人自然會有另一番解讀。輕輕鬆鬆這兩招,二房在府裡,就不像是從前那樣游離了。綠松話裡話外,也帶出了這麼一個意思:雖說她沒有任何職司,但如今在府裡,要比一般的管事婆子都更有臉面。

  蕙娘一時,不免陷入沉吟,綠松看著她的臉色,她低沉地說,「奴婢也有所猜測……可不變應萬變,您現在要思慮過甚,損傷胎氣可就不好了。還是一心養胎,是您的,跑不掉。」

  也就只有她敢這麼對蕙娘說話——也就只有在她跟前,蕙娘會說兩句心底話了。

  「換作是你,你能不操心嗎?」她有幾分自嘲,「你主子怕死得很,這一路走得實在是戰戰兢兢……雖說想要我命的人恐怕不少,但畢竟出手不出手,那是兩回事……」

  「老太爺這不是給您查著呢嗎,」綠松自然也跟進了最新的信息,她猶豫了一下,又小心地開口,「您現在,也是有姑爺的人了,姑爺又是名醫……從前您是覺得他沒有城府,根本就不值得信任,可現在,您也該轉過彎來了吧——」

  她對權仲白的態度,雖說只有老太爺一針見血,戳了一下,可看出來的卻不止老太爺一個人。綠松會這麼說,其實已經是在下蕙娘的面子,告訴她『您也有犯錯的時候,這姑爺就比您想的要複雜好多』。蕙娘不禁微微紅了臉,但態度還很堅持。「這件事,沒憑沒據,就因為權家給昌盛隆供貨,就能咬死了是權家人做的?吳家還在昌盛隆有股份呢……」

  以一般人思維來說,肯定還是更傾向於焦家自己出了內鬼。綠松歎了口氣,也不勉強,她說起福壽嫂。「搭了好幾次話,她也喜歡和我說話呢——白雲的性子,您也知道,話是不多的。要打聽您的情況,她只能和我多聊幾句。」

  也是,蕙娘想知道大嫂,大嫂何嘗不想多挖挖她的底牌,雙方怕是都存了虛與委蛇互相刺探的心理。只是臥雲院恐怕沒有想到,綠松要刺探的根本不是大少夫人的孕事,她想知道的,還是福壽嫂自己的心情狀態。

  「並不太好。」她說,「和我接觸,可能是她自己的意思,我看她那個樣子,像是急於從我們這裡刺探一點消息,到主子跟前邀功……她這多少也算是作繭自縛了,要不想著往前走這一步,也不會和今天一樣進退兩難——我問了她好些事,有來有往,她倒都答了。」

  小姑娘眉尖一蹙,姣好的臉上頓時現出些無奈。「可卻沒有多大的幫助,據她說,因大少爺性子好,大少夫人又平易近人,待人很熱情。從前她身子不沉重的時候,三個弟弟得了空都經常去尋大少爺說話,尤其大少爺學問好,三少爺、四少爺時常晚上過去,連吃帶喝再談談天,夜半三更才回房,都是屢見不鮮的事。還有咱們姑爺,也時常和大少爺坐在一處喝茶,就是堂少爺都有過來看畫的,四叔老爺自己愛畫,兩位公子也愛,更經常過來了……」

  如是在白天,權伯紅可能還有獨立的書房,到了晚上,他肯定和大少夫人在一處休息——又都是自己人,大少夫人年紀也大了,實際上和男丁接觸的機會並不少。要證實蕙娘的懷疑,那就要繼續往下追查,看看在受孕前後的日子裡,是否有誰過去臥雲院的腳步特別頻繁。但這就不是綠松單槍匹馬可以查出來的消息了,蕙娘也沒有勉強,她又和綠松說孔雀的婚事,「她眼光特別,倒是執意不改,我也成全她,現在說定了甘草……也好,這門親事一定,沖粹園裡就幾乎都是自己人了。」

  張奶公一家是權仲白生母留下來的老人,權仲白肯定會著意提拔,比如病區裡服侍的下人,從前也許和蕙娘還不是一條心,但結了這麼一門親事以後,要行什麼不利於主母的事,首先就要面對沖粹園裡上百個身家性命繫於蕙娘榮辱的下人。如說這裡還有什麼不安全的因素,怕也就是蕙娘用的安胎補藥了。不過,「現在但凡喝藥,我都要他在一邊先嘗一口,」蕙娘歎了口氣,「同甘共苦嘛……這樣還能出事,那也就真是天意了。」

  她又問綠松,「陳皮、當歸人品都的確不錯,前陣子姑爺讓他們過來回事的時候,我在屏風後頭見過了,還說了幾句話呢,都挺幹練的。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難道真連一眼都不看,就讓我做主了不成?」

  綠松輕輕地搖了搖頭,真是絲毫都不在乎,「您虧待不了我……」

  這丫頭如此做法,分明是心裡有人,蕙娘待要再問,綠松已經給她支招——她這是明目張膽地岔開話題了。「聽您剛才那麼一說,四少爺倒是很識得眼色,您不好問臥雲院的事,可起碼能問問府裡的忌諱、講究吧……國公府規矩嚴,下人都和啞巴似的,不論哪個院出身,不該說的半句也不多說。要不是福壽嫂有心事,我怕是也什麼都問不出來……」

  蕙娘白了她一眼,「我身子沉重,他又是個男丁,和我年紀也差不多,哪能那麼隨意搭話……」

  「這不是現放著,票號的事……」綠松輕聲嘀咕,「不過,您顧慮得也有理,姑爺雖然性子闊朗,可這種事誰都說不清,沒準,他還是個醋罈子呢——」

  自從洗脫了通房的可能,綠松行事,漸漸像從前一樣大膽,她這是在調弄主子呢,蕙娘被她鬧得沒脾氣,「我懶得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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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有了身孕,可腦子卻不會因此停轉,尤其是現在,丫頭們把家常瑣事全都承包過去,石英借綠松不在,可了勁兒地獻慇勤,甲一號裡裡外外,被她打點得妥當萬分,連給蕙娘挑毛病的那點餘地都沒有留下。至於擁晴院送來的燕喜嬤嬤季媽媽,她背景是雄厚的——太夫人陪房之女,當年在良國公之妹,權仲白姑姑身邊伺候過的,這位長輩去世之後,因沒留下兒女,一眾陪嫁或者四散,或者留在夫家,太夫人是親自點名把她給要回來了……越是這樣老資歷的下人,就越是安分,季媽媽過來以後,也就跟著江媽媽一道飲食起居,按時到蕙娘跟前請安,別的時候,連門都不經常出。

  權仲白每天三餐都在甲一號吃,蕙娘早上起來吃藥,他都跟著喝一勺……安保工作做到這個地步,也沒什麼好瞎擔心的了,京城萬分平靜,沖粹園平靜萬分,在如此一潭死水之中,焦清蕙真有幾分無聊了……

  和她不同,雨娘的日子過得很逍遙,山上有一片小空地可以騎馬,權季青天天帶她去學,據說也是經過家裡首肯的:東北苦寒之地、民風剽悍,騎術在身,也是多一重準備。蕙娘自然不做惡人,令人為瑞雨準備了一匹馴順的牝馬,也就不再過問。除了學騎馬之外,還能時常泛舟湖上,楓林賞秋……不過一個月工夫,小姑娘臉色紅潤了、身量長高了,對蕙娘的笑臉都多起來。蕙娘看著她,也覺得她怪可憐的:縱使錦衣玉食、金尊玉貴,可那又如何?權瑞雨的快樂,只寄托在這麼小小的幾樁遊樂上,可見她平時過的都是什麼日子。

  她雖不願上船顛簸,可得了閒,和瑞雨一道在湖邊走走,拿釣竿釣幾頭魚,編幾個花籃、織幾頂草帽,這還是能做得到的。這天兩人站在一處,她就和蕙娘閒話,「今天是吳家、牛家辦喜事的日子,只可惜不知如何熱鬧了。」

  「你出嫁的時候,只會更熱鬧。」蕙娘隨口說,想到吳興嘉的做派,亦不禁微笑,「不知道嘉妹妹今日戴的,又是哪雙價值連城的鐲子呢?」

  「不會更熱鬧的。」說到她的婚事,雨娘倒有幾分心事,她陰沉地望著水面,有些黯然。「我們家和吳家不同,行事不求高調。尤其崔家就更講究韜光隱晦……別說和嫂子比了,就是和吳姑娘比,嫁妝肯定也是有所不如。」

  這是權家長輩的事,蕙娘不好多說什麼,只得笑道,「別的不知道,你的鐲子肯定比她的好。一會跟嫂子去選一對,也算是給你添箱了。」

  以她的身家,隨意裝飾,都能令人眼前一亮,瑞雨早不知拖著瑪瑙,磨了多少衣樣子過去,可首飾她從不曾索要,即使蕙娘要送,也都為她婉拒。今天話趕話說到這裡,蕙娘顯然是真心要送,她不好再回絕了,卻仍不肯就拿。「那就先多謝二嫂……等我出門前,再來選吧。」

  「你娘教你,倒是挺嚴格的,簡直都有些古板了。」蕙娘不由失笑,「和二嫂你還這麼客氣,真是討打。」

  「是教得嚴格。」雨娘今天情緒不大高,「說是多學一點,以後受用一生。就是這一年半載,朝鮮話就沒有少學,那麼蠻夷之地的言語,磨牙死了,我要是學得慢一點,還有人打掌心……」

  這不是蕙娘第一次聽說,可談起來,她還是有些不解,「其實崔家人雖然說是駐守北疆,但他們也就在瀋陽一帶駐紮呀,那裡離朝鮮是近了點,可也還算繁華,居民開化,漢人不少,不會說朝鮮話也礙不著事的。他們朝鮮人,和我們大秦關係也就是那樣不鹹不淡地,平時兩國往來也不多吧……」

  「技多不壓身嘛,」雨娘垂著頭說,「唉,有些事,嫂子你也不知道……」

  或許是那對沒送出去的鐲子,多少是打動了小姑娘,也或者是在沖粹園裡的生活,確實使她得到了微不足道、卻又真真切切的快樂,權瑞雨今天的話很多,居然罕見地談起了權家祖居地。「那個地方,聽說距離邊境不遠,周圍住了很多鮮族。不會說鮮族話,要遭欺負的——」

  正要再往下說時,槳聲響處,權季青忽然從殘荷中搖出了一艘船來,他身著青衣,站在船頭,倒大類權仲白那飄飄欲仙、不染纖塵的風姿,見到嫂子和妹妹,便仰起頭來微微一笑,從船中拎起一個籃子給雨娘看。「剛掘出來的新鮮藕,還帶著泥呢,吃不吃?」

  雨娘歡呼一聲,頓時又忘了剛才的話題,她拍著手,「要吃要吃!」

  權季青便移舟就岸,從亭邊擦過,自然有人將蓮藕取走,他上得岸來,手一翻,居然又是兩朵鮮花——這麼微冷的天氣,如此偏僻的園林,也真不知他從何處弄來——他取了一朵,簪到瑞雨鬢邊,「好看。」

  又將另一朵遞給蕙娘,「二嫂也有一朵。」

  蕙娘微微一笑,也就接了過來,拿在手上卻並不簪,權季青看了她一眼,笑瞇瞇地道,「嫂子人比花嬌,拈花而立,也好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25 PM

71調情

  到了秋日,除非溫室特意培育,否則鮮花難得,權季青偶然尋來一兩朵,給了雨娘,肯定也要送她,這沒什麼好非議的。可年紀相當的小叔子,這樣誇嫂子,就有點不妥當了。蕙娘不好回話,只是笑而不語,倒是雨娘沖哥哥發嬌嗔,「哪有四哥這樣說話的,誇嫂子用了八個字,對我就一個詞……」

  說著,便揮舞手中的釣竿,作勢要打權季青。

  說起來,權家幾兄妹,也就是他們兩人年紀最接近。權季青平素裡風度翩翩,雅靜溫文得幾乎不像是將弱冠的少年,只有在雨娘跟前,還能露出一點活氣,他沖妹妹微微一笑,「你自己都美得不行了,還要人誇啊?」

  雨娘就像是文娘,在季青跟前,真是全方位都被壓制,連一點點浪花都掀不起來。所差者,權季青畢竟是她哥哥,倒還會讓著她一點——也是在蕙娘跟前,要給妹妹留點面子,「給你帶了藕、帶了花,還要四哥怎麼誇你?」

  雨娘已經把場面給糊弄過去,自然也就不耍大小姐性子了,哼哼著並不和哥哥頂嘴,見嫂子若有所思,她便拉著權季青,「我想坐船,你剛從什麼地方過來?」

  在權仲白跟前,她總顯得有些戰戰兢兢:權仲白是愛數落她的,但權季青就寵她得多了。「才從山上回來,坐船在湖心蕩一蕩,天氣冷了,蚊蟲不多,湖心亭附近風光很好。」

  被這麼一說,雨娘自然要去瞧瞧,她隨口邀了蕙娘,蕙娘卻不能去。權季青也不跟著客氣,他站在船頭,將雨娘接到舟中坐下,雨娘心疼哥哥,命船娘上來支漿,兩兄妹在舟中對坐,從亭下慢慢滑進蓮花蕩裡,雨娘沖蕙娘輕輕招手,權季青便也學著她的樣子,回過頭來向她揮了揮袖子,做可愛狀。

  舟進蓮葉中,還能隱約聽見雨娘撒嬌發嗲,還有權季青隱隱的笑聲。石英跟在蕙娘身邊,此時也不禁笑道,「四少爺同二姑娘,真是吵鬧到了一處,倒現出了有兄弟姐妹的好。」

  蕙娘隨手將權季青給的芙蓉放到石英手裡,「出來半日,也該回去了。」

  她語調清淺,心不在焉,顯然是有一點心事。石英全程跟在主子身邊,只覺得這是再尋常不過的家居一景,要說有什麼不妥當,也就是四少爺誇了少夫人一句……可說句實在話,都是一家子,多一句話少一句話,似乎犯不著多心。畢竟話說白了,四少爺都還沒有成家呢,就是要和二房有什麼利益上的衝突,那也得等他成家生子了再說。同二姑娘一樣,這都是戲台下坐著拍手的,所差者,只在叫好還是起哄而已。要是連這樣的人說出來的任何一句話,都要往深裡去想,這日子可就趁早別過了。

  她自然未敢詢問,只是躬身扶主子上轎,「您仔細別用岔了力——」

  暖轎順著湖走了一會,遠處湖中簫聲又起,嗚嗚咽咽、隱隱約約,襯著淡灰色天,竟如一匹長練,委婉迴環、絲縷牽連,從湖中往岸邊吹來,連前頭轎娘都聽住了,腳步不覺放慢了幾分。轎子猛地一挫,蕙娘差些沒跳起來。這倒將眾人都嚇了一跳,石英忙上前申飭,那轎娘也是魂飛魄散,忙由旁人替了肩,自己跪下請罪。

  「算了。」少夫人對底下人,有時嚴厲得簡直過分,有時又很寬和。「的確是好簫音,隔了那麼遠,音色還是那樣亮……偶然聽走了神,也是常有的事。」

  話雖如此,差些驚了少夫人的胎氣,這又哪是小事?石英駐足片刻,待轎子去遠了,才低聲沖那犯事轎娘道,「老規矩,自己去楚媽媽那裡領罰吧。」

  楚媽媽是蕙娘身邊的教養嬤嬤,雖擔了這麼一個名頭,可教養的主要是蕙娘近身的幾個下人,她性子嚴肅,是有名的『活閻王』,這轎娘不禁面現懼色,一時不願起身。石英只得又放緩了語氣,「少夫人都發話了,左不過罰些月例,還不快去?」

  她心裡也不是不失落的:轎娘吃的是肩上飯,如此不快,從前也難以避免,可綠松在時,哪裡還要說話,一個眼神,底下人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雖說現在她遠在京城,自己又說了一門上好的親事,可如今看來,究竟依然是比不上綠松……

  少夫人聽著簫聲,一路都心不在焉,石英有所感懷,今日話多了一點,「也不知是二姑娘還是四少爺,這簫,吹得是滿好,聽著調子也熟,像是——」

  「是《梅花三弄》。」蕙娘輕聲說,「我練過幾次的,你記性倒不錯。」

  她語氣雖寬和寧靜,可聽在石英耳中,卻無異於黃鐘大呂,她是極熟悉蕙娘的,哪裡聽不出主子語氣中的不耐。立刻就不敢再往下說,只在心底暗暗地責怪自己:一起了和綠松比較的心思,就處處進退失據。

  可話又說回來,姑娘這是為了什麼事,心事這麼沉呢……

  石英沒有揣摩錯,蕙娘的心緒的確不算太好。回到甲一號,她難得地沉不下心,只望著案上清供的一朵芙蓉發呆——越急越錯,石英怕是料想著這鮮花來得不易,自己不該私自處置,回到院子裡,轉頭就尋了一個小盤子,供在了書案一側。她想和綠松說幾句話,可綠松卻又不在,只好退而求其次,讓孔雀過來,同她一起看鐲譜,要給雨娘選一對名貴的鐲子,做她的添箱禮。

  「怪可憐的……」蕙娘說。「小小年紀,就要嫁到瀋陽去,那地方說是也並不差,為從前女真人經營得很繁華。可哪裡及得上京城萬一……倒是文娘還好一點,將來要出京,也是往南邊去,那邊天氣起碼好些。也給她挑一對好鐲子吧,多開心一會,算是一會。」

  文娘的親事還沒定下來,家裡知道的人並不多,孔雀也是第一次聽見蕙娘露了口風,她掃了主子一眼,「您有心事?」

  蕙娘不禁一怔,她沒說話,可這表現,同默認也差不多了。兩人對視了一眼,蕙娘也便不在嘴硬,「怎麼看出來的?」

  「您一有心事,話就比往常要多些。」孔雀輕聲說,「可說可不說的一些事,您往往就會說了。」

  蕙娘再精明,也不可能把所有丫頭都給琢磨得透透的,可她身為甲一號絕對的女主人,這些跟在她身邊的小人精,卻起碼都打點了九成心力來琢磨她。被孔雀這一說,她倒是怔了半日,才自嘲地一笑,「是有點心事……不過,這事有些棘手,不好說、也不好辦。」

  孔雀沒有說話,她一頁一頁地翻著首飾譜錄,過了一會,蕙娘問她,「你看中甘草,多久了?你爹娘這一陣子,可沒少磨纏我。」

  「也有幾個月了。」孔雀半點都沒有平時的急躁,她輕聲細語,從容而坦誠,「他雖然嘴笨,可心好,辦事也不掉鏈子。幾次見面,都有……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再想想,他那個出身,怎麼也不少一口飯吃的。雖說這幾年不大好,可再過幾年,放出去做事了,也吃不了多大的虧。」

  甘草要不是自己實在太寡言少語,的確是能更進一步,可蕙娘卻不是吃驚這個,「都幾個月了……那你還想當通房?」

  「是家裡人的意思。」孔雀在蕙娘跟前,從來都是這麼實誠。「我娘說,跟著您吃不了虧的,在少爺院子裡,又能幫您,又能享受些富貴,她們也更有體面,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再說,少爺也——」

  她看了蕙娘一眼,微微一笑,反過來逗蕙娘,「我要是誇少爺生得好、人品好,您又該不高興了。」

  「他哪有那麼好。」蕙娘果然嗤之以鼻,「一家子四兄弟,長得都差不多,難道就他一個人生得最好看?」

  她難得地軟了下來,學著文娘,貓一樣蜷在榻上,沉默有頃,又問孔雀,「那……權仲白同甘草,你更喜歡哪個呀?」

  孔雀輕輕地給蕙娘捏肩膀,過了一會才說。「這喜歡也分的,少爺雖然好,可那是雲端上的人,看一看、喜歡喜歡,那也就算了……我哪配得上少爺呢?可甘草就不一樣了……」

  沒個確切的答案,似乎喜歡誰更深一些,也不是簡簡單單就能比較出來的。換作孔雀在蕙娘這個身份,那麼喜歡喜歡就算的,也只能變作甘草了。蕙娘忽然想到焦勳,她的手不禁落到小腹上,輕輕地撫了撫肚子,一時有感而發。「這個情字,實在礙事,要沒有它,大家各行其是,少了多少紛爭!」

  孔雀沒有接話,她給蕙娘看,「這對和田玉鐲,您嫌沉,到手了也沒戴過幾次。北邊富貴人家少,拿這一對出去,更能鎮住場子。」

  蕙娘翻閱了幾頁圖譜,嗯了一聲,「也不算丟人了……先找出來擱著吧,等雨娘回去以後,再讓人送到府裡去。」

  「今兒您同二姑娘出去,是遇見了四少爺?」孔雀瞅準她的空當,冷不丁就是一問。這一問,倒真是把蕙娘給問得猝不及防,她甚至都來不及掩藏自己的驚愕,本能地便瞪大了眼,好半天才道。「怎麼,這幾個月,你——眼力見長呀?」

  「這不是我眼力見長。」孔雀輕聲說。「其實,您怕是早也有所感覺了吧。就是新婚那天晚上,揭蓋頭的時候,我就覺得四少爺神色有些不對,就像是一朵向日葵,走到哪裡,臉都衝著您這邊。當時覺得,怕是沒見過您這樣的姿色,也就沒放在心上,可幾次陪您出門,在院子裡遇見四少爺,我這麼冷眼瞧著,四少爺對您,是有些不對……」

  蕙娘咬著唇,半天都沒有說話——這畢竟是極不體面的一回事,一旦傳揚出去,就是做嫂子的一點錯也沒有,聲譽大跌,那也都是免不了的。孔雀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她站起身來,掩了冊子就要退下。

  「今天是遇著他了。」蕙娘低聲說,孔雀回眸望去時,卻為窗外射進的陽光所擾,竟看不清她的神態。「送了一朵花,誇了一句話,話說得不大妥當。可也就是一句話而已,二姑娘也好,你石英姐姐也罷,都似乎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後來他載著二姑娘遊湖,在湖上吹簫呢……《梅花三弄》,吹的是全曲。」

  「這……」孔雀也有些不明所以,她再三尋思,也就挑出了一個毛病。「《梅花三弄》,不是琴曲嗎?。」

  「《梅花三弄》也算是名曲了,從琴到笛、簫,獨奏、合奏的譜子不少,」蕙娘說,「簫曲單吹,沒有吹全曲的,那太費力了……只有琴簫合奏,吹的才是全譜。」

  沒有一點樂器上的造詣,怕是真品不出這一舉動中隱含的信息,孔雀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再去琢磨曲名,「梅花三弄……您愛梅花,是出了名的……這四少爺,未免也太大膽了吧!」

  這可不是又大膽、又縝密,想法出奇,可卻直切主子的心思:以主子的觀察入微,是肯定能品出個中韻味的,可餘下如所有下人,並二姑娘——像是並不精於樂器——就算人就杵在兩人身邊呢,卻是半點都沒能察覺。這又要比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手段更高出幾分了,孔雀一時,也是心潮起伏,在屋裡來回走了幾步,她不禁壓低了聲音,「這麼說,他要來沖粹園,也是為了您嘍……」

  「這就不知道了。」主子的語氣,聽不出喜怒。「都說是為了雨娘,也的確提了許多次。可就算來了沖粹園,又有什麼用……我身子沉重,不能時常出門,就在一處,見面的機會也決不會太多的。」

  就算見面的機會,本可以無窮多,可主子既然這麼說了,無窮多也要變得無窮少。孔雀這才知道後怕:還好還好,十三姑娘也不是一般女兒家,被人隨意撩撥幾下,就亂了心弦。這要是鬧出不才之事,豈不是後患無窮,一輩子都得擔驚受怕?

  「只是……」蕙娘的語氣裡,不免也蒙上了少許疑惑。「連你這心思簡單明瞭的丫頭,都曉得相機行事、量力而為。他那麼一個看得剔透分明的聰明人,又怎麼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不該是他的東西,怎麼都不會是他的,吹這一曲《梅花三弄》,難道,他還盼著我來和他?」

  孔雀這個人,對外人面子上還繃得住,可在蕙娘跟前,一向是快人快語。「方解難道就不是聰明人了?這聰明人也有被沖昏頭腦的時候不是?」

  能在蕙娘身邊服侍的,的確不聰明不行,可方解怎麼就會糊塗到這個地步,自己拿了一個盒子就去找孔雀——以她的性子,這盒子也沒有上鎖,在找孔雀之前,她不要揭開來看看?這要真是首飾,她又怎會自己拿過去,肯給孔雀帶一句話,她都要承情了。分明是自己打開來看過,明知那是什麼,才特別令孔雀收藏,以便引發蕙娘的誤會。

  為了掃除孔雀這個障礙,她也算是用了心思了,只是這份心思,實在嚴重侮辱蕙娘的智力。如是在從前,她也不肯相信方解居然會這麼蠢的。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除卻鬼迷心竅之外,還有什麼別的解釋?

  「方解就那樣喜歡權仲白?」她有些吃驚,「換作別院的丫頭,那也就罷了!可你們是眼看著他在立雪院裡被我玩得團團轉的——」

  「平心而論。」孔雀為權仲白說話。「姑爺妙手仁心、風度翩翩,就從長相來說,連您都挑不出什麼毛病。我跟在您身邊這麼久,您的喜好,我還不明白嗎?您就喜歡溫潤柔和、灑脫風流的雅士,我們這心底都奇怪呢,按說,您知道說給姑爺,而不是說給何家,應該是暗自高興才對,怎麼就——」

  「我說的是方解,又不是我自己。」蕙娘使勁送給孔雀兩顆白眼球,「你跑什麼題。」

  「這……」孔雀不是綠松,她不敢幾次頂蕙娘的嘴,蕙娘動了情緒,她就不多說什麼了,只能攤攤手,言下之意也很明白:人家那麼好,方解為什麼就不能喜歡?在立雪院裡雖然受了苦,可他始終也沒有太失風度不是?就有缺點,那也是蕙娘自己嫌他,在方解來看,恐怕這些缺點非但不是缺點,還都更是極大的優點呢。畢竟,權仲白再怎麼說,也是國公府的二公子,單單是這一層身份,已經足夠給他鍍上一層金了。

  「這件事,你就不要聲張了。」蕙娘沉吟了一會,也只能如此吩咐孔雀。「連綠松都別多說,橫豎再過一段日子,他們就要回去了……我看他也沒膽子鬧得太明顯的,以不變應萬變吧。」

  「是。」孔雀規規矩矩地站起來答應——或許是因為這是蕙娘很久以來,第一次這樣直白地和她交心,她頓了頓,竟又壯著膽子問,「姑娘,您看姑爺這麼——」

  她深吸一口氣,似乎在醞釀勇氣,斷了片刻才道,「您看姑爺這麼吹毛求疵,是不是因為……您心裡還惦記著他啊?」

  這一問,恐怕是這十幾個核心丫鬟都一樣想問的問題。蕙娘心底,忽然靈光一閃:會不會就是因為這個,綠松才根本都不提自己的親事……就算是她,也誤以為自己從一開始就挑剔權仲白,不過是因為心裡早就有了人了。

  可恰恰是這一問,她是永遠都不會、也不能正面回答的。

  「相機行事,量力而為。」蕙娘淡淡地說,「有些事,不能成就不要多想……這個道理,我和你一樣清楚。」

  孔雀也再不敢多問了,她匆匆施了一禮,回身拿起權季青送的那一枝輕紅,人都走到門邊了——還是不禁頓住了腳步。

  「這話也就是我……也許還有綠松,會這麼對您說了。」她都不敢回身,「姑爺人真不錯!您……您別山河空念遠,還是憐取眼前人吧!」

  蕙娘身邊的丫頭,多半都是識字的,孔雀雖然看著淺薄,可居然也能用這浣溪沙的典,蕙娘一時,不禁啼笑皆非,她想分辨些什麼,可又不知從何說起,就是這一耽擱,孔雀已經逃一樣地出了屋子,輕輕地合上了門。

  「憐取眼前人。」她只好說給那空蕩蕩的盤子聽,語調終究還是帶了一絲負氣。「憐取哪個眼前人還不知道呢,溫潤柔和,也不是就他一個人溫潤啊,白面書生,也不是就他一個人白面啊,和他長得很像的人,還有七八個呢……憑什麼就要憐取那麼個老菜幫子……哼!」

  最後這一聲哼,卻是哼得九曲十八彎的,哼出了七八個調來。

  哼完了,再想一想,卻也不禁托腮一笑,這一笑,燦若桃花。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26 PM

72計從

  吳家、牛家的婚禮,蕙娘當然無緣參與,但權仲白卻有份被邀請,他雖然沒去,可過幾天回來和蕙娘提起,也說,「真是氣派,我去給牛家太夫人扶脈的時候,還見到有人在吃流水席呢。

  蕙娘現在懷孕也進入第二個月,她害喜害得早,居然這時候就已經開始燒胃了,這幾天都不大舒服,聽見權仲白說話,不過是氣若游絲地嗯了一聲,便算是搭理過了。權仲白待要住口不說,她又有意見,「怎麼不說了,我聽著呢。」

  「沒什麼好說的,」權仲白坐到蕙娘身邊,習慣性地就去拎她的手腕,「我也見不到新娘子,就是和新郎見了一面,很踏實的小伙子,沒了。」

  當年被文娘踩得和什麼一樣,焦家兩姐妹,哪個不是把她比到了泥裡,可其實說起婚事,蕙娘還好,權仲白身份放在那裡。要是王辰沒個進士出身,以後文娘在吳興嘉跟前,真是休想抬起頭來。雙方都是名門之後,可再怎麼說,吳嘉娘那都是元配……

  蕙娘不禁重重地歎了口氣,也不知為什麼,就替文娘委屈得紅了眼睛,權仲白嚇了一跳,「怎麼了,怎麼了,你又不認識那個牛少爺,幹嘛說起他就哭。」

  「誰為他哭。」蕙娘也回過神來,修正了一下。「誰要哭了,我是——太陽烈,曬的。」

  懷著孩子,性情大變的人有的是,現在開始害喜,多愁善感一點,也可以理解。權仲白比從前更容讓蕙娘一點,「好好好,太陽太烈了,曬的。那你就側過身來,別讓太陽曬著你唄。」

  見蕙娘不動,他便自己把她翻過來,又激蕙娘,「你這個樣子,能不能見李掌櫃?要不然,今年還是讓你手底下那個女賬房和他打打交道吧。」

  「見一面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蕙娘雖沒被吃這一招,但提到正事,也嚴肅了一點。「現在宜春的局面比較複雜,大爺和三爺聯合在一起想要擠我,李掌櫃手裡的股份雖然不多,可用得好,說不定能扭轉乾坤呢?好歹我也得讓他摸摸我的底……唉,到時候少不得要借季青一用了。」

  自從九月末聽了一曲洞簫,蕙娘也就是跟在權仲白身邊見了權季青幾面,平素裡兩人見面機會也的確不多。但如今她受胎兒連累,體力的確是有下降,就說每天早上,連起身都能給耽誤出半個時辰來,哪裡像從前,睜眼就起,換衣梳洗緊跟著就去練拳……不說反應變慢,但要純粹以自己的能力來折服李掌櫃,就要多花費一點心機了。而在這種時候,權仲白多次叮囑:太過緊張,很有可能就會造成流產……孰重孰輕,蕙娘當然分得清楚。

  不能以能力動人,就要以權勢壓人。權季青這幾年來和宜春票號接觸不少,又是權家主子,他就是一句話不說,只是坐在那裡,對李掌櫃都是無言的壓制,個中道理,蕙娘和權仲白也都明白。權仲白無所謂,「其實會讓你接賬,長輩們的態度也算是表現得很清楚了。不過,你現在的確不適合太用心,多一個人幫著壓一壓,也好。」

  他現在時常也會提早回來看望蕙娘,在甲一號待的時間比以前多,今日就是這樣,只是兩個人坐在一處,除了孕事、家事以外,幾乎沒有話說,又談了雨娘幾句——「她身手輕巧,現在已經能騎著馬四處亂逛了……自己都很得意。」

  「你們權家調教女兒,也是往全才教。上次她和我說,她還會些藥理!學科這麼雜,難怪女紅根本就不上心了……」

  「都是這麼大的家業了,女紅也就是點綴罷了,會一點好,不會也無所謂。」

  ——說完了,兩個人面面相覷,居然無話可說。權仲白勉強找了個話題,「上回不是要做一件衣服來穿嗎?做了這小半個月的,也不知縫到哪裡了。」

  「你不是還要給家用嗎?」蕙娘鬆一口氣,也來了精神和他抬槓,「上回那十幾兩銀子,只夠一頓飯用,裁布的錢都沒了,怎麼做?」

  實際上,權仲白前回深夜回家,已經看見她手裡做著一件衣服,只是質量如何,從那皺巴巴捏成一團的料子就能看出來了。想來焦清蕙雖然也會做些女紅,但要她自己縫一件能上身的衣服,只怕還是力有未逮。他逗焦清蕙,「家裡宜春的五分股,兩分實在是我們二房的私產,一年也有些紅利,做一件衣服,應該夠了吧?以後還說我不能養家?」

  「那又不是你的……」蕙娘總有話回他,「你或者索性把我害死,一年百多萬兩的紅利出息,也就變成你的了,嘖嘖,身價飛昇呀,郎中。」

  權仲白早已經學會不較真的人,總是被她激得很較真。「要真這麼說,達家前兩位姑奶奶該哭了,統共就三分股,貞珠還是庶女呢,竟陪走兩分,她們倒是什麼都沒落著……這兩分股,你要這麼說,還真就是我自己掙來的。」

  從前的政治風波,畢竟是從前的事了,蕙娘那時候也還小,並不大懂事,對於先魯王和當今的鬥爭,只是模糊地知道一點影子,不過魯王妻族幾乎已經被屠戮殆盡,倒是母族達家還能苟延殘喘,好歹保住爵位,權家肯定是從中出了死力的。從權仲白這話來看,這其中他自然是出力良多。

  她有一絲煩躁,沉下臉來並不答話:這個老菜幫子,一輩子也就是醫術超群這麼一個優點了。如若不然,自己哪裡會說給他,做人粗疏成這個樣子……哪有人在這種時候死命提前妻的,人家權季青雖然膽大包天匪夷所思,可好歹還會吹個簫、送朵花,權仲白呢,從成親到現在,送給她的只有無數聲歎息,無數種強自忍耐的表情。

  「懶得和你說。」她一翻身,又翻到太陽那面去了,「你有本事,你會掙錢,行了吧?」

  從前蕙娘不動聲色,永遠都是那樣笑裡藏刀、溫柔噎人的時候,權仲白覺得她深沉得討人厭,可現在她揭開面具,處處挑剔了,他又覺得她喜怒無常,很有幾分矯情。可誰叫人家懷著他權仲白的子嗣?他思索了片刻,也多少明白焦清蕙氣在哪裡,可話是實話,他也不可能把貞珠一言抹煞,要他說點甜言蜜語嗎……權仲白一想就肉麻得直起雞皮疙瘩。他只好按住蕙娘的肩膀,又把她翻過來,「別躺那麼裡面,一會陽光褪了,你容易受涼。」

  這是正理,焦清蕙也不會任性到故意要反其道而行之,她瞥了權仲白一眼,神色有些微妙,似乎在等他繼續往下說——權仲白恨不得一氣給七八個權貴扶脈,都不願再落入此等境地,他絞盡腦汁,這才又想出話題,「封錦怕是已經查到幕後黑手了……封綾的繡屏,應該是孫家找人定的。」

  朝廷政事,焦清蕙一直都是很感興趣的,她果然精神一振,「你和我仔細說說……這件事,家裡人知道不知道?」

  權仲白隨意交待了幾句,焦清蕙便生氣勃勃地來打他的手,「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怎麼能私底下就去通知孫家!權仲白,你姓權呢——」

  「這還不是你爺爺的交待?」權仲白這回倒是理直氣壯,他一攤手,「我也只能盡力而為了……這件事我出面都不好,只有楊七娘給封子繡說說情,沒準還能管些用處。還得看他給不給這個面子了,真要有心和孫家作對,他燕雲衛兵馬全出,孫家沒有兩個月就能被查得個底兒掉。老太太的病情,瞞不了多久的。」

  一聽說是老人家的意思,蕙娘頓時沒了二話,她靠在迎枕上,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看著倒是比剛才氣息奄奄的樣子精神多了——也不燒胃了,也不作嘔了。沉吟了片刻,方道,「你要是真想幫孫家,我這裡倒有個主意。」

  「我雖然要幫,但卻決不會為了這事耽誤醫療。」權仲白醜話說在前頭。

  焦清蕙不耐煩地踹了他一腳,「誰讓你說這個了……來年選秀,家裡似乎真要出個族女,這時候誰都不能太得意了,你不妨把封錦這話往家裡一遞,家裡能量大,牛家的把柄他們肯定也握著呢,再賣孫家一個人情,孫夫人要是會做事,這時候就把這把柄丟給娘家,由寧妃出面拉淑妃下水,畢竟現在相對淑妃來說,寧妃可不是弱了一星半點,她也需要時間重振旗鼓,培養羽翼……屆時楊家、牛家相爭,宮裡就亂了,皇上就是要動太子,也得顧忌影響,保兩年太子,不是什麼問題。孫侯出去幾年,兩三年後,怎麼也要回來了。到時候孫家有了主心骨,孫夫人也出孝了,你還為孫家操什麼閒心呢?」

  這一計簡單明瞭,走的就是陽謀,絲毫沒有一點卑鄙齷齪之處,擺明了就是四處撥火、兩面賣人情,得了孫家感激,又給將來權家女騰出一點往上發展的空間。要想得再深刻一點,朝局牽制,有了兩年時間這麼一緩衝,孫侯回來,又耽擱個一兩年。真成功廢了太子,那也是四五年後的事了——這都還是腳步快的,這期間,權家女要能成功入宮,再生個兒子,很多事還真不好說呢。畢竟幾個皇子,身子都有問題,會不會半路夭折,都是難說的事……

  權仲白稍微一琢磨,就不禁歎息,「這麼複雜,虧你想得出來。不是讓你少用點心機,免得傷了胎氣嗎!」

  「這就是眼睛一開一閉的事。」這倒是對蕙娘最好的稱讚,她嫣然一笑,「你自己想一想,這一計,沒觸犯你的任何一條清規戒律吧……不是說了嗎,什麼事都得商量著辦,你要覺得我的主意好,你就照著辦去吧。」

  權仲白也的確是守信的人,既然承諾了老太爺要盡力保住太子,又答應了焦清蕙,以後遇有分歧,要各憑本事說服對方,對外卻須夫妻一心,秉持一個調調。這件事,他本來信任封錦的操守——會問東宮的身子,還是想要兩全其美、問心無愧:如果東宮身具病根,他扳倒孫家,也算是師出有名,可以向皇上交待。可萬一東宮的身子還能調養得好,公器私用,封子繡怕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只要稍一猶豫,楊七娘這邊說情信一到,孫家之危也就暫時解開……

  但人性,從來都是最不可信的,他要比誰都更明白這個道理。蕙娘這一策,是用朝勢鉗制皇上,卻又不使權家出面,毫無風險,還落了人情。他也沒有不用的道理。

  過幾天,權神醫進城扶脈的時候,順勢就向權夫人挑明了這麼一樁事兒,再隨意出了主意,「婷娘不是馬上就到了嗎?這時候鬧著廢後、廢太子的,選秀要耽擱到什麼時候去?別賠了雨娘,婷娘這兒還虧了。還是得讓宮裡再熱鬧一點,皇上投鼠忌器,即使知道孫家底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估計也不會這麼快動手的。」

  他提了牛家、淑妃幾句,權夫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等權仲白走了,她把話帶給良國公——這對父子關係不大好,權夫人經常居中傳話。

  良國公聽了這一番說話,都要沉吟不語,半天才歎一口氣。「這個焦氏,遠在香山,都能討長輩的歡心,也實在是本事。」

  權夫人其實也就是高興這個,「真是百煉鋼成繞指柔,仲白好聽她的話!之前多反對雨娘的婚事,現在也不提了,居然還關心起婷娘入宮後的前途……這一計要成了,婷娘面對的局勢,說不定是比我們想的還要更好。焦氏手腕圓融大氣,固然難得,可最難得還是仲白居然不反感她的手腕,還能幫著說話——不是我偏袒焦氏,比起林氏,她是更能處處周全一些,起碼,伯紅可沒仲白這麼刺頭。」

  權仲白有多不馴,良國公這個當爹的難道不清楚?權夫人這番話,實在也是意有所指:權伯紅這幾天正和林氏生氣呢,這可瞞不過他們這些做長輩的。林氏也實在是著急了一點,通房的孩子還沒落地,她就把人家的親嫂子,自己陪嫁大丫頭出身的心腹給拔除了,手段是又快又狠。這不是衝著通房去的,還是怎麼著?也難怪伯紅要和她生氣,孕期裡呢,太折騰了吧……

  良國公態度深沉,他沒有接權夫人的話,而是繼續點評清蕙。「你還沒看到這一層:保太子。那就是繼續壓制楊氏,她還是在給她祖父出力呢……這個焦氏,不過一計,又得了孫家人情,又保了自家祖父不說,最重要,又在我們兩個老的跟前,顯示了她調/教仲白的本事……她是心明眼亮,一眼就看準了我們最看重的一點,給她一個機會,她就能鬧出這麼多花頭,實在是手段過人……」

  即使他一直沒有表現出明確的傾向,此時也不禁歎了口氣,「這一胎要生個男孩,那就好啦……」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27 PM

73狼狽

  也許是頭胎的緣故,蕙娘孕期反應很大,即使有權仲白這麼個妙手回春的神醫在,她也是受夠了害喜、嗜睡的苦。前一刻,石墨給做的小灶她還吃得好好的,下一刻卻是菜沒入口就要作嘔。一天進餐次數雖然多了,可真正吃進肚子裡的東西卻很少,十月一個月,她是顯著地瘦了。

  因天氣漸冷,交通不便,來求診的患者要比別的季節少些,權仲白除了隔幾天進城一趟,順便給大少夫人把脈之外,也都很少往扶脈廳過去,而是盡量在甲一號陪伴蕙娘——其實除了礙眼以外,並不能發揮太大作用,畢竟這是自然反應,權仲白除了幫她捏捏手心之外,也幾乎無能為力:孕婦是不能推拿、針灸的,而喝藥?才聞到藥材的味道,怕是蕙娘就要翻臉作嘔了。

  被這兩個症狀鬧得,蕙娘連腦子都沒有從前好使了,收到綠松打發白雲帶回來的問好信,也不過是看過一遍,就撂在案邊,眼一閉繼續沉沉睡去,第二天起來,石英看準了她臉色不錯,看著似乎還有精神,這才上來小心翼翼地和她又學了一遍,「那一位辦起事來,從來都是如此雷厲風行,真是半點都不怕別人嚼舌根。」

  大少夫人也不愧是個女中豪傑,處理小福笀,處理得真是霸氣四溢,頭天和家裡打了招呼:林三爺在廣州缺人使喚,給她寫了信借兩個老家人,這是弟弟親自開口,也不好回絕……第二天就把小福笀一家子給打發上路了,連她兩三歲的兒子,都令一起抱到廣州去。

  抱到廣州去,是發賣還是繼續做事,那就說不清了,現在廣州幾乎天天都有船隻出海,就隨意賣到任何一艘船上做苦役,那也都是林三少嘴皮子一碰的事。這天涯海角的,小福笀一家這輩子再在京城露臉的幾率,可謂是微乎其微了……

  就擺明了要敲打、收拾巫山,別人又能奈她何?臥雲院當家做主的媳婦不是別人,正是大少夫人,她還懷著大少爺的骨肉呢,這可是多年來的頭胎……長輩們就是心裡有所不滿,可又能說什麼?總不成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人,和大少夫人翻臉吧?

  蕙娘又有點想吐了,她一捂嘴,石英立刻就給遞了痰盒,不過吐無可吐,只是嘔了一些酸水出來,才算是熬過了這一波。她乏力地用清水漱了口,又往迎枕上一靠,有氣無力,「她這擺明了就是陽謀,並不怕人知道的,別人愛嚼舌根就嚼去,人家才不在乎呢……綠松還有什麼說話沒有?這小福笀究竟是為什麼被打發出去,總要有個緣由吧。」

  「聽說,」石英多少有點尷尬,「就是因為和我們立雪院的人多搭了幾句話,您也知道,福笀嫂自己心裡也不好受……沒準聽綠松說了幾句,這就——」

  白雲很快就進屋子給蕙娘請安,「現在府裡風聲緊,臥雲院的眼睛,看著綠松姐姐呢,她讓我同您說一聲,就不過來了……」

  說著,就細細地給蕙娘講起了臥雲院的事情:「自從巫山和那一位相繼有了身子,福笀嫂就沒有什麼職司了,每日裡只是在大少夫人身邊湊趣而已。綠松想必也和主子提過了,她的心情並不算太好,想來,多年主僕,巫山這一胎,生兒子倒不如生女兒,生女兒倒不如不生——這個道理,她也是明白的。不過,巫山身邊有問梅院派去的燕喜嬤嬤守著,連一口茶都是被人看著的,這一胎生不生,可不由她。」

  既然這孩子已經是不能不生——這都五個月了,一旦滑胎,恐怕巫山自己都有危險……那麼福笀嫂對自己也許要面臨的危機,肯定存在著懼怕,在這種心態驅動之下,同綠松多幾句話講,實在是人之常情。畢竟,一個當奴才的要對付主子,沒有外來的提點和幫助,她自己首先心態上就站不起來。

  「您也知道——」白雲看了石英一眼,一時有些躊躇。

  蕙娘壓下一陣眩暈,她淡淡地道,「該說什麼就說吧,這件事,無須瞞著石英。」

  「是……您也知道,這大少夫人這一胎,來得時機真的挺巧。就只是為了自保,手裡握了一點籌碼,總是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強。綠松姐姐善於言辭,福笀嫂子也不是什麼笨人,兩個人打了一陣子機鋒,福笀嫂很明白她的意思,不過,據她所說,當時把出喜脈時,她就在一邊伺候。大少夫人問了兩次,『真是半個月前有的?』姑爺都說得很肯定,按時間算,那時候她已經從娘家回來有一段日子了……」

  蕙娘神色一動,「問了兩次?」

  「綠松姐姐也覺得古怪,就是福笀嫂子,被她那麼一點,也犯了尋思呢,不過,就是一時喜悅得糊塗了,那也是有的。」白雲細聲細氣地說,「再說,這借種的事,那也是有風險的。要是孩子落了地,不像爹也不像娘,真是要遭人閒話的。這就是要借種,怕也只能在族內借,您知道,這幾代老爺們,長相都差不多……再說,他們也有機會——大少夫人、大少爺是管家的,院子裡時常都有人進出,有時候半夜三更還有男丁在院子裡呆著呢。那時候,各個院子都落鎖了,臥雲院的角門,鑰匙都是大少夫人自己拿著的,進來出去,真是神不知鬼不覺……這非得福笀嫂子這樣的身份,才能打聽出一點端倪不可。綠松姐姐就提了福笀嫂子幾句,她覺得福笀嫂神色也有些不對——不過,對方是絲毫沒露口風。」

  「怎麼會露,」蕙娘不禁微微冷笑,她稍微來了精神。「生男生女,那還是不一定的事,手裡握個把柄,若生男,那就是她的護身符,若生女,那就是她的晉身階,將把柄送到我們手上,這條通天的大道她還怎麼走……這麼說,她怕是也有所懷疑,想要私自查一查嘍?」

  「深閨密事,很多事是我們不能知道的。」白雲輕聲細語,「福笀嫂肯定沒有把話全說盡了,也許她想捏的是別處的把柄,這也都難說。不過,的確就是兩三天後,忽然間就沒有她的消息了。又過了一兩天,這才打聽出來:一家子都給打發到廣州去了……大少夫人別的不敢說,辦起事來,的確是乾淨利索,脆得嘎崩響。」

  猜她可能借種,只是一種惡意的懷疑而已,蕙娘還不至於自顧自就認定了,大少夫人這一胎真是借種借出來的。不過,換句話說,如果心中沒鬼,在這種需要好生安胎的時候,小福笀就是再不規矩,大少夫人敲打她兩句也就是了。一個下人,還能翻了天不成?全家人可都在主子手裡捏著呢!反應大成這樣,或者是她也同自己一樣,正在孕期,情緒起伏得厲害,要不然,那就是真的被福笀嫂刺探到了什麼,對大少夫人來說,這個人,已經是一天都不能再留了。

  見蕙娘沉吟不語,白雲和石英對視了一眼,石英便輕聲道,「要不然,奴婢同桂皮打聲招呼,您這裡,也讓廖媽媽——」

  「不必了。」蕙娘又是一陣頭暈目眩,她半躺下身子,忍不住就抱怨了一句,「肯定都是權仲白的不是,聽母親說,姨娘懷我的時候,可根本都沒有一點反應……全是他的種不好!這個壞小子,才幾個月呢,就折騰起娘來了——你們什麼事都不必做,綠松也很可以休息了,現在我沒精神兼顧這些,再說,府裡的行動,幾個長輩們說不定是一清二楚,這時候動作頻頻,長輩們會怎麼想?現在不是斗的時候,勝負也不在這種事上,不爭是爭,我們別動彈了,讓她來出招吧。」

  她語氣斬釘截鐵,毫無商量餘地,兩個丫頭對視了一眼,均不敢發出異議,白雲很快就退出了屋子,倒是石英留下來照看蕙娘,她給蕙娘打開了一個小食盒,「剛醃的好的桂花酸梅,從南邊才送過來的,昨兒剛到……」

  蕙娘雖然從小愛好美食,但也沒有這麼不爭氣,一聞這酸味,居然饞涎欲滴。她貪婪地拈起兩顆梅子,小口小口地含啃著那酸香四溢的梅肉,一時居然胃口大開,「我怎麼忽然念起糖醋排骨來了!」

  就為了這句話,小廚房當然是立刻開火,折騰了半日,等碟子送上來,蕙娘一聞又吐了,「快端下去!以後糖醋的東西再不吃了!」

  這麼折騰了老半天,還是一口菜也沒吃進去,權仲白回來一問,立刻給開了方子,「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再這樣矯情,真要傷到胎氣。」

  要說這懷孕的人,性子和小孩兒一樣呢?什麼從來不哭,被打手心,也是凶凶地望著父親,小老虎一樣……這麼一句話而已,蕙娘眼圈立刻就紅了,滿心的委屈藏都藏不住,「誰和你矯情啦,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嘛……能吃我還不吃嗎?」

  說著,居然認真要哭,還要咬權仲白的手,「都賴你,下的什麼歪種,成天折騰得恨不得死過去……你還這樣說話,你沒有良心!」

  權仲白真傻了眼了,他多少有些求助意味地左右張望——沒想到幾個丫頭腳步快得厲害,才那麼一眨眼的工夫,石英連門簾子都給放下來了,他只好自力更生,先從來勢洶洶的蕙娘口下把自己的手搶救出來,「別鬧、別鬧,這手要出事了,可不是玩的。」

  這時候,是人都知道要說點甜言蜜語了,奈何權神醫生性務實,要他不去否認蕙娘的污蔑,這個還勉強可以做到,可要他隨聲附和,就有些強人所難了。他想一想,靈光一閃,「害喜厲害,好,害喜厲害生的多半就是男孩——老輩人不都這麼說?男孩會鬧騰嘛。」

  他真不笨,這句話可不就說到蕙娘心底去了?她沒有繼續掙扎著要咬權仲白,權仲白忙把她摟在懷中——他不知道蕙娘心中如何,可在他自己,是覺得有些古怪的。雖說夫妻敦倫時刻,什麼親密的事幾乎都做過了,可兩個人還真的很少有如此靜靜相擁的時候……確切的說,這還是第二回,第一回已經是幾個月之前,似乎是焦清蕙沒有站穩,他這才擁了她一擁。

  平時總覺得她聰明過分、心機過分,任何一件事,都要佔盡便宜、佔盡了優勢,處處咄咄逼人,她在他心中的印象,是極尖利、極剛硬的。可這會將她這麼攔腰一抱,他忽然感到,焦清蕙其實挺嬌小,身上又軟又香,靠在他懷裡,肩頭一抽一抽的,就像是個任性驕縱的小姑娘,又像是一頭牙尖嘴利的小貓,才撒過野,心裡還不綴氣呢,胸口一起一伏的,像是主人拍得不滿意了,隨時都有可能翻臉撒野,再咬他一口。

  「好啦好啦。」他拍了拍蕙娘的肩膀,「等過了年,准就不害喜了,你說你,這麼吐得厲害,身上還這麼香,吐一次就洗漱一次,能不折騰嗎——」

  蕙娘才軟下來一點,聽到他這麼數落,她含怒帶怨地「哼」了一聲,又要掙扎,權仲白忙摟緊了她,心中也是一動,一邊說『乖、別鬧,聽話啊?』,一頭心不在焉地就思忖了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石英送來的衣服就沒帶熏香味了,甚至連屋內常年擺設的消金獸都不見了蹤影,深秋天氣,還開了窗子通風。說來也奇怪,蕙娘一早上都沒怎麼嘔吐,連中藥也不必喝了,雖說還沒有食慾,可勉強塞了一碗飯,竟也沒見反胃——權仲白很得意,「果然是這香氣的關係,你這鼻子,很敏感呀!難怪,你好說也是習練拳腳的,我說你怎麼就這麼嬌弱起來!」

  蕙娘難得承了他的情——更難得自己犯蠢,想到昨日蠻不講理的樣子,不禁面上微紅:李掌櫃不日就到,自己要還繼續那樣吃了吐吐了暈的,還怎麼和這個全國商界都有名的大掌櫃周旋?

  她對丫頭們,口號喊得很響亮,「別人比我們強,也沒什麼好不承認的。」、「恩怨對錯,總要分明。」可真要拉下臉來對權仲白道歉,此時此刻,又覺得太不甘心,只好垂下頭去玩弄荷包的流蘇……竟是難得地同文娘一樣,又不得不服,又好不服氣,倒真是別有一番可憐。

  權仲白心胸卻不如她那樣小,他也沒想著邀功,問題解決了,他正好去忙他的。倒是瑞雨和季青幾天後來探望她時都比較欣慰,「前些時候聽說您身上很不好,我們雖擔心,可又不能過來。這會既然已經好了,就趕快來看看您。」

  會這麼說話的,肯定是權季青了,雨娘現在對她已經挺親熱了,一來就挨著蕙娘坐下,要摸小侄子,「都快三個月了吧,怎麼還一點都看不出來呀——」

  蕙娘這時候,真是無心去和權季青玩什麼眉目傳情、琴挑文君,她雖然害喜有所減輕,但嗜睡暈眩的症狀可半點都沒有改善,雨娘才挨身一坐,一股香氣傳來,蕙娘接連就打了有七八個噴嚏,真是好不狼狽,眼鼻紅紅的,頓時就吸溜著鼻子,成了一隻可憐兮兮的大兔子。

  「這——」兩個小主子都傻了眼,還是石英冷靜,她上前幾步,輕輕一聞雨娘身上,「二姑娘是灑了桃花香露?我們少夫人一聞這個味兒就喘不上氣——」

  才這一說話的工夫,蕙娘又是十來個噴嚏送上,一時又鬧著要吐,權季青和權瑞雨都立刻出了屋子,眾人扶著她到西屋去坐著,把東屋開窗散了氣,鬧騰了好一陣子,蕙娘這才緩過來。就這趟工夫,權瑞雨已經換了一身衣服,過來給她賠罪,「真不知道嫂子有這個講究,從前我也灑的,嫂子都沒有異樣……」

  「這不賴你。」蕙娘還能怪她什麼?「從小就這個毛病,聞不得桃花香,不過,原本你身上那點味道,也不礙著什麼,只是自從有了身孕,反應就更大了,鼻子更靈,一切香氣都不能聞——」

  略加解釋一番,權瑞雨這才安心——也因為蕙娘態度寬和,看得出來,小姑娘是有點感動的:平時有威嚴,就是這樣好,人家怕你怕慣了,偶然得了好臉,又或是被容讓了幾回,人有賤骨,倒比得了爛好人的好處,要多感念幾分。

  「那……」她左右一看,就壓低了聲音,和蕙娘說知心話。「來年三四月,歸憩林那裡開花的時候,您可怎麼辦啊?這不得把孩子都吐出來了?」

  蕙娘微微一怔,她抿著唇還沒說話呢,權瑞雨又開口了——她也是瞭解蕙娘最近的症狀的,話說得比較明。「到那個時候,您也不好再搬動地方了,府裡不比這裡,用水方便,地方也大,要回去,那就真是委屈您了——子嗣為大……嫂子您仔細想想,這麼好的機會,可別錯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30 PM

74心動

  蕙娘這番懷孕後,體質變化得的確厲害,桃花香味本來就淡,萃取出的香露味兒自然也淡雅得幾乎都聞不出來,權瑞雨才換了一身衣服,已經是一點桃花味兒都沒了,可她自從剛才打了那麼一陣噴嚏,到現在都覺得鼻子腫塞、呼吸不暢。乍聽雨娘這一番話,幾乎要傻乎乎地跟著問一句,「這什麼機會呀?難道他還能把這整個林子都砍了不成?」

  可她到底還是焦清蕙,心念一動之間,倒是對雨娘的用意有幾分猜疑了:這個小妮子,是真心給她出餿主意呢,還是徹底就站到了二房的對立面,這是找準了機會,就給她下了一套?——雖說她是展眼就要出門的人了,可背後還有個親娘呢。

  但話又說回來,現在勝負未分,萬一自己生女,大嫂生男,長房一脈旺盛起來了,權夫人就是有什麼想法,那也都落了空。再說,雨娘精成這個樣子,兩邊嫂子是哪個都不願意得罪,至於這麼明目張膽地給自己下套、結仇嗎?

