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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凝隴 -【紅豆生民國】《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7 10:36 PM     標題: 凝隴 -【紅豆生民國】《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8-4-28 11:23 PM 編輯

【書名】:紅豆生民國

【作者】:凝隴

【內容簡介】:

  文名是紅豆生【民】國,不是紅豆生【南】國^_^

  因為調查一樁懸案,上海灘紗業公子賀雲欽偶遇聖約翰女學生虞紅豆。

  未成親前,賀雲欽謀妻、護妻、奪妻。

  成親後,賀雲欽寵妻、護妻、愛妻。

  【閱讀提示】:民國刑偵題材,夫妻甜蜜破案檔,HE甜文。

  又名《上海灘虐狗日常》、《民國破案雌雄雙煞》、《懸案疑雲》、《夫妻聯手破案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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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7 10:38 PM

第一卷:陳白蝶案

第 1 章
  
  虞太太一家住在同福巷的一棟老洋房裡。
  
  房子原是一位白俄貴族蟄居上海時置下的產業,初抵滬時,白俄人因為手頭寬綽,於衣食住行上,樣樣都考究,光是裝點這幢房子,聽說便所費不貲。
  
  誰知沒多久白俄人染上煙癮,漸漸的坐吃山空,就典當起家產來,不久便告貸無門,連洋房也一併抵押給了別人。
  
  十餘年過去,洋房早已不復當年風光,樓上樓下共三層五進大開間,如今分別賃給了四戶人家。
  
  以虞太太家為例,底下是爿裁縫店,住的是一對彭姓夫妻。這家人白日開門做生意,晚上管教孩子,從早到晚叮叮噹噹,沒個停歇。
  
  虞太太家住在二樓。
  
  三樓辟作了兩半,一邊住著位姓向的中年男子,中分頭,鼻樑上架著圓鏡片子,常年一副悒鬱的蒼白面孔。虞太太知道這位向先生學問是頂出眾的,不然不能在大學裡任著教員,就不知為何年近四十了還未娶親。
  
  另一邊麼……
  
  想起那女人粉黛妖嬌的模樣,虞太太嘴角浮起一點鄙薄的神氣,放下手中的活計,朝桌上的西洋鐘看過去。
     
  六點了,可是夠晚了。
  
  她心裡怙惙著,衝著裡間緊閉的一扇房門喊道:「紅豆,別光顧著用功了,下樓看看你哥哥怎麼還沒回來。」
  
  接連喊了兩聲,房門裡頭一無動靜,虞太太歎口氣,無奈起了身。
  
  推門一望,就見女兒果然半偎在床頭看報紙,許是怕熱,身上只穿件玉色襖褲,雪白胳膊露在外頭,滿頭烏髮用一隻櫻桃紅賽璐珞髮夾夾住,黑漆漆的垂在一 邊胸前。
  
  見她進來,女兒半點沒有起來的意思,仍睇著手裡的報紙,聲氣懶洋洋的:「媽。」
  
  「耳朵做什麼用的?讓你去看看你哥哥,半天都不答應。」虞太太走近,不容分說搶過報紙,見是專講奇聞軼事的花邊小報,更添一層慍意,「只當你在用功,原 來盡挑這些來看,這上面的東西烏糟糟的,對功課有什麼益處?」
  
  話沒說完,見上頭赫然寫著:「天迤影片公司頭牌明星陳白蝶小姐近日離奇失蹤,疑為賊匪綁架,消息不脛而走,轟動滬上——」
  
  虞太太一呆。
  
  近來坊間不太平,常出綁票案。鄰里太太們在一起打麻將時,偶然聊起這些事,都猜是拆白黨幹的,聽說遭殃的大多是平頭百姓,再不然就是小家小業的生意人,所訛資金從數千至一萬不等。大家為圖平安,給錢就算了事。想不到這些人膽子愈發大了,竟連陳白蝶這樣的明星也敢綁票。
  
  再定睛一看,文字旁還附著一張小照。她雖不常看電影,名頭響的明星還是認得幾個的。這照片經過油墨影印,略有些斑駁,但從相中人濃豔腴膩的豐姿來看,確是那位大明星陳小姐無誤。
  
  女兒搖頭喟歎:「上禮拜才跟同學去看了陳小姐的新電影,都覺得這陳白蝶賣相好、演技佳,以後準大有前途,哪想到才幾天工夫,就出了這樣的大新聞。」
  
  虞太太耳朵一動,立刻將陳白蝶拋到腦後,順勢坐在床邊:「我竟不知道你跟同學去看過電影,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虞紅豆淺淺一笑道:「男同學。」
  
  說罷,推開報紙便欲起身,被虞太太一把攔住:「你給我正經一點!」
  
  虞紅豆兩手一攤:「我說是女同學您又不信,非迫著我扯謊。」
  
  虞太太軟下來:「媽媽知道你是個拎得清的好孩子,可是現在外頭風氣太壞,到處宣導什麼自由戀愛,年輕人要是眼下只顧著感情用事,將來準要後悔的。你在外面走動時,遇到那些花言巧語的男同學,當心別給人哄了去。何況你素來有志氣,好不容易考上了那麼好的學堂,總該以功課為主。」
  
  虞紅豆聽得不耐煩,本來還打算玩笑幾句,見母親神色寂然,知道她老人家這是想起了早逝的小姨,一時有所觸動,便收斂了戲謔之色:「媽你放心,女兒曉得的。上回電影是跟顧筠一起去看的,平常出去玩也都是這幾個玩得好的女同學。」
  
  一番話倒說得虞太太怔了一下。
  
  女兒這狡黠疏懶的性子也不知隨了誰,有時候頂糊塗,有時候又頂懂事,平時教訓這孩子時,三句話裡總有兩句在敷衍。難得這麼一本正經地回話,反叫她不知如何接話了。
  
  過了一會,她輕輕歎息一聲,攬過女兒。
  
  窗外落日如金,她藉著那淡金色的餘暉細細撣拂著女兒衣裳上的褶皺:「你哥哥現在在警署做事,輪不到媽媽管教,只有一個你,才十九歲,又是姑娘家,媽不操心你操心誰,不過是白囑咐幾句,總嫌我囉嗦。」
  
  虞紅豆抬起雙臂環住母親的脖頸,含笑微微後仰,認真打量著母親的臉龐,不 一會,佯作驚訝道:「喲媽您少操點心吧,您瞧瞧,您眼角這的紋路又深了,照這樣下去,三花牌雪花膏也不管用了。」
  
  虞太太果然被這句話引開了注意力,急忙推開女兒,對著桌上的小菱花鏡,仔細?著說:「瞎說——」
  
  虞紅豆忍笑踱到門口說:「媽您慢慢瞧吧,我下樓去看看哥哥和周嫂,周嫂買菜都買了一個小時了,還不見回來,哥哥麼,最近這些拆白黨到處犯事,他捉人恐怕都來不及,晚歸也不奇怪。」
  
  虞太太回頭衝著門外道:「天快黑了,到堂子門口看看就回來,別耽擱太久了。」
  
  虞紅豆應了,剛走到客廳,正好碰到周嫂進屋,看樣子收穫頗豐,左手韭黃,右手小蔥,胳肢窩下麵還夾著一小袋麵粉。
  
  「咦,周嫂你回來了。」
  
  周嫂連忙擋在虞紅豆面前,壓低嗓音說:「小姐這是要出去?」
  
  「去迎迎哥哥,順便買點烘山芋晚上吃。」虞紅豆把手搭在把手上,「怎麼了周嫂。」
  
  周嫂眼色裡有興奮的意味:「使不得小姐,外頭有人,這時候不好出去的。」
  
  虞紅豆大感好奇,忙也跟著壓低嗓門:「什麼人?」
  
  周嫂把一堆東西放到桌上,指指樓上說:「還能是誰,三樓那個女人唄。」
  
  這時候虞太太早聽到動靜出來了,聽了周嫂這話,臉不由得一沉。
  
  三樓那位邱小姐,是百樂門的名舞女,雖說是交際花,一向卻很守規矩,出入從不招搖,更不往家裡帶不三不四的男人,正因如此,鄰里之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彼此倒也相安無事。
  
  可是聽周嫂眼下這語氣,這位邱小姐難道領回來人了?要真是這樣,為著紅豆,這房子無論如何賃不下去了。
  
  周嫂神神秘秘地說:「剛才我回來,在樓下撞見一個年輕人,穿件白襯衣,斯斯文文的,長得喲那是真俊,就不知為什麼在打聽三樓那個邱小姐,我正好路過, 就給那個人領了路,越看越覺得這年輕人眼熟,後來一想,這人不是紗業鉅子麼, 好像是姓賀。」
  
  「紗業鉅子?」
  
  「那個紗業大亨賀孟枚的二公子啊,上一回大少爺拿回來的報紙我還看到過, 說這人系留德學工程回來,學問模樣樣樣出眾,就不知為何一回來就捲入那樁——」
  
  虞太太極嚴厲地大咳一聲,冷而硬地發話:「周嫂,灶上煨著牛肉,火候應該差不多了,你去看看要不要關火,順便再去洗點青菜。」
  
  周嫂連忙閉緊嘴巴,往廚房去了。
  
  虞紅豆也聽說過那樁新聞,出於好奇,明明感覺到背後來自母親的兩道灼灼目光,仍悄悄打開門,往外頭看去。

  就見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間站著兩個人,暮色朦朧,看不清那男子的模樣,單覺得他身形秀拔,偶有一句兩句傳來,嗓音低沉清冷,顯得非常年輕。
  
  略說了幾句話,邱小姐便扭著纖腰款款上了臺階,一下子擰亮回廊裡的路燈。可是就在這時候,那男人卻低下頭去點煙,仍未讓虞紅豆看到正臉。
  
  她興趣頓失,在母親的注視中回了裡屋,一邊走一邊伸懶腰說:「哎,明天就 要回學校上課了,我複習功課去。」
  
  到了臥室,她伏在西洋彩繪玻璃窗前,閒閒地往下看,本意是瞧哥哥,不想卻看到了一輛自行車,那車停在一樓彭裁縫鋪家門口,約有五六成新,被鋪子裡射出的橘黃色燈光一照,整個車身都泛著啞而鈍的金屬光澤。
  
  她想了一想,樓裡並無其他新來的客人,那麼這輛半舊自行車只可能是那位賀公子的。
  
  她簡直驚訝,近日風氣浮誇,人人恨不得把「闊」字寫在額頭上,手裡略有點錢的,譬如買辦明星之流,動輒洋車出行,像這等輕車簡行的富人,還真是不多見。
  
  她歪頭思索了一會,見哥哥還未回來,便彎腰到床下拖出一個紙箱,翻出數月前的一宗新聞。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7 10:39 PM

第2章
  
  報紙乃是一份名氣不大的花邊小報,新聞則是三月前的舊新聞。
  
  標題寫著:「古有鄆縣武金氏,今有滬上美嬌娥。某貴戶因叔嫂不倫,險釀家庭慘劇。」
  
  通篇未點名道姓,然而從行文中透出的一鱗半爪,不難猜出所指的是那位紗業大亨賀家。
  
  譬如「該縉紳共兩兒兩女,大小姐及大公子乃是原配所出,而後兩名子女,則是繼妻所生」。
  
  又:「大公子去年登報聲明結婚,婚禮在卡爾登大酒店舉行,當日名流雲集、車馬駢闐。」云云。
  
  隨後便筆鋒一轉,寫道:「大公子這位嬌妻原與二公子是同學,雖身嫁大公子,心卻暗繫二公子。二公子留洋回國後,叔嫂二人日夜相對,為舊情所觸動,終至暗通款曲。此事被大公子所偵知,大公子大怒之下,拔槍欲射殺愛妻,幸而及時為人所勸,未鑄成大錯,然二人婚姻已如裂帛,斷難存續,兄弟更是自此反目。」
  
  文章比照鴛鴦蝴蝶派的寫法,筆底生花、活色活香,哪怕隔著鉛墨,仍能感受到撰寫者噴灑而來的飛沫。
  
  桃色新聞向來為人所好,何況出自這種數一數二的縉紳之家,在得爆這樁醜聞後,這家報社的報紙一夜之間便名聲大噪、人人爭相搶購。
  
  紅豆家裡的這一份,還是哥哥從樓下彭裁縫家討來的,但哥哥當初找來這報紙的目的不是為了看賀家的桃色新聞,而是為了一樁上面的尋人啟事。
  
  事隔三月,紅豆先不理會那尋人啟事,單看這樁賀家新聞,簡直處處經不起推敲。
  
  比如這位多情嫂嫂如果真心喜歡小叔子,一年前為什麼要嫁給大哥?當今社會講究鼎故革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早不流行了,賀家較之其他富戶,走的又是文明路線,倘若對方小姐不願意,斷沒有強娶的道理。
  
  且報上說賀二四年前便留洋了,今年才回來,如果真與嫂嫂有舊,他為何不趕在去年舉行婚禮前回國,偏要等生米煮成了熟飯,再行偷雞摸狗之事?
  
  捧著那報紙,她嘖嘖搖頭,人們在聽到這種糟汙的新聞時,往往偏聽偏信,哪怕這文章漏洞百出,也懶得計較真偽,以致以訛傳訛,最後赤舌燒城,估計當初看了這則新聞後,不管賀二公子如何自證,人人都認定了他跟嫂嫂有不倫之戀。
  
  不過該小報並未風光太久,沒幾日便宣告關張,而撰寫文章的記者為了暫避風頭,連夜想要逃離上海,怎料人剛到車站,便被人逮住悶頭夯了一頓,骨頭都被夯斷了好多根,不用想也知是賀家授意下所為。
  
  更諷刺的是,周嫂說,在這樁醜聞爆出之前,賀家為了祝賀二少爺留洋回來,曾在好幾家報紙上登載了賀雲欽的博士全身照,認真算起來,街頭認得賀雲欽的人不算少。
  
  想來後來出事後,這位賀某人不管去哪行走,都少不了被人指指點點,然而剛才匆匆一瞥,紅豆又覺得這人出入都很泰然。也不知是真措置裕如呢,還是覺著自辯無用,索性破罐破摔。
  
  紅豆在推敲好玩的事情時,由來是天馬行空、自由揮灑,用聖約翰大學林牧師的話來講,「這孩子有點惡趣味」。關於這一點,紅豆自己也承認。
  
  正想得樂不可支,就聽底下嚓啦一聲,似是有人出來了。
  
  她本就懶散地斜倚著視窗,聽得這聲音,眼睛不由往下飄去。
  
  就見一個高挑男人下了臺階。
  
  誠如周嫂所說,這賀雲欽上面穿件西式白襯衣,底下一條西裝褲,行動間挺拔簡利,不見半點紈?習氣。
  
  只可惜從視窗往下看,只能看到他的頭頂。
  
  他徑直走到自行車邊上,並不立即上車,而是站在鋪子前的路燈下,一聲不響地吸著煙。
  
  又過得片刻,他忽然掐熄了煙頭,抬頭往樓上看來。
  
  虞紅豆忙將上半身往後一仰,免得跟這人對個正臉。
  
  一錯眼的工夫,只覺得這人生得朗眉星目,比哥哥還年輕一兩歲。
  
  等了一會,遲遲沒聽到賀雲欽騎車離開的動靜,她有些不耐煩,便藉著窗簾的遮掩再一次往外看。
  
  就見這人站在原地,似乎仍盯著樓上。
  
  虞紅豆不懷好意地想,這賀雲欽也許跟三樓的邱小姐陷入了熱戀,因為一份相思之苦,所以才不捨離去。可是細究之下,又覺得他臉上那抹神情很怪,於探究之中還帶著些許玩味,像是樓中某樣事物讓他大感興趣似的。
  
  這老房子能有什麼讓他感興趣?想來想去,也只能是邱小姐。
  
  偏偏這時起了風,那風帶著點涼薄的秋意,從窗外徐徐灌入,吹起兩邊低垂著的細白雪紗。
  
  虞紅豆惟恐桌面功課被拂亂,正要按住那窗紗,就在這時候,彭裁縫家的兩個胖大小子踢踏踢踏從鋪子裡跑出來了。
  
  兩個孩子見了賀雲欽,也不知道怕生,只笑憨憨地將他圍住,一個勁的問長問短,彭太太在鋪子裡扯著嗓子斥了兩聲,全無效用。
  
  好在那賀雲欽倒沒不耐煩,跟那兩個孩子說了幾句話,又從褲兜裡掏出一樣東西,隨手遞給彭家小兒。
  
  想是惠而不費的糖果之類,兩個孩子接過那東西,就歡呼著跑開了。
  
  賀雲欽臨走前回頭又往樓裡看了看。
  
  不過很快,他就轉過臉,上了車瀟灑離去。
  
  ***
  
  虞紅豆將窗簾合攏,擰亮桌邊的檯燈,逐一看那舊報紙上的新聞。
  
  果然,右下角有一則尋人啟事,同那位失蹤的大明星陳白蝶一樣,這則啟事旁也附有一張小照。
  
  相中人圓盤子臉,十八九歲,梳一對長而粗的麻花辮,像是頭一回照相,兩隻手不知如何擺放,緊緊絞著二藍布斜襟襖子的下擺。
  
  啟事裡說這姑娘叫王美萍,半月前從紹興來投奔在滬的舅舅舅媽。頭天夜裡在紹興上了火車,本該於次日傍晚抵滬,可是王美萍的舅舅舅媽——周先生周太太,從下午到淩晨,一直等到火車站關門,都未能等到王美萍。
  
  兩人只當王美萍改了行期,或是臨時未趕上火車,回家一商量,次日周先生去車站繼續等王美萍,周太太則帶著幾個孩子在家守候。
  
  與此同時,還拍了一份電報到鄉下去。
  
  誰知一等四天,王美萍仍未見蹤影,鄉下複電回來,也說王美萍四天前便上了火車。
  
  周先生周太太這才慌了手腳,忙去報館拍尋人啟事,又連夜趕去警署報官。
  
  記得哥哥拿回這報紙回來研究的時候,她曾在旁邊瞄過一眼,然而這位失蹤的王女士不比大明星陳白蝶,並不能立刻吊起她的興趣,要不是今日聽周嫂提起賀家的桃色新聞,她幾乎都要想不起這個人了。
  
  一晃三個月過去,也不知王美萍回家了沒有。
  
  ***
  
  虞紅豆第二日起來,才得知哥哥昨晚很晚才回來,天不亮又走了。
  
  吃早飯的時候,虞太太呶呶不休,無數次感歎兒子當差不易。
  
  好不容易吃完飯,紅豆回房間取書包,時間不算早了,要想不遲到,一會需得騎車上學,便捨了洋裙,找出長衣長褲來穿。
  
  剛換好,母親就將一件剛織好的絨線衫拿進來,讓她穿上:「今天比昨天涼了不少,可不能再穿單衣了。」
  
  紅豆看那絨線衫,青蔥的鵝黃色,絨絨的不算厚,胸前釘了一排雪點子似的圓珠子,顏色是珠光白,跟鵝黃配在一起,意外地顯得別致。
  
  她忙接過來穿上,笑嘻嘻地大嘬母親腮幫子一口:「謝謝媽。」一陣風似的背著書包出去了。
  
  今天第一堂是全系令人聞風喪膽的國文課,「遲到」便意味著「災難」,即便膽子最大的學生,也從不敢在這堂課上出麼蛾子。
  
  女兒一到週一就這樣,虞太太早已見怪不怪,只跟在女兒身後叮囑道:「晚上要是你哥哥回來,就叫輛車去趟你舅舅家,把節禮送過去。」
  
  虞紅豆應著出了門,誰知剛跑到樓下,就見門口立著一個濃眉大眼的高個子年輕人,不由一喜:「哥你回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7 10:40 PM

第3章
  
  虞崇毅原打算回家取樣東西,不想撞上紅豆出來,忙立定了上下一掃,見妹妹行色匆匆,心知她恐要遲到,便皺眉說:「你怎麼才下來?」
  
  虞紅豆被這話一提醒,再顧不上跟哥哥搭話,將自行車推出來道:「哥我先走了。對了,你今晚什麼時候回家,媽要我們給舅舅家送東西去。」
  
  虞崇毅略一猶豫,將路上剛買的桂花糖遞給紅豆,接過那車把說:「回回都這麼橫衝直撞的,也不怕馬路上出事,今天還有點時間,哥哥送你去學校吧。」
  
  虞紅豆喜出望外,忙收好那桂花糖,跳到後座上:「好咧。」
  
  彭太太坐在鋪子門口的杌子上,正給兩個孩子餵早飯,見了這情形,由衷稱歎:「難得看到這麼和睦的兄妹,真真讓人羨慕,哪像我們家這兩個小人,從早到晚的吵嘴。」說話的工夫,還佯怒戳戳大兒子阿元胖鼓鼓的臉頰,惹來阿元一串稚氣的不滿咕噥聲。
  
  彭裁縫拿著一卷軟尺從裡頭出來,笑應道:「還不是人家虞先生虞太太教得好。」
  
  他三十出頭,生就一雙瞇瞇細長眼,不笑時也一副笑模樣,就是太黝黑矮小了 些,尤其是跟肥白高壯的彭太太站在一起時,足比妻子矮半個頭。
  
  紅豆老覺得這兩口子一個像白湯圓,一個像西洋芝麻糖,當下揚臉一笑道:「彭先生彭太太說笑了,阿元阿寶這才幾歲,等他們長大了,自然也懂得兄友弟恭的。」
  
  虞崇毅待紅豆坐穩,招呼一聲說:「走了。」一踩腳蹬,自行車像箭一般衝了出去。
  
  紅豆家所住的弄堂離聖約翰大學不遠,路上只需繞過一條馬路並一個園子,算起來不過一刻鐘。
  
  兄妹倆迎著秋陽疾馳了一會,紅豆抬手壓住亂飛的髮絲,問哥哥說:「哥,你還記得之前找彭裁縫看報紙的事嗎?那個王美萍找到了嗎?」
  
  虞崇毅頓了一下才想起妹妹說的是誰,漫應說:「哦,她啊,沒找到。」
  
  「她是不是被拆白黨綁票了?」虞紅豆好奇追問,「難道那幫人沒跟她家裡要過贖金?」
  
  虞崇毅奇道:「誰告訴你她是被綁票了?」
  
  紅豆聳聳肩:「我猜的。好好的一個大活人,就這麼離奇失蹤了,總該有個說法。」
  
  虞崇毅知道妹妹向來喜歡撿這些新聞來看,見她大發議論,倒也不覺奇怪,只認真說:「這幾月我們也逮了不少拆白黨,細問一圈下來,沒一個有王美萍的消息。如果當初賊匪是衝著錢綁票她,她一個鄉下姑娘,又是獨身出行,身邊所帶財物想來也有限,而且事後這幾個月,她家裡人可從未接到過綁匪打來的勒索電話。」
  
  若是圖色,他和同僚這些日子把上海那些明娼暗娼摸了個遍,始終沒能找到跟王美萍相像的被拐來的「新貨色」 。
  
  其實上海一年到頭不知要丟多少人,哪能個個都大費周章去找尋?之所以在這 個王美萍身上花了這麼多工夫,還不是因為王美萍有一個小有名氣的舅舅。
  
  這人叫周同強,是滬上一位小有名氣的學者,家境雖清寒,骨頭卻硬,每寫起文章來,針砭時弊、臧否要員,篇篇議論都辛辣無比。
  
  警署的長官想是畏於周同強在上海有一定影響力,才特意交代下來要仔細查訪。
  
  然而一找數月,他們將租界那些收容所、歌舞廳、教會醫院,乃至郊區的收屍場都翻了個遍,依然毫無頭緒。
  
  怕妹妹繼續追問,他略有些心虛:「沒找到不等於人沒了,像王美萍這樣舊式家庭裡出來的女性,一年總有幾例離家出走的,許是為了追求自由戀愛,跟人私奔也是有的。」
  
  雖然聽出哥哥話裡的敷衍之意,紅豆卻承認這並非不可能。
  
  「那個大明星陳白蝶呢?」紅豆想想又問,「你們這幾天這麼忙,就是忙著在找她吧?」
  
  虞崇毅歎氣說:「可不是。」
  
  陳白蝶風頭正健,不少名流與她有來往,她這一失蹤,員警廳上上下下都跟著人仰馬翻的,就拿昨晚來說,他就是奉命去法租界陳白蝶名下的一套公寓裡搜查, 忙了半晚上才消停。
  
  「那你們有線索了嗎?」
  
  「沒有。」轉眼間就到了聖約翰大學門口,虞崇毅停住車,「到了,下來吧。」
  
  紅豆下了後座,往哥哥臉上看去,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哥哥今天有些頹喪。
  
  虞崇毅扭頭對上妹妹打量的目光,遲疑了一會,忽道:「紅豆,要是哥哥換一份差事,你覺得怎麼樣?」
  
  紅豆一愣,換差事?好端端的,這是從何說起。
  
  虞崇毅像是千頭萬緒不知如何開口,默然了許久,最後抬手摸摸妹妹的頭頂, 苦笑著說:「好了,先去上課吧,回頭再說。」
  
  紅豆只好道:「好吧。」
  
  抱著書包往裡走了一段,又回過頭,衝哥哥齜牙笑道:「哥,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就算要瞞著媽,可千萬別瞞著我呀。」
  
  虞崇毅理都沒理這話,一踩腳蹬便揚長而去,只遠遠說:「下課跟同學早點回家,要是有空我就來接你。」
  
  紅豆邊走邊暗自揣測。
  
  父親在世時,做的是皮貨生意,為了攢下一筆家財,常年在外闖蕩。哥哥那時候不懂事,活像一個空心大蘿蔔,成天只想著玩,更靜不下心來讀書。雖也跟父親出去歷練過幾回,卻半點生意經也沒學到。
  
  父親染肺病去世後,哥哥成了家裡唯一的男人。彷彿一夜之間,他就長大了不少,懂得顧家,也懂得體諒母親了。
  
  當時北平形勢不好,連帶上海這邊風聲也緊,母親怕打仗,乾脆關了皮貨鋪子,又將父親留下的產業一一變賣,一部分折算成現款,另一部分折算成金條,撙節著用度,仔細打理一家三口的生活。
  
  此後時局稍稍清朗了些,哥哥未能考入大學,不願就此在家賦閒,便去拜謁父親生前一位友人,請他開具了一封介紹信,到員警學校去讀書。
  
  當時滬上警署招學員尚未形成嚴格的一套系統,哥哥畢業後,順利進入員警廳下屬公共租界的一個轄所,成為了一名員警。
  
  然而如今警察「名聲」在外,自上而下,鮮有不屍位素餐者,哥哥混跡其中,只能和光同塵。
  
  譬如那個王美萍的案子,哥哥當時還曾特意找來不同報社登載的尋人啟事來看,可見哥哥為了破案,十足下了功夫,可惜獨木不林,單他一個人使勁又有何用。
  
  他又素來秉性純直,長久下去,免不了會鬱鬱不得志。
  
  可是,如果哥哥不做員警了,又打算做什麼營生呢?
  
  路上,紅豆碰到了同學顧筠和肖喜春,彼此心照不宣對了個眼色,齊齊往課室趕。
  
  課室盛況空前,一眼望去,烏壓壓全是人頭,想來學生們都畏於「嚴夫子」的威名,無人敢隨意缺課。
  
  嚴夫子是國文系教授,有著過目不忘的驚人本領,自第一堂課始,便不動聲色對著花名簿,將所有學生的相貌記在心裡。
  
  此後上課從不點名,只需舉目一望,便可知哪位學生未來。
  
  缺課一次,本門成績作廢,遲到兩次亦然。
  
  又規定作業必須墨筆恭楷,若有潦草敷衍者,只要累計達三次,立刻剝奪期末考試的資格。
  
  多年來鐵面無情,就算校長前來說情也無用。
  
  紅豆剛在教室後排坐下,便發現課室裡有些陌生面孔,新學期伊始,多半是從外系轉來選修的學生。
  
  她注意到坐在第三排正中間的那個女同學生得秀謐溫婉,衣裳也做得極為俏巧,不由多瞧了幾眼。
  
  「那是賀孟枚的四千金。」顧筠悄聲說,她生就一張小圓臉,臉上架著一副圓鏡片,據她自己說,因為父親是報社社長,所以從小家裡有許多書供她閱讀,一讀多年,終於讀成了近視眼。
  
  紅豆一嚇,這是何等的巧合,昨天才看見其兄,今天便看見了妹妹。
  
  「而且我們這學期會來一位元新的音樂老師,跟賀四小姐有著密切關係,同時還是滬上有名的大美女,你猜,會是誰?」顧筠消息廣博,每逢週一,便會帶來不少新聞。
  
  要是沒有昨天那樁舊聞,紅豆恐怕怎麼也想不到答案,可是這時候腦瓜子一 動,居然有了一點猜想,剛要答腔,便有一位白髮蒼髯的老者快步走了進來,正是嚴夫子。
  
  他今日穿一件皺巴巴的藍色絲光棉長袍,滿頭亂蓬蓬的銀髮,項下紐扣又忘了繫起,卻絲毫不損及他的威嚴,一到講臺,便將手中厚厚一遝作業扔到桌上,痛心疾首地喝道:「暑期功課有半數不及格,我竟不知你們如此慢怠功課,須知等你們 知道用功時,徒驚歲晚而已,你們儘管敷衍先生,愧我老矣,精力委實有限,只能用些『好』法子來統一逼逼你們。今日功課,全部拿回去重寫!」
  
  這一聲暴喝,瞬間讓教室裡的氛圍降至冰點。
  
  前排有個女生似乎格外膽小,一驚之下,瑟瑟抖個不停,不一會便身子一歪, 軟軟倒了下去,惹來一片驚呼。
  
  紅豆忙往下一看,是那位賀家千金。
  
  有人急聲道:「賀同學這是犯了西洋醫學所說的『低血糖』,哪位同學有糖, 快,快拿給賀同學吃。」
  
  教室裡頓時騷動起來,嚴夫子哪想到自己一嗓子吼倒了一個學生,雖竭力維持著鎮定,暗急之下,不免也跟著揚聲道:「誰有糖。」
  
  虞紅豆想起來時路上哥哥給自己的那包桂花糖,忙取了出來,起身朝賀四走去:「我有糖。」
  
  走著走著,突然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個念頭:難怪昨天那個賀雲欽隨手就能掏出糖果給彭家小子,難道時刻是為了他妹妹預備的?
  
  這邊紅豆走到第三排,外面正好一群人路過,其中有位身穿珠紗灰旗袍的年輕女士無意中往裡一看,頓時大驚失色:「四妹。」
  
  忙快步走來,一邊走,一邊從腕上小包裡取出一塊朱古力似的物事,可沒等到她走到跟前,紅豆已將手裡的桂花糖送進了賀小姐的嘴裡。
  
  賀小姐很快悠然醒來,看到那女士,輕聲道:「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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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賀雲欽:誰有糖?
  
  紅豆:我有糖,想吃麼,太拽了,不給。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7 10:41 PM

第4章
  
  紅豆暗吃一驚,原來這人便是那位傳聞中跟賀雲欽「有私」的賀家少奶奶?再看對方時,便存了打量之意。
  
  就見這人大約二十三四歲,長相略有些歐式,高高的鼻樑,長而秀的眉。
  
  雖說已入了秋,卻仍穿著短袖旗袍,珠灰衣料似是舶來品,極為明滑光軟,籠在身上,一寸不緊、一寸不鬆。前胸處春雲擁簇般繡了好些別致的花樣,愈發襯托得胸脯飽滿。定睛一看,繡的是白梅。
  
  跟賀少奶奶一同進來的還有外文系的汪玫莉主任,兩人似乎私交不錯,汪主任直呼賀少奶奶為「明漪」,又建議帶賀四到學校旁瑞士人開的西醫診所檢視。
  
  賀少奶奶像是接納了這提議,安慰賀四幾句,便要扶她起來。
  
  誰知賀四低頭看見紅豆手裡的那包桂花糖,愣了一下,回頭看向紅豆,柔聲道:「謝謝你。」
  
  紅豆笑笑:「你好些了嗎?」
  
  賀少奶奶這才看向紅豆,打量一番,微露笑意道:「原來是這位同學拿來的糖,剛才真是多謝你了。你叫什麼名字?也是外文系的?」
  
  「我叫虞紅豆,是教育系的。」說話時,紅豆注意到賀四自清醒後便始終緊緊依偎著賀少奶奶,看來姑嫂兩人感情不錯。
  
  賀少奶奶頷首笑說:「可是巧了,再過幾天我們又能見面了。」說完這句話,她像是急於帶小姑子去檢查身體,並未加以解釋,只笑了一笑,轉過身來,同講臺上的嚴夫子打聲招呼,摟著賀四便往外走。
  
  他們這一走,同學們蠢蠢欲動、大有彼此交談的願望,被嚴夫子一聲大咳,複又變得鴉雀無聲。
  
  紅豆回到座位,顧筠推了推鼻樑上的鏡片,低聲說:「我說的沒錯吧,段明漪就是我們這學期新來的樂理老師。」
  
  原來賀少奶奶叫段明漪,難怪剛才說過幾天會再見面,要知道樂理課可是教育系的必修課,人人都繞不過去的。
  
  嚴夫子開始講課了,兩人不敢再明目張膽地交談,顧筠取下衣襟上別的那支金筆,在紙上沙沙寫下兩個字:「厲害。」
  
  虞紅豆表示不解,執筆回道:「什麼厲害?」
  
  「段明漪。」
  
  紅豆用筆輕輕敲了敲下巴,垂眼看著那三個字,也不知顧筠是指段明漪身負桃 色新聞仍能應付裕如,還是指她能將與丈夫隔母的小姑籠絡得這麼好,好像無論從哪一點來看,的確都當得起「厲害」這兩個字。
  
  下課後,肖喜春和梅麗貞要去上農藝課,紅豆則和顧筠去鐘樓底下的課室聽 《法蘭西文學史》。
  
  路上遇到政治系的幾個男同學,望見紅豆,推推擠擠便走過來,其中一個叫秦學鍇,長得高高瘦瘦的,笑著問紅豆:「虞同學,這週末我們團契有活動,你來不來?」
  
  虞紅豆不大提得起興趣的樣子,懶洋洋地想了想說:「週末我興許無事,什麼活動?能預先說說嗎?」
  
  學校裡有好些團契,其中一個便是所謂「西洋神秘學」,她覺得很有意思,便拉著顧筠入了會。會員約有四五十人,隔三差五便聚上一回,有時候找一些神秘文學的資料進行討論,有時候只共同朗讀一些翻譯小說。
  
  現在這團契的會長便是秦學鍇。
  
  秦學鍇眼睛亮亮地看著紅豆,見她的臉龐在暖陽照射下,越發顯得嫣潤嬌俏,聲音不由有些發緊:「我們打算幾個系舉行一次大型的讀書茶話會,專門交流滬上的神秘事件,到時候隔壁震旦大學的幾位學生、新來的一位德國副教授,以及上過報紙的王彼得探長等人,都會一同來參加,不單只講神秘事件,還有好些有趣的真人真事分享,你要是來的話,一定會大有收穫的。」
  
  顧筠被秦學鍇無視許久,不滿道:「秦學長,我也是團契成員,怎麼不見你邀請我參加?」
  
  秦學鍇微微一笑說:「因為我知道顧同學是虞同學頂好的朋友,邀請了虞同學,就等於邀請了顧同學。兩位同學,到時候一起來吧。」
  
  說後一句話時,眼睛卻是盯著紅豆的。
  
  他知道紅豆對這方面的主題最有興趣,很有信心紅豆會願意參加。
  
  紅豆果然意動了:「好吧。到時候同學們在哪裡集合?」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7 10:42 PM

第5章
  
  聚會地點在新亞茶社,時間則定於禮拜六的下午三點。
  
  秦學鍇又說起茶話聚會擬定了好幾個具體議題,每個議題都很有內容,徹底引起了紅豆的興趣。
  
  紅豆欣然答應道:「只要到時候家裡沒有事,我就來參加聚會。」
  
  秦學鍇高興得臉都漲紅了幾分:「那就這麼說定了,禮拜六下午不見不散。」     

  雙方分了手,紅豆和顧筠繼續往課室走。
  
  路上顧筠發表議論:「紅豆,你對秦學鍇是什麼看法?你不會不知道他對你有著好感吧。」
  
  紅豆低頭整理著懷裡的課本:「我對他的看法由始至終沒有變過。」
  
  「不是你的那杯茶?」這是林牧師的口頭禪,有一回在文學課上,林牧師講述自維多利亞時期興起的茶文化,大談他們英國人是如何愛喝茶,即便一戰時期也會冒險進行茶葉的海上貿易,從早到晚茶不離口。他還由衷感歎:「茶和瓷器是中國人對世界最偉大的貢獻之一。」
  
  上課時間尚早,兩個人在草坪旁的小徑上慢慢地走,道旁的梧桐樹染上了薄薄一層秋色,被風一吹,一片簌簌聲響中,無數葉子離開枝頭,四處飄墜。
  
  紅豆咈呀咈呀吹著頰邊掉落的一縷髮絲,對髮絲的興趣都比對秦學鍇來得大。
  
  顧筠點點頭說:「其實秦學鍇算很不錯的了,功課好,能力也出眾,為了引起你的注意,老是想方設法弄些聚會,他在校刊上發的新詩你看見沒?寫得很羅曼蒂克的,換做別的女同學,也許早就接受他的追求了。」
  
  紅豆「噫」了一聲:「顧筠,怎麼連你也變得俗不可耐了,你不是一向宣導自由戀愛嗎,戀愛的前提難道不該是兩個人互相吸引?就算秦學鍇完美得像一尊羅馬雕像,到了我這裡,沒興趣就是沒興趣。」
  
  顧筠無奈歎氣:「看來這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事了,紅豆,你這麼刁鑽古怪, 以後也不知什麼樣的人才能入得了你的眼。」
  
  紅豆狐疑地瞇了瞇眼:「顧筠,你今天真的很奇怪,說起話來全不像你平時的口氣,老實講,你這麼幫著秦學鍇說話,是不是他給你什麼好處了?」
  
  顧筠肩膀一耷拉,坦白說:「秦學鍇的確托我向你打聽你對他的看法,我起初是不答應的,可是經不住他再三前來找我,而且他聽說我跟著父親在做明清文化研究,不知從哪弄來一副朱耷的《折梅》小畫,雖然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後人的仿跡,但算起來也有上百年了,可見他為了追求你,連你身邊的人都知道投其所好,可真是沒少下功夫。」
  
  紅豆氣了個倒仰:「一副仿畫就差點讓你把我給出賣了。」
  
  顧筠抱緊懷裡的書:「我可沒有收那幅畫,我知道戀愛的基礎是自由,怎麼可能不尊重你的意願?我只是同意幫秦學鍇打聽你的想法,別的可什麼都沒答應。」
  
  她畢恭畢敬地一鞠躬:「紅豆同學,下次我決不會這樣了。」
  
  紅豆聲調揚起來:「下次?難道你還想有下次?」
  
  「絕沒有下次了。」顧筠挺直腰板說,「這一次也是我想岔了,所以才辦了糊塗事。以後無論哪個男同學托我打聽你的看法,我都絕不會再答應了,紅豆,請你原諒我。」
  
  紅豆哼了一聲,邁開步子就往走:「這次如果你不請我個十來回『小有天』,休談原諒二字。」
  
  顧筠家境殷實,當下撫掌笑道:「十次小有天算什麼,再加兩回大世界的電影票並一套莎士比亞的原版精藏本如何?」

  紅豆收住腳,扭頭看顧筠,嘴角微翹,一副提得起地球的氣度:「那就這麼說定了。」
  
  放了學,幾個同學在校門口話別。顧筠家裡有車來接,肖喜春和梅麗貞各自騎了腳踏車,紅豆在校門口張望了一回,沒看到哥哥,知道他多半忙於差事,沒時間來接她,便跟同學們告別,打算自行坐電車回家。
  
  誰知這時門房的印度阿三探身出來,用一半夾生的上海話喊她:「密斯虞, 喏,這是你的腳踏車。中午,你的哥哥送來的。」
  
  虞紅豆跑過去一看,果然見自己的腳踏車收在門房,車頭前還掛著一個卡片, 上面寫著:「請交由二年級教育系的虞紅豆小姐。」一看是哥哥的字跡。
  
  腳踏車並不便宜,家裡統共只買了一輛,以前總是哥哥在騎,後來為了她上學方便,哥哥便把腳踏車讓給了她,從此每天坐電車上下班。
  
  比起擠電車,紅豆自然更願意騎腳踏車回家,喜滋滋地道了謝,緊踩幾步腳蹬,輕輕鬆鬆便追上了肖喜春她們。
  
  就在這時候,一輛漆身黑亮的西洋轎車從她們身旁開過,後座上的賀竹筠無意中往外一看,忙推推身邊的男人:「哥,快看,那個就是今天拿桂花糖給我的那位女同學。」
  
  賀雲欽正低頭看報紙,被妹妹這一提醒,漫不經心一抬眼,剛好看見一位穿鵝黃色絨線衫的窈窕少女一晃而過,騎著腳踏車,速度還很快,一路說說笑笑的,聲音被風送進窗內,清潤流暢得好像一串音符。
  
  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重又細看報紙,看到某行內容時,大起興趣地揚了揚眉。顯然,相較於外頭那些女學生,報紙上的內容更引他注目。
  
  賀竹筠卻仍微笑看著漸行漸遠的那抹背影,明明不過是騎著腳踏車,但從虞紅豆灑脫的神態和揚起的笑臉來看,彷彿一隻高高飛舞的風箏在藍天裡禦風而行。
  
  單那姿態就令人羨慕。
  
  她自小體弱,出入極為注重保養,鮮少有這麼恣意的時候。
  
  「我想我聽從大嫂的建議選了聖約翰大學是對的。」她望著窗外說,「這才剛開學,我已經在學校裡遇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比如這個虞紅豆,雖然才見了一面, 但我老覺得她是個很幽默的人,可惜她跟我不是同系,又比我高一屆,不然我很快就會交一個新朋友。」
  
  一扭頭,見哥哥正摸著下巴研究報紙,不由有些生氣,微嘟了嘟嘴:「哥,原來你都沒聽我說話。」
  
  賀雲欽收起報紙,擺出認真傾聽的姿態:「聽了,怎麼沒聽?這位同學跟你不同系,姓虞,叫虞紅豆,很幽默。」
  
  又故作正經問:「有你二哥幽默嗎?」
  
  賀竹筠捂著嘴笑了起來:「沒有。誰也比不上二哥。」
  
  賀雲欽一笑,露出滿口白牙:「想結交朋友也不急於一時,上了大學,有的是機會認識新同學。平時除了上課,各類活動也多,有你感興趣的,儘管去參加就是了。比如這週末新亞茶社會就有一個活動,邀了我去,你有沒有興趣,要不要跟哥哥一起?」
  
  「好啊。」賀竹筠想了想又道,「哥,對了,你回來以後收了那麼多聘書,最後為什麼偏偏選了震旦大學?今天我聽大嫂說,在這些學校裡頭,震旦的工程學可不算頂尖的。」
  
  賀雲欽慢慢收斂了笑意,盯著賀竹筠看。
  
  賀竹筠不知自己哪句話說錯惹毛了哥哥,但她從未見哥哥在自己面前生過氣, 被賀雲欽這麼靜靜看著,並不害怕,只納悶地回視:「哥,怎麼了?」
  
  賀雲欽笑了笑,抬手摸摸她的頭:「沒事。震旦大學工程學名聲不算頂尖,卻也委實不差,而且平時課時安排少,清閒,方便我談戀愛。」
  
  賀竹筠臉一紅:「哥你有點正經樣子行不行,你要是真談戀愛了,怎麼會連個女朋友的影子都沒有?」
  
  賀雲欽雙手插在褲兜裡,回答得很敷衍:「也許哪天就能領回去一個了。」
  
  賀竹筠撇撇嘴,哥哥頂愛拿她開玩笑,這些話半真半假的,她一句也不信,傾身把二哥的襯衫衣袖扯上一點,她低頭看他的腕錶,才五點:「哥,一會回了家,你幫我仔細挑幾樣禮物,我想拿到學校去送給系裡的先生們。」
  
  賀雲欽訝笑道:「家裡那些東西無非是些金銀玉器,送先生們可不合適。」
  
  賀竹筠沒頓時了主意:「那送什麼好?」
  
  賀雲欽說:「我那有些德國自來水筆,還有一些錫蘭買的琺瑯書籤,你拿到學校去送人。」
  
  賀竹筠想了想,深覺這種禮物既體面又不突兀,高興道:「還是哥哥心細。」
  
  賀雲欽笑著捏捏她的臉頰:「往後多在外頭認識新朋友,不要老悶在家裡。」
  
  賀竹筠雖覺得哥哥這話似乎意有所指,仍點點頭說:「那是自然。」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7 10:43 PM

第6章
  
  紅豆到了家門口,下車跟彭裁縫和彭太太打聲招呼,推著腳踏車往樓內走,尚未來得及拉門,忽覺車身一輕,回望一眼,原來是住三樓那位向先生回來了,想是見她推自行車有些吃力,隨手幫她一把。
  
  她忙笑道:「謝謝向先生。」
  
  向其晟點了點頭,擦過紅豆身畔,飄然走向門廊深處,他這一動,頭上中分著的頭髮不小心跌落一縷到鏡片前,他似乎恍然不覺,聯手都未抬。
  
  紅豆目送那瘦削的深藍色背影遠去,無所謂地聳聳肩。向先生向來是這樣,一身的詩人氣質,常年鬱鬱寡歡。

  聽說他在震旦大學任教,教的是文學,早年間在英國留洋,回國後發表了不少詩和文章,紅豆在學校圖書館借書時,有幸在雜誌上拜讀過幾篇。
  
  其中一篇痛罵鴉片和妓女,言辭甚為激烈,說煙鬼和妓女生而為人,卻行狗彘不若之事,兩者皆為世所賤,是社會極待解決的毒瘤。
  
  由於這篇文章觀點極端,給紅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按照她原先的設想,邱小姐搬進來後,向先生會因為恥於邱小姐的職業,立刻搬離此處,不想竟彼此相安無事,一住至今。
  
  不怪周嫂整天嘀咕說向先生戀慕著邱小姐。
  
  到了家門口,前來應門的是周嫂,母親不在客廳,家裡靜悄悄的。
  
  周嫂對紅豆努努嘴:「太太剛從舅太太家回來。」
  
  說完半霎了霎眼睛,低聲補充一句:「像是在生氣。」
  
  紅豆一怔,早上母親不是才讓她和哥哥晚上去舅舅家送禮嗎?誰知白天她老人 家倒自己去了。
  
  到了裡屋門口,她擰了擰把手,門鎖著。敲敲門,半天才聽到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門一開,她還沒來得及看清屋裡情形,就被母親一把抓著胳膊拖進了屋,飛速關上了門。
  
  紅豆訝然抬頭,望見床上那兩個小箱子,心裡有數了,母親這是又在數金條呢。
  
  這是母親生氣時慣有的毛病,照她老人家自己的說法,就算有天大的氣,只要面對著這些黃燦燦的物事來回數個幾遍,百氣皆消。
  
  這些金條雖不算多,卻是父親辛勞半生攢下來的心血,若是儉省度日,足夠他們一家三口後半生過活了。
  
  「您這又是怎麼了?」她平靜地看著母親。
  
  虞太太悶聲不響走到床邊,將那些金條一一收回箱子,沒好氣地說:「往後不要去你舅舅家了。」
  
  紅豆心裡早已有了點影子,母親白天才去了一趟舅舅家,回來便如此反常,多 半是因為在舅母那裡受了氣。
  
  舅舅在南寶洋行任職,幾年前升了大買辦,因手頭漸闊,不久便搬進了公館, 如今家裡用著兩個當差,處處都講究,就連兩位表姐出入都是一副闊小姐的派頭。
  
  其實父親在世時,舅舅不過是洋行一個小小的書記員。
  
  舅媽見哥哥生得一表人才,虞家生意做得也還算火熱,曾提過給大表姐跟哥哥結親,父親和母親當時都頂喜歡大表姐,便怡然接受了這個提議。
  
  誰知不久父親去世,皮貨鋪關門,虞家日漸蕭條,舅舅卻漸漸發達起來。
  
  後來舅媽見哥哥不大像會有大出息的模樣,更決口不肯再提當年之事。
  
  如今大表姐在震旦大學任文員,因為容貌出色,追求者眾多,舅媽一心讓女兒嫁個好人家,竟是有意開始疏冷兩家的關係。
  
  舅舅雖也略知妻子的打算,但一來忙於做生意,二來也想藉女兒的好婚姻來鞏固自己在洋行的地位,便默許了妻子的行為,只三不五時背著妻子偷偷給虞家送些吃用。
  
  說起來,母親早已不是頭一回在舅媽那裡碰軟釘子了。
  
  「說是大表姐現在好些人追求,什麼公子教授的不乏其人,話裡話外都瞧不上你哥哥。呸!我還瞧不上她呢,就她這樣的德行,再好的孩子都能被她帶歪,你玉淇表姐小時候多討人喜歡,現在不也學得勢力起來?我倒要看看,你舅媽的兩個好女兒以後能嫁給什麼樣的好人家!他們難道都忘了,當年三妹是怎麼死的了!」
  
  母親一提起小姨就傷心,話未說完,嗓音已經發起哽來。虞紅豆略有些慌神,暗自吐吐舌頭,好在母親還不知道哥哥打算換差事的事,要是知道了,必定又是一場好鬧。
  
  話說回來,哥哥前些時日半點不像厭煩了這行當的樣子,突然間想換差事,是不是在警署裡遇到什麼難辦的事了?
  
  她假意看不見母親眼角閃動的淚花,摟住母親,故意輕描淡寫地說:「母親,哥哥又不喜歡玉淇表姐,硬要他娶他也不會娶的。而且你還記得嗎,上回我們學校的一位美利堅教授說了,表哥表妹結婚似乎是有危害的。玉淇表姐願意嫁給誰就嫁給誰好了,也許哥哥以後找來的嫂嫂比玉淇表姐還要漂亮許多呢。」
  
  虞太太憤然揚聲說:「誰一定要她嫁給你哥哥了,我早就淡了這份心了,我只是氣不過你舅媽——」
  
  紅豆乾脆踢掉鞋子,躺在母親的腿上,仰面看著母親說:「媽,小時候都說玉淇表姐漂亮,但是上回哥哥可是親口說了,我現在比玉淇表姐漂亮多了,前些日子去舅舅家時,我仔細對比過,也是這麼認為的。」
  
  虞太太見女兒一臉認真,噗嗤一聲笑起來,拿手帕狠狠擦擦眼淚,一指女兒凝雪般的臉頰:「不知羞。」這些年女兒五官越長越開,早已是個大美人了,照她看來,絲毫不比玉淇差,怕女兒野了心不好好讀書,從不敢當著女兒的面提起而已。
  
  紅豆見母親終於破涕而笑,暗鬆了口氣,嘻嘻笑著說:「媽我餓了,我們什麼時候開飯,要不要等哥哥?」
  
  虞太太聽說女兒餓了,再顧不上傷心,拉著紅豆起來,順帶撫了撫旗袍上的褶皺:「你哥哥最近忙著滿上海找人,晝夜都顛倒了,哪還顧得上回家吃飯?早上回來時就說了,要我們娘倆晚上早些睡覺,不要等他。」
  
  一連幾天,哥哥的確早出晚歸,紅豆沒能跟哥哥說上話,自然也就無法打聽哥哥想要換差事的因由。
  
  到了禮拜六這日,顧筠和肖喜春幾個按照提前的約定,到紅豆家樓下等她,虞太太見全是女學生,也就放心讓女兒去了。
  
  新亞茶社離震旦大學不遠,是座二層小洋樓,旁有一公園,環境幽僻,客廳裡常年有法蘭西的樂師駐紮,演奏地道的古典鋼琴曲。
  
  輕靈飄逸的音樂佐以咖啡和紅茶,人若置身其中,常有一滌俗腸之感,加之這茶室西洋點心做得非常美味,在滬上名聲甚著,因此不時有文人名流前來聚會。
  
  紅豆跟顧筠等人給門口的僕歐出示了邀請函,入內一看,今日與會者甚多,偌大一個客廳聚滿了人。
  
  她們這邊一露面,便另有僕歐領她們落座,好幾道熱烈的目光落在紅豆身上,似有結識之意,紅豆只當不覺。
  
  她隨意往廳中一看,一下子看到了好幾個面熟的人,有一個穿著西式襯衫,高高地背立在窗前,被客廳裡的樹枝狀巨型水晶燈一照,比她前幾日剛看到時更瀟灑出眾幾分,只是這人目光不知落在何處,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原來秦學鍇所說的那個德國副教授就是指的賀雲欽?」顧筠微訝,她是報社千金,對賀雲欽的新聞知之甚詳,一眼就認出了賀雲欽。
  
  賀雲欽身邊站著那日暈倒的賀竹筠,她似乎一直注意著門口,看見紅豆等人,略微一愣,忙放下手中的碟子,翩然朝這邊走來。
  
  紅豆卻只顧盯著廳中的另一個穿洋裝的女郎,那女郎手裡端著一個金耳咖啡杯,正熱絡地跟一位中年男子交談,鬈髮高高束起,露出一張豐麗的臉龐。
  
  「玉淇表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7 10:44 PM

第7章
  
  玉淇根本未注意紅豆,只顧忙於跟面前那人交際,大約講到了非常有趣的話題,玉琪不時被逗得咬唇輕笑。
  
  那人背影挺拔,年近中年,一手插在褲兜裡,另一手則端著咖啡。銀灰色馬甲、筆挺西褲,兩鬢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腕上尚有一塊金錶熠熠發光,交談時似乎不忘壓低音量,因而顯得非常有紳士風度。
  
  紅豆看了一會便失了興趣,轉頭正要跟顧筠說話,忽然眼前微暗,有人說道:「虞學姐。」
  
  虞紅豆抬眼一看,萬想不到在這裡遇見那位暈倒的賀四:「咦,賀同學?真是巧,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不知為何,賀竹筠一見紅豆就想發笑,「謝謝虞學姐掛懷。」
  
  她雖性情靦腆,得益於多年來的家庭訓練,待人接物並不如何侷促:「這次茶話會邀請了我二哥,二哥怕我在家發悶,就帶我一起來了,稍後有個議題會由他來主講。」
  
  說著,往身後一指:「那邊就是我二哥。」
  
  那邊賀雲欽早就注意到妹妹在與人交談,見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料定是妹妹說的虞紅豆,便草草打量一眼,見這女孩臉龐異常嬌美,一雙眼睛流盼生輝,從頭到腳沒一處刻意追求時髦,難得倒也不村不俗。
  
  白襯衣外面套件墨綠色絨線衫,底下是雙擦得極乾淨的黑色圓頭皮鞋。頭髮用珠貝色的賽璐珞髮箍箍住,清清爽爽地垂在肩頭。身上似乎有一種明快憨歡的氣度,自坐下之後便一直在興致勃勃地觀察廳中的人與事。
  
  虞紅豆沒料到賀竹筠突然提起了她二哥,礙於社交禮節,不得不佯裝驚訝看過去,誰知剛好對上賀雲欽的目光。
  
  他不知注視這邊多久了,目光顯然有打量之意,一支煙捲放在嘴裡,另一隻手抬起來正要點煙。細看之下,不愧跟賀竹筠一母同胞,不少地方生得掛相,只是他的鼻樑高直一些,眉毛也更飛揚幾分。
  
  見紅豆看他,賀雲欽慢騰騰將西洋打火機收回褲兜,冷不丁的,衝紅豆展顏一 笑,笑容乍眼看去無懈可擊,細究之下,卻有些敷衍的意味。
  
  紅豆一齜牙,回以賀雲欽一個不鹹不淡的禮節性笑容。
  
  賀竹筠捂住嘴,呵呵笑道:「虞學姐,你真有趣。」
  
  紅豆一愣,不知自己哪裡有趣了。
  
  賀竹筠解釋說:「我二哥人其實頂好,就是有時候愛開玩笑,你千萬別往心裡去。」
  
  紅豆儘量讓自己看上去很誠懇,笑呵呵地點頭說:「看出來賀先生人非常好了。」
  
  賀竹筠抿嘴對紅豆說:「虞學姐,忘了說了,我準備了一些小禮物,想送給你們。」
  
  又衝顧筠等人說:「幾位學姐,雖然我目前還無法一一叫出你們的名字,但我既然有幸成為了聖約翰的一員,以後總有機會跟大家熟識的,我叫賀竹筠,非常高興能認識你們。」
  
  這番話像是預先有人教過她,一口氣極流暢地說下來,說完便將帶來的自來水筆送給紅豆,又拿出琺瑯書籤一一送給顧筠她們。
  
  她如此懇切,紅豆幾個少不得起身將禮物收下:「賀學妹何必如此多禮。」
  
  鋼琴旁有人發表講話,茶話會正式開始了,賀竹筠像完成了一樁大事一般,衝大家友善一笑,便含笑起身離去。
  
  主持人是秦學鍇。
  
  第一次主持這等大規模的茶話會,他比平日稍顯拘束,站在大廳當中,先是抬手扯了扯領結,接著又抻了抻西服的下擺,再開口時,聲音出奇的高亢:「今天的議題內容空前豐盛,與會者更是滬上各個領域的人才——」
  
  紅豆對冗長的介紹詞毫無興趣,探身挑了一塊僕歐拿來的茶點放到嘴裡,又抬眼去找玉淇表姐,才發現她早已不在廳中了。
  
  「想必大家都看過報上的<彼得專欄>,王探長身負奇學,解決過幾起員警廳久未偵破的懸案——」
  
  聽到王彼得的名字,紅豆終於來了興趣,這人的專欄雖說故事真偽參半,趣味性卻很強,在他撰寫專欄期間,她不但篇篇拜讀,更向哥哥打聽過案件的原型,後來王彼得忽然停筆,她還失落了許久。
  
  聽哥哥說,這王彼得的確是有真本事的,幫員警廳查過幾樁案子,還提出過好些中肯的建議。可惜自從換了員警廳長,王彼得就因為跟新廳長脾氣不相容,再也不肯與他們合作,後來索性避去德國,連報紙上的專欄都罷寫了。
  
  現在員警廳想要請王彼得幫忙找些線索,簡直不可能,他不是常年不在滬上,就是乾脆裝成酒鬼,以致於後來連他們都快忘了這個人的存在了。
  
  「今天第一個議題,就由我們王彼得探長為我們講述<滬上神秘事件>。」
  
  眾人一看,王彼得的座位上空無一人。
  
  大家議論聲漸起,秦學鍇更是啞然失措,就在這時候,賀雲欽突然衝秦學鍇招了招手。
  
  秦學鍇忙快步走到賀雲欽面前,聽賀雲欽低聲說了幾句,神色初定,自顧自到後面尋人去了。
  
  不一會王彼得果然被找來,紅豆一看,心頓時涼了半截,怎麼王彼得與她想像中全不一樣,竟是個乾瘦矮小的老頭,油光水滑的中分頭,紅紅的一張倒三角臉,五官像被人胡亂捏了一把,滑稽地擠在一處。
  
  好在這人穿衣還算講究,身上西服十分合身熨貼,應是專門於西洋禮服店訂制,並不像尋常酒鬼那般胡亂去成衣店買來套上。
  
  王彼得像是剛痛飲一場,走路尚且不穩,幸而思路還算靈動,說起話來不見打結:「抱歉,抱歉,讓先生們女士們久等了。」
  
  他彷彿要醒酒似的,接過僕歐送來的清水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搖搖擺擺走到廳中,然後轉過身來,懶散靠在鋼琴上,款款說道:「在下研究滬上神秘事件數年,確有一定心得,為了這次茶會,我總共準備了三樁神秘事件,不知各位想要聽哪一樁奇聞?在我看來,這些年最曲折離奇的當數電影院放映員殺妻案。」
  
  紅豆認真聽了一會,越來越失望,王彼得果真被酒精糊住了腦筋,講來講去,全都是他原來在專欄上撰寫過的那些舊案。
  
  好在在座之人至少有半數未看過他的專欄,聽王彼得顛來倒去講些陳芝麻爛穀,倒也不覺乏味,尤其是顧筠她們,以往從未接觸過這些詭聞,頭一回聽人說起,居然個個都聽入了神。
  
  紅豆無聊地吃了會點心,想起玉淇表姐,不由再一次朝環顧周圍,仍未能找到玉淇表姐,想是已提前離席。
  
  王彼得講完那三樁案件,按照預先的流程,本該謝幕,誰知他像是還未醒酒,忽然一時興起道:「不知在座有沒有興趣跟在下玩個小遊戲,我這有一副橋牌,稍後隨機抽取一些花樣出來,只要有誰能完整複述我發放的橋牌順序和圖案,我就幫這位聰明人解決一個極需解決的棘手問題。」
  
  諸人聽到這提議,立刻便興奮起來,一時之間,舉手應聲之人不在少數。然而等眾人冷靜下來,想到王彼得是難得一見的聰明人,他提出的條件必定有著異乎尋常的難度,廳中複又變得安靜。
  
  王彼得打了個酒嗝說:「各位料得不錯,這遊戲確屬不易,這麼多年,我單見過一個人記下了所有的橋牌位置和圖案,喏,就是我這位好朋友,賀雲欽博士。」
  
  紅豆朝賀雲欽瞥去,這人正跟一位教授模樣的人說話,身後不遠有好些裝扮時髦的女郎,全都被賀竹筠牽絆住。
  
  原來把妹妹帶出來,不單只為了增長見識,還可以讓她替自己擋些不必要的麻煩,紅豆看得暗暗稱奇,這主意妙極,換做是她多半也會這麼做。
  
  王彼得再次開口:「我給各位半分鐘的時間,如果大家都無興趣,那麼這遊戲就只能取消了。」
  
  紅豆咬了咬唇,王彼得開出的條件實在誘人,哥哥最近在警署寸步難行,整日疲於奔命,甚至還萌生了辭掉差事的念頭,要是能讓這王彼得安心待在上海幫忙找尋陳白蝶,哥哥的處境會不會有所改善?
  