  到底年輕心熱,就像是文娘一樣,給她一點熱乎勁兒,面上還強做不在意呢,身子卻已經偎過來了,倒真是怪可愛的……

  蕙娘這個人,保留起來比誰都保留——可她要一直都虛情假意的,怎麼和別人建立關係?沒有關係,誰會為你辦事,關鍵時刻拉你一把?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該敞開天窗的時候她也根本就不會猶豫。

  「這件事,你別和你哥哥開口。」她端出嫂子的架子,反過來叮嚀雨娘,「歸憩林就那麼大點地兒,沖粹園還不至於連這個都容不下。活人不跟死人爭嘛,以後等你到了夫家,漸漸地就明白這個道理了。越是這個時候,就越不好開口……」

  雨娘回味著蕙娘的話語,倒覺得挺有意思的,「可我冷眼瞧著,這一個多月來,二哥還時常去歸憩林打個轉呢。」

  她一撇嘴,有些義憤,「一個病秧子,究竟有什麼好,自己命不強,還非得要抬進門。就為了這個,耽誤了二哥多少年……」

  到底還是個閨女,這要是達氏不進門,權仲白不守孝,又哪裡輪得到蕙娘進權家門?雖然人是聰明人,但被家裡寵慣了,有些話,瑞雨說出來就欠考慮了。

  「我要為了這事開口,你哥哥就是砍了沖粹園裡的歸憩林,」蕙娘笑了,「可心底的桃花難道就謝了?」

  話說到這裡,已經很是明白,權瑞雨怔在當場,紅暈滿面,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她站起來給蕙娘行禮,「是我沒想通,還給嫂子瞎出主意,嫂子別怪我賣弄……」

  一樣是上流人家教養出來的小姑娘,瑞雨的精,精得促狹、精得圓滑、精得討人喜歡,在這一層古靈精怪後頭,是堅牢的家教,連嫂子給的禮物,貴重一些的尚且不肯要,自己有了不是,再羞赧也坦然認錯賠禮……不要說吳嘉娘、何蓮娘在她跟前,立刻就顯出淺薄浮躁,就是秦家以家教出名的人家,教出來的秦英娘,正經是正經了,可古板無趣,哪裡和雨娘一樣,輕言淺笑地討人喜歡?更不要說被寵得如花一樣嬌嫩的文娘了……

  蕙娘讓她挨著自己坐下,「你還小呢,世情上經歷得也少,不像我,從小養得也野,男女這檔事,比你聽說得多些。這些話你往心裡藏,連你娘都別告訴:聽我一句話,好妹子,以後到了夫家,你要是想爭,什麼東西不能爭?從婆婆到相公,多的是讓你不舒心、不順意的地方。可什麼都爭,最後還不如什麼都別爭呢。尤其是人心,不爭是爭,把握好這個分寸,包保以後從長輩到平輩,就沒有人不誇你的好。」

  這一席話,實際上已經牽涉到蕙娘自己採用的戰略,雨娘咀嚼了好半日,小臉紅撲撲的,點頭又給蕙娘行禮,「多謝嫂子教我。」

  「這麼客氣幹嘛,」蕙娘真覺得她乖巧處勝過文娘許多,此時倒有點把她當個妹妹看了,「你哥哥素日裡是極疼愛你的,我雖比你大不多,可你心裡肯尊重我、認我這個嫂子,嫂子自然也得把壓箱底的本事都翻出來,多少教你幾句。以後出門在外,也就不至於吃虧了。」

  過門小半年,在權家她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見了大少夫人,兩邊除了笑還是笑,背地裡越恨,面子上就越親熱;和兩重婆婆,也都是不遠不近,時刻準備著為人所考察;在權仲白跟前,她要藏起自己的真實意圖,以防夫妻兩人的意志提前碰撞,爭吵、冷戰,生育的日子又要往後推,在底下人跟前,甚至是綠松、石英、孔雀,她也得維持自己做主子的架子,用老太爺的話說,『為人主子,不能讓底下人為你擔心,你哪怕一根手指不動,讓她們為你拋頭顱灑熱血,在亂石崗裡鋪出一條錦繡通天路來都無所謂,可這條路通往哪裡,那只能你自己來拿主意』。

  娘家無事不能回,夫家舉目沒有一個知心人,要不是幾番接觸,漸漸覺得瑞雨且精且乖,並且最妙是即將遠嫁,她真正連一句真心話都難得說,見雨娘肯聽,蕙娘不免多了幾句話,又點了她少許為人處事上的疏漏之處,雨娘心悅誠服,聽得頻頻點頭,「二嫂待人實誠……同二哥一樣,都是平時不開口,其實下狠心疼人的。」

  她對蕙娘的態度,真是親暱得多了,也不怕蕙娘多想,嘀嘀咕咕地,又和她說達貞珠的事。「處置了歸憩林,其實也不是針對前頭那位嫂子來的——她過門才多久,我連面都沒見過呢,人就去了。實在是她娘家人不省事,您過門才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他們背地裡肯定著急——達家人現在連臉面都不要了,誰能保住他們剩下的那點富貴,恨不得全家人都湊上來抱著這根粗大腿。這還是娘同我感慨的呢:只要衝粹園裡還有這麼一處林子,他們就知道二哥心裡還有從前那位嫂子。打蛇隨棍上,不同我們家接觸,私自聯繫二哥,不知多少次請二哥私自出面,用了他的人情,做些為難的事。您不給他們點厲害瞧瞧,怕是沒有多久又要靠過來了。不是請二哥為他們的生意出面,就是求二哥說人情把人往軍營裡塞,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這個,真是討人嫌!」

  倒也不是要和死人過不去,是看不慣達家……

  蕙娘對達家,自然也是做過一點功課的。說實話,能在昭明末年的腥風血雨中挺過來,不論是靠誰,達家已經體現出了一個老牌世族極為強大的生命力。魯王妃一族都被清掃殆盡,身為魯王母族,他們居然還能保住爵位——就有權家出力,他們肯定也是動用了許多隱藏著的籌碼。

  但挺過當日的滅門之災,也只是劫難的開始而已,作為失敗者的血親,達家起碼在三十年內,是很難有人出仕了。三十年,長得足以令河東變作河西,就這麼一個空爵位,是擋不住那些貪婪的爪牙的……達家就像是從一艘沉船上跳下海的老鼠,大風大浪沒有溺死它,可不代表在之後的泅泳之中,它不會精疲力盡,被波濤吞沒。

  從大少夫人的行事來看,她的風格也比較剛硬:人人都知道有問題,可又挑不出她的毛病。走的還是陽謀的風格,偷偷摸摸害死人,似乎不是她的作風。而且,這麼十幾年的時間,恐怕還不足以令她的陪嫁滲透到權家的核心產業中去,能在內院中多埋些釘子,就已經是相當不錯的成就了。昌盛隆這條線,如是按照自己和祖父的分析來看,大嫂要循線出手,風險就太大了。

  達家呢,對權仲白也是下了血本的,宜春號兩分的股份,放出去喊價一兩百萬,那也多得是人要買。說聲陪嫁就給陪過來了,為了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如是易地而處,蕙娘都不肯定自己會不會對這第三位新嫁娘下手:權仲白本來就不想續絃,這麼一鬧,克妻名聲坐實,他真是要拖到四十歲、五十歲再成親了!到那個時候,沒準達家就緩過來了呢?一條人命,十年時間,對一個當家人來說,是再划算也不過的買賣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向親家開口,怎麼能說是惹人嫌呢?婚姻大事,是結兩姓之好嘛。現在達家難一點,難免就常常開口,能幫就幫,實在不能幫就算了……」

  見瑞雨面有不以為然之色,蕙娘索性也就說了實話,「再說,你自己不是看得明明白白的,那是你哥哥的親家,我要是讓他別幫達家了,以後我們焦家有了事,我還好意思開口嗎?」

  「這……」雨娘這才徹底回過味來:別說主動說達氏的不是了,就是達家的不是,二嫂都決不會提上一句。人家焦家人丁少,以後等閣老退了、去了,孤兒寡母,多的是仰仗權家、仰仗姑爺的時候,自己這話,是又說岔了……

  「我平時也覺得自己算機靈了。」她又羞又囧,不禁就撲到蕙娘腿上,紅著臉撒嬌,「怎麼在嫂子跟前,和傻子似的,行動就說錯話——一定是嫂子生得太美,我、我在你跟前,腦子就糊塗了……」

  蕙娘笑著撫了撫她的臉頰,「你還說錯話?你的嘴多甜呀,就是錯的也都變成對的了」

  兩人正說著話,權季青回來探蕙娘,「二嫂這會緩過來了吧?」

  見姑嫂兩個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處,權瑞雨的臉還埋在蕙娘腿上呢,他微微一怔,緊跟著便一揚唇,笑了。「倒是我來得不巧,耽擱二妹撒嬌。」

  雨娘面色微紅,她白了權季青一眼,「我不同四哥說話,四哥就會欺負人。」

  估計是連著說錯兩句話,自己心裡實在是過不去,也懶得和權季青鬥嘴了,站起身就出了屋子,蕙娘在背後叫她都不肯應。搞得權季青也不好多呆,才進來就又要走,「就是給您送賬本來的,這幾天聽說嫂子身體不好,還沒敢送來。剛才來了一次,又沒送成……」

  權家和宜春號的賬,雖然並不複雜,但也年年都有變化,蕙娘總要掌握個大概,不能同李總掌櫃談起來的時候還一問三不知。權季青的行動,從道理上真是一點錯都挑不出來,透著那麼謙和、體貼,蕙娘還能怎麼樣?難道沉下臉來把他給趕走?石英都去倒茶了,她也只能笑著說,「四弟你稍坐,我這會精神好,正好看看……見了李掌櫃的怎麼說話辦事,也要商量出一個章程來。」

  權季青找她,似乎也有這樣的用意,他欣然一笑,「嫂子您慢慢看。」便斂眉低首喝茶。

  人和人相處,很多時候都講感覺兩個字,好比權仲白和她在屋子裡,兩個人很多時候都一句話不說,各自做各自的事,可這一句話不說,有時是滿含了銷/魂、挑/逗與張力的沉默,有時又是冷淡而戒備的沉默……權季青同她也是一樣,就在那一曲簫音之前,她和權季青相處時,就總有幾分不自在。——她同傾慕她的男人接觸過,知道那是什麼感覺,縱使毫無對話,可眼角眉梢,總能覺出一種刺癢,像是一言一行,已為對方全然收在心底,以備夜半夢迴時品味。她明知道焦勳就是如此,甚至能想像得出他低首沉思時宛然含笑的樣子,可同權季青在一處,這感覺是既相似又不相同。他像是一頭很冷靜的獸,戴上了人的面具,笑吟吟地演出著一個溫良的君子,可那雙眼到底是獸的眼,它炯炯地望著她,收藏著她的每一個表情,在善意背後,似乎滿含了嗜血的興趣,如果說焦勳想的是取悅她、呵護她,權仲白想的是遠離她、逃避她,那麼權季青想的,也許就是撕碎她的偽裝,摸索出她的真我,征服她、扯裂她,再一口把她給吞吃進去。

  這個小流氓,居然這麼有自信,那天吹得一曲簫,似乎就一徑以為她能會出個中曲折深意,他雖然低頭喝茶,只是不時抬起頭來,似乎是在查看自己閱讀的進度,但眼神中隱含的那一抹血色亮,卻怎能逃得過她的知覺?

  蕙娘難免有些惱,又難免還有些難解的思緒,這本賬,她看得比往常慢了十倍,好半天才看懂了前兩頁——索性就擱到一邊去,問權季青,「四弟今年也就同我一般大吧,怎麼就接了這麼大的賬。這做了有幾年了?」

  「也就是管了兩年。」權季青含笑望著蕙娘,身子微微前傾,透著那樣尊重,「十六歲上管著的,其實這本賬,也就是銀錢進出大一點,卻是極簡單的。宜春的規矩,沒上一成的股,看不得細賬,一年給個粗賬再一結銀子,也就是了。用爹的話說,這本賬給我,是練練我的膽氣。成千上萬兩銀子過手,一有差池就是錢,沒些氣魄,其實也拿不下來。」

  蕙娘先不忙回話,她掃了石英一眼——這丫頭就在她身邊伺候著呢,卻還是她往常上差時的樣子,放鬆中微帶謹慎……從她的眉眼來看,她是一點都沒覺得不對,沒品出權季青這手一按椅把,身子一傾眼睛一望之中,所體現出來的專注與侵略。

  「唔,賬是不煩難。」她罕見地沒了後招了:此人演技高超到這個地步,膽大心細,這處處進犯中是一點都沒給她落話柄,微妙處全在眉眼之間,她就是要告狀,難道還和權仲白講,『我覺得你弟弟看我眼神有點不對』?「不過,四弟氣魄也大,幾十萬兩進出呢,也就給辦下來了。」

  以那顆老菜幫子不解風情的性子,怕是還要笑她,『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及不上嫂子。」權季青捧蕙娘,「您在城東那片產業,我也略有耳聞,一年的流水,怕都也有這個數啦。」

  以權仲白的反應來看,他對蕙娘在東城門附近的那一小片產業根本就懵然無知,就是權家長輩,怕都對此事不甚了了,就他一個小蚱蜢能鬧騰,捧人都捧得這麼到位,一撓就撓到了她的癢處……

  蕙娘無計可施、無言以對了,只好怪罪於肚子裡的那顆小歪種:打機鋒打得多了,還是第一次打得和今次一樣找不到狀態。她一皺眉,多少也有幾分真正自嘲,「現在有了個娃娃,也不知怎麼,腦袋就不好使了……剛才打那一陣噴嚏,現在還有些喘不上氣……竟沒心思看賬,要不,這賬就擱在這兒,我看著要有什麼不對,再遣人來問你吧?」

  權季青立刻起來告辭,又請罪,「是我不好,耽擱了嫂子休息。」

  說到禮數,他真是無比周全,可那雙眼笑意盎然,完全就是會出了她的窘迫——和權仲白你來我往過招這麼久,蕙娘幾乎沒有不佔上風的時候,可第一次同權季青短兵相接,她居然就露出頹勢,幾乎是敗下陣來……

  晚上權仲白回來的時候,蕙娘看他就很不順眼,連他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她都覺得煩,「都這麼晚了,沒事做就看你的醫案,別擋著我的光。」

  孕婦嘛,總是有點特權的,權仲白也不會和她生氣,他索性就上了床,給蕙娘架起一張長板,又放了油燈,方便她在床上研究賬本。自己也在床外側看點醫案,室內頓時就靜了下來,隱隱約約隔著門簾,還能聽見上夜的螢石在板壁那頭掰手指的啪啪聲。

  時序進了深秋,窗外北風呼嘯,借了這地下、屋頂都有的熱水管道,甲一號實在是溫暖如春,權神醫也是人,在這樣秋夜,擁被斜靠,身側肩頭不知何時一沉——小嬌妻嫌彎著脖子累,不知何時已經把頭給靠上來了。所謂『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雖說他看的不是題卷,紅袖似乎也沒有那樣溫柔,這幸福要打了個折扣,但人貴在知足,他唇邊不禁就透出笑來,難得體貼,還為清蕙攏了攏衣襟,「別著涼了。」

  「不要煩我。」奈何焦清蕙回話口氣卻不大好,權仲白自討沒趣,禁不住哼了一聲,也就自顧自去看醫案。

  他平日裡經手多少病人?這病案都是有專人幫助記錄整理的,幾天不看就是近一百來張,權仲白得了閒,總要一一地看過,免得著急誤診。事關人命,他一向是看得很專心的——誰知看著看著,床裡頭漸漸地又有了動靜,焦清蕙肩頭一抽一抽的,居然像是要哭……

  「看個賬本,怎麼看出這般動靜啦?」權仲白有點無奈,他掩了冊子,去扳焦清蕙的肩膀,「仔細哭多了,孩子臉上長麻子。」

  拿孩子說事,一般總能嚇住焦清蕙的,可今天卻不同了。焦清蕙不管不顧的,賬冊一擱,一彎身,人就趴到枕頭上去嗚嗚咽嚥了,這哭聲和貓爪子一樣,在權仲白心底使勁地撓,撓得他也有幾分煩躁:他倒寧願她還和從前一樣,幾乎找不到一絲弱點呢,現在動不動就雙目含淚的,倒哭得他有點心煩意亂。

  「怎麼啦,怎麼啦。」他用了點力,柔和地把焦清蕙翻了過來,「你倒是說話呀。」

  焦清蕙淚眼朦朧,她睫毛濃密,淚珠兒掛在上頭,要滴不滴的,幾乎就像是幾顆珍珠,燭光下瑩瑩發亮、煞是可愛,臉頰憋得通紅,連鼻頭都紅了,一呼氣和扯風箱一樣響。權仲白同她朝夕相處,也有小半年光景了,幾乎從未見過她這樣認真哭過,這不像是前幾次那樣輕描淡寫了,似乎真正是傷了心。他似乎該仔細詢問一番才對——

  可權神醫的雙眼,膠在小嬌妻臉上,居然連話都有點說不出來了……如不是姿勢不許可,他幾乎要伸手去摁著自己胸膛……只在方纔那一刻,他的心房幾乎緊縮到疼痛的地步,不用把脈,他也能感覺得出來,這會兒,他的心,跳得可快著呢……

  「你這……」一開口,就覺得嗓音有些粗嘎,他忙清了清嗓子,反而故意有點粗魯,「你這怎麼回事呢?說說話呀?」

  焦清蕙抽抽噎噎地,還要轉過去呢,權仲白同她纏鬥了片刻,她才放棄努力,索性就老實不客氣,鑽到了權仲白胸前。

  「我看不懂賬本了!」她說,「白天看不懂,還當是心亂、氣短,這會兒心靜著呢,還看不懂!又喘不上氣……我……我變傻了……嗚,怎麼辦,權仲白,我變傻了……我活不了啦……」

  權仲白強行壓住大笑的衝動,他捏了捏焦清蕙的脈門,倒的確覺得要比早上出門前快些,再一聽她的呼吸聲,「你怎麼,鼻子水腫了?那當然喘不上氣啊!你氣短了腦子肯定糊塗,怎麼看得懂賬本?」

  「白天雨娘來看我,她身上那個香露味道,我以前聞著沒什麼,現在一聞反應就大……到現在都沒緩過來。」蕙娘被他安撫下來了,可依然是驚魂未定、六神無主,他和權仲白爭辯,「可、可我從前也犯過這個,那時候腦子可還好使著呢……」

  權仲白先不和她說話,自己跑到淨房裡接了熱水,又令丫頭們端上鹽來調了鹽水,教蕙娘。「以後你鼻塞時可以自己把髒東西洗出來,反應立刻就減輕許多了。」

  說著,就教蕙娘用力,果然,不消一刻,蕙娘自淨房出來時,權仲白再捏了捏她的鼻翼,已覺得水腫消了不少,他比較滿意。「能不用藥,還是不給你用藥了,懷著孩子呢,不好隨意喝藥。」

  又不讓蕙娘再看賬冊,「前三個月,你的心力下降實為尋常,一人腦兩人用,多的是人腦子糊塗的。尤其是這種在心裡算賬的活計,很可能幾個月都不能上手。不過等生完孩子,自然漸漸就恢復了,這賬本,讓你管賬那個丫頭看吧。」

  蕙娘呼吸舒暢了,眼淚也就跟著收住,不過人還是有些迷糊,憨憨地擁被而坐,由著權仲白擺佈,絲毫都不反抗。看著倒像是個迷了路的小女孩,就算找回家了,也還沒緩過勁來呢,權仲白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心又有點亂跳的跡象,他果斷要移開眼神——可某人不配合啊,才一上床,焦清蕙就像是被磁鐵吸著的釘子一樣,釘到了他胸前。

  「真的會好?」趴在他肩膀上,某人還有些將信將疑的。

  「怎麼和個小女娃一樣,」權仲白啼笑皆非,「你聽說有誰生完孩子就傻了的?」

  焦清蕙似乎被說服了,鴉色頭顱上下一點,「你沒騙我?」

  這都什麼話啊……她今年難道才八歲?

  權仲白拿出對待幼兒病患的耐心,嚴肅地保證,「我沒騙你。」

  焦清蕙滿意了,她雖然還有些憂心忡忡,但總算已經不哭了。權仲白俯瞰她的後腦勺,不禁又補了一句,「再說,就算以後不能看賬又有什麼……傻就傻嘛,我看你還是傻點可愛!」

  「我傻了,你照顧我呀?」才一回神,就又牙尖嘴利起來,要不是抓著他衣襟的手又緊了緊,權仲白幾乎以為她又要一臉驕傲地把他給推開。焦清蕙嘴上厲害,可人卻越往他懷裡蜷起來——恐怕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她居然正在輕輕地顫抖。「世上不懷好意的人那麼多,明槍暗箭,你……你護得住嗎你。」

  她抬起頭來,瞅了權仲白一眼,雖有幾分強自推擠出來、武裝出來的不屑和嘲諷,可那雙泛紅雙眼中隱約蘊含的希冀,還是令權某人的心房又緊縮一記。

  到底還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頭次懷孕,生生澀澀的,心裡也慌、也怕呢,面上再要強,也是指望有個人能給她遮風擋雨的……

  「我試試看唄。」他主動伸出手來抱住了清蕙,保守承諾。見清蕙雙目圓瞪,似乎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忙又道,「你傻呀,沖粹園這麼一個世外桃源,雨娘和季青沒幾天就得回去了,就咱們兩個人和你的那些陪嫁,就這樣,還有誰能害得著你?再說了,你吃的用的都有人過濾不說,就連喝的藥,你不也一直讓我給你嘗著嗎?都熬得挺好的,藥材火候都對,喝不出問題的!你就放心生吧你,別害疑心病啦!」

  「這不是還有季媽媽嗎……」焦清蕙嘀咕著和他唱反調,一聽就知道,純粹為唱而唱。

  「你要覺得你那些下人連她都盯不住,那我明天就打發她回。」權仲白連最後一個話口都堵住了,清蕙雙眼轉了幾轉,再轉不出什麼岔子來。「算啦,別打發了,她一個人,能鬧出什麼風波……無非就是做長輩們的一雙眼而已……」

  她歎息著又把頭枕下去了,肩線漸漸就放鬆了下來,「你說得對,在這裡,沒有人能夠害我……」

  這聲音又細又弱,就像是小貓叫一樣纖細而可憐,最終含糊成了夢囈般的低語……

  權仲白很慶幸,焦清蕙枕的是右邊肩膀。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31 PM

75瘋子

  雖說蕙娘反應大,安胎也安得雞飛狗跳的,令眾人都不得安生,可宜春票號的人卻並不知情,李總掌櫃十月初從山西過來,親自向新主子權焦氏奉帳——他這走得還算是慢的了,一路還順帶視察各地分號的生意。走到十一月上旬也到了京城,京裡自然有人和他聯繫:少夫人身子沉重在香山沖粹園療養,老掌櫃既然是來奉帳的,那就在沖粹園裡落腳吧。那地兒比較偏僻,幾頃地都是權家的地,要不然就是皇家園林,還真沒有別的地兒打尖。

  李總掌櫃卻回絕了權家的邀請,他在宜春會館裡落腳。那是京城最熱鬧繁華的地段——朝陽門大街往後一兩個胡同口,宜春票號自己開了一個會館,常年接待、資助山西上京趕考的舉子書生,連帶山西本土客商,也有在此落腳的。此地佔地廣闊,甚至還搭建了戲台,要不是怕招人眼目,佔地怕不要比侯府還大了。給老掌櫃收拾出一兩個院子來,那能費什麼事?

  雄黃特地進城回家,由焦梅送去她父親那裡探親,回來了給蕙娘學,「真了不得了,老掌櫃手杖一頓,京城地皮怕不都要捲起來——就這麼幾天,城裡商界那些大佬巨頭,一個個全出水了,就我們經過票號門口的那當口,來送拜帖的就有十多家……」

  三十年間席捲全天下,將從前的錢莊打得落花流水毫無還手之力的票號,確切地說,就是三十年前,由焦家的錢,喬家的人,李掌櫃的點子給創辦出來的。一整套規章制度,都出自老掌櫃的腦袋瓜,他分文沒出,可穩穩佔了五分干股,每年薪酬另算——就是這樣優厚的待遇,歷年來還有人不斷開出天價,想把老掌櫃的給挖過去呢。就是當年喬老太爺在的時候,宜春票號裡的事,李總掌櫃一發話,也就等於是敲磚釘腳,沒有誰能提出半點不是。現在老太爺去了,喬家三兄弟分了股份,共同打理票號事務。總櫃爺的態度就更舉足輕重了:宜春在全國的一百多個大分號,掌櫃的全是總櫃爺一手提拔起來的高徒,他雖然只握了有五分干股,可說出話來,卻比五成股的大股東還管用呢。

  就這麼一個全國最大票號的總管家,在商界的地位有多崇高,那還用說?祖師爺都出馬了,徒子徒孫們怎麼都得上門來拜拜山頭——

  不過,這位總櫃爺此來,卻正是向另一位地位比他更崇高、能量比他更大的高層人物拜山頭的。此時他就正給蕙娘行禮呢,「草民見過少夫人!」

  蕙娘今日,是格外留神打扮過的,不過總櫃爺終日在錢眼裡打滾,在他跟前炫耀富貴,純屬班門弄斧。而宜春票號能量多大,她自己心裡也清楚——要在他跟前炫耀珍貴難得,也難免有借花獻佛,獻到了主人家跟前的尷尬。她沒有穿戴什麼富麗的首飾,甚至連平時隨意戴著裝飾的拔絲鐲都沒籠,只穿一件金茶夾真朱的小棉襖,海棠紅綾裙,週身上下,也就是頭頂一根琉璃簪子,算是一點裝飾而已。她笑著親自把李掌櫃扶起來,「老叔祖這是要折我的福笀呢。」

  「少夫人千金身份,這一聲叔祖可不敢當。」李總櫃一本正經——這是個很清矍的小老頭兒,個子不高,渾身乾巴巴的,哪兒都捏不出二兩肉,一雙眼小而亮,望七十歲的人了,看著還是那樣精神。他也穿得很簡樸,居然也就是一身青布道袍。「上回見面,您還梳著丫髻,在四爺膝邊撒嬌呢,這回就已經出門子啦!」

  說是不敢當,實則還不是認得快?這都開始回憶從前的事兒了,擺明佔足了長輩身份……

  蕙娘才琢磨了這麼一句,就又有些反胃,她實在為這一胎拖累得厲害——也不敢再往深裡去勞動心力了,只是笑道,「可惜,今日相公進宮去了,不然,正好讓您也見見仲白。乘便就給扶扶脈,開個平安方子,您也養養生。」

  有個神醫相公,有時候也挺佔便宜的,李總櫃神色一動,顯然是被打動了,「這……合適嗎?二少爺的名聲,我也是聽說過的,我這一介商人,可不比一般名流雅士有身份,能勞動他給我這個老蘆柴棒子把脈……」

  就是這麼一根老蘆柴棒,在宜春票號揚名立萬的最初幾年,靠著銀錢上的騰挪周轉,擠、壓、買、提,不知整垮了多少賬莊、錢莊,在商言商,白道上的手段是光明磊落,讓人輸得心服口服,而論起陰人整人,上下打點買通關係,黑吃黑騙中騙,他也是行家裡手。終於成就了宜春票號這樣橫跨黑白兩道的龐然巨物,他這一句謙虛,實際上還是為蕙娘的稱讚打鋪墊呢,蕙娘雖然實力下降,但這點翎子還是能接得住的,「哪有您這樣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蘆柴棒子?聽說上回下江南,連閩越王都特地設宴請您……」

  李總櫃呵呵一笑,捻了捻兩根長鬚,「承蒙王爺看得起,召我為座上賓,可要說特地設宴,那也是沒有的事……」

  多年沒見,總要彼此寒暄一番,互相炫耀炫耀籌碼,這也算是對雄黃一行人查賬的回應了,至於蕙娘,她倒無須像李掌櫃這樣炫耀……她用不著,這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無一不彰顯了她的身份地位:宜春票號就是再有錢又如何,京郊附近,所有上好風景,幾乎全被皇家占完了,就是要建莊園,他們上哪裡買地去?閩越王請李總櫃,李總櫃得屁顛屁顛地過去奉承,可他請權仲白,權仲白就敢放他的鴿子……

  個中道理,李總櫃也並不是不明白,他提了兩句也就不說了,把話題切入正事,「大爺已經把您要的東西都給做好了,我這次過來,本來還想同您好好說說呢,可現在是不成啦,您身子沉重,可萬萬不能為了這些俗事耗費精神……就不知,這雄黃姑娘能不能看明白,又或者,您和娘家商量商量,把她爹陳賬房——」

  「噯,」蕙娘笑著說,「這是我們自家內部的事,還是一會再說。——您也知道,現在做人媳婦,婆家事也不能怠慢。權家、達家那六分股,一向是一起結算紅利的,原來家裡是四弟在做,現在我過門了,竟就都交到我身上來……倒是先交交這本賬,把小事做了,再來商量大事。」

  票號內部分股,權、達、牛或者是獲得贈與,或者是通過種種手段收買股份,現在各自佔了三股,就是比較值得一提的股東了,其餘股份,焦家獨佔了三成五,李總櫃五分,喬家五成現在分做三分,喬大爺一成七,二爺三爺都是一成六。可以說沒有誰能佔據絕對優勢,焦家從前抗衡不了喬家三兄弟合股,可現在有了這六分股份的話事權,四成一的股,任何兩家合在一起,即使再添個李總櫃,那也都不是焦家的對手。蕙娘在這時候拋出這個消息,無疑立刻就打破了票號內部原有的平衡:增股一事,二爺猶豫不決、模稜兩可,大爺、三爺加在一塊,三成三的股份,添了李總櫃就是三成八,穩穩壓了焦家三分呢。可現在,除非能說服二爺,否則增股不增,恐怕還真是要由權焦氏說了算了……

  李總櫃從容不迫地捻了捻鬍鬚,「這倒是該當的——就不知少夫人意思,這賬該怎麼交?」

  說句實在話,蕙娘端著這麼一會架子,已經是有幾分頭暈了,她笑著沖左右吩咐,「來把四弟請來,您和他先對一遍,我這裡再對一遍,往年的賬您也再看看,橫豎都不難,對過了各自蓋章,便算是交到我手上啦。」

  於是權季青就被請出來和李總櫃對賬,他一打起算盤來,實在是把李總櫃給嚇了一跳,這老頭連連道,「真是英雄出少年,想不到這麼尊貴的身份,居然這樣精細能幹,怪道京城幾個掌櫃都說,您在經濟上,很有天分!」

  權季青運指如飛地打著算盤,一揚臉對李總櫃笑了笑,又低下頭去做事,口中漫不經心地道,「要管賬,當然得會做帳、看賬,不然,底下人弄鬼都瞧不出來,這管還不如不管呢……」

  他不說話了,只是專心算賬,李總櫃和蕙娘在一邊等候,也就相對品茶,說些閒話,李總櫃向蕙娘訴苦,「今年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西邊比較動盪,折了不少本錢在裡頭。就是京裡,也觸了霉頭。乾元號不知怎麼地就傍上了一位貴人,他們是盯上了蘇州到京城的這條線了,幾次出招,明裡暗裡的,都是想迫我們讓出一點地兒來。」

  這擺明了是在向蕙娘要求支援,蕙娘點了點頭,掃了權季青一眼,若有所思,「這件事,祖父那裡怎麼說,是哪家貴人,牌子這麼大,脾氣這麼硬呀……」

  「是鄭家……」李總櫃輕輕地說,「也是金山銀海,不缺錢使的人家,在乾元號裡的股,怕少不了。」

  鄭家的牌子,也的確很硬,鄭大老爺現職通奉大夫,二老爺任福建布政使,也是皇帝身邊的近人、親人出身,紅得熏天,開辦票號,硬插一槓子進來撈金,就很像是這種人的手筆。不論是焦家還是權家,還真都不願意和他們家硬碰——這種聖眷出身的官,雖然官聲不會太好,但當紅的時候,很少有人願意和他們發生糾紛。有鄭家做後台,乾元號當然敢主動招惹宜春號了。

  蕙娘一時,沉吟不語,李總櫃又說,「閣老府那裡也打了招呼,可老太爺說,現在這是您的份子了,有事,還是要先找您……」

  這很像是老太爺的作風,意在言外,態度總是留給人去品。蕙娘不禁微微一笑,「管事的是老總櫃,您覺得怎麼辦好,那就怎麼辦唄。難不成還怕了他們?就不說擠垮乾元號,限制他們的手段,您總不缺吧?」

  這已經是把撐腰的態度給表示得很明顯了,可李總櫃的意圖顯然不在這裡,他一下就叫起了撞天屈,「那是從前,攤子還沒有鋪開呢,手裡的現銀一直都是充足的。現在可不成,您也知道,攤子鋪得太大了,拆東牆補西牆,現銀真正不湊手。就是南下往爪哇一帶創辦票號,帶走的那也是成船的銀子……乾元號和盛源號互為犄角,怕就是用乾元號來吸引我們的現銀,銀庫一旦空虛,盛源號立刻就要出手。要不然,這件事也不會耽擱到現在,無計可施,要來向您問計了……」

  說來說去,還是要銀子,還是看準了盛源號,還是瞄準了她手裡三成五的股份……這是瞧上了哪一戶新靠山,楊家?封家?許家?這麼著急上火地,連幾個月都等不了,總櫃爺親自出馬要逼著退股……

  蕙娘眉頭微微一蹙,正要說話,卻又是一陣眩暈,這一陣來得厲害,她不得不扶額緩上一緩,待得回過神來,權季青已經在和李總櫃抒發他的見解。

  「鄭家人能為難什麼,那肯定是暗地裡玩弄些黑手腕呀。」他有些天真的不解,這不解得也很天真。「可論黑道上的手段,咱們宜春號能輸給誰?雖不干逼良為娼這樣的下賤事,可殺人滅口、敲詐勒索、賄賂威逼,那不也是一套一套的。他們要黑,那就黑著拼啊——總櫃爺您別怪我說話直,我聽說過您從前的故事,那可是殺伐果決,好一條漢子。怎麼現在……這年歲上去了,心腸也軟了!怕不是兒孫滿堂,顧慮一多,手就沒那麼辣了吧?說起來,上個月還添了個小孫孫呢,還沒恭喜您……」

  這個小無賴!

  蕙娘又是氣,又是差些要笑,李總櫃的面色卻是越來越黑,他要說話,可幾次張口又都嚥了下去:權季青年紀小亂說話,他還能和個毛頭小子計較?是,宜春號有許多把柄在權家、焦家手上,可難道這兩家就沒有把柄在宜春號手上?真要撕破臉,那也是兩敗俱傷——

  只是從來只聽說豪門世族因為謀逆、因為黨爭、因為奪嫡倒台的,還未有人聽說過這麼偌大一個家族,會因為一些檯面下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倒台,尤其有權仲白放在這裡,任何上層人物要和權家翻臉,都得掂量掂量。宜春號那就不一樣了,年年秋後處斬刺字流配的犯人裡,官少——勳戚更少,可商戶卻從來都並不少……

  「好啦!」到底還是權焦氏識得大體,她喝住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青皮後生,「在商言商,人家還沒有走黑呢,我們主動走黑,也沒意思……商業上的事,用商業手段處理那是最好。您要是實在處理不過來了,那再來給我送信也不遲。」

  這番回話,四平八穩、中正和平,沒有什麼出人意料的地方,只是擺了擺態度。可有權季青的劍走偏鋒在前,李總櫃眼色一沉,已經格外滿意,他欠了欠身,「哎!」

  權季青也住了口,他給他嫂子行禮,「我不懂事胡亂說話,嫂子別見怪。」

  他對李總櫃沒大沒小的,可一和蕙娘說話,卻是無比恭敬,透著那麼心服口服。蕙娘輕輕點點頭,連話都沒說呢,權季青就自己退出屋子去了。李總櫃看在眼裡,心下自然也有所計較。

  有了這軟硬兼施黑紅臉一番做作,蕙娘再開口提增股的事——『來年吧!現在身子沉,實在也沒心思想這個,還是來年四月,一定會給個答覆的』,李總櫃是絲毫都沒有異議,爽快地就告了辭。蕙娘也能回內室休息,順帶著和焦梅說幾句話——他剛才一直在身側伺候著呢,就是在主子跟前,沒他說話的地方。

  「這麼敲打一番。」焦梅對今天的結果看來也比較滿意,「宜春號應該能老實不少了……有四少爺幫襯幫襯也好,有些話,您說不出口的,他倒是能幫您說幾句。」

  「那番話根本就是廢話。」蕙娘說,「其實,他也就是為了掂量掂量我們在權家的份量,看我們在沖粹園住,估計李叔爺有點慌了,今天才會做得這麼明顯。知道兩家股份現在給我結,又看到四弟人過來,其實已經是回答了他們的疑問。大家再走走過場,他摸摸我行事的習慣方法,我摸摸他的態度,互相試探一番算完了。現在倒好,四弟衝口而出那麼一長串,說得多難聽,連人家一家老小都惦記上了……看他態度,說的和真的一樣——」

  蕙娘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她惡狠狠地說,「這個人,真是個瘋子!我就不明白了,他到底想幹嘛!」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32 PM

76害人

  雖然私底下抱怨權季青,可權仲白問起她,「李總櫃和你談得如何?」的時候,蕙娘沒有告小叔子的狀,只是輕描淡寫、一語帶過,「我腦子不好使了,季青就幫著我嚇唬了李總櫃幾句,拖一拖時間,夠了。」

  經營權不在手裡,就是這麼煩,別的股東要擴大規模,一張口振振有詞,都是理由。要在業務上和李總櫃爭出個所以然來,那連蕙娘都不敢放言必勝。照目前的情勢來看,宜春號也就再忍耐個一年半載,怕是就真的要增資了,只要能說服喬二爺,這三百萬兩銀子,蕙娘恐怕還真不能不拿——和權仲白,她沒有說實話,三百萬兩,她不是拿不出來,每年分紅就是多少現銀?她的陪嫁裡本身也有大量的現銀流,就算不夠,問娘家開開口也就有了。

  可她是半點都不準備慣著喬家的毛病:從前還好,喬老太爺和焦老太爺是多年的交情了,又有慧眼識珠、千里馬遇伯樂的知遇之恩在,兩家關係和睦。這麼多年來,沒有起過大的紛爭。可現在就不一樣了,喬老太爺的股份轉手了一次,焦老太爺的股份也轉手了一次,兩邊實在沒有太多情分,要如何相處?那就必定要互相試探,建立起新的相處方式。這頭回沒把主動權握在手裡,以後要再翻身作主,可就難了。

  權仲白為她想想,也覺得挺為難的,「就拖到年後,那時候正是你產期最後幾個月,你哪裡還有心思兼顧旁事?尤其我看你反應,算是比較強烈的了,到時候要是情緒有所波動,孩子出個差池,你找誰說理去?」

  幾百萬兩銀子的進出,對一般人來說的確是很沉重的心理負擔了,蕙娘卻漫不經心的,「不要緊,到時候大不了,給他們就是了。銀錢無大事,你就放心吧,這件事,我心裡有數。」

  權仲白有點不高興,他悶不吭聲的,不再和蕙娘搭腔了。蕙娘反而來撩他,「幹嘛不說話?難道……又覺得我驕奢淫逸,不把錢當錢看?」

  她愛怎麼撒錢,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權仲白搖了搖頭,「你說得對,銀錢無大事,可枉我還向家裡遞話——這件事,你肯定已經有了思路,對我卻一個字都不吐。」

  「難道你就什麼事都同我說了?」蕙娘不以為然,堵了權仲白一句。

  權仲白手一攤,倒回答得很誠懇。「我雖然不是什麼事都和你說,但你要問,我卻肯定會答。」

  事實上,他已經等於是在過問蕙娘的盤算了,這句話是何用意,蕙娘也聽得出來。她眼珠子一轉,抱著肚子和權仲白撒嬌,「人家正不舒服呢,你還和我較真。反正還有小半年,我的後手也可能發生變化,先不和你說,免得你心裡記掛,又多添了一樁事——這是體貼你!」

  見權仲白還要再說什麼,她連忙轉移話題,「呀,下雪了……今年冷得真早,這都是第二場雪了。」

  權仲白不禁好氣又好笑,他瞪了蕙娘一眼——蕙娘也自知理虧,居然沒有針鋒相對,而是垂下眼睫,透過長長的睫毛狡黠地望著他,像是在說:我知道我在打迷糊演,可你好意思和我認真嗎?

  她不願意說,理由權仲白也多少能猜出一點。他自己為人,是有恪守了許多清規戒律,可商場如戰場,尤其是這種成百上千萬的大生意,私底下的骯髒事那是免不了的。焦清蕙要立足揚威,說不定就要做些辣手的事,他會開口問,也就是想要警告焦清蕙:立威可以,出人命就不行了。可焦清蕙狡猾成這個樣子,又哪裡料不到他的立場?她硬是不肯說,也算是側面示弱吧——終究是怕了他權仲白,不想和他正面衝突……

  這也算是一點小小的勝利,權仲白想到老太爺的叮囑,不禁微微一笑,還要乘勝追擊時,焦清蕙卻又嚷頭暈,「我睡一會……」

  有個肚子護身,才捉住一條尾巴,這就又給脫身了。權神醫大感鬱悶,可孕婦最大,他也沒法往下追問,只好嚇唬清蕙,「你這麼老頭暈也不行,得喝點補藥吧?我這就給你開去?」

  隨著時間進展,現在她害喜的症狀已經顯著減輕,但焦清蕙懷孕後感官變得相當敏銳,比以前更不能吃苦,從前不覺得難以下嚥的藥湯,現在連沾都不能沾唇。喝安胎藥,已成為她短期內最頭疼的一樁事體,權仲白這麼一開口,她雖然極力要維持平靜,可到底還是嚇得睫毛顫動,眼瞼起伏不定,顯然是在轉著眼珠子,正絞盡腦汁地想轍呢。

  權仲白忽然有點想笑,他從前沒覺得同人鬥爭有什麼樂趣可言,可瞧著這麼個神氣活現的焦清蕙,被自己逼到這侷促的地步:她有問,他必答,於情於理,他有問,她也不能不答。可這問題她明顯不想回答,這藥她也明顯就不想喝,左是難,右也是難——成親也有半年多了,大大小小鬥爭無數,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被逼到牆角,似乎不管怎麼答,那都是輸……困境中的焦清蕙,看著真有趣。

  權仲白自以為已經掌握勝局,在這場隨機觸發的戰鬥裡,他對自己的表現還算滿意,不禁含笑俯視清蕙,意態親熱而從容,雙眼在蕙娘臉上掃來掃去,看得蕙娘連裝睡都沒有辦法裝——她的睫毛止不住地顫,看著別提多好玩了。

  兩人正在無聲角力時,石英進了屋子,又不吭聲轉身要退出去——少夫人在長榻上靠著,閉上眼故意裝睡,少爺坐在她身側,一手按在臉旁,半傾著身子,誰知道他要做什麼?她自然不會留下來礙眼。

  可蕙娘又哪裡會讓這麼個大好的脫身機會就如此溜走?她忙叫住了石英,「什麼事呢,進來了又出去。」

  權仲白和焦清蕙最大的區別,就是他畢竟還是很講求君子風度的,見到石英進來,自然已經坐正了身子。又見石英拿眼睛看他,便咳嗽了一聲,站起身道,「我到前頭去了。」

  說著,就出了屋子,給主僕兩個留下了說話的餘地。蕙娘也隨之鬆了一口氣,她問石英,「怎麼了,臉上神色這麼不對勁。」

  「是奴婢父親傳信回來。」石英臉色的確有點難看,「您也知道,李總櫃在城裡,訪客一直都多,可他平時並不太出門赴宴,唯一就是今日,李總櫃……去了楊閣老府上。爹放了幾個小廝在宜春會館附近候著,他一登楊家門,小廝兒知道事關重大,便立刻回來給爹送信——爹立刻打發人回來傳信,也派人回咱們焦家送消息了。」

  蕙娘頓時眉頭一皺:這宜春票號的份子,是她焦清蕙的產業,還是閣老府的財產?就算往娘家遞個話,那是無可厚非,可現在這樣直接繞過她送信,到底還是令這位女公子有些不快。

  看來,焦梅對她的能力,到底還是沒有足夠的信心。蕙娘忽然發覺,和李總櫃見面的那天,她到底還是受到身體限制,發揮得保守了一點——第一次見識到她在商場表現的人,除了李總櫃之外,還有焦梅。女人掌事,受到的懷疑本來就大,權季青一通胡言亂語,雖說陰狠毒辣,但在他們眼中,好歹也是個殺伐果決的漢子。自己呢?打圓場、充和氣,說的都是些不鹹不淡的場面話,兩人一搭一唱,她倒成了捧哏的,把出彩的戲份留給了權季青……

  木已成舟,也沒什麼好後悔的,蕙娘輕輕地敲了敲椅把,思來想去,也不禁微微一笑。「他們倒是嘗夠了背後有人的甜頭,眼看老爺子退休的時候近了,這就開始打關係、留伏筆啦……楊閣老自己身家就很豐厚,閣老太太開了那麼一個繡房,倒是一直沒有別的產業,宜春號肯去投效,雙方倒真有可能一拍即合。」

  正是因為楊家除了閣老太太的陪嫁之外,一直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產業,石英的臉色才會這麼難看,「要改換門庭,哪裡就那麼簡單了……咱們這三成多的股份,他們就是要全部逼退,也得花些血本的。」

  「一兩年間,還到不了這地步。」蕙娘淡然說,「說不定就是做個姿態嚇唬嚇唬我,讓我把三百萬兩痛痛快快地掏出來。不然,李總櫃也不會親自上門拜訪那麼大動靜……這件事,我們無須做出任何反應,就讓他們去演吧。」

  「那,老太爺那裡……」石英詢問。

  「也不用特別送信了。」蕙娘不輕不重地戳石英一下。「這是我的陪嫁,祖父不會越俎代庖的,我沒有送信,他不至於有什麼特別的動作。」

  石英趕快跪下來為焦梅分辨,「父親怕也是顧慮到您這身體……」

  的確,現在孕期堪堪進入第四個月,胎算是坐穩了,可蕙娘人也算半廢了,她雙腿輕微水腫不說,時不時還頭暈目眩,非得躺下才好,一身神功,十成裡簡直去了七成,剛才打點起心思來和權仲白過了幾招,現在又被石英的消息帶得興奮了一陣,緩過勁來,已經是又覺得好一陣昏眩。對石英的話,居然無話可答,只好靠回去半閉上眼。「我心裡有數的……讓梅叔不要輕舉妄動,李總櫃愛幹什麼,那都是他的事。這眼看十一月了,他該回來預備年事啦。今年雪下得這麼早,沖粹園肯定有不少地方需要修葺。」

  她說得不錯,承平六年的冬天特別地冷,才剛十一月初,就接連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道路紛紛上凍,沖粹園成了個琉璃世界,往常在沖粹園門口候診的病人們也都無影無蹤:他們都是租的平房,到了冬天炕火不暖,根本無法居住是一,二來,往年到了冬天,權神醫是要往城裡去住的。

  今年的情況,雖然有所不同,但因為道路上凍,權仲白往來也特別不方便,尤其是馬行速度放緩以後,他經常要入夜了才回到沖粹園。這麼堅持了小半個月,等到十一月下旬,差點就出了事——馬匹跑得快了那麼一點,在冰面上打滑,一車人差點衝到溝裡去。

  被這麼一鬧,二房還沒說話呢,府裡嚇著了。權夫人給蕙娘帶信:今年還是回府裡來過年吧,沖粹園畢竟僻處城外,萬一大雪封門,房屋出了什麼問題,真是求援都不方便。

  蕙娘自也無話可說: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身子,權仲白其實根本無須往返得這麼頻繁。倒是閣老府聽說了這麼一回事,還想把孫女接回去住一段時間,卻又為權夫人婉拒了。新媳婦有了身孕,不是出去住,就是回娘家養胎,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府裡有多不待見她呢,再說,成親沒滿一年就回家長住,始終犯了忌諱。

  不過,林氏就沒有這個顧慮了,正好,林三爺回京面聖,永寧伯府便來人送了信,想請姑奶奶回府住一段時間。太夫人和夫人都沒說什麼,只是令她隨身帶著大夫人打發過去的燕喜嬤嬤,也好有個照應。權夫人還令權伯紅也跟著過去住幾天,大少夫人卻道,「到了年關,事情就多,今年婷娘又是遠道而來。我不能幫著娘接待,已經是失職了,還是讓伯紅留在家裡,幫著打點些瑣事吧。」

  權夫人也只好一笑了之,「還是你想得周到。」

  太夫人叮囑的又是另一番口氣,「到了娘家,也不要過於勞累,還是一心養胎為上,對焦氏我也是這句話。府裡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嬰兒的哭聲了,這一次一連三喜,是天大的好事,誰出了差池都不好。」

  大少夫人已經有七個月身孕了,她肚子還不算太大,精神頭也比蕙娘好得多,出差池的可能性當然小,聽太夫人這一說,不禁就惦記起蕙娘,「聽說二弟妹情況不算太好……」

  「是不太好,她反應大。」太夫人隨口說。「鬧頭暈呢,前陣子吐得也厲害,整個人都沒精神。所以我就說,季青和瑞雨不該過去的,說是不麻煩,其實還是給嫂子添了事……你看這不是,他們一回來,仲白就說她不怎麼害喜了。」

  權季青和權瑞雨的確是十一月初,下過雪之後就都回府過年了。大少夫人為小叔子、小姑子分辨了幾句,「本來四個月了,也就沒那麼愛吐了……」

  太夫人又叮嚀了權伯紅幾句,反正無非是要好好和林三爺多處處之類的話語,又讓林氏,「和你弟弟多親近親近姐夫。」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反正是為了權伯紅好,兩口子都垂首聽了,回去臥雲院後,權伯紅便問大少夫人,「真不要我陪著過去?」

  「我是預備住到臨產再回來的。」大少夫人和丈夫也沒什麼不能直說的。「還有兩三個月呢,婷娘要能順利入宮,在家也就住這麼一段日子了。」

  雖然都是一家人,但認識不認識,差別還是很大的。現在二房雖然住在家裡,但焦氏要一心養胎,不可能和婷娘套太多近乎,大少夫人才能放心回去娘家,討兩重婆婆的好。但權仲白以後是可以經常入宮,和婷娘怎麼都會熟悉的,權伯紅錯過這個機會,和婷娘那就真是形同陌路了,以後繼位,很多事安排起來就不太方便。權伯紅歎了口氣,半開玩笑,「那你還不如在娘家生了,省得回來這裡,來來去去的還折騰。」

  「我倒是想,但娘不會准許的。」大少夫人輕聲說,「沒看連焦氏都要撮弄回來生產?拿我們當賊防呢……也好,回去住久一點,巫山生產的時候,我人不在,接生產婆全讓娘她們安排,你也不要插手。是男是女我都高興,全看天命。」

  提到巫山,權伯紅神情不禁一暗,「她能不能生下來都難說!前陣子嚇成那樣,都見紅了……」

  這還是在怪她處置小福壽一家手段太狠辣專斷,大少夫人歎了口氣,「你當我願意嚇唬她?那是我親眼看著長大的,她嫂子和我同姐妹一樣——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她的心也實在是太大了,這邊我才有了身孕,她那邊就和二房的丫頭勾勾搭搭的,全心全意就是要對付我……」

  「你就急於這幾個月?」權伯紅最耿耿於懷其實是這一點,「先往京郊你的陪嫁院子裡一打發,再過兩三個月,巫山孩子落了地,你愛送到哪裡去,那也都隨你。包保娘和祖母絕不會有第二句話,說不定私下還會誇你有決斷呢。可現在你哪裡還落得了好?長輩們心裡對你的不滿,連我都看出來了……這麼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真不知你在想些什麼。」

  捂肚子這一招,蕙娘是爐火純青,大少夫人也不落人後,她眉頭一皺,「說話那麼大聲,也不怕嚇著你兒子……」

  權伯紅立刻就沒了脾氣,他歎了口氣,握住妻子的手,輕輕地拍了拍。「我這還不是提防著那一位嗎?二弟是沒得說了,決不是被美色所迷的人,可那一位手段的確是高,你露出這麼大一個破綻,要是巫山這一胎有事,她能不抓住這一點興風作浪?」

  「她要不是這麼個高手,家裡也就不會說她了。」大少夫人想著小福壽,輕輕地說。「你說得對,我是行動得太急了一點,竟露了個破綻……看來,不給她找點事讓她忙,她還得繼續盯著我不放呢。」

  「你——」權伯紅要說什麼,想一想,又重重地歎了口氣。「人家現在有身孕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還是那句話,家裡對子嗣看重得很,你現在出招,就是觸犯長輩們的逆鱗。橫豎這幾個月,兩邊分開,她也不能把你怎麼樣……等來年孩子落地了再說吧!」

  「我這七八個月的身子。」大少夫人嗔怪地說,「還能上哪去興風作浪?回了娘家,我肯定也就是好生待著唄。你當我傻呀,和二房似的,害我還得派個自己人出來,這一次,我手辣,可她也落不了好……她的大丫頭和小福壽走得近,我轉頭就處理了小福壽。你當祖母沒有過問原委嗎?」

  這還是大少爺第一次比較平靜地和妻子談論小福壽的事,「哦?可你不是說,沒有真憑實據……」

  「我同祖母也是這麼說的,」大少夫人低聲說,「確實是沒有真憑實據,倒不如什麼都不說了。不過,祖母也是大風大浪過來的人,難道她就不會想呀?」

  見權伯紅神色大霽,她又添了一句,「也就是你繼母,硬要往我心胸狹窄上栽了……也不想想,真要動巫山,我會做得那麼明顯?」

  她的眼睛閃閃發亮,「要動一個人,法子多得是,哪裡需要自己出手?」

  這對夫妻關係親密,平時也是很默契的,權伯紅聞絃歌而知雅意,不禁眉頭大皺,他要說話,可卻被大少夫人搶著堵了一句,「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爹幾次說你心腸還軟,你就是不往心裡去……不未雨綢繆,難道還要等我們被逼得無立足地了,再牛衣對泣?這件事,你就當作不知道吧!」

  權伯紅還能說什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32 PM

77借刀

  就算再能為,小輩始終都是小輩,鬥得再厲害,那也是圍繞著長輩們的歡心在鬥。現在權家長輩的態度很清楚、很一致:閤府上下要團結一致、克服萬難,將有限的力量投入到無限的生育中去,任何想要破壞生育大計的宵小之徒,都要準備迎接無窮無盡的打擊報復。那麼當然,小輩們也應當盡力予以配合,專心地擔負起哺育第三代的重任,至於府中閒事,長輩們既不會讓它來煩到孕婦,孕婦也不應該多管,一切資源,都向生育大事傾斜。

  會這麼慎重,多少也是因為大房、二房都過了最佳的生育年紀,動作快一點的如許家,許世子才二十出頭,孩子就五六歲了,可見權家兩兄弟平白是耽擱了多少年的工夫。現在把大少夫人也耽擱成了大齡產婦,就更沒有人敢掉以輕心了,也所以,蕙娘一回權家,大少夫人就回娘家躲著了,除了權伯紅、權仲白定期過去探望之外,府裡甚至很少派人和她互通消息,就是要讓她專心養胎。至於蕙娘,人在國公府,那就更好辦了,孕婦嘛,總有一定的特權,和大少夫人一樣,府裡也給配了專門的小灶,就安置在立雪院外頭的一間小屋子裡,由蕙娘自己的廚師掌勺,吃吃喝喝,都由蕙娘自己的陪嫁莊子供應。這回也沒有什麼擺譜擺架子的說法了,權夫人是唯恐蕙娘吃得不舒心,損害了胎氣。

  晨昏定省,由於孕婦不能早起,並且天冷路滑,也由太夫人親自免了。蕙娘隔幾天相機到兩個長輩的院子裡去請請安,也聽不到一句不入耳的話,權夫人和太夫人甚至連朝堂大事都不和她說,蕙娘也沒精神去理會,只大概知道改革派同保守派又發生交鋒,這一次戰火綿延得比較久,事情也鬧得比較大,似乎焦閣老也有牽扯其中……不過,朝堂中的風風雨雨,歸根到底,老人家不牽扯在其中的,也少。

  從十二月起,她已經進入胎兒快速增重長大的孕中期,雖然已經不再害喜,並且食量大增,但頭腦缺血的症狀一直沒有改善,記性下降不說,一用心力,便頭暈目眩,非得鬧得躺下才好。蕙娘也是想得開,別說她管不到的朝事根本就不過問,就連管得到的宜春票號,她都全然懶理,任憑李總櫃在京城逗留了一個多月,她也毫無表示,終日裡只是纏著權仲白打轉,別說三餐喝藥非得在權仲白眼皮底下進行,就連他偶然晚歸,她都非得撐著睡眼,等到床上多了個熱乎乎的八尺男兒,才能酣然入睡。除此之外,就是兩飽一倒,得閒了看看書、彈彈琴,也算是為沒出世的寶寶陶冶陶冶情操了。

  ——甚至就連權瑞婷的到來,似乎都沒能激起蕙娘的絲毫興趣,除了在權夫人、太夫人跟前見過幾次老人家心心唸唸的『婷娘』之外,她居然沒有和婷娘打關係,只是邀婷娘到立雪院略坐了坐,便不再同她套近乎,倒是大少夫人,雖然遠在娘家,卻也還硬是把婷娘請到了永寧伯府上去玩了半天。

  不過,也就是玩上半天,大少夫人便沒了下文。

  來年就要選秀,以權家的身份,同宗人府打個招呼,安插一兩個秀女,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可這個特地從東北老家包了一條專船送來,讓太夫人惦記了小半年的權瑞婷,條件卻平庸得幾乎令人吃驚。她生得還算不錯——如果說蕙娘的長相,那是兩宮內難逢敵手,只有小牛美人同楊寧妃可以一拼的話,那麼權瑞婷這樣的美人,後宮中隨手一撈,還是能撈出那麼十幾個的,勉強要誇的話,也就是一張圓臉,生得很有福氣,是個富富態態的小美人了。

  要知道,富態兩個字,在很多時候就是微胖的委婉說法……在某些朝代,權瑞婷可能是要艷壓小牛美人、姿勝楊寧妃,但大秦講求的是『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所以權瑞婷這樣的小楊貴妃,說起進宮簡直就是個笑話:就算看在權家的面子上,給她安排進去了,她能得寵嗎?皇上成親至今,寵愛的人不多,楊寧妃、小牛美人,那都是一等一的纖細美人……再算上一個緋聞男友封錦吧,那一位也是長身玉立、勁瘦挺拔,絕稱不上富態。送她進宮,得寵的可能性甚至還小於送權瑞雨進宮。

  可不論怎樣,這人選已經是報上去了,在永寧伯府上,瑞婷也和幾大家族的主母都打過了照面,本來隨著她抵步京城,權仲白是忽然閒了一段時間的,在這麼一露面之後,不論是宮中還是各大豪門,對他又重新熱絡了起來,有個頭疼腦熱的,還是指名要找權神醫扶脈,以此為身份的象徵……

  受此待遇,權瑞婷本人不說大遭打擊,按常理而論,起碼也要心事重重一番,才算是對得起她可能有的雄心壯志。但不管是她還是權家長輩,都是行若無事,婷娘得閒無事,除了同雨娘相約玩耍閒話之外,也就是幽居深閨做她的針線,倒是成果非凡,十二月才到的,還沒有過年呢,就為三位孕婦都做了蓮生百子的小襁褓各一張,手工秀逸精緻,連瑪瑙都挑不出多少毛病來。

  「這才是真正的宮妃料子呢,」權夫人和蕙娘提起來,滿意之色,真是藏都藏不住。「同寧妃娘娘那樣美貌驚人之輩,這一批也不是沒有,何家、白家、鄭家、李家、石家、孫家,都有女兒參選,其中石家族女,的確生得是我見猶憐,論美色,雖不能同寧妃娘娘相比,但也不會差到哪去……我看,她順利中選的可能不大。」

  皇上精力有限,大部分聖寵似乎都為封錦佔據,平日裡在女色上用心也很淡泊。現在後宮中已經有兩大美人爭奇鬥艷,也都各有依恃,忽然間要橫插第三個美人來分寵,這無疑是觸犯了後宮妃嬪們的利益。起碼太后、太妃、皇后這三大巨頭,誰都不會樂見此點。聽權夫人的語氣,婷娘的外貌可能是所有重量級秀女中最為平庸的那個檔次,再加上她的身世,入選後宮,反而是十拿九穩。蕙娘笑了,「早知道婷娘人品這麼端厚,也不必把宮中的水,攪得那麼渾。聽說現在寧妃娘娘也已經有很久都沒往坤寧宮裡去了……」

  「水攪渾一點,對婷娘終究是有好處的。」權夫人說,「她人還沒進宮呢,已經成了香餑餑,聽你相公說,太后和太妃都聽說了婷娘女紅好,讓叫呈上繡件,以備御覽。」

  她不多說宮中事,回過來又關心蕙娘,「最近天氣著實有些冷,立雪院終究比不得沖粹園舒服,受委屈了吧?」

  「沖粹園好是好,就是實在太冷清了點,平時竟都無人說話,不比在家,您還能親自過來看我……」蕙娘今天精神好,立刻就浮起一層感激之色,「就是我這回來住,也不能給您幫上多少忙,眼看臘月裡您忙成這樣,我卻在立雪院裡躲著享福呢……」

  「你現在就沒有比保胎更要緊的事了。」權夫人話剛說到一般,權仲白回來了。他跺著腳進了裡屋,還沒見到權夫人呢,只顧著拍身上的雪,「外頭又下雪了——今天真冷,你瞧我鼻子都凍紅啦。」

  同幾個月前相比,現在他和焦氏說話的口吻,已經輕鬆隨意了不少……

  把小兩口打發到沖粹園去住,一個是要隔開焦氏同林氏,還有一個,也是因為在京城,仲白能消磨時間的地方有很多,不比沖粹園,用焦氏的話說,『不和他說話,還能同誰說話?』,這幾個月相處下來,果然看起來,焦氏在仲白心裡的地位,又重了不少,他已經不大端著自己的君子架子了……

  就連焦氏,也一改從前的做派,她立刻就站起身,走到相公跟前為他拂拭雪花,一邊道,「娘在呢,你也不招呼一聲……」

  同從前相比,這聲音裡的依戀、喜悅,是假裝不來的。焦氏就像是一刻也不願意離開相公的小媳婦,仲白一回來,人就偎過去了,為了不顯得那麼突兀,還主動找點事幹,為他脫換衣服、端茶倒水的……倒是不顧自己的大肚子,動作得勤快得很。

  看來,立雪院來的消息不錯,自從回了國公府,焦氏對仲白的依賴就更上了一層樓,只要仲白在家,幾乎是一步都不願稍離……

  權夫人畢竟是國公府的主母,對什麼事,她都習慣想深一層。她看著蕙娘的眼神,就更透了幾分讚許,甚至對權仲白的疏忽都不以為意,「我坐在暗處,一眼沒見到,也是很自然的事。」

  「娘怎麼來了?」權仲白解了外頭披的大氅,隨手就遞給石英了——丫頭們早就聚上來了,但礙著他的脾氣,沒有人敢上前服侍。「你今天中午都吃什麼了?」

  他這一問,當然不是問權夫人的,權仲白頭雖然衝著權夫人,眼睛是盯著蕙娘的,他的態度有些嚴厲——可這嚴厲卻是親暱的、關心的嚴厲。兩個人的年齡差,現在就顯示出來了,蕙娘跟在權仲白身邊,就像是個笨拙的小尾巴,也是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了,可連中午吃什麼,都還要跟相公報告呢。

  「吃了兩碗飯,一些菜肉。」蕙娘有點心虛,「下午又餓了,吃了兩個梅花餅……」

  「吃得太多了吧?」權仲白眉頭一皺,「不是說了嗎,少吃多餐,中午兩碗飯,是多了點!」

  小夫妻說話,居然有些旁若無人的氣度,權夫人看得又高興又感慨,她為蕙娘說話,「這雙身子的人,兩張口呢,她倒不想吃,可孩子要吃,她有什麼辦法?」

  又岔開話題,去問蕙娘,「仲白這身銀鼠大氅,從前沒見過,是新裁的?」

  「我現在也不大出門。」蕙娘趕快抓住這個話口,「丫頭們閒著沒事,為相公多做了幾件冬衣。這個巧在手藝,雖然皮子不大,但拼接得好,看去都找不著接縫……也就是取個巧字吧。」

  權仲白哼哼了幾聲,在權夫人對面炕上坐了,蕙娘就粘在他身邊,「您也別太寵她了,孩子太大,到時候也不好生。她又老犯頭暈,可見血氣本來就不足,再老多吃,血往下落,這個毛病就更難好了。」

  權夫人一聽他說醫理就頭暈,她索性站起來,「嫌我多嘴多舌,我走就是了。」

  權仲白一點都不怕她,「您就愛這麼逗我……」

  不過,時間不早,權夫人是該去擁晴院請安了,權仲白親自把她送到階下,本來要順便去外院扶扶脈的——他今天又是在宮裡毫無意義地忙了一天,可背著身子,都能察覺到有兩道視線粘在他背上,一扭頭,蕙娘隔著窗戶看他呢。

  少了權夫人在身邊,她沒那麼小媳婦了,因懷孕而微圓的下顎也稍微抬高了點,一雙寒星一樣的眸子波光蕩漾,似乎在埋怨權仲白不夠善解人意,其神情,倒真如老太爺所說,『瞪得大大的、凶凶的』,像是一頭小老虎,用眼神在說,「你敢去外院,我就把你給吃了!」

  自從回了國公府,她真是一天比一天更粘人,權仲白也不是不能體會她的心理:懷著孩子,回到這個風波詭譎的國公府,對於這個秉持著『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小少婦來說,無疑是在她本來就很脆弱、很擔憂的心上再壓了一層重擔。現在她除了擔心自己在生產中遇到困難,還要擔心在生產前就被人暗害……即使已經把廖養娘請回來院子裡掌弦,在綠松上頭,又添了一重保障,她也還是巴不得自己十二個時辰都陪在一邊,以便為她擋掉可能飛來的明槍暗箭。至於一點柔情、兩分撒嬌,那不過是哄他上當的手段,背地裡,焦清蕙不過是把他當作了一個挺有用的試毒肉盾……

  這麼赤。裸。裸的利用,說無恥吧,可人家無恥得坦蕩蕩,無恥得嬌滴滴的,如此理直氣壯地無恥出了花頭來,權仲白還真拿焦清蕙沒什麼辦法。要在平時,他還能問問她,憑什麼就嬌得這麼天經地義,彷彿他不將她呵護在手心,多委屈了她似的。可現在還有什麼好說的?人家那懷的是你的孩子,就算她自己也非常想生……那也還是你的孩子不是?

  再說,往往也沒來得及想這麼多,只被焦清蕙這麼倔強中暗藏脆弱的眼睛一看,權神醫的腳自己就動了起來,他也不管外頭天寒地凍還在候診的病者們了,進了溫暖如春的室內,歎了口氣,在這場無言的鬥爭中宣告投降。「把病案拿來給我看看,讓他們都散了吧,今兒不出去啦。」

  焦清蕙頓時喜笑顏開,她顯然有些無聊,權仲白在看病案呢,她還要煩他,在他對面坐著,有一下沒一下地踩著他的小腿取樂——雖然回到城中,但幽居立雪院內,輕易並不外出,縱有和家人魚雁往還,說的也都是不著邊際的家常之事,也就唯有通過權仲白,獲取一些外界的信息了……通俗地說,那就是這隻小野貓現在被關了起來,只好繞著他咪咪叫,讓他陪著她多玩一會兒。

  「你到底想幹嘛。」權仲白有點無奈,只好撂下病案。「是嫌我在炕上坐,擠著你了?」

  蕙娘雙手撐著下巴,笑瞇瞇地搖了搖頭。權仲白又把病案拿起來看,不過片刻,又歎了口氣,他索性伸出手去,捉住了清蕙的腳,「小祖宗,別鬧了行不行?」

  「壞郎中。」蕙娘咬著唇白了他一眼,「把腳還給我。」

  「不還。」權仲白也學著她的樣子,咬著唇白了她一眼,他把清蕙的腳塞到自己大腿下頭,使力壓著,不讓她亂動。「你也去找本書看吧,一會吃完飯,我陪你在院子裡走一走。」

  「外頭下雪呢——」蕙娘的反調唱了一半,神色忽然一動,捂著肚子,「哎呀,你兒子踢我!快摸快摸,動了動了——」

  四個來月,是有胎動了。權仲白趕快伸手去摸,「哦,力道還挺大!你這病歪歪的,孩子這麼精神……沒準真是個男娃呢,這是在和你搶精氣,那就更不能多吃了,免得他長得太大,你不好生。」

  一般人第一次感受到孩子的胎動,總會有些許感動:這終究是頂頂神奇的一件事,做夫君的少不得要握著娘子的手,柔情蜜意一番,不過,權神醫這些年來摸過的肚子不少,這次摸蕙娘的肚子,總是禁不住就要拿來橫向比較。是不是太尖了,是不是太硬了……等他話說完了回過神來,氣氛也被破壞殆盡,蕙娘臉拉得老長,把他的手拍開了,「以後都不要你摸。」

  「以後都不理我了最好。」權仲白也有點悻悻然——這好說也是在關心她,「看醫案了,別吵。」

  室內才安靜了一會,又響起了權神醫的抱怨,「焦清蕙,你說你能不能安分點,別再踩我腿了,你以為你在踩奶啊……」

  #

  承平七年元月,朝事不太平靜——不過,皇上登基這七年以來,朝事平靜的時候也並不多。京中有人把矛頭直接對準了焦閣老,參他草菅人命,胡亂發判京中平民麻氏一戶,令其全族都流配三千里,至寧古塔苦役。這件事在臘月末尾鬧起,雖說元月沒過十五,朝廷是不開印的,但不過幾天工夫,京中便傳得沸沸揚揚的,不論是寒門小戶還是高門大族,都在議論著這個案子,麻氏一戶人口繁茂,少說也有一百多口。這要全發配到東北寧古塔去,那可是不小的動靜,焦閣老竟能辦得滴水不漏,絲毫沒有風聲外洩,也算是能耐極大了。

  至於為什麼要這麼處置麻家,京中傳言也不少,因焦家女眷,也只有四太太經常在外走動,很少有人知道焦子喬的生母究竟是哪個姨娘。一時半會也是眾說紛紜,有人說麻家人在焦家管事,得罪了老太爺,有人說麻家人同焦家在生意上發生了糾紛……種種說法,不一而足。不過,因為朝廷尚未開印,這件事官方還沒有拿出個看法來,閣老府也保持了沉默。

  蕙娘對此,卻是一無所知——不論是夫家還是娘家,現在都對她隔絕了所有政治上的消息,就是隨身丫頭,也都被廖養娘三令五申,一句話不能多說,一個笑不能少露。就因為這事,她新年連娘家都沒回,權仲白說她胎氣不穩不能出門,只是自己回焦家,給老太爺、四太太拜了年。至於連番春酒,她就更沒有參與了,整個元月,蕙娘的日子都過得很平靜。到了一月下旬,她精力漸漸開始恢復,頭暈的毛病沒有前幾個月那麼嚴重了,也就靜極思動,經常到權夫人那裡去說說話,也上擁晴院去請個安。

  這一天也是趕巧,蕙娘過去時候,眾人都齊聚擁晴院裡,只少了大忙人權仲白。雨娘、婷娘、伯紅、叔墨、季青等分了男女,在太夫人下首坐著說話,權夫人剛進門還沒落座,見到蕙娘進來,大家都有些吃驚。權夫人笑道,「來了就坐,便不要行禮了。」

  說著,便攜著她坐在太夫人左手邊上,大家說些閒話,婷娘笑對蕙娘道,「還沒謝過二嫂送我的頭面。」

  據說她是良國公長兄之女,實際上來說,應該是太夫人的嫡親孫女,至於是不是嫡長孫女,那就不好說了。蕙娘在府裡住的時間不久,對老家那邊的情況也不瞭解,更不好多問。太夫人對她倒的確是千恩萬寵,連雨娘都要靠後,人還沒到呢,就開始惦記了,現在人到了,各種貴重禮物層出不窮不說,還問蕙娘借了瑪瑙,給她量身定制了幾套襖裙。婷娘雖然是窮鄉僻壤養大的姑娘,但如今看來,氣度安閒打扮富麗,較之雨娘,一點都不落下風。可雨娘同她的神態卻還是那麼親密——她似乎毫不介意婷娘的受寵,兩個小姑娘的關係處得挺好。聽說蕙娘送了婷娘一副頭面,雨娘也絲毫沒有不快之色,而是笑嘻嘻地道,「二嫂真好眼光,那枚紅藍寶石蝴蝶釵,真是做得巧極了,最難得婷姐姐戴了,真是好看。」

  蕙娘自然滿不在意,「戴了好看就好——」

  幾人正在說話時,下人來報,「親家夫人並親家侄小姐、親家表小姐到了。」

  蕙娘倒沒想到,今日人這麼齊全,竟是在這裡候客的,她心下正在沉吟:這親家夫人,也不知是永寧伯林夫人,還是揚威侯達夫人了……

  正這樣想著,權夫人已經款款起身,連帶著一屋子人除太夫人,都站起來做笑容可掬狀,「好姐姐,也是多年沒見了!一路回來,真是辛苦。」

  丫頭們已經高高打起了門簾子,前呼後擁地將三位女眷送進了屋裡。為首一個頭髮斑白,容色清略帶倦意,見到權夫人,方綻出微笑,「也有五六年沒見了……真是物是人非!」

  她雖衝著權夫人說話,可權夫人卻沒有看著她,她的眼神直勾勾地越過了『好姐姐』的肩頭,落到了她身後一位少女身上,竟是難掩驚容,『好姐姐』回頭一看,也是微微一笑,這才介紹道。「這是侄女貞寶……還有甥女丹瑤,來,見過兩位長輩吧。」

  兩位如花似玉的少女齊聲答,「是。」便碎步前移,給太夫人見禮。蕙娘站在人群之中,不禁扶著肚子,若有所思。她看了看達貞寶,又去看達夫人,正好,達夫人的眼神在屋內游移了片刻,也尋到了她。

  兩人目光相觸,達夫人略帶倦意地對她微微一笑,又輕輕點了點頭,眼神便直沉往下,在蕙娘的肚子上打了一轉——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33 PM

78初吻

  達家自從失勢之後,京城留住的人口就並不多,只有揚威侯本人那是常年都要在京城居住,無事不能出京的。其餘族人據蕙娘所知,泰半是回到東北老家去了。他們和權家一樣,都是東北小鎮出身,族人在當地居住繁衍已有數百年歷史。而東北這一塊,自從百年前女真幾乎為秦軍全殲之後——權家的國公位,就是在那一戰裡掙回來的——這一百多年來平靜得簡直不像話,因天氣又太冷,真要開墾,也是困難重重,朝廷重心根本就不在這一塊,焦閣老都有鞭長莫及之歎,對達家在老家的生活情況,蕙娘一直並不太清楚。不過,對這位達夫人,她是下過一點工夫的。

  她娘家姓倪,和如今平國公府的太夫人正是族親,祖父官至吏部尚書,如今族裡依然有近親在朝為官,雖說達家敗落時,倪家沒有出手相助,但現如今風頭過了,倪大人倒也時不時跟揚威侯來往一番,伸手拉達家一把。這不能不說是達夫人的功勞,據說揚威侯本人性情風流,好空談煉丹,同先慧妃娘娘幾乎毫無相似之處,倒是達夫人殺伐果決運籌帷幄,很有女中豪傑、巾幗英雄的意思,她雖然自己只生了兩個女兒,且還夭折了一個,但對庶子、庶女都公道大方,在京城貴族口中,口碑一直相當不錯。魯王事發後,達夫人帶了全家老幼回了東北,此後也不曾出來應酬。聽權夫人話裡的意思,五六年前,她是來過京城的,只之後又回東北去了。這一次進京,自然要來權家探望親家兼恩人,說得露骨一點——也是目前達家最大的靠山。

  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甚至連達夫人帶了這麼一對姐妹花來,蕙娘都不會過分詫異,達家這條船,現在是四處漏水,岌岌可危,為了讓它航行到下一個港口,連人命,那不也是說捨棄就捨棄?區區面子,算得了什麼?就是真的想把達貞寶送進來做妾,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她就不明白了,新婦進門連一年都沒滿,又不是不能生,就算達家有這樣的想法,權家犯得著成全嗎?怎麼連太夫人到權夫人,人到得這麼齊,就是自己二房兩夫妻不知情,這麼安排,不合常理啊……

  此時兩位少女見禮已畢,各自分賓主坐下喝茶敘話,太夫人少不得問問貞寶和丹瑤的年紀婚配,達夫人含笑道,「今年都是十四歲,丹瑤是要進京選秀,您也知道,現在倪家在京人口不多,除了我們家之外,也就是許家老太太了,可老太太這幾年來身體不好,少見外客,也不好貿然就去打擾。她父親就給我寫信,把她托給我了。」

  婷娘聞言,頓時對丹瑤燦然一笑,瑤娘在上門之前,顯然對權家情況也有所瞭解,也同婷娘含笑點頭。兩人倒是和和氣氣,毫無候選秀女之間可能會有的劍拔弩張,看得幾個大人唇邊都含了笑意。達夫人又續道,「至於寶娘,是要進京完婚的,以後也就在京城落腳了,少不得還要請親家多照顧,今日過來,也是帶她來認認門的。」

  「哪家兒郎這麼有福氣?」太夫人問,「說起來,是揚威侯哪個弟弟所出?倒是從前並不曾見過。」

  「她還小呢,從前一向也都在東北老家。」達夫人笑著說,「是小弟弟的閨女,說給了鴻臚寺主簿毛氏的三兒子。婚期就定在半年後,回頭把帖子給您送過來。」

  鴻臚寺主簿,不過是八品的小官……雖說揚威侯幼弟從來聲名未顯,恐怕身上也沒有帶著功名官職,但那好說是侯爵親弟,居然要和這樣微不足道的八品官結親,竟還不是長子……

  太夫人和權夫人對視了一眼,權夫人微笑道,「以後過了門,有事就儘管給我們帶話,自家親戚,不必那麼客氣。」

  長輩說話,哪有小輩們置喙的道理?達貞寶除了拜見長輩那一會,餘下時間一直未曾開口,此時方起身給兩位長輩行禮,「先謝過世伯祖母,世伯母。」

  居然也是落落大方地認了長輩,談吐之間,絲毫沒有小地方閨女的寒酸之氣……在這個錦繡千重、富貴萬端的國公府花廳內,她雖也有幾分好奇地左顧右盼,但蕙娘冷眼看她這麼久,都不見她有半分自慚形穢。

  從幾個長輩的驚容,她很輕鬆地就可以推測出來:恐怕達貞寶和達貞珠,生得沒有九成,也有七成相似。當然,她是要進京發嫁的人,同她沒有太大的利害衝突,她也不至於為此就對達貞寶生出敵意。但心裡不管再怎麼不情願……要說對達貞珠沒有好奇,那也是自欺欺人。她看達貞寶,多少是有些挑剔的:這個寶娘,膚色並不白皙,反做均勻麥色,在大秦,算得上是個黑姑娘了——不過,的確也說得上是黑裡俏,雖然年紀還小,可一雙鳳眼顧盼之間,隱含好奇笑意,使人很輕易便能抓住她的性格:友善、天真,多半還開朗愛笑,就是身子纖弱了一點,在婷娘身邊一坐,就更加突出了她的瘦小……不過不要緊,年紀還小,總是會再長高長壯的。

  論姿色,也就是中上吧。蕙娘又望了她幾眼,心不在焉地思忖片刻,便不再關注寶娘,而是含笑隨著長輩們的對話,配合地做關注狀——人貴自知,以她最近的身體情況來說,在達貞珠一事上多做糾結,純屬自作孽。萬一心事沉重,又犯了頭暈,叫大少夫人和達家人知道了,恐怕真要笑破肚皮。

  例行拜訪,又在春月裡,自然是要留飯的了。乘著大家起身出門,權夫人便打發蕙娘,「這出來半日了,恐怕你也乏了,還是回去立雪院歇著吧。」

  蕙娘本來就是走過來請安閒話的,正巴不得婆婆這句話,她略帶感激地沖權夫人點了點頭,便笑著同太夫人道別,又和達家人打了個招呼,便回立雪院吃她的小灶去了。

  說是不掛心,其實哪裡能真正不掛心,吃過飯本來是蕙娘午睡的時辰,今日她自然沒了睡意,靠在炕上,讓綠松給她輕輕地捏著腿——這一次懷孕,真是什麼毛病都趕上了,好容易頭不暈了,小腿又水腫起來,漲乎乎的實在不太舒服。蕙娘說笑話一樣,就把這事給綠松說了,「就是奇怪,達家人上門,見見娘和祖母也就算了,怎麼連雨娘、婷娘並大哥幾個都過去了,鬧得那樣慎重其事的,這什麼意思呢……」

  「也都是說了親的,就是生得再像又怎麼樣。即使沒有說親,姑爺是說過絕不要通房、妾室的,難道還會自己打自己的臉嗎?」綠松深知蕙娘心意,她寬慰主子,「既然進不了我們家的門,家裡就是再慎重,您也無須往心裡去。他們暗潮洶湧,讓他們去鬥,您就只管安心養胎吧。我看這件事,針對咱們來的可能性也不太大。」

  蕙娘也是這樣想的,事實上夫妻名分已定,達家要有什麼想法,第一個要拔除掉的就是她焦清蕙。屆時再捧出達貞寶,則一切也許水到渠成。現在不論達家、權家私下在談什麼買賣,危害到的都不會是她的利益。她是沒什麼好操心的不錯——

  可但凡是人,就不可能絕對理性,蕙娘一天都覺得心裡像是堵了一團空氣,靠左邊躺,左邊胸口就氣悶,靠右邊躺,右邊胸口就氣悶。晚上權仲白回來了,她還是悶悶的,兩個人吃過飯在炕上對坐,她連一句話都沒說,甚至都不踩權仲白的小腿骨了。權神醫幾次抬頭看她,她都低著頭翻書,連抬眼的興趣都欠奉。

  孕婦的情緒,自然是變化莫測,上一刻還笑呢,下一刻就掉眼淚的事情,也不是沒有。權仲白深知這個時候,就是要繃住不問,免得本來無事,一問之下,焦清蕙又要矯情了,可放置了一兩個時辰,兩個人都上了床預備就寢了。焦清蕙還是悶悶不樂的,這他不能不問了。「今天達家人過來,給你氣受了?」

  就算人在宮裡,可小廝們也不是白養的,達家過來拜訪這種事,權仲白回到家自然有人告訴他。這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兩邊親家嘛,他就還不知道蕙娘到底在不快什麼——達夫人的性子,他是熟悉的,初次見面,決不會有任何不當舉動,休說招惹蕙娘不快,恐怕除了寒暄之外,第二句話都不會同她說。她雖然有些小矯情,但也不至於一見到達夫人就怏怏不樂,悶成這個樣子吧。

  果然,被這麼一問,焦清蕙飛了他一個眼色,似乎還算比較滿意:畢竟是沒有裝傻到底,還懂得問一問。她把頭往權仲白肩頭一擱,開始作了。「到底也是你的親家,這次過來,除了你之外,家裡人都到了,也沒人給我送個信。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就覺得我心胸如此狹窄,見到親家,還會表現失態嗎?」

  「噢,」權仲白倒不大在意,「前幾天她們其實就送信過來了,是我不讓你過去的。你現在懷著孩子,見到達家那個小姑娘,恐怕要多想吧。」

  這話真是比一盆冷水都管用,蕙娘幾乎要跳起來,「你什麼意思呀,什麼多想不多想……」

  「她們實際上臘月裡已經到京城了。」權仲白說,「我去給請過平安脈的,當時在岳母身邊見了她一面,生得是很像貞珠。當時岳母也說了,會帶她過來認門,生得那麼像,家裡人肯定會吃驚,會表現出來,你看到了,肯定也會有點想法,我們之間就難免這一番對話。這又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不如讓你安分養胎呢。」

  會給焦閣老、四太太扶脈開方子,權仲白肯定就不會冷落了達家,蕙娘對此倒是挑不出什麼不是來。她就實在是有點奔潰:這個權仲白,打著懷孕的旗號,真是該瞞就瞞,該做主就做主,一點都不客氣。自己猜他沒有什麼城府功夫,倒真是小看他了,見過了同亡妻生得一模一樣的小姑娘,回來面上連一點痕跡都沒有,這份演技,著實不錯。誰知道私底下,他還有多少事瞞著她……

  「見了她,心裡有什麼想法呀?」她免不得酸溜溜地,美眸含怨,在權仲白臉上刮來刮去,幾乎可以給他剃鬚。「生得是挺美的,黑裡俏,眼睛細細長長,挺有神的,哪裡像我,眼大無神,就不討別人的喜歡……」

  她還不算討人喜歡?權仲白不禁失笑,掃了蕙娘一眼,忽然有幾分意動,他勉強按捺下了這不該有的思緒,笑道。「都說女人吃起飛醋來,薄嗔輕怒,是挺惹人憐惜的。我怎麼覺得你這個醋吃得這麼凶巴巴地,讓我看了害怕——」

  見清蕙嘴唇一撇,眼角立刻就泛了紅,權神醫大吃不消,才要說話,小嬌妻便翻進床裡了。「誰、誰吃你的飛醋……」

  話到了末尾,竟有幾分哽咽。權仲白還能怎麼辦?只好握住焦清蕙的肩膀,一點點把她扳回到了自己懷裡,「其實就是長得一樣也沒有什麼,任何人的心都生得不同,心不一樣,長得就是全然相同,也沒什麼意思。你要覺得我會因為生得一樣,就對她一見鍾情、窮追不捨,那就小看我了。」

  這個人愛把話攤開來說的習慣,很多時候討厭得很,可也不是沒有好處。雖然還是連一句甜言蜜語都懶得提,可在這種事上的表現,的確是能讓人放心的。

  蕙娘半天都沒有說話,她也沒有再作下去的意思,適當拿喬,那是手段,也是樂趣。權仲白體諒她懷這一胎受了好多苦,自然也會配合她做作一二,但這並不代表她可以一直拿腔拿調下去,把權仲白的界限無限制地踩低。換做從前,她也許會這麼做,但如今他已經證明了自己不是個蠢材,她自然要把他當個聰明人對待。這個話題進展到這裡,相公態也表了,已經很可以結束了,再往下說,只是自討沒趣。

  可她心裡堵呀,這又正是懷孕時候,理性哪裡比得過感性?要是達貞珠、達貞寶姐妹,生得國色天香,又是才貌雙全,不說力壓她焦清蕙吧,起碼能和她拼得不落下風……那她心裡也許還就沒這麼堵了。可今日見了達貞寶之後,要說她心服口服,那真是假的。就這麼一個條件,人家權仲白是爭著要娶,這和爭著不娶之間,一進一出,落差是真的很大。

  「我看她為人也挺好的。」她為貞寶說了幾句公道話。「雖然小地方出身,但談吐、舉措,都和一般京裡的大家女兒一樣,得體大方,人又和善愛笑……她和她姐姐,就那麼不同?」

  「人和人當然不一樣了。」權仲白三言兩語,想要結束這個話題,可焦清蕙卻坐直了身子,表現出了很高的興趣,她望了權仲白一眼,倒並未曾嬌聲軟語,又擺弄她的嬌嗔風情,而是若有所思,眼神深邃,隱約竟含了些許幽怨,只是這怨得又同從前那故意做作出來的哀怨,又有極大不同,更淺、更淡,藏得也更快。

  「同我說說她吧。」她說,「在京裡住了這麼久,似乎還從沒有聽誰談起過她。」

  同續絃談元配,似乎總有幾分尷尬,權仲白猶豫了一下,見蕙娘神色寧恰,終究還是開了口。

  「她從小身子不好,胎裡就弱,」他說。「連二十歲都沒有活過,少年就已經夭折,認識她的人,本來就並不多。你聽不到她的事情,本來也很自然。就是府裡,對她留有一點印象的,也就是大哥、大嫂和娘、祖母了吧。」

  「她是個怎樣的人?」蕙娘是真的有點好奇,「我想,她必定是與眾不同的嘍?」

  「是挺特立獨行的。」權仲白回想了一下,「其實我們見面的次數不算太多,成婚時她幾乎已經彌留。你要我現在說她的樣子,我真說不上來了,也就是看到達家那位小姑娘,才想起來,的確是生得很像……可要說她的性子,我倒還記得很清楚的。你恐怕想不到,她雖然身子不好,但人卻頂有意思,從小就愛好地理,生平最大的願望,就是揚帆遠揚,到南邊的柬埔寨、安南這樣的地方去看一看,如果能更往遠處走,就是去印度,甚至是傳說中三寶太監曾經到過的那片極炎熱的土地,她也想去瞧瞧。」

  這麼一個奇志,的確是夠出人意料的了,蕙娘默不做聲,聽權仲白繼續說。「當時達家雖然人口不很複雜,但隔房總有幾個女兒,似乎看她也不大順眼……她都並不在意,衣食起居,過得去就行了。我學醫小有名聲之後,幾次為她扶脈,她談的都是書上看來那廣闊的天地,對於內宅鬥爭,絲毫不放在心上。貞珠實在是個對生活有自己見解、自己追求的人,她雖然體弱,可卻始終對生命充滿了無限的熱愛和熱情。唉……可惜往往也只有體弱的人,才會這樣珍惜光陰了。後來,在我入宮為皇上扶脈的時候,她偶然淋雨,發起了高燒。病情耽誤之後轉成肺癆,這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天下間令人惋惜的事,他這個做醫生的應當是見得多了,說起自己從前的故事,口吻也這樣淺淡。「我本想為她多試試針灸,但行針灸必須脫衣,為免她名節受損,不得不加緊籌辦婚事。結果就是如此,我這輩子雖然醫好了一些肺癆,可卻沒有能治得好自己的妻子。」

  這是個悲傷而諷刺的故事,蕙娘半天都沒有出聲,倒是權仲白行若無事,「好啦,故事聽完了,你也該睡了。」

  他將床頭長板移去,又敲磬喚人來,熄燈落窗簾,溫衣倒水……等丫頭們忙忙地準備過了,蕙娘也吃過了最後一道夜點,漱了口重新上床歇息。兩人也不再說話,只是安穩合目而眠。

  孕婦嗜睡,蕙娘本來近來一向是最好睡的,可今晚卻了無睡意,心裡只來來回回地想著權仲白說達貞珠的那寥寥數語。她雖未曾輾轉反側,可如此直挺挺地睡著不動,權仲白又哪裡察覺不到?他有點好笑,「想什麼呢,又是你自己要聽,聽了又睡不著覺……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快睡吧!」

  一邊說著,一邊不禁就轉過身來,將她攬進懷裡。

  從前還哪裡要他來攬,清蕙自己都要鑽進他的懷裡來,可今日,她特別保守退縮,被權仲白摟在懷裡,也還是寂然無聲。權仲白不禁心生憐意,他偏頭在蕙娘額側輕輕一吻,溫言道,「不要多想,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僅從他的表現來看,他似乎也不像是沉溺於往事,走不出來的那種人。蕙娘強自一笑,低聲道,「嗯,我也沒有多想什麼。」

  一頭說,一頭還舉起手來,環住權仲白的脖子,同他開玩笑,「郎中啊,倷抱吾嘎緊,就弗怕……」

  雖說輕言淺笑、嬌俏靈動,可話中余留難掩的一絲失落,卻似一掛金鉤,死死地勾住了權仲白的心神,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順著清蕙的意思往下說,「不怕,我有神功護體,哪怕你這個妖女。」

  自從蕙娘懷孕以後,兩人當然未曾敦倫,權仲白有練精還氣的童子功在,偶然有了慾念,自己修行一番也就是了。蕙娘的口手工夫,因她本人身子不爽,從未派上過用場,她也並不曾過問權仲白的私人功法,今日這麼一問,權神醫又這麼一答,氣氛似乎又由僵硬而漸漸溫熱旖旎起來。焦清蕙卻終有幾分意興闌珊,只嗯了一聲,卻未繼續打趣,似乎又要陷入沉思。

  「倒是想問你。」權仲白不願令她胡思亂想,他有點促狹地問,「現在也有五六個月了……都說這個時候,氣息交感,有些人是很容易就有遐思的。想得不得了呢,你想過沒有呀?我記得前些天——」

  同醫生耍花腔,比大膽,無異於是以卵擊石,焦清蕙雖然膽大包天,但始終也是個女兒家,透過帳外孤燈,他能隱約瞧見,她的臉紅了。在這一片朦朧黑暗之中,焦清蕙——蕙娘也許已覺得足夠安全,她沒有戴上那幾乎是如影隨形的面具,表現得一點都不強勢。在一層漂亮的暈紅之中,她有些侷促,有些閃躲,又有些看得分明、說不分明的東西,在暗中悄然露出一點,權仲白心旌大動,他低聲道,「怎麼不說話了,嗯?」

  「有……有又怎麼樣?」適才那不快的話題,已經全然被拋在腦後,蕙娘此時又羞又氣,待要矢口否認,又覺得不過欲蓋彌彰,夜夜同床共枕,有些事情,枕邊人是最清楚的。可要認下來,又覺得為權仲白佔了優勢,被他居高臨下的調戲,很是不忿氣,再說……再說……她終究也是要臉面的。「就以你所說的,那、那不也是人之常情。」

  「是沒什麼好害羞的。」每次說得她無言以對之後,權仲白的聲音裡,總是有一層淺淺的笑意,「有了慾念,解決一番也就是了,雖然不能真的做到實處,但別的辦法,自然也有的。」

  話說到這裡,蕙娘心思,真的已經飛得遠了,什麼達貞珠、達貞寶,都比不得在她身邊,若無其事地說出這一番話來的權仲白可惡。

  要知道,在為人處事各方面,她都有足夠的信心和他一較長短,甚至是壓他一頭。可唯獨在這件事上,真正是沒有一點招架之力,只能任憑權仲白擺佈,他明知她不服氣,還要這樣戲弄她。彷彿在暗示她焦清蕙,除了、除了真個銷。魂時之外,他還有無數手段可以從容施展,令她只有求饒的份——要是膽小些,那就現在快點逃走吧。

  可她焦清蕙什麼都會,還真就不會回身撤走,雖說心思不定、喜憂參半,忐忑中略帶了驚嚇,驚嚇裡又有少少期待,可……

  「什、什麼辦法!」她一咬牙一挺胸,在黑暗中瞪了權仲白一眼,大有『我怕你呀?』的意思,只可惜在黑暗中,對方未必能看得清楚……「你是說……手、手上——」

  話音未落,權仲白已經半支起身子,他垂下頭望著蕙娘,遮去了帳外送進的微光,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瞧見眼眸的微光。

  「好比說……」他慢吞吞地說,「這個。」

  這個是什麼?她才要問時,權仲白已經俯下身來,封住了她的唇。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34 PM

79相親

  雖說江媽媽在教導中多次提到,「練得手上工夫硬,不如一條舌頭巧」。可蕙娘自己是有潔癖的,這吃飯喝水的一雙唇瓣,叫她去碰別的地方,她總是克制不住,覺得有些噁心。再說,權仲白從未用唇來觸過她身上任何一處,她知道他也是生性好潔,便越發覺得這唇舌相接的事,估計也就是一般世人會察覺得出樂趣了。心安理得,她便跳過了這唇上工夫,從未修行。直到此刻雙唇相接時,她這才……

  唉,她的確也什麼都想不了了,兩處柔唇一碰,她連心都要跳出胸口。這同劍及履及,真個銷。魂相比,又是極為不同的感受,權仲白冬日會用口脂,是他自己配的油膏,無色無味,可碾在唇間,卻是如此柔滑。他輕輕地蹭了蹭她的唇瓣,便伸出舌來往裡去挑。那軟而韌的舌尖一觸唇面,蕙娘便驚喘了起來。

  「我……」她才啟開唇,那舌尖便跟著溜了進來,要出口的話,最終便也只能化作了一聲輕輕的嗚咽,「嚶……」

  權仲白的動作和她一樣遲疑,他輕輕地咬著她、嚼著她、吮著她、品著她,他的鼻子別著她的,額頭印著她的,這從容不迫的、溫情的唇舌交接,竟似乎比真正的交。媾還要更誘人。同那純粹追逐歡愉,多少帶了些比試意味的舉動不同,這纏綿繾綣的吻,就像是一粒含不化的糖,她怎麼舔怎麼吮,甜味都全舔不完……

  直到權仲白往後撤開,蕙娘才發覺她已經不知不覺,從躲閃變作了索取,她雖食髓知味,可卻也有些不好意思,別開眼去,不敢和權仲白對視,一開口,聲音嬌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嗯……這就完啦……」

  噯,分明不是那意思,可聽著卻挺埋怨的。就算看不清權仲白的臉,她也能感覺到他的笑容。他又俯下身來,在蕙娘耳邊戲謔地說,「你得學會換氣,不然,你會喘不上氣——」

  蕙娘懶得聽他廢話,她收緊手臂,將權仲白扯了下來,又印上唇去,成功地封住了這張討人厭的大嘴巴。

  「你上來……」過了一會,有人氣喘吁吁地說,聲音能滴出水來。「我……我頭偏得酸……」

  「那你得把腿分開,不然,壓著肚子——」權仲白低聲說,「噢!」

  他不再說話了,屋內一下靜了下來,只有兩道清淺不定的呼吸互相吹拂,還有些輕輕的衣衫擦動之聲,再過一會,權仲白有點驚訝,「啊,這麼——」

  「不許說!」蕙娘的聲音立刻就跟了上來,她似乎有些羞憤,「誰讓你一直、一直親……」

  「我可沒有一直,」權仲白說,「好久沒碰這了,疼嗎?」

  蕙娘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像是從喉嚨裡跳出來。「不……不疼,嗯……」

  她今天特別羞赧,抽了一口氣,如泣如訴,「可,可,別傷到你兒子……」

  「嗯,就進去一點,不至於的。」權仲白的聲音也低了下來,「你要覺得不舒服了就說,不要忍著……」

  可接下來,也就再沒人說話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蕙娘的臉一直都是紅的,綠松昨晚沒有當班,自然很是詫異,還是石英拉著她說了幾句悄悄話,她這才明白過來,免不得要調侃蕙娘,「您這是唱的哪一出,怎麼戲服還沒換呢,就畫了臉啦?」

  蕙娘白了她一眼,眼波流轉處,連綠松都看得呆了一呆,她指了指身側的小几子,「坐下來說話吧。」

  綠松今天過來得晚,自然是有原因的。昨天在擁晴院見到達家人,蕙娘回來和她叨咕了幾句,她哪裡還不明白該怎麼辦?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問梅院不是四太太的謝羅居,有些消息,沒那麼快傳到立雪院的耳朵裡,少不得,得費一點工夫。

  「聽說,把兄弟姐妹們都叫過去。」綠松沒有坐,她站著給蕙娘斟茶,「的確是有用意在的,貞寶姑娘雖然是進京發嫁了——可丹瑤姑娘不是還沒有說人家嗎……」

  倪丹瑤相貌中上,家世也只能算是中上,她父親沒有官職,祖父是在左都御史的位置上退下來的。近三十年來,家裡在朝堂上的話語權是漸漸地越來越小,憑良心說,這一次選秀,要能中選,多半是撞了天大的運氣,投合了皇上的眼緣,泰半可能,還是陪太子讀書而已。

  這要說給叔墨,那三少夫人比起兩個嫂子來,各方面條件就又要輸了一籌啦。蕙娘眼神一凝,「說起來,娘的娘家,和倪家也是沾親帶故的……難道,這門親事,還是她親自為叔墨物色的?」

  「這就不大清楚了。」綠松說,「不過,幾個兄弟,似乎也都是因為這個被叫過去的,還有兩位姑娘,也就順便跟著見一見親戚了。」

  這樣一說,倒是什麼都能解釋清楚了。蕙娘似笑非笑,「娘也算是疼三弟的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還特許他見上一面。」

  她不再介意達家的來意,而是讓綠松坐下來,「正月裡,當歸特地來給我請了幾次安,問了幾次好。你跟在我身邊,也見了他一兩次,心裡覺得如何?」

  綠松沒有說話,蕙娘歎了口氣,「大姑娘,你到底要挑到什麼時候,當歸不行,陳皮也看不上。再這樣挑下去,人都要老啦。難道和江媽媽一樣,老了以後做個燕喜嬤嬤度日?」

  沒等綠松回話,她就半強迫地下了結論,「這可不成,我還等著你成親以後,做我的管家娘子呢——最好還是快些生個娃娃,有了娃娃,你就能做二小子的養娘了……」

  以蕙娘的為人,能把話說到這裡,已經算是非常給綠松面子了。綠松垂下頭去,輕聲道,「那就由您給我做主,您覺得當歸好……那就是他吧。」

  她現在這個態度,就算和當歸成了親,恐怕夫妻之間也不會太和諧。蕙娘有點生氣,「你能自己挑人,已經要比你主子幸運了,這份福氣得來不易,還要這樣糟蹋……你回去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就別到我跟前來。」

  這個倔丫頭,居然還回了蕙娘一句,「可您現在和姑爺,不也是和和美美的,一天見不著他,您就不得勁兒……」

  蕙娘城府再深,至此也不禁眉立,綠松不言聲,跪下來給蕙娘磕了個頭,轉身就要退出去,人都到門口了,蕙娘一聲斷喝。「你回來!」

  她換了口氣,「別人不明白我,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從沖粹園出來,我是珍珠離了蚌母,心裡慌得都踩不到地了。你常常為你姑爺說好話,可你想著沒有,就因為他一點都不配合,平時根本就不管內事,這都快一年了,咱們在府裡,連個知心人都沒有。元月好說是沒有回去,不然,在爺爺跟前,我簡直都沒法交待……」

  國公府水太深,三個長輩連帶大哥大嫂,甚至連底下弟妹都不是省油的燈。新嫁娘攜巨額陪嫁進門,哪一步都得走得小心翼翼,要收買人心,手段難道不多?可立雪院硬是全忍住沒使,放長線釣大魚,從僕役們的婚配開始,漸漸地就融進府中去。也因為如此,姑娘對身邊陪嫁們的婚事,是特別上心的。可到了如今,也就說成了石英、孔雀兩門親事,事關權家生意的陳皮、當歸,根本就沒能在蕙娘的陪嫁裡找到各方面都相配的可心人。人家雖然是權神醫手底下出身,可誰也沒說他們不能投靠別人。姑娘又承諾了姑爺半年不能出手,想必半年以後,姑爺也一定會事事掣肘,不讓姑娘放開手腳……能不能把這兩個年輕管事籠絡過來,幾乎就關係到了昌盛隆一案的真相……

  到底是昨晚剛剛採補過陽氣,今日姑娘這一番話,說得真是精彩,綠松真有點過意不去了,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反而挑剔起蕙娘來了。「就跟在您身邊見了幾面,這哪看得出為人。怎麼說,也得說幾句話……才能定奪吧?」

  她一個做丫頭的挑剔主子,主子還被挑剔得唇角含笑,蕙娘往後一靠,「你肯發話就好,死妮子,害我揣著孩子,還為你多操了多少心!以後你出嫁,打發給你的陪嫁箱籠,就比石英少!」

  綠松微微笑,看著一點都不在乎,她站起身又要出屋子,蕙娘還喊她呢,「回來,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就老要走。」

  「姑爺回來了,我再待著,礙眼。」綠松指了指窗外,她掀起簾子,給權仲白行禮,「姑爺。」

  說著,就撂下簾子出了屋門。蕙娘靠在炕上坐著,見到權仲白,不知怎麼,她有點臉紅,竟不能直視相公,「回來啦。」

  權仲白自己解開大氅,拍了拍上頭的雪痕,忙忙碌碌地,也沒有直視蕙娘,「嗯,是小牛美人請去扶脈……她又有喜了。」

  這個又字,很見文章。小牛美人進宮也沒有多久,膝下猶虛,似乎也沒有小產過。蕙娘一時,不禁一怔,她忘卻了羞澀。「這件事,同家裡說了沒有?」

  「暫時都不要往外透露。」權仲白在她身邊盤腿坐下,拿過蕙娘的手摸了摸脈門。「哦,脈象挺好,看來,孩子沒受什麼打擾。」

  這句話,說得太有玄機了。蕙娘的臉唰地一聲就紅透了——她雖然不反對追求快樂,也不以床笫之歡為恥,但那是建立在兩個人都健康正常的情況下。為了這片刻的歡愉,冒著驚動胎氣的險,這事兒,怎麼說,怎麼都透著那樣短視輕浮,叫人羞得都抬不起頭來……

  「你就沒個正經……」她抬起頭來,眼神在權仲白唇上打了個轉,又挪開了。「孫家還吉凶未卜呢,牛家又傳來了好消息,此消彼長之下,牛家聲勢大盛,只怕是有人要著急了。」

  據權仲白的說法,封綾現在復原得還不錯,她本人性格比較倔強剛強,不以此次中風為意,依然決心多練習繡藝。很可能廣州也的確來了信,信上也不知說了什麼——總之,封家並沒有輕舉妄動,總算在朝事熱鬧之餘,宮事沒來再亂一筆。不過,在這平靜之下湧動的是何等激流,以蕙娘現在的身體,她是不可能去瞭解得太清楚了。權夫人也不會和她談這個的,一時間,這小牛美人有身孕的消息,究竟怎麼處理才對婷娘最有利——因為實在缺少信息,蕙娘也真的盤算不出來。她瞥了權仲白一眼,見權仲白似乎對於後宮幾家爭鬥,半點興趣都欠奉,心裡多少也有數了:一時半會,孫家應該還倒不了……

  「小牛美人身世孤苦,如今直系近親也就只剩一個老父親了。」權仲白也沒瞞著她,「她從小在姑母家長大,倒是和姑丈一家衛氏更親近。衛麒山、衛麟山兄弟,不知你聽說過沒有?衛麒山說的是楊家女,衛麟山麼,說的卻是他們孫家近支嫡系的姑娘。現在她父親就在衛家住呢,小牛美人有了好消息,皇后娘娘該高興了。」

  他看似不問世事,實際上各種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似乎是比誰都要清楚,這一席話說下來,連蕙娘都有大開眼界之感。她雖然也聽說小牛美人入宮經過曲折,似乎和本家貌合神離,但倒真不知道,這背後還有如此故事。一時亦不禁歎道,「能把小牛美人撬過來,可見娘娘全盛時期,也是個有心計、能辦事的人。」

  「她更年輕的時候,還要好。」權仲白說,「可惜,人都是會變的。」

  這語氣說不上是憐惜還是惱恨。可對照孫家今昔,亦不得不令人生出感慨。

  蕙娘卻並無權仲白這麼多愁善感,她見自己精神一好,權仲白就願意把外頭的事說給她聽,便纏著他問這問那的,又勸他,「該和家裡通氣,還是要通通氣。現在宮裡局勢肯定又有變化,就算不為家裡想,你也為婷娘想想,別讓她一進去就吃虧。」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別的話打動不了權仲白,這句話倒是能令他有些觸動,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瞞到選秀以後吧!我答應了她瞞到那時候的。」

  這種事都會隨便答應……

  年少宮妃,青年神醫,兩人都是絕色,權仲白這話一出口,蕙娘看他的眼神就有點不對勁了——「你不是一向最不喜歡有話不說穿,暗搓搓地擺弄心機嗎……」

  她拈酸吃醋,總是能取悅到權神醫的,他威脅蕙娘。「你敢把你想的說出來,我就把你的嘴咬掉。」

  本來不打算說的——說真的,蕙娘也就是打趣他幾句而已,可被權仲白這樣一講,她倒一定要說了。「你該不會是被她美色所迷——啊!」

  權仲白真是絲毫都不客氣,鼻子頂著鼻子,額頭壓著額頭,他就這麼把蕙娘給壓制住了,他在她唇上說話,唇瓣一開一合,溫熱的氣息,便吹拂到了蕙娘唇間,合著那柔軟的觸感擦過,「我怎麼覺得,你有幾分故……」

  話沒說完,蕙娘的手已經爬到了他腦勺後頭,揪住了他的髮根,用力下壓。

  「故意就故意。」她在某人唇下含含糊糊地說,竟有些得意洋洋,「你——能奈我何?」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34 PM

80忠奸

  不得不說,雖然經過一百多年的傳承,但良國公府始終還沒有丟掉大家族的氣派。和一般豪門世族不同,因為在京族人不多,分家又勤快,國公府裡人口簡單。人口簡單,當家人對底下人的控制就嚴密而直接。一般的大家族,幾世同堂,下人和主子的裙帶關係錯綜複雜,主子和主子之間的親戚關係也不遑多讓,蛾子層出不窮,耐人尋味的事一起接著一起,但在權家,太夫人、國公爺,夫人,這三人內部或者有矛盾,可不論是對下人還是對小輩,態度從來都是一致的。下人們雖然互相聯姻,親戚關係盤根錯節,但能頂得住事,擔當大任的管事,全是在國公府服務了三代以上的老人出身,當家人一句吩咐,當天就能傳遞到掃院子倒夜香的婆子那裡,令行禁止,沒有人敢於玩弄什麼花招。蕙娘雖然擔心國公府內有人給她使絆子,但在如此嚴明的秩序,如此周密的防範之下,連著幾個月還真沒出什麼蛾子。

  因為選秀日期定在三月,進了二月之後,婷娘就要預備進宮初選閱看等等,權夫人比較忙,瑞雨也要專心繡她的嫁妝,學她的鮮族話,權仲白自不必說了,開春城外有小疫情,他肯定是要出面處理的,還有河北一帶也有些須疫情爆發,權神醫動不動還要出門幾天。大家各行其是,雖說蕙娘精神漸漸好轉,可卻竟只能和丫頭們做伴……就連這些丫頭們,也都忙著物色自己的夫婿,這是關乎一生的大事,蕙娘這個主子,難道還能因為自己閒著無聊,就耽誤了她們的功夫?

  除了時常到擁晴院去陪老人家說幾句閒話之外,倒竟是達貞寶,時常隨著達夫人上門來坐坐,她會到立雪院來和蕙娘說幾句話。

  是來看蕙娘,還是來看權仲白的呀……一般人,自然要費點心思,揣測達貞寶的用意了。同姐姐長得這麼像,是不是有了一些不該有的想法……不過,蕙娘壓根就不用費這個心思,達貞寶的態度很明顯:就是來和權仲白打關係的,他白天不在家不要緊,正好,和二少夫人拉關係更方便。理由都和蕙娘明說了,「三公子身子骨不好,將來少不得是要多麻煩姐夫的……乘著伯母能時常帶我過來,大家熟稔一點,以後有了事情,我也就有臉開口了。」

  這個毛主簿雖然官位低,但這幾年來其實還算是比較受寵,他是以書法上佳被提拔為主簿的,這當然只是做給人看的幌子。蕙娘稍微和焦梅一提,第二天焦梅就仔仔細細地把毛主簿的起家史說給她聽,「一家幾個兒子都是火器專家,都沒有科舉過,只能按工匠來待,倒是便宜了主簿大人,寸功未建,還提拔出了官身。他們家三少爺,前幾年城裡火器營爆炸那一次,傷得最重,現在到了陰雨天氣就渾身疼痛難忍,還瘸了一條腿……但的確是個能工巧匠,聽說還曾經面聖過呢。」

  兩家親事早定,自然不可能因為如此傷勢就鬧什麼退婚,達家雖然敗落了,但也肯定還是要臉面的……這麼沒過門就知道自己嫁的可能是個短命瘸子。只能說達家姐妹的命的確都不強,達寶娘能這麼坦蕩地接受現實,已經在為了日後討好神醫太太,蕙娘還有什麼好說的?她不可能把寶娘擱到一邊不聞不問……好在權仲白最近的確比較忙,中飯經常都不回來吃,寶娘和他幾乎就沒有碰過面,二來,她雖然出身偏僻,但見識還算廣博,東北一地的掌故人事也知道得很多,也還能給她解解悶。就連綠松都說,「咱們家裡的姑娘就不說了,平時往來的這幾位,也都是靈巧之輩。寶姑娘看著迷糊,其實也會做人,次次過來都討您的喜歡,說不定是覺得您說話,比夫人好使……」

  夫妻感情好不好,略加打聽也就知道了,權仲白在家裡人眼中看來,是很寵愛她的,倒是權夫人,怎麼說都是繼母,比起妻子來要隔了一層。並且她較為忙碌不說,年老心冷,哪裡比得上年輕姑娘好套近乎。蕙娘不置可否,「她要這樣想,心思就也還是淺,比不得婷娘,人家剛到沒多久,就看準了雨娘,和風細雨正大光明的。上上下下,都博了聲好,又透著那樣敦厚老實。不愧是當作宮妃教出來的……」

  要做宮妃,不求美貌,先求做人。宮裡精明人多,背景深厚的人精子也不少。怎麼處理方方面面的複雜關係,就見工夫了。好似婷娘,從東北過來,沒有多久就要進宮,她和國公府固然有血緣之親,可生得這麼大頭回見面,同陌生人也沒有太大的區別。府裡兩房相爭,關係微妙。傾向於哪一房,對她來說都有風險,她索性就專心和雨娘結交,說了那許多東北老家的事情給她聽……雨娘心裡,能不感激?

  心尖尖上的小女兒受了她的好處,權夫人一下也就跟著被打動了。再加上本身就惦記婷娘的親祖母,對雨娘心懷歉疚的權仲白、權季青。只這閒閒一招,就不是文娘、雨娘之輩可以琢磨得出來的。達貞寶玩坦然,自揭用意,雖然也功利得可愛,但就比不得婷娘的大家氣象了。

  「就是生得豐腴了一點。」綠松免不得歎了口氣,「按皇上的口味來看,怕是不會太受寵了……」

  「低調一點,也好。」蕙娘輕輕地捶打著腰骨,「這不就順順當當地進宮去了?從頭到尾,都沒人給她添堵,一進宮就得了美人的名分,和現在的小牛美人比,也差不離呢。」

  這話說得俏皮,綠松笑了,「您這是在寒磣堂姑娘,還是在寒磣小牛娘娘?聽說,現在小牛娘娘都要封嬪了……上位這麼快,只怕孩子落了地,妃位也不是奢望吧。」

  也許是因為太子最近終於出閣讀書,皇后心情不錯,也許是因為孫家雖然必須守孝在家不能進宮,但還是通過別的手段,嚴厲地約束了她,如今中宮的行動,終於漸漸又有了些章法,不論是牛淑妃也好、楊寧妃也好,現在都沒了聲音。楊寧妃『病』了,牛淑妃在忙著皇次子開蒙的事,倒是小牛美人這一胎動靜大,不但有了分宮另住的殊榮,這還在商議冊立為嬪的事呢。中宮壓制兩妃,為眾人扶起這麼一個身兼兩家人脈的新靶子,用意是很明顯的。可看破了又有什麼用?皇次子、皇三子和這個可能的皇四子時間,年紀差距,實在是太小了……

  說些宮事,也不過是綠松逗蕙娘動動腦,不至於過分無聊而已,有長輩在,選秀的事也無須蕙娘動腦。因有位老侯爺最近痰湧昏迷,權仲白天天都被絆在那裡,蕙娘實在是無聊難耐,同綠松說些八卦,才稍微高興了幾分,她輕輕地伸了個懶腰,用手背掩著,打了個小呵欠。「也不知最近朝廷裡,楊家又出什麼招了……」

  這個問題就很敏感,綠松就不方便,也不敢回答了。她眼珠子一轉,正要說話時,偶然一望窗外,忽然又嚥下話口,笑著從小几子上站起身來。

  「說曹操、曹操到。」她開始收拾桌面上的各色賬本花名冊——蕙娘無聊時就看這個打發時間。「寶姑娘來啦。」

  「這不是四五天前才來過一次……」蕙娘輕輕地嘀咕了一句,此時簾子一挑,她臉上頓時就浮現出絲絲笑意,「寶妹妹來了——今兒腰酸,我這就托個大,不下炕了。」

  「您千萬別動。」達貞寶雖然在東北常住,但說起話來還是正宗的京城風味,半點外地口音都沒有。她親熱地在炕桌對面坐下,從身邊的小包袱裡掏出了幾本書,「這是給您還書來的,順便再多借幾本……伯母還在前頭帶著丹瑤說話呢,我溜出來的。」

  倪丹瑤沒有權家的背景,落選也是很自然的事,現在還會被帶著上門,可見倪家是很滿意權叔墨的。蕙娘對這門親事,也是樂見其成,她笑著打趣貞寶,「溜出來玩也不帶瑤娘,仔細她回頭埋怨你。」

  「我想帶來著。」貞寶還當真了,鳳眼瞪得溜圓——一旦略微熟悉,很容易就能發覺,這姑娘可能從小在東北長大,性子受到感染,是很豪闊大方的。只是略無心機,雖說面子撐得住,可私底下有時候,比較迷糊。「就是伯母把她栓得緊緊的,我給她打了幾次眼色,她也不理我……」

  蕙娘和綠松對視一眼,連綠松都不禁一笑,達貞寶眨了眨眼,吃得不是太透,「怎麼了,蕙姐姐,難不成,丹瑤真會因為這個埋怨我呀?」

  「就埋怨你了又如何?」蕙娘逗她。

  貞寶想了想,似乎有些煩惱,可一聳肩,又滿不在乎,「多大的事,她要埋怨我……那就讓她埋怨吧。」

  也就是這樣的人,才會大剌剌地告訴蕙娘,「伯母同我說,讓我多和姐姐、姐夫來往,以後要托賴照顧的地方多了」……不管是不是真這麼迷糊,精明充迷糊,是要比迷糊充精明來得討人喜歡的,蕙娘望著她笑,「書都看完了?」

  達貞寶喜孜孜地點了點頭,「蕙姐這裡藏書多,這幾本我都沒有看過,尤其是幾本棋譜,我同丫鬟們一道,都抄下來了,只等著回頭細細揣摩去呢。」

  她面上一紅,又有點不好意思,「上回來看了幾本什麼西洋來的幾何抄本,我想這火器也是西洋人的好,不知道……他用得上用不上……這回過來,少不得借去抄一份了。」

  「他是誰,誰是他?」蕙娘握著嘴巴笑,「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惦記姑爺呀?」

  她沖綠松微微一點頭,這丫頭頓時會意地退出了屋子,石英上來給達貞寶斟茶送點心,達貞寶自然讚不絕口。「幾次過來,點心都不重樣,色色還都這麼好吃。」

  說著,便指著一碟山楂糕道,「這個是山楂做的,我倒是吃出來了,可怎麼能這樣細膩酸甜,就真是想不到了。比起市面上那粗拉拉的糕片,要可口多了。」

  她的神色裡,有好奇、羨慕而無妒忌,雖說幾次過來,她頭上都是一樣的金鳳釵,而蕙娘身上手上的裝點,全是她嘖嘖稱奇的好東西,平時喝茶用的瓷杯,她都要讚歎一番,但達貞寶卻只有讚歎,而全不酸澀。在這一點上,她似乎和姐姐貞珠很像。

  蕙娘正要答話時,權仲白回來了。他進門進得急,一進來就解大氅,「可算是救回來了,娘的,十七八個兒子孫子,孝服都換上了,跪在堂院裡就等著哭喪呢,我走出去一句話還沒說,他們全哭上了——」

  正說著,他的眼神已經落在達貞寶身上,顯然是微微一怔。達貞寶趕快跳下炕給他行禮,「姐夫。」

  「來了。」權仲白點了點頭,沖蕙娘打了個詢問的眼色。蕙娘並不理會他,而是對著剛掀簾子進來的白雲道,「帶寶姑娘去西廂裡間,把那西洋來的那些書,都挑一挑,有譯本的全找出來,我記得我們有些是抄了幾份的,那就直接送寶姑娘一本,沒有抄本的,你安排一下,抄出來給寶姑娘送去。」

  她又扭過臉對貞寶道,「也免得你還要找丫頭們抄了,我這裡有人,專門練過書法的,抄得又快又好——橫豎也不是你看,過十幾天,抄得了給你送去,你倒更省事。」

  「哎,姐姐疼我。」貞寶喜孜孜地給蕙娘行了禮,又衝權仲白一點頭,便毫無留戀地出了屋子。丫頭們這才拉簾子開屏風,讓權仲白換衣。權仲白人在屏風後呢,還抬高了聲量問蕙娘,「她怎麼來了?這好說是外院了,一個沒出嫁的小姑娘溜過來,不大好吧?」

  「怕我們家門第高,下人勢利眼吧……」蕙娘和緩地說,「現在正經親家夫人帶著,上門來還是笑臉,等過幾個月,親家夫人回東北了,她也出了門子了,自己一個人過來,拐著彎的親戚,看到的就不知道是什麼臉色了……也是我身上沉重,不然,她該是在擁晴院那裡和我套關係的。」

  高門大戶,肯定有此弊病,這是無論如何都禁絕不了的。權仲白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還又給達貞寶找了個理由。「等出了門子,你肯定已經回衝粹園去了,她要上門,多不方便。」

  他從屏風後去了淨房,再出來時,已經又是青衣翩翩,望之如神仙中人,「可她這麼著急見你幹嘛?她有事求你?」

  「是求你。」蕙娘把毛家情況略微一說,權仲白一拍大腿,「這個肯定要照顧的,讓他們直接給我送信就成了,我難道還和親戚擺架子?」

  蕙娘笑而不語,見權仲白認真不懂,才道,「傻呀,這事肯定得達家和毛家打了招呼,毛家才上門。你見過哪個女家這麼熱情的,人還沒過門呢,這就倒貼上了。」

  京城風俗,是很講究抬頭嫁女的,權仲白又恍然大悟,他抱怨,「窮講究真多……」

  正說著,達貞寶也挑好書了,進來同蕙娘話別,權仲白反而把她叫住,「你說說,毛公子他都有什麼毛病?我心裡也有個數。」

  達貞寶看了蕙娘一眼,見蕙娘笑瞇瞇地在一邊瞧著,便笑道,「我都同蕙姐姐說了,姐夫您問她也是一樣的。」

  「我這腦子不好使,記不清了……」蕙娘道,「不要緊,你同你姐夫講講再過去,不差這些時辰。」

  達貞寶又瞅了權仲白一眼,面上微紅,難得地忸怩起來。「姐夫別笑話我,沒過門就心疼姑爺了……」

  「我哪會笑話你這個。」權仲白笑了,「你這是還不知道我的為人——以後出嫁了,兩家多來往也就明白了,心疼姑爺也沒什麼不對的。」

  他特地看了蕙娘一眼,才和氣地說,「說吧,這是哪年受了傷?」

  達貞寶忙細細地說了些毛公子的事,「那年工部爆炸傷著了,本來身體就不好,有咳嗽的毛病,當時他人在屋裡,靠得很近,雖然保住命了,但一身都是鐵片,細細碎碎的,可能沒有挑乾淨,就癒合在裡頭了,天氣一冷就犯疼……」

  權仲白聽得很入神,他的臉色,漸漸地深沉了下來,等達貞寶說完了,居然突發奇語。「我知道他,我治過這個人,他運氣好,當時爆炸所在的大屋裡,三十多個人,就活了這麼一個。還在最外頭,是最先被救出來的,也險,差點就沒氣了——只是腳給炸壞了,雖不必截肢,可以後永遠都不能用力……你怎麼就說了這麼一戶人家?」

  「那是從小就定了親,」看得出來,達貞寶挺無語的,她說話也直接。「要是早知道如此,那肯定就不定他了唄……」

  權仲白嗯了一聲,也沒覺得自己說了蠢話,他忽然站起身道,「你等會,我讓人找找醫案。」

  便叫了桂皮來,低聲吩咐了幾句,桂皮自然轉身出去辦事。一屋子三個人大眼瞪小眼的,倒都沒說話——權仲白皺眉沉思,蕙娘只看著兩個人笑,達貞寶瞟了權仲白一眼,又壓低了聲音問蕙娘,「姐姐,這姐夫……難道從來說話都是這樣……不、不過腦子?」

  蕙娘噗嗤一聲,再忍不住笑,她前仰後合了一會,才假作正經地道,「你說得很是,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權仲白兀自苦思,好像根本就沒聽見兩人的說話,達貞寶也不再搭理他,也許是因為不大熟稔,她在權仲白跟前小心翼翼,反而不如在蕙娘身前自然,總有許多話說。「對了,還沒問過蕙姐姐,你們家那官司打得怎麼樣了,滿街人現在都在傳說呢,倒沒聽你提——」

  蕙娘微微一怔,還沒說話呢,權仲白站起來了,「桂皮找了這半天……要不然,你跟著我到外院去吧,順便也說說他出身家世給我聽聽,看看對不對得上號。」

  不由分說,就把不知所措的達貞寶給帶出了屋子,兩個人直去了外院……

  蕙娘靠在炕上,半天都沒有動彈,也並不曾說話,倒是她身邊的丫頭很有幾分驚慌。石英先悄悄退出了屋子,沒有多久,綠松進來了。

  「老太爺也是這個意思,」兩個大丫頭輕聲細語地向蕙娘解釋,「聽說這邊府裡的長輩們也是這個意思,怕添了您的心事,朝堂上的事都不同您說……姑爺三令五申,說您本身心火過旺,一旦太動心機,很容易又是陽燒陰弱,再犯血旺頭暈的毛病。要不是寶姑娘不知道忌諱,一語說破,本是想等到孩子落地了再同您說的。」

  「先說說是什麼事吧。」蕙娘並不動聲色,她也沒有發火。「總不在小嘍?」

  「大也不大,就是比較麻煩。」綠松和石英對視了一眼。「是麻家那邊……有人告老太爺把麻家發配到寧古塔去,是擅用職權上下勾結,顛、顛倒黑白……這官司還在打,已經派人去寧古塔尋麻家人了,別的證據似乎暫時也沒有,總之,是還在糾纏著呢……聽姑爺的意思,就要耽擱上一兩年才下論斷,也不是不可能的。」

  蕙娘眼神幽深,「這是在給皇上遞把柄啊……這件事,臘月裡鬧起來的?」

  得了肯定的答覆,她這才微微一笑,「我說,寧妃怎麼就病得這麼心甘情願,絲毫不提皇三子開蒙的事,原來是應在了這裡……」

  她坐起身來,慢慢地啜了一口茶,「是這邊府裡的幾個長輩,往老爺子那頭遞過話了,老爺子再給你們傳的令?」

  「聽爹說,的確是這邊先同老爺子商量的。」石英記憶力也好,「怕就是姑爺去給老爺子說的吧,那時候,國公爺先把姑爺叫去說了半天,第二天姑爺就去給老太爺把脈了。」

  「這件事鬧得不好,是要倒台的。」蕙娘慢慢地說。「長輩們體恤我,不讓和我說,也是他們的好意。祖父也就順水推舟,不和親家唱反調了,都能理解。」

  她掃了幾個丫頭一眼,輕輕抬高了調子。「可你們今天能瞞我這件事,明天是不是就能把更重要的事瞞下來?我的人,不聽我的話,倒聽旁人的差遣……」

  兩個大丫環都是熟悉蕙娘性子的,對視一眼,一聲不吭全跪了下去,綠松輕聲道,「這是姑爺千叮嚀萬囑咐的,就怕您動了心力損傷胎兒。也是情況特殊,我們才——您信不過別人,難道還信不過我同石英嗎……」

  這也是正理,幾大長輩一起施壓,最重要,連老太爺都發話了。丫頭們不敢違背,也是情理之中,蕙娘沒打算再追究下去,這件事,追究不出個結果的。她哼了一聲,「消耗心力……你們是體貼我,不讓我消耗心力,可這又有什麼用?有人心裡惦記著我呢……」

  「您是說?」兩個丫鬟神色都是一動,綠松剛才不在,還有些不明所以,倒是石英迷迷登登的,「您是說,寶姑娘——」

  「工部爆炸,是哪年的事?」蕙娘點了點桌子,不答反問。

  「是承平三年吧——」兩個丫頭面面相覷,綠松先開了口。「您的意思,是疑寶姑娘這多次來訪,是——」

  「如果她在承平四年以後才定親,那就不是懷疑了。」蕙娘說,「不過,即使如此,你們細品品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雖然處處合情合理,並無可議之處,但耐人尋味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她要是真有所圖,恐怕會是個難得的對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9 07:35 PM

81春光

  達貞寶這一句失言,倒是給權仲白添了煩惱。他把達貞寶拉出內院,小姑娘再怎麼樣,也知道自己肯定是說錯話了,她侷促得很,在權仲白放醫案的屋子裡站著,腳動來動去,過了一會,居然直接問,「姐夫,我……我沒過腦子,沒想到蕙姐姐還不知道這事兒……」

  「鬧得這麼大,要不知道也挺難的,這不是你的錯。」權仲白沒怪她,「回去我解釋幾句就行了,下次過來她要問,你就說你也不清楚,只知道在打官司。」

  達貞寶老老實實地嗯了一聲,又慎重賠罪,「我出言沒有分寸,請姐夫多包涵。」

  權仲白和她差了有十七歲,要生育得早,說不定孩子都比她大了。他還能真和達貞寶計較?人家也是名門之後,敗落到如今這地步,要嫁一個渾身是病的瘸郎君……十四歲的年紀,就懂得特地討好堂姐夫,說起來,也的確很心酸。