  反正除了教國文的于夫子,她還沒見過有誰比她更過目不忘。何況就算沒能通過這遊戲,也一點都不丟人麼。
  
  「哎,看來是無人能打破賀博士創下的記錄了。」王彼得搖搖頭,看樣子打算回到座位了。
  
  紅豆搶在其他同學之前站起來,說道:「王探長,我想試試。」
  
  大家紛紛回頭,賀雲欽也轉頭看過來,看清是虞紅豆,揚眉笑了笑,似在鼓勵,又像是同情。
  
  也是,這麼多年無數人挑戰這個遊戲,單賀雲欽一人獨擅勝場,這遊戲的難度可想而知。
  
  紅豆笑嘻嘻道:「王探長,請發牌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7 10:45 PM

第8章
  
  王彼得請僕歐拿過來一個碩大的鎏金託盤,將兩幅橋牌置於其中,親自托了盤子,不急不緩走到紅豆面前,行個西式禮道:「還未請教這位女士的名諱。」
  
  紅豆笑道:「我叫虞紅豆,是聖約翰大學的學生。」離得近了,王彼得身上的酒氣撲鼻而來,她對西洋酒沒有研究,分辨不出是什麼酒類,單覺得那味道格外辛辣。
  
  王彼得仰臉慨歎道:「啊,聖約翰,『Light and True』,光與真理,這可是你們學校的校訓?」
  
  紅豆略提了提嘴角:「這是校訓之一。」
  
  王彼得頷首:「不揣冒昧地說一句,貴校這句校訓也是鄙人畢生之追求,『光與真理』——聽上去何其誘人。」
  
  雖是用詼諧隨意的口吻說來,卻一改之前的醉態,神情透著幾分莊肅。
  
  然而不等紅豆答言,他話鋒一轉道:「密斯虞,你準備好了嗎,我要開始發牌了。」
  
  紅豆挺了挺背,興奮地點點頭。
  
  王彼得便轉過身,吩咐僕歐開始計時,又將盤子裡的牌扇形鋪開,夾了第一張牌在兩指之間,請紅豆過目。
  
  紅豆定睛一看,尚未來得及出聲示意,王彼得已將牌面扣回盤內,飛快翻開下 一張。
  
  盤子裡的橋牌順序提前被打亂了,點數究竟是大是小,花色是黑桃抑或紅桃,全無規律可言。
  
  怕作弊,王彼得又規定賓客們不得靠攏,眾人立於一旁,見王彼得翻牌速度快得目不暇接,光是看清牌面已是不易,想要記下順序和花色更難如登天,不由都暗自為紅豆捏一把汗。
  
  王彼得顯然常玩這遊戲,很快便在規定時間內將數十張牌一一翻完,待最後一張牌擲回盤內,他微笑道:「密斯虞,輪到你了。」
  
  紅豆定了定神,因為太過緊張,額上不知何時沁出了一層密密的汗,閉上眼,牌面仍歷歷在目,心知這影像稍縱即逝,需在最快時間內進行複述,便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劈裡啪啦說道:「紅桃5、方塊Q ……」
  
  她說一張,僕歐便在王彼得的指引下翻轉一張,接連十來張,張張都中。
  
  王彼得神態甚是輕鬆,任誰玩這個遊戲,只要是智力正常者,都能輕鬆複述前面的牌面,難就難在後面,腦海裡那新鮮的畫面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越到後面越混亂。
  
  他隨手端起旁邊酒盤裡的一杯白蘭地,順勢跟一位震旦的學生聊起天來,從天氣直聊到最近興起的幾家飯館,話題廣泛,聲音不低,意在攪亂紅豆的思路。
  
  似是為了抵抗他的干擾,紅豆脆揚的嗓音陡然拔高了幾分,且語速越來越快,一氣不歇連說了數十張牌。
  
  不知不覺間,盤內只剩最後十張未攤開的牌了,王彼得往嘴裡丟了顆酒漬櫻桃,醉眼裡終於興起了濃厚的興趣。
  
  當只剩最後五張牌時,他緩緩將酒杯放回盤內,看向落地窗前的賀雲欽。
  
  賀雲欽點了根煙在嘴裡,臉上那副看好戲的神情始終未變。
  
  無數人都折在這最後五張牌上,這位虞紅豆恐怕也不例外。
  
  紅豆的速度果然慢了下來,需想一會才能說出一張牌面:「方塊J,嗯,梅花4,黑桃K,不對是黑桃8。」
  
  賓客們停止了議論,空氣裡的緊張氛圍越來越濃,人們盯著最後那兩張牌面,大氣都不敢出。
  
  紅豆歪頭又想了好一會,慢吞吞地說:「唔,梅花ACE。」
  
  王彼得提醒她道:「密斯虞,你只剩最後十秒了。」      

  紅豆太陽穴上悄然滑落一顆汗珠。
  
  最後一張牌因為恰好與她生日相撞,她僥倖記得數字,可是花色究竟是紅桃還是方塊,她怎麼也想不起來了,若是說錯,前面的努力等於白費,她無從打破賀雲欽保持的記錄,更無法向王彼得提出任何要求。
  
  遊戲玩到這個程度,她怎麼也不甘心就此放棄,冥思苦想了一會,仍是記不起,抬手拍拍腦門,印象反而愈發稀薄,就在這時候,王彼得為了搗亂,還不懷好意地開始了倒數:「5、4、3、2……」
  
  紅豆咬了咬唇,她骨子裡天生有著冒險精神,既然記憶靠不住了,不如索性賭一把。
  
  想起前幾日報紙上那張陳白蝶的小照,那飽滿的額頭跟秀巧的下巴配在一起,多麼像一顆紅桃。
  
  衝著這美人的臉型,就猜紅桃吧。
  
  她悄然一笑,在最後一秒到來前,衝口而出:「紅桃9!」陳白蝶小姐,能不能把你找到,全看你的運氣了。
  
  僕歐尚未翻開牌面,王彼得已然微微色變。
  
  賀竹筠感染了現場寂然中的緊張氣氛,回頭看向二哥,不知何時,二哥嘴裡的煙積了老長一截煙灰,渾然忘了撣。
  
  僕歐翻開那張牌,果然是紅桃9。
  
  滿堂譁然。
  
  紅豆暗道僥倖,不知該讚陳白蝶運氣不錯,還是該讚她自己運氣好。
  
  秦學鍇帶頭鼓起掌來,大步走到紅豆面前,昂奮地說:「紅豆,你真了不起。」
  
  紅豆微笑揚起臉,坦然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誇讚。
  
  王彼得從懷裡取出一張名片,歪歪斜斜走到紅豆面前,笑道:「密斯虞真讓我刮目相看,既然你贏了這遊戲,這是我的名片,本月的任何一天,你帶著這名片到上面的地址來找我,把這名片遞給門房,他自然就會告訴我你來了,不過我得提醒密斯虞,您提的要求不能涉及大宗錢財,更不能觸碰現有的律條,否則我有權拒絕履行承諾。」
  
  紅豆道:「那是自然。」接過那名片,好奇地看了幾眼,顧筠她們圍攏來,都滿臉羨慕。
  
  跟同學們熱熱鬧鬧地說了一番話,下一場議題開始了。
  
  回到座位,紅豆想起剛才賀雲欽那副高高在上的悠然姿態,忍不住睨向落地窗前,打算欣賞欣賞他此刻的表情。
  
  誰知窗前只站著閒散的幾位客人,賀雲欽早不見人影了。
  
  再一環視,不知何時,王彼得也走開了。
  
  王彼得不緊不慢踱到後面的一間茶室,推門往裡一看,賀雲欽果然在內。
  
  見他進來,賀雲欽靠在沙發上,把腿伸直道:「想不到你為了找到一位得力助手,連這種餿主意都能想出來。」
  
  王彼得到到沙發另一隅坐下,搖頭喟歎道:「誰叫我請不動賀博士這樣的大人 物,又不想隨便找個糊塗蟲,只能出此下策了,你也知道,我手裡的資料浩如煙海,整理起來十足浪費時間,早就需要一個過目不忘的助手了,這位密斯虞能順利通過這遊戲,說明智力相當過關,有她幫忙,我的工作也會輕鬆不少。」
  
  賀雲欽不知為何臉色沒剛才那麼閒適,冷笑道:「你怎麼知道她願意給你當助手?也許她剛才不過一時興起,過兩天就把這事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王彼得從西服兜裡掏出一個小酒瓶,擰開瓶蓋,喝了一口道:「這位密斯虞明知遊戲難度不小,卻肯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出來應戰,一來說明她極有好奇心,似這種性格,不大會排斥我手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工作。二來也說明她最近的確遇到了解決不了的難事,極需外來的幫助。等她如約去我的寓所來找我,我就會以幫她為餌,誘惑她做我的助手,但凡是個聰明人,必定不會拒絕這要求,畢竟每個禮拜只需抽出兩天時間來幫我整理資料,報酬又相當豐厚,還能順便解決她遇到的困難,何樂而不為?」
  
  他看一眼賀雲欽,古怪地笑了起來:「你思路一向走在我的前面,我都能想到的事,你居然想不到?怎麼,看到你的記錄被人打破了,覺得智力受到了挑戰,不高興了?」
  
  賀雲欽帶著點藐視的口吻:「笑話。我從來沒覺得這遊戲有多了不起,打破記錄又有何難。」
  
  王彼得傾身上前拍拍他的肩:「剛才那位密斯虞說到最後一張牌時,明顯拿不定主意,這跟你當年一口氣說完所有牌面可不一樣,我想她之所以能猜對答案,多少也沾了點運氣的光。可是,人生逆旅,誰又能說運氣不重要呢?多少事情進行到最後,靠的可全是一點好運氣。這個密斯虞不但聰明狡猾,更是鴻運當頭,我們偵探所正需要這樣的人才,就算她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她的。」
  
  賀雲欽揚了揚眉,起身說:「那麼就提前恭喜王探長找到一位稱心如意的助手了,我還有事,就不多奉陪了。」
  
  王彼得訝然道:「這就要走了?你該不是被我說中了心事,姑作遁詞吧。」
  
  賀雲欽在門口立定,回過臉來,一指牆上的西洋鐘,笑了笑道,「我的講課要開始了。」
  
  ***
  
  第二堂茶話議題雖不如第一堂那麼動人心弦,卻也內容豐富,乃是由一位師範大學的教授分享他研究失傳古琴曲的心得,口述尚且不夠,該教授還將帶來的古琴置於案前,仿照古人撫琴的風度,當場演奏還原的琴曲,邊撫邊唱,意氣甚豪。
  
  茶話會間歇,紅豆從盥洗室回來,方坐下,背後有人踢她椅背道:「哎,你叫什麼名字?」
  
  紅豆扭一看,見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衣飾闊綽,長得也不差,然而滿身輕浮之氣,一看就令人生厭。
  
  她記得剛才後面坐的是位洋人,這人想是剛進來不久。
  
  見對方言行無禮,她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似笑非笑道:「你哪位?你問我我就要告訴你?」
  
  橫他一眼,冷冷扭轉頭。
  
  那人再踢一腳:「喲,這位密斯脾氣還挺大,我是南寶洋行的少東家,你不認識我嗎。」
  
  南寶洋行,不就是舅舅供職的那家?
  
  這又如何。
  
  南寶洋行的小開必須人人認得嗎?
  
  她仰頭冷笑一聲:「哈!」
  
  理都不理那人,耐心等第三堂茶話會正式開講。
  
  不一會,秦學鍇開始介紹第三堂議題,原來主講教授是賀雲欽,主題是《滬上建築神秘事件報告》。
  
  秦學鍇做完介紹,賀雲欽上臺,閑閑立於眾人面前,粲然一笑道:「早在一個禮拜前,在下就接到了聖約翰大學幾個團契聯合發來的邀函,函上說這次茶話會旨在交流神秘事件,務要準備些輕鬆趣怪的議題,可鄙人研究的是工程學,平時總與枯燥嚴肅的工程圖打交道,委實不知怎樣才能將議題講得妙趣橫生,想來想去,剛好我手頭有些建築學的資料,其中有幾幢建築因歷史頗古,有些趣怪傳聞,想來符合今日主題,便姑且拿來議論——」
  
  他講課時與旁的教授不同,非但一點也不嚴肅,且有一股倜儻意態,兼之口齒清晰,言語詼諧,直如閒話家常,在座不少女士飛紅了臉,哪是在聽講,分明早已心猿意馬。
  
  紅豆正要感歎這幫人記性不好,這麼快就忘記賀雲欽與其大嫂的桃色新聞了,身邊的空椅子突然坐了一個人,扭頭一看,是那個南寶洋行的小開。
  
  「這樣吧,我講講紳士風度,我先自我介紹,我叫陸敬恒,家裡嗎,剛才也說過了,開著一家洋行,現在輪到你了,你叫什麼名字,家住何處?是震旦的學生還是聖約翰的?」
  
  他說著說著,索性更湊近一點,盯著紅豆的臉細瞧,另一隻手則放到紅豆身後的椅背上,做出個將她圈在懷裡的姿態。
  
  紅豆大怒,這人好不要臉,一氣之下,險些站起來痛斥起來,顧及到身處環境,牙齒縫裡擠出字道:「這位先生,請你放尊重點。」
  
  後面顧筠等人也斥道:「哪來的流氓。」
  
  秦學鍇那邊瞧見這情形,跟旁邊的同學低聲說了一句話,快步走過來:「這位先生,這是正經的學術茶話會,你已經擾亂到會上的秩序了,請你停止騷擾這位女同學,要麼另擇座位,要麼立刻離開。」
  
  那陸敬恒手指夾住一封邀請函,懶洋洋道:「看清楚,這是新亞茶室經理發給我的邀請函,你算老幾,有什麼權利替新亞茶室攆人?」
  
  說著,直當秦學鍇是空氣,自顧自對著紅豆問長問短:「我前幾日才去了震旦,學校裡沒看到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所以我猜你一定是聖約翰的。」
  
  這邊掀起了不小的動靜,賀雲欽講課被打斷,一抬眼,很快便認出糾纏虞紅豆那人,佯作驚訝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南寶洋行的陸少爺,怎麼,陸少爺百樂門逛夠了,來逛西洋茶室了?」
  
  陸敬恒先前注意力全在紅豆身上,看都未往臺上看,此時一回頭,認出賀雲欽,雖然二人年紀相當,卻生出幾分忌憚之意:「我來不得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7 10:48 PM

第9章
  
  賀雲欽道:「你來可以,我在的時候不行。」
  
  這話近乎於藐視了,陸敬恒怒道:「賀雲欽,你別以為你有多了不起,今天我偏不走,我倒要看看,你能拿我怎麼樣?」
  
  說著便示威似的將兩條腿高高擱在前面的椅背上,另一隻胳膊還明目張膽地去搭紅豆的肩,好在還未碰到紅豆的衣服,便被紅豆惡狠狠地一掌拍開。
  
  賀雲欽低頭一笑,抬眼看著陸敬恒道:「陸少爺,我給你一分鐘的時間,你好好考慮考慮我的建議,我這人脾氣不怎麼好,這一點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這話分明意有所指,陸敬恒臉色一變,身上那副渾不在乎的架勢有些維持不住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賀雲欽,下頜線條越繃越緊。
  
  就在這時候,忽有人昂聲笑道:「對不住,對不住,竟錯過了這麼熱鬧的茶話會。」
  
  紅豆聞聲望去,見是位生得頗富態的中年人,身上穿著簇新西裝,眉宇間透著一團和氣,料是新亞茶室經理之類的人物。
  
  這人之前未在廳內,突然現身,多半是有人看陸敬恒鬧得不像話,特去將他找來。
  
  那人衝賀雲欽一笑,語氣熟絡:「宗麟,你難得在我這講一回課,照理我該在此恭聽,可惜適逢月底,我忙著跟幾位管事清點庫房,連坐下喝口茶的工夫都沒有,只能俟下次機會了。看樣子你正講到精彩處,怎麼突然中斷了?我們新亞茶室最照顧賓客的情緒,來來來,你自管講你的課,莫要為旁事所擾。」
  
  說著,歉意地拱了拱手,快步走到陸敬恒旁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陸敬恒這才借坡下驢,慢慢將腿放下。
  
  起了身,又看紅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雙手插在褲兜裡,跟那人走了。
  
  顧筠拉拉紅豆的衣襟說:「我曾聽我父親報社的同僚說過,南寶洋行跟賀家有點生意往來,雖說現下勢頭好,但因是新近暴發的,處處受制於賀家,別看剛才陸敬恒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實他自己心裡也清楚,他是根本惹不起賀雲欽的。」
  
  紅豆滿臉不以為然。
  
  她雖不認識陸敬恒,但也知道南寶是滬上數一數二的洋行,不然舅舅的薪俸不會那麼優渥。然而從陸敬恒那橫行無忌的姿態來看,若單只是顧慮到兩家的利益,並不足以讓此人對賀雲欽這般忌憚,可見兩人之間還有過其他過節。
  
  茶話會結束得晚,出來時已是暮靄四合,為著安全考慮,紅豆同顧筠她們結伴一道回家。
  
  秦學鍇惟恐陸敬恒再來糾纏紅豆,自告奮勇便加入她們的隊伍。
  
  一行人出了茶室,秦學鍇想起王彼得,回身問紅豆:「紅豆,你真會去找那個王探長嗎?」
  
  當著同學們的面,紅豆並不想提及哥哥正查陳白蝶的案子,只無所謂地說:「為什麼不?他那裡有那麼多奇聞,光是聽他講故事也會很有趣的。」
  
  顧筠道:「可惜王探長只同意你一個人去他的偵探所,不然我們跟著一起去聽聽也好,噫,來的路上我還看到有賣烘山芋的,這會怎麼不見了——」
  
  這時後頭駛來一輛洋車,駛到他們身邊的時候,那洋車緩緩停了下來,有人搖下車窗:「虞學姐。」
  
  紅豆偏頭一看,是賀竹筠,旁邊坐著賀雲欽。
  
  賀竹筠將手扶在窗沿:「虞學姐,你家住哪,剛才那位陸先生那麼無聊,我們送你一程好不好。」
  
  「不用了。」紅豆笑道,睨賀雲欽一眼,他也正看著她,「我家很快就到了,而且我還有這麼多同學同行,實在不必這麼麻煩。」
  
  賀竹筠四周看了看,確是如此,紅豆身邊少說也有十來個同學,便點點頭笑道:「那好吧,各位學姐路上注意安全,禮拜一再見。」
  
  ***
  
  紅豆目送秦學鍇等人的身影消失在黑魆魆的巷弄中,轉身上了臺階,剛推開大門,就聽見樓道裡蹬蹬蹬的聲音,像是有人急匆匆從樓上下來。
  
  她側耳分辨了一會,抬手拈亮門廊裡的燈,喊道:「哥?」
  
  那人應道:「紅豆。」果然是虞崇毅。
  
  「你怎麼才回來?天都黑了。」
  
  「我跟同學參加茶話會去了。」往裡走了幾步,抬眼見哥哥臉上有些異色,訝然道,「怎麼了?」
  
  自從上了大學,她常跟同學出去採風,若是看電影晚了,日暮方歸的時候也是有的,有時候哥哥回來得早,就會到外頭馬路上一邊漫步一邊等她,見她貪玩,偶爾也會責備幾句,然而語氣近乎隨意,從未有過這種鄭重其事的時候。
  
  虞崇毅像要確認她的安全似的,仔細打量她一番,這才拉著她往裡走:「以後晚上不要出門,學校裡的課上完了就回家。」
  
  這話無端透著幾分詭異,紅豆心突突直跳:「哥,出什麼事了嗎?」
  
  虞崇毅悶聲不響上了一段臺階,忽道:「那個王美萍找到了。」
  
  王美萍?那個三月前來滬投奔舅舅的紹興姑娘?記得前幾天問哥哥時,哥哥還說沒這姑娘的消息,怎麼一轉眼的工夫就找到了。
  
  哥哥臉色極差,儼然受了驚嚇的模樣,她心裡忽然生出不舒服的感覺,遲疑著問道:「在哪裡找到的?她……還活著嗎?」
  
  虞崇毅搖搖頭。
  
  紅豆一震:「死了?」
  
  死了,身上還被了釘了好些尺來長的木釘,當差這麼些年,從未見過這麼怪異的死法。
  
  妹妹還在追問:「被人謀害?自尋短見?」
  
  虞崇毅斷然截住她的話鋒:「總之最近街上不太平,沒事不要出去瞎走,尤其是晚上。」
  
  一抬眼已到了家門口,兩人不得不打住話頭。
  
  屋子裡飄著黃魚膳麵的濃香,周嫂在廚房裡忙前忙後,母親端坐在沙發裡織著絨衣,臉色平靜如常。
  
  兄妹倆一進來,母親就放下毛衣,張羅著開飯:「你這孩子就是貪玩,非要玩到天黑才回來,餓了吧,你哥哥也還沒吃飯。」
  
  哥哥絕口不提剛才的事,紅豆不得不將書包擱到一邊,若無其事挨著母親坐下。
  
  吃完飯,見哥哥沒有走的意思,紅豆深覺機會難得,便拉了哥哥進屋,找出那張王彼得的名片道:「看,大名鼎鼎的王彼得探長。」
  
  虞崇毅接過一看,奇道:「你怎麼會有他的名片?」
  
  紅豆將先前的事說了,又蹲到床邊,將舊報紙箱拖出來。
  
  翻了好一會,找到那兩張報紙,一齊在桌上攤開。
  
  一張是陳白蝶的尋人啟事,一張是王美萍的尋人啟事,她回身問:「哥哥,王 彼得這個人靠得住嗎?」
  
  虞崇毅大致猜到了妹妹要做什麼,走到桌前,茫茫然地看著報紙上陳白蝶的小像道:「我跟他共事過一回,當時記得是樁錢莊搶劫案,因為有他指點,賊匪很快就找到了。」
  
  「可見這人並非浪得虛名。」紅豆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王美萍死了,陳白蝶卻還沒有下落,如果我拿著名片讓王彼得幫著找尋陳白蝶,你說他會不會答應幫這個忙?」
  
  「但是他久已不插手員警廳的事物了——」虞崇毅想了想,「他當時是怎麼跟你說的?」
  
  「他說只要不涉及大宗錢財、不觸碰現有的律條即可。」紅豆聳聳肩,「而且今天茶話會上那麼多有頭有臉的人物在場,我想他決不至於食言,可是剛才聽哥哥你的描述,王彼得可不是那種會大發善心多管閒事的人,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來玩這個遊戲。」
  
  「你擔心他別有所圖?」虞崇毅撓撓頭髮,「可是……他這人雖然脾氣古怪,心地倒不壞,而且當時與會者那麼多,要是想要對你不利,豈不是很快就能查到他的頭上?」
  
  紅豆沒搭這話,自顧自回想當時的場景,只覺得疑團百出:「對了哥,陳白蝶有消息了嗎,綁匪開出條件沒有,她名頭這麼響,贖金不會低吧?」
  
  虞崇毅一頓,極慢地搖頭:「沒有,由始至終沒有接到過綁匪的電話。」
  
  紅豆驚訝道:「那不是跟王美萍一樣?」
  
  然而現在王美萍死了,下一個,會不會輪到陳白蝶。
  
  默然了一會,紅豆冷不丁開口道:「哥,你是不是因為陳白蝶的案子太棘手, 所以才想著換差事?」
  
  虞崇毅愣愣地望著紅豆,好一會才哭笑不得道:「我說你怎麼總打聽陳白蝶的事呢,原來是在擔心哥哥。」
  
  紅豆抱起了胳膊:「不然我才不參與王彼得的遊戲呢,你最近究竟為什麼想換差事,跟陳白蝶的案子有關係嗎?」
  
  虞崇毅歎氣道:「這些事情太複雜了,一時半會跟你講不清。」
  
  紅豆見哥哥沒有全盤否定她的猜測,垂眸想了一會道:「既然你們現在沒有頭緒,不如去王彼得那碰碰運氣,明天禮拜日,你要是有時間,陪我去一趟王彼得的偵探所好不好。」
  
  虞崇毅略一猶豫,點頭道:「也好,他跟員警廳這邊鬧得這麼僵,要是認出我了,沒准會誤以為是員警廳的主意,再不肯幫忙,而且這名片既是給你的,也只能由你出面去找他。明天我陪你一道過去,到時候你上去找他,我在門房等你。」
  
  紅豆收起那報紙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這時候樓下彭太太喊道:「虞太太,你們家大少爺在不在家?員警廳裡打電話來了,好像有急事要找他。」
  
  虞崇毅跟妹妹對視一眼,轉身就往外跑,接了電話上來,換了衣裳就要出門。
  
  虞太太看看時間,都快九點了,不由心疼不已,非逼著兒子喝一碗熱好的牛乳才讓他出門。
  
  紅豆送了哥哥出來,問他:「出什麼事了?」
  
  虞崇毅心神不寧地回了一句:「江口那邊發現了一具屍體,不知道是不是陳白蝶,讓我們過去看看。」
  
  「啊。」紅豆駭在原地。
  
  是晚哥哥沒回家,第二日也蹤影全無。
  
  紅豆雖說有心一個人去找王彼得,擔心不妥當,只能悶在家裡。
  
  晚上哥哥還是沒回來,到樓下拿回幾張報紙來看,沒有一條關於陳白蝶的消息,便暗猜那晚的女屍不是陳白蝶,不然滬上的報業早炸開了鍋。
  
  禮拜一下午沒課,紅豆中午騎了腳踏車回來,尚未到家,遠遠就看見巷口停著一輛洋車,莫名覺得眼熟,往車裡一看,這不是舅舅公館的司機麼。
  
  一路上了樓,還沒開門就聽見裡面有壓抑著的哭聲,進屋一看,舅媽半歪在沙發上,早已哭成了淚人,頭上原本時髦的燙髮亂蓬蓬的,身上暗金色的喬其紗旗袍也揉得皺皺巴巴,整個人活像在灰塵堆裡滾過了一樣,哪還有半點平日的闊綽派頭。
  
  舅舅灰著臉在廳裡踱來踱去,似乎也喪氣得很。
  
  聽到紅豆回來的動靜,夫妻倆雙雙看過來,見是紅豆,都掩不住滿臉失望。
  
  舅舅尚存一絲理智,勉強擠出笑容道:「紅豆回來了。」
  
  紅豆覺得那笑比哭都難看幾分,皺了皺眉道:「舅舅舅媽,出什麼事了?」
  
  聽了這話,舅媽珠淚雙灑,哭得越發兇了。
  
  紅豆放下書包,挨著舅媽坐下,低下頭往舅媽臉上一瞧,不由暗吃一驚,她從不知一個人的眼睛可以紅腫成這樣,若是在街上偶然遇到,她准不認不出這人是舅媽。
  
  母親從廚房裡端了剛熬好的粥出來,寬慰舅舅舅媽道:「你們倆口子一天一夜 沒吃東西了,就算再沒胃口,也多少該吃一點,別到時候玉淇找到了,你們倆口子又倒了。」
  
  紅豆怔住:「玉淇表姐不見了?」
  
  虞太太想是還記恨舅媽是如何嫌棄虞家,臉上的焦慮較為克制,對女兒說:「禮拜六出去了就沒回來,兩天兩夜了,你舅舅舅媽該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找不 到,到警察局報了案,只讓他們回家等消息,一連兩天,半點回音都沒有。怕毀了玉淇名聲,你舅舅舅媽不敢四處尋朋友相幫,更不敢隨便登報,無奈之下,想起你哥哥在員警廳,便找上門來了。」
  
  紅豆的心猛的往下一沉,禮拜六?豈不是新亞茶會那天?記得剛進茶室時,她的確曾看到過玉淇表姐,可是等到茶話會正式開始時,表姐就不見了。原以為是提前離席了,誰知竟是失蹤了麼。
  
  她抬頭要說話,門口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是哥哥回來了。
  
  虞崇毅這幾天都沒好好休息,一臉疲色,抬眼看見屋中景象,愣在門口道:「舅舅、舅媽?」
  
  舅媽如同見到了救星,忙從沙發上起來,撲上前摟緊了哭道:「崇毅,玉淇不見了!」
  
  虞崇毅近來最怕聽到「不見」二字,當即臉色一白:「玉淇不見了?」
  
  舅舅相較於舅媽,勉強保持著鎮定,拉過哥哥,將來龍去脈講述了一遍,又道:「我們家現在住在法租界那邊,所以是在法租界的員警署報的案,不知算不算你的同僚,總之是半點消息都打聽不到。」
  
  虞崇毅胡亂抹了把臉道:「好,我知道了,舅舅,舅媽,我就這就去趟法租界。」
  
  紅豆忙道:「哥,禮拜六那天我在新亞茶室見到過玉淇表姐,當時她正跟一個中年男人說話,我記得那個人衣冠楚楚的,手上戴著一塊金錶,兩人說了一會話, 沒多久玉淇表姐就不見了。舅舅舅媽,你們仔細想一想,表姐的朋友裡面,有沒有這樣一號人物。」
  
  這話一出,倆口子愈加自亂陣腳,舅媽木著臉回想了一回,猛的抬起頭來,衝舅舅焦聲道:「我記不起來有這樣一個人,會不會是你的朋友,你這個糊塗蟲,女兒出了事,你一點辦法都沒有!你倒是想一想呀!」
  
  舅舅被罵得心煩意亂,雙眼一瞪,胡亂斥道:「你還有臉說我?要不是你一心要玉淇嫁個好人家,女兒能出事嗎?她那些朋友總有一半是你招來的!」
  
  舅媽捧著臉大聲痛哭起來:「你儘管罵好了,總之我裡外不是人,要是玉淇出了事,乾脆我也不活了!」
  
  虞太太見鬧得越發不像話,忙勸道:「現在崇毅也回來了,眼看要去幫著找玉淇,我勸你們倆口子還是回公館去等消息,萬一那邊員警廳有了玉淇的下落,別回頭找不到人。」
  
  倆口子這才如夢初醒,胡亂站起來,就要同虞崇毅一道下樓,虞太太時刻記得兒子已是兩晚未眠,忙端了一碗粥道:「吃東西耽擱不了多少工夫,本來就不眠不休的,再不墊墊肚子,縱是鐵打的都熬不住。」
  
  虞崇毅草草喝了一口,便推開那碗道:「我得儘快把新亞茶室的事告訴法租界那邊。」
  
  舅太太一邊看著,臉上彷彿有些過意不去似的,幸而有狼藉的淚痕做掩蓋,並未明晃晃的露出來。
  
  虞太太何等眼力,一眼就瞧見了,原以為會覺得痛快,低下頭來暗自一想,心裡也不見得比舅太太好受多少。
  
  跟女兒送了一行人下來,母女倆立在臺階上發了一會呆,紅豆抬頭看了看那碧朗的晴天,忽道:「不行,我得去找一趟王彼得。」
  
  虞太太一嚇:「王彼得?這人是誰,你去找他做什麼。」
  
  「一位探長。媽,您還記得那個大明星陳白蝶嗎,我總覺得玉淇表姐這件事不簡單,一會要是哥哥回來,您跟他說我去找王彼得了,他知道王彼得的地址,自會去尋我的。」紅豆一股腦說完,咚咚咚上樓換了件衣服。
  
  跑到門廊裡一看,腳踏車已經被哥哥騎走了。
  
  好在王彼得的偵探所離同福巷不遠,乘電車只需兩站便到,從電車下來,又去尋名片上的那條富華巷。
  
  好不容易找到地址,正要往裡走,就聽身後「滴滴」兩聲,有人似乎在衝她按洋車喇叭。
  
  她回頭一望,正好一人從車上下來,待看清那人,臉色一沉。
  
  真是冤家路窄,想不到在這裡能碰到南寶洋行那個陸敬恒。
  
  「喂,虞紅豆。」見她扭頭便走,陸敬恒幾步就追了上來,「總算讓我知道你家住哪了,你剛才跑得那麼急,我還沒來得及跟你打招呼你就上了電車,差點就追不上,你來這裡做什麼,這裡住著你的朋友?」
  