  「以後到了夫家,說話還是再小心一點,少說多聽。」他便端起堂姐夫的架子,教導了達貞寶一句,只是語氣和緩,聽起來似乎並未動氣。達貞寶鬆了口氣,抬起頭來粲然一笑,「是,我記住了。」

  這一笑,就更像貞珠了……

  權仲白在心底歎了口氣,正好桂皮把醫案找出來了,他便回身翻閱,越看越覺詫異,面上卻不露出來,只問,「你說三公子週身都有細小鐵片,疼得比較厲害是嗎?」

  「是這麼說,據說疼得最厲害的時候,人只能趴著睡……」達貞寶歎了口氣,真沒和權仲白客氣,已經問起治療的事了。「這個是再不能取出來了?」

  「別人做不了,是因為太細小了,而且毫無痕跡。」權仲白心不在焉地說,「但我能做……唔,你給他送信吧!讓他打發人和我約個時辰,我去他家看看。」

  這已經是權神醫最沒架子的安排了,要讓他主動上門去求著醫人,似乎天皇老子都不會有這麼大的面子,達貞寶自然連聲道謝,她雖然天真豪爽,但也不是不懂得看人臉色,見權仲白似乎另有事忙,便告辭回去,權仲白讓她別進內院了,她也乖巧地答應下來,又連聲道歉。

  打發走了達貞寶,權仲白就細細地看起了醫案,直到天色晚了,他才將這幾張紙折好收起,命甘草,「去觀音寺那裡問一問,他們家少爺回來了沒有,要回來了,問他何時得閒,我找他說幾句話。」

  甘草默不做聲,回身就出了屋子。權仲白支著下巴,出了一回神,這才歎一口氣,起身回內院,準備迎接焦清蕙的盤問。

  以她的靈醒,這件事能瞞這麼久,也算是奇跡了。權仲白猜她恐怕已經是問過丫頭了,但丫頭們能知道多少?具體內情,恐怕還是要來問他。以她的脾氣,和那伶牙俐齒的性子,不說狂風驟雨地嘲諷他一頓吧,怎麼也得曲裡拐彎地村他幾下,『作』上一會,才不負她的矯情。他走進內院之前,是提了一口氣的,幾乎要以為掀簾而入時,迎接他的就會是蕙娘的冷眼……

  可沒想到,蕙娘非但沒有冷眼相對,反而像是根本不知道這事兒一樣,若無其事地坐在炕前,見到權仲白進來了,便道,「吃飯去吧,我早餓了。」

  當晚直到入眠,她壓根沒問起官司的事,反倒是權仲白,心裡裝了事,她不問,他反而憋得慌,輾轉反側,竟難以成眠,過了幾天才緩過勁來——他還有些提防,以為焦清蕙是要乘他不備時,再行盤問,可這事兒居然就這樣寂然了結,再沒激起一點下文。蕙娘安安閒閒的,每日裡就是兩飽一倒,得了閒出去請請安,散散步,和雨娘閒話片刻,再有貞寶不時隨達夫人過來探訪,不過一兩個月工夫,胎兒壯大不說,她也漸漸地將容光作養回來,要比前幾個月的憔悴昏沉,看著怡人多了。

  過了二月,雖然天色漸漸和暖,但蕙娘身子沉重,眾人商議過了,也就不令她回衝粹園去,而是在國公府裡方便照料。尤其是巫山和大少夫人都進入隨時可能瓜熟蒂落的階段,大少夫人還好,巫山是進了三月,便算是踏入懷胎十月的最後一個月了。權仲白自然也不好搬遷回衝粹園裡,這個月,宮中忙選秀,他不必經常入宮,索性就多些時間在家,一個預備巫山有事,還有一個,也是多陪陪蕙娘的意思。

  這在家多了,免不得時常就遇見達貞寶,小姑娘愛讀書,每逢過府,總要過來借書還書,權仲白又關心毛三公子的病勢,因三公子一直不曾上門,他也難免問上幾句,達貞寶也急——達夫人估計是想著女方面子,沒肯幫她傳話,一個初來乍到,沒出閣的小姑娘,該怎麼出府傳話去?問得幾次,都沒有送信,權仲白也就不問了,他覺得自己急得有些過露,並且,和達貞寶的接觸也太多了一點。在他自己,俯仰無愧,但焦清蕙就未必這樣想了。

  說起來,焦清蕙也夠古怪的,權仲白覺得,自從她逐漸恢復之後,自己又有點看不懂她了。她不再像前幾個月一樣,不安、惶惑都有點藏不住……一門心思,就是擔心自己為人暗害,連他走開一步都不安心。現在,她雖然也希望他盡量在側陪伴,可心思重又深沉了起來,做事又和從前一樣,開始與眾不同、深意難測了。不論是官司還是達貞寶,她都沒給出一個符合他預期的反應。

  這感覺,是令權神醫不太舒服的,大抵蕙娘依賴他時,他雖也覺得依賴得有些過火,似乎不很健康,但心裡總還是甜絲絲的。可現在焦清蕙回復了可以擺佈他的實力,雖然理性上似乎應當高興,但感性上是否如此,那就很難說了……

  這天他去看了封綾——她已經能夠將手抬到胸前了,問知封錦不在,乃是隨皇上去離宮了。便明白這幾天內,應當是不用應召入宮,免不得有幾分高興,便一邊收拾藥箱,一邊和封綾閒聊,「封姑娘的左手針練得怎麼樣了?」

  「還是有些笨拙。」封綾眉眼彎彎,病發當晚那激烈的情緒,似乎是早已經從她心頭消散了。「不過,這一病,我也想通好多事,很多事急不得的,慢慢來吧。」

  權仲白早望見了那副『辜負春光無數』的繡屏,它就掛在封綾內閨房牆上,透過高高挑起的簾子,隱約便能望見那男人俯首賞花的背影。他輕輕地皺了皺眉,沒有說話,可封綾卻跟著他的視線,扭頭也望了回去。

  「這一幅繡屏,我是用了心血的。」她笑著說,「景中畫,畫中景,費了我好些心機,哥哥說要將它毀了,我說不必,這是好東西……別人欣賞不了,我能。」

  從前扶脈,總有封錦相陪,封綾本身話並不多,沒想到今日有了談興,談吐居然這樣不凡。權仲白隔著簾子又再細看片刻,也不禁歎道,「的確是繡中精品,舉世難尋。」

  「以後可能都不會再有了。」封綾輕輕地說。「凸繡法傳世如今,所承也就只有三人,我師父已經嫁人生子,家事繁忙,哪有心思再繡這個。許少夫人繡工奇絕,可惜她並不愛刺繡,再者她體弱,也不適合這樣耗費眼力……」

  她低下頭望著自己那白得隱透筋脈的手,多少有幾分自嘲,「我這個左手針,也就是為自己打發打發時日吧。這張繡品,可能是世間繡成的最後一副凸繡……現在大姑的那些繡件,還有在外流傳的,均都價值千金,也許幾十年後,這一幅繡品裡的故事,再沒人能看出來了,可它本身卻還能一直流傳下去……唉,我要是早看透這一點,又怎麼會生氣呢。」

  權仲白欲言又止,他低聲道,「人世間很多事都是如此的,封姑娘也不必過分介懷,你的病情恢復得不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許明白了這些道理,以後你的路,會走得更舒心一點。」

  封綾欣然一笑,她握住椅把,揮退眾位侍女,吃力地站起身來,伴著權仲白走出屋子。「我送先生。」

  權仲白便特地放慢了腳步,讓封綾能夠調整右邊足踝——她現在雖然可以行走,但右邊身體,始終還有些僵硬。

  兩人穿行一路,經過了小而精緻,正綻放春光的花園,一路都是無話,眼看二門在望時,封綾終於開口。

  「這件事,我沒怨人。」她低聲說,「廣州來了信,問我事情始末,我讓少夫人不必擔心,我不會讓別人難做。」

  她扭過頭,望向權仲白,誠懇地道,「這世上的恩恩怨怨,真要計較起來,誰能說得清誰是誰非。曾經我是在意的,我吃了在意的虧,才會有這麼一病……鬼門關上打過轉,我算是明白了。現在我是真的不怨,我不怨她,她心裡也很苦,大家都不容易……哥哥雖然很不高興,但還是答應了我,他不會為難她的。」

  她立住腳,望向那一片鳥語花香,那一片繁盛的春光,不禁微微一笑,「此後人生,我不要再辜負春光一片,這件事,我已經全放了下來。」

  權仲白打從心底微笑起來,他輕聲說,「雖說救了那樣多性命,可其中許多人,我覺得活著還不如死了好。有時我也想,學醫有什麼用呢……可能救回封姑娘這樣的人,哪怕只是一個,這醫術我便沒有白學。」

  「可我放下了,哥哥卻沒有放下。」封綾微微一笑,笑意又轉了擔憂,她抬起頭仰視權仲白,「我想請托先生一事,這是不情之請,可我常年在家,無人可托——您是時常出入宮廷的,也將定期為我扶脈複診……」

  「我明白封姑娘的意思。」權仲白毫不猶豫地說。「令兄要有暗地裡對付孫家的舉動,我會給姑娘送信的。」

  這承諾並不簡單,封綾雙眸,盈滿了感激,她低聲道,「如方便的話,便稍微留意,您不必太往心裡去,也別招惹麻煩上身。否則,我就又要放不下了。」

  「這我知道分寸的。」權仲白笑道,「您不必為我擔心,兩便而已。」

  見封綾要再說話,他忙道,「更不必領我什麼人情,這種話,俗了。」

  封綾只好作罷,自己想一想,也是失笑,「您想必也是聽慣了的,那我也不多說了。聽聞神醫最近不常在外勾留,我也不耽誤您的時間,還是快回去陪娘子吧——別同許多人一樣,白白辜負了春光啦。」

  能把春光這個詞,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來開玩笑,可見封綾是真的已經不在意那張繡屏了……權仲白欣賞地望了她一眼,卻似乎又透過了這張平凡清秀的臉蛋,看到了焦清蕙似笑非笑的容顏。

  「這……很多事也不是這麼簡單的。」他不禁露出苦笑,卻不再往下多說了。「人生在世,總難免煩惱重重,能和姑娘一樣有大勇大智、慈悲心腸的人,又有多少呢。」

  一路回府,他都有幾分感慨,似乎有塊壘在胸、不吐不快,畢竟,在這個遍地都是污糟的世界裡,如封綾這樣的人,實在已經是太少太少……他想同焦清蕙說一說,即使他覺得她未必能夠理解。不過,才一進內院,他就隔著窗子望見了焦清蕙的背影——非但沒在日常起居睡眠的東裡間裡歪著,而是挪到了兩人吃飯的西裡間,就連坐姿都和往常不同,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半絲慵懶都未曾露出,脊椎挺得松木一樣直……

  再一打量炕下椅子上的兩個人,權仲白的眉頭就皺了起來:這其中一個人他不認得,另一個倒是見過一面。

  那不是宜春票號的大東家,喬家大爺喬門冬嗎——

  再屈指一算,這也是三月裡了,距離焦清蕙所說的,「四月前必有答覆」,也沒多少時間,怎麼,連這十幾天都等不了了?

  輕快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權神醫不是不惱火的,他加快步子,等不及丫頭出來,自己掀簾子就進了堂屋,還沒拐進西裡間呢,就透過隔斷上頭的空當,聽見了一把蒼老的聲氣。

  「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他一馬吧。」這聲氣顫巍巍的,透著那樣的可憐。「畢竟,也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

  「是我有眼無珠,錯看貴人。」喬門冬的聲音緊跟著就說,「我——我給您跪下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00 PM

82霸氣

  蕙娘輕輕地合了合杯蓋,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她連眼簾都沒抬,漫不經心地說著客氣話。「您可別,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您是我世伯輩呢……要這麼客氣,以後見了祖父,我是要被責罵的。」

  任憑他喬門冬身家巨萬,執掌著這麼一個分號遍佈全國上下能量大得驚人的商業帝國,可官大一級壓死人,再有錢又怎麼樣?一品國公府的少夫人,身戴三品誥命,真要較真起來,喬門冬是長輩又如何?一見面他就得跪。不過當時臉皮還沒有扯得這麼破,一個要行禮,一個稍微客氣一下,也就過去了……倒是這會鬧得,蕙娘擺明了是虛客氣,他要跪吧,面子就真不知往哪兒放了,要不跪,似乎難以平息蕙娘的怒火。這麼個四十出頭膀大腰圓的山西漢子,一時竟就怔在這兒了,他一咬牙,站起身一掀袍子就真要屈膝。「快別這麼說,是我有眼無珠把事給辦岔了。別說這跪一跪,要能讓姑奶奶消氣,要我磕幾個頭,我就磕幾個頭……」

  話說到這份上,蕙娘終於有反應了,她還是沒抬頭,聲音清冷。「雄黃。」「哎。」她身側兩排雁字排開的丫頭裡有人出列了。

  「把喬大叔扶起來吧。」她啜了半口茶,便隨意將茶碗給擱下了,「讓座換茶,上了點心來,大家好生談話,別再鬧這些虛的了。」

  這話是對雄黃說的,也是對喬門冬的吩咐,這誰都能聽得出來。雄黃碎步上前,作勢將喬門冬一扶,喬大爺本來快觸地的膝蓋又直了回來,他往原位坐下,乘著幾個丫頭來回穿梭著上新茶端點心的工夫,從懷裡掏出大手帕子擦了擦汗,同李總櫃交換了一個眼神,均都露出苦笑。

  商海浮沉三十多年,走到哪裡,不是為諂媚讚揚環繞?在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跟前,卻被壓制得大氣都不敢喘,處處失卻了主動,縱使明知她來頭大能耐大,氣魄也大,兩個老江湖心裡,自然也難免五味雜陳。這一絲笑意中的苦澀,實在是貨真價實。這一點,蕙娘看出來了,門簾後的權仲白,自然也能看得出來。

  丫頭們掀簾子進進出出,自然是把他給暴露出來了——在這個時候,他倒不著急進門給蕙娘張目了:很明顯,人家是早有準備,悄然就把什麼都預備好了,估計就是那六分股份沒交給她,她也一樣有辦法將宜春票號的兩位大佬收服至麾下。可要走開,也有點捨不得,人都有好奇心,尤其蕙娘的起居,他是完全掌握在手心的,前幾個月她得了血旺頭暈之症,健忘得不得了,情緒還極度脆弱,根本就無心關注外事,只顧著保胎了。這幾個月回到府裡來住,立雪院人多口雜,辦事很不方便,也根本沒見她的陪嫁有什麼大動作。閣老府那裡就更別說了,焦閣老忙著辦政事呢,他京裡的學生從早到晚,挨著等他見,除此之外,還有外地來京的各色官員,都盼著得到首輔大人的一兩句指點。就算偶有空閒,怕也是在辦麻家的事——怎麼就這幾個月,兩邊都沒有一點動作,喬家的態度就來了個大轉彎呢。

  正猶豫著要不要進門湊這個熱鬧,焦清蕙已經抬起頭來,衝他燦然一笑。

  「相公從封家回來了?」她站起身子,親自把權仲白領進屋門,正式引見給喬大爺和李總櫃。喬門冬和權仲白有過一面之緣,得他搭過一次脈,此刻自然忙著套關係。「從前是見過的,沒想到有幸能再重逢!」

  權仲白這點翎子還是接得到的,他同兩位商界巨鱷廝見過了,和蕙娘在炕桌兩邊坐下,一邊就和蕙娘解釋,「本來還要進宮的,聽封家人說,皇上今早去了離宮。終於脫出空,這不就早點回家來看看了。只沒想到打擾你和兩位貴客說話。」

  「這算什麼打擾?」蕙娘的眼睛,閃閃發光,她今日特別打扮過,是上了妝的,也穿戴了首飾,竟和懷孕之前一樣,親和中略帶了高傲,高傲裡又透著一絲神秘,人固然美,可是氣質更美。「喬大爺和李總櫃也是上京查賬,順便過來看看我罷了——事先也不打個招呼,不然,就讓你今兒別去封家了,好說也陪著說幾句話。」

  「這可不敢當!」喬門冬又坐不住了——這京城裡能有幾個封家?燕雲衛統領封錦、皇上、娘娘……權仲白終日是要和這些人接觸的,為了他特地脫空在家,別說別人,他自己都覺得他不配。「是上門給姑奶奶道喜、賠罪的,姑奶奶大人有大量,就容我們這一回吧。」

  上門沒打招呼,那是昨天到了京城,今日就來了國公府。權仲白更有幾分不解了:什麼事這麼著急,連幾天都等不得……還有什麼事,是要特地來給清蕙道喜的?

  他探詢地望了蕙娘一眼,可蕙娘沒顧上搭理他,反倒是李總櫃的看出來了,他有點詫異,咳嗽了一聲,不疾不徐地就把話題岔開了,向權仲白解釋。「您還不知道?這兩家是又要再添喜事啦,安徽布政使王大人的公子王辰少爺,高中二甲第三名,已經說定了十四姑娘為妻。這麼天大的喜事,不向姑奶奶道個喜,那哪能呢……」

  春闈放榜是在最近,這個權仲白是知道的。但說老實話,這些進士就有名門背景加持,要混到他這個社交圈,也還尚需時日呢。什麼王辰、王時的,根本就不在權神醫關注的範圍內。他心下更迷糊了,但面上卻還是維持了寧靜,只微微一笑,沖蕙娘道,「哦,這件事,也公佈出去了?」

  這話是含了雙重的意思,蕙娘當然品得出來,她衝他一彎眼睛,看得出來,精神和心情都不錯,「還沒到往外說的時候呢,只是兩家有了默契,沒想到好朋友們消息這麼靈通……這就上門來了。」

  兩夫妻這麼一繞,權仲白的茫然也就被掩蓋過去了,喬門冬沖李總櫃輕輕地搖了搖頭,又來央求蕙娘,「這增資的錢,就由我給您出了,您瞧怎麼著?說實話,這也不是我胡說八道,去年一年,盛源給我們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冒起得很迅速呀,在各地又有人緣,明裡暗裡,真沒少受為難……」

  「我也是宜春的股東。」蕙娘笑吟吟地說,她沖丫頭們輕輕一擺頭,眾人頓時都魚貫退出了屋子,只有雄黃留下來侍候茶水:雖說是小事細節,可只看這行動間的馴順與機靈,便可見焦家的下人們,是多訓練有素了。這樣的名門氣派,也是商人之家永遠都趕不上的……「如果必定要增資,我為什麼不增呢?喬大爺您這還是拿話在擠兌我,鬧彆扭歸鬧彆扭,銀錢歸銀錢,要您給我墊了這三百萬,我成什麼人了呢?」

  喬門冬為她叫破,自然又是一番不好意思,可權仲白也算是熟悉商人做派的,他不必說話,正好得空細品他的神色——雖然面上發紅,似乎很是羞愧,可這位喬大爺眼神可清亮著呢。彷彿之前的連番自貶,在小輩跟前賠罪,壓根就沒能觸動他的自尊心……

  看來,這一次攤牌,大家心裡都有數,喬家也是早做了卑躬屈膝的準備……權仲白瞥了蕙娘一眼,卻沒看出什麼來。她畢竟現在正處於優勢,和喬門冬不一樣,有更多餘力來掩飾心意。似乎是半點都不計較宜春票號原來逼她稀釋股份的舉措,在商言商、閒話家常一般地說,「您給送來的這些材料,我也都讀過了。的確,去年一年,盛源勢頭很猛,攤子鋪得又大,如果還算上支出的分紅,現銀儲備,是有點不夠了。各家增資,也是情理之中的考慮。」

  她歇了歇氣,一手輕輕撫了撫肚子,權仲白這才留意到,蕙娘今日肯定是慎重選擇過服飾的,她穿了一身紅色寬袍,要不是有心人,否則一眼看去,和沒懷孕時幾乎沒什麼兩樣。「我就是不大明白,這麼勢在必行的事,為什麼二爺不肯點頭呢?——也派人去山西問了二爺了,是否他手頭銀子不夠……」

  喬門冬和李總櫃對視了一眼,神色均有幾分陰晴不定。蕙娘似乎根本就沒看出來,她續道,「可二爺說,銀子是有,就覺得不夠妥當。一千二百萬兩,畢竟是很大的數目,我也覺得,這單單穩固金庫,用不了那麼多。可這麼多錢究竟要做什麼,他就不肯說了。」

  權仲白一路跟著她的話思忖,可到現在還是雲裡霧裡的,只覺得這一句話出來,喬門冬和李總櫃的臉色都有幾分難看,李總櫃道,「不瞞姑奶奶,我們本不知您們同王家要結親,盛源號,如今——也算是自己人了……」

  隨著這一句話,撥雲見日,權仲白已經明白了大半:山西幫和權家的往來,曾有一度相當密切,可隨著魯王倒台,風流雲散,權家是轉舵及時蒸蒸日上了,可山西幫卻消沉得不止一星半點,他們肯定要尋找新的代言人。王家這兩年躥紅得很快,王二少爺娶的不就是——那個誰……渠家的媳婦來著?盛源號股東多,渠家是大股東之一。兩家一結親,焦家倒是和渠家搭上線了。盛源票號和宜春票號之間,曲曲折折的,倒也真勉強能扯得上關係啦。

  「自己人歸自己人,生意歸生意。想吃掉盛源號,其實可以明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要吃掉他們,一千二百萬兩肯定也是不夠……」蕙娘的聲音低了下去,「是想拉楊閣老入伙分股?再多吸納出一些現銀來?」

  「您明鑒。」喬門冬欠了欠身子,他的態度已經完全恢復了冷靜,「這種對抗,肯定是曠日持久,打上十年都不出奇。老爺子眼見著就要退下來了,這都是精忠報國之輩,兩家雖然從前有些紛爭,可究竟那是多大的仇呢?楊閣老將來,是肯定會上位首輔的,沒有這個幫手,要和盛源對打,可不容易……」

  蕙娘嘴角一翹,頗有幾分欣賞,「的確好謀算,想要把盛源吞掉,那是非得有楊家幫忙不可。」

  即使喬家頗有過河拆橋、人走茶涼的嫌疑,但焦清蕙也真是說一句算一句,鬧彆扭歸鬧彆扭,談生意歸談生意,哪管楊家、焦家恩怨糾纏了多少年,她是半點都沒動情緒,喬門冬和李總櫃都鬆弛下來,蕙娘瞅了他們一眼,話縫又是一轉。「可你們想把盛源吞了幹嘛呢……吞了盛源,全國票號,可就只有咱們宜春一家獨大了。」

  這不就正是宜春號的目的?一家獨大,和二分天下,這裡頭的利潤差得可就大了,絕非一除以二這麼簡單。喬門冬面露詫異之色,李總櫃倒是若有所思。

  「看來,您還是和老太爺一樣,」他慢吞吞地說,「求個穩字——」

  「不是我求個穩字,這件事,不能不穩著來。」蕙娘淡然道,「宜春號現在的攤子已經鋪得夠大了,要再想壟斷這門生意,是要遭忌諱的……到時候,令自上出,要整頓你們很難嗎?吞併小票號可以,和盛源號硬拚幾招,都沒有任何問題。要送楊家幾分干股,你們也都可以做主操辦,唯獨就是這吞併盛源號,以後想都不要去想。我也好,老爺子也好,都是決不會支持的。」

  她瞟了兩人一眼,眼神在這一刻,終於鋒利如刀。「你們真要一意孤行,那說不得對不起這些年的交情,我也就只有退股撤資,把現銀先贖回來再說了。」

  三成多的股份,那是多少現銀?宜春號要湊出這一筆銀子,肯定元氣大傷,只怕是事與願違,不被盛源號乘勢崛起反為吞併,都算好的了。更有甚者,焦清蕙手裡這麼一大筆現銀,她難道就只是藏著?要是轉過身來把這筆銀子投到盛源號中去,對宜春號勢必是毀滅性的打擊。

  這裡頭的潛台詞,雙方都是清楚的,蕙娘也不再做作,她這句話毫不客氣,隱含吩咐之意,竟是悍然將自己當作了宜春號的主人——要知道,連她祖父,都沒有這麼直接地插手宜春號的運營……

  可兩位大佬也只能低頭受了,喬門冬輕輕地歎了口氣,「您說得是,到底是立足朝堂,比我們這些幽居山西的鄉巴佬老西兒,考慮得要深遠得多了。」

  蕙娘嫣然一笑,「您這也是說笑了——雄黃,把我閒時寫的那幾本筆記拿來吧。」

  她又衝權仲白眨了眨眼,「相公,上回就想請你給李老扶扶脈了,沒成想一直沒能碰面……」

  能讓神醫扶脈,真是好大的臉面,李總櫃受寵若驚,連連遜謝,權仲白也知道焦清蕙的意思:她這是要和喬門冬說些票號具體經營的事了。另一個,也算是向李總櫃的賣個人情。

  如此小事,他當然不會不予配合,權仲白站起身沖李總櫃示意,「掌櫃的且隨我來,前頭設施齊全一些。」

  兩人便出了內院,往外院權仲白專門扶脈的一間屋子裡坐了,權仲白為李總櫃扶了脈——其實聽他呼吸,看他臉色、眼珠,他心裡已經多少都有數兒了。「您這是平時抽多了旱煙吧,煙氣入肺,進了冬難免就愛犯咳嗽……」

  李總櫃連連點頭,「是有這麼一回事。」

  今日被迫對這麼一個十九歲的少婦點頭哈腰的,對他來說顯然是個震動,乘著權仲白開方子的時候,李總櫃忍不住就和他誇焦清蕙,「女公子實是『雛鳳清於老鳳聲』,她不比老太爺,平時國事繁忙,心思一經專注,明察秋毫之末,這一回,大爺是心服口服,再不敢興出什麼不該有的心思了。她的股份本來就佔得重,如能入主票號,主持經營,只怕十年後,不說把盛源擠垮吧,但進一步拉大差距,還是手到擒來的……」

  宜春號內部的結構,焦清蕙是和他說過幾次的,李總櫃股份不多,掌管了票號業務,實在是個可以爭取的對象。他幫著喬大爺擠兌清蕙,實在也可以說是本人的一次試探,只是以他身份,肯定不能常來京城。私底下和清蕙接觸,又將犯了喬大爺的忌諱……

  「她哪有那個工夫,」權仲白一邊寫方子一邊說,「平時府裡的事都快忙不過來了……」

  他掃了李掌櫃一眼,見他真有失落之色,才續道,「不過,這也是她自己做主的事,我就為您帶個話也就是了。」

  李掌櫃嘿嘿一笑,謝過權仲白,也就不提此事,他很感慨。「說句實在話,也就是您這樣青年有為的舉世神醫,才能壓得住女公子了。老爺子將女公子許配給您之前,我們心裡是犯嘀咕的,當時雖沒領教過女公子的厲害,可僅從幾次接觸來看,人品才能,都是上上之選,如是選贅,怕是男弱女強,終究辜負了她的蕙質蘭心。二少爺得此賢妻,日後的路,想必是越走越順嘍。」

  這話暗藏深意,權仲白也聽出來了,他微微一笑,並不搭理。此時裡頭有人出來請李總櫃,「留下來吃飯,雖說我們少夫人身子沉重,不便相陪,但二少爺、四少爺今日都得空,務必吃過飯再走。」

  以他們商人的身份,要和國公府少爺平起平坐地宴飲,大家都覺得古怪,李總櫃自然也懶得吃這麼一餐飯,喬門冬估計和他是一個想法,這時候也出來尋李總櫃,兩人又謝了權仲白,這才告辭出去。權仲白便回去尋焦清蕙——寒暄道別的這麼一會工夫而已,她已經回了東裡間,頭上的首飾拆卸了,寬袍子換成了棉的,唯獨只有妝沒卸掉,看著還是光彩照人,只是半躺半靠,那無形的威儀,已經換做了矜貴的嬌慵。

  「今兒回來得倒是早。」她若無其事地和權仲白打招呼,「每次過去,封子繡不是都留你喫茶說話的嗎,還以為你要午飯前才回來……」

  「我要午飯前回來,這熱鬧還趕不上呢。」權仲白摸了摸蕙娘的肚子,蕙娘白了他一眼,「正踢著呢?剛才你坐得那麼正,我就想著,孩子怕是不舒服了,可看你神色,又似乎一點事兒都沒有。」

  「踢得一陣陣的!」蕙娘也就只能和權仲白抱怨了,「小歪種就會分我的心,給我添亂……」

  能順利壓服宜春票號,女公子顯然是有幾分開心的,她沖權仲白呲著牙笑了一下,「嚇著了吧?當時就和你說,四月之前,必能解決的。」

  「你和他們怎麼說的,」權仲白問,「王家這親事,是早就定下了?你卻不和我說,早知道,不喊季青來幫你了。」

  「當時也的確需要一個人唱唱黑臉。」蕙娘還是領這個情的,「……算你有點良心吧,好歹是幫了我一把。」

  她沒瞞著權仲白,一邊用點心,一邊就和他說了具體的安排佈置。「王辰要說文娘,那肯定得中個進士,也只有中了進士,才能談親事……盛源票號現在巴上了王家,那也是眼看著幾年內就要回京入閣的人物,又和我們家沾親帶故的,宜春號還能鬧什麼蛾子出來?和商人打交道,就得從商人的心思去想事,他們想擠盛源票號,為的還不是銀子?又不是單純要和我置氣,拿準了我只能稀釋股份,也是因為即使退股,大筆現銀在手上不花,只能招惹禍患,現在一聽說我有了新的投資渠道,還不魂飛魄散?消息一傳過去,他們就趕過來賠罪了。我稍微拿捏一下,定了各家增股一百五十萬,這事就算了了。喬大爺一個勁給我賠罪,還說要你沒事去山西玩,我都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了。」

  有些威脅,不必形諸於口,聰明人自然有會於心。權仲白想了一想,「看來,在這一次下馬威不成之後,往後他們是不會給添堵了。」

  「也就能管個幾年吧。」蕙娘搖了搖頭。「他們想拉楊家入伙的心思,只有更熱切的。商人不會管政治上的事,老太爺還在位的時候,他們不會再興風作浪了。可等老太爺退位之後,我們要還是這個樣子,他們肯定會再動心思的。」

  這還是蕙娘第一次直接地和權仲白談到爵位歸屬的事,權仲白不置可否,「楊家未必會入伙票號,他們家的錢已經夠花了。再說……」

  他看了蕙娘一眼,不想往下說了,蕙娘卻不依不饒,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這又怎麼說?你別藏著掖著的,你瞧我和你說話,就沒留一點底。」

  「再說,瑞雲的公公要想當首輔。」權仲白說,「也不會入股票號的。你們家入股票號,是先帝臨終前都耿耿於懷的事,這件事,老太爺也許沒告訴你吧。但起碼皇上是心知肚明,現在票號的能量,誰都是看得出來的。一旦入股票號,政經雙方面都大權在握,後宮還有個寧妃?楊家那就不是鮮花著錦了,那是找死。就是你們焦家,當年上位首輔後,因為宜春號發展太快,也不是……」

  這一次,他沒往下說,蕙娘也不問了。她面上掠過一線陰影,到底還是放過這個話題,沒有和權仲白糾纏著宜春號分股的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說,「反正這銀子,從來也都不是白賺的。」

  「我就是好奇。」權仲白慢慢地說,他深思地望著蕙娘,「你從去年九月,就如此篤定四月前此圍必解……如果王辰沒中進士,親事未成,那你還留有什麼後手不成?看起來不像啊……」

  這話題再往下說,那就敏感了,蕙娘也就是因為這個,之前不大想向權仲白交底,可今天這麼不巧,他幾乎是聽聞了整個會面,對事情的參與度也到這個地步了,即使她不點明,權仲白難道自己就想不出來?這個人就要有什麼琢磨不出來的,恐怕從來不是出於笨拙,而是他本人不想去琢磨而已。她在琢磨他,他何嘗不也在琢磨她?時至今日,恐怕對她的作風,他心裡也早都有數了……

  「焦家有焦家的面子,王辰那個身份,沒有進士功名,老爺子對文娘都交待不過去。可老人家這幾年就要下去了,未必能等到三年後再退。」她淡淡地道,「文娘年紀到了,也等不起三年。王辰這一科不中,親事不成,傳承的擔子也就交不到他手上。盛源號這麼多年來好不容易攀到了一條大腿,你說,他們會容許王辰落榜嗎?」

  也就是因為科舉終有風險,在親事定下來之前,蕙娘是決不會四處亂放消息的,把時間拖到四月,一切順理成章,問題迎刃而解,宜春票號的人就有不該有的猜測,那也終究沒有任何真憑實據……

  權仲白不禁悚然動容,「掄才大典,豈是兒戲,你的意思,這是——」

  「我可什麼都不知道,」蕙娘一扁嘴,「不過是瞎猜一通,和你取樂而已,你可不許出去亂說啊。不過,王辰的確也有幾分真才實學,他的文章應該做得不錯,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好的名次……」

  她歎了口氣,「罷了罷了,文娘本身資質也沒有太出眾,有了這麼個功名……勉強算他配得上吧。」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科舉舞弊,一旦查出來,那是從上到下要一擼到底的!休說王布政使遠在外地,尚未入閣,就是焦閣老要事先透題,都必須費上極多手腳,並且收益和風險絕不配襯。權仲白想不通了,「盛源號就為了他出手,那也是經不起追查的事,稍微一聯想這裡頭的利害關係——這種事,沒有事過境遷一說的,難道為了上位,他王家連這樣的風險都願意冒?」

  「你難道沒覺得,這些年山西籍的進士越來越多了嗎?」蕙娘靜靜地道,「老西兒有了錢,樂於支持本鄉的讀書人,本來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可天下有錢的地方多了去了,川中鹽商有沒有錢?揚州、蘇州、杭州、福州,有錢人遍地都是,為什麼就是山西一帶,出的進士逐年增多呢?」

  在權仲白驚駭的神色中,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很多事,官做不到的,商人卻可以辦得到,有山西幫的全力支持,王辰這個進士,還真不算多大的事。」

  權仲白一生人最憎鉤心鬥角,哪裡從這樣的角度去考慮過問題,略加思索,便真是憂心忡忡,他忍不住問,「你祖父都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怎麼,還不肅清吏治,起碼不能讓選拔官員的制度,被一群商人綁架吧!」

  「用不著你多操心!」蕙娘噗嗤一笑,她戳了戳權仲白的胸口,「你當皇上為什麼那樣打壓山西幫,還不就為了這個……他們上位者,最忌諱的就是別人來分自己的權,只會比你更敏感十倍,不會這麼遲鈍的。傻子!」

  比起她隨意揮斥之間,就將宜春票號的危機化為無形,權仲白似乎是無能了一點。可他並沒自慚形穢,眉頭反而皺得更緊,「慢點,這個王辰,今年也有二十多歲了吧?」

  見蕙娘神色一僵,並未回答,他心裡有點眉目了,又進一步問,「他弟弟都成親了,自己怎麼反而沒有婚配?」

  「也是續絃,元配幾年前去世了。」蕙娘垂下頭去,不看權仲白了,她答得依然很坦然。

  「幾年前,到底是幾年以前?」權仲白盯著問了一句,「又是什麼病去世的?」

  「唉……」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差不多,就是子喬出世那一年前後吧。什麼病,我們沒問,有些事,不必知道得太清楚。」

  是巧合還是有意,真是說不明白的事,好比蕙娘,當時為什麼說四月前見分曉?王辰一中榜兩家一說親,宜春票號還不是什麼都不明白了?這是在這兒等著呢。可在他們來說,也只能是會意而已。正要建立起一條邏輯線來指責焦家早做兩手準備,那也是沒影子的事。王家的意圖也是如此,權仲白什麼都明白了,可又什麼都說不出來。焦清蕙今日的威風八面、舉重若輕,實際上,還不是她妹妹焦令文的親事換來的優勢?

  他的眉頭緊緊地擰了起來,注視著蕙娘,眼神全未曾移開,好半日才道,「我覺得,你和你妹妹的感情,應該還是挺好的!」

  「我和我祖父的感情也很不錯啊。」蕙娘早就做好了準備,她輕聲回答,「你和你繼母直接,難道就沒有真情意了嗎?我們還不是成了親?」

  上層上的事,本來就同私人感情沒有一點關係。上層世家的兒女,難道還有誰不清楚嗎?

  「我的確不是什麼良配。」權仲白沉聲說,「可還不至於為了榮華富貴,把你給害了。要不是清楚這一點,恐怕你祖父也不會讓你把票號陪嫁過來,可王家如此行徑,在老爺子下台之後,我看令妹的結局,恐怕不大好說啊。」

  蕙娘眼角,應聲輕輕跳了一下。

  「所以說,我心裡裝著事呢……」她似乎根本不以權仲白話中的複雜情緒為意,抬起頭幾乎是抱怨地道,「老爺子要這麼安排,我有什麼辦法?從小就沒打算給文娘說高門,性子養得那樣嬌貴。以後她肯定是要吃點苦的……到底還不是要靠我?」

  「靠你?」權仲白有點吃驚,「你再能耐,她也是出嫁的閨女——」

  「老爺子讓我把票號帶過來。」蕙娘說,「不就是看中了你們家的忠厚門風嗎?對門風忠厚的人家,可以依靠你們的良心,對於沒有良心,一心只想往上爬的人家,只好依靠他們的上進心嘍。只要你這個神醫榮寵不衰,文娘在夫家的日子,就不會太難過……」

  她露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略帶戲謔地道,「其實說到底,靠我也還是靠你嘛……不過,以相公的慈悲心腸,自然也不忍得文娘太受氣的,你可是肩負重任,要奮勇向前哦。」

  權仲白一時,居然無話回答,他像是終於真正地揭開了焦清蕙的面紗,碰觸到了她的世界,跳上了那一葉屬於她的冰冷、黑暗,為無數礁石和激流包圍的輕舟,這輕舟上承載了驚天的富貴,承載了無數嬌貴的講究,也承載了爾虞我詐、明爭暗鬥,承載了骯髒而真實的權錢交易、權權交易——這些事可能非常醜陋,可能只存在於潛流之中,與大部分大家嬌女沒有半點關係,但它的確存在,它就存在於焦清蕙的生活裡,存在於她的富貴之中,勾染出了她的一層底色。

  在這一刻,他明白了一點她的邏輯、她的魄力、她的胸襟,他也真正明白了她說過的那句話。

  如此富貴,又豈能沒有代價?

  「如果……」一開口,居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感慨冒了出來。「如果你是個男人——」

  屋外忽然傳來了急切的奔跑聲,有小小的騷動一路蔓延了過來,很快就進了立雪院窗前,有兩路人馬幾乎是不分先後地闖到了東裡間裡。

  「二少爺!」一開口,也都是氣喘吁吁,「大少夫人/巫山姨娘,已、已經發動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00 PM

83二擊

  雖說是雙喜臨門,可誰也沒想到居然真這麼趕巧,這兩個人懷上的時間,大概只差了有半個多月,發動起來就更趕巧了,巫山拖晚了幾天,大少夫人提前了幾天,竟在一天之內都破了水。權仲白只好先到臥雲院看了看情況,見巫山這裡一切順利,便又到林家去了:大少夫人發動得早,都沒來得及回夫家生產。權伯紅和國公府派出去的接生婆子,已經趕往林家,權仲白雖然不好在血房裡待著,但進去看看情況,產後及時開點進補方子,也還是要的。

  女人生產,是最沒譜的事,國公府上下,估計是在意的人都去林家了,留下來的幾個主子都很淡定。良國公在做什麼,蕙娘不知道,權夫人、太夫人倒都起居如常。蕙娘就更不會在這種時候出去吸引注意力了,她用過早點心,過一會又吃了一點午飯,小睡起來,便和雄黃、焦梅、廖奶公商議著給宜春票號解銀子的事。

  中午發動的,到了晚上,巫山這裡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連林家也沒有消息送回來。立雪院裡的丫頭們,是有點幸災樂禍的:這要是都生了兒子,巫山這一位落地還稍早一些,那可就有看頭了。

  蕙娘也能理解她們的心思,她雖然決不會參與,但也不曾板起臉來訓斥螢石和孔雀——就是她自己,等到晚上該就寢的時候,也都還沒有睡意呢,九個多月的等待,這就要揭盅了。這充滿了風險的博弈,眼看著也就要有個結果……要說不好奇,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沒人性了。

  直等到後半夜,倒是府裡先得了好消息:巫山這邊,自然也有經驗老到的產婆等伺候,雖然年紀小,又是頭一次生產,但生得不算難,開了十指以後沒有多久,就看到了孩子的頭。生了個女兒,倒是母女平安。

  孕婦渴睡,得了這個消息,蕙娘也就實在撐不住了,眼皮一沉,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權仲白都回來吃早飯啦——大少夫人產道開得慢,還是權仲白給紮了一針促產,孩子這才落了地。她年紀大比較吃虧,生得也久,眼下孩子才落地沒一個時辰呢,但足以令眾人高興的是,經過這十多年的等待,國公府裡,總算是迎來了嫡長孫!

  「好消息。」就算心裡有別的想法,蕙娘也不會在這時候和權仲白吵架,「大哥大嫂一天抱倆,兒女雙全,這是福分不怕晚。」

  權仲白也比較高興,「最難得孩子中氣十足,本來母親年紀大了,孩子元氣虛弱的情況比較常見,這麼母子平安的,倒是不多見。」

  因為孕婦是不能去探望產婦的,蕙娘也就沒費事客氣這個,她和權仲白閒話一會,就催他去睡了,難得比較溫存,「耽擱了一天一夜的,你也累著了吧?好歹歇一會再起來吃午飯。」

  「我還有話要告訴你呢,」權某人又生枝節,「昨兒談到一半就走了,沒顧上這一茬。」

  說著,就把李掌櫃的那一番話複述給蕙娘聽,又笑道,「聽到沒有,人家言下之意,連我配你,都有點高攀了呢。」

  他現在心情好,自然愛開玩笑,蕙娘心情卻沒那麼輕盈,她沒好氣,「這個老李頭,這又兩邊賣好了。明知道我不可能接過掌事大權,還這麼說話……肯定是和喬大叔打過招呼的。這麼虛情假意地來挑我,有意思嗎?」

  這也不出權仲白的所料,只要焦清蕙還當著二少夫人,就不可能脫身出去領導宜春票號這條巨獸。她再精明能幹,要接過這個擔子,也得要付出許多心血與時間,要克服眾人對女子的偏見,更需要漫長的過程。

  「你要是個男人就好了。」他將昨天沒說完的話給補全了,「我昨天就想說,以你的魄力來說,後宅爭鬥,根本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你實在應該是或者投身宦海,或者一心經商,在江湖中闖蕩出一番名號來。在沖粹園、立雪院裡呆著,是有點委屈你了。」

  這一番話最妙在哪一點?妙在權仲白平時是從不說場面話的,要他甜言蜜語,還不如要了他的命。正是因為句句都發自赤誠,聽著才這麼動人,蕙娘唇邊,不禁浮起小小微笑,她又作起來。「知道委屈就好……知道委屈,你還不待我好點。」

  「我待你還不夠好啊?」權仲白叫起屈來,他今日終究是高興的,咬了一口饅頭,想了一想,忽然心頭一動,「宜春票號的事總算是有了結果,你現在精神也日益見好,成日這麼悶著,不覺得無聊嗎?」

  蕙娘歎了口氣,望了他一眼,雖沒說話,但眼神已經足夠表明態度了。權仲白也理解她的為難——現在他越來越瞭解焦清蕙,也就越來越能揣摩她的思維了。她必定是很無聊的,可一來為胎兒著想,二來也是為了在長輩心中取得更好的評語,事來找她可以,她去找事,那卻是決不能的。

  「現在大嫂生子,月子裡我肯定要時常過去林家照看。」他多少有些惡劣地添了一句,見蕙娘眼色深澤了一點,不禁也是暗自好笑:嫡長孫名分既定,洗脫了不能生育的陰影,長房繼位,恐怕是難起波折了。焦清蕙這會她心裡還不知有多難受呢,可這難受卻決不能露出來,在他跟前,尤其要若無其事——也難為她了。「毛家這件事,我就很難繼續留意了……你和達姑娘來往的時候,可以設法留心,催她給毛家送信。親家的好意,毛家不能不視若無睹,肯定要打發人上門來請的。最好在四月裡,能把這件事辦下來。」

  以他權神醫的身份,要給一個病人扶脈,還用為此做作?只怕稍微一發話,多的是人要撲上來請呢。就直接去毛家登門問診,難道毛家還把人趕出來?他猜著蕙娘是必定要有所疑問的,可沒想到蕙娘居然還是不問,只微微一怔,便行若無事地應了下來。「噢,好呀,下回寶姑娘再來,我肯定為你辦了。」

  一次不問、兩次不問,三次不問,都可以解釋為焦清蕙明知達貞寶即將出嫁,兩人偶然交談,也都發生在她眼皮底下,她不必發話,免得招惹了妒忌嫌疑。可這事情明知是有蹊蹺了,她還不問——這可把權神醫憋得壞了,他本來也打算去休息一會,可被蕙娘這一鬧,上了床都輾轉反側的,倒惹得炕上的蕙娘直發笑。

  明知相公在拔步床裡休息,她不去別的屋裡看書閒坐,非得在裡屋呆著,簾子也不拉,陽光明晃晃就照進來了……這還笑呢,明顯就是知道他被憋得不行,故意要看他的笑話……這個焦清蕙,真是處處不壓人一頭,逼得人主動讓步,她是決不會消停的。前幾個月恨不得長在他胳膊上的那點馴順依從,全都不知飛哪去了,這人才好一點兒呢,就這麼得意洋洋、威風八面的……

  權仲白也有心忍一忍,他實在是一見焦清蕙這個樣子——泥人也有土性子,就想和她鬥一鬥,可焦清蕙有的是時間,他沒有呀。這會休息起來了,他還得去巫山那裡看看,這幾天都沒有給府外候著的病者們扶脈了,他心裡也過意不去,再有往年這個時候,桃花汛起,黃河下游很可能會爆發瘟疫——這皇上終究也是要從離宮回來的,還有皇后的病情,楊寧妃的「病」情,他要做的事實在是太多太多了,焦清蕙說她心裡裝著事,其實他心裡的事,未必比她少……這場小小的局部戰役,他終究是要低頭的,焦清蕙也就是清楚這一點,才笑得那樣開心吧……

  她開心,權神醫也有點想笑,但在想笑之餘,到底還有些被打敗了的不開心,他一掀床帳子,威嚴地道,「過來。」

  蕙娘在炕上側臥著,手撫著肚子,不知在出什麼神呢,見他投了降,她一翹嘴,得意之情,根本就無意掩藏。「過來幹嘛?」

  「你這個人,難道就沒點好奇心?」權神醫有點發急了。「雖然說關照貞珠的親戚,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我也沒那麼空閒吧,次次回來見到寶姑娘,我都要問她一句?我就不信,你一點也不想知道這背後的文章!」

  「背後的文章?」蕙娘拉長了聲音,很明顯,這只精神十足的小野貓,正享用著自己的勝利呢,他越發急,她就越是開心高興,就連聲調,都透著那麼胸有成竹。「你這麼危言聳聽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打什麼壞主意呢……不就是想查查工部爆炸的事唄,這有什麼難猜的,根本就是一目瞭然,也就是你這傻子,才遮遮掩掩、諱莫如深……」

  權仲白這回是貨真價實地打了個磕巴:宜春票號的事,尚且還能說是焦老太爺佈局好,引入王家作為牽制,不動一兵一卒,穩穩就壓住了喬家的異心。可這工部爆炸一案,他就有懷疑,也從來都掩藏在心裡,並未向任何一個人提起過此事,聽清蕙意思,竟是瞭然於胸已有一段時間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一下就失去開玩笑的心情,也顧不得那兒戲般的意氣之爭了。連一夜未睡的疲憊、迎接侄子降生的喜悅,也都全被摒除了出去,權仲白直起身子,他的語氣嚴肅了起來。「有同別人提起過嗎?這件事,最好是連一個字都別提……是我露出了什麼破綻?快告訴我,也許我還能遮掩一二。」

  蕙娘顯然沒想到他竟這麼認真,她也沒有再逗他,而是老老實實地道,「這並不難猜啊……工部爆炸,廢了多少年才研究出來的火藥方子,整個研究都拖慢了一兩年,直到楊家偏房那個大少爺橫空出世,這才又發展起來。可偏偏到最後,炸了那麼多次,還是炸出原來那張方子。方子沒事,為什麼會爆炸呢?還炸得那麼猛,那就很有可能是人有問題……一屋子俊才,就剩毛家三公子一個人活著出來,我雖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攬事上身,但你想查他,也不稀奇。燕雲衛肯定已經把他一家都梳理幾次了,估計也沒查出毛病來。」

  她有條有理地往下推,「雖說寶姑娘為人豪邁而沒有心機,似乎和前頭姐姐很像,但以你為人,如果動了心,肯定反而會更加迴避此女。她幾次過來,你回來撞見,不但不走,還要閒話片刻,再問問毛三郎的病情。結合那天你真的找了病案出來,研究了那麼一段時間,又打發人去給楊少爺遞話的舉動來看,這明顯是想要上門重新為他診治,重新找出一點線索——可你不能無故上門,得借達家這個話口過去。這……有什麼難推的?」

  聽起來是不難,可能抽絲剝繭見微知著,僅從權仲白對達貞寶反常的熱情,推論得這麼細緻入微,其中需要的眼力、胸襟、冷靜、細密,又那裡是一句『這有什麼難的』能概括得了的?權仲白對焦清蕙這個守灶女,實在一直是有幾分不以為然的:除了格外野心勃勃之外,似乎也看不出她的出眾。

  宜春票號一事,算是她小露鋒芒,也還不能將功勞全歸在焦清蕙頭上……這麼一席話,終於是把權神醫說得啞口無言了:守灶女就是守灶女,焦家兩代俊才傾注了無限心血澆灌出來的人物,能簡單得了嗎?

  忽然間,他又有點不想把這件事交待給清蕙了:恐怕以她的聰明,一旦牽扯進來,必定能推測出更多信息。畢竟是懷孕的人,不好讓她過分耗費心神吧……

  可話趕話說到這裡,他不能不給蕙娘一個回答——她的猜測,究竟是猜中了還是沒猜中呢?而一旦給出了這個答案,以她多年在焦閣老身邊伺候,所接觸到的種種信息來看,她未必不能就自己推測出正確答案來……這裡頭要花費的精神,可就更多啦……

  「的確。」權仲白也只能往下走了,他低沉地說,「這件事,是有許多疑點的。我對毛三郎印象很深,他是傷勢最重的病患之一,事發當時也在屋裡,身上的確是嵌進了一些精鐵粒,為了一一取出,我頗費了一番工夫……但,我記得很清楚,當時他的傷勢,全集中在胸前正面,這些鐵粒的數目,也不會太多。」

  焦清蕙頓時神色一動,又一次證實了她的靈敏。「火藥中夾雜鐵粒,也是傷人的妙法。爆炸時嵌入體內,並不稀奇。事發突然,他就算在屋子外圍,被波及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其實就算背面受傷,也沒什麼好隱瞞的,畢竟他當時完全可能轉身而出。」

  權仲白深吸了一口氣,「但背面受傷甚重,卻一語不發、毫不解釋,甚至還在我跟前掩飾去了這一背的傷口,如果貞寶所言是真……這就非常可疑了。」

  他輕輕地按住了焦清蕙的手背。「如果不是男女有別,這件事,我不會交給你。試想若有人從中弄鬼,他們的能耐該有多大,用心該有多狠毒?對他們來說,人命是根本不在話下的。你設法催促安排,讓達家把消息送出去就夠了……別的事,不要多管——記住,不要流露出著急神態,這件事,別和達夫人談,貞寶還是個小姑娘,心思單純,她不會意識到不對的。」

  邊說,權仲白就邊有些後悔,他不禁扣緊了蕙娘的柔荑,再叮囑了一句,「絕對不要往裡深入了,就辦好這件事就成……」

  焦清蕙眼波流轉,眼中神彩蕩漾,沉思了好一會兒,這才反手握住權仲白,曼聲道,「知道啦、知道啦,這件事,我一定給你辦好。」

  不知為什麼,她竟是神采奕奕,大少夫人產子的消息所帶來的鬱悶,似乎已經——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05 PM

84刺探

  進了四月,權仲白果然忙了起來,第一個皇上身體有恙,第二個家裡有兩個月子裡的產婦,總要稍微關照一番,就這麼兩點,已經是忙得不可開交,更別說河北一帶果然又有小規模的疫情爆發。雖說蕙娘懷孕已經進入第八個月,但他在家的時間,倒是比前幾個月都少了一些。

  他不在家,權夫人就經常過來找蕙娘說話——雖說長輩的過來小輩院子裡,多少有些不大合乎規矩,但畢竟是出於關心,家裡人也沒誰會在這件事上討嫌,兩婆媳倒是比從前都走得更近了一點點,權夫人還把自己給預備的產婆給蕙娘介紹了一番,讓她自己準備的燕喜嬤嬤,同這八個經驗老道城裡城外都有名聲的接生婦多加熟悉一番,連著季媽媽都一道來磨合。圍繞蕙娘生育時可能出現的種種險情,逐一都要作出應對的方案來,此人做什麼,此人又做什麼,是從這麼早就開始分配演練了。

  自己家裡出人,就不用擔心生產時為人暗害,權家也有婆子在屋內,甚至還有太夫人的季媽媽當個眼線,這就能有效地隔絕了偷龍轉鳳、狸貓換太子這樣異想天開的手段。聽權夫人語氣,巫山、大少夫人生產時,屋子裡充當眼線的,還是她身邊得用的管事媽媽,和良國公自己派出,府裡幾代老人出身的管事婆子。如此多重眼線,是根本就容不得任何一點異樣的用心。權夫人講給她聽,多少也有點警告蕙娘的意思:可不能看著長房領先了,她就鋌而走險,玩弄些注定會被識破的花招……

  蕙娘自然也不會做此想法,說到底,她今年才十九歲,生育機會有得是,第一胎是女兒又如何?無非再蹉跎幾年,只看大少夫人產子後,國公府的平靜反應,便可知道老大夫婦望穿秋水盼來的這個兒子,根本就不是讓他們登上世子之位的聖旨,不過是一根讓他們留在局中的稻草而已……步步順當然是好,可一步走得不順,她也不是不能忍耐蟄伏。這條路不同,還有另外一條,只要能把權仲白牢牢地攏在手心,長輩們終究會為她鋪出一條登天道的……

  只是兩相比較之下,似乎生子上位這條路,還比另一條要更簡單一點。權仲白這個老菜幫子,幾乎佔盡了優勢,又哪裡是那麼好馴服的……自己不被他套上籠嘴,那都好得很了。

  如今天氣漸漸地入了夏,早晚風涼時候,蕙娘也經常出來散散步,偶然到擁晴院裡走走,也撞見達夫人幾次——達貞寶倒還和往常一樣,經常到立雪院裡尋她說話,權仲白在家不在家,對她似乎沒有一點影響。

  這一日達貞寶過來的時候,蕙娘正準備出去遛彎呢,索性就帶她一起在園子裡繞,達貞寶因道,「這次過來,沒見到世伯母,我伯母在老太太那裡呢。」

  「婷娘今日行冊封禮,」蕙娘漫不經心地說,「雖說只是個美人,但好歹也是喜事,娘就進宮去了。說起來……你這幾次過來,怎麼都沒見到丹瑤?」

  「前幾日有人上門問八字。」達貞寶笑道,「瑤娘害羞,躲著不肯見人呢。正好她一個親戚也在京城,就把她接去玩幾天。」

  這麼快就說上親事了?蕙娘有些詫異:權叔墨的婚事,她當不知道,權夫人也是提都沒提。現在看來,應該是沒成——這倪丹瑤那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拒絕國公府吧,這就是權家到底還是沒看上她了?可論她個人條件來說,能夠參加選秀的,性格才學,也都不會太差吧……

  她都不知道內情,達貞寶自然更不會知道了。兩人在權家後花園內走了一會,蕙娘有些疲憊了,便帶著達貞寶在水邊花陰處坐下休息,因便笑問達貞寶,「她倒是慢了你一步,一樣的年紀,你都說了人家了。婚期定在什麼時候呀?嫁妝都繡得了沒有?郎君可曾相看過?」

  達貞寶說起親事,一直是有一點羞澀的,腮邊染上微紅,看著也別有風情,她一一地答了,又歎了口氣,不待蕙娘問,自己都說。「姐夫心意拳拳,幾次見我,都問起三公子。可伯母管束我嚴格,這實在是送不出人去傳話。我這會倒是怕見姐夫,覺得辜負了他的一片心意呢。」

  倒也是乖覺,自己一提起這婚事的話口,就預先堵了這麼一句……

  可蕙娘會答應權仲白這個請求,自然不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工部爆炸案。她對於權神醫不務正業,閒著無事要客串大理寺提刑官的熱情,其實還有幾分不以為然,如他所說,倘是有人主使,如此膽大包天的亡命徒,什麼事做不出來?只是老菜幫子打著她懷孕了不能費心的名號,自說自話地這就給調查上了,她也不能不幫他一把……唉,到底是夫為妻綱,他這是根本還沒成心對付她呢,她就已經要這麼為他操心了,要是兩人沒有這一層夫妻名分,別說她焦清蕙了,手底下隨便一個丫鬟打發出去,恐怕權仲白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再說,一拍兩響、一舉多得四面賣乖的事,也一直是很合蕙娘胃口的。

  「唉,你才來沒多久,不知道你姐夫的性子。」蕙娘真心實意地歎了口氣,「這個人,行事是處處出奇,他是個自由自在的佳公子,就根本不去考慮我們女兒家的難處。哪裡想得到你派人送信有多困難呢?他想不到的……」

  說起來,達貞寶這幾個月,幾乎十天半個月總要過來一次,兩人也算是相當熟稔了,她見識廣博、豪爽明朗,並不是那等乏味無趣,不值得來往的所謂大家閨秀。蕙娘又要籠絡達家的讚許,為自己博得個賢惠的名聲……兩個人你來我往,還真是好來好去、相當親熱。蕙娘這話就說得很順理成章,她體貼達貞寶,「我也為你想過,要不,就讓你姐夫直接上門去吧——可也不怕你惱,你姐夫畢竟身份放在這裡,連皇上有時候都要請他呢,這麼忽喇巴上門去,傳出去了,他不好做人的。這要是等你出了門呢,你姐夫這個人,行蹤不定的,誰知道到時候會不會又南下去廣州、蘇州一帶了?耽誤了病情,那就不大好了……」

  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顯示出她這個小主母的周到細密。達貞寶也是頻頻點頭,她乖巧大方,「嫂子可是為我拿了主意?還快請說吧。」

  蕙娘又掃她一眼,這一次,她似笑非笑的,在體貼的語調下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底蘊了。「要不然,就由我這裡出兩個人,冒稱是你們達家的下人,往毛家走一趟送送信?咱們倆對好詞了,這點小事,萬不會露餡的,就算露餡也沒什麼——也省得你姐夫每次回來見了你,都要站住腳問一問這事……」

  前頭還好,最後一句,到底是有些陰陽怪氣的,露了情緒……看來,雖然面上不說,但一個未嫁女老和夫君對話,焦清蕙心裡也不是不介意的。

  達貞寶微微一怔,她飛快地看了蕙娘一眼,又沉思了片刻,這才低聲道,「本想著初來乍到,親戚不多,又承蒙嫂子待我好,我也就不知廉恥靠過來了。指望著嫂子將來能拉我一把……不想,嫂子還是知道了?雖說我沒見過,可人都說,我生得和去世的貞珠姐姐很像,唉,是我讓嫂子不舒服了。我給嫂子陪個不是吧!」

  居然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來,給蕙娘福身行了一禮。蕙娘忙叫身邊丫頭扶住,「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快別多心了。前頭貞珠姐姐,連我都沒見過呢,不是你說,我都不知道你們生得像……說實話,這還是心疼你姐夫,他啊,比閣老都忙!成天到晚的,事情實在多,能少惦記一件事,就少惦記一件事吧。」

  這圓得有點假,但也是必要的場面工夫,達貞寶便轉憂為喜,真的將蕙娘的客氣話全盤吃進,「那倒是我想多了……因嫂子實在是真心疼我,我、我是真想交您這個朋友……」

  兩人不免互相又姐姐妹妹地親熱一番,達貞寶對蕙娘的提議,那是欣然受落,直道,「真是好辦法,我這裡就寫一封信,請您到時候送去吧。」

  說著,回到立雪院,便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封信交給蕙娘,蕙娘隨意遞給綠松,綠松就捧著退出了屋子。她又留達貞寶說了幾句話,前頭已經有人過來呼喚,她便辭去了擁晴院。

  今日綠松沒隨著出去,是石英跟在蕙娘身邊,對這個達姑娘,她身邊幾個大丫頭態度也都很一致,綠松好點,不屑放在心裡,蕙娘不提她,她不多說什麼,孔雀雖還不知道蕙娘的懷疑,但她最藏不住好惡,見到達貞寶,就像是昔日見到五姨娘,達貞寶擔心的『高門大戶,孤身上門,下人的臉色不好看』,實非無的放矢,她這不是孤身上門呢,孔雀的臉色就已經不好看了。石英呢,她倒不至於不屑達貞寶,而是遵從蕙娘定下的基調,已經把她當作一個心思縝密的大敵看待了,也因此,她有些納悶,上來服侍蕙娘用點心時,便問,「您今日試探這麼一招……她倒是接得好,瞧著是真為了毛三公子擔心,並沒有露出什麼破綻……倒也就大大方方地,把幾件事都挑破了放到檯面上來。」

  蕙娘是何等人物?真要看達貞寶不舒服,多的是辦法讓她從此以後進不了立雪院的門,至於把這猜忌給露在話裡嗎?這猜忌,就是下在話裡的鉤,可鉤卻並不明顯。達貞寶如果真的豪闊而無心機,那也就放過去了,並不會深想。即使她品出了其中的意思,也可以假裝無事,不去咬它,以後再厚著臉皮上門來,蕙娘還能把她趕出去?可她不但品出來了,沉吟了、低頭了,還把話說得這麼明白,道歉道得這麼真心實意,這難免讓人有些疑惑:要是真想攀龍附鳳,蹬了那個瘸子未婚夫,她似乎不必這麼做吧?石英這是給蕙娘面子,沒把話說明白,事實上,她估計已經是有些動搖,對蕙娘的判斷,信得沒那麼真了。