  虞紅豆冷笑道:「陸先生,我現在急事在身,實在沒空理會你,你要是識趣就趁早讓開,別等我說出好話來。」
  
  陸敬恒嘖嘖道:「脾氣真大,我倒要聽聽,你能說出什麼好話?來,你小點聲,單說給我一個人聽。」
  
  這時正好有人要進富華巷,望見這情形,笑起來道:「真是不巧,又撞上陸少爺耍流氓了。」
  
  紅豆聽那聲音極耳熟,一偏頭,原來是賀雲欽。
  
  他穿件淺灰色的襯衣,許是怕熱,領口解了一粒,騎著那輛半舊自行車,
  
  陸敬恒也不知在賀雲欽手上吃過什麼虧,當即把臉一寒,一聲不響扭頭就往車便走。
  
  然而他上了車之後,卻並不立即開走,只將手擱在那方向盤上,陰沉沉地望著這邊。
  
  賀雲欽轉而望向紅豆道:「虞小姐還不走?」
  
  虞紅豆這才意識到他這是怕陸敬恒再找她的麻煩,有意留在了原地。
  
  她揚揚手中的名片,笑道:「我是來找王探長的。」
  
  賀雲欽倒一點也不驚訝,只揚了揚眉道:「那正好順路。」等她進了巷中,慢悠悠推著那車跟在她身後。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著,賀雲欽在身後一聲不吭,紅豆走了一截,單只聽見那輛車吱吱呀呀,想起賀雲欽那副散漫閒適的模樣,暗想,這人怕是她見過的最吝嗇的闊人了,腳踏車都舊成這樣了還捨不得換。
  
  她想了一想,回頭道:「剛才謝謝你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7 10:49 PM

第10章
  
  賀雲欽自上而下望她一眼,一笑:「虞小姐多禮了。」
  
  這人笑起來比不笑更好看,紅豆給他的白牙一晃,想起茶話會上自己也這樣對他呲牙笑過,略一品咂,暗覺他這笑容裡有調侃和些許報復的意味,便微微收了笑意,回身往前走去。
  
  原本就不熟,彼此也沒有要裝熟的打算,接下來的一段路,兩人各走各的,一句話都沒再講。
  
  巷子不長,出來後別有洞天,王彼得所賃寓所相當體面,乃是一座臨街的二層洋房,奶白色的牆,窗戶漆成暗紅色,幾扇玻璃擦得光潔如新,門前尚有一小塊綠茵茵的草坪。
  
  左近有西洋雜貨店和理髮鋪,樣樣都方便得很。
  
  到了門口,賀雲欽停好車,拿鎖頭相當寶貝地鎖好那舊車,這才抬手撳鈴。
  
  門房是個黧黑的汶萊人,似是與賀雲欽熟識,一俟他進來,便鼓著一對魚泡眼笑道:「密斯托賀,下午好。」
  
  「下午好洛戴。」賀雲欽隨手將鑰匙收回褲兜。
  
  紅豆把名片給這位叫洛戴的門房看:「您好,我是來找王彼得探長的。」
  
  想是王彼得提前做了交代,洛戴接過名片,只對著虞紅豆看了兩眼,便領著她往樓梯間去:「是密斯虞吧,請隨我來。」
  
  剛欲走,被賀雲欽攔住:「洛戴你自去忙,我帶她上去就是了。」
  
  紅豆心知賀雲欽跟王彼得熟絡,聽了這話,邁開腳步跟在他後頭,邊走邊打量道:「王探長在二樓辦公麼。」
  
  賀雲欽嗯了一聲,見紅豆沒有走在前頭的打算,便率先上了樓梯。
  
  他身材高挑,一步抵得上紅豆三步,幾下便上到了二樓。
  
  紅豆悶頭爬了幾步梯階,再一抬頭只看見賀雲欽的背影。
  
  好在這人還有些紳士風度,並未自行進房,待她也上到了二樓,這才抬手推門。
  
  這是一間套房,外頭是小小的會客室,裡頭是書房。
  
  進來時,王彼得翹著腳歪在靠窗的躺椅上,正自斟自酌。旁邊圓幾上擱著西洋玻璃酒瓶,裡頭盛著琥珀色的液體。

  見二人一前一後進來,他明顯有些驚訝,打了個酒嗝道:「你們二位是約好一道來的嗎?」
  
  「半路遇到的。」賀雲欽坐到沙發上,向王彼得討水道,「渴了,有水喝嗎?」
  
  王彼得放下報紙,從躺椅上起來,迎過來道:「密斯虞想喝點什麼?我遇到過很多像你這樣的年輕女孩子愛喝橘子汁,要不要來一杯?」
  
  紅豆自進來後便只顧著打量房間裡整垛山牆似的書架,聽了這話便笑道:「謝謝王探長,不必了,就跟賀先生一樣來杯水就可以了。」
  
  王彼得於是撳鈴讓人送了兩杯水來。
  
  託盤很快送到了跟前,賀雲欽待紅豆先拿了一杯,才端起另一杯來喝。
  
  紅豆暗想,賀雲欽這人雖然時刻一幅傲睨萬物的模樣,教養倒甚佳。
  
  王彼得到對面的法蘭絨椅子上坐下,頗有興致地盯著紅豆:「密斯虞,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快就來找我。」
  
  紅豆皺起眉頭:「我遇到了很大的麻煩,想請王探長幫忙。」
  
  「哦,什麼麻煩?」
  
  紅豆垂眸暗自思忖,王彼得素來跟員警廳有隙,倘若直截了當說出這幾件失蹤案的首尾,他准會拒絕幫忙,斟酌了一番,不提陳白蝶和王美萍,只道:「王探長,我想請你幫忙找一個人。」
  
  王彼得跟賀雲欽一對眼,訝道:「密斯虞要找什麼人?」
  
  紅豆顧及到表姐的名聲,本不欲當著賀雲欽的面說出表姐的事,然而賀雲欽從頭到尾沒有要避開的意思,王彼得更像是早已習慣了賀雲欽的在場,再一想人命關天,賀雲欽料也不是那等好言是非之人,便定了定神道:「我表姐潘玉淇。」
  
  賀雲欽聽到這名字,喝水的動作一頓,不動聲色望紅豆一眼。
  
  「你是說你表姐失蹤了?」王彼得原本歪著的身子稍稍坐正,「這確實很不幸,難怪你這麼快來找我,唔,密斯虞,能說說具體經過嗎?」
  
  「上禮拜六我表姐從家裡出來,參加新亞茶室的茶話會,因為我加入了學校的某個團契,所以也在應邀之列,那天下午我跟同學到茶室時,大約是兩點五十,進門的時候,我還看到過我表姐,不過當時她正跟一位男士聊天,我們倆沒能說上話。後來等到您開始講課的時候,我表姐就不見了,之後我又找過一回,仍未能在大廳看到她,當時我以為她提前離席了,可是直到今天中午我才知道,我表姐禮拜六那天就失蹤了,至今未回家。」
  
  王彼得敲了敲太陽穴:「也就是說,你表姐失蹤兩天了。」
  
  「是。」
  
  王彼得靜了幾秒,藉著醉眼,認真打量紅豆的神色:「密斯虞,你經常看報紙,應該知道最近滬上有不少拆白黨作亂,一個月總少不了有一兩起綁票案。按照拆白黨的慣例,他們在綁了人之後,往往會在一個禮拜之內主動聯繫被綁著的家人,眼下你表姐剛剛失蹤兩天,你們只需一邊找尋你表姐的下落,一邊靜等綁匪的電話即可——」
  
  紅豆心裡咯噔一聲。
  
  賀雲欽放下水杯,往椅背上一靠,洞若燭火地望著紅豆。
  
  王彼得道:「你該知道這些拆白黨雖然經常作亂,圖的僅是錢財,意不在傷人,他們在收到錢後,自會毫髮無損地放人,據我所知,近一年來的綁票案幾乎全是如此,鮮少有人例外。」
  
  紅豆從容應對道:「因為我擔心綁匪會對我表姐不利。」
  
  她看了看賀雲欽:「賀先生跟我表姐在同一所大學共事,若是早前見過我表姐,應該很清楚我表姐長得非常漂亮,要是那些綁匪見色起意,極有可能會對我表姐造成巨大的傷害,所以我想儘快找到我表姐。」
  
  王彼得眼皮耷拉下來,撣了撣西褲上的細絨:「僅僅是這樣?」
  
  紅豆篤定地點頭:「就是這樣。」
  
  王彼得手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臉色稍冷,顯然失去了談話的興趣。
  
  紅豆暗暗皺眉,果然如她早前所料,王彼得為人精明,一點也不好打交道,這才一兩句話的工夫,已然看出她情緒上的不對勁。而且顯然,說謊根本行不通。
  
  她挺直了背:「我想當時王探長在給我名片時曾經說過:只要我提出的要求只要不涉及大宗錢財、不觸碰現有的律條,你會一概予以滿足,誰知真等到了履行承諾的時候,王探長會旁生出這麼多附加條件。」
  
  王彼得想不到紅豆會反將他一軍,呆了一下。
  
  賀雲欽似是笑了笑,起了身,走到近旁書架前,雙手插在褲兜裡,盯著那一排豎立著的雜亂卷宗。
  
  王彼得很快便進行反攻:「如果我不聽到你的實話,如何能判斷是否會損及大宗錢財,又是否會觸碰現有的律條?密斯虞,合作的前提是真誠。這不僅是默契,更是放之四海的準則。在我決定要不要幫你之前,我有權聽到你說出實情。」
  
  紅豆鎖緊了眉頭。陳白蝶的案子鬧得滿成風雨,一旦破案,破案的員警勢必出盡風頭,以王彼得和員警廳的關係,不會有興趣替員警做嫁衣裳,無論如何,絕不能讓他知道哥哥正查著陳白蝶的案子。
  
  怪只怪她剛才太心急,低估了對方的能力,只不知王彼得當年因為什麼跟現任的員警廳長鬧翻,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如今她騎虎難下,只能另闢蹊徑,想來想去,她決定以王美萍的死亡案來吊起王彼得的好奇心。
  
  便清了清嗓子道:「三個月前,有位名叫王美萍的姑娘來滬投奔舅舅,她跟我表姐的情形相似,也是無故失蹤,當時員警懷疑是王美萍遭了綁票,曾當作普通的拆白黨作亂案來處理,然而一連三月,她的家人從未接到過綁匪的電話,就在上禮拜六,他們終於確認她已經死亡。」
  
  這回不僅王彼得吃了一驚,連賀雲欽也微訝朝紅豆看過來,口氣嚴肅:「虞小姐,這是員警才會知道的細節,你是怎麼知道的?」
  
  「嗯——」她猶豫要不要說自己是王美萍的鄰居或是親戚,就聽王彼得帶著警告的意味對她笑道——「密斯虞。」
  
  她歎氣,就算能瞞得過眼下,最多也瞞不過明天,於是放棄了扯謊的打算,直視著王彼得道:「我哥哥是偵辦此案的公共租界的警佐,我也是無意中才得知近來有幾樁綁票案並不簡單,正因為有王美萍的例子在先,所以我才格外擔心我表姐的安全。」
  
  王彼得極慢地點頭:「原來繞來繞去,還是跟警察廳那幫酒囊飯袋脫不了干係。」
  
  他拂然起身道:「密斯虞,我們談話到此結束,比起幫警察廳那幫廢物積累升官的資本,我寧願多喝幾杯白蘭地,你說的事鄙人毫無興趣,你的要求恕鄙人無法滿足。」
  
  紅豆漲紅了臉:「王探長,我的要求並不過分,畢竟人命關天,我只是想請您幫著找我表姐而已,既不會損及您的錢財,更不會觸碰現有的律條——」
  
  「律條?」王彼得聲音驀然拔高,「不跟員警廳的人打交道就是鄙人的第一律條!」
  
  他目光冷嗖嗖的,態度也十分強硬,紅豆瞇了瞇眼,仍徒勞掙扎道:「王探長,就在茶話會那天,我曾聽你親口說過,你說我們學校的校訓『光與真理』乃是你畢生之追求,如今至少有三位年輕女性捲入了神秘的綁票案,其中一位更是因此丟了性命,以王探長之能,要是能介入這些案子,說不定會迅速找到其他幾位受害者,繼而踏上真正的『光與真理』之旅。然而王探長明知這是大義之舉,卻一味執著於過去的私人恩怨,怎敢忝言追求『光與真理』?比起您所說的昏庸無能的警察,您又能偉大幾分?」
  
  王彼得怒極反笑,斷然打斷她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密斯虞,當真是聖約翰教出來的好學生!明白告訴你,今天就算你說破了天,我也絕不會插手此事!洛戴,洛戴,這裡有一位虞小姐鬧事,快上來送客!」
  
  紅豆氣怔在原地,見王彼得果然撳鈴將洛戴找來,霍然道:「不勞您送。我自會走!」
  
  走前想起賀雲欽從頭到尾幾乎未置一詞,擺明瞭是要置身事外,想想表姐算起來還是他的同事,可見此人何其心冷。
  
  於是她連帶著賀雲欽也恨起來了,立於沙發前,怒瞪賀雲欽一眼,這才快步走到門前,拉開門走了。
  
  轉眼便傳來「咚咚咚」下樓的聲音。
  
  賀雲欽被她無故拿眼睛這麼一剜,不由一怔,倒也未生氣,只有些好笑地盯著空空如也的門口看了一會,到沙發前坐下,手裡翻著報紙,對王彼得說:「你的談話技巧還是這麼糟糕,好不容易找到這麼『鴻運當頭智力過關』的助手,就這麼談崩 了?之前你不是還對她抱有極大期待嗎。」
  
  王彼得喉嚨裡冷笑兩聲:「大不了下次遇到滬上學生聚會,再當眾玩一次橋牌遊戲。」
  
  「可是她說的雖是氣話,卻也有些道理,官僚可憎,人命卻是無辜的,如果她說的這幾件綁票案真的涉及人命,依照員警廳的辦事效率,等他們找到人,可就什麼都晚了。」
  
  王彼得將兩隻腳擱到茶几上:「你沒聽到她哥哥是公共租界的一名警佐麼,哦,我幫她哥哥破案,送她哥哥平步青雲,然後再來一個白廳長?想都不要想!」
  
  賀雲欽將報紙丟回去,語氣閒適道:「你一定不管?」
  
  「一定不管!」
  
  賀雲欽起了身,往門外走去。
  
  王彼得拿一雙三角眼瞪著他的背影:「這就走了?等等,你別告訴我你要插手這件事。」
  
  想起虞紅豆剛走不久,愈發篤定:「你要去追那個虞紅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8 10:21 PM

第11章
  
  紅豆從王彼得家裡出來時本就懊喪,誰知下樓梯時又不慎崴了腳,這一下雪上加霜,頓時讓她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來之前她並未指望能一下子就說服王彼得,但也沒想到會碰這麼一鼻子灰,照她看來,王彼得何止頑固,簡直近乎冷血。
  
  一瘸一拐走了一段,她的氣漸漸消了,怪她,情急之下想岔了,就算王彼得身負奇能,憑什麼一定要往自己身上兜攬麻煩呢。
  
  她悻悻然想了一會,很快又振作起來,先回家等著吧,也許事情沒她想的那麼複雜,哥哥既然去法租界打探消息了,沒准回來就能理清點眉目。
  
  王彼得這地方算得鬧中取靜,一路走過去幾乎沒幾個行人,只巷弄裡不時冒出幾個岔路口,難免讓人有點迷糊,幸而不長,眼看再拐個彎就能出巷子了,身後叮鈴鈴傳來腳踏車的鈴聲,回頭一看,竟是賀雲欽。
  
  紅豆往邊上一讓,並沒有停步的打算。
  
  誰知賀雲欽騎到她前頭,居然煞住那腳踏車將她攔住,笑了笑道:「虞小姐, 我們談談好不好。」
  
  紅豆睨著他:「賀先生有何見教?」
  
  賀雲欽道:「你哥哥是公共租界的警佐?」
  
  紅豆一怔,戒備地點點頭:「是。」
  
  「王美萍的事你是從你哥哥那裡聽來的?」
  
  紅豆疑竇漸生:「怎麼了?」
  
  賀雲欽取出一根煙,擦了根洋火欲要點上,抬眼見紅豆臉上還有點慍意,又將火熄了:「你哥哥是怎麼跟你說起王美萍的案子的?」
  
  這人真奇怪,為何一再追問王美萍的事。
  
  她回答得很審慎:「我哥哥並未刻意提起過王美萍。」
  
  話音一頓,瞄瞄他,要不是那晚他老人家去找三樓的邱小姐,她不會找出那桃色新聞來看,那舊報紙上有三月前王美萍的尋人啟事,跟陳白蝶的失蹤案重疊在一 起,很難讓人不留意。
  
  說來說去,對賀雲欽的好奇算是她關注這一連串失蹤案的起因。
  
  當然這話她只在肚子裡打了個轉,說道:「我哥哥見王美萍出了事,覺得最近滬上不大安全,特拿此事敲打我,讓我往後晚上不要出門。賀先生,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賀雲欽做出惋惜的樣子:「有王美萍的案子在先,你表姐潘玉淇可能真遇到了危險,她是我課研室的文員,不幸遇到這種事,我關心一下也是應該的。」
  
  紅豆嘴角輕撇,是嗎,剛才是誰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賀雲欽顯然知道紅豆心裡在想什麼,並不介懷:「王彼得自有他的顧慮,我雖說跟他交情不錯,但也輕易說服不了他,你哥哥既然負責這幾樁案子,算起來是最清楚案件首尾的人,要是你真想找到你表姐,還得從你哥哥身上入手。」
  
  這話什麼意思?她狐疑地瞅他:「賀先生這是給我提建議嗎?」
  
  賀雲欽不予否認,順勢道:「你哥哥在不在家?帶我去見他吧。」
  
  一邊說,一邊推著那車往前走,回頭見紅豆還站著不動,只好又停下,閒閒道:「虞小姐,時間可不等人,再這麼耽擱下去,任誰都救不了你表姐了。」
  
  紅豆早就心裡打鼓,聽了這話更覺一驚,把他從頭到腳看一遍,暗想:賀雲欽這是要插手管這件事?可是,王彼得是破案能手,賀雲欽可從未聽說過有這方面的才能。
  
  賀雲欽萬想不到自己會遭受到來自紅豆的藐視,盯著她看了一會,似笑非笑 道:「虞小姐聽說過一句話麼,『一個好漢三個幫』,我雖不如王彼得名頭響,幫著出主意總是好的。」
  
  雖是調侃的口吻,眉宇間卻透著一種自信,可見他對自己這方面的能力確有把握。
  
  紅豆越發疑惑了,賀雲欽不像那等心血來潮之人,輕易不會自找麻煩,而且查案找人自有它的一套章法,外行想要破案又談何容易,不然哥哥不會數月找不到王美萍,更不會被陳白蝶的事弄得這麼焦頭爛額,賀雲欽的自信究竟從何而來?
  
  她忽然想起那晚賀雲欽在裁縫鋪門口往樓上看的情形,這些日子不見他去找邱小姐,莫非他那晚不是來談戀愛,竟是來查事情的麼。
  
  略一踟躕,她決定旁敲側擊:「賀先生以前查過案嗎?」
  
  賀雲欽不搭她的腔,自顧自轉頭看著前方問:「你家住在哪?」
  
  紅豆含笑點點頭,忽然把臉一沉,高高揚起下巴道:「賀先生不告訴我幫忙查案的真正原因,我不會帶你去見我哥哥。」
  
  還挺倔,賀雲欽側臉朝她看過來,在日頭下站久了,她臉蛋被曬得粉撲撲的,因著一份焦慮,嘴唇遠不如上一回看時那般嫣潤,為了表示自己決不肯輕易就範,小臉板得一絲笑容也沒有。
  
  他摸了摸下巴,把車靠牆停好,一本正經道:「虞小姐,我向你保證,不論我出於什麼目的插手此事,我會盡我所能幫你找尋你表姐,而為了顧全你表姐的名聲,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會向任何人提及此事。第三麼——」
  
  他雙手插在褲兜裡,走到紅豆面前,垂眸看著她道:「王彼得能在多短時間內找到你表姐,我只會比他更快。有這三點做保證,虞小姐肯跟我合作了嗎?」
  
  紅豆細細琢磨一番,一抬眼,正好對上他居高臨下的視線。除了父親和哥哥,她不曾這麼近距離看過男人,只覺得他眉峰形狀生得很好,膚色比哥哥乾淨幾分,瞳色不像哥哥那麼墨黑,竟是深琥珀色。
  
  她下意識挪開視線,盯住他的襯衣領口暗自思忖,這個人靠得住麼,會不會有什麼陷阱,家裡唯一值得他做文章的,無非就是哥哥的警佐身份,這人突然大發善心,難道就是奔著這一點來的?
  
  可是,賀雲欽到底在查什麼,他會是個壞人麼。
  
  這事她一時做不了決定,想來想去,她決定帶他去找哥哥,畢竟哥哥知道幾個案子的相關細節,案宗又全在哥哥手裡,究竟要不要跟賀雲欽合作,還得哥哥自己拿主意。
  
  「那好吧。」她抬起來臉微微一笑,「我帶你去找我哥哥。」
  
  賀雲欽暗自鬆了口氣,虞紅豆說起來跟四妹差不多年紀,心眼卻彷彿平白多了一竅,簡直比妹妹難哄一萬倍。
  
  他推了那車,斜眼看著她道:「虞小姐還等什麼,你家住哪?」
  
  紅豆想起那晚情形,有心試探他道:「同福巷。」
  
  說著便一霎不霎盯著他瞧。
  
  賀雲欽臉上果然起了微妙的變化,然而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又恢復雲淡風輕的表情道:「陸敬恒可能還在外頭,我帶你一道出去,等送你上了電車,我自會去同福巷,要是你哥哥在家,我就去上樓找你。」
  
  兩人走了一截,賀雲欽回頭看了看紅豆微跛的腳道:「這要走到猴年馬月,虞小姐,這裡沒幾個人認得你,你要是不介意,我騎車帶你出去。」
  
  紅豆一訝,這是要她坐他的後座。
  
  他看出了她的踟躕,語帶淡諷笑道:「我不過是提個建議而已,願意就願意,不願意也就算了。」
  
  言下之意,他對她本人並無興趣,她委實不必多心。
  
  紅豆給這話一激,兩邊一望,料也撞不上什麼熟人,便跳上他的後座道:「我們走吧。」
  
  心底暗自將賀雲欽當作一匹泛駕之馬,而她身為騎士,正揮甩著馬鞭,驅動這馬為她效力。
  
  正想得美滋滋,忽然屁股底下像是咯到了什麼,一下子傳來一股鈍痛。
  
  她哎喲一聲,推他的背:「快停快停。」
  
  賀雲欽給她這麼一扯,不得不煞住車,扭頭一看:「怎麼了。」
  
  紅豆跳下來,低頭一看,果然在後座上看到一條支出的生了鏽的鐵絲,幸而褲子還算厚,不然非扎出血不可,饒是如此,褲子仍被扯出了一個洞。
  
  賀雲欽忙停好車,見狀,伸手按了按後座那鐵絲,買這車的時候,他可從未想 要用它載人,自然也就無從去檢查後座上的鐵絲。
  
  算起來虞紅豆是第一次坐。
  
  剛才隱約聽到衣料扯破的聲音,他不好往她褲子上看,只得歉意盯著她道:「褲子扯破了?沒扎到肉吧?」
  
  紅豆氣得滿臉通紅,深悔今天出門忘了看黃曆,憋了許久的話終於衝口而出:「賀雲欽,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吝嗇的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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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賠賠賠,給老婆賠一百條褲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8 10:22 PM

第12章
  
  她臉色和音調同時變了,顯然這一下氣得不輕。
  
  賀雲欽看她兩道秀眉都豎了起來,不知為何有點想笑,可他也知道此時絕不能笑,不然事態只會更糟,見她不像傷到了皮肉,料只扯破了褲子,便以極嚴肅的口吻道:「虞小姐在這等我一會,我去想辦法。」
  
  紅豆牙縫裡擠出話道:「希望賀先生想點好法子。」
  
  賀雲欽故意皺起眉頭,騎了那車走了,回來時見虞紅豆背貼牆老老實實站著,倒有點像小時候他被父親罰站時的光景,他不讓心底的暗笑浮到臉上,到了她面前,踩住腳踏道:「我回王彼得那裡打了個電話,一會就會有洋車過來接虞小姐。」
  
  洋車?紅豆很想提反對意見,可是她刮破了褲子,現下連動也不敢動,出去呢,外頭說不定還有個虎視眈眈的陸敬恒,何況這樣子乘電車,怕是會給人笑掉大牙。想來想去,除非這時候母親或哥哥從天而降,不然也只能如此了。
  
  她鼻子裡哼了一聲,臉色淡淡的,可見仍未消氣。
  
  賀雲欽從褲兜裡取出洋煙點了,看紅豆一眼,怕煙熏到她,便走到一邊自顧自吸煙。
  
  紅豆等了一會不見車來,朝賀雲欽看過去,見他嘴裡含著煙,眼睛卻盯著地面,像是在想事情,顯得異常沉默。
  
  似是察覺了她打量的目光,他轉臉朝她看過來,兩人目光一碰,他狀似隨意問道:「虞小姐的哥哥當員警幾年了?」
  
  「三年。」
  
  「你哥哥一直在公共租界?」
  
  「嗯。」紅豆跺跺站麻了的腳,轉移話題道,「賀先生,你叫的車怎麼還沒來。」
  
  話音未落,巷子口傳來洋車喇叭聲,相較於剛才那個陸敬恒,這喇叭聲顯得較克制,只響了一聲便停下了。
  
  賀雲欽將那熄了一小半的煙按滅:「走吧。」
  
  紅豆緊緊揪住褲子破的那地方,一步一挪跟在賀雲欽後頭。
  
  到了巷口,果然停著一輛黑色洋車。再往馬路對面一看,陸敬恒的車早已開走了。
  
  車夫顯然是賀家的,一見賀雲欽便道:「二少爺。」
  
  賀雲欽領著紅豆徑直走到後座門前,對那車夫道:「送這位小姐去同福巷。」
  
  隻字不提紅豆的來歷。
  
  車夫似是受過良好的訓練,一句也不多問,和顏悅色替紅豆打開車門,轉而去另一邊給賀雲欽開門,被賀雲欽止住:「我還有事。」
  
  紅豆上了車,回頭見賀雲欽仍在外頭立著,雖奇怪他為何不一道上車,卻也並無追究的興趣,後座上放了一疊衣裳,似是臨時取來的,最底下一件是件藕灰色的薄呢大衣,雖略厚,正好可以用來遮擋褲子上的破洞。
  
  她望著那衣裳暗自怙惙,一扭頭,發現賀雲欽還在外頭看著她,便狐疑地問道:「這是給我備的?」
  
  「我的腳踏車不小心刮壞了虞小姐的衣裳,臨時去不了百貨公司,只好讓人先從家裡取了些未穿過的衣裳來,虞小姐先將就對付一下,改天我抄了虞小姐的衣裳牌子,再去買一件一色一樣的。」
  
  想是怕引起車夫的誤會,不說褲子,只說衣裳。
  
  紅豆傲然道:「我這『衣裳』是我母親給我做的,百貨公司可買不到一色一樣的。」
  
  賀雲欽臉皮比她想像中厚多了,聽了這話連眉毛都未抬:「那我就去買了一樣的衣料賠給虞小姐,總之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錯,怪只怪我這人太『吝嗇』,不知虞小姐怎樣才能消氣,什麼要求都可以提。」
  
  他一臉真誠,可是紅豆老覺得他話裡有話,雖然仍憋了一肚子氣,卻也不想當著車夫的面一味糾纏,便寬宏大量地說道:「賀先生既是無意,也就無所謂賠不賠的了,這外套我今天先穿回去,等一會見了面,再還給賀先生。」她才不會占他的便宜呢。
  
  賀雲欽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笑了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對那車夫一抬下巴道:「送虞小姐回家。」
  
  洋車啟動,紅豆穿好那薄呢大衣,在座位上端正了坐姿,左右無事,目光仍落在那疊衣裳上。
  
  一色的時髦洋裝,全是簇新未穿過的,既是從家裡臨時取來的,極有可能是賀家哪位女眷的。
  
  賀大小姐還是賀四小姐?
  
  再麼就是大少奶奶段明漪?
  
  後一個念頭剛一冒出來,當即被她否認,賀雲欽怎麼會向嫂子討要衣裳?何況段明漪她那日見了,身型豐綽有致,比她富態幾分,賀四呢,又比她單瘦,可是這衣裳她穿著卻極貼身,只能是跟她身型相仿的人,想來想去,難道是那位未曾謀面的賀家大小姐?
  