  「的確是個高手。」蕙娘也是若有所思,「連你都騙過去了……」

  「您是說?」石英神色一動。

  「真這麼敏感,連話裡一點不對都聽出來了。能品不出我對她的態度嗎?」蕙娘略略一皺眉,摸了摸肚子。「小歪種,又踢我……這幾個月她上門來,你幾乎都在一邊,你覺得我態度如何?」

  「這……」石英漸漸覺得有些眉目了。「也就是不冷不熱地,姑爺在的時候,您對她熱情一些,姑爺不在的時候……您老犯頭暈……」

  「老虎都有打盹的時候呢,人呢,心情不好就敏銳一些,心情好就忘情一些,這也是人之常情。」蕙娘說,「可狀態起伏成她這個樣子,前幾個月都看不出我的應付,今日忽然連這麼一點痕跡都給抓住了,還來一套長篇大論的。我可沒見過多少……」

  她笑了,「罷了,算她今日忽然靈醒吧,自己說穿長相相似,也算是夠坦誠的了。她到底居心為何,過幾天就見分曉了。」

  石英一時沒答話,蕙娘瞥了她一眼,見她似乎正在沉思,不禁就笑罵道,「傻姑娘,你也不想想,她要真如此敏感細密,又如此自尊自愛,一聽出我有疑她的意思,便挑破了大家說清——那麼,日後她還好意思上門嗎?起碼沒出嫁之前,她不好意思再過來了吧,等出嫁後名分已定再來走動,那就沒話說了。再說,我這連毛家事都攬到了身上,她還拿什麼借口上門呢?」

  此時把用意說穿,石英方覺蕙娘安排的周到細密,看似閒閒一句話,只為試探達姑娘,實則不論其清白與否,已經被截斷再上門來的借口。並且在姑爺跟前,還能維持賢惠名聲……

  饒是她已經在自雨堂服侍了這樣久,但畢竟從前,蕙娘的厲害是向著外頭,而非向著家裡人,所知畢竟還是有限。出嫁後韜光隱晦,也未曾玩弄太多手段,石英有很久都沒有如此心驚膽戰了:在這樣的主子手底下做事,哪個下人,不是戰戰兢兢?休說連一點私心都不敢動,任何事哪怕留了一點力,恐怕都要擔心主子能不能看出來呢……

  才正這樣想,綠松進來了。

  「已經趕著給毛家送去了。」她輕聲細語,「達姑娘人還沒走,也未曾打發人出府,應當是來不及向毛家送消息的。」

  「白雲——」蕙娘追問了一句。

  「白雲已經抄過了一份。」綠松呈上了一頁信箋。「您瞧著,筆鋒還成麼?」

  白雲善於舞文弄墨,書法比蕙娘還好,模仿他人字跡,也是從小練就的一手絕活。蕙娘打開這封信細細審視了一番——達貞寶的原件,她也是看過的——不禁便露出笑容來,「好好收藏,不要丟失了。」

  這連番安排,內中玄機,就又不是石英可以參透的了,她不禁詢問地望了蕙娘一眼,只是這一次,蕙娘卻沒了解釋的意思。她秀麗無倫的面上又現出了一點笑來,一手撐著下巴,很顯然,已經神遊太虛去了。

  #

  沒有在國公府生產,起碼彌月宴要在國公府辦,大少夫人在娘家做完了月子,當天就回到權家,彌月宴沒請外客,只是權家一家人連著親眷,也湊了有四五桌,分男女在鴛鴦廳中吃酒聽戲,倒也是熱鬧非凡。連巫山都有份出席——她剛被抬舉了姨娘,和大哥兒的養娘站在一處,也是笑容滿面,顯得十分精神。

  不過,權家諸人從太夫人起,明顯是更看重大哥兒,瑞雲、瑞雨姐妹爭著要抱大哥兒,倒看得大少夫人、大少爺唇邊都含了笑,蕙娘也想細看看這個小侄兒,但她不方便抱,只好就著瑞雲的手看了看——男孩似母,大哥兒現在看來,生得很像母親,白白淨淨、清清秀秀地,瞧著煞是可愛,是個很惹人疼的小少爺。

  「咦。」她眼尖,瞧見大哥兒耳後胎毛裡有一紅點,便笑道,「這是胎記呀?真是鮮紅鮮紅的,好醒目。」

  沒想到這麼一說,眾人都笑了,權瑞雨撥開鬢髮給她看,「這是我們家祖傳的胎記。連爹都有的!」

  雖說地方比較隱蔽,但蕙娘可以肯定權仲白是沒有的,她呆了一呆,「你二哥就——」

  「大哥也沒有。」權瑞雲捏著大姐兒的小手,「我們大姐兒也沒有,是不是?」

  她同大姐兒玩樂了片刻,才笑道,「我也沒有,這並不是人人都有的,我們這一代,便是瑞雨和季青才有。有時候隔代才有,也不稀奇。」

  蕙娘撫著肚子,輕輕地點了點頭,笑道,「原來如此。」

  說著,便不禁若有所思地望了大哥兒一眼,才一低頭,卻覺得有一道刀一樣的視線,在她身上打了個轉。

  可待她抬頭四顧時,屋內眾人,卻又都正談笑晏晏,大少夫人和權夫人正說著話呢,笑得比誰都開心……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07 PM

85怕死

  小心駛得萬年船,從彌月宴上回來,蕙娘沉思了半日,便命孔雀,「請養娘進來說話。」

  廖養娘很快就進了立雪院。

  以焦清蕙一落地便是千金萬金的身份,能當得養娘,自小將她教養長大的婦人,又豈是尋常?廖養娘雖然已經出去榮養了,但卻並非是因為遭到了蕙娘的厭棄。實在是十多年來,在飲食起居、為人處事、習字練武、人情世故等各個方面教養、照看清蕙,她已經熬干了心血,還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已是一頭花白灰髮,連焦家主子們都好不忍得,老太爺在子喬落地以後親自發話,令她出去安生休養。廖養娘這才從自雨堂被放出去了,一個月任事不做,也有二十兩銀子的月例,每逢四時八節,蕙娘還時常惦記著給她送好東西。不過,這幾年來,她也很少進內堂和蕙娘說話,就連孔雀婚事,這麼大的事,都不過是把女兒接回去稍加吩咐幾句而已。要不是蕙娘有了身孕,怕是難以請動她出山回院子裡幫忙的。

  以她的聲望、手腕,重出江湖沒有多久,立雪院上上下下,已經沒有人不聽廖養娘的使喚,就連綠松,在蕙娘跟前算特別有臉面了吧?即使是達貞寶已經說漏嘴的現在,綠松嘴裡也還是漏不出一句話來,蕙娘閒著無聊套問一句,她也是一問三不知。不是廖養娘特別發話,她哪敢這麼違逆自己——蕙娘也是深知此點,也就索性不繼續追問了。要知道,廖媽媽的一句話,在十三姑娘心裡,那都是有份量的。

  「眼看著就第八個月了。」蕙娘也有幾分感慨,她和廖養娘對坐著說話。「府裡也添了人口,重新熱鬧了起來……我看,您還是得把接生的事抓起來,不能由著幾處人馬在那瞎胡鬧。」

  廖養娘低眉斂目,好像沒聽到蕙娘的說話,自顧自地品著一盞香茶——她和孔雀生得很像,唯獨是沒有孔雀身上那股掩不住的尖酸刻薄氣兒,神色淺淡,雖不格外嚴肅,可望之卻令人生畏。連蕙娘都不敢催她,她等廖養娘喝完了一盞茶,才嗔怪地拿鞋尖輕輕點了點廖養娘的腿——這孕婦就是有特權,蕙娘是半躺在炕上,廖養娘就坐在她腳邊呢。

  「姆媽!」她有些撒嬌的意思,「人家這和你說話呢……你又擺臉色給我看。」

  「我不是擺臉色給姑娘看。」廖養娘終於有了動靜,她歎了口氣,「姑娘大了,這說話做事,有自己的手段、自己的考慮了……我也看不懂,也懶得看了。您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吧,別的話,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三姨娘性子柔和、謹守分寸,四太太更是個沒脾氣的大好人,老太爺、四爺都是忙人,不可能和蕙娘朝夕相處,要沒有廖養娘一點一滴地節制,蕙娘怕不早就要被養成說一不二、頤指氣使的性子了?對養娘的敲打,她很沒脾氣。「您這還是為了寶姑娘的事,和發邪火吧,不是都和您說了,姑爺重情重義,苛待寶姑娘,只會起到反效果……」

  「我說的不是這事。」廖養娘說。「您厚待寶姑娘,那是理所應當。在這件事上,您就比著國公夫人去做就是了。只是這送信的事,有必要那麼急嗎?您哪怕緩上一天呢,這不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嘛!落在長輩們眼裡,對您會怎麼想?您忌憚寶姑娘,名正言順,沒人能說什麼,可也不至於這麼沒有城府吧……」

  蕙娘的處事風度,十分裡有三分像爹、三分像爺爺,餘下三分精細,有三姨娘給的,實在也有廖養娘言傳身教,培育出來的。聽得這話,她不禁歎了口氣:要不是養娘身體不好,就讓她跟著文娘過去王家算了,有她在,文娘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也吃不了大虧的……

  「我還不知道您說的道理?」她歎了口氣,「可答應了姑爺,要把毛三郎找到,這要是為了再探探寶姑娘的底,就把這事給耽誤了。我可不好向姑爺交待……姑爺這不也沒讓我幫著辦幾件事嗎,頭一件事就砸了招牌,我哪還能挺直腰做人呀?」

  廖養娘不說話了,她掃了蕙娘幾眼,看得蕙娘全身發毛,「怎麼了,您做什麼這樣瞧我?」

  「也成親一年了,同姑爺處得怎麼樣?」廖養娘便問,「剛過門幾個月,聽孔雀說,覺得您不大看得起姑爺……」

  「現在也不大看得起呀。」蕙娘的頭,又高高地抬了起來,像一隻驕傲的孔雀,「他這個人……噯,都是不說了,要說起來,真是沒完沒了!」

  廖養娘便握著嘴,呵呵地笑起來,這笑聲到了一半,又化作了輕輕的嗆咳——年輕時候太勞累了,現在就有些氣短,要是真的笑急了,很容易就岔了氣。「好好,不提、不提……既然是姑爺讓您辦事,您緩下自己的事兒,也是應當的!」

  最後這句話,她咬字有點重了,蕙娘覺得有些不對,可還沒尋思出個所以然呢,廖養娘又道,「這江媽媽不也是家裡給您送來的麼?人是很可靠的,且又懂行,宮裡的幾個接生婆子,和她都是共出一脈師承。這內行人辦事,外行人不插嘴,我也就沒有多話,怎麼——」

  「大哥兒的身世,恐怕還真有一點問題。」蕙娘低聲道,「胎記這回事,我們家還不清楚嗎?爹有,娘有,孩子尚未必有,爹沒有,娘沒有,孩子突然有了,這情況就極罕見了。再結合懷上時機、生產時機的巧合,他這一出世,還真是巧上加巧、耐人尋味啊。」

  遂交待了一遍花廳中事,「倒是權家上下,恐怕未曾有誰注意過這回事……姑爺估計也不懂這個,我提出來一說、一頓,就有人露了忌憚,眼神凶得很!廳中都是女眷,在近處的也就是瑞雲、瑞雨,大嫂和四嬸、五嬸並婆婆了。兩個大小姑子不說,婆婆和大房疏遠,一旦知道此事,哪有不鬧出來的道理?四嬸、五嬸平時和府裡來往少,恐怕也不知情……」

  這樣的事,一旦鬧出來,那女方肯定是身敗名裂。就算只有一點危機,也一定要將其消滅在萌芽中。為此害上數條人命,那都是毫不稀奇的事,蕙娘這無意一問,是有點冒失了,本來生產時候,就是很容易做手腳的……

  「這件事,可以以後再談。」廖養娘當機立斷,這個灰髮婦人有幾分興奮,端莊的面具似乎也碎了一角,「這麼多巧合,不說破也就罷了,一旦說破,惹人疑竇也是難免的事……還是先平安生產以後,再做打算。」

  她壓低了聲音,「是不是,其實還不是憑著您的安排——」

  蕙娘眉尖微蹙,她擺了擺手,沒接這個話頭。「這不就把姆媽給請來了嗎,接生時候,季媽媽估計是不會動彈的,她就是一重眼線而已,祖父送來的接生媽媽,也可以絕對信任。唯獨國公府這裡派出來的管事們,不能不多加小心,免得人多口雜時候下個黑手,那就防不勝防了……」

  「還有產前這一個多月,也是再小心都不過分的。」廖養娘立刻接了口,她很快就下了決定。「讓孔雀陪著您用飯吧,這丫頭口也刁,一旦用料有什麼不對,都能吃得出來。這一個多月,還是以清淡原味為主,就別碰那些個下香料的大菜了。還有上夜人選,也要仔細斟酌……」

  有廖養娘接手,立雪院的安保,無聲無息又提高了一層,蕙娘也不再輕易出門,得了閒只是在院子裡站站走走,立雪院外的事情,現在是告訴她她也不要聽。就連達貞寶又過來立雪院看她,都被人擋了駕,「我們家二少夫人睡午覺呢,寶姑娘下回再來吧。」

  不過,儘管犧牲了再一次揣摩達貞寶的機會,當天就令人上毛家登門送了信,權仲白這個求患者若渴的大神醫,也還是沒能給毛三公子診治:據說三公子每逢春夏之交,傷口都痛癢難當,已經去承德一帶沐浴溫泉緩解病痛了。毛家人雖然受寵若驚,但也知道神醫最近忙,因只給『達家下人』帶了話,言道等三公子從承德回來,自然會上權家求醫的。

  要知道,權仲白這些年來四處行醫,其神醫之名,幾乎已經傳遍天下。多的是各地患者遠從千里之外趕來,盼著權神醫偶然一個回顧的,即使是當年昭明亂局,西北糜爛一片時,也還有人追隨著他的腳步,到西北前線求醫。毛三公子又不是頭疼腦熱,那是困擾他多年的老毛病了,今日有機會請權仲白診治,他不趕緊從承德回來,還這樣推三阻四的……

  「這個毛三郎,原來若有三分可疑。」蕙娘便同權仲白閒話,「我看現在也可以坐實為六分了。你若真要查他,倒要仔細一點,別被他動了疑心,免得……」

  想到達貞寶,她不禁輕輕地哼了一聲,權仲白卻好像沒有聽見,他正蹲在蕙娘身前,專心地按著她的肚子呢。

  八個月,孩子落地都能活了,蕙娘的肚子當然挺大,且尖且硬,幾個產婆都說像是男孩,權仲白對此不置可否,但隨著產程發展,他現在每隔幾天就要按按蕙娘的肚子,給她把把脈,更有甚者,還會拿個小碟子,貼在肚子上,「聽聽他的胎心。」他還讓蕙娘每天按時去記胎動,無奈小歪種不是動起來沒停,就是半天沒有一點動靜,蕙娘記下的數值是從不規律的,記了幾天,也就只能作罷了。

  「怎麼?」今天權仲白是摁得特別久,蕙娘有點不安心了,「小歪種剛才還動彈來著,你摁這麼用力,他又要踢我了。」

  權仲白卻仍未把手移開,他又按了按蕙娘的肚子,甚至在她肚皮上輕輕地拍了一下,蕙娘心頭一個咯登,想要去看權仲白的神色,卻又為腹部擋住——權仲白似乎也刻意將頭低了下去,不和她眼神對視……

  就像是一腳踏空,她忽然為無限的煩躁、擔憂包圍,辛苦懷胎八個月,受了這麼大的罪,這孩子要是出了事,不說八個月一點點把他吃到這麼大,嘴上說小歪種、小歪種,心裡終究還是有一點感情在。就說這胎死腹中之後,八個月了,要引產都是一番折騰,這要是生不下來,兩個人都憋死了也不是沒有的事。從知道懷孕的那一刻開始,便被她壓抑在心中的恐懼,忽然就隨著這沉默,打從閘門後頭泛了出來:這女人生孩子,一向是一腳踏陰,一腳踏陽,因難產身亡的事,根本屢見不鮮。她就算再能為,在這種事上,也真的只能聽天由命。萬一運氣稍微差了那麼一點,怕不是要再死一次……這一次,她還能再重活嗎?

  小歪種似乎未受母親心思影響,還是活潑潑地在她肚子裡打轉,因為父親摁得的確用力,它猛地踹了蕙娘一腳,惹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是有點疼,也是因為,權仲白終於抬起頭來了,他雖神色如常,但眼中的擔憂,卻是瞞不過蕙娘的。

  「這——這不是好好的嗎——」她一下失卻了平素的冷靜,滿心只想著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黑暗與窒息,未曾經歷過死亡的人,也許根本都不會明白,那是多麼令人恐懼、多麼令人發狂的經歷,痛楚甚至已經不算什麼,往日裡堅牢強健、任憑驅使的肢體,忽然間失去自制,度過苦海的舟筏忽然翻覆,心裡就有再多的念頭,口中卻再說不出來,只能一點點鬆開手,再無力抓牢,往黑暗中落去……

  蕙娘頭一回捉住了權仲白的手,她是如此的驚懼,驚懼得甚至連慣常的驕傲都再顧不得武裝,死死地捏著丈夫的手,就像是捏著她在激流中的浮木。「幹嘛不說話啊,你、你變啞巴了?是孩子出了什麼事,還是……」

  「胎位不正。」權仲白輕輕地說,「你沒察覺嗎?這孩子在你肚子裡翻了身……現在是橫胎了。」

  橫胎有多危險,那是不必說的了,蕙娘面色一白,卻還抱有一線希望,「我聽說,胎位打橫,針灸一番就能自然歸位,甚至沒過一會兒,它自然就回去的也是有的——」

  「有是有。」權仲白反手握住了蕙娘,他緊緊地回握著蕙娘,像是要用那一絲疼痛,幫助她保持理智。「但你是肚子小,孩子大,羊水並不會太多的,我恐怕它轉身不容易是一個,第二個,橫位胎兒,很容易伴有臍帶繞頸。如是自己轉回去,可能不會有事,萬一針灸刺激之下,它胡亂轉動,越纏越緊,很有可能……」

  「孩子……」蕙娘不禁感到一陣失落,但她究竟並非常人,一咬牙,便已經下了判斷。「孩子沒了,還能再生,可這麼大月份了。它要沒了,我——我——」

  「能保,肯定都保,」權仲白有些詫異:以蕙娘對子嗣的看重程度而言,會這麼爽快地就接受孩子可能有問題的說法,一心一意,只是全力憂懼自己的性命,實在是大不符合她的作風。「先等一天吧,明天要還沒有正過來,胎動次數又減少了,那就不能不施針了。」

  對孩子萬一夭折之後,能否平安引產,卻是避而不答……

  蕙娘空餘的那隻手,一把就握住了權仲白的小臂,她哪裡還有一點相府千金的風度,怕得渾身都在打顫,話也說不囫圇。「能保都保,要是它和我只能保一個,保我!權仲白,你聽見沒有,你還是個神醫呢,連媳婦都保不了——」

  話沒說完,蕙娘自己都覺得強詞奪理,一時間心灰意冷,鬆開手連話也不想說了,在此等時候,正因為她是如此聰明,所以才如此難以勸慰:世上神醫,那也是醫病不醫命。如果針灸之後,孩子轉為正位,卻因臍帶繞頸而去,那麼無非也就是生下死胎而已。可要是橫位時就這麼去了,胎動不再時已來不及,只有開膛破腹,才能將孩子取出,到時候她又哪裡能夠活命?也真的只能母子一起憋死了……

  「你要是這麼擔心。」權仲白默然片刻,竟也沒有安慰她,他低沉地道,「那就現在針灸吧,不等它復位了,搏一搏也好!」

  蕙娘眼皮一跳,睜開眼來望著權仲白,可此時,她竟再也看不出權仲白的表情了,夫妻相對,竟是默然無語,誰也沒有說話……

  「你……你就不怪我?」半晌,才有聲音輕輕地問,「不怪我不慈愛?」

  「人而求活,是天生本性。」這回答是沉穩而寬容的。「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不會比任何人少。」

  蕙娘心裡,不禁百感交集,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連眼睫都捨不得眨一眨,只是望著權仲白,她早已經失卻了平素裡那親切而矜貴的面具,甚至也失卻了冷靜而霸道的底色,眼下呈現在面上的會是何等一副表情,何等一種氣質,她自己都難以揣想,可她的確從未感覺如此赤。裸,如此無助,如此需要一個堅實的懷抱,又是如此絕望地明白,沒有任何一個懷抱可以給她依靠,再能幹也好,人這一生,難以抗衡的終究是天命……

  「這不是求活。」她輕聲說,「這是怕死,你為什麼不怪我?別看我平時……平時……」

  她說不下去了,淚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可我比任何人都怕死!你說我膽小、自私好了,我不想死,權仲白,我不想死……」

  她畢竟是得到了一個懷抱,權仲白的聲調是如此的冷硬,甚至比平時同她說話都還更缺少感情。

  「我會盡力保你性命。」他說,「我一定竭盡全力。」

  蕙娘閉上眼,眼淚流得更凶,她想要說話時,忽然覺得腰際又受了一記重踢:小歪種怕是也覺出了母親的情緒變化,他很是不滿意,連番拳打腳踢的,已經是又鬧騰上了。

  張開的嘴又合攏了,她把全身重量都靠進了權仲白懷裡,哽咽著道,「等一等吧,看看它能不能自己正過來,明後天再說……」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08 PM

86求活

  小歪種生命力頑強,雖然忽然轉為橫位,但胎動還算正常,一直維持了原來的頻率,忽而大動,忽而又許多時候不動,多少還是蕙娘的一點寬慰。在權仲白同江媽媽的指點下,她換了睡姿,往常都左側睡的,如今右側睡了,也顧不得姿勢不雅,還撅著屁股在床上跪了數次,可小歪種還是悠然自得,毫無轉為豎位的意思,說不得,只得出動權神醫的針灸絕技。連刺了四天,四天內蕙娘什麼事都幹不了,只等著胎動,好在這孩子皮實的很,雖然漸漸地轉為正常豎位,但每天還是照樣拳打腳踢,只是出拳時打的已經不是蕙娘腹側,饒是如此,蕙娘依然不敢怠慢,從四月中旬開始,她是真真正正隔絕了外事,一心一意就繞著寶貝胎兒打轉——用通俗的話說,這娃是真被嚇著了……

  越到臨產,可能出現的問題也就越多,因她一路雖然懷相不好,反應很大,但孩子還算是發育得好,一直都很健康,蕙娘也就沒想著臨末了還要這麼虛驚一場。被這麼一嚇,她開始做惡夢了,時常就夢到從前一世臨死前的情景,往往是要把權仲白都給驚醒了,由他來拍醒蕙娘略作安慰,她才能從噩夢中掙扎出來。卻也是嚇得一身冷汗,往往要大半夜的起來擦抹一番身子,這才能又回去安歇。這時候別說什麼達貞寶,什麼林中頤,什麼權伯紅了,她光是害怕胎兒臨產時可能出現的種種問題,都怕不過來。這一下又回到了幾個月前,她還血旺頭暈的時候,她又依賴起權仲白來了,只是這一次,這依賴要比從前更情真意切——以前她那是怕安胎藥有問題,拿他當個王牌試藥。可現在,她是真的少不了權仲白,現在的焦清蕙,哪還有一點從前的自信大膽?她是真的嚇破了膽,如她所說,怕死怕到了骨頭裡。

  說實話,胎兒打橫,權仲白也不是不後怕的。這孩子在肚子裡,根本是說不清的事,要是一打橫壓到了臍帶,初產婦宮小水少,孩子又不容易翻身回來,這麼掙扎著就沒了氣的情況,也是屢見不鮮。雖說他很少為高門大戶的孕婦診治,但在外遊歷時所接觸過的孕婦,胎死腹中的並不少見。八個月大,這孩子要真出了問題,殃及母體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並且還有一重擔憂,他根本就沒敢說。

  這孩子太能吸收了!清蕙肚子又小,他已經盡量調整她的飲食,多喝湯水,少吃米糧。可這最後一兩個月,連他都能摸的出來,這孩子的頭——大得很快!

  初產婦產道窄小,胎兒太大,那也是很容易難產的。並且焦清蕙又那樣怕死,這件事一經說穿,恐怕她立刻就要魂飛魄散,就是現在,她都已經嚇得六神無主,成天設想若難產要經受的折磨了。

  看她平日沉著冷靜,頗有殺伐果決的大將之風,沒想到一旦牽扯到自身,立刻就如此擔憂、恐懼。權仲白也多少能體會到清蕙的恐懼——她怕的不只是可能的結果,而是失去對自身命運的控制。也許在另一種險境中,她會毫不猶豫地放棄生命,牟取更大的利益,但因難產而死,在焦清蕙看來,簡直是毫無意義,是其極力避免,卻又很可能不得不面對的結局。

  任憑哪個人隨時面對死亡威脅,心情當然都不可能很好,權仲白也同一些孕婦打過交道——他甚至還在許家少夫人身上學了不少講究,譬如用沸水同烈酒「消毒」,從前他是知其然,在許少夫人的解釋中,也算是模模糊糊地知其所以然了。還有難產不順時該如何處置,她也是給了一些方案的,雖說許少夫人並不從醫,但有些想法,權仲白以為很有道理。

  可即使是從來都堅若磐石的許少夫人,在生育前夕也一樣憂心忡忡,焦清蕙色厲內荏,比她更沒種一點,的確也不出奇。就是權仲白自己,其實也並不是……只是現在家裡已經有一個人怕成這樣,再多一個人一同害怕,則實在是於事無補。

  進了五月,他不再應診了,甚至連宮中都提前打好了招呼。除了偶然給一些尋上門的病患開些方子以外,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焦清蕙身邊。兩人並且罕見地毫無言語爭執,焦清蕙不管說什麼,權仲白都讓著她——雖然身邊的接生婆子,已經在廖養娘和二少爺的雙重規制之下,瞞住了胎兒很可能過大的問題,但焦清蕙畢竟是焦清蕙,她是何等聰明?怎麼會察覺不出眾人隱隱的擔憂,孩子揣在自己身上,它胖一點,肚子不就沉重了一點?雖然沒有說破,可越近產期,她就越是明白,越是明白,就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她就越是焦躁,彷彿她即將要過長空棧道,『鷂子大翻身』,恨不得能把爪子磨得再尖利一點,以便嵌進石壁之中,取得更多的支持。

  「你好歹也是個神醫。」焦清蕙一遍又一遍地說,「死了一個就算了,不會再死第二個吧!」

  連這話都說出口,可見真是怕得都有些失常了……權仲白只好把她抱得更緊了一點,和聲道,「不會,到時候,即使是保大人不保孩子,也一定把你給保住的。」

  這保證似乎對孩子很無情,但對焦清蕙卻是很好的安慰。權仲白髮現她不但怕死,而且很怕為人加害,對她而言,也許如今整個權家都是敵人,只有自己,因為身份關係,人品也勉強得到認可,還算是一個能保護她的盟友。她恨不能十二個時辰都呆在他的懷抱裡,汲取他的溫暖和保護。——如果能讓他代為承受生產的危險,她想必是會毫不猶豫地照辦的。

  焦清蕙就像是一個無窮無盡的活力源頭,永遠都不會疲倦,永遠都不會氣餒。她永遠想著駕馭他、奴役他、擺佈他,受挫了一次、兩次後,她也會作出楚楚可憐的姿態,來誘使他憐惜、縱寵,可在殼後,她似乎從來都在狡猾地尋找著他的弱點,一擊不中,那就換個方式再來。她無疑是美麗的,支撐著這美麗的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永遠都燃燒著的、活躍著的,生機勃勃的內在精魂。權仲白忽然發現她對生命實在也是充滿了熱情、充滿了追求,雖然這追求他不認可,但她畢竟是熱愛著生命,她是太熱愛了,熱愛到反而成了她的阻礙。

  現在,她沒有從前美了,甚至說得上是有幾分凌亂、憔悴,過分的恐懼減損了她的風韻,要不是她還是那樣敏銳而尖利,權仲白幾乎要以為她有幾分譫妄,他是擔憂的,可人世很多時候,擔憂有什麼用?急、急不來的。

  五月中,天氣已經相當炎熱,焦清蕙卻還是要縮在他懷裡睡,鬧得權仲白自己也睡不好,他有些顧慮——一旦臨產,自己精神不佳,如有情況,很可能會誤了大事,可要自己獨眠,清蕙該怎麼辦?

  這天晚上,粘熱中醒來時,卻覺得身邊空空如也,他的睡意立刻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半坐起身子左右一看:卻聽見淨房傳出水聲,沒有多久,蕙娘便捧著肚子踱了出來。

  「連整覺都睡不好了。」她輕聲抱怨,又上了床偎到權仲白懷裡,在深夜裡,倒是要比白天更平靜。「一整晚,不知要起來多少次。」

  權仲白低聲道,「這難免的,肚子大,壓著你的肚子了。」

  兩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睡意,權仲白以指輕輕地梳著清蕙的髮鬢,盼著能助她略微放鬆一點,焦清蕙卻沒有給出一點反應。過了一會,她居然輕輕問。

  「你知道死是什麼感覺嗎?」

  她的語調不同於白日裡的尖利同緊繃,輕飄飄的,竟像是一個小姑娘,在同她的夥伴傾述心事。權仲白不禁一怔,他謹慎地說,「我沒死過,自然是不知道的。」

  「死是一種極難受的感覺。」清蕙像是要告訴他一個秘密,她幾乎是附在權仲白耳邊說的。「在死去的那一刻是很輕鬆,可在死前的折磨與恐懼,是人世間最為可怕的折磨。對生活的期望,被一點一點剝奪,數不盡的雄心壯志,未了夙願,永遠都再不會有實現的一天。我非常怕死,權仲白,我非常、非常怕死……」

  她的手輕輕地搭著權仲白的肩頭,指尖還帶了井水的涼意。「如果——如果我……」

  「不要說什麼如果。」權仲白忽然興起一陣煩躁,他打斷了蕙娘。「我一生活人無數,還救不出一個你?你放心好了,只要產道全開,即使孩子有事,我都保你無事!」

  「如果——如果我不行了。」清蕙壓根就不理他,她執拗地道,「你餵我喝你的麻藥吧,讓我暈過去……讓我無知覺地死。」

  她求懇地看著他,眼神是如此的脆弱而坦誠,她是真的誠摯地在求懇,「別讓我再品嚐一次那樣的滋味了。」

  權仲白閉上眼,惱怒地歎了口氣,他收緊了懷抱,將頭埋在清蕙肩上。

  「你不會的。」他喃喃地說,「放心吧,你不會的……」

  #

  有權神醫在,什麼吃飯睡覺中忽然發動,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打從小歪種胎動漸止的那一天開始,立雪院上下就進入了迎產程序,血房是早就佈置好了的,產床也屢次經過查驗,連坐月子時專喝的水都給預備上了。果然過得一天半,蕙娘開始陣痛,也見了紅,她立刻就被送進血房裡去了,權仲白親自在側陪伴,沒有讓別人插手——她娘家長輩都是寡婦,進血房不吉利,權夫人麼,麻煩她還不如權仲白自己守著了。

  江媽媽為首,季媽媽在側打下手,其餘產婆依吩咐行事,廖養娘在院子裡攬總,蕙娘洗頭洗澡,吃過一餐飯,在產床上靜候開宮。到得此時,她反而有一種事到臨頭的爽快感,甚至還和權仲白開了幾句玩笑,只等開得十指,開始分娩了。

  不想就是這個開指,開得就極為不順,羊水破了有一段時間,她也才只開了四指——權仲白雖有接生經驗,但卻始終不如產婆們老練。他神色還鎮定呢,蕙娘已經從江媽媽臉上看到了一線陰影,她頓時有些害怕了:難道……

  不祥的預感似乎得到了驗證,又等了兩個來時辰,羊水已經渾濁,陣痛劇烈,她卻還沒開全,蕙娘在一陣模糊中,隱約只聽見有人低聲道,「怕是產難……頭大口小……」

  被這麼一說,她頓時再支撐不住,已為劇痛逼得放聲叫了起來。可沒想才叫了一聲,啪啪兩聲脆響,面上竟著了兩掌——這兩下,是把蕙娘的神智給打回來了。

  「你——」她一生人從未受過耳光,此時不禁愕然撫腮,望向了權仲白。

  ——她從未見過如此嚴肅,甚至是如此生氣的權仲白,他的眼睛像是兩顆剔透的金剛石,在她臉上能燒出兩個洞,說起話來像是在吼。「你還想不想活?」

  又是一陣劇痛,蕙娘簡直失措到了極點,她慌亂地點了點頭,死死地握著權仲白的手,「我——我——我想——」

  「想活就不許哭,不許叫,憋著!」權仲白的口吻充滿霸道。「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現在屏氣!」

  蕙娘才慢了一步,他便吼,「屏氣!」

  她嚇得立刻就屏住了氣——在此時此刻,還談何拿捏權仲白?為了保命、為了求活,根本是他說什麼,她就做什麼,旁的說法,什麼『在羊水裡便溺』,『這麼遲還沒出來,得催催』,『再遲就沒氣了』——這些繁雜的談話,她顧不得聽了,她能望見的只有她的主宰,她性命的所在,她求生的浮木。

  權仲白。

  也不知過了多久,劇痛中全沒有時間,她甚至以為自己即將就這麼死去,甚至憋屈得死都不能出聲……終於,權仲白開始讓她,「用力!你們推肚子!」

  「屏氣——用力——屏氣——用力!你沒拉過屎嗎?用拉屎的力氣!」

  她顧不得難堪,真連那力氣都用了,終於,有人喊道,「看到頭啦!」

  浮木的手忽然鬆開了,她一陣著急,呼吸節奏就跟著亂了,可緊接著,權仲白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在她身前,遠遠的,可還是那樣權威。「不許多想,屏氣!——刀子遞給我!」

  緊接著,下身一鬆,似乎有什麼東西滑了出去,世界猛然靜了下來,在眩暈之中,她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啼哭。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09 PM

87感覺

  權二少爺喜獲麟兒的消息,雖然未經大事張揚,但傳得也不慢,親朋好友間關注這一胎的本來就不少,當然,最在乎的還不是別人,肯定要數大少夫人和焦家眾人了。

  「大胖小子,八斤七兩。」大少夫人告訴大少爺。「難怪生了那樣久,這要不是二弟在裡頭守著,沒準就憋死在裡頭了。也是劃了一刀,這才生出來的……倒是比初哥兒沉多了。」

  孩子越胖大,元氣就越充足,以大少夫人的年紀來說,初哥兒已經算是比較健壯的孩子了,出生時能有五斤,眼下兩個月過去了,也就是剛剛碰到了九斤的門檻兒。大姐兒雖然和他同日出生,但現在已經有十多斤了。

  大少爺也挺為弟弟高興的,「他也是年過而立的人了,生得早點,現在都能當爺爺啦。這會才有了頭一個,我們當哥嫂的,多少總要表示表示。」

  便和大少夫人商量,「不如,洗三時,把前日得的那個玉鎖給他吧?」

  大少夫人得子,娘家人自然高興,林三少爺雖然遠在廣州,但早在生產之前,就送了禮物回京城。這個玉雕福壽萬年長命鎖,用的是近年來漸漸流行起來的緬甸翡翠,雖說用料不比和田玉那樣名貴,但水頭十足碩大無暇,雕工細緻圓潤,也算是一件精品了。要比另一件送給大姐兒的玉製嵌寶石長命百歲鎖,精緻得多。但這都比不過蕙娘送給初哥兒的海棠紋貓眼石鑲嵌和田玉的一個項圈貴重,大少夫人自然也不會做守財奴狀,只是多少還有些心疼,「別看這翡翠現在不值什麼錢,和田玉能采幾年?再過十年、二十年,也是一件異寶了。本來三弟意思,是給初哥兒掛到那時候,傳給下一代……給了二郎,本也沒什麼,只焦氏是絕不會讓他佩戴的,白瞎了好東西。」

  就如同那個和田玉項圈,也只能被妥善收藏一樣,要貼身佩戴的飾物,誰也不會放心讓對方沾手的。大少爺也不同大少夫人爭辯,而是說,「我邀了二弟明晚過來喫茶說話,到時候,你可別作出臉色來。」

  「知道啦。」大少夫人沒好氣,「我至於那麼沒城府嗎?——只二弟近日可有空?雖說孩子都下生一天多了,可他還沒出立雪院的門呢。」

  她的思緒,一下又轉開了,「對了,爹發話了沒有,孩子的名字怎麼起?」

  初哥這都落地兩個月了,還沒得名呢,長輩們顯然是要拖到蕙娘孩子下生才做這個決定,現在蕙娘也跟著產子,其實就是不問,大少夫人也知道答案了。

  「爹說,孩子都還沒養大呢,過了五歲再起大名吧,先都起個賤些的小名喚著,好養活。」果然,權伯紅張口就是這個說法,「聽說二哥兒已經取了歪哥做小名,我想大哥兒就叫栓哥,你看如何?」

  正說著,養娘也把大哥兒抱進來了,兩個多月的孩子,胎發還沒剃,只剛剪過,看著小動物一樣,毛喳喳的,在大少夫人懷裡,只曉得打呵欠、舉著手左右地動,大少爺湊過去叫了幾聲兒子,大哥兒毫不理會,反而有嫌棄他吵的意思,手腳亂舞,似乎要哭。

  盼了十多年,才盼來這麼一個,兩夫妻自然愛若珍寶,大少夫人點著兒子的臉頰,看他張口吮舌的,似乎被點得要吃奶了,便不禁抬頭望著大少爺一笑,慢慢地靠到大少爺懷裡,一張口,卻是風馬牛不相及,「我心裡難受得很!」

  權伯紅微微一怔,「怎麼?是因為歪哥……」

  大少夫人搖了搖頭,「人家能生,怎麼不生?我犯不著妒忌這個……繼母也就罷了,我是覺得,你爹也太心狠了一點。」

  說到良國公,權伯紅沒話了,林氏也像是看不到他複雜的神色,她輕聲說,「這過了五歲再起大名,擺明了就是讓我們兩房來爭。承繼爵位,本來是長幼有序,就是長輩偏心,直接指定了二弟繼位,我們除了服從,還有什麼話好講呢?可偏偏卻什麼都不說,只是營造出種種氛圍,令兩房龍爭虎鬥……」

  她有幾分哽咽,「二房爭輸了,不過是分家出去另過完事,可我們呢?東北邊境窮鄉僻壤,一輩子再不能進京了,和坐監有什麼區別?繼母把二房養大,一心指著仲白給養老,處處偏心,也就不說什麼了。可難道真是有了後娘,就有後爹……」

  也許是產後心情特別容易浮動,大少夫人捧著栓哥,雖未放聲大哭,但也已經是珠淚盈睫,「要就我同你兩個人,過去東北也就過去了,可現在還有栓哥呢……」

  她一有抱怨的意思,底下人自然全退了出去,屋中只得一家三口,權伯紅的神色也極為複雜,他只好寬慰大少夫人,「你也別想太多了,這二弟妹雖然有些想法,可這一年間,你也看到了。二弟疼她是疼她,但大事上可從不由著她做主——」

  「我就不信你還沒看透。」大少夫人要抬高聲調,可看了兒子一眼,又把聲音給壓了下來。「家裡根本對仲白已經絕望了,全是看焦氏一個人而已!」

  她顯然非常介意此點,「這是在逼你、逼我,也是在逼二弟。一家人不好好過日子,非得這麼鬧騰,有意思嗎!」

  要不是大少爺本身才具,和權仲白相比,的確是有所不如,起碼在和皇室的聯繫上,弱於權仲白許多,權家上層也許還不會如此安排,可這話,大少夫人不提,大少爺提出來也只是自怨自艾,對事態不會有任何幫助。大少爺輕輕地拍了拍大少夫人的肩膀,「該做的也做了,該添的堵也沒少添,焦氏雖然機靈過人,但我看你和她比,也沒差到哪去。就是看在兒子的份上,你也別再委屈了——這都是做娘的人了,眼看著等她出了月子,家裡肯定會把職司給安排下去,考驗她管家的能力,你還是多琢磨琢磨這事吧,別浪費了大好的機會。」

  到底是知妻莫若夫,軟語安慰大少夫人,對她的情緒根本就不會有什麼幫助,反而是這一番似勉勵似期望的鼓舞,讓大少夫人止住了感傷,她望著懷裡已經漸漸迷糊過去的栓哥一笑,語氣已經冷靜了不少。

  「你說的是!」她說。「都是做娘的人了,也不能同從前一樣著三不著兩的,就為了兒子,也得振作起精神不是?」

  #

  和臥雲院的淒涼感傷相比,立雪院的氣氛無疑是熱鬧而喜慶的——雖說一般人家,沒有姨娘登門做客的道理,但四太太心眼好,也就愣是把三姨娘給帶來了,現在兩大長輩正圍著蕙娘噓寒問暖的,三姨娘手裡抱著歪哥,平時多知禮的人,眼下也顧不得分寸了,打從眼底放出喜悅的光來,掂著孩子的份量,嘖嘖地道,「真沉!看著像你——眼睛像姑爺。」

  權仲白坐在蕙娘床邊,微微笑道,「兒似母親嘛,是更像蕙娘。」——他也乖覺,平時稱呼蕙娘,不是叫焦氏,就是二少夫人,在娘家人跟前,他就親暱地稱呼為蕙娘了。

  因為胎兒橫位、難產等事,在蕙娘同意下,都是瞞著焦家的,兩位長輩並不知底細,只含糊聽說了產程不大順利,開了產門而已。因此都並不太后怕,只顧著開開心心含飴弄孫。蕙娘靠在床頭,望見三姨娘又掂了掂孩子,便忙道,「娘,你別這樣,嚇著他吐奶了怎麼辦,這才剛吃了幾口呢。」

  被親生女兒數落幾句,算得了什麼,四太太和三姨娘都笑了,「真是人眼朝下,有了孩子,對長輩說話都不客氣了。」

  說著又問,「給安排了幾個乳母?養娘準備好了沒有?」

  「請廖姆媽重新出山帶她,」蕙娘含笑道,「相公讓他好歹吃我半個月的奶,說是孩子得吃幾天娘的奶才好。乳母是預備了有四個,奶肯定夠吃。都是才下奶沒有多久,這會都正喝湯催奶呢。我這奶不夠吃,吸得我疼呢,他也懶得很,不願意吃!」

  權仲白對焦家人,自然要比對待別的病人家屬更和顏悅色,見四太太和三姨娘都看過來了,便笑道,「孩子才下地,頭幾天吃不了多少奶的,多吃也是積食。別看我們這樣的人家,據說別看初乳色黃,髒,其實那是最營養的,吃了初乳,頭半年都不會生病,並且就是親娘的初乳才最有效用。——這也是別人告訴我的,未經試驗,我倒信了幾分,別家的孩子不好說,自家的孩子,便讓他吃點吧。」

  四太太最是隨和的人,當下便道,「你是神醫,自然比我們懂得多,你安排就是了。」三姨娘雖然眉頭暗皺,但也就不便多說什麼了,兩人又說了一會話,只聞見一陣臭氣,養娘上來把歪哥抱去換尿布,權仲白也指一事告辭出去,方便母女說話。四太太四週一看,見屋內都是可以絕對信任的自己人,這才壓低了聲音問,「竟要請你養娘出馬……是害怕府裡有人對孩子不利?」

  「大嫂……」蕙娘輕聲說了兩個字,便不往下說了,四太太和三姨娘對視了一眼,都流露出沉吟之色。四太太道,「孩子出了滿月以後,還是回衝粹園去吧,這個地方——」

  她含糊地揮了揮手,多少心疼,只凝聚在一句話裡,「是太小了點!」

  三姨娘關懷點又和四太太不一樣了,剛才權仲白在,她也不方便細問,權仲白一走,她立刻把四太太請到他的位置上坐著,自己也就能坐到蕙娘身側,仔仔細細地將產程問了一遍,蕙娘輕描淡寫,「開得久了一點,別的也沒什麼。」

  「孩子這麼大,恐怕產門有撕裂吧?」兩個長輩都是生產過的,三姨娘一問就問到點子上了,四太太也說,「從前……」

  她面色有一瞬黯然,「從前生你哥哥姐姐們的時候,有兩次都是撕裂了的,在床上足足將養了兩個多月呢。」

  「是裂了,」蕙娘只好承認,「末了還是相公開了一刀,現在縫上,說是無事的話,半個月就能拆線了——他從側面給開的,還給上了藥,只有微微的疼。」兩個長輩都嚇了一跳,「你讓他進屋子了?」「還親自給你開刀?」

  三姨娘的臉色頓時就陰沉了下來,四太太也是連連歎息,「到底是我們不方便過來,婆家人哪裡會操心這個——剪產門,接生婆多少都是接觸過的,何必非要他來?生產時候不許男人進來,就是怕……」

  怕的是什麼,長輩不好說,卻似乎很容易揣想:只說那鮮血和尖叫,一般人會生出恐懼心似乎也頗正常。更別提權仲白還是低下頭去給她切過產門的……蕙娘有幾分尷尬,只好避重就輕,「這誰攔得住他……」

  要是焦閣老本人在場,自然能聽得出蹊蹺,猜測得出產程的凶險。所幸這兩位長輩,卻沒有老人家的細膩,只多番叮囑蕙娘,「要小心了,產後起碼四個月不能同房,這久曠了有一年多,男人很容易就會心野。家裡從前不開口,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子嗣,現在有了兒子傍身,也該安排通房,別讓婆婆發話,那就不好看了。」

  蕙娘若有所思,等兩位長輩走了,權仲白回來時,便問他,「你以前有沒有為人接生過?進過產房嗎?」

  「有過幾次,都是難產時才請我過去的。」權仲白不疑有他,便老實地答,「許少夫人生產時,因為胎兒比較大,也害怕難產,便請我在一邊坐鎮。不過人倒沒進去,再有就是大嫂生產時進去了一會給扎針。」

  產門還沒開全呢,進去了肯定也看不到那裡,蕙娘索性直接問,「見著孩子的頭從那裡出來,怕嗎?」

  她在這種事上,素來是大膽而直接的,只權仲白沒想到孩子才落地,她就從那怕得幾乎失去神智的小女人,又變作了往昔的作風,他不禁略略扶額——這才停頓了片刻呢,焦清蕙便扭過頭來,眼神灼熱地瞪著他瞧——他忍不住就笑起來,不答反問,「你給人開過膛嗎?」

  沒等蕙娘答話呢,他又修正了自己的問題,「你給任何生靈開過膛嗎?就別說你自己動刀了,你看過人家殺豬宰羊沒有?」

  「看過啊。」蕙娘的答覆卻出人意表。「祖父說,沒見過血的人,有些時候是狠不下心的。我還自己殺過一頭羊呢,血乎拉絲的,沒啥大意思,我連羊肉都沒吃。」

  ……這守灶女還真是守灶女,同一般閨女,真是不能同日而語,權仲白有點無語。「你既然動過刀子,當然知道血糊糊的胸腔和產門比,究竟什麼更可怕了。我會害怕那個?真是開玩笑。」

  實則他怕不怕生孩子的場面,並不是蕙娘要問的問題,但要再具體細問下去,似乎她就有點太沒廉恥了。二少夫人不太滿意,她嘖了一聲,也不提此事了,而是催權仲白,「你也去休息吧,昨兒就在那炕上歪著,我看你也沒睡好……」

  「我再守你一天吧。」權仲白剛才離開,就是去洗漱了一番,在此之前,他是沒出屋子一步。「等洗過三了,應該就不至於再出什麼大事。」

  產後大出血,那也是能要人命的,蕙娘心知他是防著這個,便輕輕地嗯了一聲,道,「你坐床邊來,坐那麼遠幹嘛。」

  權仲白只好坐到床邊來,低頭望著蕙娘道,「幹什麼?」

  蕙娘抬頭看了看他,便微微挪動身體,將頭靠上他堅實的大腿,「實話說,昨兒我是不是差點就死了?」

  生產過後,產婦肯定是有幾分疲憊的,蕙娘容色自然也減了幾分,權仲白看著她不復從前光彩的臉頰,由不得就輕輕地用指緣撫了兩下——只猶豫這麼片刻,清蕙就猜出來了。「是真的都要到母子俱亡的地步了?」

  和她相處,真是一點都放鬆不得。他吐了口氣。「孩子已經在羊水裡便溺了,再生不出來,恐怕會嗆死……你要是真痛昏過去,我看也——我給你隨時用針,又灌了藥,你都不記得了?還好你也熬得住,又能聽話,不然,是比較險!」

  清蕙便輕輕地嗯了一聲,她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那我就幾乎是又死過一次了,險死還生……這個坎,算是邁過去了。」

  她側過臉來,對權仲白淺淺地笑了笑,「這一次,倒真是你救了我……算我欠你一個情嘍?」

  「傻姑娘,」權仲白不由失笑,「這也算人情?」

  「這怎麼就不算人情了?」蕙娘挺執拗,「人家要欠你情都不肯,真是個傻子……」

  「那你也為我生了個兒子啊,」權仲白忍著笑,順著她的話往下說,「抵了吧抵了吧。」

  說到歪哥,蕙娘就沉默了:現在兩個人都有了兒子,還談什麼你我?人情?這兒子是她的兒子,難道就不是權仲白的兒子了?

  從前談到生育,只視作人人都要走的一段台階,沒有它,她難以登上高峰,可現在孩子落了地,才覺得這條活生生的小生命,並非簡簡單單的晉身階,她和權仲白之間,似乎……

  她看了權仲白一眼,見他也正垂眸看著自己,似乎腦中正轉著相似的思緒,那從前再不會說的話,自然而然便冒了出來。「喂,你看著他,有什麼感覺……」

  「你是說——」權仲白有點迷糊。

  蕙娘半坐起身子,靠到權仲白身側,讓乳母把歪哥抱過來:這個紅通通胖乎乎,圓臉圓眼睛的小東西,剛吃過奶,正手舞足蹈地玩呢。從乳母懷裡到了父親手上,他有點不滿意,擰巴著小臉蛋,差點就要哭,可到底是沒哭出來。頭一歪,又在父親懷裡睡著了。

  就這麼個只會吃吃睡睡的活物,是真從自己肚子裡掉了出來,假以時日,他將會爬會走,會說話會籌算,終有一天,會接過父母的家業……

  蕙娘問權仲白,「這做爹,是什麼感覺?」

  「你做娘又是什麼感覺?」權仲白有點明白了,他反問蕙娘。

  「我沒什麼感覺……」蕙娘說,「我都不相信他是我肚子裡掉出來的……這就是我的兒子了?嘶——」

  她抽了一口涼氣,「聽起來怪彆扭的……」

  「我也差不多。」權仲白也承認,「是有點怪怪的。」

  「嗯……」蕙娘靠在權仲白肩上,兩個人一起看著歪哥沉吟,看了看,她又不禁別開眼去瞧權仲白,瞧了片刻,見他尚未覺察,這才多少有幾分失落地挪開了目光。

  因為蕙娘要哺乳,頭十天都沒有用中藥。十天後,還和原來一樣,權仲白在她喝藥之前會先嘗嘗藥湯,有了一群人的特別警醒,月子裡沒出什麼大事。辦過彌月宴,做好了月子,權夫人便命蕙娘到問梅院去和她說話——她在月子裡看了蕙娘幾次,其餘時間似乎都相當忙碌,也不知在忙些什麼。

  才一落座,權夫人就笑吟吟地問她,「身子康復了吧?瞧著神完氣足的,嘖嘖,連腰身都沒寬幾寸!」

  蕙娘主要是前期反應太大,胃口不好,後期吃的,全長寶寶身上去了,身上是一點肉都沒長。這幾天出了月子稍一練拳,腰身便又緊實了許多,穿起從前的衣服,竟只稍微緊繃,相信之後幾個月再一活動,便可恢復原來身形。她笑道,「肉都長歪哥身上去了不是?才一個月呢,竟長了好幾斤了。」

  提到歪哥,權夫人笑得合不攏嘴,「是真的健壯!」

  又關懷孫子,「這幾個月,別抱出立雪院了,栓哥、柱姐都害病呢,沒地染了病氣就不好了。」

  「正是這話了。」蕙娘也說,「現在相公從臥雲院回來,我都讓他先洗過澡再去歪哥那裡。不過,據說也就是小病小痛的,這幾天已經見好了。」

  權夫人點了點頭,「是,給乳母開了幾方藥,吃了就好多了。說是進補過度,奶水火氣大,孩子是一個害咳嗽,一個害脹氣。」

  大戶人家的孩子就是金貴,小毛小病連年不斷,那是常有的事,說來也都不著意了,權夫人又同蕙娘扯了幾句歪哥,才道,「這半年多來,怕你耗費心神,許多事都沒同你說,恐怕外頭的新聞,你已經很久沒有趕上了吧?」

  蕙娘忙做洗耳恭聽狀,權夫人見她識趣,眼中笑意便是一閃,不疾不徐地道,「事雖多,可想著你最關心的,說不定還是件喪氣事,達家貞寶姑娘,你還記得不記得?進京發嫁的那位,這聘禮都抬過門,嫁妝都置辦好了呢,可惜,毛家那位三公子卻是青年夭折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10 PM

88添堵

  要沒過聘禮,一方就已經去世,那也沒什麼好說的,親事自然是不能成了,若行了婚禮,未及圓房,可這過了聘禮人夭折了,該怎麼辦就有講究了。門風高潔的人家,把閨女送過去守寡的也不是沒有,就不過門,在家守著望門寡,將來也肯定很難再說上好親了。以達家現在的境況,達貞寶要再說進官宦人家做正妻,只怕是難。

  權夫人見蕙娘一時未有反應,索性點得更明顯。「還記得從前楊閣老身邊有個姨娘,那就是他生母的外甥女,他的親表妹,也是守了望門寡,萬般無奈之下,投靠在表哥身邊做了妾的。」

  「楊閣老那不本來就是庶出嗎……」蕙娘比較賢惠天真,遇事喜歡往好處想。「達家這可是妻門。雖說貞寶不是宗房嫡系,可怎麼說也姓達呢……」

  「達家現在除了一個爵位,也不剩什麼了。」權夫人淡淡地道,「他們也難,這豪門世族到了為難的時候,比一般人都還不顧及臉面呢。唉,也就是十幾年的工夫,竟就敗落到這份上了……」

  「這件事,還是得看相公的態度。」蕙娘在納妾、開臉提拔通房的事上,態度一直是很端正的。「他同過世姐姐情分深,又是那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性子。這會達家還沒開腔呢,我們就先從中作梗,反倒不美了。」

  權夫人閃了蕙娘一眼,似笑非笑,「你倒是賢惠……現在兒子也有了,怎麼不見你給仲白提拔幾個通房?」

  「家裡帶來的丫頭們,年紀都大了,長得也不好。」蕙娘向權夫人解釋。「陸陸續續,也都在去年定了親。再說相公修行童子功養生,對此事似乎很不熱心,也就沒有安排……還得靠娘給我幾個人呢。」

  一般的婆婆,在這時候都會順水推舟給安排幾個貌美溫順的通房了——這不是為了和媳婦過不去,而是規制著小輩屋裡的風氣,自己指定看好的,起碼比小輩們自己選中的要靠譜得多。可權夫人卻瞪了蕙娘一眼,多少有些恨鐵不成鋼。「特地提起這事,就是為了探探你的口風,不想你這個守灶女也這麼教條!什麼納妾開臉提拔通房,那都是一般柔順懦弱的妻子,強不過相公才做的安排。仲白已經夠野的了,你要想的,可不是什麼賢惠大方,而是要管他越嚴越好。你身子沉重的時候,仲白是不會拈花惹草的,現在這幾個月,可別鬧出什麼蛾子來,那就不美了。」

  蕙娘從不否認,她就是重男輕女,如有可能,她恨不得自己也生做男兒。你看,生兒子好處多大?比起沒生育之前,權夫人半含半露的示好,這一番談話,儼然是已經將她當作了心腹中的心腹,隱然就是下一代的接班人了。

  「這……」佔了便宜,此女還要賣乖呢,秀眉微蹙,猶豫了片刻,方道。「這似乎不合女誡……不瞞您說,雖是守灶女出身,可現在做了權家婦,自然是夫為妻綱——」

  「夫為妻綱,那還了得?」權夫人冷笑道,「在你們二房,那得是妻為夫綱!不要怕別人說三道四的,你公公和我心裡明白著呢!」

  幾次提到了良國公、自己,卻沒提太夫人……蕙娘眼神一閃,若有所思,到底還是應承了下來。她向權夫人打聽,「我生得晚,也不知當時貞珠姐姐是誰做主聘進門的……」

  「是你祖母。」權夫人滿意地沖蕙娘微微一點頭:有些事言明不便,只可意會。「雖說達家的確也紅得發紫,可……」

  只看權夫人的表情,便可知道她當年怕就不贊成這樁婚事。蕙娘笑著點了點頭,不問達家的事了,而是請教權夫人,「還有什麼消息,是媳婦該知道的?」

  「輩分擺在這裡,我們是不便經常進宮走動的。」權夫人說,「再說,當年我也的確和慧妃走得更近一點,現在見了太后和太妃,不好說話。以後你和林氏有進宮的機會,還是要多進去探望探望婷娘。」

  有權家背景加持,再加上婷娘本人絲毫構不成任何威脅,她雖然還沒有承寵,但在宮中的日子過得不錯——反正,皇上秉持了他一貫清心寡慾的做派,二月選秀,三月冊封,四月各妃嬪分宮居住……現在是六月了,新進妃嬪,還沒有哪怕一個人,能得到他的青眼。

  「這是自然的。」蕙娘自無二話。「就算身份低微,不能時常進宮,我也會請相公多關照關照婷娘。」

  權夫人要聽到的其實也就是這句話,她眼底的笑意深了。「其餘也沒有什麼……你出嫁也有一年多了,還沒回過幾次娘家呢,得了閒,回娘家看望看望長輩,也為我們帶一句話,麻家那個案子,需要幫忙的,請老人家儘管開口。」

  實際上,這種話一般是由良國公告訴權仲白,權仲白再轉告老爺子,才顯得更有誠意。可惜權仲白性子特別,朝廷政事,竟也要兩個女人在此商議。蕙娘自然謝過夫家的好意,又好奇地向權夫人打聽,「此事究竟是怎麼個來龍去脈,我這幾個月竟像是活在籠子裡,外頭的事情,一概都不清楚。」

  事實上,刨開重重遮掩,這件事無非是改革派對保守派的又一次逼宮而已。此事由御史台大夫踢爆,歷經了兩派無窮的嘴仗、攻訐,現在算是進行到了調查階段,麻家一百來口人,的確是在一夜之間給遷徙完了,只是缺少發配文書,現在去寧古塔尋找麻家的人馬還沒有回轉,究竟是自行遷徙,還是被強行發配過去的,還不能下個定論。總之不論是楊家還是焦家,現在都應該在發動人手尋找——或者假扮麻家人,問題的關鍵,就看誰能更快一步了。

  畢竟是寧古塔,東北重鎮,也是權家的地盤,焦家要想動些小手腳,權家肯定也是能幫忙遮掩的:只是,楊家說來,也是權家的親家……

  「這還沒有回家,絲毫不知道內情。」蕙娘笑著說,「真要麻煩爹娘,也不會客氣的!」

  兩人又談了些朝野間的大事:麻家事現在還沒有一個結果,不能不說是朝野重心不在此處的緣故。從正月裡開始,幾個月了,南邊海關一直沒有平靜下來。有一支極為剽悍輕快的海盜船隊開始頻繁犯邊,廣州一帶被滋擾得人心惶惶。因大部分海軍船隊都隨著孫侯爺南下了,現在廣州邊防的確空虛,可用的都是新兵蛋子。現在皇上的心思,全放在南邊呢——被這麼一鬧,不知有多少客商就不敢過來了……所幸廣州將軍同兩員副將,許鳳佳、桂含沁,作戰都算是勇猛,現在是許、桂前頭打,林三爺在後頭著急上火地督造軍艦,現打現補充……

  再有些事,便都是權家內部瑣事,不足為外人道了,多是瑞雨出嫁的瑣事。權夫人還為之前達夫人帶兩個姑娘來訪的事解釋了一下,因歎息道,「可惜了,倪姑娘人是好的,但叔墨卻沒看中。」

  一般大家婚事,多得是牛不喝水強按頭,權家規矩,真是處處大異尋常,蕙娘也說不上是好或不好——她今兒還把給雨娘添妝的那一對玉鐲帶來了,權夫人少不得亦賞鑒一番,兩婆媳談到近午飯時,蕙娘方起身告辭,權夫人起身送她出去,漫不經意地又道,「你身邊那個叫綠松的大丫頭,本是預備做通房的吧?雖和你貼心,你怕也是對她有過說話了,但還是那句話,我們家不興這一套,該說親就說親,也別耽誤了人家的終身。」

  連婆婆都發話了,蕙娘還能怎麼說?她輕聲細語,「是,回去就給她定了親。正好,陳皮、當歸,都還沒有說親呢……」

  權夫人眼神一閃,她笑吟吟地,「要在這兩個小傢伙裡挑,那還是當歸好。陳皮雖似乎也不錯,但我看是不如當歸穩健的。」

  當家主母親自背書,綠松這是不說當歸都不行了……

  從問梅院回來,蕙娘就把綠松找來說話。「人家石英、孔雀,連嫁妝都備上了,我連添箱禮都賞了,你倒好,這還不疾不徐地挑著人呢,且說,陳皮同當歸,究竟哪個好。」

  綠松淡眉淡眼的,毫無待嫁女兒的羞怯,她甚至是多少有幾分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蕙娘都想哭了,她撅起嘴給綠松看,惹得周圍幾個丫頭一邊往外退,一邊還偷偷地笑呢。

  「陳皮吧,」綠松也不可能再拿喬了,她滿是無所謂地點了那麼一個,見蕙娘神色略變,「怎麼——是他不合您的心意?」

  「夫人看著當歸更好,大有給你親自指配的意思。」蕙娘也沒瞞著綠松,「不過,些許小事而已,你要看中陳皮,那就是他了。」

  「那就當歸也好。」綠松立刻就換了口吻,她跪在炕邊上,懇切地道,「可別為了這麼點小事,惹得您和夫人多費唇舌……」

  終身大事,在蕙娘口裡成了小事,那是蕙娘疼她,她自己說是小事,蕙娘就真想拿手邊的蜜糕糊她一臉,她沒好氣。「你還真是閉著眼睛亂指呀……當歸就當歸,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當歸畢竟是權仲白手裡使出來的小廝,算是他的嫡系,權仲白晚上回來吃飯時,蕙娘就和他匯報了一下這門親事,她多少也有幾分感慨。「本還想讓她再挑挑的,可娘都問起來了,以為她是我給你預備的通房……」

  「你就沒告訴娘,我那個不納妾的意思?」權仲白眼神頓時一凝,「她要挑,讓她挑好了,女兒家的終身,可不能隨意發落。」

  「這話怎能我說?」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在相公跟前,她始終是有三分蠻不講理的潑辣任性。「我當你早就剖白了心跡呢,今兒婆婆說起來,我一時都沒話回了,好像我多不賢惠,竟不給你安排通房似的……」

  「奇怪,人家不給,我怎麼說。」權仲白還有理了。「好端端忽然來這麼一番話,你肯定被冠上妒忌跋扈的名頭,這不關我的事,你還埋怨我呢,被我帶累了,你還不得拿這把柄,拿捏我到老?」

  他擱了筷子,倒也乾脆,「既然提到了通房的事,那我現在都去說。」

  也不管蕙娘在後頭招呼,「你把飯吃完啊……」這就站起身來,往問梅院過去了——竟是小半宿後才回了立雪院,若無其事,「只吃了個半飽……今晚破例,用些夜點吧。」

  蕙娘扶著額頭,真是都不敢去問他到底說了什麼……

  第二天早請安時,權仲白按例是沒過去的,蕙娘自己進了擁晴院時,權夫人、太夫人、大少夫人的臉色竟都不大好看,三個人沒一個同她搭話,就連良國公,看她眼神都頗為不善。待回了立雪院,綠松就送了消息來,「昨晚少爺和夫人吵起來了……鬧了有小半宿呢,少爺說自己練的是童子功,本來就不該在男女事上損耗元氣、多花心思,這輩子誰再提給他納妾、納通房的事,那就是逼他早死,是要害他……聽問梅院的丫頭說,少爺還指名道姓地數落您,說、說您想給他納通房,被他罵得狗血淋頭的。夫人氣得揉心口,罵他不識好歹、顛倒黑白。正好國公爺在問梅院吃飯,也是氣得要拍桌子,還是擁晴院來人問了消息,傳了太夫人的話,這才收歇了,要不然,幾乎要請家法……」

  蕙娘托著腮聽,禁不住唇角就翹起來,見綠松眼神有點不對,似乎隱含鄙視,她便為自己的笑容解釋,「看來沖粹園的保密工作,做得還是不錯的。」

  去年權仲白髮的那場火,看來是真的沒有傳到府中來。要說蕙娘是為這高興,似乎也並無不可……不過綠松又哪裡會信?她嘀嘀咕咕,「我這婚事,真被您借題發揮,鬧出了多大的動靜……這一下,這個欲為通房而不得的帽子,真是穩穩就扣在我頭上了。」

  「這個帽子,人家求還求不來呢。這不是一舉多得,也給你抬抬身價嗎?」蕙娘指著她抱怨,「就你沒良心,還埋怨我——」

  想到今早太夫人和大少夫人的表情,她又不禁甜甜地笑了,「唉,可惜,今早相公不在,沒能賞鑒到大嫂的臉色。」

  「不好看?」綠松給蕙娘纏指甲,預備染顏色。

  「相——當不好看。」蕙娘想一想都好笑,「這麼看,達家忽然把這麼個寶貝姑娘打發過來,背後少不得是她在推波助瀾了……唉,這一招接著一招,一浪接著一浪,要不是我也有三分本事,真和祖父說的一樣,要被她活活吃嘍。」

  從入門開始,大少夫人就沒消停過,只要蕙娘在國公府裡住,她就有本事給蕙娘添堵。可要抓把柄,卻又上何處去抓?不得不說,她亦是有幾分手段了,綠松代蕙娘設想了一番,也覺得為難。「雖說大家心知肚明,可她手腳利落,御下嚴厲,恐怕要找到她的破綻,也不是那麼簡單……」

  從前沒有兒子,又是新媳婦,受大嫂的氣也就只能受了。現在兒子也有了,過門也一年多了,立穩腳跟,似乎可以開始佈局拔釘子了:大少夫人這個釘子,很顯然就不是那麼好拔的。沒有長時間的部署和埋伏,想要將她斬於馬下,簡直就是做夢。可連小福壽,那也都是說處理就處理了,要想打進臥雲院內部,真是談何容易……

  蕙娘沒有直接回答綠松的問題,反而提起了雨娘的婚事。「昨天娘的意思,雨娘婚事,肯定也是要大辦的。家裡人手不夠,這幾個月,讓我在府裡住,別回衝粹園了。有好些地方,需要我的幫襯。」

  這是順理成章地讓二少夫人熟悉府中內務……朝中有人好做官,權夫人對蕙娘的栽培,也的確是不遺餘力。

  有兒子,有能力,有人在上頭提攜,又有個得到長輩絕對重視的好相公,在這一場世子角逐戰中,二房領先得已經不是一星半點,該著急的,決不是立雪院吧……

  「您是說,以不變應萬變……」綠松很快就捕捉到了主子的意思。「讓她多做多錯——」

  「人嘛,一著急,很難不做錯事的。」蕙娘淡淡地道,「再說,做得多了,行事風格也就出來了……別忘記,咱們頭頂還有一樁懸案未解呢,我還是那句話,一個人行事的風格,和筆跡一樣,一旦定了型,是很難改的。」

  想到大少夫人今早的臉色,品味著那連輕快都掩不去的陰沉,她不禁又是甜甜一笑,「我們要忙的事,可多了去了,誰有那個閒工夫,成天任事不幹,鉤心鬥角。」

  綠松也笑了,她站起身來,「奴婢這就去打聽打聽,從前大姑娘出嫁時,是怎麼行的禮。」

  #

  小夫妻頭一回聯手給人添堵,權仲白是懵懵懂懂絲毫沒有想深,可蕙娘卻是有的放矢、有意而為之,她射出的這一箭,的確也正正中了紅心,戳得達夫人好一陣心痛。

  「你也給句話呀。」她有些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大姑娘,這會還擺什麼棋譜……新人勝舊人,從前的情分,這會已經不好使啦。」

  多年來百事凋敝、處處催心,已經令得這個貴婦人的精神極度緊繃,權家的消息才送到侯府,達夫人連眼淚都要下來了:連權姑爺都不惦記著達家了,還能指望著權家別人麼?眼看著這些年來,生意是越來越難做,開銷雖少了,可年年收入更少……這是侯爺還沒回府,要回府了,真不知該怎麼交代!

  和她的憂慮、緊張相比,達貞寶就要沉靜得多了,她依然低著頭對著棋譜,輕輕地在棋盤上落著子,蜜色長指,緩緩地在棋盤和棋盒中來回,哪管達夫人都快抽噎上了,落子的節奏也依然還是那樣穩定。

  過了老半晌,等達夫人漸漸地也平復下來收了淚,這位眉清目秀的少女,才慢慢放下了手裡殘舊發黃的棋譜。

  「急什麼?」達貞寶對著棋盤喃喃自語,似乎根本就沒聽到達夫人的哭訴,只是一心一意地琢磨著這剛擺出的名局。「窗下覆棋殘局在……這一局,才剛剛開始呢。」

  她的聲調,陰涼似水。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10 PM

89逃婚

  出嫁一年來,回娘家次數真是不多,除了三朝回門之外,也就是小夫妻鬧彆扭的時候,老太爺特地把小夫妻接到閣老府申飭了一次。此外不論是新年還是端午,蕙娘都被耽擱住了沒有回門,歪哥的彌月宴,以焦閣老身份,自然也不可能親至。屈指一算,也有近一年沒和老人家相見了。如今出了月子,蕙娘自然要回門探望老太爺,權仲白亦有份隨行,四太太也是知情識趣,把三姨娘生日提前了幾天來辦,要不是文娘病了,正好大家團圓了坐下來吃飯。

  有個神醫做姐夫,生病的待遇都特別高,權仲白現在也養成了條件反射,一聽說有人生病,就預備要過去扶脈。倒是蕙娘度四太太臉色,心裡有數,因便對相公道,「你也不必那麼著急,左不過是老毛病了,吃幾方你給開的太平方子,自然而然也就痊癒。」

  做姐姐的快一年沒有回娘家了,當妹妹的稱病避而不見,要不是真病得厲害,這肯定是在和蕙娘鬧彆扭呢。權仲白沒有犯傻,他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又問四太太、三姨娘、四姨娘,「近日身體都還康泰?」

  丈母娘看女婿,通常都是越看越有趣,但四太太和兩位姨娘卻是例外,三姨娘就比權仲白大了兩三歲,四太太老一點,年紀差距也在五六歲之間,都是守寡的人,為了避嫌,通常不多和權仲白說話,權仲白問了一圈,見都道好,便也告辭出去給閣老扶脈。正好和焦子喬擦身而過,焦子喬還回頭看他呢,又同四太太告狀,「娘,裡屋闖進個外男。」

  小孩子變化最大,就是兩歲到五歲這幾年,幾乎是每一天都更懂事一點,童言無忌,好些話大人聽了是要直發笑的。四太太就被逗得直笑,「那是你姐夫。」

  四歲多一點的孩子,對親屬關係已經分得很清楚了,聽說姐夫,自然就看蕙娘——大半年沒見,他對蕙娘顯然多了幾分生疏,因她坐在焦太太身側,子喬便怯生生地依偎到三姨娘身邊,這才細聲細氣地道,「十三姐好。」

  卻也懂事,一邊說,一邊身子前撲,給蕙娘作了個揖,這才又把臉藏到三姨娘背後。四太太望著他直笑,口中卻有幾分嚴厲,「小裡小氣地,像什麼樣子,出來給你十三姐正經行禮。」

  焦子喬身邊養娘,已經換了一人,對孩子的影響力就不太大了,任是在一邊猛打眼色,孩子也還是磨磨蹭蹭的。見一屋子人都不說話,默然望著他,到底還是挪出三姨娘身後,給蕙娘行了禮,聲音也變大了一點。「給十三姐問好。」

  蕙娘方露出笑來,彎腰把焦子喬抱到懷裡,摸了摸他的腦門,溫言道,「喬哥也好。」

  雖一年多沒見,可子喬如今被教養得嬌驕之氣大去,行動間漸漸有了規範,蕙娘倒是比從前待他更親切了點,孩子是最敏銳的,姐姐不像從前一樣軟中帶硬,焦子喬如何察覺不出來?不片晌,已經喜笑顏開,抱著蕙娘的脖子捨不得撒手了,小傢伙表忠心。「十三姐比十四姐好。」

  蕙娘笑瞇瞇地看了三位長輩一眼,又低下頭逗子喬,「十三姐好在哪裡?」

  「十三姐愛笑。」焦子喬毫不考慮地就把家裡的事全賣了出來,「十四姐都不笑、不理人,我去看她,她把我趕出來。」

  「你十四姐不是病了嘛,」四姨娘有點著急,「怕把病氣過到喬哥身上不是?喬哥是大人了,可不能胡生姐姐的氣。」

  喬哥撅著嘴,愀然不樂,他忽作成人之語,「就兩個姐姐,十三姐成年見不到面,十四姐天天在家還見不到面……唉!」

  說著,還歎了口氣,「都是我討人嫌。」

  眾人都笑了,連蕙娘都被喬哥逗樂,四太太一邊笑,一邊把他抱到懷裡,為他順了順耳旁的碎發,親暱地道,「傻孩子,竟會胡說八道、胡思亂想的,今兒功課做了沒有?快去早早做了,還能和你十三姐玩一會。還有你的奶兄弟們,今兒巴巴地在你屋門口冒了幾次頭,都惦記著你練完大字出去打陀螺呢。」

  比起一兩年前,四太太如今看著,氣色真是好得多了——也到底是正房太太,把喬哥帶得,是要比從前在五姨娘手上好。喬哥一聽說有陀螺打,立刻就坐不住了,從四太太懷裡扭著下了地,牽著養娘的手,招呼了蕙娘一聲,便往自己住的裡屋去了——現在,喬哥就在四太太眼皮底下養。

  把孩子打發出去了,四太太才露出愁容,對著自己女兒,陪著的都是心腹,沒什麼好瞞著的。「自從四月初定了親,文娘不吃不喝,鬧了小半個月的絕食。誰勸都不言不語的,連眼淚都不流。後來還是老太爺親自去了花月山房,這才肯吃東西了,可這幾個月,話要比從前少得多了。這請安也是愛來不來,動輒就稱病,我們這裡也都只能瞞著,不敢讓前頭知道。」

  前幾個月,是蕙娘的要緊時光,家裡自然不敢打擾,到今日四太太這麼一說,蕙娘眉尖,不由就是一蹙,「您也應該早給我送個信……」

  「你自己事兒難道還不多嗎?」四太太歎了口氣,「現在林家真是起來了,據說三少爺在廣州表現出眾,周旋內勤料理糧草,比多年的糧草官辦得都好。從前他也就是沾個內眷的邊,朝中人不大把他當回事,這回可不一樣了,在軍界算是立住了腳跟……這要是分了你的心,讓你大嫂抓住了空子,娘家人怎麼對得住你?」

  這門親事定下來,文娘會不服,倒在蕙娘料中,她就沒想到這孩子脾性這麼倔,都兩個多月了,老太爺都親自發了話,就這還硬挺著呢。她有點坐不住了,本想和三姨娘說幾句私話的,這會也押了後。從謝羅居直出花月山房——文娘雖然口口聲聲,羨慕她的自雨堂,可蕙娘出嫁以後,自雨堂原封不動依然空置在那裡,她還是住在她的桃林深處。

  花月山房一切如舊,甚至連雲母、黃玉那又著急又為難的表情都沒有變,蕙娘一時竟有幾分恍惚,她沖兩個大丫環擺了擺手——不用一句話,也知道這肯定是文娘派出來攔著她的——長驅直入不由分說,掀簾子就進了堂屋,可不想,通往文娘臥房的門卻推不開。雲母急急地跟進來了,就連黃玉都是真個發急,「姑奶奶,我們家姑娘性子左——」

  她把聲調放得大,一邊說,一邊給蕙娘使眼色,「這會怕是睡下了,才把門給閂上了,求個親近,您要不飯後再來吧。」

  這個黃玉,都什麼時候了,還是這樣兩面討好……蕙娘沖雲母使了個眼色,雲母微微搖頭:這會,怕是屋內各處可以通行的門,都被從內反鎖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別這幾個月,焦令文實在脾氣見長啊。蕙娘也提高了聲音,「她還以為我會就這麼在外頭和她拼耐性?——去尋一把斧子來,把門劈了!」

  多年守灶女,餘威猶在,黃玉哪敢多說什麼,只囁嚅了一聲,「姑奶奶……」

  雲母卻也跟著把聲音抬起來了,「這……奴婢這就去辦!」

  她還沒出屋門呢,只聽得一連串門閂碰撞之聲,文娘鐵青著臉把門給拉開了,一返身又進了屋裡,聲音遙遙從暗處傳進來,「你來做什麼?來看我的笑話?你還有什麼不足,要這樣對我!」

  這番話,強詞奪理到了極處,丫頭們聽得都變了顏色,蕙娘卻毫不動氣,她進了屋子,反手把門給閂上了。「我就是來笑話你的……你作踐自己,這是給誰看呢?就這點韌勁兒,你哪裡配當我的妹妹?」

  文娘本來還在床邊坐著,隱約能看見一道身影,被蕙娘一說,氣得一頭就撞進姐姐懷裡,胡亂地要廝打蕙娘,「你不要臉!你沒良心,你——你——」

  這股郁氣,想是憋在心裡憋得久了,這孩子一邊說,一邊就自己氣得哽咽,「你憑什麼事事都比我強,連親事……嗚……連親事——」

  按說這親事,真是她唯一能少少勝過蕙娘的地方了,權仲白再怎麼好,那前頭也有個元配了。文娘好說都是原配嫡妻,將來就葬,那都能和夫君合穴。可如今呢?王辰就算自己條件也不差了,同權仲白那能比嗎?而且他元配才過身幾年?權仲白成親的時候,達氏都過世快十年了。下頭妯娌,雖然是商戶人家,可那是渠家的小閨女,渠家富可敵國,兼且一心巴結王家,錢財必定是源源不斷地支持過來,文娘陪嫁縱多,能和人比嗎?

  宜春票號的份子,哪怕就是分她一分、兩分,也總好過如今吧?這不止是婚事,就是陪嫁,都處處透了區別,在文娘來看,焦閣老的心,的確是偏得大了……

  蕙娘心中,亦不禁暗暗歎息。她還沒說話呢,文娘又使力掙開了她的懷抱,拿起身邊的小迎枕就往蕙娘臉上丟,「還有你!祖父說你見過王辰,很是滿意。呸!我焦令文就是一無是處,和你比賤似腳底泥塵,我也有我的骨氣。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覺得我就只配和那樣的人在一處,那你就別虛情假意地和我來往,我自過我的日子,用不著你裝出些和氣的面孔,似乎很為我著想——」

  蕙娘反手一個巴掌,乾脆利落地就抽到了文娘臉上。文娘的話頓時就被抽得斷了,她怔然撫著臉頰,才要開口,蕙娘又一個巴掌抽過來——長這麼大,敢於抽焦令文耳光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她一個了。

  室內頓時就沒了聲音,蕙娘將文娘一推,這孩子連站都站不住了,腿一軟跌坐在地,蕙娘毫不搭理,她自己回過身扯開窗簾,令室內陰暗的氣氛為之一爽:雖說文娘把窗簾拉了起來,但室內還算雅潔,她挑剔了一圈,總算勉強滿意,便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窗邊,慢慢地品了起來。

  過了好半晌,文娘才有了動靜,她慢慢地爬起來,在蕙娘對面坐下,甚至也給自己倒了半杯茶,雖說還低著頭不肯和姐姐對視,可水流傾注,竟也只有微微地顫抖。

  「我知道你心裡委屈,同王辰比,一樣是布政使之後,何芝生、何雲生起碼年紀輕,也都沒有娶親。」蕙娘這才和緩地說,「論功名,他才中進士,假以時日,何家兄弟未必不能和他比較。論家產,王家的錢,現下也不比何家的多。祖父承諾你,會給你說一門滿意的親事,最後卻著落到了王家,的確是有點坑人。」

  文娘肩膀一顫,她沒有說話,也還是不肯抬起頭來。

  「至於勸解的那些話,四姨娘、娘肯定也都和你說了。何家有權有勢,那是現在,王家的著眼點,卻是將來。本來就簡在聖心,我們家再一拉拔,來年入閣封相,實是題中應有之義,閣老家的兒媳婦,就算是續絃,以你庶女出身,也不算委屈。倒是何家,他們期望落空之後,失望之下會如何待你,也說不清楚。」蕙娘說,「可理是這個理,你自己心底,是不是覺得祖父騙了你。覺得我明明早就知道此事,卻只隱約提醒你親事早定,而不肯點透,甚至在祖父跟前,還說自己滿意王辰,不為你出力……也有幫兇之嫌?」

  文娘的肩膀開始輕輕抽搐,有些啜泣聲出來了。

  「你怨祖父嗎?」蕙娘不理她,她問。「心裡是不是有點恨他?」

  這一問,是有點驚世駭俗了,文娘僵了許久,到底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血、血脈流傳,不敢怨恨……」

  「你從小到大享用的潑天富貴,來自於他,沒有祖父,我們家根本就不能往下傳承。」蕙娘說。「養你了,教你了,今日要嫁你了,也給你尋了個門當戶對的人家,祖父是沒什麼對不起你的,你非但不敢怨,也是不能怨。」

  她一瞇眼,語氣忽然針一樣利,「可你心裡,總難免覺得祖父有賣了你的嫌疑,為了子喬將來的安穩,為了他老人家的晚景,你個人的意願,也就成了他考慮的最後一件事,是不是?」

  文娘猛地抬起頭來,一雙眼腫成了桃一樣大,她嗚嗚咽咽的,哪裡還有片刻前的鋒利。「姐……」

  「你生於富貴、長於富貴,今日為了富貴出嫁,也沒什麼好抱怨的。」蕙娘卻半點都沒有同情,她淡淡地道,「至於祖父,那也是富貴之人,他當然會作出這樣的決定。換句話說,你焦令文就不嫁王家,你能嫁到哪去,似乎你除了認命之外,已經沒有第二種選擇了,那麼你這兩個月的做作,是做作給誰看?養你十八年,連局勢都認不清楚,不能順勢而為。你還真是出息。」

  文娘在她跟前,永遠都是那個糯米糰子,這不是又被搓服了?她的口氣,已經有所鬆動,「我、我……我就是不甘心不行嗎?我就是沒出息,我就是不懂事,看不上我,那就別給我說那麼高的親事,我——我高攀不起!」

  「行啊。」蕙娘反而微微一笑,「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我要是你,我也不甘心……就是我自己,又何嘗甘心呢?」

  文娘白了姐姐一眼,「你是睜眼說瞎話!姐夫有什麼不好?形容俊美才華橫溢,你就非得作成這個樣子,從前對他讚不絕口的那些話,你都自己吃進去了?」

  她有些煩躁,「你甭說了,我就是沒本事,祖父心裡有你沒我,好的都是你的,差的都是我的,就不許我不甘心嗎?啊?你就不能讓我多消沉幾天,就非得這麼整我?」

  蕙娘不禁欣然一笑,「行,不甘心,你不甘心……」

  她拉長了臉,又狂風驟雨一樣地訓斥,「除了不甘心,除了折騰自己,你還會不會別的?沒出息,想嫁就嫁,真不想嫁到這個地步,你就連自救都不會?像你這種人,真是活該一輩子被踩,除了哭、鬧、絕食,你還會什麼?」

  「我——我難道還能私奔啊?」文娘被罵得一愣一愣的,她很不服氣,「那你倒是教教我,我還能怎麼著?」

  「私奔,那就更蠢。」蕙娘不屑地說,「把終身交付到一個野男人頭上,和他能見過幾次面?你敢私奔,我打斷你的腿!」

  見文娘被她繞得暈了,蕙娘唇邊,不禁現出一縷微笑,她慢慢地說。「但不能私奔,你卻可以逃婚……你要真不想嫁,今兒就發句話,我還有足夠的時間,能在婚禮前從容安排,把你送出城外,逃得這門親事。」

  饒是文娘也是大膽任性之輩,依然不禁被蕙娘此語驚得倒吸一口冷氣,幾乎是出自本能,她怔怔地問,「那,你、你不也和我說,你不甘心嗎,你又為什麼不逃……」

  「我和你不一樣。」蕙娘輕聲說。「我有我的責任,我是被當作繼承人教起來的,你不是。所以我要認命,我妹妹卻不必如此,只要你能下得了這個決心,寧可和這個家斬斷一切聯繫也不嫁王辰,逃婚的事,我來幫你安排。」

  就在文娘被驚得說不出話的同時,小書房內,老太爺也是倒抽了一口涼氣,他掃了權仲白一眼,似乎還有些不大相信,竟又罕見地追問了一句,「你沒聽錯吧,她真是這麼說的?」

  「是。」權仲白穩穩當當地坐在老爺子對面,「聽她的意思,彷彿從前也曾經歷過一次生死交關的險境。」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11 PM

90交棒

  雖說時值盛夏,但焦閣老的小書房,上有自雨管道,外有叢叢花木,甚至不必冰山納涼,屋內也是自然蔭涼,毫無暑氣。歪哥被抱來不過片刻,便睡得很沉,連呼吸聲都要貼著臉邊才能聽見,小臉擰巴著,偶然咂咂嘴舞舞拳頭,倒越發顯得愜意自在了。

  對這個曾外孫,老太爺是很喜愛的,他不讓乳母喚醒歪哥,而是親自抱在懷裡輕輕地搖了片刻,這才把他送到乳母懷裡,「送到後頭去,讓他打個盹吧,不要驚動了他,孩子在這個時候,是最要多睡的。」

  見權仲白轉著身子,目送著孩子出去,老人家不禁玩味地一笑,「怎麼,當了一個月的爹,倒把你性子給改了?往常可不見你做此婆媽之態,子殷,變了啊。」

  三十多歲,才剛剛當爹,姑且不論和孩子娘的感情究竟如何,對這個生得越來越像自己的孩子,權仲白肯定是有感情的。他毫無羞赧,「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我這也有幾天忙著,沒太見他了,回顧兩次,也不算什麼。」

  他給老太爺扶了脈,「還成,同上回一樣,脈象還是這樣健旺沉穩。您還和從前一樣,堅持早晚打一套拳?」

  「最近天氣熱,事情也多。」老太爺說,「別的拳不打了,你讓我練太極拳,倒是練得還有勁兒的。」

  他和權仲白閒聊,「聽說你媳婦生產時吃大苦頭了,差一點就沒生下來?」

  「她自己本身也慌。」權仲白避重就輕,「孩子又大,是比較難生。好在雖險,卻順,孩子落地了,一切也就好了,本人月子裡恢復得還不錯。」

  「唔。」老太爺眼神一凝,旋即又回復過來,不輕不重地捋著白鬚,「她命硬呢,從小沒病沒災。焦家一百多口人的福氣,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了,生產小事上,不會栽跟頭的。」

  兩人又說了幾句蕙娘的恢復和歪哥起名的事,老太爺問了問大房栓哥起什麼名,權仲白道,「都沒起,說是五歲上譜的時候再說。」

  權家規矩,當家人的幾個孩子,起名自有排行。譬如權家這一帶,都按瑞字輩起,可伯紅仲白兄弟就是例外。老太爺嗯了一聲並不細問,看著怡然自得不露喜怒,權仲白看在眼裡,不禁歎了口氣:帝國首輔,這份心機根本不是自己可以相比的,指望他露出一點端倪,倒是他天真了。

  也因為如此,他根本就沒和老太爺繞彎子,直截了當,就沖老太爺發問。「您說她從小到大沒病沒災,可我聽她說得,不像。」

  他略略交代了幾句蕙娘在懷孕後幾個月的表現,「聽著是在生死線上走過一遭兒的,這一次就特別怕死。對我說了兩次,一次說是,自己已經死過一回了,還有一次,說的是自己又在生死線上掙扎了一次……」

  老太爺也有些吃驚,他倒抽了一口冷氣,望著權仲白,「你沒聽錯吧,她真是這麼說的?」

  「是。」權仲白穩穩當當地坐在老爺子對面,「聽她的意思,彷彿真是從前也曾經歷過一次生死交關的險境。」

  老爺子畢竟是帝國首輔,眼神連閃心念電轉之間,似乎已經揣摩出了蕙娘用心,他沉吟片晌,才淡淡地道,「看來,佩蘭當時是真的很激動了。」

  只這一句話,立刻就坐實了蕙娘曾經有過瀕死險境,甚至還給此事塗抹上了一層神秘的外衣,婉婉轉轉,還是在暗示此事大有隱情,是蕙娘心中的一大秘事,不是心懷激盪時,輕易是不會說出口的。

  權仲白眼瞳一縮,他多少帶了幾分沉思地望著老爺子,沉吟了半日,才道,「這事兒,是已經解決了,還是尚有餘波未平呢?」

  能在宮中打轉的人,心思會淺到哪兒去?老爺子挺為孫女兒高興的:就是去年這個時候,恐怕他是看出來不對也都懶得問,一年光景,小兩口進步很大啊。

  「你既然聽出來了,怎麼不自己問她?」他不答反問,「怎麼捨近求遠地,還來向我老頭子討口風?」

  「這……我覺得她不會告訴我的。」權仲白也坦白,「想說的,她自己會提。這麼重大的事,除了那最心潮起伏的一段時間,其餘時候她一點口風都沒露,可見她並不想為我知道。」

  老爺子嗯了一聲,也是若有所思,「看來,雖然孩子落了地,可你們兩夫妻距離『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也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啊……」

  當著娘家人的面,承認夫妻感情不大好,雖說老人家沒有隻言片語,但權仲白總覺得他好像在指責自己待焦清蕙不好,他不得不為自己說幾句話,「話也不是這麼說,她心思深……唉,這感覺上的事,不大好說。」

  老爺子樂得是放聲大笑,他逗權仲白,「不是讓你和她斗嗎?她的嘴就像是河蚌一樣緊,你能把她徹底壓服了,這河蚌也能張嘴不是?」

  「她那懷著身孕呢——」權仲白嘟囔,「鬧騰了接近十個月,欺負一個孕婦,我好意思嗎我……」

  「哈哈哈哈,」老爺子前仰後合,「你們這對歡喜冤家!」他指著權仲白,樂得連擦眼淚,好一會才平復過來,正經說,「但話又說回來了,這麼一年多來,你還不懂蕙娘的性子嗎?自己天資好,出身強,家裡人也看得重……別看面上和氣,其實心裡比誰都傲。」

  他的語氣,大有深意,「別的事猶可,該放下面子的時候,她能表現得根本就不知道面子是什麼東西。但你們夫妻之間,如果你不主動,她永遠也都不會邁出第一步的。個中道理,你明白不明白?」

  「你是說……」權仲白心中不禁一動,很多迷惑之處,似乎都有了解答。

  「雖說你自己也有你自己的苦衷和追求,但在佩蘭看來,」老爺子淡淡地道,「你不想娶她,肯定是她的天資才情、容貌為人並不足以打動你。她就是再好,你不動心也是枉然。你以為她面上風輕雲淡,心裡會不介意這點?有此前情在,你不主動有所表示,要她把你當自己人,難。」

  老實說,頭回見面,以權仲白慣見天下美色的眼睛,焦清蕙的美貌雖令他有些觸動,但要說真個就心旌大動,那是胡扯。他看焦清蕙當時也十分瞧不上他,這彼此看不上的關係,在新婚夜後自然已經宣告終結。成了夫妻,夫妻該做的事,生兒育女、教養成人等等,兩人也都願意去做,從前的事那就不再算數了,被老爺子這一說,他才想到:是,對他而言,焦清蕙究竟怎麼想他,他能看得清楚,可自己是拒婚的那一個,在他,話說得是真心實意,在焦清蕙心裡,她可未必是如此想的……

  老爺子見他發怔,語氣更淡,「夫妻間的事,關係著你們這一輩子。你們兩個所求之物,幾乎南轅北轍,不互相協調商量,那怎麼行?蕙娘從前往事,只能心證處很多,問我,不合適,還是你自己問你的妻子更好些。」

  話題到此,已經沒有必要繼續。老爺子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明顯了:蕙娘不說,自然有她的理由在。沒準就是還不信你這個做相公的,要說緣由呢,簡單,你自己做了什麼事,擺在這裡的,蕙娘什麼性子,擺在這裡的,情況我都告訴你了,餘下該怎麼發展——你自己參詳吧。

  見權仲白還在發怔,老爺子換了個話題,「小牛美人身子骨還康健吧?」

  「還成。」權仲白也回了神,字斟句酌,話說得很審慎。「宮裡諸主位,情況都不錯,東宮身子骨也好,都好。」

  「二皇子那個情況。」老太爺壓根就沒理會東宮,「也比較複雜……這究竟怎麼回事,到底是不是小牛美人——」

  「這個,只能說有猜測。」權仲白也明白老太爺的意思:當年牛淑妃這一胎,懷得是疑雲密佈。孩子落地之後,小牛美人忽然就進了宮得了名分——那可不是選秀的年份,事前也沒聽說牛家獻美。這背後的故事,就很耐人尋味了。「當時雖是我在扶脈,可重簾阻隔,這手腕是誰的,我也沒有過問。不過,似乎皇上並不介意此點,最近對牛家、淑妃娘娘,倒都是關愛有加。」

  「皇上是預備要大用楊家了。」老太爺歎了口氣。

  屋內沉默了片晌,見權仲白沒有接話,老太爺微微一笑,「陪你兒子去吧,以後多陪你媳婦回回娘家……她母親和幾個姨娘,終日寡居也是無聊,今天給她生母過小生日,一會席間,你要有所表示才好。」

  權仲白便起身告辭,退出了屋子。老太爺往後一靠,眸光閃閃,沉吟了也不過片刻,蕙娘就進了屋子。

  「祖父。」她給老爺子請安,「大半年沒見了,您可還安好?」

  兩祖孫真是有日子沒見,蕙娘雖然跪在當地,但面上的擔憂、思念、委屈、激動,老爺子哪裡看不出來?饒是他心堅似鐵,此時亦都要鼻子一酸。「嚇著了吧——人沒有事就好!」

  雖說沒有見面,但蕙娘的情況,老太爺自然瞭如指掌:有些事,廖養娘瞞著四太太、三姨娘,卻不敢瞞著他。蕙娘在祖父跟前,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廖養娘等心腹下人能知道的,老太爺自然清楚,他點評,「別的都安排得頗妥當,就這搶著送信一舉,大無道理,簡直都不像是你的作風。背後可有隱情?」

  蕙娘沒把權仲白想要調查毛三郎的事瞞著祖父,「這件事和他,根本風馬牛不相及,沒見過這麼著急攬事上身的人。可答應了不能不給他辦到,耽誤一點自己的事,那也只能耽誤了。」

  老人家恐怕也沒想到這一招,一時亦不禁托腮沉吟,走神了許久,才把話題給拉了回來。「見過令文了?」

  「見過了。」蕙娘眸光微沉。

  老太爺不動聲色。「說得服了?」

  「服了。」蕙娘說,「現在正在哭呢,四姨娘過去了。想必日後,也不會再鬧脾氣了,我和她把話說得很清楚……她到底還有幾分靈性,該怎麼做,心裡還是有數的。」

  「哦?」老人家不免少少動容,「怎麼,雖然知道有你出馬,她多半還是會服,可這也太快了吧。」

  「以她那點能耐,想幫她都沒法幫,」蕙娘也有幾分無奈,「問她想不想逃婚,她又捨不得這萬丈軟紅。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還想怎麼辦?她又不是公主……就是公主,那不也正準備和親嗎?認清這一點,自然也就消停了。」

  要逃婚,真是說來簡單,焦令文自小錦衣玉食,心氣是高的。這一逃出去,從此就是另一番天地,蕙娘能養她一輩子,卻不可能和她再見幾次面了。為了避免被人認出,她連京城都不能回,獨自居住在京外,有家不能回,有親人等於沒親人,她怎麼去說親,她說給誰?割捨了現有的一切,去換取一種似乎也並沒有更好的生活……該怎麼選,似乎也很清楚了。

  而蕙娘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她還鬧什麼脾氣?再鬧下去,就真是強詞奪理了……文娘忍了兩個多月的一場眼淚,終於流作傾盆雨,這會正窩在四姨娘懷裡,聽她輕聲呵哄呢。蕙娘卻著實沒這份柔情,她還得過來見祖父呢。

  見老人家撚鬚不語,唇邊隱約含笑,似乎對她處理文娘一事快刀斬亂麻的手段頗為讚賞。蕙娘便替文娘求情,「她不想過去,其實多少也是因為妯娌陪嫁多。您也知道,她這心高氣傲的性子——」

  「該有的不會少給她。」老爺子臉色一虎,對蕙娘有多欣賞,對文娘就有多失望。「她若想要更多,得自己來和我談。」

  老爺子都這麼發話了,蕙娘還能說什麼?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換了個話題。「國公府讓我帶話,麻家的事如要幫忙,他們可以伸出援手。」

  「麻家事。」老爺子微微一怔,旋即便不屑地一笑。「這會再來發話,心就不誠了。」

  雖說外界鬧得是風風雨雨,可只看老爺子的神色,便可知道老人家根本智珠在握,穩坐釣魚台。蕙娘心裡頓時一鬆,耳中聽祖父道,「實際上,這件事一直沒個結果,我卻是在等你——」

  她微微一怔,心頭已經靈光連閃有了初步想法,才抬起眉毛時,老爺子已經漫不經意地道,「怎麼樣?生了這個兒子,在權家,可以站穩腳跟了吧。」

  「婆婆很提攜。」蕙娘徐緩地說,她未曾作勢,但自然有一股信心露出。「大嫂雖是個人物,可……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老爺子唇角上翹,露出了一個極為真誠的微笑,他拍了拍蕙娘的手,「是成熟了,為人處事,細處很見工夫。你既然想著要向你姑爺揭開下毒的事,可見在權家,是真正站穩了腳跟……」

  蕙娘是何等人物?只聽老爺子的意思,便明白權仲白到底是意識到了自己話中的不對,她詢問地看了老爺子一眼,見老爺子微微搖頭,便明白他是打了一番太極拳:這種事,肯定是小夫妻關起門來說,才能最大限度地為權仲白保留面子,不激起他維護家人的心思。

  將錯就錯,當時忘形幾句話,倒有了別番好處,這的確是她料想不到的。可蕙娘現在沒有心思考慮這個,她的聲音有微微地顫抖,「祖父,您的意思……」

  「這得看你行不行了。」老人家望著孫女,神色也極為複雜,「你爺爺年紀大啦,今年這都八十一了……」

  對這個問題,蕙娘不可能有第二個回答,她的驕傲、她的感情都不允許她有第二個回答。

  焦清蕙身子一挺,神色反而多了幾分從容。

  「行,」她說。「我能行的,您就放心地退下來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11 PM

91詐你

  雖說眼睛還有幾分腫,氣色也不那麼光鮮亮麗,但文娘到底是被蕙娘擀慣了的糯米糰子,在四姨娘懷裡哭了半個下午,傍晚還是出來和眾人一道用飯,因老太爺不在,今日又是三姨娘的生日,四太太開恩,姨娘們也能敬陪末座,大家湊了一個圓桌團坐,這就要比上回幾個人吃飯,還得分上三桌要熱鬧得多了。

  有個焦子喬在,席間就多出了無限的熱鬧,四太太忙著看顧他,話都多了不少,文娘雖寡言少語的,可蕙娘今日話也多,還道,「有許久都沒聽蘇州評話了。」

  焦家自然養了有些說書女先兒,從北面的鼓詞到南面的評話彈詞,都能供應主子們取樂。四太太欣然道,「還是你心疼你姨娘,知道她就愛聽這個。」

  說著,就要派人去叫,權仲白連忙說,「今日不在這裡過夜,就別耽擱得太晚了,免得歪哥睡著了還上車顛簸,晚上又要鬧起來。」

  一頭說,他一頭略帶警告地瞪了蕙娘一眼,蕙娘見他發窘,咬著下唇微微地笑。三姨娘看在眼裡,心底也不是不欣慰的:雖說年歲差距大了一點,但就是因為姑爺年長,才更能容讓清蕙的性子,幾次回娘家,蕙娘都是神采飛揚,逗起姑爺來那股頤指氣使、喜意暗藏的勁兒,可見得在權家是很受夫君疼寵的……

  「這話說得是,今兒實在晚了,孩子沒過百日,也不好在外頭過夜。」她望了四太太一眼,見四太太微笑點頭,便邀請蕙娘,「等歪哥三個月、半歲大了,你們也忙完了,得閒回來小住上一段日子。老太爺去年八十整壽沒有大辦,其實就是因為惦記著你,根本沒有心思。今年小生日,回來住今天,也算是全了你對老爺子的一片孝心了。」

  這其實是四太太的意思,只是被三姨娘說出來而已。權仲白和蕙娘自然滿口答應,權仲白起身給四太太敬了酒,又還敬了三姨娘,「今兒給您慶賀生日,賀您長命百歲。」

  唬得三姨娘站起身連連遜謝,蕙娘見嫡母神色寬和欣慰,便也抿著唇笑道,「就讓他敬你一杯吧,姨娘,你坐下。」

  三姨娘到底沒敢坐下,站著把杯中酒給幹了,她激動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雖說沒撈著和蕙娘說私話的機會,可母女兩個目光相對時,蕙娘又如何看不出三姨娘眼裡的激動同喜悅?

  回程車上,她時不時就瞅權仲白一眼,權仲白察覺了,也看了看她,挑起一邊俊眉,似乎在問:怎麼,有什麼事兒?

  蕙娘不禁淺淺一笑,她探手挽住權仲白的臂彎,把頭擱在他肩上,低聲道,「今兒,謝謝你!」

  這謝的是什麼,兩人心中自然有數。不過以權仲白這種不分上下尊卑的為人來說,三姨娘是蕙娘生母,幾乎也就約等於他的岳母,敬她一杯酒,他根本用不著任何心理掙扎,也不覺得這是自低身份,才要說『這也沒什麼好謝的』,偏頭一看清蕙時,話又哽在了喉嚨裡。

  焦清蕙這個人,平時是很『鬧』的,是開心是難過,她都能影響到身邊一群人。她開心,立雪院、沖粹園就是鶯飛燕舞,寒冬也是春天,她難受,即使是盛夏裡,身邊近一百來號人,也沒有誰敢高聲說話。權仲白自己的情緒就時常受到她的干擾,她的的確確,很少有這會這種語氣,靜謐地、輕盈地、甜美地——這並非刻意做作出來惹他惱火的,也不是得意中迸出來的,似乎是從她心底極深處,最柔軟的地方輕輕地飄出來的。這麼短短地五個字,倒是一下就說到了他的心坎裡,令得他也柔和下來,又對她生出了幾分憐愛。

  他沒有說話,想要攬住清蕙,又覺得有幾分尷尬,腦中心上,不禁便想起了老太爺的那幾句話,『她的性子,你還不明白?你出口拒婚,在她心裡,必定是她不足以令你喜歡……』。

  姑且不論焦清蕙是否不足以令他心動、令他歡喜,就只說老太爺這番話,細細尋思,卻是大有玄機:如他對婚事態度稍微積極一點,清蕙的態度是否也會隨之大變呢?

  她要是真的看不上他,不論他是積極還是消極,恐怕那份嫌棄都不會變吧……

  「我還記得我頭回見你。」他就漫不經心地開了口,「那時候,你才止十一二歲,習武扭了腳踝,我來給你正骨。不過那時你還小呢,恐怕也都不記得了。」

  別人能不記得,清蕙記性多好?可她一句話都不接,靠在權仲白身邊的嬌軀,兼且還僵硬了幾分,權仲白心中微微一動,卻還拿不十分準,他又道,「你疼得滿頭都是汗,牙都快咬斷了,可愣是一聲都沒出。後來想想,早在當時就該明白,你的脾性就是這麼倔,疼成那樣了,卻還不肯掉眼淚。」

  話都說到這地步了,清蕙要再說不記得,那就有裝傻的嫌疑了,她笑了一聲——笑聲中的勉強,權仲白也聽得出來,「你不說,我還真不記得了。」

  「呣。」權仲白開始覺得有點意思了。「還有後一次見面——」

  「你今兒怎麼忽然就說起這個了。」蕙娘撒開手瞥了他一眼,聲調竟繃得緊了一線,「人家才覺得你有時候也還挺不錯的,就來——」

  權仲白這是同小嬌妻回憶初遇,這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大煞風景,甚至可以說是很浪漫的事兒,蕙娘要指責他,又去哪裡指責?她有幾分驚疑不定,腦中回憶著從前種種言談,口中卻道,「雨娘婚事在即,文娘也要辦婚事了——雨娘婚事,我這個做嫂子的給添了妝,文娘那邊,你這個做姐夫的是否也該表示表示?」

  她迴避的態度都這樣明顯了,權仲白再追著不放,似乎有失風度,說到文娘,他倒有幾分好奇。「是親事不中意?看她沒太大精神,連你回來了都不出來。你下午在後院,是和她說話?」

  這也沒什麼好瞞人的,蕙娘隨口就將文娘不大看得上王辰的事告訴權仲白,「畢竟是年紀大了,又有過元配的,她被寵慣了,鬧得不成樣子——」

  權仲白不免好奇追問,「被你說了這一番話,她就想轉過來了?你這個做姐姐的,在妹妹心裡倒很可靠。」

  「問題總是要解決的。」蕙娘說,「世上真正毫無選擇的窘境,其實很少,只看願不願意付出足夠的代價吧。我問她敢不敢逃婚,她又沒那個膽量,自己也就知道認命了。」

  權仲白是知道她同焦閣老密談過的,一時好奇之心大起,「她想轉了,總要有個理由吧,你和你祖父是怎麼交代的,一見到你她就軟了?恐怕以祖父的城府,未必會信你這句話。」

  「在祖父跟前,我總是實話實說。」蕙娘無所謂地道,「怎麼和你說的,自然也就怎麼和他說嘍。」

  「那我就不信了,」權仲白大奇,「祖父就沒有追問一句:這要是文娘說了是,你會不會真的幫她逃婚?」

  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兩人下了車,並肩進了立雪院。「祖父大人是聰明人,這種話,他何必問?」

  「我並不聰明。」權仲白尋根究底。「我倒是真想問,要是文娘願意逃婚不嫁,你會不會真的為她安排?」

  蕙娘無奈地吐了一口氣,一欠身進了裡屋,已是直入淨房,似乎壓根都沒想搭理權仲白。權仲白站在屋內,一邊解著斗篷,一邊若有所思:他隱隱有幾分失望,卻沒有表露出來。

  「你這根本就是廢話。」他正換衣時,蕙娘從淨房洗過手出來,又白了夫君一眼,她多少帶了幾分傲然,語調中又端出了慣有的矜貴。「好像根本就不認識我一樣……凡是懂得我焦清蕙的人,哪個不曉得我言出必行,從來不會答應做不到的事?」

  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話曾經被焦清蕙拿來堵過他的嘴,可如今呢?她的做派,卻是明明白白地又把這句話給踐踏到了泥裡。她有幫助妹妹逃婚的勇氣和決心,為什麼自己不逃開這段婚姻?

  權仲白抱著手靠在門邊,深思地望著蕙娘在屏風後的背影——她正在幾個丫頭的服侍下換衣服呢。曼妙的曲線映在山水畫上,隨著燭火搖曳不定,直是活色生香到了頂點……

  可令他好奇的卻又實在不是這個,權仲白心裡想:該不會就是這麼巧,焦清蕙其實原本是有幾分喜歡他的吧?

  #

  天氣暑熱,立雪院不比焦家涼爽,必須室內陳設冰山納涼,好在還有蕙娘從娘家帶來的風車,透過大開的窗戶,一陣陣帶涼風帶了冰意吹來,令東裡間是『水殿風來暗香滿』,一片溫涼寧恰,只有西裡間隱隱傳來歪哥的哭聲:他小孩子不能近冰,天氣再熱只能吹點天風,這一陣子脾氣比較暴躁,晚上老哭。

  不過,有權有勢就是這樣好,清蕙只要生個兒子出來便算完事了,其餘帶孩子的一切煩難,自然有人為她承擔。她半坐起身子,還沒下地呢,哭聲也已經止住了,她便又倒回了枕上,總算還捨得問權仲白一句,「怎麼還沒睡?」

  兩人上床,是有一段時候了,權仲白來來回回,一直在咀嚼著一些從前輕易放過的細節,越想越是疑團滿腹。他本性不是個太喜歡藏話的人,聽見清蕙這麼一問,幾乎就想要直截了當地問出口,『喂,當時我婉拒婚事,你反應那樣大,是否也有期望落空,反而更加失望的原因在?』。

  不過,只要稍微瞭解清蕙的性格,便也能知道要這麼問,焦清蕙會回答才怪。他翻了個身子,從側面入手,「今日祖父和我說,男人要能壓得住女人才好,他讓我多管管你。最好能把你全面壓服,夫為妻綱,這才是人間正道。」

  這麼有挑釁意味的一句話,自然令清蕙雙目圓睜,立刻就清醒過來,她翻了個身子,轉為趴在權仲白身側,有點作戰的意思了,似笑非笑地。「是嗎?祖父對你的期望還挺高的。」

  唉,只看她的模樣,誰能想得到她心裡很可能會有自己這個枕邊人的一點地方?權仲白沒接她的話茬,他側過身子,曲肘支頤,另一隻手不知不覺就溜上蕙娘肩背來回輕撫,兩個人的眼睛在昏暗處都特別地亮,時而對在一起,像是被沾住了,時而又被硬生生地扯得分了開去。「聽祖父的意思,你似乎是喜歡那種處處強橫霸道的人,最好是似你一般,卻還要比你更有野望、更有手腕……你覺得,祖父說得對嗎?」

  「你怎麼就這麼關心我起來了。」清蕙還是沒有正面回答,權仲白能從她竭力鎮定的面具下頭捕捉到一點什麼,他心裡越有幾分猜疑了。「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也都未曾告訴過我,你中意的又是哪種人。」

  沒等權仲白回答,她便自己給出了答案。「不過,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稀罕的人,和我是南轅北轍。你喜歡柔弱,喜歡嬌滴滴的小姑娘,喜歡『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一心一意就靠著你,同你詩酒江湖、不亦快哉……」

  她的話裡是有點幽怨的,可卻的確也很中肯,權仲白竟不能反駁,他道,「我是喜歡這樣的人。」

  要再往下說,便有一句話躺在舌尖,『可未必是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讓我喜歡』。但這話出口,含義卻絕不止於這麼一句話而已,連權神醫這樣豪爽的性子,一時竟也有幾分躊躇。雖凝視著蕙娘,可這話卻也未及出口,他不知自己正在猶豫什麼,尋思了片刻,還沒有答案,蕙娘已道,「那就得啦,你喜歡的那種人,同我是南轅北轍,我喜歡的那種人,同你……我喜歡習武之輩,又高又壯又黑,最好還要一身的腱子肉,那樣的西北壯漢,最討我的喜歡。」

  見權仲白神色玄妙,她噗嗤一聲,忽然大樂,一邊說,一邊笑,玉足一踢一踢,直蹬床板,「此人必得人情練達、能力、武功都極高強,非但文武都能來得不說,黑白兩道也能通吃。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又能守住本心,在世上成就出一番事業來。相公不必替我委屈,你同我喜歡的那種人,實在也是南轅北轍,毫無半點相同。」

  她這麼說,也要權仲白肯信才好,可他雖沒有信,卻也不禁有幾分不悅,心旌搖動之下,竟欺身過去,壓在蕙娘背上,靠著她耳邊說。「祖父都告訴我了……」

  他拉長了聲調,引得蕙娘一僵,平日裡多麼鎮定的人,八風都吹不動,此時聲調也有點亂了。「告、告訴你什麼了?」

  她越是這樣,權仲白自然就越啟疑竇——才被蕙娘變著法子罵了一頓,他正有點不大高興呢:白些、瘦些又怎麼了,人瘦一點,又不是沒有肉。權神醫思來想去,索性就冒猜一把,他多用了幾分力,把蕙娘壓死,在她白玉一樣晶瑩的耳蝸邊上輕聲細語。「祖父說,你從十一二歲那一次見著我開始,便對我很是喜歡了……」

  蕙娘的身子,頓時僵硬如石,她一動不動地伏在床上,好似沒聽到權仲白的說話。權仲白心中大定,也不知是何滋味,又有些得意,又有些憐惜:他畢竟是把清蕙逼到了這個地步,兩人從初見到現在,她怕是從沒有和此時一樣無助而羞赧。想必此刻心情,自然不會太好了。按她那以玩弄自己為樂的壞習慣來說,這現世報應令他高興才對。可看著她趴伏床上,把臉死死地埋在枕頭裡,剛才還樂得亂蹬的腳都僵在了半空,他又實在是有幾分憐惜……

  「唉。」本待揭破自己用詐,再逗她一逗的,現在有點不忍心了。權仲白和聲說,「這也是人之常情——」

  「什麼人之常情,」蕙娘忽然掙扎了起來。「哪個要和你人之常情——」

  她氣鼓鼓地在權仲白身下百般用力,到底還是轉過了身子,和權仲白鼻子碰著鼻子,額頭碰著額頭——卻是雙頰榴紅眼神閃爍,露出了極為罕見的羞窘之態。「好吧!告訴你也無妨,我自小隨在父親身側,見過的外男真是數也數不清的多,自然都各有風采。這許多種人之中,我是對你這樣的白面書生有所偏好,昔年初見時,年少無知,也為你的皮相驚艷了一番,曾對身邊左右誇獎過你……可這要算是歡喜,我歡喜得人可就多了,從——」

  她咬著唇,似乎是開始尋思著還有誰能令她驚艷,想了半日,也不過胡亂堆砌出了幾個人名,「從……何家的大少爺何芝生,到……到……」

  權仲白咬住笑,看著清蕙眼珠子亂轉,越轉越慢,越轉臉就越紅,「到……」

  她說不下去了,只好憤然又轉過身去,把臉埋到了枕頭裡,「我不理你了!」

  真是頭一回露出了一段真正的小兒女態度來……

  這七八個月來,權仲白還是頭一次如此欲。情勃發,可是清蕙生產沒滿兩個月,這時候實在不宜行房。只是這股情。色,又似乎不似往日的偶然浮念,可以輕鬆消解,他想了想,忍了一會,還是湊到蕙娘耳邊,吹了一口氣,輕聲道,「喂。」

  蕙娘不理他,見他不走,才動了動肩膀,不大情願,「幹嘛?」

  「你不是私底下有在上課嗎。」權仲白說,「課上得如何了?我來驗收驗收。」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12 PM

92男色

  雖說剛才一番狡辯,畢竟還是沒給權仲白留下話柄。但蕙娘如今可沒那麼輕視權仲白了,以他的反應來看,那一番托詞,恐怕只是更坐實了祖父的說法而已。這人老了,就愛亂點鴛鴦譜,當年她真個、真個只是對著文娘隨意誇了權仲白幾句,以她身份,哪想得到後來會有如此這一番孽緣?祖父就算從雄黃那裡聽到了這麼一番話,應該也是隨意放過——沒想到老人家雖然老了,可老而彌辣,多少年前的話居然還都記得那麼清楚,一見是時機,立刻就毫不猶豫地把她給賣了,害得她在權仲白跟前大抬不起頭來,往常的優勢地位,似乎是一去幾萬里,就連在這種事上,他都主動起來,要在從前,他可一向只有被戲耍的份……

  「誰要給你考察驗收。」蕙娘自己都察覺到自己面紅似火,她死死地壓在枕頭上,不讓權仲白翻她過來。「你走開,別、別逼我揍你!」

  這個權仲白,哪裡是什麼端方君子,自己對他有過那麼一點虛無縹緲的好感,在祖父的推波助瀾之下,倒是被他坐實了,可他自己呢?沒個半點表示,反倒是求歡來了,這算什麼,黏糊糊的,話也說不清楚……

  可要蕙娘主動去問,她也是問不出口的,並非是不敢——說到底,還是不想。她是惱怒的,氣祖父,也氣權仲白,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問的倒是問得起勁。權仲白拍了她幾次,她都使著勁和他對抗,不比從前半推半就,這一回,焦姑娘是真的不肯把身子翻過來了。

  「唉。」那個可惡的老菜幫子也居然就鬆了手,在她耳邊歎息,「這怎麼好,往常你要的時候,我倒是都很肯配合的,我難得要求個一會,你倒是心硬。」

  蕙娘差點把唇瓣給咬出血來了,她不敢鬆齒,害怕一鬆開就禁不住要尖叫起來:這能一樣嗎?她可沒有在權仲白真個疲憊萬分的時候,硬是要求著他用手指或者是……

  想到這裡,即使是焦清蕙,也都不禁被腦中浮現的景象逼得更崩潰了,她捂著耳朵,堅定地表示出自己的態度:說什麼我都不會聽的,今晚,您還是歇菜吧您。

  「嗯,」老菜幫子還是挺能察言觀色的,他有點遺憾,「看來,你是寧肯對著死物練,也不肯對住活的了……也好,那你就好好休息。」

  這種事,只要她本人不肯配合,料權仲白也不能迫她,蕙娘多少放下心來,她的手漸漸地鬆開了,過了一會,忍不住道,「那你還不轉回去休息,別這麼粘著我,熱死了。」

  「等等。」權仲白沒動,他那略帶藥苦的體味還熏著她,伴著淡淡的、溫良的皂香,「既然你不肯幫忙,總要讓我自己解決一番吧?」

  「你不會在你那一邊解決呀?擠死我了!」蕙娘趕快又做抵抗狀,恐怕自己一個疏忽,就被老菜幫子翻過身來了。「翻過去啦,你都要把我擠到牆角了!」

  「碰不能碰,幫不肯幫,我瞧著你意淫一會兒,你都不肯?」權仲白的聲音裡有淡淡的笑意,有蕙娘十分熟悉的,那居於上位而顯得特別優越的溫和——這本來是屬於她的態度!「唉,這個是沒辦法,得要擠你一會了,你忍忍啊。」

  一邊說,蕙娘一面就聽到了衣物悉悉索索的聲響,這肌膚摩擦之間,皂味陡然就濃厚了不少,還有權仲白意舒之下的一聲輕吟,他的聲音又低了下去,這為她漸漸熟悉的宮弦輕輕地被撥了兩下,蕙娘便能感覺到那熟悉而潮熱的形狀貼著了她的背,權仲白自己的手握著下部呢,頂端一點,已經濡濕了她的薄衫。

  臭流氓、不要臉、登徒子、安祿山!她伏在自己臂彎之間,心驚膽戰地往回看了一眼——卻恰恰對上了權仲白滿含了笑意的眼睛。這雙眼本來就特別地亮,特別的純淨,即使現在正坐著這樣羞人的事,也顯得如此從容而寧靜。可這寧靜、這從容,卻令得她更為羞赧、更為彆扭,更為……

  男色當然可以很誘人,焦清蕙也很能欣賞男色,只從前那基於理性淡然的讚賞,在今日已經寸寸灰飛煙滅,隨著權仲白的每一個動作,每一下蹙眉,每一聲情不自禁的低吟,她漸漸覺得體內燃起了一團撩、人的火,這火直往上燒得沸滾,令她那糾結複雜暗流處處的心湖洋洋大沸,她頭回感到自己全面為權仲白壓制,他在戲耍她,他在玩。弄她,享用著她的不適與逃避,此時此刻,兩人心知肚明,即使並非真個在那交。媾一刻,他也實在是她的主人——

  焦清蕙銀牙一咬,她猛然就翻過身來,由得那東西繞著她的身子滑了半圈,從權仲白口中逼出了訝異的低吟。

  「還是這麼慢!」她一抬下巴,羞固然還是羞,可終究,她又是那個盛氣凌人的焦清蕙了。「你這個人,不行就不要作怪!」

  她的手觸到了權仲白的手,微涼碰著了微熱,權仲白肩頭跳動了一下,他的眼睫毛上下一扇,眸色暗了下來。

  「唔。」和從前她迫他那幾次不同,要說從前是她在享用他的窘迫和無奈,那麼現在,是他在享用她的服務,他的手沒有勁力,鬆鬆地圈著那東西,隨著蕙娘的動作上下移動,長睫半垂雙頰潮紅,唇色透著水潤艷紅,看著實在是——

  「我學得如何?」蕙娘一心想要找回點場子,她現在多少有些得意了,指尖忙忙碌碌地,柱前柱後地忙活,時而輕點頂端某眼,時而又往下探到更深的地兒去,權神醫的眼睛,這會已經全合攏了,他的手沒了力氣,某處倒是繃得很緊、很大,要比從前第一次,蕙娘霸王硬上弓的時候激動了不少,她很有幾分自得:「這門功課,我看也不是頂難——」

  見權仲白有往她手心裡頂的意思,蕙娘眼神一閃,她忽然猛地收緊了拳頭,緊緊地抓握著那處,權仲白倒抽了一口氣,他慍怒地睜開眼來,終於失卻了從容。「焦清蕙!」

  「求我。」蕙娘跨坐在他腰間,故技重施,壓住了權仲白的掙扎。她點著權仲白的胸口,像是要把場子全找回來,這兩個字,都說得鏗鏘起伏,「求、我!」

  四目相對,她還沒看清他的神色呢,權仲白從喉嚨裡吼了一聲,他抽開手握著她的腰,快得令她來不及反抗,就已經被壓在了身下。

  這一震驚,手自然鬆了,可還沒來得及撒開呢,就被權仲白的手掌給包住了。

  「功課做得不好。」他咬著牙在她耳邊說。「你最好是換個老師。」

  「誰說的!」清蕙一生人,最憎別人說她功課不好,她直跳起來,「哪裡不好,做得不好,你會這麼快就想要——」

  「手勁該輕不輕,該重不重。」權仲白捏了捏她的手,他緩緩地帶著她重新開始動作。「跟我重學,這會才剛開始,我中意你輕點、慢點……」

  有這麼一個名師教導,蕙娘這門課,哪還能耽誤?也是權仲白今日格外動情,沒有多久,他便再已經喘息連連、眸光水蘊,握著蕙娘的手快了幾分,「這、這會要快,要猛——」

  蕙娘嫣紅著臉,滿是不高興地將他送上了極樂,權仲白還不止欺負她到這樣,他竟垮在了她身上,幾乎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兩人呼吸相交,他灼熱的呼吸吹得她更是難受。

  「躺開啦……」她的聲音到底是帶上了幾分不情願的嬌滴滴,「壓著呢。」

  權某人動了動,卻沒有讓她爬出去,他到底還有半邊身子遮蓋著她,甚而還伸出一手,把她往自己懷裡摟了摟。

  「嗯……後半場,還是能打個甲下。」他還吝嗇呢,連甲上都不給,蕙娘啐了他一口,順手就把手在權神醫身上抹了抹。

  「睡覺。」她沒好氣。「不許再亂了。」

  室內於是就沉默了下來——又過了一會,權仲白再生事端,他輕輕地頂了頂蕙娘。「睡了沒有?」

  「你還要再來啊?」蕙娘大為恐慌。

  「還能再來啊。」老菜幫子嚇唬她,見蕙娘驚得一跳,才摁住了她,「再來,那都得後半夜了……也就是你,才會動不動就想到這種事上去了。」

  胡言亂語倒打一耙的,現在倒變成他了……蕙娘哼了一聲,聽權仲白續道,「好叫你知道,你的確是說中了,我喜歡嬌柔些的姑娘……」

  他輕輕地咬了她的耳垂一下,低聲說,「不過,我也未必就只喜歡這一種人。」

  蕙娘不說話了,她瞪著花紋隱隱的帳頂,瞪著隱約透了一點燭光的床帳,過了好久好久,她一開口,卻是風馬牛不相及,「沖粹園裡,是不是種了些石楠花?」

  「是啊,種在扶脈廳左近。」權仲白有些莫名其妙。

  「砍掉。」蕙娘嫌棄地皺了皺鼻子,「這個味道,臭死了!」

  她一吐舌頭,半是賭氣,「我以後都不要再聞!」

  權仲白不禁大愣,過得許久,這才絕倒,笑了半日,笑得蕙娘心火又起,「你到底要不要睡覺,難道還和你兒子一樣,想吃夜奶?」

  這話一出口,頓知不妙,還沒等權仲白回話呢,趕緊一回身,把某人的嘴給摀住了——到底是帶了點告饒的意思。「快睡、快睡,我明兒要到問梅院去幫忙家務,真沒心思折騰了。」

  #

  雖說權神醫寬宏大量,到底還是放過了她,可蕙娘第二天起來,眼底下還是有淡淡的青黑,精神也沒有往常好,權仲白倒好,他有特權,可以不必經常請安,蕙娘卻得支著酸疼的身子往問梅院趕——一場生產,畢竟沒那麼快恢復過來,她的身子,要比從前虛了一點,只能慢慢將養回來了。