  怕橫生枝節,車一到家路口前,紅豆便請車夫停車,自行下車。
  
  她中午出門時還只穿件絨線衫,回來卻披著件大衣,這時候慢騰騰地往家娜,老覺得不自在。
  
  幸而彭太太和彭裁縫都不在樓下,路上又未碰到旁的鄰居。
  
  腳還有點疼,她走得不快,一步一蹭上了樓,她剛要敲門,誰知哥哥正出來,見了她,大鬆了口氣:「我正要去尋你,你也太心急了,竟一個人去找王彼得了。怎麼樣,見到他了嗎?他怎麼說的。」
  
  虞崇毅心粗得很,並未注意到妹妹身上多了件大衣。
  
  紅豆四下裡一看,趁母親未在客廳,忙脫下衣裳,若無其事往屋子裡走,一邊走邊道:「王彼得的事我一會跟你細說,玉淇表姐有消息了嗎?」
  
  「沒有,但我已經找到那天跟她說話的那個男人是誰了。」
  
  紅豆忙扭頭:「是誰?」
  
  這時虞太太從裡屋出來,先注意到紅豆一瘸一拐的步態,繼而又發現了她胳膊上挽著的那件大衣,愣了一愣,忙疾步走過來道:「你腳怎麼回事?這衣裳哪來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8 10:23 PM

第13章
  
  紅豆早料到逃不過母親的法眼,被母親抓了個現行,反而很坦蕩。
  
  「電車上不小心刮破了褲子。」
  
  「刮破了褲子?」虞太太和虞崇毅同時嚇了一跳。
  
  紅豆自顧自推門進了臥室,今日之事太複雜,一時講不清,怕母親夾纏不休,她索性不提賀雲欽,單拿出那套早已備好的說辭搪塞母親:「不知誰家小孩在電車的椅子上放了根鐵絲,我起身的時候才發現褲子刮壞了。」
  
  「那你這衣服是怎麼回事?腳又是怎麼受的傷?」虞太太把那薄呢大衣拎起細打 量,呵,鼎祥定制的洋裝,「這麼貴的衣裳哪來的?」
  
  紅豆坐到床邊,踢掉皮鞋,低頭看腳踝扭傷的地方:「下車的時候光顧著看褲子了,不小心崴了腳,褲子一時沒辦法回家換,正好顧筠家住附近,我就去了她家,這衣裳是她給我的。」
  
  虞太太慧眼如炬,對著那衣裳上下一比劃,更加疑團百出。顧筠她是見過的,個子嬌小,足比女兒矮半個頭,這大衣這麼長,非得身型高秀的女子方能撐得起。
  
  紅豆早瞥見母親神色,忙道:「顧筠的衣裳我穿不了,這是她二姐新做的,因新婚裡不喜這麼素淨的顏色,一回都沒穿過,暫給我應急,回頭我還得還給人家。」
  
  虞太太仍滿腹猜疑,然而細一想,顧家雖不算大富大貴,卻也置辦得起這種洋裝,何況女兒不過出去小半天,能有什麼奇遇,再看女兒神色自若,便姑且接受了這套說法:「早說不讓你一個人去,非要去,這下可好,腳給崴傷了,來,讓媽媽瞧瞧傷得重不重,崇毅,給你妹妹拿藥油來。」
  
  紅豆躲著不讓母親替她揉腳:「哎喲媽您歇著去,我自己來。」
  
  虞太太蹲下細細一覷,見女兒腳踝的確未見明顯紅腫,略放了心,便到衣櫃前取了一條褲子,關了房門,要紅豆換上:「我看看褲子刮花了哪裡。」
  
  「好長一條口子,怕是不好補,反正這褲子我也穿了好久了,還補它做甚麼。」
  
  虞太太等女兒換了褲子下來,就著窗前的光線細看一回,見刮壞的地方確實太長,就算補了也未必好看,也就未堅持,放下褲子歎道:「剛才你哥哥去法租界打聽,仍是沒消息,再這樣下去,你舅舅舅媽非急瘋了不可。」
  
  這時虞崇毅在外頭敲門,進來後,將藥油遞給紅豆:「那天在茶室裡跟玉淇說話的是固金銀行的經理袁箬笠,我剛才跟法租界的同僚說了此事,他們已經去袁家調查去了。」
  
  「固金銀行?」紅豆回想那天那男人,印象稀薄得很,應該未曾在報上見過,「哥,這銀行什麼來頭?」
  
  虞崇毅道:「就在法租界,老闆就是那天跟玉淇說話的袁箬笠,銀行原身是得榮錢莊,年初袁箬笠跟太太離婚以後,拉了幾個法國朋友注資,把錢莊改換門庭,重新成立了一家銀行,因為剛掛牌沒多久,名頭還不響。」
  
  「怪不得未聽過這銀行。」紅豆慢慢擦著藥酒,仔細回想那日表姐的神情,「表姐好像對這個袁箬笠很有好感,舅媽他們知道這個人嗎?」
  
  「剛才我去了一趟舅媽家,舅媽說她只跟袁箬笠的一位表親在牌桌上打過幾圈麻將,跟袁箬笠本人卻並不熟,也不知表姐是怎麼認得袁箬笠的,從不曾聽玉淇透過半點風聲。」
  
  紅豆不解道:「玉淇表姐為什麼要瞞著家裡?」
  
  虞太太一戳女兒的額頭:「所以說你這孩子看著聰明,心裡卻頂糊塗,你玉淇表姐現在在外頭走動,追求的人不在少數,這袁箬笠既離過婚,年紀也不小,前頭太太還在,玉淇要是嫁過去,說白了就是續弦,你舅媽他們固然勢利,也還指望能給玉淇找個良配,怎麼會贊成玉淇跟袁箬笠來往?你玉淇表姐怕你舅舅舅媽不高興,瞞著也就不奇怪了。」
  
  紅豆歪頭想了想袁箬笠的外貌,沒看到正臉,單從氣度和輪廓來看,的確算得上風度翩翩,會引得表姐對他傾心,倒也不奇怪:「哥,茶話會那天,袁箬笠是同表姐一道離開的嗎。」
  
  虞崇毅道:「門口的僕歐說,玉淇跟袁箬笠一道出來,之後玉淇自己叫了洋車走了,袁箬笠則回到茶話會繼續聽講,又聽了大概一刻鐘才走,至於後來袁箬笠去了哪裡,就要看今晚法租界的同僚去問話的結果了,對了,你剛才見到王彼得了嗎,他怎麼說?」
  
  紅豆一聽此事就鬱鬱,當即悶聲道:「王彼得不肯幫忙,這事就別指望他了。」
  
  虞太太焦慮頓起:「這人不是屢破奇案嗎,有他插手總該有點好處,若是酬金談不攏,一切都好商量呀。」
  
  「不是為錢。」紅豆搖頭,想起一會賀雲欽會來,便道,「王彼得雖不肯來,卻推薦了一個朋友,這人倒是願意幫忙,一會興許會來家裡找哥哥。」
  
  紅豆當著母親的面,只能將話說得半真半假,至於實情,惟有等兄妹兩人獨處時再告訴哥哥。
  
  虞崇毅訝道:「王彼得辦案時從來都是獨來獨往,未曾聽說過有搭檔啊。」
  
  「一會那人來了,哥哥看了就知道了,到底要不要跟這個人合作,還得哥哥自己拿主意。」
  
  虞太太記起廚房裡尚煨著湯,周嫂買菜不在家,怕湯煨過了頭,便起身往外走:「這人什麼來頭,比得上王彼得嗎?」
  
  剛到門邊,外頭周嫂領來一人,滿臉匪夷所思:「太太,大少爺,小姐,家裡來客人了。」
  
  虞太太往那人一看,見是位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身型高拔,模樣生得極好。
  
  她一呆,只覺得這人面善,名字到了嘴邊,卻怎麼也叫不上來,後來還是周嫂見她僵在原地,悄步走來提醒她道:「賀孟枚的二公子,前些日子來過三樓的那位。」
  
  虞太太恍然大悟,再看賀雲欽時,便多了幾分驚訝和審慎:「賀先生這是……」
  
  賀雲欽任虞太太上下打量,淡笑道:「晚輩是來找府上大公子的,冒昧登門,事前未曾知會,還望虞太太莫見怪。」
  
  紅豆跟哥哥一前一後出來,見賀雲欽氣定神閒站在門口,瞟他一眼,轉過臉, 坦然對哥哥和母親道:「賀先生就是我剛才說的王彼得探長推薦來的那人。」
  
  虞太太怔住。是他。
  
  想起此人系留洋博士,最是博洽多聞,縱是品行有瑕疵,學問卻是不假的,兼之又是經王彼得推薦而來,料有幾分真本事,忙換了一副熱情口吻:「賀先生快請坐,快請坐,周嫂,還愣著做什麼,快奉茶。」
  
  賀雲欽見虞太太彷彿隨時備有兩副面孔,一副藏在後頭,一副示於人前,關鍵時刻兩副面孔切換自如,不由暗覺好笑。      

  想起她是真焦心那位失蹤的外甥女方如此,便斂了異色,道:「虞太太不必忙。」
  
  虞崇毅怎麼也想不到妹妹所說的王彼得推薦的那人竟是賀雲欽,一時仍有些摸不清頭腦,愣了一會,低頭見妹妹正衝他使眼色,頓有所悟,忙溫聲道:「賀先生,書房僻靜些,既是要談事情,我們不如到書房相商。」
  
  賀雲欽看了看紅豆,只當不知是她出的主意:「那再好不過。」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書房,紅豆惟恐哥哥算計不過賀雲欽,也要跟著進去,被虞太太攔住道:「你哥哥跟賀先生商量事情,你進去做什麼。」
  
  紅豆奇道:「剛才是我去找的王彼得,這幫手論理是我找來的,為何我不能在場,再說了,找玉淇表姐要緊,多個人出主意是好的,眼看都什麼時候了,您還講究這麼多。」
  
  何況哥哥最不會跟人講條件,賀雲欽巧舌如簧,萬一一會他獅子大開口,哥哥應付不來怎麼辦。當然這話她只在心裡叨咕,並未說出口。
  
  虞太太見這話有理,也就未攔著,看了看牆上的西洋鐘,眼看要開飯,不知賀先生吃未吃過晚飯,這飯留是不留?
  
  想了一想,叮囑紅豆:「你婉轉問問賀先生在不在我們家吃飯,他們賀家一向炊金饌玉,未必吃得慣咱們家的飯,一會你就隨意一問,權當全個禮數。」
  
  「知道了。」紅豆漫應道,她才不留賀雲欽在家吃晚飯呢。
  
  正好這時周嫂奉了茶來,紅豆便隨手接了那茶盤,推門入內。
  
  哥哥站在書桌前,賀雲欽卻立在書櫃前,兩人隔著書桌,已經談了一會了。
  
  「虞先生,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剛才我已從公共租界警署處得知,虞先生現今手裡積壓的案子不在少數,加之令妹為了潘玉淇特去尋王彼得相幫,我猜王美萍和陳白蝶兩案都是由虞先生在負責。」
  
  哥哥驚訝地看著賀雲欽,翕了翕唇,並未予以否認。
  
  賀雲欽接著道:「王美萍的舅舅周同強是滬上出了名的『一支筆』,為著外甥女的失蹤,已經連寫了數篇痛罵滬上警方的文章,如今王美萍死了,報上卻一點消息也無,想來你們警方為著怕惹來社會上的議論,連周同強也一併瞞著在內。此 事若是讓周同強知曉,絕不會善罷甘休,外甥女失蹤三月,警方一籌莫展,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人了,卻是一具屍體——」
  
  他笑意微斂:「兇手,毫無頭緒;公道,從何說起?」
  
  哥哥悶聲不響,額上卻已沁出大顆汗珠。
  
  賀雲欽轉而打量書架上的書:「至於陳白蝶,此女如今在滬上影響甚著,不少名流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她的失蹤,不止關乎到你們的名聲,更可能影響你們今後的仕途,虞先生,破不了案,怪不到你一人頭上,怪只怪現今警界風氣不好,自白廳長而下,不是背公徇私,便是陳陳相因,遇到棘手之事,一味拿些官樣文章來敷衍,可是虞先生又秉性爽直,不肯同流合污,近來為了這幾樁案子,怕是連個整覺都未睡過。」
  
  虞崇毅搓了搓眉頭,難掩滿臉疲憊:「賀先生,如你所說,這幾樁綁架案的確有些匪夷所思之處,陳白蝶已經失蹤超過一個禮拜,未曾接到過綁匪的電話,若是跟王美萍系同一夥人所為,怕不是單交贖金就能救得下人來的了。最讓我擔心的是如今我表妹——」
  
  賀雲欽話鋒一轉:「所以當初王美萍失蹤的火車站,你們可曾仔細排查過?」
  
  虞崇毅點點頭:「問過。」
  
  「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隻身來滬,在等她舅舅前來接洽的期間,周圍的飯館、 茶莊乃至雜貨店,都有可能引起她的興趣,這些地方,當時警方可都曾一一去詢問?」
  
  虞崇毅臉發起燙來,他曾提過建議,可是同僚嫌排查起來太費事,當時便斷然否決了,後來他獨自一人查了幾家,覺得太瑣碎,也就未再繼續。
  
  賀雲欽微微一笑道:「也就是說未查得徹底。我若是你,此時除了繼續等法租界的消息,還會再去火車站再盤查一番,畢竟除了王美萍,以往滬上從未有過不求贖金的綁票案,她的失蹤可能是這一切的起源,是重中之重。」
  
  虞崇毅想了想道:「我吃過晚飯便去查。」
  
  賀雲欽順理成章道:「時隔三月,即便有什麼痕跡,怕是也已經消彌無蹤了,想要從頭查起又談何容易,既然我決定插手此事,晚上我同虞先生一道。」
  
  虞崇毅遲疑道:「賀先生為何要接管此事。」
  
  「自然是受王彼得所托。」
  
  紅豆暗憋了口氣走到桌邊,如她所料,哥哥在賀雲欽面前毫無招架之力。
  
  將茶盤放到桌上,她端起其中一杯熱茶,似笑非笑道:「賀先生真是辯才無礙,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想是渴了,來,請喝茶。」
  
  賀雲欽居然毫無慚色接過那茶杯,垂眸笑望她道:「多謝虞小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8 10:24 PM

第14章
  
  紅豆回以一笑,剛要開口,就聽母親開門道:「賀先生,你用過晚飯不曾,若是不嫌敝舍飯菜粗陋,跟我們一起用晚膳可好。」
  
  三人都是一怔。
  
  賀雲欽視線從紅豆臉上移開,轉而看向虞太太,笑道:「正好晚輩稍後要與令郎一道出門,時間緊迫,不便回家用晚膳,既然虞太太盛情相邀,晚輩只好在此叨擾一頓了。」雖是謙卑的口吻,話卻接得理所當然。
  
  紅豆笑容微滯。
  
  虞太太似乎也愣了一下,然而她畢竟精於世故,忙又笑起來道:「賀先生肯留下吃飯再好不過了,可惜家裡沒想到會來客人,事先未做準備,賀先生莫嫌飯菜寡淡粗陋才是,眼看要上桌了,你們商量完事情就出來,馬上可以開飯的。」
  
  待母親重新掩上門,紅豆斜眼睇著賀雲欽道:「賀先生,剛才我進來時聽到了您一番高論,賀先生為了說服我哥哥,來時路上還專門去了一趟公共租界警署?」
  
  賀雲欽只當聽不出她話裡的諷意,飲了口茶,回答得很輕鬆:「既答應了幫忙找人,為了能儘快理清這幾樁案子的首尾,少不得先做些功課。」
  
  紅豆走近幾步,含笑點頭:「可見賀先生此番前來做了十足的準備,甚至可以說是勢在必得,那麼我就更糊塗了,賀先生打定主意往自己身上招攬麻煩,圖的是什麼?王彼得所托?我看他連提到警察廳三個字都喪氣,絕不至於主動請人幫忙破案。」
  
  虞崇毅並不知道紅豆跟王彼得交涉的具體情形,聽了這話才知妹妹跟王彼得未能談攏,再看向賀雲欽時,目光便添了幾分疑惑:「賀先生。」
  
  賀雲欽透過茶杯上沿看紅豆一眼,很快便將茶杯放回託盤內:「虞小姐,下午你去找王彼得時,曾說過你表姐潘玉淇是禮拜六去參加的茶話會,大概於下午三點左右失蹤,換言之,截止眼下,潘玉淇已失蹤超過五十個小時,如果綁她的跟王美萍的綁匪真是同一夥人,潘玉淇眼下的處境可謂大大的不妙,此事懸於眉睫,我們既然已決定合作,當務之急不該是彼此試探,而是儘快找到你表姐的下落。」
  
  三言兩語便轉移了重點,只差沒給紅豆扣上一個「不分輕重胡攪蠻纏」的帽子。
  
  虞崇毅聽了,臉上果然又泛起了焦灼之色,礙於賀雲欽來意不明,一時未有舉動。
  
  好在紅豆早領教過賀雲欽的好本事,並未給這話氣死,當即揚眉回道:「固金銀行的袁箬笠是表姐失蹤案的關鍵人物,他的問話是找尋表姐下落的重點,如今法租界對袁箬笠的問話還未結束,何談定奪下一步的行動?就算花些時間問問賀先生此行的目的,並不見得會耽誤什麼。倒是賀先生,為何每回我問你為何要插手此事,你都要顧左右而言他?若是心中無愧,何必一味的遮遮掩掩?」
  
  賀雲欽兵來將擋,夷然一笑:「虞小姐,下午你去找王彼得時,我原以為只是一宗簡單的綁票案,起初的確並無參與的興致,可是後來我才從虞小姐口裡得知,不單你表姐潘玉淇,陳白蝶和王美萍的綁票案也疑似遭到了同一夥人綁票,而其中的王美萍,在失蹤三月後,更是已慘遭不測,想來都是無辜生命,你表姐還是我同事。驚聞此案,難道我就不該有惻隱之心?為了救人,我又為何不能參與其中?」
  
  好厲害。紅豆暗暗咬牙,頹然片刻,複又奮起:「賀先生,正所謂綆短汲深,賀先生並非警事人員,既要插手連警方都破不了的懸案,想來必定身負與之相匹配的絕學,王彼得聽說曾受過系統訓練,賀先生學的卻是工程學,不知賀先生貿然前來相幫,依仗的是什麼?我們又怎麼知道賀先生是不是打著相援的幌子,實則另有所圖?」
  
  哥哥職位不高,手裡緊要的卷宗卻不少,若是被賀雲欽騙得洩漏了不該洩漏的,怕是不必辭職也在警界混不下去了。
  
  虞崇毅聽了這話,深深看一眼賀雲欽,戒備之色頓起。
  
  眼看先前的談判要告吹,賀雲欽一時未答言,只意味深長地看著紅豆。
  
  她言詞鋒利,嘴角卻含著淺淺笑意,臉龐在頭頂五彩玻璃西洋燈照耀下,明淨一如幽夏的蓮瓣。
  
  他直直望她一會,將臉色正了一正道:「虞小姐,大家都是敞亮人,既然我誠心要跟你們合作,有些話也就不必再相瞞,王彼得跟我在德國相識,他的一套本領乃是從德國一位著名的痕跡學教授處學來,大約兩年前,王彼得因為酗酒身體出了狀況,在德國當地一家醫院就醫,怕報紙上的彼得專欄停止連載,曾委託我以他的名義寫過近一年的連載,後來我因忙於正事,無暇再動筆,彼得專欄也就正式停刊了。此事王彼得從未存心遮掩,虞小姐一問便知。」
  
  紅豆和虞崇毅都是一呆。
  
  紅豆先是拒絕相信,然而沉澱下來一細想,那天在茶話會上,王彼得從頭至尾只顧著老調重彈,幾乎一樁新鮮案件都講不出,想是因為病體的緣故,久已不動腦筋了。
  
  而她也不得不承認,彼得專欄有一陣子敘述手法明顯跟之前大有不同,案件精彩紛呈,比以往任何一個時期都好看。
  
  原來那竟是賀雲欽代筆的嗎?
  
  賀雲欽見二人驚訝之下久久忘了答言,淡淡一笑,諦著紅豆仍泛著疑惑的黑眸 道:「虞小姐,我可以鄭重向你們保證,我此番前來,既為誠心幫你們找尋潘玉淇,也為誠心查辦王美萍和陳白蝶的失蹤案,我的能力可以慢慢察證,時間卻不等不了人,眼下救人要緊,兩位都是聰明人,能不能暫時放下成見,考慮接受我的合作。」
  
  ***
  
  紅豆從書房出來,一聲不吭跟在哥哥和賀雲欽後面進了飯廳。
  
  剛經一番交涉,雖說僥倖弄清了賀雲欽跟王彼得的瓜葛,然而到了最後關頭,被賀雲欽一繞,仍未能弄明白他參辦此案的真實目的。此人滑不溜手,想要從他口裡套話難於登天,如今再回想下午的事,簡直連王彼得都比賀雲欽率直可愛幾分。
  
  只是眼下找玉淇表姐要緊,王彼得曾委託賀雲欽寫專欄,可見此人能力是不假的,不如等他順利找到了人,再讓哥哥將他一腳踢開。
  
  想到此處,她心情大好,興致勃勃坐到桌邊,托腮等周嫂盛飯來。
  
  賀雲欽坐她對面,左邊是母親,右邊是哥哥,哥哥想是心存戒備,言談客套之餘仍顯審慎,母親卻因時刻不忘待客的禮節,早已殷勤地勸起了菜:「賀先生,玉淇的事就勞煩您跟王探長了。」
  
  紅豆想起這人下午才刮壞她的褲子,眼下又即將大吃她家的飯菜,胸口頓時一悶,不願再與他正臉相對,索性仰起臉來,皺眉去看頭頂的墨綠玻璃杯罩懸燈。
  
  賀雲欽跟虞太太泰然說了幾句話,不動聲色一抬眼,見紅豆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已然轉換了三四種神情,比起妹妹小的時候,簡直還要懂得變臉,不由暗暗稱奇。
  
  ***
  
  次日早上紅豆起來,顧不上洗漱,先到哥哥房間去打聽昨晚的收穫,誰知哥哥一早就走了。
  
  吃飯時虞太太道:「你哥哥走的時候,說法租界那邊回話,那個固金銀行的袁箬笠禮拜六從新亞茶室出來,去了什麼俱樂部打橋牌,俱樂部裡有人給他作證,袁箬笠自己也堅稱事後未見過你表姐,可是後來經火車站那邊一查,發現附近有爿洋裝店是袁家名下的產業。」
  
  紅豆一頓。這麼巧?
  
  「哥還說了什麼?」
  
  「別的未說,就說中午可能去你學校找你,要是下午你還有課,中午就帶你去附近的飯館吃飯。」
  
  「那最好不過。」她還打算向哥哥打聽調查的結果呢。
  
  時間不早了,紅豆顧不上跟虞太太討論,匆匆忙忙用完早膳,便回屋換衣裳。
  
  走前瞥見掛在床架上的那件大衣,本想拿學校托賀竹筠轉交給她二哥,想來想去,怕引起什麼誤會,遂作罷。
  
  誰知她剛跑到樓下,虞太太竟兜好那大衣追了出來:「不是要還給顧筠麼,昨晚我已經重新熨過,這麼貴的衣裳,就算顧筠二姐嘴上不催,隨時可能會想起來要穿的,還是早些還給人家為好。」
  
  紅豆深覺近日流年不利,簡直怕什麼來什麼,見母親已經自顧自給她夾到後座,硬著頭皮悶悶道:「知道了。」
  
  到了學校,她抱著大衣到自己的信箱前,比對一番大小,果然塞不進去,只好抱著進了教室。
  
  上午共兩堂課,第一堂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明清史料研究,顧筠坐她邊上,見了那大衣,稱歎不已:「這是哪家洋裝店做的?真是好看。」
  
  紅豆想起昨天她編的那套說辭,對著顧筠本人,再想起顧筠她二姐,連調侃的心思都無:「不是我的衣裳,一會要還人的。」
  
  第二堂是本學期新開的樂理課。
  
  往課室走的時候,顧筠跟梅麗貞幾個議論:「聽說段明漪在美利堅的威爾斯萊女子學院念的書,學問想來不錯,就不知講起課來如何。」
  
  紅豆一愣:「果然是她給咱們講課麼。」這兩天盡顧著找玉淇表姐,倒忘了樂理課新老師的事了。
  
  顧筠對紅豆的質疑度略為不滿:「一會上課不就知道了。」
  
  紅豆抱著大衣進了教室,剛一坐下,隔壁一個女孩子笑吟吟打招呼道:「虞學姐、顧學姐、梅學姐。」
  
  是賀竹筠,打完招呼,她抱起課桌上的書本走過來,要挨著紅豆她們坐。
  
  尚未坐下,賀竹筠低頭看見紅豆擱於凳上的大衣,訝道:「虞學姐,你怎麼帶著大衣來上學?」
  
  紅豆朝賀竹筠臉上細細一望,見她毫不知情,顯然這衣裳不是她的,便不動聲色挪開那大衣,笑道:「一會要還人的。」
  
  這時教室裡一陣輕微的騷動,紅豆看向門口,見一人款款走進來,膚白雪膩, 身段綽約,果然是段明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8 10:30 PM

第15章
  
  因天氣比前些日子清冷幾分,段明漪不像上回只穿短袖旗袍,裡頭穿著蜜色喬其紗西式襯衫,外頭還套了件米灰色洋款風衣。
  
  襯衫領口繫有同色大蝴蝶結,款式極為別致,底下那條窄裙,式樣更是聞所未聞,料子是薄呢,顏色是濃釅的酒紅,因裙擺做得窄小,步態顯得極婀娜,緩緩走來時,頗有一步一景之感。
  
  紅豆目光在段明漪身上打了個轉,最後定在對方飽滿的胸脯前,略一停留,下意識便坐直身體,順帶將胸挺了一挺。
  
  與此同時,不忘在腦中品度一番大衣的尺寸,依舊維持原有的判斷:衣裳也不是段明漪的。
  
  這時不知誰帶頭歡迎道:「段先生好。」
  
  段明漪一雙妙目徐徐掠過教室中每一個角落,莞爾道:「暑期時我有幸接了聖約翰的聘書,本學期執教樂理課,今日既是第一堂課,在正式開講前,我先向同學們自我介紹,我姓段,夫姓賀,讀大學時,我學的並非音樂專業,而是英國文學……」
  
  她似乎早前有些授課經驗,簡單開場白後,便正式切入講題,接下來一堂課, 語速不疾不徐,深懂要言不煩之道。
  
  賀竹筠一俟下課,便去講臺找嫂子說話。
  
  大家都知她們是姑嫂關係,見兩人如此親厚,倒也不以為奇。
  
  顧筠趕著上下一堂課,起身整理了課本,見紅豆仍端坐不動,奇道:「都下課了還坐著做甚麼?」
  
  紅豆手指不耐地在桌上輕輕敲了幾下,扶住額頭暗瞥講臺上那兩人。
  
  左等右等,那兩人偏就不走,大衣是賀雲欽給她的,誰知出自賀家何人之手, 萬一叫段明漪認出來,繼而生出什麼誤會就不妙了,於是仍端坐不動,口裡對顧筠道:「我肚子有點不舒服。」
  
  「肚子不舒服?」
  
  「早上吃得太膩了,坐坐就好。你先走吧,我稍後就來,對了,記得選靠後頭的座位。」
  
  幸而顧筠走了之後沒多久,段明漪和賀竹筠也結伴走了,紅豆這才抱緊大衣, 去另一課室上課。
  
  ***
  
  上完最後一堂課,紅豆想起早上母親的囑咐,便推了腳踏車出來,到學校門口樹蔭下等哥哥。
  
  來來往往經過不少同學,見紅豆後座上夾了件衣裳,少不得問幾句,紅豆被問得煩了,正琢磨要不要到僻靜點的地方去等哥哥,就聽不遠處有人喊:「紅豆。」
  
  她迎著那人走過去:「哥。」
  
  哥哥的襯衣袖子擼得高高的,額上有細汗,想是一上午跑了不少地方。
  
  見了她後座的衣裳,照例來一句:「怎麼還帶了件衣裳?哎,這大衣不是你那位顧同學的嗎?」
  
  紅豆支吾道:「唔,一會要還人。」
  
  虞崇毅一則心粗,二則滿腦子都是案子,並未往下追問,只道:「哥哥帶你去吃飯,你下午有課嗎?」
  
  「沒課,表姐有下落了嗎?」
  
  「稍後跟你細說,對了,賀先生一會同我們一道吃飯。」
  
  紅豆一訝,這人還真就對這案子上起了心。
  
  兄妹倆出了校門一瞧,果然停一洋車,賀竹筠和段明漪姑嫂二人在車前說話,賀雲欽則立在車後,似是為了避嫌,他嘴裡含著煙,眼睛卻看著另一邊。
  
  賀竹筠瞧見紅豆,立時露出甜靜笑容:「虞學姐。」
  
  紅豆腳步稍緩,她們姑嫂不是上午只有那一堂課麼,怎麼延宕到這時候才走。
  
  她呵呵笑道:「段先生,賀學妹,這是要回家?」藉著身形遮掩,把腳踏車交給哥哥,自己則將那大衣從後座取出,另一隻胳膊夾住那大衣,免得叫對方一眼瞧見。
  
  「本要回家,誰知在學校門口碰到二哥,就多說了幾句話。」賀竹筠走近道。
  
  段明漪卻在原地打量紅豆,很快便認出了她:「這不是上回拿桂花糖給四妹吃的虞同學嗎。」
  
  紅豆暗噫了聲,這人記性倒好。
  
  賀雲欽聽到這聲音,轉臉看過來,見紅豆跟虞崇毅並肩走著,胳肢窩底下夾著 件東西,定睛一看,未能認出是何物,低頭掐熄了煙,對賀竹筠道:「你跟大嫂回家,二哥還有事。」
  
  賀竹筠納悶道:「你剛才不是說你在等人嗎,那人來了嗎。」
  
  段明漪聽了這話,微訝地看向紅豆,目光滴溜溜在她兄妹身上一轉,略一思索,便挽了賀竹筠的胳膊,微笑道:「想是那人已來了,你的身體經不起餓,先回家吃飯吧,你二哥這麼大個人,左右丟不了。」
  
  賀竹筠怎麼也想不到二哥等的人便是虞氏兄妹,疑惑地在門口人群中又搜索了好一會,這才遲遲收回目光,跟段明漪上了車。
  
  車夫發動汽車,賀竹筠隔著車窗道:「二哥,別忘了先前咱們說好的,下午務必回趟家,我們還要商量母親過生日的事呢。」
  
  賀雲欽笑了笑道:「忘不了。」
  
  賀竹筠這才衝紅豆擺了擺手道:「虞學姐,明天見。」
  
  等車走遠了,賀雲欽看向虞崇毅和紅豆:「虞先生,同福巷離此不遠,既接了令妹,不如順道送她回家?」
  
  經過昨晚的談判,紅豆本誠心誠意要跟賀雲欽好好合作,誰知只過了一晚,這人態度又有微妙不同,話裡話外的,大有將她支開的意思。
  
  她先是不解,轉念一想,賀雲欽多半是見哥哥比她憨直,所以才藉機想將她撇到一邊。
  
  暗瞪他一眼,對哥哥道:「哥,早上你不是說要帶我吃飯嗎,邊上有一家寧波館子,菜做得不錯,我們就去那吃吧。」
  
  虞崇毅會意,忙對賀雲欽道:「我妹妹心繫玉淇的事,要是不讓她知道案情的進展,怕是連飯也吃不香,不如就按照我妹妹的提議,去她說的那館子將就一口?」
  
  賀雲欽沒想到紅豆一眼便堪破了他的打算,只當沒看出兄妹二人的眼色,無所謂道:「那就走吧。」
  
  三人到館子隨便點了幾個菜,虞崇毅對賀雲欽道:「上午我核實過了,除了火車站那爿成衣店,玉淇那日從茶話會出來後去的那家首飾店,原也是袁家的產業,只不過袁箬笠去年離婚之際,將那首飾店劃給了他前頭的太太。據店員說,玉淇在那家店給舅媽訂了一串項鍊,那日之所以去那,就是到店裡取貨,當時玉淇還跟店員說了幾句話,出來之後便失蹤了。」
  
  賀雲欽嗯了一聲:「所以首飾店門口才是潘玉淇失蹤的確切地點,上午我去那附近轉了轉,熱鬧得很,除了十來家商鋪,尚有一家百貨公司,問了鄰近幾家店的店員,都說上禮拜六未聽到異常。」
  
  虞崇毅愕然道:「賀先生,你調查過首飾店了?」
  
  賀雲欽端起茶壺給自己倒茶:「時間不多,所知線索又太少,要想儘快找到潘玉淇,只能先順著禮拜六那日她的行車路線排除一遭。」
  
  紅豆順理成章便接過話頭:「所以賀先生調查了一上午,一定還有其他發現咯?」
  
  賀雲欽漫應道:「那是當然,我還知道王美萍不只被人撕票,死狀還離奇得很,像是涉及到一些古老的儀式,屍首被人做過手腳。」
  
  原以為紅豆定會被嚇得打退堂鼓,誰知她臉色不過變了一變,立刻皺眉追問道:「這是何故,綁她的人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謀害她,她是三月前死的,還是三月後死的?」
  
  賀雲欽見她非但不怵,還一開口便問到了關鍵,靜靜望她一會,身子往後一靠:「虞小姐,若是知道了答案,案子不就破了嗎。」
  
  紅豆見他分明有意敷衍,略帶諷意道:「我還以為以賀先生之能,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定手到擒來呢,原來也有能力不及之時。」
  
  虞崇毅見二人一見面就吵嘴,這才坐下幾分鐘,又鬧得劍拔弩張,怕彼此面上不好看,忙在桌子底下拉了拉妹妹的衣服。
  
  紅豆只當不覺,深覺賀雲欽可惡,她還沒將他一腳踢開,他倒已經想著要將她踢開了。
  
  隔著飯桌,賀雲欽望著紅豆,紅豆也望著他,片刻後,賀雲欽放下茶杯,主動打破僵局道:「虞小姐,上回在王彼得處多有冒犯,我還未正式道歉,不如今日這頓我來做東,全當向虞小姐賠禮了。」
  
  紅豆仰臉而笑:「難得賀先生這麼爽快,怎忍拂賀先生的美意。」忙喚了夥計點菜。
  
  一邊點,一邊暗想,早知道賀雲欽今天肯請客,剛才就該提議去「小有天」,那地方的飯菜貴得離譜,一頓下來抵尋常人家一月的伙食,這人這麼壞,狠敲他一筆竹杠才好呢。
  
  虞崇毅心裡疑惑,嘴上卻客氣道:「賀先生,舍妹脾氣嬌縱了些,不過她一向分得清輕重的,想來她剛才也是擔心她玉淇表姐,言語間才多有冒犯,賀先生別見怪。」
  
  賀雲欽只笑笑不說話,儼然一副寬厚姿態,任由紅豆獅子大開口點菜,過了會,拿了根筷子蘸了水,在桌面上畫道:「虞先生,你當員警三年,以往辦案時,可曾見過這種古怪的兇器?」
  