  還好,今天太夫人要做早課,眾人不必去擁晴院請安,不想打照面的人是一個都沒來,倒是雨娘正和母親看嫁妝單子呢,見到蕙娘來了,兩母女都笑道,「來一起看。」

  權夫人更說,「這麼多箱籠,怎麼運往東北,都要費一番手腳。那個地方,青紗帳起,很有可能會出事的。讓鏢局押運不好,可要跟著送藥材的船走嘛,那又遲了點。」

  權瑞雨的嫁妝單子,開得竟很是簡樸,和一般的京中豪門比,並無絲毫特出,蕙娘看得有些驚奇,卻不好多問什麼,她若無其事地把單子擱到了一邊,字斟句酌,「崔家也算是東北的地頭蛇了,這財物也不算太招人眼,應該還是能壓得住陣的吧?」

  權夫人和雨娘對視了一眼,權夫人倒笑了,「你不知道,那個地方人少地多,地是不值錢的,鋪子呢,出息也不多。這裡寫的都是她日常吃用之物,實際還有一些現銀,她要行兩場禮,這裡一次被迎回去,那邊還要到老家過幾夜再發嫁到崔家老家,兩處城都不大,宜春號好像還沒有分號呢。這些銀子,可能只能從京裡運過去。」

  按說,這樣的事,往宜春票號打聲招呼,開張花票也就了結了。雨娘大可以等到了崔家駐地以後,再憑花票、印章等物,甚至是把掌櫃的請到家裡來領銀子,可這麼簡單的辦法,權夫人不用,這會還在這犯難……

  牽扯到大額銀錢往來的事,一般就算不是核心機密,也是靠近核心了。崔家、權家往常似乎沒有太多來往,卻能毫無障礙地說得親事,這裡頭說不定有些交易,是她目前還沒法參與進去的。這些現銀是不是瑞雨的嫁妝,還很難說呢,蕙娘望了雨娘一眼,似有詢問之意,見雨娘微微搖頭,便笑道,「這個還得慢慢想,好多銀子呢,是得想個穩妥的法子。」

  權夫人也不大在意,同蕙娘隨意說了幾句話,便打發瑞雨,「回去繡花吧。」

  把雨娘打發走了,她才同蕙娘商量正事,「這張單子,是給崔家人看的,他們家雖是武將,可你也知道,東北這些年來都沒有戰事,他們手裡的油水不太多。雨娘陪嫁太顯赫了,恐怕長輩們會有意見。些須現銀,其實是要運回老家去收藏,這也算是家裡留的一招後手,你自己心裡知道就好,平時話裡無須帶出來。實際上,我還想著給雨娘私底下置辦一些首飾布匹,令她日常不至於缺乏。這府裡要說這樣的事,肯定是你眼光最高——是我自己私房出錢,也不好太過張揚,免得招來非議。我看就由你來操辦最好,若缺個跑腿的人,則可以找季青幫忙,我的幾份嫁妝都是他在管著,你支多少銀子都隨你,到時候給我一個小賬就好了。」

  要接管家務,肯定得和外頭男丁打交道,落在權家,外頭管事的男丁不是權伯紅就是權季青。可縱使蕙娘已經有了這個準備,也沒想到第一樁差事就得和權季青接觸……

  心裡不是沒有嘀咕,可看了權夫人一眼,她還是微微一笑,應承了下來,「哎,就包在媳婦身上,一定給辦得妥妥帖帖的,讓雨娘滿意。」

  還是這麼會抓重點,一句話就點了出來,這件事是夫人出錢,可重心卻在雨娘身上。權夫人很滿意,語氣也就有了一點深意。「先辦這個,以後要你參謀的事,還有很多。」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13 PM

93投石

  要給雨娘辦點嫁妝,對蕙娘來說,真是手到擒來。這樣的事甚至不消焦梅出馬,請廖奶公出面送個消息,十三姑娘的面子放在這裡,為小姑子辦嫁妝,哪個商戶敢怠慢?自然是要送上頂尖之選,在價錢上就更好商量了。可不論是權夫人還是蕙娘,都當作大事來辦,權夫人特別把自己身邊使慣了的幾個管事給蕙娘打發過來,「令我等幫著少夫人參謀參謀。」

  所以說,不論什麼時候,頭頂都要有個人才好。蕙娘連廖奶公都沒招呼,自己同兩三個管事媳婦在西裡間說話,正好廖養娘把歪哥抱進來了,三個媳婦都露出笑容,上前圍著歪哥湊了一回趣。

  這明顯是讓她多熟悉熟悉府裡的人事了:雖說進門一年,但真正在國公府住的時候並不多,而且立雪院相對來說比較獨立,很多開銷直接就從外院走了,她和內院的管事們一直沒怎麼打過交道。綠松雖然有所交際,但在蕙娘生育兒子之前,府中各實權人物,對她的態度也一貫是不冷不熱的。

  不要以為一個大家族,也同小戶人家一樣,除了每天開門七件事之外,就沒有別的家事了。事實上國公府和各地藩王府一樣,有一套朝廷規定的人事班子,雖沒有王府長史司管理規制,但府內也是有四位中人服侍國公爺的。這些人員由朝廷指派,雖說名義上供國公爺差使,但實際領的還是宗人府的銀子,這就又和一般侯府有所不同了。此外,主要由男人管事的外院,起碼還得有十多名精明能幹專事商業的管事,來往於各地協助掌櫃們處理權家在各地的藥材生意,同當地官員拉關係,在他們手心裡滴點油。到了年終,又回來幫助主家和各地分號算賬結銀子——這是管生意的管事們,還有管田莊的就又是一批,一樣充當著莊頭和主家之間的緩衝,每年加不加銀子,莊頭來打饑荒,是否要派人下去盤查,這都是他們的活計。

  雖說年年都有宜春票號的份子錢,但這樣浮財,實際上只依靠於權家本身的權勢。真正的百年大計,還得看實在生意。可換句話說了,大家都是人,國公府富得流油,經手人能落到的好處,和他創造出來的財富卻極為不配襯,誰能不起些貪心?指望生意自己運作,年年收入便可蒸蒸日上,是極為天真的想法。別看大少爺不文不武,除了練畫之外,也沒有什麼風雅的愛好,但他平時卻一點不閒,光是管好這些人精子,不令其欺上瞞下兩邊作怪,就已經要花費不少工夫。一般家族幾代不分家,也是因為自家人畢竟比較可靠,總是比外姓人強點。光是權伯紅一個人有時候還管不過來,因權仲白、權叔墨是無法指望的,所以這幾年,權季青也開始往這方面發展,雖說年紀小,可到底是聊勝於無。

  這是賺錢的下人,此外專門花錢的各種採買,專門管錢的大小賬房,在各處看家護院的健僕,門上的管事,以及專管貴重物品入庫出庫的各種司庫,管著各種人出門進宮的車馬轎班,往各府裡跑腿傳話,能把京城貴族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摸得賊透的傳話人,在各位少爺身邊打雜溜邊伺候出門進門的小廝。就這還不算平時居住在權家附近,專靠他們家平時有事時幫上一把,得點賞錢度日的幫閒……

  單單是外院,就有這麼小幾百號人,這些人各有司職互相牽制,撐起了國公府這麼大的攤子。而要把這體面維繫下去,不至於主而不主,僕而不僕,除了主人家在朝堂中的地位和權威之外,還非得需要一個靠譜的男當家不可。而內院雖說銀子接觸的不多——都是往外院每個月去關,但實際上人口絕不比外頭少。首先第一個,內院後花園維護就要好些人手,其次各院主子身邊跟著的貼身丫頭、心腹媽媽、教養嬤嬤、燕喜嬤嬤,這都是什麼事不幹,專管服侍主子的,還有使喚的小丫頭、粗使婆子,連著給這些人做飯送飯的、裁衣洗衣的——甚至是各院裡收夜香的,那可不都是人麼?這麼上下四五百號人繞著權家十幾口主子打轉,各人性格做派、能力缺點都不一樣,大事小情,自然無日無之。一般沒有受過專門訓練的小戶閨女,輕易是接不下這麼大的盤子的:在這麼幾百號人裡能混出點名堂的,雖不說太深沉,可也簡單不到哪裡去。沒有人會橫眉豎眼,給主子難看,可私底下手腕如何,那是不問可知的,剛管事的新媳婦,這城府要是淺點,恐怕被賣了還得幫著數錢呢。

  權夫人給蕙娘打發來的幾個管事媳婦,看著就都很精明,也算是給足了廖養娘面子,明知她抱歪哥出來,有炫耀之意,可仍是極為配合,誇獎之詞滔滔不絕,還有人笑道,「上回到臥雲院去,正好看到栓哥、柱姐,雖說都生得比咱們歪哥早,可說實話,看著倒像是歪哥比他們大了有半歲呢!」

  這話說得就挺有意思的,大少夫人最近心情不大好,就正因為這事:栓哥這孩子,也是七災八難的,大毛病沒有,小毛病不斷。不是犯咳嗽,就是夏天太熱發濕疹,再不然就是晚上睡不安穩。把臥雲院幾個奶媽子折騰得人仰馬翻,一個夏天過下來,倒是病了兩個,她又忙著雨娘的親事,這不是忙得顧頭不顧尾,這臉色能好看得起來嗎?

  可蕙娘會接這話,她也就不是焦清蕙了,她眉頭一皺,望了廖養娘一眼,廖養娘心領神會,忙道,「這孩子可經不得誇,嫂子快別這樣說,這歪哥要回頭就鬧瘦了可怎麼好?」

  說著,便抱著歪哥出了屋子,那人倒是蹭了一鼻子的灰,只好訕訕然地垂下頭去。

  蕙娘藉機掃了這四位管事媳婦一眼——雖說也不是頭回見面了,但從前都沒說上幾句話,今天這一次,也算是頭回有個接觸吧——都是府裡的老人了,背後也是枝枝蔓蔓的,誰都能拖出一長串粽子:管著府裡內院金銀器皿的雲媽媽,丈夫雲管事是國公爺身邊的賬房;內庫司庫之一常媽媽,專收著各種布料,也管給各院分發料子的,這是太夫人陪房出身,在她院子裡服侍過的季媽媽親妹妹;惠安媳婦,年紀最小,也沒什麼職司,只是在權夫人身邊參贊幫閒,可她是最不能小覷的,丈夫惠安是權夫人陪房,現在就管著內院通向外街的幾扇門,連二門都是他在巡視,手底下有成班護院健僕,也算是個小頭頭了;最末尾一個康媽媽,就更是關係戶了—:那是權仲白小廝陳皮的娘,現在管著內院的小賬呢。

  雖說形貌不同,可穿著都是端莊富麗,神色喜興中略帶了一絲矜持,是很典型的豪門家僕。對自己這個二少夫人,當然是熱情而謙卑的,就連常媽媽,被廖養娘下了面子,看著也都毫無怨憤,而是恭順地疊著手等她發話:也是,要連這點城府都沒有,她還能當上這個司庫嗎?親姐姐可也不過才是個燕喜嬤嬤……

  「我年歲小,不懂事。」蕙娘徐徐說,「這家裡又才添了個哥兒,就更是心力交瘁、疲於奔命了。今番奉了娘的意思,同幾個媽媽、嫂子們一道辦事,雖我是主子,可年幼思慮不周,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還請幾位不要客氣,只管告訴我就對了,我是再不會動氣的。」

  這一番場面話,自然激不起什麼風浪,眾人一陣唯唯之後也就靜了下來,都等著蕙娘發話,竟是沒有一個人主動開口。

  別人不說話猶可,康媽媽不說話,是有些出乎蕙娘的意料,她掃了康媽媽一眼,不禁也是一笑:看來,孔雀棄陳皮選了甘草,綠松再棄他擇了當歸,康媽媽心裡也不是沒有意見的。

  「這回給雨娘辦嫁妝,雖說她是遠嫁,多給些也無妨,可卻不能躍過姐姐太多。諸位都是老人了,當年雲娘出嫁時嫁妝大略花費多少,多少都有個數吧?」蕙娘笑著目注雲媽媽,「雲媽媽是管金銀器皿首飾的,依各府慣例,當年也是你給置辦的首飾嘍?」

  被點了名,雲媽媽不可能不接話,她眉毛下塌,看著本有幾分愁苦,這時倒是打疊起了精神。「是小人置辦的不錯,因是往閣老家說的親,閣老家是有名的富,當時是老太太特別發過話的,雲姑娘光是金銀寶石首飾,從外置辦的就有——」

  她環視眾人一周,到底還是站起身來,湊近了蕙娘,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個數字。

  實際上,任何一個習武之人,都不喜歡陌生人靠得太近,尤其蕙娘又有潔癖,這就更觸犯她的忌諱了,可她仿若未決,聽了雲媽媽說話,反而衝她甜甜一笑,「媽媽好記性,這麼說,我心裡就有數了。」

  雨娘身邊的金銀首飾,雲媽媽心裡肯定也是有數的,在這一點上,兩姐妹不可能相差太多。這是給蕙娘報上大預算了,蕙娘自己沉思了片刻,望了常媽媽一眼,見常媽媽還不說話,便又問惠安媳婦,「娘意思,這送去的首飾,是實在一點,還是花巧一點?」

  「夫人雖沒發話,」惠安媳婦含笑欠了欠身子,「可依奴婢來看,還是實在一些吧。崔家在東北呢,首飾太花巧,他們也看不出好來,倒是實在些,以後要換了款式,重熔了也方便些。」

  這和蕙娘想法,倒是不謀而合,康媽媽此時開腔了,「雲姑娘的嫁妝,當時走的肯定是外賬了,內帳這裡只有一些細碎開銷,您要想看細賬,便得使人去外院要,不過……」

  「我明白你的意思,這件事,動靜不必這麼大,」蕙娘擺了擺手,「娘把你打發過來,是讓你做一本嫁妝小私賬的,把動靜鬧到前院去,讓老人家知道了,這可不大好。」

  她再頓了頓,見還無人說話,便別有深意地看了常媽媽一眼,一邊笑道,「好啦,也不是什麼大事,大家用心去做——」

  這一回,常媽媽頂不住了。

  置辦首飾布料這活計,說簡單簡單,說複雜複雜,經辦人不多,可一進一出,油水很大,夫人派她們四人過來,兩個琢磨花樣開採買單子,在外頭跑店,一個做賬,一個充當她的眼線。分工用意是很分明的,少夫人這幾句話,說得雖簡單,可每一句都問到了點子上,可見她也是解讀出了夫人的用意,可她跳過自己不問,先安排了首飾的事,這邊竟是要收歇的樣子了,居然是完全把她給排擠在了外頭……

  刁奴欺主,那是主子自己弱了以後的事,這二少夫人卻不是她一個管事婆子可以輕辱的,哪管常媽媽也不是沒有靠山,可二少夫人永遠都會是二少夫人,她卻隨時可能被打發、被轉賣、被調離,她敢和二少夫人犯多久的倔?原也不過是只想輕輕拿拿喬,可二少夫人居然硬成這個樣子……

  「少夫人。」她堆出笑來,腆著臉道,「聽說還要給二姑娘預備些料子,不知是否也按著往年雲姑娘的份量準備?有些難得之物,家裡藏量也不夠,若要上單子,還得出去訂呢。」

  蕙娘笑了笑,她的態度鬆弛了幾分,「這卻不是這麼辦的,首飾可以少點,料子卻要多備,花色大方不容易過時的上等料子,多多益善。倒要辛苦兩位媽媽,回去擬兩張單子來我看。」

  她話不多,說完這幾句,便沖綠松一擺手,各位媽媽頓時不敢則聲,起來魚貫退了出去。待得出了院子,彼此一望,才都露出苦笑來,常媽媽想說話,可康媽媽卻搖了搖手——竟是連一句話不敢說,大家只互相吐了吐舌頭,便各分東西,辦事去了。

  這邊蕙娘,卻有幾分無聊,她又叫人把歪哥抱了過來,見他在襁褓中睡得正香,又覺得挺無趣的,只看了幾眼,便要放到炕上,廖養娘忙道,「他就是要抱,一放下就哭呢!」

  果然,才挨到炕邊,歪哥小臉一皺,嘴巴一張就嚎起來,廖養娘抱起來了,這才不哭。蕙娘看著,不由便道,「這可怎麼好,難道這幾天十二個時辰不斷人,都是抱著?」

  「好在乳母多,分了班的,一人一兩個時辰,也可以打發。」廖養娘行若無事,「正好,誰當班就誰餵奶,也是方便。」

  也就是大戶人家,才這麼嬌氣了,一般的人家,誰有這個空閒,一天十二個時辰不斷人地抱?蕙娘的眉頭不由就擰了起來,「這個歪哥!這樣抱,一抱要抱幾年?婦人懷里長起來,能成大事?以後都除了餵奶,都不許抱,讓他去哭,哭久了自然也就睡了。」

  當娘的哪有這麼心硬的?廖養娘不以為然,一邊拍著歪哥,一邊就刺蕙娘,「這是像你,姐兒也不記得了,你小時候賴著要我抱,我是一夜一夜地抱著你坐著睡呢。這頭髮不就是那時熬白的?我瞧著您也不像是不能成大事的。」

  養娘都這麼說了,蕙娘面上自然不禁一紅,她多少也有幾分淡淡地不快,可也不提此事了,只和廖養娘說些閒話,又不免感慨,「做人媳婦不易,些許小事也要這樣著緊去辦。放在從前家裡,隨意令雄黃管賬,孔雀、瑪瑙督辦,還有誰敢弄鬼……這會,還不知道她們交上來的單子能看不能呢。」

  「這種事肯定也得慢慢來,」廖養娘安慰她,又見綠松站在一邊,欲言又止,便笑道。「小丫頭,你想說什麼,又做出這精乖樣子來。」

  「您剛才那句話,點得有些透了。」綠松是一直在一旁服侍的。「這頭回交辦差事,可不得辦得順順當當不起波瀾地才好嗎?您這是偏要鬧點事出來,恐怕夫人知道了,心底會不高興呢。」

  權夫人要私下給女兒辦點嫁妝,據她對蕙娘說,是要瞞著老太太辦,動靜才小。這道理可能底下人心裡都有數,但蕙娘剛才那句話說得就冒失了,常媽媽回頭給老太太請安的時候要這麼一提,婆媳兩個不就起嫌隙了?雖不是什麼大事,蕙娘也肯定有自己的用意,但這總歸是節外生枝,有不必要的風險,不僅是綠松,就連廖媽媽,問明了此事,都不禁大皺眉頭。她比綠松多尋思了一種可能,「你這是想乘機搞掉常媽媽,又給我們自己人鋪路,又討婆婆的好?可太婆婆雖然不大中意你,也沒有怎麼為難你……」

  「真要瞞著老太太,就不會找我來辦了。」蕙娘吹了吹茶面,正要入口時,忽然歪哥那邊傳來一陣臭氣,她不禁皺起眉頭,頓時大失沉著風範。「臭死人了,快抱出去——順帶擰一把手巾來給我擦擦臉。」

  廖養娘慌忙把歪哥抱出去交給乳母,這才又回來和她說話。「這,老太太心裡就算有數,也是眼睜眼閉的事——」

  「自從嫁來府裡,我就像是個木偶。」蕙娘重又從容了下來,她輕輕地哼了口氣。「她們讓我鬥,我就得鬥,不讓我鬥,我就得走。她們對我,瞭解倒是越來越深,我呢?只知道長輩們在兩房間猶豫難決,應當盡量表現爭取一點分數。」

  她撐著下巴,慢慢地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對大嫂,我瞭解的已經挺多的了,可太婆婆、婆婆,是不是瞭解得還不夠呢?」

  廖養娘和綠松對視一眼,都不說話了:任她們再能為,到底也只能襄助十三姑娘,這真的只是出身的區別?恐怕也並非如此。單單是十三姑娘的思路,那就是隨了她祖父,有時候,實在是大膽得叫人大吃一驚。

  沒過幾天,蕙娘投出的這顆石子也就有了回復。

  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府裡就悄然有了流言:雨娘陪嫁不多,權夫人不大滿意,私底下是想自己給女兒添妝——這也就罷了,對做主削薄了雨娘嫁妝的太夫人,國公夫人似乎是有幾分怨言的。

  國公府婆媳關係處得還算好,這種傳言真是少見,因新鮮,很快也就長著翅膀飛遍了國公府,竟連權季青都知道了,蕙娘和他在西裡間才說了幾句話,他就笑微微地問,「嫂子,這件事不是得辦得隱秘點兒麼,怎麼,這鬧得滿城風雨的,可不大像話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13 PM

94野心

  不論和她貼心不貼心,兩個媽媽都還是有能力的,也不知是否有了一定的默契,常媽媽和雲媽媽是同一天交的單子,各自密密麻麻,都寫了有成百上千樣物事,不過這個蕙娘就不必一一過目了。自然有孔雀和瑪瑙兩個專業人士為她過濾斟酌,蕙娘又給雨娘看過了,問知雨娘有什麼一定想要的物事,添減定稿之後,雲媽媽、常媽媽也大概估算出了銀子花銷。蕙娘按著這價錢,同自己人開出的單子對過了,估出個總價來——今日她是必須得找權季青關銀子了。

  自從去年冬天,權季青從沖粹園回去之後,兩人似乎就沒見過幾面,這幾個月來他也沒有閒著,就蕙娘瞭解,現在外院一些事,良國公已經指定讓他來管。

  畢竟還年輕,這麼歷練了幾個月,權季青的氣質看著便有了變化,他顯得更溫文內斂了,坐在當地笑意隱隱,彷彿那個吹簫情挑蕙娘的小無賴,竟同他沒有一點關係,一切也都只是蕙娘的胡思亂想而已。就是這也許半含了質問的言語,也因為他的溫存和關懷,顯得柔軟圓滑,毫無稜角……

  可,哪管什麼都能瞞得了人,這眼神也是瞞不了人的,這個小流氓,眼神還是那樣亮、那樣灼熱。蕙娘討厭見他就是這個道理:他什麼都不說,甚至連表現都表現得很隱晦。可眼神中、態度裡蘊含著的喜愛和追索,她是能感覺得出來的。

  雖說傾慕她的人不在少數,可表達得像權季青這樣含蓄又大膽的人可不多,和那個不解風情,最多也就只肯含糊暗示一句『我喜歡的,可不止是那種人』的老菜幫子比,這樣的熱情,要說沒觸動到蕙娘,那是挺難。可偏偏也就是因為此事極其危險,一旦鬧出來,對她的損害之大,那是不用說的。現在見到權季青,蕙娘心裡就像是有兩個小人在拔河,其中一個,是恨不得衝他同情地笑一笑:羅敷有夫,這癡心妄想,她是不會給予回應的,可也不妨礙她覺得權季青挺有眼光。可另一個,卻恨不得能板起臉來,將權季青打發到天涯海角去,不使他亂了自己的大事才好。

  這回見面,也還是一樣,蕙娘恨不得歎一口氣,拿個面具罩住自己的臉,免得被他看得穿了,卻也只能若無其事地道,「是啊,這件事鬧成這樣,真是可恨。也不知道是哪個媽媽嘴不嚴實,竟把話給傳了出去。」

  這四個人,雲媽媽無兒無女,也沒什麼親戚,當時是買進來的人口,主要關係在外院她相公那邊,惠安媳婦是權夫人自己的心腹——都是積年老人,閒來無事,不會隨意說嘴的。這麼做,肯定是有意興風作浪,而在康媽媽和常媽媽,似乎常媽媽因為出身的關係,天然就多了幾分可疑。權季青話中有話,「據說娘問起這事的時候,常媽媽委屈得直磕頭呢,她也知道自己嫌疑大……」

  問梅院的下人,被權夫人管得很嚴,有些話是傳不到蕙娘耳朵裡的,可對權季青來說那又不一樣了。見她似笑非笑,權季青也是微微一笑,他忽然就不往下說了,而是一本正經地攤開單子,「嫂子您要的這現銀數目可不小——若是這一整筆,其實倒可以直接和娘商議了。當時都以為您是細碎支使銀子,才讓您直接和我說話呢。」

  這擺明了就是留個話鉤子等蕙娘來問,蕙娘心底,不禁隱隱有些興奮:她的確天性是喜歡鬥爭,現在有個人要這麼和她鬥,即使不可能上鉤,熱血亦不禁被激發一點。

  「但凡做事,總要先有個章程預算,心裡才有底氣。」她就是不接這個話鉤子,若無其事地和權季青說。「事實上這麼多首飾,一家是承擔不下來的,到時候分批訂貨結銀子,還是得找你來要。這只是先和你定個章程而已,你瞧著可以,那麼我這裡自然給你開個單子,到時候來支領現銀,前後錯不了幾天的。」

  她不急,權季青自然也不急,他真的細細地就看起了單子來,一邊看,一邊就笑道。「瑞雨這丫頭,孩子氣不脫,好些東西,是她點名要置辦的吧?」

  蕙娘並不借口和他閒聊,只是微笑不語,權季青從單子上抬起頭來掃了她一眼,又輕輕一笑,揭過了一頁,「嫂子好定力,這事兒,鬧得娘也有幾分不高興呢。」

  自從蕙娘入府,權夫人對她是大力提攜,幾乎可以說是她的最大靠山。她要動怒,對蕙娘的確是有影響的,蕙娘還是笑,還是不說話。正好孔雀進來,她便和孔雀說些家常瑣事,隱約只覺得權季青看了她幾眼,眼神灼熱,令她雙頰刺癢,可蕙娘瞥過去時,又沒能抓個正著。

  這樣曖昧情挑,在煩擾之餘,的確是有一種別樣的刺激。大抵在明確知道自己為人垂涎注意時,只要此人不是過分低劣醜陋,這女人心裡總是有點竊喜,蕙娘雖然出類拔萃,可一點根性也無法改,可就越是如此,她心底理智冷靜那一部分便越是警醒。權季青看單子這短短一刻鐘,她幾乎是數著沙漏過的。

  「安排得妥當!」好在他也沒有故意做作、拖延時間,用正常的速度審過了單子,甚至還看出了蕙娘的用心之處。「要是一般管事來辦,這多東西,怕不要四五萬兩才能辦下來?嫂子這是一下就給削了三成……是預備動用您的面子來辦了?」

  「這點小事,也無須動用什麼關係、人脈吧。」他在正事上的確是敏銳的,蕙娘笑了笑,「府裡開四五萬兩,裡面總有些好處在的。以後也就罷了,頭回辦事,我總是要拿出一點表現來的。」

  「這……」權季青眉頭一蹙,倒是很為蕙娘考慮,「新官上任,火燒得太旺,也會激起底下人的反彈啊……」

  這又是一個話題了,蕙娘依然不回答,只是靜靜望著權季青,等他自己告辭。兩人默然相對,氣氛很是怪異緊張,過了一會,權季青摒不住了,他那溫良面具,終於碎去了,倒有幾分哭笑不得。「嫂子,我這長篇大論都在喉嚨眼了,您倒是往下問一句,也讓我賣你一個人情唄?」

  權夫人對此事的真實反映究竟為何,說蕙娘不好奇,那是假的。她輕輕地搖了搖頭,雖說面上還笑著,可語氣已經冷了下來。「我知道四弟想說來著,可我一直沒問是為了什麼,四弟你這麼聰明,不至於猜不出來吧?」

  兩個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處,一個冷得怕人,一個熱得怕人,蕙娘的下巴抬得挺高,雖未作色,可氣勢是出來了。她是理直氣壯:覬覦有夫之婦,那是傷人倫的大罪。權季青不能將情緒深埋心底,反而外放,就算沒有包含更深的心思,這一個輕浮無行的大罪,也是躲不過去的,在這一刻,蕙娘畢竟是在道德上佔了上風。

  權季青唇邊逸出一縷從容微笑,雙眼粘著蕙娘,他渾身氣質似乎為之一變,似一塊灼熱的冰,在絕對的熱情中透出了絕對的冷靜。——他忽然變得非常搶眼、非常俊美,也非常的大膽,「二嫂,你我年歲相當……實則有些事只差在毫釐之間,我這麼說,二嫂該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吧?」

  「我可想不出來。」蕙娘嗤之以鼻,她一掃室內,見只有孔雀、綠松在一邊陪侍,便也把話說得大膽了一點,「再說,那是沒影子的事,你哥哥何等身份地位,才能說我為妻。換作你們家別人……」

  這濃濃的不屑之意,任誰都能聽得出來,可權季青卻彷彿未聞,這頭年輕的、精力旺盛性格而又古怪的小野獸,正肆意地展露著他的危險,甚至連一掀唇都像是要咆哮,「天下間的道理很多,可不論這些花言巧語有多動人,大道卻只有一種:弱肉強食,最強大的人,總是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他沒有往下說,只是望著蕙娘深深一笑,言下之意,已經極為清楚:不論能否做到,起碼他權季青,是很有野心要站在良國公府的最高點,來奪取他想要的女人。

  從他這篤定的氣勢來看,恐怕蕙娘願意不願意,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這個權仲白,處境居然也沒有比她好多少。這有個異母兄弟,心心唸唸地要把他給害死呢——奪人妻子,已經不是把權仲白趕回東北老家就能辦到的事了,不把老菜幫子那個『武大郎』給藥死,西門慶能強搶民女嗎?

  「你的話很有道理。」蕙娘這會倒沒那麼嚴肅了,她甚至還微微一笑,只有眼神多少洩露了真實情緒。「最強大的人,總能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她甚至還沖權季青眨了眨眼,帶了些戲謔,「猜猜看,我想要的東西裡,包括你想要的東西嗎?」

  權季青眼底亦閃過一絲笑意,他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朗笑出聲。

  「說笑、說笑。」這個俊朗青年又回到了他的面具裡。「嫂子說得對,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是我不好,心裡思緒太濃,竟形諸於外,倒是打擾到嫂子了。」

  他站起身來,從容地道,「常媽媽向母親自辯時,已經點出,當時您和幾個管事媳婦說話時,其實是自己說漏了嘴,帶出了一句『老人家知道了,該不高興』。當時在場的,也還有您的幾個心腹丫頭。」

  他掃了綠松和孔雀一眼,兩個丫鬟都不禁微微瑟縮,權季青似乎覺得挺有意思的,竟衝她們二人露齒微笑,這才又往下說。「因此嘴上把不牢往外傳話的人,也可能就出在嫂子身邊……這消息,算是我送給嫂子的吧。」

  說著,便將單子一袖,欣然道,「我這就告退,二嫂如有什麼吩咐,就只管派人過我屋子傳個話。在這件事上,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蕙娘坐著沒動,想了想,才淡淡地道,「那四弟慢走……外頭風大,仔細別閃了舌頭。」

  這點譏刺,權季青哪裡會放在心上?當下只是哈哈一笑,便徐徐出了屋子,從背影來看,還是那樣翩翩俗世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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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松和孔雀自然都嚇得不輕——雖說兩個人說話聲音都不算太大,可綠松還是屋裡屋外地繞了一圈,這才回來和蕙娘說,「應該是沒人能聽見,這會大家都忙,歪哥在那邊哭,熱鬧著呢……」

  蕙娘點了點頭,卻絲毫不提權仲白,只是吩咐綠松,「在這件事上,他沒有必要說謊。看來,常媽媽背後,不是擁晴院,就是臥雲院了。」

  綠松眼底閃過幾許訝異,可還是順著蕙娘的話往下說,「是啊,您露出這個破綻,她們自然也就抓住了。這是料中事,沒什麼好吃驚的……可現在,您打算如何收尾呢?」

  「一點謠言而已,有什麼好收尾的。」蕙娘並不在意,「你這是被嚇傻了吧,不管哪個媽媽把話走漏出去,這個人肯定靠向祖母、長房,這是毋庸置疑的。這件事,要瞞著擁晴院去做,如何反用擁晴院的人?婆婆怎麼問我?我不問她都好得很了!」

  綠松和孔雀的眉頭都擰了起來,綠松若有所悟,「您這是投石問路……」

  「不錯。」蕙娘點了點頭,「我早就有所懷疑——雖說娘和祖母之間,似乎有所分歧,可這分歧,是意見上的分歧,卻不是立場上的分歧。這件事,祖母根本從頭到尾都心知肚明,之所以要故作低調,不過是要試試我的能力而已。」

  她不免流露出少許譏誚,「這是她們特地出的一道考題呢……嘿嘿,不愧是百年國公府,行事真是處處離奇古怪。我們這樣的人家,婆媳能如此和睦,也真是咄咄怪事了。」

  那,常媽媽會漏出話來,是否也是一重考驗呢?綠松只稍微一想,便不多琢磨了,她還是一心煩惱權季青。「四公子那事,您、您知道多久了,怎麼什麼都不和我提——這可是您的心腹大患,聽他意思……」

  「聽他意思,那是衝著國公爺的位置去的。」蕙娘打斷了綠松。「甚至對我還有非分之想。是,這我們都聽得出來,可你有憑據沒有?總不能憑著我們三個人的瞎話,就沖姑爺和娘他們告狀吧,我看連娘都毫不知情,不然,她根本犯不著說我過門。」

  見綠松還要再說,她搖了搖頭,「這件事,目前毫無辦法,想必在他羽翼未豐之前,也不會為他人作嫁衣裳,想不出破解之策,就可以先不去想。」

  兩個丫頭都沒話說了,可又不想走,葳蕤了那麼一會兒,孔雀忽然衝口而出,幽幽地道,「唉,要是姑爺有這性子,您還犯什麼愁……」

  這顯然是一時不察,把心底話給歎息出來了。話說到一半,孔雀就嚇得摀住口挨向綠松身邊,蕙娘白了她一眼,想要說話,卻也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

  「是啊……」她喃喃說,「都是一個爹生的,這麼大的心思,怎麼就不能分給相公一點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14 PM

95緣分

  雖說起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波折,但一兩個月內,常媽媽、雲媽媽陸陸續續,也將這張新單子上的物事都置辦完全,康媽媽走賬往權季青那裡支領銀子,惠安媳婦時不時來立雪院坐坐,和蕙娘說說話,這四個人各司其職,事情倒是辦得有條不紊,蕙娘並不用多做操心。得了閒不是去兩個婆婆跟前請安,往雨娘處和她說說話,就是在自己院子裡帶歪哥:最近隨著小牛美人胎重,宮中是非又多了起來,婷娘才剛入宮沒有多久,腳跟都還沒站穩,還不到入宮請安的時候。

  也許真是因為吃了她十天奶,不管栓哥、柱姐怎麼鬧小毛病,歪哥都絲毫沒有磕絆,進了深秋也沒犯咳嗽鬧感冒。三個月的孩子,胖胖大大的,除了吃就是睡,很快連乳母都抱不住了:一抱就是一兩個時辰,這麼十多斤重的大胖寶貝,誰也受不了。終究還是給他放到了童車裡——就是這樣,歪哥也就是哭了兩天,便也慣了,自己醒來的時候,只是饒有興趣地啃著小手,大人逗他,他有時候理會,大多數時候,還是毫不在乎,只顧著自己玩自己的。

  蕙娘對這個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兒子,心思是有點複雜的:因為不用她來帶,每日裡抱著玩一會,確實覺得他白嫩嫩的挺可愛,但要說真有那種護犢的心,似乎又沒到這個地步。倒是權仲白,年紀畢竟是大了點,對她不冷不熱的,兩個人話算不上太多,可對兒子卻粘得慌,三十多歲的大男人,還給兒子換過幾次尿布,閒來無事抱著親親嗅嗅的,在父母之間,歪哥倒是更喜歡他來抱著。有時候蕙娘抱他,他還要哭呢。

  蕙娘一賭氣,越性同權仲白髮狠,「好,好。我們家看來是要嚴母慈父了,這會他還小呢,等他大了,看我怎麼收拾他!」

  正說著,歪哥頭一歪,又在她懷裡嚎起來。這當娘的一聽此聲,心裡就是一揪——也有幾分煩躁,「怎麼了,忽然又哭!」

  「是要到吃奶的時辰了。」權仲白倒是比她更精通這個,果然,稍微一點孩子的臉頰,這個精精神神的小歪種,頓時便張嘴吮舌,做出種種憨態來,總之就是要吃。

  蕙娘笑罵了一聲,「這個小歪種,要吃這一點,最像爹了。」

  「哦。」權仲白現在和她說話是越來越不客氣,從前可能還要顧及君子風度,和她唱反調時還要猶豫猶豫,現在是張口就來堵蕙娘。「一旦不對胃口,連一口都吃不下的人,還不知道是誰呢。」

  「我那不是貪吃,是會吃。」蕙娘是很喜歡和人抬槓的,「哪裡和你兒子似的,將近十個乳母的奶,他誰都吃,一點也不挑食。」

  「他要是挑食認奶,認著你的奶不肯放,」權仲白隨口道,「你現在還能脫身出來辦事?怕不是就只能專心在立雪院帶他了。還嫌他歪種,他這分明就是疼你。」

  蕙娘無話可說了,見權仲白起身要往外走,便道,「去哪裡?回來吃飯嗎?」

  「今兒不回來了,」權仲白說,「在子梁家吃飯,吃完飯回來。」

  自從她懷孕以來,權仲白能回來都回來吃飯的,唯獨去這個子梁少爺府上就有幾次:子梁是他的字,此人名為楊善榆,乃是陝甘巡撫楊氏長子,也是名門子弟,卻不從科舉出身,一意鑽研各色奇技淫巧。在火藥上是立過大功的,因此得封了一個六品散官,這幾年來聲音不多,似乎在鑽研新的火藥配方。蕙娘也有許久沒聽過他的消息了,聽權仲白今晚又要去,不禁便道,「那樣多達官貴人,求你去和他們交接都求不來呢,你倒好,得了閒就在家裡消磨時間,絲毫不出去交際,唯獨和他關係那樣密切。」

  「知心朋友,未必要時常往來。」權仲白站在屏風後頭換衣服,隔著屏風和蕙娘說,「不過我的朋友的確也不多,在京城的就更少了……嘿嘿,人生在世,志同道合者哪有那樣容易尋到呢?」

  實際在這一點上,蕙娘更沒有資格說他,她自己的朋友還要比權仲白更少一點,尤其權仲白可能還能和那些志同道合的浪蕩子結為知交,可她這樣的人,誰要同她志同道合,利益卻有衝突時——就好比權季青——雙方還談什麼結為知交?恐怕連最基本的善意都不會有……

  想到權季青,她不禁有幾分煩躁:這頭小狐狸,明知道自己打的殺兄奪嫂的盤算,簡直是有逆人倫,平時表現得極為淡然從容,絲毫沒有破綻。自己刻意迴避了一兩個月,權季青也根本不過來主動接觸。只是每每在擁晴院碰面時,此人眼神,總是大有文章在。權仲白就在邊上呢,那一眼之間的熱度,卻好似要燒穿她的瀏海,在額心燒出兩個洞來似的。

  她多少能看穿他的主意:是,焦清蕙的性子其實不難揣摩,天下間任何一個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比她強,尤其是她也不例外。如果權季青連他的非分之想都不敢說出口,那麼她雖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卻未必會看得起他。他之所以把自己的野心大剌剌地形諸於口,便正是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給她留下深刻印象……

  這都成親一年多,是一個孩子的媽了,居然就在自己家門內,被小叔子這樣追求。蕙娘真是想到就煩——越煩,也就越對權仲白有點失望——這人,總是經不起比較的……

  可她要這麼往下去想,那就等於是中了權季青的計了。蕙娘輕輕地搖了搖頭,正好被權仲白看見,他從屏風後出來,一邊還繫著紐絆,「怎麼,有心事?」

  「家裡的事。」蕙娘不由分說,就先白了權仲白一眼,「都賴你,耽擱了我半年……」

  這句話,她說得很輕,可權神醫的耳朵一下就豎起來了。他本來漫不經心,只有三分心思放在蕙娘身上,此刻倒是全心全意地打量著她:說來不錯,當時約定半年之內,她不能對長房出招。可沒有多久,清蕙就懷有身孕,這半年的時限過去之後,她已經又是鬧胎兒橫位,又是鬧血旺頭暈的,他跟著鬧騰,倒把這事給忘了個精光……

  「對了,」權仲白便道,「說來這事,你也是挺好奇的。我找子梁,就是為了談毛三郎的事,你要一同去嗎?倒是可以順帶著也讓你和子梁太太見上一面。」蕙娘嚇了一跳,反射性地道,「閒來無事,怎能隨意出門?」

  見權仲白瞥了她一眼,大有笑她膽小,辜負了守灶女出身的意思,她便為自己辯駁,「從前在家時,出門也是常有的事。可你看大嫂,除了回娘家之外,一年何曾出過門的?你這是又要扯我後腿嘛……」

  「大嫂是大嫂,你是你。」權仲白說著就喚人,「給你們少夫人備輛馬車,再往娘那裡送句話,今晚我帶少夫人出去,她不能去請安了。」

  綠松遲疑著望了蕙娘一眼,蕙娘輕輕地搖了搖頭——可這丫頭猶豫了片刻,還是輕聲應了,「哎,這就去辦。」

  說著,也不去看蕙娘臉色,竟就退出了屋子……

  蕙娘氣得猛捶權仲白的肩膀,「好麼,我的丫鬟,不聽我的話,反倒聽你的擺佈——」

  權仲白哈哈朗笑,將她摟在懷裡,往炕上就摁了下去,頂著她的鼻尖道,「錯啦,你站的是權家地,吃的是權家飯,這是立雪院的丫頭,我們的丫頭,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丫鬟。」

  的確,隨著名分變化,丫頭們名義上的主人的確變成了權仲白,可他從前和這群小妮子,根本是形同陌路,幾乎毫無交流。像如今這樣大剌剌地指使著來去辦事的,也是近日才養出來的習慣。可這種意志衝突的情況下,綠松居然選了權仲白,這著實令蕙娘有幾分鬱悶,雖說權仲白帶了藥香的體息,和那沉甸甸的重量,壓得她有幾分心猿意馬,可二少夫人還是很矜持,她哼了一聲,閉著眼側過頭,「我不去,你就會誠心給我添亂。」

  「你也有八九個月沒有出門了吧?」權某人一點都不氣餒,「我這哪是給你添亂啊,我是心疼你被關著那。想當年……呃,你身為守灶女,肯定要時常出門巡視生意。」

  一聽就知道,他對蕙娘出嫁前的生活毫無瞭解,只是照常理蒙上一把,一邊說,還一邊觀察蕙娘的反應,蕙娘便繃住臉,不給權仲白看出端倪。權仲白又續道,「自從過門,一年多了,都沒怎麼出過門,出去走走又怎麼了?大嫂要是早就有了栓哥,也不會這麼安分的。」

  說了這麼多,到底還是最後一句打動了蕙娘。想一想她悶在立雪院裡有九個多月了,每天一抬頭,都是這熟悉的天地房屋,為權仲白一說,她也的確有些蠢蠢欲動,思來想去了一番,雖不說話,可權仲白喚丫頭們來給她打扮的時候,蕙娘就咕嘟著嘴,沒有做聲了。

  #

  往常去閣老府那幾次,路都是走熟了的,無甚可說。今日去楊善榆的住處,走的就是朝陽門外的大街了,因天色未晚,街上人口還多,權仲白還想給蕙娘指點一番街景呢,可沒想到蕙娘比他還熟,「這是老王家賣金錢肉的,那是這會才出的罈子,賣豌豆黃綠豆黃的,往前走一段路,還有個雜耍攤子,賣大力丸的。再朝東走走——那是春華樓了……看什麼看,你不說了嗎,我是守灶女,平時肯定要經常出來行走,我在東城那一塊的名號,還頗響亮呢。」

  「真的?」權仲白不免有幾分笑意,「相府千金焦清蕙……嗯,這名號是挺響亮的,在道上肯定能鎮住不老少人了。」

  他便學市井中人的腔調問蕙娘,「是哪條道上的小尖鬥?嗯?盤正條順,招子又亮,原是相爺府的千金——哎喲!」

  蕙娘搗了他的軟肋一下,「我不同你說了……你自個兒回去打聽打聽,東城一帶,誰敢動齊佩蘭的鋪子,你就曉得了。那時候我一個人打理幾間鋪子,誰也不知道我的出身,地痞流氓沒有不來勒索的,見我年紀小是個不懂事的小東家,除了賬房是雄黃來當之外,餘下掌櫃夥計們欺我年紀小,藉機生事的有的是……」

  見權仲白聽住了,她又有點不好意思:如今既然已經嫁為人婦,好漢不提當年勇,從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麼?

  「哎,算啦算啦。」她說,「也就是小打小鬧,和你的豐功偉業比,沒什麼可提的。」

  也的確,權仲白在她這個年紀,已經遠赴漠北去給先帝尋藥了。焦清蕙開幾間鋪子而已,就算是做得再有聲有色,這和他的功績似乎也不能比。可權神醫竟像是沒聽到她的說話,他依然還在出神,過了一會,才低聲道,「齊佩蘭……我先也聽祖父喊過你佩蘭,這是你的化名?」

  「出外行走,沒有用本名的道理。」這沒什麼好瞞著人的,從前不說,那是權仲白不問而已,蕙娘道,「你也知道,我爹單名奇字,起個諧音,便是齊佩蘭了。家下人在外人跟前,有時候也稱我佩蘭公子,免得帶出閨名,終究不雅。」

  「唔。」權仲白面色深沉了幾分,竟不再說話,雙目神光閃爍,偶然瞥蕙娘一眼:一望即知,他是已經陷入了沉思。

  畢竟要接受家裡商業,焦四爺去世前一兩年,蕙娘以齊佩蘭的名字,在京城商界,是闖出過一點名號的。雖然限於年紀、精力,無法做得更大,但東城一片她的幾間鋪子,現在還經營得不錯。蕙娘原以為權仲白從前聽說過她,可再想想,又覺得不對,她靜待了片刻,有些按捺不住了,便沖權神醫挑起一邊眉毛,做詢問狀。

  「沒什麼。」權神醫漫不經心的,「紉秋蘭以為佩,你這個名字,起得很雅啊。」

  這個典故,出自《離騷》,一般人是想不到的,多半都直接想到『蕙者,又名佩蘭』去了,權仲白竟能一語說中,蕙娘也有些吃驚,她掃了權仲白一眼,待要說話,卻又覺得氣氛還是有幾分古怪:權仲白一手撫著下顎緩緩搓摩,很明顯能看得出來,此時此刻,他的心情並不太好。

  #

  雖說已經先行使人來打過招呼了,可兩人都到楊家下了車了,主人楊善榆居然還沒有回來,主母蔣氏很抱歉,不斷向蕙娘解釋,「相公就是這樣,這邊答應得好好的,那邊有些什麼新動靜,心思就又立刻被吸進去了……」

  這是個很美貌的少婦,只是形容有幾分清瘦憔悴,氣色乾巴巴的,少了——少了蕙娘在自己、大少夫人,甚至是大少爺那些通房身上都可以看到的潤澤之意,說得通俗一點,那就是正當齡、已破。身的婦人,雲。雨卻並不多,好似四太太、三姨娘等常年居喪的人家,面容硬是就帶了有幾分黯黃。她談吐柔和,對權仲白也相當禮貌,只是禮貌中透了熟稔,這解釋也是衝著蕙娘而非權仲白,可見楊子梁的老毛病,他已經是一清二楚。

  果然,權仲白絲毫不以為意,他欣然起身,「我今日過來,一來帶內子認認門,二來,也是帶她見識一番子梁那些巧奪天工的器物,弟妹你忙你的,我帶她到前院看看。」

  主人不在還能直入書房,已經是很熟的朋友才有的待遇了,蔣氏果然亦沒有任何意見,只含笑讓權仲白,「務必要留下吃了飯再走,我這裡再派人去催催他!」

  說著,兩位少婦相視一笑,權仲白就帶著蕙娘直趨男主人平時起居的前院——這個院子,居然比後院還要更大,看來是兩疊院子打通了蓋起一個大堂屋,裡頭有無數鋼鐵器物,透過窗戶看去,彷彿一個大倉庫,權仲白領著蕙娘進了偏廳,這裡也有許多條案,擺了各色物件,其中大部分蕙娘根本就不認得,甚至難以名狀,有毫無外力,兀自擺動不休,連幅度都不曾變化的的小鐵搖輪,還有被拼接在一起,投射出無窮倒影的幾個玻璃鏡大筒等等。如非主人不在,只怕她都要上手去摸了:身家到焦清蕙這個地步,物件材料貴賤已經不放在心上了,所求著,無非獨一無二、舉世無雙而已。這個小倉庫,的確是比什麼美景,都能引起她的興趣。

  可權仲白卻沒在此處駐足,他帶著她直進了最裡頭一處空地,一邊還道,「小心些,這裡是有火藥的!」

  唬得蕙娘湊到他身邊了,他才拿起一個極大的金剛罩,一截木頭並一個小小的炮仗狀物事,將木頭擺在炮仗之前,點了引線,便將罩子一罩,轉頭望了蕙娘一眼,似乎大有挑戰她的膽量,試探她是否害怕的意思。

  蕙娘就是在誰跟前服軟,都不會在權仲白面前認慫的,她雖也有些吃驚,但更多的還是大感新鮮,手一背頭一抬,也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權仲白見了,不禁就是一笑,此時只聽得罩內一聲悶響——那炮竹已是炸開了。

  他便揭開罩子,拾起木樁來給蕙娘看:只見木樁背後濺滿了細細碎碎的紅色顏料,連著罩子內部,也多出了一些細小紅點,想是炮竹裡炸出來的,可木樁另一面卻完好無損,依然還是原色。

  「當時工部那場爆炸,我是最先趕到幫助救人的大夫。」權仲白說,「毛三郎被救出時,我就在現場,他胸前被炸得焦糊一片,神智還算清楚,我問他傷在哪裡,他說是胸口有鐵珠嵌入……這倒也是看得出來的。當時靠在柱子邊上,乘皮肉還沒凝固,我立刻就為他拔除了許多小鐵片,又因為還有旁人情況更危急,留了一瓶金創藥讓人給他敷上止血,我自己就走開了。當時兵荒馬亂的,再回頭他已經被家裡人接走。之後也沒有找我,不過當時我想,我這裡畢竟忙,他要沒有什麼後患,也就不會過來了……」

  他沖蕙娘點了點頭,低聲道,「看來你也明白啦,這個毛三郎,肯定是有問題。我猜他這一次報的去世,也是假死,工部這件事,初看非常荒唐:有誰會在此事中獲得好處呢?可仔細一想,其實依然是有,只是你未必——」

  正說著,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鈴聲,一位眉清目秀氣質儒雅的青年手持一串銅鈴,一邊搖一邊進了屋子,沖權仲白笑道,「子殷兄,你看——」

  他一邊說,一邊就掃了蕙娘一眼,一望之下,頓時是瞠目結舌,話未出口,便斷在了唇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15 PM

96說破

  以蕙娘姿容,初次得見她的青年男子,驚艷者自然不少。只是能進到老太爺、焦四爺身邊的子弟,亦無一不是百里挑一之輩,即使有波動,也都能掩藏去七八分,只有這個楊善榆,一眼之下竟為她容光所懾,還竟表現得這麼明顯,倒讓蕙娘得意之餘,又有幾分尷尬。她笑著望了權仲白一眼,尚未說話時,楊善榆已經回過神來,收拾了面上毫無掩飾的驚艷,誇獎她,「嫂子生得真美!」

  權季青也說過幾乎一色一樣的話,只是他溫良的面具戴得再好,也及不上楊善榆此時神態中的一抹天真,蕙娘依稀記得,他是大器晚成,少時曾被認作個傻子——如今雖說也算是功成名就、事業有成,但眼底依然留存一份好奇與天真,使得他說出什麼話來,似乎都不至於讓人生氣,反而令人對他的坦率大起好感。

  「子梁叔客氣了。」她自也就不在意他的失禮了,隨意抿唇一笑,就算是揭過了這章。倒是權仲白笑道,「你怎麼還是老樣子,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一點都不知道遮掩?」

  聽他語氣,甚至比有時候和權叔墨、權季青說話還隨意,楊善榆把銅鈴擱在桌上,自己笑道,「哪裡,我已經挺會遮掩的了。上回在皇上身邊,我忍著沒誇新入宮的白貴人生得好看呢。」

  蕙娘唇角一抽,有點無語了。權仲白哈哈大笑,「你還好意思提這事。我聽人說了,當時你雖什麼話也沒說,可神色卻沒掩蓋,白貴人尷尬得不得了,還好皇上沒和你計較。」

  「這種事,皇上哪裡會和我計較。」楊善榆看了蕙娘一眼,多少也有些解釋的意思,「見了美人嘛,總是會讚歎一番的,我這個人心裡藏不住事,一根筋,嫂子別往心裡去。」

  說著,一扭臉,似乎真就把這事給放下了,又若無其事地同權仲白道,「子殷兄你來得正好!上回所說,廣州那邊新出現的一種洋槍,我已經拆過看了,這才剛仿製了一把,可似乎不得其法,還有據說新出了一種洋炮也是極威猛的,要運來也不知多久。現在南邊形勢吃緊,我已經說動皇上,讓我南下去實地勘探一番。你想不想和我同去?」

  他喜歡拋妻棄子去戰火連綿的南海摻和,蕙娘管不著,可權仲白要想如此浪蕩行事,她可受不了,雖然礙著楊善榆就在一邊,她不便大發雌威,可那雙寒星一般的眸子,早已經似笑非笑地盯住了權仲白不放,就等他的表現了。

  權仲白在楊善榆跟前,也顯得很放鬆,不似從前在外人跟前,總是劃出一條身份上的界限。他看了看蕙娘,再看看善榆,不禁露齒一笑,輕鬆地道,「現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子梁,太太猛於虎啊。」

  哪有人這樣說話的,蕙娘銀牙暗咬,白了相公一眼。倒是楊善榆連聲道,「是我沒想到,唉,我真是光顧著高興了,今日處處都很失措!」

  說著,他竟不禁握住權仲白的小臂,也不顧蕙娘還在一邊,就低吼起來,「我能下廣州,能上海船啦!子殷兄,我終於能出海瞧瞧了!」

  他如此興奮,權仲白同蕙娘兩人自然也免不得湊趣,權仲白給蕙娘使了一個眼色,蕙娘便自行出了倉庫,返回去找蔣氏說話。正好蔣氏正站在院子裡,隔遠看廚娘做菜,見到蕙娘來,兩人彼此一笑,蔣氏便吩咐丫頭,「讓她別放那麼些鹽,今兒已經放得多了,再多做一味清淡些的湯,只放小指甲蓋還少些的鹽就夠了。」

  說著,便請蕙娘進去說話,一邊歎道,「這年頭下人也不好管,越是廚藝好,脾氣就越大。只顧著和我頂嘴,說鹽太少了不好吃,可她哪裡知道,少爺最不能吃就是這鹹東西呢?」

  蕙娘是何等利眼,只隨意一張望,便瞧出楊家處境:錢是有,夫妻兩個身上都是好料子,可花色裁剪都陳舊了,只怕還是從老家帶來的服裝,蔣氏大美人的底子,被這半舊衣裳、憔悴臉色,倒襯出了三分的幽怨。想來儘管楊善榆也算是風光無限了,可她這個少奶奶,卻未必過得很如意。

  她微笑道,「這是因為少爺的病——」

  「前回神醫給把了脈,說是用心過度,血瘀又有濃郁。唯今非但要定期針灸,而且連鹽、辛都不能多吃,」蔣氏輕輕地歎了口氣,又換出笑臉來恭維蕙娘,「當日嫂子出嫁時,我也有份過來喝酒,真是好身段,只聽說你美,今日一見,確實是真美——也真有福氣!」

  這話真飽含了辛酸與幽怨,蕙娘不便去接,好在蔣氏也挺能交際,兩人說了些話,蕙娘才知道權仲白和楊善榆實在是早有前緣,楊善榆曾經跟在他身邊遊歷過一兩年,以便隨時針灸治病,甚至還和他一道去過西域極西之處。也就是因為他的妙手,楊善榆才能擺脫結巴痼疾,有今日的成就。他甚至還從權仲白這裡學會了一些醫術皮毛,兩人亦師亦友,據蔣氏說,「雖然人人都說權神醫架子大,不好請,但就我們看來,竟是個極和氣的人,半點都不擺譜的。」

  志同道合,自然就不擺譜了唄,這楊善榆要是個女兒家,恐怕權仲白又要鬧著娶她了。蕙娘有些說不出的酸意:權仲白在她跟前,可從來都不會這麼放鬆隨意。她固然喜歡和他無傷大雅地爭鬥幾場,再輕而易舉地獲取勝利,可休戰時分,總也是希望權仲白能隨興一點兒,別老怕被她套話、挖坑……

  既然是密友,權仲白、楊善榆又都是名士脾氣,這一頓飯吃得還是挺隨興的,楊善榆說了好些自己在鑽研的奇物給蕙娘聽。「這還是我族妹南邊傳回來一本書上寫的,連我剛開始都不信,這水燒開了,能有這麼大的力道,甚而連車都能帶得動?可這一試驗之下,你可別說,還真能成!」

  蔣氏見他說得高興,連飯都顧不上吃了,便給他搛了一筷子菜,「慢點說,菜涼了……」

  楊善榆根本都不理她,他繼續往下說,「按那書上畫的圖,我還真給打出了兩個鐵缸子,做了個能帶著開動的小車頭,可惜用煤很費,不過是稀奇而已。路面不平整,也不能開出去。」

  權仲白是早知道的,可蕙娘卻聽住了,她早已經想到了這物事可能發揮出的種種作用,一時不禁便道,「怎麼不繼續往下鑽研呢?這可比火藥掙錢多了……」

  一聽到掙錢兩字,蔣氏眼睛便是一亮,可看得出來,這位少婦性子柔弱,素來是不能如何節制丈夫的,她瞅了善榆好幾眼,善榆都沒接到翎子,自顧自地就要給蕙娘畫圖,「還是不成,連族妹都說,覺得這個能掙大錢。可技術上克服不了,按它那麼造,太粗陋了。」

  他有點黯然,「皇上這裡,火藥方子又要改進,離不得人。」

  他頻繁提到族妹,已經激起了蕙娘的好奇心,便不禁看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現在被她調。教得日趨精明,這個翎子,他接著了,「子梁族妹你應該也知道的,就是許家的世子夫人,現在廣州住著。她對西洋來的任何書本匠人都有極大興趣,還拉著桂家少奶奶學什麼英吉利語、拉丁文,什麼世界海圖地理,這幾年來,往京城寄了很多書,有些書經她尋人翻譯,甚至能呈貢御覽,皇上都看得很有興趣。連我都受惠,好幾本泰西一帶的解剖學論著,對我有很大啟發。」

  楊善榆也是頻頻點頭,「雖未見過一面,但實在感謝她,幾乎同感謝子殷兄一樣多。她送我幾本幾何學、代數學,真是生平未聞,連老師們都如獲至寶。」

  「心裡也惦記著親戚呢,回回捎書,都不忘了捎帶些廣州特產,但是新鮮花色西洋布就得了好些。」蔣氏難得能插得進話,「我們沒什麼好回送的,提起來都臊得慌。」

  聽楊善榆的意思,簡直對這個許少夫人有幾分崇敬了,就連權仲白那個老菜幫子,也是罕見地又露出了欣賞之色……蕙娘不大高興,「西洋來的書本,我也有呀,祖父對這些學識也很重視的。代數方程式,我也會解,只是這東西終究無法學以致用,不過是玩物而已,便沒深入——」

  「嘿嘿,這你就不懂了。」楊善榆這時候壓根就沒把蕙娘當個女人來待了,筷頭一指蕙娘,大模大樣地便道,「這要是玩物,天下間就沒什麼正經東西了。凡是我那屋裡造出來的物事,就沒有不用上代數幾何的。日後倘若那蒸汽——蒸汽機能造出來,怕也都要歸功於那幾本書呢。」

  他忽然又有幾分黯然,「所以我一直想去泰西……只從這幾本書來看,大秦真是被落下太多了。沒個人去取回真經,那怎麼行?七堂妹說,落後就要挨打,這話好有道理,再這麼落後下去,只怕欺負上門的,就不止這一支南洋海盜了。」

  蕙娘有些不自然:說老實話,她可很少站在這樣高度上去考慮問題。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不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嗎……

  可權仲白這會就操著宰相的心呢,她也不好當著外人的面和他唱反調,只得微微一笑,「既然這樣想,那你可就不該去泰西啦,還是老實在京城研究你的火藥吧。這回交戰,要不是有你的新炮彈,只怕南邊還要再更吃虧。」

  這麼快快活活地清談了半日,連飯都沒好生吃,要不是權仲白主動開口,這話題可就拉不回來了。「子梁,這次過來,是想再參詳參詳幾年前那件事的。」

  一談起正事,蔣氏立刻就起身迴避,楊善榆微微一怔,掃了蕙娘一眼,一時沒有說話。權仲白便道,「就是要你解釋給她聽……你嫂子出身特別,這件事也許能借用她的力量。」

  「特別?」楊善榆還反問了一句,「這怎麼特別——」對於京城流傳已久的那種種故事,他居然連一個都不曾知道。

  權仲白只好略作解釋,楊善榆倒也不笨,立刻就明白了個中關竅。他給蕙娘解釋,「你剛才也看見了,實際上火藥爆炸,只在瞬間,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期間轉過身子,為鐵珠嵌滿全身。這個道理,我們懂得,可燕雲衛的人卻未必懂得,只怕調查時候也就掠過了這一點,半點沒有懷疑到他頭上,畢竟胸前受傷,很可能致命,他要害人,大可以採取別的手段,也不至於這麼兩敗俱傷。」

  「但燕雲衛的人卻忽略了一點,」這個楊善榆,說起這種學問上的事來,實在是神采飛揚,和權仲白扶脈時同樣,都散發出一種自信穩健的風采,讓人將他的莽撞與天真遺忘。「火藥還在研製期間,每次配比都有細微差別,有時候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他在的那個倉庫裡,有很多這樣的藥粉,非常活潑,很容易就會爆炸出事。按一般行規,全是以瓷罐分別封存,即使爆炸,那也是連珠炮,而不是當年一樣的巨響一聲。很明顯,是有人把藥粉聚在了一塊,陰謀想要害死當時在後屋做事的配藥先生們。這才只有會出現若干個罐子,而只有一聲巨響的現象。」

  他頓了頓,又道,「還有一旦爆炸,瓷片亂飛先於鐵珠,鐵珠入肉,沒可能瓷片不入肉的。但權兄回憶起來,他胸前可沒有什麼瓷片,以此可見……」

  「很有可能,是在他倒出火藥的時候,先有一罈子小小炸開了,他已經是受了輕傷?」蕙娘的興趣也被調動起來了,「可這炸開那還了得,聲響就不說了,別的火藥難道就不受影響——」

  「受。」楊善榆說,「如果他是在倒最後一壇火藥時出的事,那肯定受,一旦受了高溫,火藥轉瞬間隨時可能被引爆。這時候他往外跑,其餘人從裡屋出來看情況,此時已經大炸,他跑得快脫出生天,餘下那些師傅,便很可惜……走脫不了了。」

  看似令人費解,處處難以說通的現象,為楊善榆分析起來,真是鞭辟入裡。他又補充了幾條推測,頓時豐滿了毛三郎的行動:很有可能,他是預備壓出一個大『爆竹』,再牽出一條長引線,如此便能毫髮無傷地引爆此物。也許他還有幾個同夥幫忙,只是跑得都不夠及時。這都是完全能說得通的猜測,餘下的問題只有兩個:如果真是他幹的,那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幹,又是誰讓他這麼幹的。

  即使蕙娘一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今稍一細想,也覺得毛骨悚然:軍用火藥,一直是官府指定的作坊以朝廷藥方製作,這不存在商業上的競爭關係。任何一個大秦子民,也沒有不盼著大秦軍隊能早日揚威萬里,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畢竟這龐大軍費,到最後還不是要轉嫁到百姓頭上?前些年打仗在西北,可江南兩淮富裕之地,從上到下又何嘗不是大傷元氣。這幕後主事者的居心,實在是非常險惡陰毒,哪裡是大秦子民能做出來的事?這件事要有人指使,這群人所圖,必不在小。

  楊善榆說到這裡,沒往下說了,又看了權仲白幾眼,兩人似乎無聲地交流了一陣,他方續道,「在這一點上,我和子殷兄一直是有點想法的——當時西行,我們走得最遠時穿過了從前在北戎轄制之下的大草原,也見識了幾次居留在此地的部落之間為爭搶草地水源的火拚。這留下來的部落,可都是北戎內部的弱小種姓,他們用的火器比較原始,屬於幾十年前北戎火器的水平。可羅春的親衛軍就不一樣了,一個個手持的火器,絲毫都不比關內差,而且彈藥也很充足……」

  「這是有人走私。」蕙娘在這點上倒不吃驚,她也是聽說過這件事的。「早些年就有上報了。北戎除非是從西邊買的火器,不然……」

  不然,那就是有人從大秦境內,一直源源不絕地和羅春做軍火走私的生意了——雖說這可是一查出來就要掉腦袋的事,可利潤肯定也非常地高,砍頭的生意一直都是有人做的,比如說山西幫,似乎就很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蕙娘一時還沒想明白呢,見楊善榆和權仲白都沒有說話,不禁用心沉思:這才只片刻,她就覺出了不對,尋思出一種可能來。饒是以她的見識城府,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你的意思,是這群人為了自己的軍火銷路,不惜幹下這樣喪心病狂的事來?」

  「是這樣倒也就罷了。」權仲白說,「我覺得還不止如此。在工部爆炸時,北戎正處於最艱難的時段,這時候朝廷如果推行新火器,戰力提升之下,將他們滅族也不是沒可能的事。北戎都覆滅了,還有誰和他們做生意?」

  這群人,是為了自己的錢財,不惜操縱大秦的政局變化、乃至是戰局變化……連工部作坊都敢炸,毛三郎假死,簡直是小意思中的小意思。

  #

  蕙娘當晚都沒有再說什麼話,直到兩人回了立雪院,在床上並肩躺下了,她才低聲道,「你一個郎中,管這些事幹嘛。真要有這麼一夥人,工部都敢炸,難道就不敢暗殺了你嗎?再說,你又沒有心腹力量,這怎麼去查?要我說,要麼撂開手別管,要麼,查出一點眉目,掌握了一點憑據,就甩給燕雲衛吧。」

  「燕雲衛雖然威風八面。」權仲白也是深思熟慮過的,「可也不是鐵板一塊。這件事,不送到我跟前來也就罷了,送到我跟前了,不查實在對不起良心。有了憑據,我自然就給封子繡送消息,不會涉入過多的。」

  「這還差不多……」蕙娘滿意了一點。「你那麼粘兒子,以後也得多為了歪哥想想,別學楊善榆,多大的人了,還和個孩子似的!」

  「怎麼,你對他意見很大?」權仲白的語氣很微妙,似乎有點失望,「不是這個性子,他也做不出這番成就。雖說在世人眼裡是不務正業,可在我心裡,他比一干高官厚祿屍位素餐的官老爺,是要可敬得多呢。」

  「怎麼,我對他有意見,你還不滿意嗎。」蕙娘語氣更酸了。「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到底缺了幾根筋,人家看你媳婦看得都呆了……」

  「他見了美人一直都這樣,」權仲白輕鬆地說,「什麼時候他不看你了,我才要擔心呢。善榆這個人,心思淺白直爽,其實也不大適合在宮廷中打滾。也就是因為這樣,我和他打交道,心裡一直是很舒服的。」

  蕙娘想到今晚,三人談談說說,無須顧忌任何言外之意,所談者也不是甚麼追名逐利、鉤心鬥角之事,忽然間她又有點氣餒:是啊,這不就是權仲白所追逐的東西嗎?在他心裡,豈非一直很是欣賞楊善榆這樣一心一意地鑽研著自己的學問,超然於這滾滾紅塵之上的人物?