  紅豆翻菜單的動作一頓,暗暗瞟向賀雲欽畫的那圖案。
  
  虞崇毅搖頭道:「不曾,兇手似乎也不在乎我們研究這些木釘,不然按照常理,兇手通常會事先拔出兇器,怎會大剌剌地留下線索。」
  
  「所以它必定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賀雲欽道,「下午我會去一趟王彼得處,他那裡資料極富,我到他那裡找一找,也許會有收穫。」
  
  紅豆想了想,轉身看向哥哥道:「我們學校有個研究民間神秘事件的團契,會長是政治系的秦學鍇,團契成立了好些年了,他手頭上應該也有不少資料,一會我就回學校去找他,要是查到了什麼,哥哥,我去哪找你?」
  
  三人一邊吃飯一邊擬定了下午的行程。
  
  吃過飯後,虞崇毅惦記著回警察局,一出來便囑咐紅豆道:「哥哥先走了,你自己回聖約翰,過後哥哥去學校接你。」
  
  紅豆抱著那大衣應道:「我知道了。」
  
  等哥哥上了電車,她扭頭見賀雲欽仍在原地,想是在等車,便走過去,將大衣往他懷裡一塞:「喏,還給賀先生。」
  
  說罷,也懶得看賀雲欽是什麼表情,傲然走到腳踏車前,騎了車走了。
  
  ***
  
  賀雲欽剛回公館,便有下人迎出來:「二少爺回來了,太太剛剛還在念叨您, 眼下已歇下了,少奶奶和四小姐在廳裡說話呢。」
  
  賀雲欽隨手將手裡的大衣遞給那下人,本想讓送到大姐房中,想了想,這衣裳既紅豆穿過了,大姐未必肯再穿,便改口道:「送到我房裡吧。」
  
  那下人應了。
  
  賀雲欽看了看腕錶,母親剛歇下,至少還需半個小時才起來,大嫂和四妹在廳裡,一時不便進去,索性點了根煙,立於臺階上,仰頭看頭頂的天色,一低頭,忽然瞥見停在樹下的那輛半舊自行車。
  
  他盯著那自行車看了一會,下了臺階,蹲下身去,看那後座上的鐵絲,越看越覺得鐵絲礙眼,回頭一望,見管事在剪門前灌木,便道:「李伯,有扳手嗎。」
  
  李伯忙到工具箱裡翻了一翻,找出扳手送來。
  
  賀雲欽接過扳手,將後座上的鐵絲擰了,又仔細檢察一番,確定再無旁的鐵絲,這才打算起身。
  
  這時賀竹筠聽了下人的話出來尋他:「二哥,你回來了也不進屋,我還等著你幫我挑禮物呢。」
  
  左右一顧,見賀雲欽蹲在腳踏車前,訝笑道:「二哥,你這是在修車嗎?」
  
  賀雲欽起了身,摸了摸下巴,自己也有些疑惑,未及深想,將扳手遞給李伯,對賀竹筠道:「走吧,看看你都備了什麼禮物。」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9 09:48 PM

第16章
   
  賀雲欽跟妹妹進屋,剛好大姐賀蘭芝從樓上下來。
  
  見了賀雲欽,賀蘭芝微訝道:「今日回來得倒早,學校沒課嗎?」
  
  賀雲欽笑道:「回來商量母親生日的事。」說著,走到沙發上坐下。
  
  賀竹筠挨著大姐和大嫂在對面坐了,抿嘴一笑:「我剛看見一樁奇事,大姐,大嫂,你們猜哥剛才在外頭做什麼?」
  
  賀蘭芝理了理肩上的大流蘇披肩:「你哥自從德國回來,整天盡跟稀奇古怪的人打交道,早染了許多怪毛病,就算你說他修腳踏車我都不奇怪……」
  
  她話音未落,賀竹筠笑得跌到在段明漪的懷裡:「大姐真是神機妙算,二哥剛才可不就是在修腳踏車呢。」
  
  賀蘭芝不過隨口一說,誰知竟說中了,愣了一愣,哭笑不得道:「小弟,你那腳踏車都舊成那樣了,何不換台新的,還修它做什麼。」
  
  賀雲欽只說口渴,待接了下人遞來的茶,這才道:「前日父親還教訓我一頓,說我雖有了差事,自奉尚薄,切不可驕矜鋪張,需懂得持盈守成的道理。他老人家的教訓我時刻記著呢,我那腳踏車舊雖舊了些,並不是騎不得了,就這麼扔了多可惜。」
  
  賀蘭芝轉臉看向段明漪和賀竹筠:「這話你們信不信?」
  
  段明漪微笑著不答言,賀竹筠捂嘴搖頭:「不信,不信。」
  
  賀蘭芝好笑又好氣地瞪向賀雲欽:「你啊,最會講大道理,這些話你自管拿去應對太太,我們可是不信的,哎,對了,昨天你讓余叔回家跟我要衣裳做什麼,古裡古怪的,該不是外頭結識了什麼女孩子吧。」
  
  她跟賀雲欽賀竹筠隔母,多年來只稱呼繼母為「太太」,從未改過口。
  
  賀雲欽本來很坦然,然而細一想,昨天和紅豆的事有些夾纏不清的地方,說出來難免引來誤會,便笑道:「那疊衣裳大多都未動,只一件大衣穿過了,現已重新熨過,就放在我房裡,一會就拿來還給大姐。」
  
  如他所料,賀蘭芝果然道:「那大衣既被人穿過了,不必再還我了,單拿那幾件未穿過的給我就行。」
  
  賀雲欽道:「那我回頭讓鼎祥做件新大衣賠給大姐。」
  
  「何必這麼麻煩。」賀蘭芝放下茶盅,興致盎然地研究賀雲欽的表情,「我可不等著衣裳穿,何況那衣服料子少見,價格又昂,即便是鼎祥也只進了一兩匹,我跟明漪當時一人做了一件,一時想做一樣的是不能了,只能俟下次鼎祥再進貨了。我只問你,那大衣你拿去給誰穿過了,難道你終於肯交女朋友了?」
  
  賀竹筠好奇道:「二哥,你前幾日說要談戀愛,竟是真的嗎?」
  
  賀雲欽看她一眼:「要真有了女朋友,必不瞞著你。」
  
  說著,抬手看看手錶,時間不早了,需得儘快去找王彼得,便打岔道:「媽差不多該起了,我上去瞧瞧。」起了身,雙手插褲兜裡,朝樓梯走去。
  
  賀蘭芝故意對賀竹筠和段明漪笑道:「一說到這個就走了,可見女朋友多半是有影子了。」
  
  賀雲欽聽見這話,腳步一頓,回頭朝賀蘭芝一笑道:「借大姐吉言,真有了女朋友,我一定早些帶回來給媽過目,省得她老人家整天念叨。」
  
  賀蘭芝笑著催他:「我們說我們的私己話,你這麼急著撇清幹什麼,不是要去看太太麼,你走你的就是了。」
  
  等賀雲欽走了,賀蘭芝搖搖頭:「你二哥看著散漫,心思卻細,向來又懂得哄人,如果真要討女朋友歡心,何必拿別人的衣裳送人,只管買新衣裳就是了。可是,如果不是女朋友,你二哥又怎會送那人衣裳?所以想來想去,這件事都有些不通。」
  
  段明漪本來一言未發,聽了這話,眼波微動,彎唇笑道:「說起大衣,我倒想起一件事,今天在學校裡好像看到一個女學生抱著衣裳上學,這學生我認識,就是四妹常提起的那位虞小姐。」
  
  賀竹筠一怔,還真是。記得她當時見了奇怪,還問過虞學姐,虞學姐只說是要還人的。
  
  世上竟有這麼巧的事嗎。
  
  正要接段明漪的話,誰知二哥去而複返,在樓上淡淡道:「四妹,你剛才不是要我給你挑禮物,禮物在哪呢。」
  
  賀竹筠忙道:「在我房裡。」起身去找二哥,也就顧不上往下聊了。
  
  ***
  
  紅豆到了學校,本打算徑直去政治系平日上課的課室找秦學鍇,誰知半路碰到顧筠。
  
  「咦,你不是回家了嗎?」顧筠懷裡抱著一摞書,像是剛從課室出來。
  
  紅豆急於找到秦學鍇,顧不上跟顧筠閒聊,邁開腳步就往前走:「我去找秦學鍇借點東西。」
  
  顧筠更覺得稀奇:「你不是怕引起秦學鍇的誤會,平時總要跟他保持距離麼,怎麼今日倒不怕了。」
  
  紅豆兩手一攤:「我要找的是『神秘事件團契』的資料,他是會長,不找他找誰。」
  
  顧筠跟上她道:「下午無課,我也沒事,不如我同你一道去吧。」
  
  紅豆想了想,有顧筠在場,一來不至於引起秦學鍇的誤會,二來還可以多個人幫著找資料,便道:「好吧。」
  
  到了那,偌大一個課室只有寥寥幾個人溫書,再一問,下午政治系並無大課。
  
  幸而有個男生跟秦學鍇交好,見紅豆主動來找秦學鍇,深覺機會難得,忙自告奮勇帶紅豆去找人:「秦學鍇這人最是好學,下午無課時,不是去幫系裡的先生整理講義就是去圖書館借書,我猜他這時在圖書館呢。」
  
  三人到了圖書館,秦學鍇果然在那。
  
  秦學鍇一臉欣喜,哪還顧得上溫書,忙出來道:「紅豆。」
  
  轉臉看見顧筠,笑意微斂:「顧筠。」
  
  紅豆笑了笑,開門見山道:「秦學長,我們那個神秘事件團契的資料不知都收在何處,能帶我們去瞧瞧嗎?」
  
  秦學鍇奇道:「團契資料太多,早前跟學校借了一間雜物室,如今資料全放在小教堂後面那排老課室裡,你們怎麼想起來看這個了。」
  
  紅豆道:「我有些要緊的事急需查一查,你有雜物室的鑰匙嗎?」
  
  秦學鍇略一遲疑,邁步往前走道:「鑰匙我有,這就帶你們去吧,不過紅豆, 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想查什麼。」
  
  紅豆腳步微緩,王美萍死得離奇,警方至今秘而不宣,在案件水落石出前,不好讓旁人知曉,便道:「我前幾日聽別人說了些古老的民間異術,覺得很感興趣,正好下禮拜團契輪到我講課,想起我們團契裡肯定有這方面的資料,所以就來查查,便於做準備。」
  
  秦學鍇道:「我們團契成立逾十年了,這些年陸陸續續收來的書籍和舊報紙足有半屋子,關於民間傳聞的資料專收在一個高櫃裡,找起來需費不少時間,下午我左右無事,不如幫你們一起找。」
  
  他是會長,要查團契裡的資料,怎麼也繞不過他去,紅豆想來想去,實在找不到藉口將秦學鍇支開,只好笑道:「那就麻煩秦學長了。」
  
  她嗓音又脆又甜,秦學鍇聽得臉一紅,忙轉過臉:「我是團契的會長,這些事本就應該的,何必說麻煩不麻煩的話。」
  
  三人穿過校園,繞過小教堂後頭一排老舊課室前,因年久失修,課室屋頂有些漏雨,目前極待修葺,暫不做課室。
  
  學生們覺得課室空著可惜,便跟學校借來做團契的活動室,要麼放些活動用的工具,要麼收藏會裡的資料。
  
  秦學鍇領著兩人到了最裡頭一間課室前,取了鑰匙開門。
  
  紅豆問秦學鍇:「秦學長,我們這個團契只說成立十年了,當初到底是誰成立的?」
  
  秦學鍇驚訝道:「不是第一回活動就說了嗎,這團契是當年一位姓鄧的數學系學長組辦的。」
  
  紅豆無所謂地點點頭,第一回來參加活動時,同學們忙著自我介紹,場面亂得很,她又素不喜歡聽長篇大論,因此當初秦學鍇介紹團契淵源時,她只聽了一耳朵。
  
  顧筠推推鼻子上的鏡架道:「紅豆肯定當時忙著吃東西去了。」
  
  這時門打開,三人入內,紅豆慢慢打量屋內書櫃,隨口問:「那這位鄧學長現在何處?」
  
  「只聽說去了北平,具體在何處謀事就不知道了。」秦學鍇徑直走到窗邊,打開最靠裡的書櫃,自下而上看了一眼,對紅豆和顧筠說,「全在這裡了。」
  
  紅豆跟顧筠一對眼,兩人擼起袖子,踮腳就去搬最頂上的那一遝資料,被秦學鍇攔住:「你們拿下面的資料,上面的我來吧。」
  
  三個人轉眼便分好了工,秦學鍇負責最頂上的書櫃,紅豆負責中間,顧筠最矮,負責最下面兩層。
  
  等將書和雜頁從櫃上搬出來,秦學鍇問紅豆:「要找的東西有沒有具體範圍,是儀式還是異術,西方的還是東方的?」

  紅豆將東西挪到一邊,自顧自翻那些泛黃的書頁:「只知道是幾根一尺來長的木釘,不知何故被人釘在了人身上,我也說不好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更不曉得那東西具體是做什麼用的。」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大約這麼長,這麼尖。」
  
  顧筠膽子絲毫不遜於紅豆,聽了這話連臉色都未變:「咦,還有這麼古怪的東西,你從哪裡聽來的。」
  
  秦學鍇略一思忖:「倒有點像西方所說的對付吸血鬼的法子,不過這說法毫無根據,只用來唬唬小孩,世人都知吸血鬼根本是沒影的事,難道真會有人相信這麼荒誕不經的傳聞?」
  
  紅豆一愣,先前只往本地民間傳聞上想,倒沒想到西方那些神秘學上頭,忙道:「那我來找找西方教會的資料。」
  
  三個人各對著一摞書頁,翻了半天,一無所獲。
  
  最後紅豆總算在一份專講奇聞的報紙上發現了木釘的一則小漫畫,畫上畫一牧師,牧師手中握了一根木樁,正要釘向所謂吸血鬼的胸口。
  
  然而那木樁足有桿麵杖那麼粗,而中午賀雲欽在桌上畫的那種兇器是又尖又細,可見兩者之間並無半點相似之處。

  紅豆再一細想,王美萍這幾件案子若系同一夥人所為,這些人非但能一再犯案,而且有辦法逃避員警的搜索,可見他們自有一套專對付員警的本領,不是天才就是瘋子。
  
  忽聽顧筠道:「你們來看看這上面的記載,這畫的東西是不是所謂的木釘。」
  
  紅豆過去一看,見是本線裝古籍,年代已杳不可考,書頁泛黃脆薄,彷彿隨時都能被風吹碎。顧筠翻到的那一頁,密密麻麻記了一段話,旁邊還配有一副插畫, 的確畫的是細長的木釘樣的物事。
  
  紅豆一字不落讀完,想起中午賀雲欽所說的首飾店的事,微微色變,暗忖,難道跟那個人有關係嗎?看來需儘快去找哥哥才行。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9 09:50 PM

第17章
  
  紅豆拿過那書,對秦學鍇道:「學長,我能把這書拿回去做摘抄嗎?」
  
  秦學鍇道:「這些資料都是歷屆團契成員從各處搜羅而來的,若是要取回家私用,得先做個登記。」
  
  說著便從另一個常用的書櫃裡取了一個線裝登記本,抄下那書的封頁——《玄宗野錄》。
  
  三個人又將先前搬出來的資料一一收回書櫃,從雜物室出來。
  
  眼看要走到校門口了,秦學鍇看看紅豆,忽道:「你們下午可還有旁的安排, 昨天我聽同學說,大劇院排了白玉龍的新電影,既然下午無課,不如一道去大劇院?」
  
  紅豆滿心惦記找玉淇表姐,唯恐錯失良機,哪有心思去看電影,忙笑道:「家裡還有急事,需儘快趕回去,今日之事麻煩秦學長了,下回我和顧筠請秦學長看電影。」
  
  秦學鍇早不知被紅豆拒絕過多少回了,失望是失望,卻並不氣餒,只無奈笑 道:「那就等下回了。」
  
  秦學鍇走後,顧筠對紅豆道:「你到底在查什麼,不告訴秦學鍇,總可以告訴我吧?」
  
  紅豆將那本書夾到後座上,騎上腳踏車:「暫時還不能說,不過只要能搞清楚真相,我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你,我還有事,先走了。」
  
  騎了一截,回頭看顧筠仍抱書站在校門口,又折回來道:「你沒事早些回家, 近些日子別一個人單獨出門,尤其別去車站之類的熱鬧地方。」
  
  顧筠對紅豆的性情知之甚詳,聽了這話,淡然說出自己的猜測:「我就知道你肯定在查什麼,說吧,是不是你哥哥警局裡出什麼稀奇古怪的案子了?」
  
  紅豆擺擺手,揚長而去:「反正你先回家,明天早上見。」
  
  ***
  
  早就中午吃飯時,紅豆跟虞崇毅約好了,若在團契裡有什麼發現,直接去公共租界警察局找他。
  
  到了警察局,門口阿伯認得紅豆,笑呵呵道:「紅豆又來找哥哥了。」
  
  紅豆下了車,甜甜一笑道:「龔阿伯,麻煩幫我進去跟我哥哥遞個話,就說我有急事找他。」
  
  過了會,龔伯從裡頭出來道:「你哥哥這就出來。」
  
  沒多久,哥哥出來是出來了,身邊卻還跟著員警廳的其他同僚。
  
  其中有一人蠻氣派,大約四十多歲,生得倒是儀錶堂堂,就是臉色看著有些濁氣,似是長期耽於酒色所致。
  
  紅豆認得這人是白廳長,對其並無好感,見他們出來,忙悄悄將腳踏車推到旁邊樹蔭底下,轉臉看街對面的風景。
  
  白廳長被一眾人簇擁著走到車邊,趾高氣昂地正要上車,誰知一眼看見了紅豆,愣了一下,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一遭,轉過身去,遙遙對龔伯招招手。
  
  龔伯忙一溜煙跑過來。
  
  白廳長指了指紅豆:「那小姑娘哪來的。」
  
  龔伯微微哈腰道:「回白廳長的話,這是虞警佐的妹妹,說有點急事來找她哥哥,這就要走了。」
  
  虞崇毅皺了皺眉頭。
  
  白廳長頗感興趣地轉臉看向虞崇毅:「你妹妹?怎麼,不介紹認識認識。」
  
  虞崇毅笑容微僵,礙於職位,不得不謹慎回道:「屬下有些東西落在家裡了,讓我妹妹幫忙送一趟,馬上就走,廳長,您不是為了陳白蝶的事要專門去一趟法國領事館麼,時間不早了,該上車了。」
  
  白廳長喉嚨裡笑了兩聲:「虞崇毅啊,你在我手底下混跡數年,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這麼不會說話,你妹妹看著倒是比你機靈多了,也罷,早些去早些回,領事館回來,我還約了朋友談事情。你剛才是說,你也要出去辦案?」
  
  虞崇毅道:「我想去查一查陳白蝶和王美萍兩人社會關係上的交集點。」
  
  白廳長意味深長道:「難怪你剛才說有事,不肯跟我們一道去領事館,也好,那麼,稍後見。」又仔細看了紅豆幾眼,這才上了車。
  
  等那車揚長而去,虞崇毅拉了紅豆到一邊:「下次別來警局找我了。」
  
  紅豆滿臉厭惡地看著街盡頭的車影:「那人剛才問什麼呢?」
  
  虞崇毅說:「就問問你是誰,沒說別的。總之你下回別來了,有什麼事等我回去再說。」
  
  想起白廳長走時的目光,他心裡不無隱憂,白廳長的太太是本埠出了名的悍婦,畏於河東獅吼,白廳長在太太在世時還算懂得收斂,然而自從太太去年一病死了,白廳長活像掙脫牢籠藩籬的困獸,到處花天酒地,恨不能以加倍的風流來彌補過去二十年的所謂『不幸婚姻』。
  
  與此同時,放話出來:因吃了前頭太太的虧,這回定要找個才貌雙全的。先後收了幾任小老婆,仍不知足,又將主意打到了女學生的頭上。只目前尚未找到合心合意的,續弦的事不得不暫時擱置罷了。
  
  紅豆心裡想的卻是另一層,點頭道 :「嗯,我下回不來了。」免得叫哥哥上級看見,平白挑哥哥的理。
  
  虞崇毅道:「你在這等我一會,我進去跟同僚說我出去辦案。剛才白廳長他們在,我不方便取王美萍的驗屍單出來。」
  
  紅豆驚訝道:「為什麼要把王美萍的驗屍單取出來?」
  
  「賀雲欽要看。」
  
  紅豆撇撇嘴,哥哥還真把賀雲欽的話當回事:「哥,你就不怕賀雲欽別有用心?」
  
  虞崇毅一心破案,聽了這話苦笑道:「哥哥當員警這幾年,別的本領不見漲, 看人的本事還是有幾分的。不管賀雲欽懷著什麼目的而來,總歸他不會是壞人。我現在只想儘快找到你表姐,就算洩漏了什麼不該洩漏的,哥哥也認了,大不了不做員警,再去找別的營生。」
  
  紅豆怔住,原來哥哥竟是真不想做員警了。再想想剛才哥哥在白廳長面前那副拘束樣子,隱約也能體會到哥哥的苦衷。
  
  一時間五味雜陳,也就未再說話。
  
  虞崇毅很快就去而複返,手裡果然多了個布袋,徑直走到紅豆面前,推了腳踏車道:「我們先去富華巷找賀雲欽,約好了五點半,眼看快到時間了,他既然去了王彼得處找資料,沒准會跟你一樣有些收穫。」
  
  紅豆嘟著嘴上了後座。
  
  兩人到了富華巷,原以為還要等些時候,誰知賀雲欽早就到了。
  
  虞崇毅煞住車:「賀先生。」
  
  賀雲欽老早就看見紅豆懷裡抱了不少東西,料定他們兄妹下午有不少收穫,便道:「怎麼樣,王美萍的驗屍單拿來了嗎?」
  
  虞崇毅道:「拿來了。」
  
  紅豆見賀雲欽開口就問王美萍的驗屍單,對於自己在王彼得處的收穫卻隻字不提,有心想扳回他們兄妹的主導地位,怎奈哥哥不肯配合,胸口憋了好大一團悶氣,一時無解,乾脆仰頭看天,藉觀賞碧清的天空來紓解不虞。
  
  賀雲欽心裡好笑,假裝沒看見紅豆一臉不悅,提議道:「大街上說話不方便,對面有家咖啡館,我們去那說話吧。」
  
  三人到了咖啡館,找了僻靜角落坐了。
  
  虞崇毅將袋子遞給賀雲欽道:「這裡是王美萍的驗屍單,還有陳白蝶失蹤前後身邊所有人的口供,全在這裡了。」
  
  賀雲欽翻開報告,皺了皺眉:「所以王美萍是上禮拜才死的。」
  
  紅豆大感意外:「上禮拜才死?王美萍不是失蹤三月了嗎,為什麼那些人三月後才殺她?」
  
  賀雲欽看向紅豆:「虞小姐,你之前不是去學校團契找線索了嗎,查到什麼沒有。」
  
  紅豆想了想,左手拿出那本《玄宗野錄》,右手掌心朝賀雲欽攤開:「賀先生不是也去王探長處找資料了嗎,發現了什麼,不如彼此交流一下。」
  
  賀雲欽跟她對峙片刻,毫無慚色地笑笑道:「王彼得不在家,我沒能找到資料。不過我向你保證,晚上我會再去他家一趟,如果虞小姐不介意,到時候可以跟我一道。」
  
  紅豆沒想到他臉皮這麼厚,明知他打定了主意空手套白狼,卻因急於跟哥哥討論案情,只瞟他一眼,便寬宏大量地翻到那頁:「看看這上面畫的木釘,跟王美萍身上是同一種嗎?」
  
  虞崇毅凝眉一看,微訝道:「看著確實是同一種,咦,這是什麼書,你從團契裡拿來的?」
  
  賀雲欽拿了那書到手中翻看:「《玄宗野錄》?」
  
  紅豆指了指對他們道:「你們看邊上這段話,這上面寫著,人死後,用木釘在人的屍身上,可以打散這人的魂魄,姑且不說這法子經不經得起推敲,你們不覺得這兇手太古怪了嗎,殺了王美萍還不夠,還要用這種法子來害她,王美萍初來上海,兇手哪來的機會跟她生出深仇大恨。哥,你查過王美萍在紹興的事嗎,她過去可曾在家鄉跟誰結過仇?」

  虞崇毅搖了搖頭道:「她父母都說王美萍平時老實本分,這回來上海,也是想托她舅舅在本地謀個事,一來攢點嫁妝,二來貼補家用。她舅舅舅媽也說王美萍性情溫和,很少跟人起爭執。」
  
  紅豆靜了一靜,說出自己早前的推論:「玉淇表姐禮拜六最後出現的地方是袁箬笠前妻名下的首飾店,而王美萍則是在火車站失蹤的,巧就巧在火車站也有一家袁家的洋裝店……也就是說,這兩宗失蹤案多多少少都跟袁家有些瓜葛,哥,你之前核實過沒有,火車站那洋裝店現是屬於袁箬笠,還是其前妻?」
  
  「這……我還未來得及去核實。袁家的離婚官司靜悄悄就辦完了,當時並未見報,我們也無從知曉他們的財產具體是如何分割的,那家麗華首飾店因為生意做得大,所以誰都曉得現今的老闆娘是袁箬笠前頭太太,怎麼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賀雲欽盯著那書頁,頭也不抬接話道:「她是在懷疑這些案子跟袁箬笠的前妻有關。」
  
  虞崇毅怔住:「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她一個不愁衣食的貴太太,為何要綁人害人?」
  
  紅豆瞄瞄賀雲欽,不得不承認,這人比哥哥思路轉得快多了,交流案情一點也不滯澀。
  
  她想了想,模仿彼得專欄的語氣道:「我只是在找這幾個失蹤者的共同點。哥,你查過袁箬笠為什麼要跟她前頭太太離婚嗎?」
  
  虞崇毅道:「查了,成親十年,太太未有生育,袁箬笠為了子嗣才跟太太辦的離婚手續。」
  
  紅豆暗暗點頭,難道是出於愧疚,所以袁箬笠離婚時才撥了不少財產給前妻?
  
  她繼續試著找三名失蹤者的共同點:「那你查過陳白蝶跟袁箬笠的關係嗎,她跟袁箬笠認識嗎?」
  
  虞崇毅露出頭痛表情:「陳白蝶在本埠關係網太複雜了,跟她有來往的人不在少數,袁箬笠怎麼說也是一位體面的富商,就算陳白蝶認得他也不奇怪,就不知道他們除了表面上的交際往來,還有沒有別的私人關係,這就要再去詳細盤問陳白蝶身邊的人了。」
  
  賀雲欽道:「不必查了,陳白蝶現今的金主我認識,兩人已在一起超過兩年,而袁箬笠是去年才離的婚,在此之前及在此之後,他都不可能跟陳白蝶有旁的關係。對了,虞小姐,你還記得那日南寶洋行的陸敬恒是什麼時候出現在茶話會的嗎?」
  
  那個小開?紅豆決定稍後再回答這個問題,只追問道:「陳白蝶的金主是誰?」
  
  賀雲欽避而不答:「這跟本案無關。」
  
  紅豆奇道:「你怎麼知道一定無關?」
  
  賀雲欽抬眼看了看她,正要接話,咖啡館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一行人從外頭進來,前頭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說話:「陳白蝶的事情弄得我們員警廳上上下下人仰馬翻,為了找她,連覺都不敢睡,領事館那幫洋人廢話連篇,除了添亂,半點忙都幫不上,剛才我本想去找他們,想了想,不如找你出來商量商量。」
  
  白廳長?虞崇毅和紅豆一對眼,忙用最快速度將桌面上的驗屍單藏到桌子底下。
  
  那人看見虞崇毅,愣了一下:「虞崇毅?」
  
  虞崇毅站起來道:「白廳長。」
  
  白廳長看見紅豆,頓時大起興趣,一隻手夾著雪茄,另一手指了指紅豆,以極其文雅的口吻問虞崇毅:「這是你妹妹?」
  
  虞崇毅臉色有些難看:「是。」
  
  白廳長含笑盯著紅豆看了一回,瞇了瞇眼,正要讓虞崇毅將紅豆領過去正式見面,忽然瞥見紅豆對面的賀雲欽,認出他來,笑道:「這不是賀老的二公子嗎,怎麼,你也認識他們兄妹?」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9 09:51 PM

第18章
 
  賀雲欽淡淡往椅背上一靠:「白廳長。」
  
  他語氣頗隨意,笑容卻很寡淡。
  
  白廳長早前跟賀雲欽打過幾次交道,心知這人出身好、學問富,平素與人來往時最講涵養,輕易不擺臉色,像今天這種將「不悅」寫在臉上的情形,簡直少有。
  
  他納罕地吸了口雪茄,雖不知自己何處得罪了對方,自問並無碰軟釘子的興趣,乾巴巴笑了笑,便施施然在對面坐下,衝虞崇毅招手:「你們在跟賀二公子談事情?」
  
  虞崇毅過去回話:「跟賀先生打聽點東西,稍後就回警局。」
  
  白廳長望瞭望紅豆,放柔語氣道:「你們談完事情先不要走,待我這邊忙完,我請你們兄妹到大萬國吃飯如何?」
  
  虞崇毅垂下眼簾:「多謝廳長美意,只是我妹妹年紀小不懂事,怕說錯話惹白廳長不高興,況且母親家裡做了飯,還等著我妹妹回家吃晚飯。」
  
  白廳長怫然道:「虞崇毅,下午讓你介紹你妹妹的時候,你就一味的推三阻四,現在我不過想做個東,你又百般搪塞。怎麼,難道我白某人想請下屬吃個飯都不行?」
  
  虞崇毅嘴裡直發苦:「白廳長——」
  
  「不必囉嗦了。」白廳長斷然截住他的話鋒,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這就讓于榮他們給大萬國打電話訂位子。」他最不喜歡下屬跟他講條件,今日這頓飯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紅豆早已覺白廳長的態度不對勁,礙於對方是哥哥頂頭上司,一時不敢妄動,聽了這話,她強壓著滿腔怒火起了身,笑了笑,便要拿些話來打消這人的念頭。
  
  還未等她開口,賀雲欽隨手將手裡的茶水單擱到桌上,起身道:「白廳長這話說得太晚了,我今天晚上已經在附近訂了館子請虞小姐吃飯,這就要走了。」
  
  白廳長錯愕片刻,訝笑道:「賀公子莫不是在開玩笑?」
  
  賀雲欽道:「白廳長說笑了,我可是誠心誠意請虞小姐吃飯,何來玩笑一說。虞小姐,時候不早了,我們早些走吧。白廳長,少陪。」
  
  紅豆微訝地望著賀雲欽,賀雲欽也正望著她。
  
  他表情認真,絲毫不像在開玩笑。
  
  她只愣了一秒,忙用最快速度收拾好東西,淡著臉跟上賀雲欽。
  
  白廳長目送紅豆背影消失在門口,冷笑著看向虞崇毅:「虞崇毅,這是怎麼回事?別告訴我賀孟枚的老二正追求你妹妹。」
  
  虞崇毅生平從未扯過謊,眼下為了讓白廳長死心,竟含糊地應了一聲。
  
  白廳長細思一回,越想臉色越陰,原本不過起了三分意,一激之下,竟非成事不可,將雪茄重重摁進煙灰缸,鼻子裡冷哧道:「難怪你們兄妹瞧不上白某了,虞崇毅,別怪我沒提醒你,像賀雲欽這種縉紳人家的公子哥,追求個把姑娘算什麼,娶回家才算你妹妹的本事,除非哪天你們能請我吃上你妹妹的喜酒,不然這頓大萬國的飯她遲早躲不掉。」
  
  ***
  
  紅豆跟賀雲欽一前一後到了外頭,誰都未開口說話。
  
  寂然了一會,紅豆看看賀雲欽:「剛才謝謝賀先生。」
  
  賀雲欽並不看她,只隨意地望著對面的巷口,笑了笑道:「我這是想著晚上要辦案,不想在無聊的事情上浪費時間罷了。」
  
  紅豆閉嘴不吭聲了,賀雲欽這話像是惟恐她多想似的,可就算她再自作多情,也不會誤會賀雲欽對她有什麼好感。
  
  她輕輕撇嘴,看向另一邊。
  
  兩個人好長時間沒再搭言,等了一會,虞崇毅終於得以脫身,出來尋他們。
  
  當著賀雲欽的面,虞崇毅隻字不提剛才的事,只推了那腳踏車:「賀先生,剛才謝謝你了。」
  
  賀雲欽道:「王彼得出門應該回來了,我們去他處再找找資料,陳白蝶是在法租界的寓所失蹤的,寓所目前應已查封,不知虞先生有沒有寓所的鑰匙,如果有,我想最好今晚我們能進去搜搜。」
  
  虞崇毅道:「我有是有陳白蝶寓所的鑰匙,可是算來她失蹤已十天了,警方先後進去排查過幾次,就算寓所裡有什麼痕跡,估計也早已被破壞了。」
  
  賀雲欽略一思忖,點點頭道:「有總比沒有好,現在人多不方便,等晚上人少些了我們再去瞧瞧。」
  
  紅豆自顧自坐上了哥哥的後座,虞崇毅溫聲勸道:「今晚事情很多,也許會忙一整晚,你明日還要上學,一會就回去吧,別跟著我們一起去王彼得處了。」
  
  紅豆搖搖頭,說道:「哥哥別忘了我記性很好,就算別的忙幫不上,總可以幫你們找資料,王美萍死得那麼慘,我現在最怕玉淇表姐也遭了毒手,就算回了家,我也一定睡不踏實的。」
  
  虞崇毅踟躕著不肯鬆口,紅豆有些發急,搖著他胳膊道:「哥,你就讓我一起去吧。」
  
  賀雲欽頭一回聽紅豆在哥哥面前撒嬌,雖是無意識的,聲音卻極為嬌軟清潤,聽了幾句,那聲音彷彿就在耳根子底下,癢絲絲地對著他吹氣。鬼使神差的,他居然抬手摸了摸後頸,仍覺得有些不自在,於是又從褲兜裡取出一根煙含上。
  
  虞崇毅被紅豆纏了一會,為難地看向賀雲欽,見賀雲欽半點反對的意思都無,暗鬆了口氣,對紅豆道:「那你先給家裡搖個電話,免得母親放心不下,晚上你幫我們找資料,等回頭我們去法租界的時候,我再送你回家。」
  
  ***
  
  王彼得果然外出回來了,聽洛戴說賀雲欽前來拜訪,先還滿臉高興,轉眼看見賀雲欽大搖大擺帶來了虞氏兄妹,臉頓時一沉,回到會客室,將兩腿高高擱在桌面上,用報紙擋住臉,懶怠招呼他們。
  
  賀雲欽走到書房,自顧自蹲下身翻了翻某個角落成堆的書籍,對紅豆和虞崇毅說:「王探長收藏的民間古怪傳聞的資料全在這裡了,你們先好好找一找,若有什麼發現就告訴我。我再好好看看王美萍的驗屍單。」
  
  紅豆點點頭,將資料大致分做兩邊,跟哥哥一人負責一遝。
  
  賀雲欽坐到邊上的法蘭絨沙發扶手椅上,看那份驗屍單。
  
  三個人在裡屋翻東西說話,外頭的王彼得一無動靜,也不知是他覺得這些資料無關緊要,還是根本眼不見為淨。
  
  賀雲欽起初一言不發,待翻完整份驗屍單,才皺眉道:「王美萍身上的傷痕全是近一個禮拜得來的,而且從好幾處大面積的軟組織挫傷及胸口的致命貫穿傷來看,兇手行兇時近乎冷血。這就說不通了,兇手既這般殘忍,為什麼過去三個月, 反而肯善待王美萍。」
  
  外頭嘎吱了一聲,似是王彼得挪動了一下椅子。
  
  虞崇毅壓低嗓音接話道:「法醫官檢驗過,王美萍生前不曾遭過侵犯,過去三個月也不曾受過虐打。」
  
  紅豆一邊低頭翻資料,一邊道:「哥,王美萍跟她生前的相貌比起來,變化大不大?」
  
  「王美萍的屍首被人發現時,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臉部也被人擦拭乾淨了,頭面部未遭過損毀,極容易辨認出是她本人。」
  
  「我是說她可像西洋醫學所說的出現了『營養不良』等變化,王美萍失蹤前的照片我看過,身型微胖結實,你們找到她屍首時,她可瘦了許多?」
  
  虞崇毅不解。
  
  賀雲欽早就在研究這個問題,聽了這話,順口接話報出洋法醫寫的數字:「122磅。」
  
  紅豆回想了一下王美萍的真人照:「她多高?」
  
  賀雲欽言簡意賅:「4尺八寸。」
  
  紅豆極慢地點頭:「以這個身高來說,122磅算豐滿了,可見王美萍自被綁票後,一直被人好吃好喝養著,三個月下來,非但未變得面黃肌瘦,反而還更胖了。」
  
  她說完,繼續埋頭找資料。
  
  王彼得卻在外頭咳了一聲,沒得到賀雲欽的回應,幾秒後,椅子也跟著響了幾聲。
  
  賀雲欽只當沒聽見,仍一本正經對著那份驗屍單:「王美萍被找到時,穿的並不是來上海時的那套二藍布斜襟襖褲,而是一條淺紫色織錦旗袍,怪就怪在那旗袍的衣料似乎還不錯,可見她被人綁架期間不短吃穿,虞先生,你們查過這條旗袍的來源嗎,是做的還是在成衣店買的?」
  
  虞崇毅訥訥道:「我們問是問了,可是這衣裳滿大街都是,當時問了好幾家百貨公司都沒有,衣裳後頭又沒有百貨公司的標籤,所以都猜是裁縫店裡做的——」
  
  王彼得不知何時進來了,聽了這話,鼻子裡冷哼一聲:「可是上海的裁縫店有數百上千爿,你們嫌找起來太費工夫,所以也就沒有再繼續往下查,自然也就錯過了找尋兇手線索的關鍵時機。」
  
  虞崇毅滿臉慚色。
  
  紅豆不忍看哥哥被人指摘,忙打岔道:「如果能確定這旗袍不是出自百貨公司,那就更怪了,王美萍被綁架期間,誰給她做的旗袍?前頭那樣待她,後頭為什麼要用那種奇怪的法子殺她?」
  
  她原以為王美萍定是被關在不見天日之所,整日備受折磨,可照這些拼湊起來的線索看,至少頭幾個月,王美萍非但不短吃喝,還有新衣裳穿。
  
  賀雲欽摸了摸下巴:「有幾種可能,一種就是兇手過去三個月出於某種原因不能傷害王美萍,必須將她好好供養起來,不知這一點跟所謂儀式有沒有關係。還有 一種可能就是——」
  
  王彼得靠在門邊,掏出酒壺飲了一口酒:「案中案。」
  
  紅豆納悶:「什麼叫案中案?」
  
  賀雲欽道:「就是綁架王美萍跟殺害王美萍的並非同一夥人。」
  
  他想了想道:「虞先生,儀式的事暫且擱到一邊,現在有兩樁事急等著辦,必須兵分兩路。第一就是你回警局取了王美萍屍首上的衣裳來,利用你的員警身份,連同你的同事,到火車站附近的裁縫店一家一家去排查,務必在天亮之前找到那旗袍的出處。第二,就是用你的鑰匙打開陳白蝶法租界的寓所,讓我和王探長進寓所進行線索收集和痕跡分析——」
  
  王彼得鼓起眼睛:「誰要去了?」
  
  紅豆瞄他一眼,賭他八成會去。
  
  賀雲欽見虞崇毅面露難色,道:「若是一切順利,明早也許能找到三個月前真正綁架王美萍的人。只是陳白蝶的寓所目前仍在封鎖狀態,不便讓警方的人知道我們進去搜查證據,如果虞先生實在放心不下,可以讓虞小姐同我們一道。」
  
  虞崇毅吃了一驚:「紅豆?她怎麼行,她完全不懂證物搜集和痕跡學,萬一破壞了什麼就不好了,而且她明天還有課,晚上需回家睡覺。」
  
  王彼得抱著胳膊道:「有賀博士在場,他自會好好看著虞小姐,必定不會讓虞小姐破壞現場的。」
  
  賀雲欽看看牆上的西洋鐘:「虞先生,時間不多了,還請早些拿主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9 09:51 PM

第19章
  
  紅豆坐在洋車後座上,頻頻往陳白蝶的公寓門口看。
  
  這寓所是洋人比照大飯店風格新建的新式公寓,地處法租界的逸摩路,裝潢摩登,所配設施齊全,樓內還附所謂升降電梯。
  
  剛才從王彼得處出來時,賀雲欽為了節省時間,叫了一輛洋車。等車到了,又讓車夫回家,自己充當司機。
  
  出發時,王彼得先還表現得不大情願,後見賀雲欽作勢要發動油箱,這才抖了抖外套,以極泰然的姿態上了車。
  
  到了逸摩路,賀雲欽將車停在公寓對面的馬路上,問虞崇毅:「陳白蝶的寓所外可還有哨衛?」
  
  虞崇毅道:「陳白蝶剛失蹤時,我們留了兩名同僚把守,後因寓所裡實在找不出什麼有用的線索,現已撤了。」
  
  賀雲欽往對面看了一眼:「那就更少了一道麻煩,虞先生,我們四人一道上去太惹眼,不如你先上樓,我和虞小姐王探長稍後再進去。」
  
  虞崇毅道:「可是這寓所的門房規矩極嚴,凡六點以後的拜訪者,若無某位住客的首肯,一律不得入內,我只能以查案的名義帶你們一同進去,不然我怕門房不肯放行。」
  
  賀雲欽手指敲了敲方向盤,一時未接話,王彼得在後頭插嘴道:「賀雲欽既這麼說,自是有他的辦法,虞長官無需多言,只管去便是了。」
  
  虞崇毅略有所悟,臉上泛出一絲尷尬之色,撓了撓頭道:「王探長說的是,那我先上去開門,陳白蝶的寓所在4樓,出了電梯左拐即是。」
  
  他走後,紅豆想起王彼得一路上沒少對哥哥冷嘲熱諷,憋了好大一肚子氣,見他二人說話,只管看著外頭,不接他們的茬。
  
  只好奇地想,照王彼得所說,賀雲欽要麼就是認識寓所裡的某位元住客,要麼自己便是該寓所的住客,不然不能大搖大擺進去。可是聽賀雲欽早前的意思,他自己也沒怎麼來過,也就是說,他認識裡頭的某位元住戶,就不知是誰。
  
  王彼得和賀雲欽說了幾句話,因都忙於推敲案情,很快都沉默下來。
  
  半明半暗中,不知誰肚子咕嚕嚕一聲叫,因車內安靜,這聲音被放大了數倍, 落在耳裡無比尷尬。
  
  賀雲欽斜眼看向王彼得,王彼得抬了抬眉毛道:「不是我。」
  
  紅豆默默摸了摸肚子。
  
  從中午到現在,她一口東西都沒吃,嘴上不說,肚子卻出賣了她。
  
  其實就算大方承認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尷尬,怕賀雲欽猜到是她,忙佯裝無事看向窗外。
  
  賀雲欽摸摸下巴,推開車門道:「我出去看看。」
  
  等了一會,虞崇毅不見出來,賀雲欽倒是回來了,上車後,將一包東西遞給王彼得,另一包隨手給紅豆:「先隨便墊墊肚子。」
  
  王彼得故意道:「我可不餓。」
  
  賀雲欽冷笑道:「知道你不餓。」
  
  紅豆接過那包東西,見是桂花糕和烘山芋,大不好意思,忙清了清嗓子,故作淡然道:「謝謝賀先生。」
  
  賀雲欽道:「上樓怕破壞痕跡,最好現在在車上吃完。」
  
  「嗯,知道。」
  
  默然一晌,賀雲欽看向後視鏡,見紅豆默默吃了一會,似是惦記著哥哥未吃晚飯,只吃了兩塊桂花糕,便將剩下的都捧在手裡。
  
  不一會虞崇毅出來了,將鑰匙收回懷中道:「房門現在是虛掩著的,樓內的巡邏每半個小時會巡視一遍,我特意等他們走了再開的門,你們這時候進去正好。」
  
  賀雲欽看看腕錶,八點零五分。
  
  「虞先生,那我們先進去,火車站若有收穫,記得到王彼得處跟我們碰頭。」
  
  虞崇毅點點頭道:「好。」
  
  又看向妹妹:「哥哥先走了,回來再送你回家。」
  
  紅豆將那包只吃了一小半的糕點遞給虞崇毅:「喏,賀先生買的,哥哥拿著路上吃。」
  
  賀雲欽一隻胳膊擱在車窗上,另一隻手扶著方向盤,聽他兄妹說話,不知為何有些羨慕,忽然想起自己也有妹妹,頓覺精神一振,等他們話說完了,開車門道:「走吧。」
  
  ***
  
  公寓的門房果然認識賀雲欽,見了他便說:「咦,賀先生許久不來了。」
  
  賀雲欽點點頭,一句話未說,領著紅豆和王彼得進了電梯。
  
  到了陳白蝶的房間門口,賀雲欽推了推門,門應聲而開。
  
  三人進內,賀雲欽將門鎖好,對紅豆道:「虞小姐,稍後我和王探長檢查房間時,你最好緊跟著我們,不管你看見了什麼,切記不要觸碰任何物品。」
  
  紅豆道:「放心吧,我都曉得的。」
  
  王彼得哼了一聲:「密斯虞極富好奇心,這話一定要說到做到。」
  
  紅豆暗暗撇嘴,懶得跟王彼得抬杠。
  
  賀雲欽蹲下身去看大理石雪白光亮的地面,先看腳下,然後沿著走廊,用目光緩緩搜索面上的痕跡,一寸都不放過。
  
  紅豆牢記賀雲欽的囑咐,不敢亂走,忙也挨著他蹲下,靜悄悄的、好奇地觀察賀雲欽的一舉一動。
  
  片刻後,賀雲欽起身去推右手邊的下人耳房,剛推開門,紅豆寸步不離地跟了過來,總之無論他轉身或是抬頭,老是能聞到從紅豆身上傳來的幽幽一縷暗香,那香氣有著少女特有的清甜氣息,暖融融的鑽入鼻端,無端擾人。
  
  他突然轉過臉:「虞小姐,我這邊需要靜下心來做事,你跟在我身邊不方便,去跟著王探長吧。」
  
  紅豆一愣,見他有些不耐的模樣,以為自己果真影響了他的判斷,忙退開兩步道:「好。」
  
  轉過身來,對著王彼得的背影研究一番,暗想,此人長期酗酒,腦筋應是不如賀雲欽靈敏的,即便被她干擾兩下,料也無妨。
  
  於是大搖大擺走到王彼得身後。
  
  王彼得聽得後頭的腳步聲,不由一愣,扭頭看了看紅豆,又暗瞪一眼賀雲欽。
  
  紅豆自顧自仰頭觀摩天花板上的吊鐘式樣的水晶燈,只當沒看見他嫌棄的眼風。
  
  好在王彼得也知查案要緊,倒也未說什麼。
  
  外頭的房間排查完,王彼得領著紅豆進到陳白蝶的臥室,邊走邊說:「虞崇毅說陳白蝶目前獨居,失蹤那天,陳白蝶大約是晚上八點半回的寓所,不知道想起了 什麼,回房打電話叫了車,又穿上外套出了門。下人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見陳白蝶不見回來,這才想起給陳白蝶所在的天迤影片公司和家裡人打電話。」
  
  他說著,視線一抬,見賀雲欽盯著梳粧檯上的鏡子,走近一看,原來鏡面上有 一大片淺紅色的痕跡,油油的泛著光,似是什麼東西胡亂塗抹過。
  
  「口紅?」
  
  賀雲欽對王彼得道:「拿來吧。」
  
  王彼得眼睛一歪:「什麼?」
  
  賀雲欽頭也不回:「你說呢。」
  
  王彼得只擺了一會架子,很快從懷裡拿出一小盒紙片狀的物事。
  
  賀雲欽從盒子裡取了一塊紙片,鍇了一小塊鏡面上的油紅色印跡,收入盒內。
  
  紅豆暗猜那是專門用來做分析的洋人的一些玩意,不免斜睨王彼得一眼。
  
  這人口口聲聲說對案子不感興趣,出來時倒不忘帶上痕跡分析的專用道具。
  
  賀雲欽道:「應該是陳白蝶講電話時隨手用口紅記下了什麼東西,電話號碼、 或是人名地名,然後她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又隨手將其抹去了。」
  
  紅豆用手對著那鏡面認真比劃了一番:「會不會是一長串電話號碼?這麼大一片範圍,按理名字和地名寫不了這麼長。」
  
  王彼得聽了這話,倒有些刮目相看,略一躊躇,從另一個兜裡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德制照相機,對著那鏡面拍了幾張照片,道:「倒也未必。要是光用眼睛看看就能猜到是什麼,也就不會有這麼多破不了的懸案了,還得回去洗了膠片好好分析。」
  
  三人又在房內其他地方細細搜查了一番,未有其他收穫,眼看已到了九點五十幾分,便走到門廊,聽外頭的動靜。

  不一會,就聽走道裡有人說話,想是樓裡的門房見到了整點,前來巡邏。
  
  等腳步聲消失,三人才從房裡出來。
  
  ***
  
  虞崇毅遠比他們來得要快,三人剛回到王彼得處,還未將膠捲洗出,洛戴便領著虞崇毅上來了。
  
  他手裡拎著包東西,鼻尖上沁著細碎的汗:「一家一家問過了,有個裁縫認得這旗袍,說是上個月有個老媽子拿了抄好的尺寸給別人做衣裳,因那尺寸跟老媽子本人相差太遠,裁縫覺得奇怪,所以至今記得,那老媽子常來做衣裳,裁縫知道她現在一家姓劉的人戶做事。」
  
  賀雲欽皺眉:「姓劉?」
  
  虞崇毅點頭:「因為劉家就在車站附近,我已跟我同僚去過了,誰知那主人說老媽子上禮拜便辭工不做了,現已回了家鄉,我又問這老媽子本埠可有親戚,那人說只知道有個老姐妹在另一戶富戶做事。巧的是,那富戶姓袁。」
  
  紅豆霍然起身:「姓袁?」
  
  賀雲欽想了想道:「既做旗袍,至少王美萍的失蹤與這家人脫不了干係。可是從這裁縫店這條線索來看,這人行事留下了不少漏洞,與兇手的行兇手法又有些出入。虞先生,若事情的確跟袁家有關,你需立刻回警局申請搜查令。」
  
  虞崇毅道:「我就是這麼想的,因正好路過富華巷,覺得這條線索太緊要,所以上來說一聲。」
  
  王彼得嘴裡嘖了一聲,思索著對賀雲欽道:「假如事情沒你的那麼複雜,這戶人既能綁架王美萍,自然也能綁架潘玉淇和陳白蝶,也就是說,只要能在袁家搜到什麼證據,潘陳二人的下落自然就水落石出咯?」
  
  賀雲欽沉吟著沒接話,紅豆也滿心疑惑。
  
  虞崇毅卻振作了精神對紅豆道:「紅豆,哥哥沒時間送你回家,今晚只能勞煩賀先生走一趟了。」
  
  賀雲欽訝然抬頭看他一眼。
  
  虞崇毅說完也顧不上喝洛戴端來的水,轉身便下了樓,不一會又回轉,對紅豆道:「你放心,只要能找到你表姐,不論多晚,哥哥一定想法子送消息給你和母親。」
  
  紅豆想了一會剛才的事情,對賀雲欽道:「難道真是袁家做的?見王美萍孤身 一人來上海,又無甚見識,所以軟禁了她給袁箬笠生孩子?」
  
  可是不對啊,哥哥昨天雖然有意壓低了嗓音,她還是聽見了一耳朵,王美萍生前非但未遭受過袁箬笠的侵犯,還被養得白白胖胖的。
  
  既然孩子還未養出來,為何就被殺了?
  
  「袁箬笠不贊同這件事?」她極慢地在屋裡轉身,「還是說他們後來才知道她是『滬上一支筆』的外甥女,見王美萍的舅舅在報紙上罵得太兇,怕身敗名裂,所以才生出了殺人滅口的念頭?」
  
  她求證似的看向賀雲欽,他也是正看著她。
  
  可是他並無接話的意思,只看看牆上的西洋鐘:「近十一點了,虞小姐,我這就送你回家。」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9 10:18 PM

第20章
  
  紅豆其實還想留下來看賀雲欽和王彼得分析線索,然而賀雲欽並沒給她商量的餘地,說完那句話就率先往樓下去了。
  
  她不甘心地跟在他後頭,一邊走一邊想,這要是她哥哥,只消她耐著性子磨一會,很快就會鬆口。
  
  賀雲欽走在前頭,也有些納悶。原以為紅豆定會想法子留下,誰知居然安靜異常。論理該鬆口氣,不知為何又有些失落。
  
  眼看要下樓了,紅豆決定最後試一回:「賀先生晚上要洗膠片嗎?」
  
  她分明想跟他打商量,口吻比平時軟了好些,他只靜了一秒,便配合地停下腳步,佯作驚訝回頭道:「虞小姐有事嗎?」
  
  紅豆笑吟吟的:「哥哥去袁家搜捕,賀先生和王探長留下來進行研究,加起來統共才兩雙手,能做的委實有限,我們目前尚不清楚那兇器的來源,袁家的事又疑點重重,我在想,既然那本《玄宗野錄》是我找來的,不如我順便拿走一些王探長收集的神秘學資料,等我回家好好看看,也許天亮之前能有什麼收穫。」
  
  夜深了,她想幫著做些什麼,又不便留下來,那麼,把這些未翻到的資料拿回去查找一遍也是好的。
  
  賀雲欽沉吟著不搭腔,等了一會不見紅豆繼續纏磨,只好無所謂地點點頭道:「也好。」
  
  兩人搬了一大堆資料下了樓。
  
  開了洋車,路上紅豆只是忙於翻資料,賀雲欽則推敲案情,兩人都未開口。
  
  到了同福巷,賀雲欽見弄口黑魆魆的,便將車停到馬路邊,親自送紅豆到樓下。
  
  紅豆懷裡抱著那堆舊書慢慢地走,腦子裡回想這一下午發生的事,雖說她至今不懂賀雲欽主動幫忙查案的目的,但這人好像沒頭幾回那麼討厭了,起碼兩人不拌嘴的時候,這人還算好相處。
  
  彭裁縫家早就熄了燈,路燈黃黃地照著門前的水泥汀,四下裡寂靜非常。眼看要邁臺階了,紅豆猛然想起自己的腳踏車還落在王彼得處,忙轉身要問賀雲欽,誰知賀雲欽也正想事情,一時躲避不及,紅豆的額頭「咚」的一聲磕到了他的下巴。
  
  紅豆直喊唉喲,忙往後退了一步。
  
  賀雲欽嘶了一聲,似乎也撞得不輕。
  
  待身子站穩,紅豆皺眉直揉額頭,暗想,她的頭頂只到他的下巴,難道他比哥哥還高麼,這人看著高挑,胸膛竟那般結實,好在他衣裳上乾乾淨淨的,沒什麼汗氣。
  
  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冒了一堆念頭,這才想起來問他:「賀先生沒事吧。」
  
  賀雲欽隔了一會將手從下巴上拿下來,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語帶輕謔:「虞小姐的頭可真結實。」
  
  紅豆訕訕道:「我才想起來我的腳踏車落在王探長家了。」
  
  賀雲欽一怔:「太晚了,再回去拿恐怕來不及了。」
  
  「那我明早再去富華巷取腳踏車。」
  
  兩人重又安靜下來,草叢裡傳來幾聲蟲蝥的啾啾鳴叫聲,因入了秋,遠比不上盛夏時節熱鬧,默然了一會,她抬眼看他,正要致謝,忽然身後有人推開門出來,先是咦了一聲,接著便極為柔豔道:「賀先生?」
  
  這聲音紅豆認得,當即回頭一看。
  
  邱小姐踩著高跟鞋,嫋嫋婷婷站在門邊。
  
  她似是正要去百樂門上班,身上穿件湖水綠蜜絨旗袍,外頭套著件同色絨線衫。頭上新燙了髮,烏蓬蓬的像煙花炸開了似的,臉龐只巴掌大小,兩片唇亮汪汪紅彤彤,眉毛也細細的畫得極長。
  
  賀雲欽微斂了笑意道:「邱小姐。」
  
  邱小姐看看賀雲欽,又看看紅豆,語氣裡似有探究之意:「虞小姐,原來你跟賀先生認識。」
  
  紅豆想起賀雲欽上回來三樓找過邱小姐,自問並無跟這兩人寒暄的興致,淡淡點點頭道:「邱小姐,賀先生,我先回去了,你們慢慢聊。」
  
  說罷,推開門進了樓。
  
  兩人似乎又說了幾句,一時沒聽到離去的腳步聲。
  
  紅豆上了樓,母親惦記著玉琪的事,仍在等她。跟母親說了幾句話,她想起剛才的事,便走到裡屋臥室的窗前,好奇地往下看。
  
  底下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無。賀雲欽已走了。
  
  ***
  
  紅豆翻了半晚舊書和舊報紙,沒看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惦記著一早要去富華巷取回腳踏車,於是三點多就睡了。

  六點起來,到了樓下,裁縫鋪門口的涼棚下竟停著一輛腳踏車,她一呆,走過去彎腰仔仔細細摸了摸,確是她的腳踏車無疑。
  
  難道是賀雲欽一大早給她送來的?她愣了好一會。倒也好,她不必專門坐電車去王彼得處,一下子省了不少功夫。
  
  她美滋滋地騎了車,看看時間還早,料那個白廳長不會這麼早便去衙門裡點卯,便騎車到警局,打算去打聽打聽哥哥是不是回來了。
  
  哪想到剛到警局門口,有一輛車也到了。門打開,第一個出來的是虞崇毅,跟在後頭的則是一名白淨瘦弱的中年太太。
  
  這人似乎受了很大刺激,一下車便用手扶著胸口,一徑顫聲道:「我說過我沒有殺人。」
  
  虞崇毅臉板得死死的,說話還算客氣:「袁太太,請你先進去等待問話,要真不是你做的,我們必不會冤枉你。現在我們有幾條重要線索要向你確認,事關另兩名失蹤者,請袁太太配合。」
  
  那女人情緒似乎不大穩定,聽了這話尖聲道:「原來你們也知道我是袁太太, 請你們去把袁箬笠找來,就算我耽誤了子嗣、對不起他們袁家,畢竟十年夫妻,我出了事,他不該避而不見。」
  
  虞崇毅道:「袁先生也是我們的問話物件。」
  
  袁太太臉上一白:「你們到底要做甚麼,王美萍我們早就放走了,她死了,不該問我們呀,你們該去找兇手——」
  
  紅豆一眼不眨地望著對街,原來這就是袁箬笠的前頭太太,相貌倒著實過得去,身板卻太羸弱了些,話裡話外似乎仍對袁箬笠有著濃濃的眷戀。
  
  再想想那回茶話會的情形,袁箬笠應是在追求表姐,表姐也很屬意他,若是兩人結了婚,可真就沒這位前頭太太什麼事了,難道就是因為這個,袁太太才想出那樣的餿主意?
  
  不管怎麼說,既查到了這人頭上,表姐總該有消息了。
  
  想到這,紅豆心境立時寬舒了好些,眼看時間不早了,便騎車回了學校。
  
  ***
  
  因昨晚幾乎未眠,她第一堂課直打瞌睡。
  
  捱到下課,顧筠同她到門口信箱取報紙,想起什麼,忽道:「我聽說最近有人追黎露露,你猜是誰,就是上回騷擾你的南寶洋行的陸敬恒。」
  
  紅豆抬了抬眉毛,這人這麼快便轉移目標了?簡直妙極,那人像隻擾人的蒼蠅似的,既換了追求對象,自然就不會再來吵她了。
  
  兩人邊說邊走,隔老遠便看見校門口停著輛氣派非凡的洋車。
  
  定睛一看,陸敬恒大剌剌站在車前,手裡捧著一大捧濃豔馥麗如絲絨般的紅玫瑰,似在等人。
  
  看到紅豆,陸敬恒明顯怔了一怔,不過他很快就嫌棄的撇過了頭,大有不屑之態。紅豆想起賀雲欽敲打過這人幾回,雖不知陸敬恒是不是因為賀雲欽才轉換了態度,仍大覺心情愉悅,拉了顧筠便走。
  
  不一會,外文系的系花黎露露出來了,陸敬恒手執鮮花,極瀟灑地迎過去。
  
  黎露露似還有些靦腆,拉了另外兩名女同學,三個人手把手走到車前。
  
  陸家司機過去開門。
  
  因那車夫腰板筆直,走路如風,紅豆不由多看那人一眼,車夫身著身體面西裝,四十多歲,方方正正一張闊臉,滿臉謙卑的笑容。
  
  他恭恭敬敬替黎露露她們開了門,轉而到前頭坐下。
  
  ***
  
  回了課室,紅豆看時間還在,便趴在桌上假寐。
  
  顧筠問她:「賀竹筠的母親下禮拜大壽,家裡有晚會,邀了不少同學去她家玩,你去不去?」
  
  紅豆聽了這話眼睛都未睜:「賀竹筠還沒問到我頭上呢,等她正式邀請我,我再考慮去不去吧。」
  
  顧筠奇道:「你平時也頂愛四處亂逛,這麼好的機會,你怎麼拿起喬來了。」
  
  紅豆擺擺手:「我最近家裡有事情,心裡亂糟糟的,沒心思出去玩。」
  
  顧筠托腮望向課室窗外,剛好段明漪跟外文系主任汪玫莉並肩走過。
  
  她望著段明漪那曼妙的背影道:「段先生說起來才二十三四歲,總感覺跟我們隔著輩分,你知道段先生跟她小叔子也是中學時的同學嗎?我聽說賀雲欽一直對他嫂子念念不忘——」
  
  紅豆抬頭冷笑道:「顧筠,枉你一肚子學問,怎麼也學得貴耳賤目了?」
  
  顧筠愣了一下:「我也只是隨口說說,並沒說一定相信,你發脾氣做什麼?」
  
  紅豆摸摸臉:「我發脾氣了嗎?」
  
  顧筠很認真的點頭:「你發脾氣了。」
  
  紅豆低頭想了想,很快便伸了個懶腰:「對不住,昨晚睡得不好,肝火太旺, 你別跟我說話,讓我再睡一會。」
  
  顧筠問她:「那賀竹筠的邀請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我也就不去了。」
  
  紅豆抬起顧筠的手腕看她的錶:「我家裡有件很重要的事,我等我哥哥中午給我消息呢,只有事情能塵埃落定,我才有心思出去玩。」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9 10:23 PM

第21章
  
  下了課,紅豆到校門口等哥哥,等了一會未果,心知哥哥無暇來找她,只得自行回家。
  
  到家才發現舅舅舅媽也來了,周嫂忙著在廚房做飯,母親則陪坐在沙發上安慰舅媽。
  
  幾天不見,舅媽活像又老了五歲似的,舅舅也瘦了一大圈。
  
  見了紅豆,兩人連笑容都擠不出,滿屋子愁雲慘霧。
  
  紅豆一琢磨,舅舅舅媽怕是打聽到袁箬笠倆口子被叫到了警局,以為定有收獲,所以才迫不及待前來打探消息。

  周嫂端菜從廚房出來,擺了滿滿當當一桌菜。
  
  然而倆口子木呆呆地對著飯碗,誰也無心吃飯。
  
  「今天都已經禮拜三了,玉琪可是上禮拜六失蹤的,眼看五天了。」舅媽喃喃說著,眼淚掉了下來,「就算最後能找到,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胡說。」母親給她夾了一筷子菜,「你忘了你小時候給玉淇算過命,說她大富大貴,遇事定能逢凶化吉,現在案子都還沒破,你們先自己說喪氣話,要是你們先垮了,玉琪玉沅她們怎麼辦?」
  
  受這種氛圍地感染,紅豆也跟著沒胃口起來,勉強扒了幾口飯,便藉口看書,回屋繼續研究那堆王彼得處得來的東西,進屋時,順便還掩上了門。
  
  要是讓舅媽他們知道王美萍是被那種古怪的兇器殺害的,怕是當場就能昏過去。
  
  看了一會,忽然聽到客廳裡喧嘩起來,似是有人回來了。
  
  紅豆忙下了床,趿著拖鞋出屋,一愣,不止哥哥,賀雲欽和王彼得也來了,
  
  紅豆舅舅常在場面上行走,一眼就認出了賀雲欽:「賀先生?」只不認得王彼得。
  
  賀雲欽似乎沒料到家裡有這麼多人,臉上閃過詫色,很快便恢復如常:「潘先生。」
  
  虞崇毅一旁解釋道:「舅舅,舅媽,賀先生你們都認識了,這位呢,是大名鼎鼎的王探長,兩位都是我請來幫助破案的,正虧了他們二位,我們才能這麼快查到袁箬笠夫妻頭上。」
  
  因著玉琪一事的打擊,舅舅舅媽身上平日的圓滑世故早去了一大半,聽了這話,呆呆地望了賀雲欽一晌,忽然張大了嘴道:「玉淇的失蹤真跟袁箬笠有關?玉琪現在在何處?」
  
  虞崇毅忙作安撫道:「舅舅舅媽,你們稍安勿躁。」
  
  請賀雲欽和王彼得進了書房,對紅豆說:「你先招呼一下賀先生和王探長。」
  
  紅豆想起今早賀雲欽幫她取回腳踏車,正要打算好好當面向他道謝,便親自沏了茶,端著茶盤往書房去。
  
  進屋一看,王彼得坐在沙發上,賀雲欽卻站在窗前。
  
  不僅如此,他還古怪地將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口,似在比量窗棱的長度。
  
  看上去竟像在研究屋子結構似的,
  
  紅豆納悶地將茶端放到桌上:「賀先生,王探長,請喝茶。」
  
  賀雲欽回轉身來,若無其事道:「虞小姐。」
  
  紅豆望著他走近,忽想起那晚來找邱小姐時,他也曾站在裁縫鋪門前往樓上看了許久,當時她以為他看的是邱小姐或是樓裡的某個人,莫非她猜錯了,他當時看的竟是這座老房子不成?
  