  他說得不錯,比起一干黑心無賴貪得無厭的下三濫王八羔子,楊善榆是要可愛得多。就連蕙娘都不得不承認,聽他說那些奇物的製造使用,能勾起她許多奇思妙想,許多已經忘卻了的,對西洋那些奇技淫巧的好奇興趣……今晚,她算是覷見了權仲白私人生活的一角,他的確是個脫俗的人,也唯有另一個脫俗的人,才能成為他真正的朋友。才能明白他視戰亂危險、世事紛擾於不顧,望著常人無法理解的遠大目標而去的情懷。

  可……難道她就不明白這脫俗,難道她就不可以脫俗嗎?她一樣可以欣賞這份超然於世的情懷,她明白這種生活的好,可這生活,離她畢竟是太遙遠了一點。

  她不愛這等時刻,這種思緒,總是令她感到分外脆弱。焦清蕙當然也是個人,沒有誰比她自己更知道這一點,她的完美背後蘊含了無數的血汗和努力,甚至連她自己都習慣了這份強悍霸道,她已經漸漸地不能承認她的能力也有極限,其實很多時候,她的選擇比任何一個人都少,她也不過是一個任憑命運擺弄的玩偶。

  「今晚他說的那些東西。」她不禁把頭靠到了權仲白肩上,語氣不知不覺,有點委屈了,「曾經我也是很懂的,可現在……」

  「可現在怎麼?」權仲白的語氣也溫柔了下來,頭一回如此軟而寬容,「為什麼不能懂呢?」

  「這些東西都是很好的。」蕙娘輕聲說,「可我沒工夫去想,權仲白,我現在要想的都是好俗的事,你越雅致,就襯著我越傖俗。連琴,我都有很久沒有彈了……」

  「這不怪你。」權仲白低聲說,「換做我是你,也許我也會同你一樣……」

  他壓低了聲音,靠近了蕙娘的耳朵,像是要和她道聲『快睡』,可一開口,卻又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要害你的兇手,還沒有浮出水面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15 PM

97查案

  清蕙身子一繃,倒也沒有裝傻。權仲白心裡明白:他問老爺子在先,老爺子見孫女在後。雖說他本人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但少不得提醒孫女幾句,令她注意作答。他這些日子以來一句話不說,事實上還是想給清蕙自己開口的時間,孩子都有了,還有什麼話是不可以說的?

  實際上,清蕙拖得越久,他心裡也就越沉重陰霾,權仲白不愛動心機,不代表他沒有理解心機的能力。只是他也有點看不明白:焦清蕙只是單純覺得不便啟齒,所以才沒有開口呢,還是這沉默,也是她使的心機。

  「是牽扯到國公府?」見清蕙不說話,他又添了一句,「不是牽扯到國公府,你有什麼不好和我說的?」

  「沒憑沒據,怎麼取信於人?」焦清蕙的聲音冷了下來:這是她在處理大事時常見的態度,平時那輕易便容易被觸動的挑剔脾氣,此時全散了開去,餘下的是絕對的冷靜底色。「我才進門沒有多久,就血口噴人,離間你和家人的感情,你會怎麼想我?」

  這想法當然不能說錯,可權仲白總是有點不高興的:說句老實話,他對焦清蕙,從一開始就沒有很高的心防。成了親那就是一家人了,像他這樣不打算納妾的,不說心心相印,起碼兩個人攜手一世養兒育女,是可期的事。單從夫妻來論,他對焦清蕙應當還挑不出多少毛病來,可焦清蕙對他,卻始終是隔了一層,總把他當作了外人來待。

  「那麼我也就不問了。」他的聲調也淡了,「睡吧。」

  若是一般小事,他有脾氣,焦清蕙的脾氣只會更大。可這樣生死攸關的大事上,她從來都不會有任何脾氣的,他表達了不滿,焦清蕙立刻就讓了一步。

  「話都挑開了,難道還真的什麼都不和你說?」她半支起身子,從權仲白身上跨過去,把油燈給端進來了。在床頭長板上一放,人伏在燈邊上,白藕玉臂中,星眸半睞——畢竟是生過兒子了,縱使無心,依然有絲絲風情流露——只是一開口,這旖旎的情調便被清冷的嗓音給破壞了。「我倒是一直想要問你呢,前頭達家姐姐和那位——」

  「是姓謝?」權仲白見她頓住了,便有點不肯定地說,「應該是姓謝沒錯。」

  「和那位謝姑娘,去世緣由,當真是因為疾病嗎?」焦清蕙不緊不慢地問。

  權仲白眉頭一皺,他沉思片晌,才慎重地說,「謝姑娘我不知道,當時我人在外地,根本趕不回來。但她是藩王外孫女,深得外祖父喜愛,從小被養在身邊。想必衣食起居,照看得也甚是妥當。起病時必定也有名醫過來扶脈……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要害一個人,尤其是要害一個權位很高的人,通常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中毒有中毒的死法,生病有生病的死法,一般大夫這個起碼是能瞧得出來的……至於貞珠,我親自給扶的脈,她是中毒還是生病,難道我會摸不出來嗎?天下間要有這樣奇毒,恐怕死的人,也不會是她了。」

  要說前兩任准二少夫人是出於暗害,這就是個很險惡的猜測了,他雖沒動氣,但心裡也不大舒服:會阻礙他娶妻生子的人,也就只有同胞兄弟幾個。真正手腕高明,如焦清蕙者,她什麼都不會明說,一切由得你自己去想,要挑撥,都不會把挑撥給端上檯面來。

  「唔。」她似乎看出了他的情緒,輕輕地應了一聲,自己也有些出神,半晌方道。「你看,所以我不想同你說這件事。為了查明此案,有時候總是不得不把人往最壞去想,可這麼個做法,是肯定討不得神醫大人的喜歡,我難道還嫌你不夠厭棄我嗎……」

  似乎是解釋,又似乎是有些埋怨:唉,這個焦清蕙,一計不成,立刻又換了一種辦法。可權仲白也就吃她這一招,她一示弱,他就有點軟了,「沒有真憑實據就胡亂猜測,的確只能自亂陣腳。」

  他多少還是有幾分埋怨,「你應該早告訴我的……現在說也來得及,究竟用什麼手法下的毒,你是如何發覺的,是什麼毒,解毒了沒有——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你的脈象可一點都不像是中毒後元氣虛弱的樣子……中了神仙難救的人,就算活轉,也始終終身都不能真正痊癒的。」

  「神仙難救?」一聽焦清蕙的語氣,權仲白就知道自己想錯了。「那是什麼?」

  她的眼睛裡,已經閃起了好奇的光彩。「你又怎麼會以為我中了這個?」

  權仲白不想把李紉秋的事情拿出來說嘴,他遲疑了片刻,便將嘴湊到清蕙耳邊,輕聲說,「若你中的是這個毒,那我幾乎可以肯定,害你的人,和安排工部爆炸的幕後黑手,彼此之間,肯定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和一般女流不同,要害她的人也許實在不少,焦清蕙呆了呆,她若有所思,片刻後才斷然道,「給我下的是什麼藥,其實都沒有查出來,只知道問題應該是出自冬蟲夏草,很可能經過精心熏制,因此帶了毒性,頭一道藥沒進我的嘴巴,丫頭們拿藥汁浸了饅頭粒,塞到了貓嘴裡,那貓當時就抽抽死了。後來拿藥渣熬了第二道,試藥的死囚抽了兩個來時辰,當時好了,可後來第二天也沒緩過來,睡下去就沒有起來。說可能是斷腸草,但恐怕斷腸草都沒有那麼毒。」

  這不像是神仙難救!中了神仙難救的人,雖然也死得很快,但是不會死得如此熱鬧的。

  「藥渣還留著沒有?」權仲白眉頭緊皺,一頭又不禁埋怨蕙娘,「唉,這都多久的事了,只怕是藥力盡失!你應該一進門就和我說清的,那時候說不定還能嘗出點什麼來。」

  焦清蕙不說話,只拿眼睛看著權仲白,權仲白沒好氣,「怎麼,我說得難道不對?我知道你當時心裡恨我,恨我不願意娶你。但是安穩活著重要,還是斗那一口氣重要?」

  「有些事,是比我的命還重要的。」她一抬頭,倒是答得傲。權仲白恨不得掐住那條細白的脖頸搖一搖,他咬著牙道,「你還說你不矯情!」

  這藥渣當然沒有丟,但卻為焦閣老收藏,派人去要,也是天明後的事了。雖說焦清蕙可能另有想法,但權仲白既然已經知道詳情,他不能不把這件事攬到自己頭上來,兩人靠在床頭,由他盤問了矯情許多當時的細節,連前後時間都問得清楚明白了,他自己方沉吟著道,「昌盛隆是和我們家有生意往來,大秦的冬蟲夏草,幾乎是我們權家獨門壟斷,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但你要說昌盛隆背後有沒有權家的股,那我可以告訴你,沒有。我們家和昌盛隆完全是生意往來,要走昌盛隆的線,往你的藥材裡動手腳,這也太不靠譜了。可以出紕漏的地方很多……我要是你,倒會更顧慮宜春票號。」

  焦清蕙神色一動,「喬家——有這麼大能耐嗎?」

  「還得看手法。」權仲白說,這件事也的確令他疑雲滿腹,「手法不太像啊……」

  他和清蕙一樣,沒有成形的想法,是不願說出口來的。眼看夜過三更,兩人也就各自躺下,權仲白瞪著帳頂,還在想心事,身邊焦清蕙是翻了一個身,又翻了另一個身,看起來,是還有心事沒有出口,要她自己主動來說,又有些不好意思……

  「怎麼,還是有點鬧心?」山不來就我,只能我去就山,權仲白現在也多少明白自己該如何同矯情相處了,對一個如此聰明的女人來說,寬泛的安慰除了讓她看不起你之外,並無任何作用,能打動她的,還是務實的分析,他放寬了聲調,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脊背。「你身手不錯,權家周圍又有重重把守,刺殺你怕是癡人說夢。要對你下毒,下在吃食裡,你嘗得出來,下在藥裡,我嘗得出來……不論此人在府內還是府外,要動你的性命,已經很難再找到機會了。」

  這可信的剖析,倒是真取悅了焦清蕙,她翻到他懷裡來,玩著他睡袍上的紐絆,「也不是害怕這個……就是在想,這要是最後查到了府內人,你會不會又要怪我了。」

  權仲白不禁失笑,「你這個人真正奇怪,難道我還要怪你沒被害死?在你眼裡,我就這麼幫親不幫理?」

  他的聲調也沉了一點,「你放心吧……查到是誰,自然要讓他得到應有的下場,不管是府內還是府外,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焦清蕙過了許久,才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話裡卻似乎並不太高興,權仲白有點納悶,「怎麼?」

  話一問出口,他自己也想了起來:焦閣老現在還在打麻家的官司呢……

  這種事,牽扯到權仲白立身於世的原則,他可以不去干涉別人的做法,甚至不去抨擊,但要他發違心之語,那卻不能,因此明知似乎有指桑罵槐的嫌疑,不是在安慰焦清蕙,而是在村她了,他也只能沉默不語,兩人默默相望,一時均都沒有說話。本來有點溫情的氣氛,迅速又冰冷了下去。

  過了一會,焦清蕙開口了。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根本就不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她依然是軟玉溫香,在他懷中依偎,可聲音卻冷得出奇。「只有在雙方實力相當時,才能偶然實現。在我們這個圈子裡,只有贏家才能對著輸家的墓碑講道理,我不知道害我的人是誰,可我挺佩服他,他畢竟險些把我擊敗……可只要他沒有能殺得了我,總有一日我是會翻盤,我是會將他給打敗的。這裡頭沒有公理什麼事兒,只有血淋淋的輸和贏。」

  對住她倔強而冰冷的眼神,權仲白有很多話想講,但時辰真的已經很晚了,他明天還有不少事要做。再說,小小年紀就在生死邊緣打了個轉,性子會偏激一點,也數人之常情,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只說了一句,「還是先睡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了。」

  #

  夫妻兩個計議已定,第二天起來,自然是各忙各的。權仲白出門問了一個診,回到立雪院時,藥渣也送過來了。還附了好幾張紙,寫了許多名醫對此藥藥性的分析,甚至還有燕雲衛裡幾個用毒大家的字跡。權仲白沒理會這些,他自己忙活了半天,又是切又是煮又是磨又是漂,甚至還讓桂皮去抱了一些小動物回來試藥,他越忙活眉頭就皺得越緊:這幾味藥材,從渣滓上來看都沒有太多問題,看來還真是如眾人所一致猜測的一樣,是經過毒藥熏制、浸泡再行處理的了。

  抽搐而亡,像是被馬錢子處理過,南唐時候,相傳李煜就死於此藥製成的『牽機藥』,可按清蕙所說,只有冬蟲夏草被浸泡過的話,一碗藥裡能有幾根冬蟲夏草?根本做不到第二煮還能死人……

  權仲白來回在屋內踱了好久,還是沒有一點頭緒,正好焦老太爺又來人問個結果,他索性就親自去焦家拜訪,問老太爺,「這一兩年間,您明察暗訪,私底下總也有些想法吧?這碗藥是怎麼回事,您可有什麼解釋沒有。」

  提到此事,老太爺的神色也有幾分凝重,「沒有——想不出怎麼回事,覺得可能是吳家,但吳家更恨的應該是我才對。能下手,沒理由不衝著我來。」

  他頓了頓,又道,「再說,家裡人的平安方,也不是那麼容易弄得到的。這吳家的線索就斷了,至於宜春票號、她弟弟的生母一家、何家、王家,幾戶可能出手的人家,都有私下排查,沒有誰有足夠的動機,和足夠的能力。」

  雖然老人家沒有明說,但這排查的對象,肯定也包括權家。權仲白心內稍安:雖說感情上不能承認,但他也很明白,良國公府裡,似焦清蕙那樣想事情的人很多,似他權仲白這樣看待世界的人……只怕也就只有他一個了。

  「不知我有沒有和您提過,」他直截了當地說,「我在廣州遇見了一個人,他叫……」

  三下五除二,把李紉秋的事情一說,老太爺也很吃驚,「他的確是我家出身……可此番南下,我送了重金,兩頭是好聚好散,一路還派人和宜春票號打了招呼,迎來送往的盡最後一點情分。真要弄他,我還要下毒嗎?——可除我之外,究竟還有誰想弄他?」

  是啊,就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人,憑什麼能浪費一貼價比黃金的神仙難救呢?權仲白也很想不通,但他也慣了這想不通的感覺了,只得先放在一邊,又和老太爺確認,「麻家那邊,您是再三排查過了吧——」

  現在朝廷裡轟轟烈烈的麻家官司,再結合清蕙敘述中的一點信息,以及老太爺的語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權仲白已經是猜得七七八八了,不過提到麻家,在平靜語氣之外,他到底還是有些冷意。老太爺看了他一眼,笑了。

  「怎麼,」他說。「你也和楊海東一樣,以為麻家人已經被送到寧古塔去受苦了?」

  「我沒這麼以為。」權仲白搖了搖頭,「送去寧古塔,這是多大的把柄,您不會讓此後患發作。」

  不送去寧古塔,又不在京城,麻家發生什麼事,似乎可想而知了。老人家沒有正面回應這個暗示,他狡黠地一笑,拍了拍權仲白的手背,反而轉移了話題。「李紉秋這個人,你無須多在意,他一輩子是不會回到京城,給你添什麼麻煩了……不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昔時對佩蘭有過浮念的兒郎不少,你這個做夫君的可要多小心一點,別讓他們興風作浪,給你添堵。」

  權仲白微微一笑,他自然地道,「這也是人之常情,就是給我帶來麻煩,也只能甘之如飴了。佩……阿蕙是還沒有出門行走,否則她的這種困擾,不會比我少的。」

  這倒也是,他因為職務關係,可以進出內幃,真不知是勾動了多少女兒家的待嫁心,權神醫自己冷若冰霜不假辭色是一回事,擱不住別人心思浮動。女人心眼最窄,蕙娘將來應酬,的確隨時可能因為此點吃虧。對老人家的挑,逗,權仲白倒的確表現得落落大方,堵得是滴水不漏。

  焦閣老細細審視著權仲白的表情,眼底全是笑意,他讓權仲白坐下來。「我有話和你說……」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16 PM

98洗禮

  權仲白在閣老府和老狐狸周旋,蕙娘也沒有閒著,四大管事今日齊聚立雪院,做最後一次工作匯報:一個多月工夫,雨娘的陪嫁終於全都置辦完畢。權夫人、雨娘都使人清點入庫了,餘下還有些銀錢小賬未結,這會四個人都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瞧著蕙娘打算盤。

  會看賬的人,一般也都會打算盤,蕙娘的算盤打得響聲連成一片,好似一首狂風驟雨般的磬曲,這兒一邊打那兒一邊算,兩個月來攢下的一厚本賬冊,不到一刻鐘全對完了,又扯過最終實得的兩本詳單,一邊看一邊拿指甲做記號,又是不到一刻鐘就全翻完了,先和康媽媽說,「你這裡寫錯了有兩處,這裡九月十三日那筆錢總額加錯了,和後頭對不上,想是寫少了幾筆,還有這裡多記了有一錢,當時同我說時是三百五十四兩二錢,這裡寫成三錢了,這兩個改過來就都對了。」

  前頭這當日流水總額加錯,因小項是對的,倒無甚大礙,倒是後頭這多出來的一錢,倒是讓康媽媽心裡一顫:當時一句話,少夫人居然就記住了。這會隨口就說出來,態度自然輕鬆,可見在她來說,是極平常的事……

  蕙娘見她一時沒說話,便扯了雲媽媽自己那本賬來給她看,果然兩邊是出入了一錢,康媽媽忙道,「是小人疏忽了,該打。」

  說著,便作勢要自抽嘴巴,蕙娘微笑道,「些許出入而已,改了就是了,康媽媽也太小心。」

  她又看了雲媽媽、常媽媽的賬,見毫無疏漏,便知道這兩人一個素來小心謹慎,一個也自知自己說了主子不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怕自己橫挑豎揀給她沒臉,因此俱都打疊精神,務必把差事辦好,唯恐做了自己立威的筏子。倒不比康媽媽,心裡再有意見,也自認是權仲白一系,有意無意留了兩個疏漏,給自己發揮的餘地。

  「兩個多月,真是辛苦了。」她隨口勉勵了幾句,便笑道,「我是初回辦事,年輕不懂事,有許多做得不對的地方,都是媽媽們順著我。雖說這是娘交待的活計,我這裡不便過多地表示,但頭回跟我,還是要有些賞賜,我心裡才過意得去。」

  她沖綠松一點頭,綠松便會意地退出了屋子,不多時,捧上四色首飾來,俱都是精巧難得的簪環,用料雖不過分貴重,但難得手工精巧。惠安媳婦年紀輕,當時就讚不絕口,奉承了蕙娘一番,便立刻插到頭上,康媽媽、雲媽媽也都露出喜色,又同蕙娘攀談一番,便一同告辭了。

  四人才出了院門,身後又追來一個小丫頭,笑對常媽媽道,「我們少夫人請常媽媽回去說話呢。」

  常媽媽心頭頓時就是一個咯登,面上卻自然不露聲色,甚至還笑著同幾個同僚打過了招呼,這才翻身回了立雪院。雲媽媽、康媽媽和惠安媳婦對視了幾眼,康媽媽有些幸災樂禍,「竟給那一位添堵,嘖嘖。」

  一個人脾氣性格、手腕城府如何,有時無須特別表現,自然而然就能形諸於外。以焦清蕙的資質,兩個多月間接觸下來,無須特別用心,收服幾個管事婆子那還不是十拿九穩、手到擒來?尤其是康媽媽,心裡總是盼著二房的地位在府裡能更高一點,雖說對陳皮沒能說上一等一心腹大丫頭,有些微詞,可二少夫人身邊久了,想的早已經不是設法給二少夫人添堵,而是如何表示誠意,不論如何,也要把雄黃或者瑪瑙給說上手。這兩個丫頭,出身都是很硬的,家底也厚實,將來前程,未必就比綠松、石英更差……

  對她的這點小心思,餘下兩人均心知肚明,雲媽媽笑了笑,並沒接話,打了個招呼便逕自回去自己屋裡。惠安媳婦稍一應酬,便也脫身出來,到問梅院陪權夫人說話。

  權夫人最近心情不算太好,歪在炕上,聽惠安媳婦說立雪院見聞,又就著惠安媳婦的手看了看蕙娘賞賜下來的一根金簪,「倒是捨得,若沒有常媽媽掃興,這樁差事,的確辦得無可挑剔。」

  太夫人和權夫人,三十年婆媳了,府裡一點謠言,哪能動搖兩人的關係?老人家裝聾作啞,根本就沒和權夫人提這事兒,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現在府裡已經很少有人傳說雨娘的嫁妝了。可權夫人心裡肯定還是不得勁兒:常媽媽如此大膽,要說背後沒有別人的影子,那是不可能的事,被這麼一鬧,如今蕙娘的形象,在國公爺和太夫人心底,只怕是要大降了,小差事辦得好有什麼用,這樣的差使,大少夫人也能辦得妥妥帖帖。

  惠安媳婦也算是權夫人的心腹了,哪裡不明白主子的糟心,她年輕愛俏,得了蕙娘的好處,總是設法給蕙娘說幾句好話,可還沒開口呢,權夫人又動上念頭了。「這事兒都辦完了,還留她下來幹嘛。難道還要再生事端……這要再鬧起來,她可就是吃力不討好,落不了一點好了。」

  兩人正說著,大少夫人掀簾子進了院子,惠安媳婦連忙從小几子上站起來,給大少夫人問了好就要退出去。還是大少夫人笑著說,「我來送賓客單子的,你也幫著參詳參詳。」

  因瑞雨親事就在一個月後了,各項準備工作,也都緊鑼密鼓地提上了日程。權夫人對蕙娘之所以如此失望,就是因為如沒有常媽媽的風波,此時順理成章,就把訓練下人們待客迎送的活計交給二房,這是有臉面、容易出彩的活,國公府下人們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出差錯的可能性也小……

  她心裡不大得勁,面上卻不露出來,和大少夫人商議著排出了頭六席,俱是一等王公貴族內眷,定了自己親自陪一席,四夫人、五夫人各陪一席,兩個兒媳婦連瑞雲在剩下三席作陪,至於餘下四品、五品大員家眷,則由大少夫人先安排定了,給權夫人過目了無事,這才安排四房、五房的內眷相陪。

  大少夫人和婆婆在一塊,話一般是不大多的,但卻都很中肯。商量完了堂客,又把外頭男客們的位次單拿來給婆婆過目,「伯紅和玉環叔商議著擬出來的,先給爹看過了,爹說讓給您看看。」

  王玉環是權家大管家,由他給大少爺把著脈呢,這位次單還能出什麼錯?權夫人漫不經心地看了幾眼,便撂到一邊,笑道,「你們夫妻倆,辦事是越來越幹練了,我不用看都是放心的。」

  焦氏這一進門,就像是在一池草魚裡放進了一頭紅鯉,原本就精細謹慎的大少夫人,自然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這半年下來,府裡交到她手上的事,從來都辦得滴水不漏,透了妥帖用心。現在焦氏犯了小錯,就越發顯出了她的好來,可大少夫人本人卻低眉順眼,絲毫沒有得意之色,對權夫人的誇獎,也回答得很謹慎。「我們知道些什麼,還不是跟著祖母、娘學了些本事?能勉強糊弄過去也就罷了。」

  權夫人不禁微微一笑,她起身道,「堂客不能怠慢,男客也不能怠慢,這單子也得給老太太看一眼,老人家才能放心,咱們一起過去吧。」

  眼看快到晚上請安的時辰了,兩婆媳和和氣氣,一路談笑過了擁晴院,卻是才進院子,就均是一怔。

  老人家愛敞亮,秋冬天白日通常不拉簾子,透亮的玻璃窗,一抬眼就能把室內風景盡收眼底——常媽媽正坐在小几子上,和老太太說話呢,她素來是得到太夫人看重的,此時口說手比,逗得老人家唇邊帶笑,時不時還和坐在下首的二少夫人搭兩句腔,雖然聽不著聲音,可權夫人、大少夫人多熟悉太夫人?只那樣一看,就能明白室內的氣氛,那是真正和睦,起碼老人家唇邊的笑,是發自真心……

  這一下,大感興味、喜悅內蘊的人,自然就換成了權夫人,而這沮喪、不快、迷惑往心裡藏的,也就變成了大少夫人了:焦氏留常媽媽說話,這她是知道的,可不過是幾句話的工夫,怎麼現在常媽媽和變了個人似的,瞧著……就已經往二房這裡偏了呢?

  兩人掀簾子進去,自然少不得一番寒暄,太夫人心情頂好,同權夫人笑道,「你倒是疼人,雨娘這番過去,怕不要帶一兩百車的嫁妝過去?單單是小常家的做主置辦的那些個料子,有的連我都沒有聽說……這花費了可不老少銀子吧?」

  權夫人多少有些詫異地望了焦氏一眼,見焦氏微笑以對,便一邊落座一邊回答,「北邊能有什麼好貨色?索性就給她多置辦一點,要說花費太過,那也是沒有的事。總是我自己貼她一點嫁妝罷了。」

  「這事,本來家裡都有默契的,要照顧崔家面子,給雨娘嫁妝,明面上開過去的單子不多。但實際上,當然要補足雲娘的那個數,甚至還得略多一點,也免得孩子偷摸地埋怨我們。」太夫人居然一下就把話給攤開來了,「既然你給她置辦了這些物件,那家裡就出一些現銀吧。一會國公爺進來,你們夫妻兩個商量一下,索性就存在宜春號裡,給雨娘開個單子,要用時過去支取,那也就是了。」

  這事權夫人當然不可能回絕,事實上,也的確是婆媳兩人的默契,她沖太夫人使了個眼色,太夫人卻似乎完全沒有看見,權夫人也就只能順著往下說,「那感情好,回頭讓雨娘來給您磕頭。」

  正說著,權伯紅等人陸陸續續,也都進來擁晴院給太夫人問好,等人都齊了,權仲白居然也掀簾而入,他隨意給祖母、母親問了安,便坐到妻子身側,一副滿腔話要說的樣子,只是現在人多,二少夫人又矜持,只瞥了他一眼,便笑著轉過了頭去,並不肯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他竊竊私語。

  今天這一天,權夫人過得是疑雲滿腹:權仲白去焦家見老太爺,這個她是知道的,這才回來就找妻子,似乎是焦家那裡傳來了什麼消息。要說她不好奇,這有點假了,焦家現在,可正在風口浪尖之上,據說前往寧古塔的官員,已經找到了麻家餘下存活的幾個種子,不日就可到京……老太爺最近連連和孫女婿打關係套近乎,也不無下台前最後鋪一鋪路的意思,這她可以理解。可到底有什麼消息,連仲白都受到震動,甚至還在擁晴院裡,就想和焦氏言說呢?

  就更別說常媽媽忽然倒戈、婆婆反常的喜興情緒,以及焦氏一聲招呼不打,把這私下置辦嫁妝一事在老人家跟前說破的這三大疑點了……權夫人不免又掃了室內一眼:還和往常一樣,大房兩口子致力於奉承老太太,老二兩口子溜邊兒活躍氣氛,叔墨那是有氣的死人,全心全意都放在他的兵書上,這回出神,肯定是又想著他的兵法了。季青嘛,可能也覺察出了不對,他一邊和雨娘說話,一邊若有所思地巡視著眾人,眼神和她一對,便是微微一笑,這才又移開了頭……

  她正納悶時,良國公進來了,眾人自然又是一番問好,太夫人也道,「今兒人齊,兩個大忙人都有空進來看我老婆子——我面子大!」

  眾人說笑了一番,二房夫妻卻格外沉默,權仲白捉住妻子,竊竊私語了好長一會,權夫人見焦氏略略露出驚容,甚而還搖了搖頭——她更加好奇了,險些竟要出口詢問,但畢竟還是強行忍住。倒是良國公先開了口,「小兩口說什麼呢,連回房都不能等?看你今天進來給祖母請安,倒是不是為請安來,是為找媳婦來的,請安反而成了順便了!」

  真是前世冤孽,對權伯紅、權叔墨、權季青,良國公總還是有三分慈愛的,可他一和權仲白說話,語氣就沖得可以,偏偏權仲白也不省心,頭一抬就頂父親,「又不是沒給祖母——」

  被焦氏擰了擰手背,他這才止住了話頭,權夫人看在眼裡,不禁會心一笑:不論如何,現在仲白漸漸也沒那麼倔,懂得在長輩跟前略微忍氣吞聲一點了……

  良國公顯然也是這麼想的,他欣賞地望了焦氏一眼,神色稍霽,「是說麻家的事吧?此案柳暗花明,竟又有了轉折,焦氏你可以安心了。」

  權夫人這一驚,可說是非同小可:畢竟強行流放一百來口男女老少,那除非是謀逆的大罪,這弄權的罪名,是無論如何都擺脫不掉的。還以為焦家老爺子終於要在這事上栽了跟頭,往下走了,眼下不過是戀棧權位,還在拖延時間而已,怎麼近一年後,此案又被焦家翻盤了?

  焦氏果然對此一無所知,她茫然道,「雖說祖父必定是清清白白,可麻家人跑到哪裡去了,我們也是兩眼一抹黑,爹這是得了什麼消息——」

  良國公大有深意的望了次子一眼,哈哈笑道,「說來也是巧,在寧古塔的那幾個麻姓居民,雖是你姨娘的親戚,但早出了五服,且的確因為為非作歹、偷盜財物,被判到寧古塔去的。昨兒晚上才到京的,今日刑部就把文書給找出來了。至於五服內那一族人,他們居然是自行遷徙到龍骨山裡去居住了,據說是全族不知得了什麼方子,相信在當地採石煉丹後可以成仙,因此一族人在龍骨山裡結廬而居,是打算就此不問世事,一心修煉的。要不是前幾個月下山採購辦事時,偶然聽人提起,他們還不知道京裡這事鬧得沸沸揚揚的,差些就冤枉了好人。這不是,立刻就由族長帶著幾個兒子,往京城趕來了。」

  這一番說法,也實在是過分離奇了!一族人,忽然間地也不要了,原來的親朋好友也不聯繫了,忽然間就全去了深山老林裡修道?——並且這去的還是無須路引,依然在京郊轄區內的龍骨山……任何人聽了,怕都會覺得其中大有玄機在。良國公自己呵呵一笑,又補充道,「說來也巧,兩邊倒是在大理寺就撞見了。族人當場就互相認了出來,連著原來麻家鄰居也都指認過了,的確是族長本人不錯。甚至龍骨山腳下的村民,都被麻家人帶了兩個來,可謂是鐵證俱在、不容辯駁。皇上聽說,立刻勃然大怒,下令追查兩位御史大夫無中生有、造謠抹黑閣老大人的用意……也不知這兩個血口噴人的傢伙,這究竟要倒霉到什麼地步了。」

  這哪裡是巧,恐怕背後不知藏了多少心機對心機、手段對手段的博弈。就是權夫人也沒有想到,麻家在明顯得罪了老太爺之後——這份得罪,必定還得罪得不輕,焦家五姨娘是早沒了,連人都不能在原籍住下去,很顯然,焦閣老是不願其和承重孫還有一絲聯繫——竟還沒有全族或者覆滅、或者遠遷,還好好地生活在京城左近,起碼,是一年內可以悄悄遷回龍骨山,並且打下這個埋伏的近處。被這麼一鬧,連之前縱容楊閣老出招的皇上都大沒有面子,更別說楊家了。真不知其是何時開始佈局的,也許一開始楊閣老抓住麻家這個痛腳,都是他有意安排,姜,還是老的辣……

  「能夠澄清謠言,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焦氏卻顯得很平靜,娘家焦頭爛額四面受敵的時候,她不顯得侷促緊張,現在焦家眼看著要翻盤了,她卻也絲毫都不欣悅,只是眉頭微蹙,低聲道,「還是皇上英明,否則,祖父就要蒙冤難雪啦。」

  眾人自然都紛紛道,「可不是!這麻家,怎麼說也算是和府上有一層關係,說走就走,連招呼都不打,不然,哪裡還有這樣的事。」

  權夫人有意看了大少夫人一眼,見她眼神閃爍、神態深沉,不禁也在心底為她歎了一口氣:此起彼伏,本來林家聲勢大漲,林氏腰桿是更直了幾分的,可現在被這麼一鬧,老相國似乎根本還沒有退位的意思,她好容易才掙得的一點優勢,又付諸東流了……

  到底心裡還是有疑問的,今天她沒要大少夫人留下來服侍祖母,自己給太夫人捧羹,婆媳兩個吃過飯,烹茶夜話,太夫人先開了口。

  「這個焦氏。」她顯然也是有些感慨的,「唉……確實是不簡單。」

  「怎麼。」權夫人實在是憋了一天了。「這才一天不到,您口裡就從誇林氏,變作了誇焦氏……」

  「她眼光實在毒,不誇不行。」太夫人捶了捶腿,眼神竟是清冷似水。「入門十多年了,林氏究竟還沒想明白,她究竟是差在了哪兒。說焦氏進門,她心裡對我是有埋怨的,怨我沒有任何為難就點了頭。她沒想到,選世安為世子,是我點了頭的,難道老大、老二就不是我的親生兒?」

  權世安是良國公的名字——任是老太太再疼大孫子,在家族興衰、世代規矩跟前,她也不會被感情影響太多。

  「這十多年來,她一心依靠我,對你不過是面子情。」太夫人說。「雖也是人之常情,但到底失之大氣,不論如何,你都是家中主母,她現在對你就這麼淡了,日後一旦承嗣,還能孝順長輩,體貼異母兄弟嗎?這是情理上的不足,從手段上來說,本就是一家人,自然要盡量團結,而不是挑起爭鬥。長輩有偏心,應當盡量化解偏心,而不是敬而遠之,更加激化矛盾。還沒主事的時候,連血肉相連禍福相依的婆母都沒法團結起來,以後還怎麼幫著相公,領著這麼一族人斬風破浪?」

  她啜了一口茶,「在這一點上,焦氏就不愧是守灶女了,不管心裡怎麼想的,一旦有了一個兒子,具備了爭奪主母之位的資格。她的一舉一動,就很有主母的風範,這一次,明知常媽媽是我的人,明知是她挑破了那層窗戶紙,讓我們兩人鬧了——生分——」

  提到生分,兩婆媳不以為然地相視一笑,太夫人才續道,「可她非但沒有為難常媽媽,甚而還待她不錯,聽說小常家的女兒快成親了,特地讓她的丫頭給做了一身便服,以備回門時裝點……這人最怕的是什麼?不是羞辱,怕的是你先冒犯了人,可別人非但不在意,還給了你天大的臉面恩賞,小常家的回來我身邊,立刻就見縫插針地給她說好話。看來以後對她立雪院,也肯定多了幾分好感。剛過門的時候,她大嫂有意為難,她回擊時手段何等凌厲?所以小常家的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有幾分怕她的,這會得了綵頭,對她可不就是更加感激了?當時的凌厲,是如今的伏筆,這份御人之術,恐怕你我兩人,也就是到這一步而已了。只這一件事,把權家後院交給她,我都不會有一點不放心。」

  見兒媳婦沉吟不語,太夫人又道,「我這一問清來龍去脈,頓時對她就起了幾分興趣,讓她過來陪我說幾句話之後……你猜我怎麼著了?」

  「那您肯定是拿嫁妝的事問她了。」權夫人說,「也是有意看看她如何應對吧?」

  「不錯。」太夫人點了點頭,「我自然要把嫁妝的事拿出來問她,甚至還屏退下人,故意流露出對你的不滿。你猜她怎麼說的?」

  「這我真猜不出來。」權夫人央求婆婆,「您就別吊我的胃口了,快請說吧——」

  太夫人開口時,都不禁露出激賞之色。「她直接就戳到了最底層,說『這件事,祖母恐怕一早就心裡有數了。不然,以娘精細為人,又怎麼會派常媽媽來辦這事兒呢?』,還說小常家的,『就我不說漏嘴,恐怕也要給我添點亂,試試我能不能處理好這硬骨頭有靠山的管事是一,也要試試看我該怎麼處置兩重婆婆的關係』。」

  權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氣,想要開口時,又被太夫人給截住了,「她還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麼幾個人,實在不必鉤心鬥角,不必要地內耗。常媽媽可能以為您和娘面和心不和,您讓她給我下絆子,是為了落娘的面子,可我看您們是面和心也和,全都為了這個家在使勁呢,所以我也就根本沒想著忌諱什麼,倒是自作主張,讓祖母見笑了。』」

  權夫人算是理解今兒下午,太夫人那反常的喜悅了,她怔在當地,半天才輕輕透了一口涼氣,「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林氏再能幹,她也一直在答我們給出的題,指望著自己答得好,對手答得差。可這個焦氏,她——」

  「她根本就沒想著要答題!」太夫人的語氣低沉而緊迫,滿是皺紋的唇角逸出一縷燦爛的笑意。「焦家兩祖孫,行事真是一脈相承。心機深不可測、手腕出人意料,林氏固然不錯,可和焦氏比,是真的比出差別來了……她那句話,哪裡是說漏嘴?這是在給我們娘倆遞話呢,我們的小把戲,她心裡有數,已經完全看穿。她這是已經想要憑借自己的實力,擠到家裡這最核心的小圈子裡來了……唉!焦穎這頭老狐狸,福氣怎麼就這麼好!兒女輩沒的福,全在子孫輩給補回來了。我要是有這麼一個孫子,我和你還愁什麼愁?」

  權夫人無心和她感慨這個,她正忙著回顧焦氏入府以來的所作所為呢——也不知是心存定見,剛被震懾過了,還是真就如此,回看她的行事,實在是處處都帶了深意,原本令人費解之處,實則都有妙用。剛入府出一猛招,激起千層浪,立了威、摸透了長輩們的立場,緊接著就撤退到香山去安心生兒育女,此後她每一次回府、每一次出招,不是在證明自己有能力約束住仲白,令他為家族效力;就是證明自己能夠生兒育女,心胸寬廣容人,可以處好國公府的後院。處理宜春票號、處理宮中事務、處理沖粹園日常事務,甚至是處理和兄弟姐妹之間的關係……除了那叫綠松的大丫頭曾有一度溝通小福壽,多少有些令人費解——其實在權夫人心裡,也不是那麼令人費解——之外,她是沒有一處閒筆,如今更是強勢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能力她有,超乎想像的高,傲氣她也有,為家裡辦事可以,但卻不會隨著長輩起舞。

  「也的確是有高傲的底氣。」她不由歎了口氣,和婆婆商量,「要挑動她和林氏龍爭虎鬥,在各方面展開激烈競爭,互相磨礪磨礪,也可讓我們從容挑選。如今看來,是真的行不通了。林氏倒樂意得很,可我們畢竟還擱不下這個臉面,明知其看穿了我們的意圖,卻還裝傻做如此安排……」

  「她的意思,還不明白嗎?」太夫人淡淡地道,「她已經這麼強了,還需要競爭、比較嗎?在各方面能力上,林氏都不會是她的對手。論理家,兩人也許是不相上下,可林氏有她的生意頭腦嗎,有她的雄厚財力嗎?能把宜春號那兩個財雄勢大天下知名的老西兒壓服嗎?也許在陰招上,她不是林氏的對手,可別的地方,他們二房,強得太多太多啦……一個人有實力,當然有傲氣的本錢,焦氏這是在催促我們快下決心,沒聽見她說嗎,『這麼幾個人,實在不必鉤心鬥角,不必要地內耗』,嘿嘿,她還真是個男兒性子,真是處處霸氣,哪有半點女兒家的優柔寡斷。」

  權夫人小心地觀察著婆婆的臉色,卻發覺太夫人也徵詢地望著她,兩人目光相觸,一時都有幾分感慨,太夫人道,「去把良國公叫來吧!這會,他應該也和雲管事商議完了!」

  當晚,擁晴院的燈火,是過了三更才漸漸熄滅。

  第二天一大早,權夫人當著全家人的面,給一家人佈置任務,「婚禮在即,大家都得忙起來了。伯紅……」

  除了權仲白之外,連權叔墨都要回家幫忙,大少夫人更是一手承擔了操辦後勤宴席的重任,蕙娘也沒閒著,權夫人讓她調配迎客、知客、茶水、傳菜等門面活,並且是男女兼管,連迎接外頭的男客的小廝丫頭們,都歸她料理。

  「你頭回上手,就做些輕鬆活計吧。」她沖蕙娘笑瞇瞇地說,疼愛之意,是個人都看得出來。「可要小心謹慎,別出疏漏了。」

  蕙娘心知肚明:經她這麼天外飛來一筆,再和著娘家表現,長輩們自然作出了情理之中的選擇。她自然起身恭敬回答,也不會蠢得把可能會有的喜悅給露在面上,只是落座時,到底還是瞥了大少夫人一眼,想要看看她的反應。

  大少夫人也不是感情外露之輩,她看著很是自然,甚至對權夫人毫無怨懟,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太夫人,似乎是想要尋求一點支持。

  太夫人在炕上盤坐,眼睛半開半合,只是學佛祖,微微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8-12-15 07:23 PM

99暗鬥

  主事者的態度,當然會影響到底下人,僅僅是這麼一番安排,府裡的頭面管事們心裡都有數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府裡真正說話算數的第三代,恐怕已經不是臥雲院,漸漸地,真要變成立雪院裡的二少夫人了……

  風起於青萍之末,任何改變都是輕微的,可身為當事人,大少夫人不至於沒有察覺,臥雲院在府裡見到的笑臉沒有以往那麼多了。二少夫人身邊的當家大丫頭綠松,一年前,她是處處碰壁,沒有人敢和她多做來往,免得觸犯了大少夫人,落得個小福壽一樣的下場。可現在呢?就連雲媽媽、常媽媽這樣的實權派,見到她都要站住腳問聲好,堆起笑臉來和她套幾句近乎……大少夫人最近是還忙,可忙得沒滋沒味的,她晚上睡得更不好了。

  偏偏越是忙,焦清蕙就越發喜歡出來礙她的眼,從前她在立雪院帶孩子,得了閒往兩重婆婆那裡坐坐,通常除非晨昏定省偶然能撞見,否則見面機會其實不多。可現在不一樣,她也是有職司的人了,雖說底下丫頭裡能人確實是多,可焦清蕙會做人啊,能派丫頭傳話的事,她偏喜歡自己過來。一個是和太婆婆、婆婆打打關係,混個熟臉,還有第二個,大少夫人總覺得,她是有意在給自己添堵。

  二十歲還不到,正是青春洋溢時候,她又有習武練拳的習慣,盤正條順,雖然經過生育,可穿從前的衣服,「說來也奇怪,腰身和從前沒差上幾分」,一句話不說,只是站在那裡,意氣風發青春飛揚,就是一首氣象恢宏、矜貴蘊藉的詩詞,穿的戴的,連大少夫人有時候都看不出好在哪裡,只覺得是好,她穿戴起來就是漂亮……

  可反觀大少夫人自己呢?三十歲往上了,已經靠近中年,這才得了一子,生育時候倍覺吃力,到現在腰身都還有幾分綿軟鬆弛。大少爺倒是沒嫌這個,說她也是為了栓哥吃苦,可大少夫人自己好強,心裡本來就介意這個……這要是有人拿她和焦氏比這個也就罷了,最令人介懷的事,竟無人把她和焦清蕙相比,在所有人心裡,她林中頤的姿色同身段,和焦清蕙都決不是一個等級。

  若只是如此,那也罷了,橫豎大少爺是『夫不嫌妻丑』,焦清蕙再美,他也不曾多看幾眼,這個大少夫人可以不介意,甚至連權仲白、權伯紅兄弟的差別,她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學醫學到二弟那個地步,那真是天縱奇才了,這根本就不是一般人可以輕易比較的成就。可她不能不在意的是孩子:栓哥和歪哥,待遇上毫無差別,都是五六個乳母簇擁著,一個養娘一天十二個時辰不離身邊地帶。就連乳母進補,用的也都是權仲白開的方子,家裡對這兩個孫子,真是都盡力寵愛,並無薄厚。可歪哥就硬是胖大可愛、精力充沛,就連哭喊起來,那都是中氣十足。據乳母說法,吃奶的勁兒都大!前回到立雪院去坐坐,大少夫人親眼看見,翻身已經翻得很好了!手一撐褥子,大頭就抬起來了,精精神神地東張西望,瞧著的確就可愛。

  栓哥四個月的時候,一天也就只能翻一兩次身子,都還是被人幫著翻的,雖然過了半歲,可平時醒來,也就只是靜靜地躺著看天棚,到了晚上也睡不香,整晚整晚的啼哭……

  大少夫人也明白,這賴不著焦清蕙,可話是這麼說,如此一個處處比人強,雖然過門時間短,可勢頭猛得止都止不住的弟媳婦,成天地在你跟前現眼,任誰心底都不會太得勁的。可她也不能迴避焦清蕙,就像是她不能撂挑子不干一樣:這時候,不可以再退了,再退下去,真是連立足地都要沒了。

  大少爺感受到的壓力,倒沒有妻子這麼大,因為焦清蕙要主辦當天所有知客諸事,她勢必和兄弟們有了聯繫,權伯紅還是比較欣賞這個弟媳的。能幹、知禮,雖然處處都想在前頭,可表現得含蓄,並不至於什麼事都搶了別人的風頭。起碼和她合作的時候,是很難對她生出惡感來的。

  「以後不論結果如何,二弟的後院,總算是有了個可心人。」他還是比較高興的,「二弟最近得了閒就在立雪院帶歪哥,氣質都鬆快起來,倒隱約又有當年未及弱冠時,那意氣風發的樣子了。」

  大少夫人也不忍得讓大少爺和她一起坐困愁城,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兩個頂頭上司態度上的轉變,她體會出來,就讓她來煩惱,大少爺既然沒有品出來,那就讓他開開心心的辦事吧。

  「這就是命。」大少夫人想一想,也不免歎息,「要是早幾年貞珠能挺過來,二弟的孩子說不定都老大了,哪裡要消沉這麼一長段時光。只怕現在早是天高海闊,不知攜著妻子遨遊到哪一處去啦。」

  這邊兩夫妻正說此事呢,雲娘、雨娘聯袂來看小侄子、小侄女:隨著婚期臨近,楊閣老太太開恩,讓瑞雲回來小住,一個是給家裡人幫忙,一個,也是多陪陪妹妹。雲娘略有幾分遺憾,「要不是公公太疼恩郎,一天看不見都想,我倒是想帶回來的,也能讓他和弟弟們親近一番。」

  雨娘戳戳栓哥的小臉,又戳戳柱姐的鼻子,玩得不亦樂乎,她和姐姐鬥嘴,倒是肆無忌憚,「可別,恩郎正是調皮搗蛋的年紀,四五歲的孩子,手上沒輕沒重的,他又皮,這要是把栓哥給弄哭了,大嫂心裡還不知怎麼埋怨你呢。」

  雲娘一皺眉,歉意地對大少夫人一笑,大少夫人卻不至於和雨娘計較這個,她沒有動氣,反而笑道,「預備何時給恩郎添個弟妹?妹夫是獨生子,家裡壓力也大吧?」

  「是嘀咕著該再要一個了。」雲娘說,「婆婆似乎有賞通房的意思,可卻是干打雷不下雨……」

  她眉頭輕輕一蹙,不禁道,「這可不像是她老人家的作風,也不曉得是不是七姐勸了她什麼。現在雖然提拔了兩三個杏眼桃腮的丫頭,可相公心思不在這上面,倒也沒收用,一家子都只看著我的肚子呢。」

  大少夫人和兩個小姑子的關係,一直倒都還不錯,聞聽此話,不禁道,「你婆婆挺聽那位七姑奶奶的話麼,怎麼我聽你平日裡提起,連就在京城的二姑奶奶,反而都靠了後!」

  「這不是現在還在守孝嗎,太夫人去世,得守足三年不是?這還沒出大祥呢,平日裡也不好隨便出門。」雲娘搖了搖頭,「再說,孫侯不在家,幾個弟弟也不能幫著分擔太多,二姐現在忙得很,就沒多少心思顧娘家了。」

  話中似乎還有話,大少夫人聽了,心中一動,壓低了嗓子道,「是忙著顧宮中那位吧——」

  「不知道,就知道忙。」雲娘嘴巴牢,一邊說,一邊抱著栓哥搖了搖,不禁就道,「啊呀,輕了點,比——」

  昨日她剛回來,從臥雲院打完招呼後,是去過立雪院的,想來也抱過歪哥,這話沒說完,但大少夫人明白她的意思,一說起這事,她眉宇間的愁色,真是藏都藏不住,「是啊……胃納小,胃口也不大好,吃不了多少奶——」

  正說著,她隔著窗子望見:焦清蕙身後跟了一個丫頭,手裡拿了一本花名冊,也進了院子。

  這是又找她來談家事了,大少夫人心中一沉,首先已經滿不高興,再看焦清蕙雖裝飾不多,可在日頭底下款款行來,真有國色天香之歎,更兼唇畔含笑,望之有神……

  她在心底輕輕地歎了口氣,到底還是露出笑來,親自接出裡屋。「弟妹來啦。」

  「我又來打擾嫂子了。」兩人見了面,倒是比一般姐妹都親熱些,彼此握著手相視一笑,焦氏就站著打開花名冊給大少夫人看,「前回說要和您換幾個下人,我這裡把人都勾出來了,嫂子瞧著這幾個人能換不能吧。」

  到底是權家辦喜事,一舉一動,都關係到權家的臉面。大少夫人就是再盼望焦氏出醜,也不可能在這種事上故意給使絆子,徒然反害了自身,她接過冊子來掃了一遍,在心底又不禁是歎了口氣:焦清蕙真是辦事能手,若換作是她,這幾個人她也不會要來知客,有的是相貌平庸粗笨,損傷了國公府的臉面,有的卻是太漂亮了一點,容易激起不必要的興趣,沒準就被人開口索要了去——可她進府幾年了,焦清蕙進府多久?虧得她才這幾天工夫,就把人都過了一遍,摸了摸底……

  「這要換去的,可都是我看好了的丫頭。」她和焦氏開玩笑,「這得兩個換一個才行,不然就不同你換。」

  「嫂子肯換就好,」焦氏笑了,「哪裡還敢挑三揀四的呀?」

  兩人說著就進了裡屋,焦氏和雲娘、雨娘打了個招呼,笑道,「今兒湊巧,都過來了——」

  她忽然握著鼻子,偏過頭就打了個噴嚏,大少夫人忙沖乳母一揮手,令她把孩子們都抱走了,這才給焦氏遞手絹,焦氏擺了擺手,自己掏出一張帕子來,摀住口鼻,轉眼又是七八個噴嚏,大少夫人正納悶呢,已聽雨娘問道,「唉,姐,你是用了桃花香露?」

  大家免不得擾攘一番,雲娘趕著回去換衣裳了,大少夫人推開窗子通風透氣,焦氏這邊擤了幾次鼻子,漸漸地也就緩過勁來,沖大少夫人笑道,「倒是出醜啦,自從有了歪哥,這個毛病就更沉重了。沒想到孩子都落地了,反應還是這麼大。」

  「就是,這麼淡一點點味兒,這就這樣了。」大少夫人看她喘不上氣來,忙命取鼻煙,擾攘了好一番,焦氏這才平復了下來,雲娘也換過衣裳,大家重新抱了孩子出來玩,焦氏抱著栓哥,笑道,「我弟弟子 喬,像他這麼大的時候,會爬了呢。」

  「恩哥也是爬得早。」雲娘道,「可聽婆婆說,善久就是一歲上才會爬的,比別人都慢些。這孩子怎麼長,真是個人都不一樣。」

  眾人說了幾句話,雲娘和雨娘逗柱姐,大少夫人終究心懸栓哥,只笑著和她們說了幾句話,便又歪過頭去看焦氏。這一看,她眼神凝住了。

  焦氏掀開了栓哥的鬢角,正聚精會神地研究著他的那顆紅痣呢,她的眼神探索著栓哥的眉眼,顯然有所深思……

  感覺到了她的目光,焦氏這才鬆開手,她笑著迎視大少夫人,兩人眼光相觸,大少夫人心中大動,她明白了一些難以言傳的事情,也明白對方已經明白了她的明白……聰明人之間的交手總是如此,才做出一點姿態,其實全盤態度,就已經洩露無遺了。

  兩人一時間火花四射,連兩個小姑子都看了過來。焦氏把栓哥遞給她,「大嫂真是粘兒子,給我抱一會兒,都這樣看個不停。」

  輕描淡寫,已經將兩人的對峙掩蓋了過去。

  大少夫人笑著說,「唉,是真的惦記呢。」

  她慈愛地逗了逗兒子的下巴,和焦氏閒話,「聽說最近這一次,閣老大人是鐵了心要往下退了?」

  雲娘的耳朵頓時就樹了起來:此消彼長,最近這段日子,難過的人變作了楊閣老。羽翼連遭貶謫,看來在和老首輔的鬥爭中,又要處於下風了。可偏偏,焦閣老的請辭折子是一個接著一個地上,似乎楊閣老一派至今作出的讓步,都還不能令他滿意……

  只是一句話,大少夫人就給焦氏挖了一個坑,說,是洩露了祖父這一派的機密,不說,擺明了是在提防雲娘傳話,雲娘心裡能沒有意見?

  「祖父年紀大了,終年倦勤,想退的心思一直都有的。」焦氏答得也是滴水不漏,這麼一個小坑,絆不倒她的。「還得看朝野形勢能否容許吧,畢竟要退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現在南邊正在打仗,京裡也許還不能動得太厲害。」

  說到南邊的戰事,眾人亦不免議論一番,「想不到這一仗倒是成就了桂將軍,回回往京裡送捷報,他不是首功就是次功,真是一鳴驚人。」

  「以前顯不出來,可這海戰他是真有天分,都說小許將軍是厲害角色,可如今看,兩人竟是各有千秋了。」

  雨娘最活潑,抿著唇道,「不知道宮裡太后娘娘,現在心情如何了。」

  牛家和桂家關係一直緊張,尤其太后和如今廣州的小桂將軍桂含沁,一直是有宿怨的。桂含沁本來在京中為官,也是皇上身邊的小紅人,後來匆匆平調出京,就是因為他大大地得罪了太后,把太后賞的宮女子給賣到了窯子裡。雖說第二日就被牛家人贖出,可這件事,畢竟是傷到了臉面,兩家遂成仇人,現在西北一帶,據說牛將軍和桂元帥的兵馬,私下時常有摩擦,只是彼此也都有默契,遮掩著沒上官面而已。

  「現在京城人都喊他怕老婆大將軍。」雲娘也不禁噗嗤一聲,笑得花枝亂顫。「恐怕就是牛家又把他不肯納妾的事拿出來說嘴,這下可好,牛家是要為難桂家,可村了善桐姐,婆婆聽說了,倒為她抱不平,說這是無妄之災呢。」

  桂含沁妻子楊善桐,正是權瑞雲夫家的堂姐,血緣關係還不算太遠。昔年在京時,楊善桐一直得到楊閣老太太的格外青眼,大少夫人是知道的,可看焦氏表情,這還是她頭回聽說。她雙眸神光閃閃,聽得極是仔細,也不知正尋思些什麼……

  大少夫人忽然就感到一陣膩味,她歎了口氣,「這真是無妄之災,不肯納妾,固然是桂家家規,可傳出去竟都說是女子善妒、男子懼內,雙方的名聲都不好聽……」

  焦氏眼神一轉,這回,倒是專注在她身上了,她沖大少夫人微微一笑,也是語帶雙關。

  「既然後院真的乾淨無人,這懼內善妒的話柄,早晚有一天是會被挖出來的。可見凡是做過的事,肯定會留下痕跡的,再遮掩,終究也只是徒勞。」

  大少夫人眼仁一縮,森然望了焦氏一眼,到此時,她心底反而平靜得好似冬月下的冰湖:焦清蕙這句話,有點逼人太甚了。

  正要開口說話時,屋外又有人進來傳話,卻是給焦氏帶話的。「少爺說,宮裡小牛娘娘發動了,他這回進宮,不知何時能夠出來,請少夫人別等他了。」

  小牛美人生產,這可不是件小事,是男是女,幾乎可以決定後宮局勢。這一下,不論是大少夫人、焦氏還是雲娘,都沒有閒話的心思了,大少夫人站起身,「這件事,該告訴給祖母、母親知道,正好天色也晚了,一道過去給長輩們請安吧?」

  焦氏欣然頷首,剛才那少許鋒芒,已經收斂無形,「大嫂說得是,這換人的事,正好也和娘打聲招呼。」

  出了屋子,見雲雨二姐妹已經交臂而行,喁喁私語,顯得極為親密。大少夫人和焦氏相視一笑,兩人竟也挽在了一起,兩人親密逾恆,哪裡還看得出半點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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