  可是這老洋房有什麼值得他研究的。
  
  賀雲欽端著茶盅喝茶,抬眼一看,見紅豆正用探究的目光望著他。
  
  他靜靜望她一會,忽拿話打岔道:「你哥哥上午已跟公共租界的同僚將去袁家名下所有產業查遍了,既沒找到陳白蝶,也沒找到潘玉淇。」
  
  紅豆雖然早懷疑事情不簡單,聽了這消息仍大失所望,哪還有心思追究剛才的事:「難道真像你早前猜的那樣,這一系列失蹤案是所謂案中案?今天早上我看到袁太太時,她口口聲聲說王美萍的死與她無關。」
  
  賀雲欽嗯了一聲:「從袁太太的供詞來看,自從去年她跟袁箬笠辦理離婚手續後,精神狀態就出了點問題,袁箬笠也說他前妻一直在一家英國西醫診所看病。」
  
  紅豆愕然:「精神有問題。」
  
  賀雲欽點頭:「四個月前,袁太太聽說袁箬笠開始正式追求你表姐,特意到震旦大學去看過你表姐,見你表姐各方面都很出色,大受了刺激,認為自己之所以失去婚姻全是因為自己沒有生育能力的緣故,便去找袁箬笠,說只要他能回到她身邊,她不再堅持要求一夫一妻制,等給袁箬笠納了妾,子嗣問題自然可以得到解決。可是袁箬笠當時已經有了你表姐,斷然拒絕了這提議。」
  
  王彼得唏噓不已,忍不住插話道:「袁太太重婚無望,萌生了借腹生子的荒唐念頭。有一回她到車站那爿袁家名下的洋裝店收賬,正好王美萍下了火車,因舅舅舅媽尚未露面,好奇之下,王美萍便進了那洋裝店閒逛。袁太太跟王美萍聊了幾句,見她單純膽小,身體又極為結實,認定她是恰當的借腹生子的人選,便摒退了下人,將她哄騙到後院,打算以銀錢作餌,哄王美萍給她和袁箬笠生下一個孩子。
  
  「王美萍本是要來投奔舅舅,聽了這話自然不幹,袁太太為了讓她回心轉意,怎麼也不肯放她走,只好吃好喝供應著,每天去勸說王美萍一回。」
  
  「誰知這時候王美萍的舅舅報了官。」紅豆了然地點點頭,「因為員警沒能立刻找到王美萍,周同強接二連三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痛罵員警,袁太太這才知道自己無意中闖了大禍,軟禁的不是別人,竟是『滬上一支筆』的外甥女。」
  
  王彼得滿臉鄙夷:「這女人昏了頭,不知該怎麼收場,倘若就此將王美萍放出去,整個上海灘都會知道她為了生孩子犯下了這樣的蠢事,事情一旦傳揚開來,不但她有觸犯律條之虞,甚至會連累袁家的生意,想來想去,惟有硬著頭皮繼續軟禁王美萍。」
  
  紅豆不解:「可是後來王美萍死了。如果僅僅是軟禁,怎會導致王美萍的死亡?」
  
  賀雲欽接話道:「按照袁太太的說法,一個禮拜前,袁箬笠無意中知道了此事,大驚之下,把袁太太痛罵了一頓,說她簡直是瘋子,逼她立刻放了王美萍。袁太太見袁箬笠不肯參與她的計畫,又不忍心一輩子囚禁王美萍,便兌換了一筆豐厚的款子當賠金,鄭重向王美萍賠禮道歉,當晚放她走了,時間是八月二十六日,也就是上禮拜三。」
  
  「上禮拜三?」紅豆訝道,「可是王美萍的屍首是上禮拜六被發現的,如果袁太太和袁箬笠沒說謊,難道說王美萍失蹤僅三天就遇害了?」
  
  賀雲欽沉吟了一回,看向她道:「最詭異的地方不在這裡,如果陳白蝶的案子系同一人所為,她失蹤已有十一天,確切的日期是八月二十二日,也就是說,我們早前的猜測統統得推翻,王美萍並非本案第一個受害者,陳白蝶才是。」
  
  紅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怔了好一會,試著理清腦中亂糟糟的思路:「你的意思是,陳白蝶是八月二十二日失蹤的,王美萍的實際失蹤日期是八月二十六日(上禮拜三),而我表姐則是八月二十九日失蹤的(上禮拜六),所以真正的失蹤順序是:陳白蝶、王美萍、潘玉淇?」
  
  賀雲欽揚揚眉:「是這樣沒錯。所以一切得推翻重來。」
  
  他頓了下:「昨晚我和王探長洗了膠捲,陳白蝶在鏡面上寫下的的確是一串數字,經過分析,只能知道第一個數字是7,後面的數字卻已經無法進行還原了。如果把她定為第一個受害人,我們一來要重新定位三名受害人的共同點,另外需馬上找人確認陳白蝶八月二十二日前後的具體行蹤。」
  
  他臉上泛起些古怪之色,想了想,忽然抬頭對紅豆道:「我回家一趟,大概一個小時以後會回來。」
  
  紅豆一呆,跟上幾步道:「賀先生打算找誰確認?」
  
  然而賀雲欽並未做答,拉開門便走了。
  
  王彼得掏出酒瓶喝了一口:「陳白蝶的金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9 10:24 PM

第22章
  
  賀雲欽回了賀家公館,徑直往二樓去。
  
  正好賀太太扶著丫鬟打算回房午歇,看到兒子,愣在門邊:「你總算捨得回來了,外頭吃過飯了沒。」
  
  賀雲欽腳步一頓,親自過去替母親開門,笑道:「我這麼大人了,還能餓著自己嗎。」
  
  賀太太輕嗔道:「整天不知道在忙些什麼,成天不著家,我這做母親的想見兒子一面都不容易。」
  
  走了幾步,又扭頭看兒子身上的衣裳:「你這衣裳還是昨日的,昨晚一晚沒回家,去何處了?」
  
  賀雲欽摸摸眉毛,跟在母親身後進了房:「昨晚在朋友處忙事情,來不及回家,也就未換。父親在家嗎?」
  
  「在書房呢,你父親近來也不知在心煩什麼,總是愁眉不展的。」賀太太扭頭吩咐下人拿換洗衣服來,「找你父親做什麼。」
  
  賀雲欽散漫一笑:「商量母親過壽的事。」
  
  賀太太性情溫柔寬舒,遇事素不愛深想,見兒子這麼說,也就信以為真,努嘴道:「生日年年都過,難為你父親每年都大張旗鼓弄一回。」
  
  嘴上這麼說,眼睛卻含著笑意,分明對丈夫有種溫柔托賴。
  
  賀雲欽笑容微淡,隨手接過母親脫下來的披肩遞給下人,腦中暗想,不怪妹妹這般單純好哄,跟母親性情倒是如出一轍。
  
  賀太太一邊說,一邊坐在妝台前,先是對著鏡子左右一顧,接著又抬起胳膊攏了攏頭髮,忽然想起一事,臉色一亮,扭身看兒子:「早上聽你大姐說你前日派余叔回家跟她討衣裳,怎麼,難道外頭交女朋友了?」
  
  賀雲欽抬了抬眉毛道:「沒有的事,拿衣裳是給朋友應急的。」
  
  賀太太一怔:「你左拖右拖的總不肯交女朋友,到底是怎麼想的,你也知道, 因為你和明漪是中學同學的緣故,到現在外頭還有些風言風語。要是你能早些成親,不就正好堵了這些人的嘴了麼。」
  
  賀雲欽微訝道:「兒子現在又沒有中意的,總不能為了辟個謠,隨便找個人湊合過日子,何況行得正走得直,沒影的事理它做什麼。」
  
  賀太太瞪他:「你現在大學裡教書,平時也總在外頭交際,難道就沒有喜歡的女孩子?下禮拜我過生日,我特意交代了竹筠,讓她多邀些同學過來玩,她的那些同學都是受了西式教育的女學生,想來跟你一定談得來,若是看上的,就算年紀小點也不怕,等你們結了婚,往後她是要繼續讀書也好,留洋也罷,我這做婆母的, 橫豎都不拘著她。」
  
  賀雲欽撿起妝臺上的梳子遞給母親,故作認真道:「這話兒子記住了。」
  
  賀太太氣笑道:「只管拿話敷衍我,從來沒個正形。」
  
  又往房門口瞟一眼,淡淡道:「最好找個處處都比明漪強的,母親看了高興, 你自己也稱心。」
  
  賀雲欽壓根沒聽到這句,只還在想母親說的「年紀小」這三個字,不知為何腦海裡冒出一人,這人明爽潑辣,講起道理來動輒長篇大論,看著似乎頂沉穩,可有的時候又很稚氣,比如不過到外頭吃頓館子,也能興致勃勃地對著功能表研究半天,簡直讓他看不透。
  
  出了會神,他對母親道:「媽,您不是要午歇嗎,兒子先回屋換衣裳,一會還有急事去找父親商量。」
  
  賀太太道:「晚上回來吃飯嗎?」
  
  賀雲欽道:「事忙,怕是不得空。」
  
  到了書房,賀雲欽抬手敲門,不一會,管事過來開門,見了賀雲欽:「二少爺。」
  
  賀雲欽點點頭,對管事說:「莊伯,我想跟父親單獨說幾句話。」
  
  管事一怔,忙掩了門出去了。
  
  賀孟枚正立在窗前吸煙鬥,聽到動靜回頭一看,緊蹙的眉頭略略舒展:「今日怎麼回了家,學校裡不用教書嗎?」
  
  賀雲欽摸摸下巴,走近,笑了笑道:「父親,兒子想向您打聽一件事。」
  
  ***
  
  賀雲欽走後,紅豆跟王彼得在書房大眼瞪小眼。
  
  因為前幾日的事,兩人多多少少還有些芥蒂,談話無法順利展開,氣氛也有些僵滯。
  
  悶了一會,紅豆見王彼得的茶喝完了,忙將茶盅放到茶盤裡道:「我給您續茶去。」
  
  客廳裡,哥哥已將現今為止的調查結果告知了舅舅舅媽,因玉淇仍下落不明, 舅媽複又哭了起來。
  
  哥哥和母親正忙著寬慰,外頭有人敲門。
  
  因客廳裡正亂著,紅豆便過去開門。
  
  打開一看,卻是賀雲欽。
  
  「賀先生。」
  
  虞崇毅抬臉一看,忙起身跟著賀雲欽到書房。
  
  賀雲欽到了書房,長話短說:「陳白蝶二十日跟去過郊區的一家道觀上香,因是跟一位秘密朋友單獨去的,所以身邊人和電影公司的人都不知情,二十一日,又接到了南寶洋行陸家發來的請帖,帖子上寫著陸家有晚會,邀她二十三日前去赴宴。」
  
  王彼得道:「可是陳白蝶二十二日便失蹤了,這晚宴自然也就去不成了。」
  
  賀雲欽回臉看紅豆:「虞小姐,你舅舅在南寶洋行供職多久了。」
  
  紅豆想了想道:「已快十年了,三年前升的買辦。」
  
  賀雲欽沉吟著未搭腔,王彼得想了一想,從沙發上起身,看向虞崇毅:「虞長官,不如請你舅舅舅媽進來一趟,讓賀雲欽問問南寶洋行的事情。」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9 10:25 PM

第23章
  
  紅豆起身去開門:「我這就請他們進來。」
  
  待潘茂生和潘太太進了房,賀雲欽開門見山道:「潘先生潘太太,令嬡失蹤前可曾去過郊區。」
  
  倆口子錯愕地一對眼,潘太太搖頭道:「這……自從玉淇到震旦當文員,結識了不少朋友,時常在外頭交際,就算有時候跟朋友出去玩耍,也不大告訴家裡人。」
  
  賀雲欽道:「我聽說潘小姐還有一個妹妹,二小姐對她姐姐的事也不知情?」
  
  潘太太道:「玉沅比她姐姐小四歲,如今在女子師範大學念書,性情刁鑽得很,動輒跟她姐姐吵架拌嘴,兩姐妹在一起說的話還不如跟我們倆口子說得多。」
  
  紅豆眨眨眼,這話倒不假,玉沅處處都喜跟姐姐做比較,常吃姐姐的醋,每回去舅舅家玩,沒少撞見玉沅使小性子。
  
  賀雲欽又問:「既然潘先生在南寶洋行供職,近來陸家可曾給令嬡發過帖子? 譬如請她去赴晚宴之類的。」
  
  潘太太想了一回,一時沒有印象,不得不求助地看向丈夫。
  
  潘茂生思索了一會道:「近來有沒有給玉淇發過帖子我不知道,可是我們少東家曾經追求過玉淇一段時間。」
  
  「陸敬恒?」
  
  潘茂生點頭:「因玉淇不中意我們少東家,斷然拒絕了少東家的追求,少東家這人本就沒什麼長性,見玉淇不肯理他,轉頭又去追求別人去了,此事也就再無下文。」
  
  賀雲欽看一眼王彼得,忽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為了查找線索,潘先生潘太太可否准許王探長去令嬡的房間再搜查一回。」
  
  王彼得眼睛一瞪,似乎想提反對意見,可是賀雲欽看都不看他,只等著潘茂生和潘太太的答覆。
  
  虞崇毅在一旁道:「舅舅舅媽,王探長曾偵破過好些懸案,是搜集線索的專家,玉淇的房間,雖說早前法租界的員警去看過,但還是請王探長再查一遍來得穩妥。」
  
  潘茂生和潘太太異口同聲道:「那就有勞王探長了。」
  
  做好安排,幾人出來客廳,虞太太見兒子女兒都要去潘公館幫忙,臨時起了意,也跟著上了車。
  
  潘茂生的洋車擠不下這麼多人,紅豆便挨著哥哥上了王彼得的洋車。
  
  王彼得今日難得未酗酒,充當車夫。
  
  賀雲欽坐在一邊,翻看著虞崇毅抄下來的袁箬笠前妻的供詞道:「八月二十三那日,袁太太為了掩人耳目,特等到天黑才將王美萍放出來,怕王美萍再次走丟,又親眼看了王美萍上了一輛黃包車才走,可惜袁太太因為長期服藥,精神大受影響,怎麼也想不起車夫的長相,自然也就無從確認黃包車車夫的身份。」
  
  紅豆道:「賀先生是懷疑車夫是兇手?可是陳白蝶當晚失蹤時叫的是輛洋車,我表姐從新亞茶社出來時,叫的也是一輛洋車。」
  
  說著便轉頭看向虞崇毅:「哥,你們確認過麼,這兩輛洋車可是同一家車行的?」
  
  虞崇毅點頭:「早前已經確認了陳白蝶家裡搖過的外線,後頭又跟袁箬笠確認了玉淇那天所叫的洋車,兩家洋行並非同一家,車夫也不是同一人。」
  
  賀雲欽道:「不管二十三日當晚王美萍中途是否下過車,後來又遇到了什麼人,那個黃包車車夫都是關鍵人物。也許是兇手,或者是目擊者,可眼下陳白蝶和潘玉淇還在兇手手中,如果大張旗鼓登報找人,以兇手謹慎的性子,極可能會打草驚蛇,為了湮滅證據,沒准會提前下手。所以為今之計,只能順著袁家洋裝店往周同強家去的那條線路,再好好的暗中摸查一遍。」
  
  紅豆皺了皺眉頭,以前看彼得專欄時,看他們擘肌分理,條條線索擺到眼前,原以為只要有些偵探本事,破案幾乎是手到擒來的事,可這一回她親自跟著賀雲欽和王彼得四處輾轉,處處碰壁,才知道線索的搜集和整理這麼艱難和瑣碎。
  
  好在黃包車不比洋車,晚上接客時常有個固定線路,想要找到那車夫,不至於像大海撈針那般困難。
  
  賀雲欽問紅豆道:「虞小姐,陸敬恒禮拜六那日曾出現在茶話會上,而且一來就因為騷擾虞小姐製造了一起不大不小的鬧劇,你還記得陸敬恒大概什麼時候進來的,當時可還有其他異樣之處?」
  
  虞崇毅蹙起眉峰道:「陸敬恒騷擾過你?」
  
  紅豆嫌惡地唔了一聲,認真回想當天的事:「當時我正聽賀先生講課,我記得賀先生剛講了一段開場白,後頭就有人踢我的椅子,回頭看才知道是南寶洋行的小開,那位子本來坐的是一位洋人,我也不清楚陸敬恒什麼時候進來的。」
  
  賀雲欽看著王彼得道:「記得當時開講前我和你在後頭休息室說了一會話,大概四點鐘到大廳講課,也就是說陸敬恒四點鐘左右就已經到了新亞茶社,而潘玉淇則是三點二十五分離開的首飾店。」
  
  「所以賀先生是在懷疑陸敬恒?」
  
  賀雲欽道:「只是一種直覺。我現在不清楚三名受害者之間到底有什麼關聯,只知道陳白蝶失蹤前接到過南寶洋行的帖子,而你表姐早前拒絕過陸敬恒的追求,甚至你表姐失蹤當日,陸敬恒也曾出現在新亞茶室,他有洋車、有體力,具備一切作案的條件,如果稍後搜查你表姐房間沒有別的發現,我和王探長今晚會好好跟著陸敬恒。」
  
  ***
  
  到了潘公館,紅豆剛下車,忽有人叫她道:「紅豆。」
  
  賀雲欽聽這人直呼紅豆的名字,朝那人一看,認出是叫秦學鍇的聖約翰學生,記得上回在新亞茶室的舉行茶話會,就是這人帶頭牽線組織起來的。
  
  紅豆停下腳步:「秦學長。」
  
  秦學鍇走近,這才看到紅豆身後的賀雲欽和王彼得,愣了一愣,忙打招呼道:「賀教授,王探長。」
  
  正好這時潘複生停好車來領路,賀雲欽便朝秦學鍇淡淡笑了笑,往潘公館走去。
  
  只聽後頭紅豆脆甜的聲音問秦學鍇:「秦學長怎麼會來這裡。」
  
  秦學鍇道:「系裡一位先生住在這條街上,我來給先生送東西。」
  
  走了幾步,聲音漸小,幸而紅豆未跟那人說太久,很快便跟了上來。
  
  進了潘公館,下人過來開門,潘太太領著賀雲欽和王彼得上二樓:「玉淇的房間在樓上。」
  
  上了樓,沿著走廊往裡走了一截,側手邊一個房間忽然開了門,一名少女板著臉從房裡出來,見到賀雲欽等人,明顯愣了一下。
  
  紅豆走過去道:「玉沅。」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9 10:26 PM

第24章
  
  玉沅理都不理紅豆,目光在各人身上掃過一圈,最後落在父親旁邊那個體面男人身上,語氣漠然:「這是要做什麼。」
  
  賀雲欽微訝地看她一眼,並未接話。
  
  潘茂生見女兒不知禮數,大感慚愧,忙將玉沅拉到一邊,惡狠狠地低斥了幾句,回過頭來,又滿懷歉意對賀雲欽和王彼得道:「都怪鄙人管教無方,小女言行無狀,多有冒犯,還望賀先生和王探長別見怪。請隨我來,這邊才是長女的房間。」
  
  說著便領著一行人往走廊盡頭走,玉沅轉過身,仍注目眾人的一舉一動。
  
  到了玉琪房間門口,賀雲欽對潘茂生道:「潘先生,潘太太,稍後王探長和我會進令嬡房間搜查,為了找得仔細,不便太多人入內,除了虞先生,餘下諸人還請在門口稍候。」
  
  潘茂生只愣了一愣,想起早前法租界員警來時的光景,忙道:「自當如此。」一邊說,一邊打開玉淇的房門。
  
  賀雲欽走到房內環顧一圈,轉臉見紅豆在門口好奇地往內看,衝她招手道:「虞小姐,進來幫個忙。」
  
  玉沅不滿:「為什麼紅豆可以進去。」
  
  潘太太氣得擰她的耳朵:「你這孩子今天怎麼回事,書越念越回去了,人家這麼說,自有人家的道理。」
  
  玉沅不服氣道:「我也想幫著找姐姐嘛。」
  
  賀雲欽低頭撿起梳粧檯上一樣東西,淡淡道:「虞小姐受過些粗淺的訓練,不會破壞現場。」
  
  玉沅扭頭看紅豆:「你什麼時候受的訓練,我怎麼不知道。」
  
  紅豆懶得跟玉沅抬杠,抬步便往內走,一路走一路想,賀雲欽甚少擺出咄咄逼人的姿態,可他無論到了何處、無論面對多麼強勢的角色,似乎總能不聲不響就占據主導地位。
  
  在她和哥哥面前如此,在王彼得面前亦然。
  
  這回到了舅舅舅媽家,仍是他說了算。
  
  而她是一向不喜歡被人支配的,若不是為了找表姐,她才不會乖乖聽他的話呢。
  
  她走到他身後:「賀先生需要我做什麼。」
  
  賀雲欽擰開一瓶法蘭西香水,遞給紅豆:「這是你表姐的?」
  
  紅豆接過一聞,一股子馥鬱怡甜的香味沖鼻而來,細辨之下,紅玫瑰摻雜絲絲青草,便點頭道:「嗯,她常用這味道。」
  
  「每天都用?」
  
  紅豆舉起瓶子一看,已用得只剩最後一點瓶底了,但因久不來舅舅家,不敢回答得很篤定:「應該是。」
  
  玉沅抱著胳膊在外頭冷冷作答:「這香水是我姐姐的朋友送給她的,同樣的式樣市面上找不出幾瓶,她喜歡得緊,每天都用。」
  
  賀雲欽抬眼看她:「什麼朋友?」
  
  「不知道。」玉沅臉微微一紅,平直的語調鬆動了點,「追求姐姐的人那麼多, 我哪能個個都認識。」
  
  「八成是袁箬笠。」潘太太道,「玉淇從不隨便收別人送的禮,可這香水她不但收下了,還日日都拿來用,說明她極鐘意這人,可惜這孩子擔心我們不贊同她跟袁先生來往,總瞞著我們,不然我們也能早點想起袁先生這條線索了。」
  
  賀雲欽從王彼得處討了一塊乾淨手帕,將香水噴到上頭,等表面那層酒精揮發了,交給紅豆:「收起來吧。」
  
  紅豆一凜,忙學著那晚他們保存證物的模樣,小心翼翼將那手帕包好了。
  
  賀雲欽見她如此慎重其事,不由有些好笑,怕露了痕跡惹惱她,蹲下身看妝檯和牆壁之間的縫隙。
  
  紅豆收好那帕子才反應過來,賀雲欽這是將她當作了打下手的了?倒是比王彼得高明多了,支使她的時候不顯山不露水的,事後才叫她反應過來。
  
  見賀雲欽半蹲在地上不知研究什麼,只得也跟著蹲下來。
  
  賀雲欽看了一晌,見那縫隙裡頭似乎夾了一些東西,不知是何物,對紅豆道: 「你去跟潘先生借個西洋手電筒來。」
  
  說這話時頭也不抬,想是使喚紅豆使喚得越來越順手了。
  
  紅豆悶悶地應了一聲,到外頭接過下人找來的西洋手電筒。
  
  賀雲欽打開電筒,往後頭一掃,皺眉道:「不是說法租界的員警來搜過房間嗎,怎麼這後頭全放過了?」
  
  王彼得本來在檢查床底,聽了這話放下床擺,冷笑著起身:「本埠警察向來如 此,能來做做樣子已不易了,難道還指望他們用心找證物?」
  
  虞崇毅漲紅了臉,辯無可辯,乾脆一聲不吭過去幫賀雲欽搬妝台。
  
  重物挪開的一瞬間,夾在縫隙裡的物事「颯颯」的直往下落,
  
  賀雲欽用鑷子在那堆東西裡挑撿一番,大多是紙片類的物事,也有廢舊的糖果紙和不用的賽璐珞髮飾。最後撿出一張皺巴巴的黃紙。
  
  賀雲欽將那紙攤開,杏黃色的一張長形薄紙,紙上春蚓秋蛇般畫了好些看不懂的符號。
  
  「這是什麼?」虞崇毅奇道,「看著像道符。」
  
  潘太太在外頭伸長脖子一看,道:「咦,這不是流雲觀的平安符嗎。」
  
  「流雲觀?」
  
  潘太太道:「是一家道觀,就在郊區,破破爛爛的無甚名氣,上回跟我們東家太太打牌時,聽她說這道觀供奉的天尊很靈驗,碰巧我那陣子心口總悶悶的不舒服,就帶著玉淇去觀裡燒了一回香,這平安符就是當時在廟裡得的。」
  
  紅豆低頭看了看,符紙早被揉得皺巴巴的,又落在妝檯後頭,可見表姐根本未將這東西當回事。
  
  賀雲欽任由紅豆就著他的手擺弄那符紙,想了一想,問潘太太:「那道觀供奉大不大,觀裡共有道士幾人?觀外可有洋車接送?」
  
  潘太太搖頭:「加上掃地的,統共只有不到十人,個個都年老昏聵,寫個符紙都顫顫巍巍,也都不大管事,觀裡觀外都鴉雀無聲,別說洋車,就連腳踏車都不見一輛。」
  
  這時紅豆想起下午在家時賀雲欽說過的話,仰頭問賀雲欽:「陳白蝶失蹤前日也曾去過道觀,不知跟這家流雲觀可是一家?」
  
  賀雲欽垂眸看向她,在想事,並未搭腔。
  
  王彼得搖頭道:「要將一個大活人在鬧市中運走,非要有洋車不可。如果觀裡的情況真如潘太太所說那般簡陋,起碼缺乏作案工具。」
  
  賀雲欽又問潘太太:「那道觀具體在何處,附近可還有旁的居所。」
  
  潘太太道:「就在明泉山,那地方冬暖夏涼的,住了不少闊人。」
  
  紅豆想起去年跟團契裡的同學去過一趟明泉山,山上樹木蓊郁、悠然一境,的確很適合靜養。
  
  潘先生插話道:「我們東家也在山腳下築有一棟西式別墅,不過我們東家本埠產業太多,光火車站就有好幾處私宅,所以我們東家他們也不大去明泉山,那別墅一年總有半年空著。」
  
  火車站?紅豆一訝,先前只重點查袁家的財產了,卻忘了南寶洋行在火車站也有產業。
  
  賀雲欽對王彼得道:「抓緊時間翻檢翻檢,沒什麼收穫我們就走了。虞先生, 請你跟電話公司核實一下南寶洋行名下產業的外線號碼,如有7字開頭的,立刻告訴我。」
  
  幾人又細細查找了一通,從潘公館出來,賀雲欽和王彼得上了洋車,紅豆也要跟著虞崇毅上去,被虞太太攔住:「你哥哥他們查案,你跟著做什麼,別添亂。」
  
  紅豆一本正經道:「我現在可是王探長專請來的助手,何來添亂一說。」
  
  虞太太想起剛才幾人在玉淇房間所見,對這話將信將疑,求證似地望向虞崇毅,虞崇毅一時拿不定主意,又看向車上的兩人。
  
  王彼得在車上將她母女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早將一對八字眉豎起來了,這個虞紅豆,看著漂亮憨歡,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倒是半點不遜於賀雲欽。
  
  他早已領教過紅豆的好口才,一心不想讓她如願,遂搖下車窗,要當面否認紅豆的話,誰知賀雲欽在身後偏不讓他稱心,先他一步道:「虞先生虞小姐,速上車吧。」
  
  虞崇毅忙拉著紅豆過來,在王彼得的瞪視下上了車。
  
  ***
  
  到了警局,虞崇毅下車,入內核找南寶洋行的電話。
  
  紅豆掏出那方沾了香水的帕子聞了聞,問賀雲欽:「陳白蝶特意用口紅寫下那串號碼,想是這號碼極重要,既然怕忘,事後為何又要擦去。」
  
  賀雲欽身子往後靠了靠,將長腿伸直:「陳白蝶失蹤當晚只打過一通叫車的電話,鏡子上的號碼也許是早前記下的。說不定已記熟了,或者又臨時改主意了,總之她覺得那口紅礙眼,自然要拭淨。」
  
  紅豆仍是不解:「下人按理每天都打掃房間,早前那號碼還清晰時,下人知道主人留著有用,自然不會妄動,可是後來陳白蝶自己都抹掉了,下人怎麼還會留著那團模糊的污垢不管。然而直到我們去檢查時,那團抹亂了口紅印還在,說明下人還來不及打掃房間就發現陳白蝶失蹤了,照此推論,陳白蝶可能失蹤頭晚才擦掉了號碼,而下人次日發現陳白蝶失蹤了,自然也就無心打掃房間了。我總覺得,陳白蝶記下號碼和擦掉號碼的行為,跟她的金主有關。」
  
  賀雲欽從褲兜裡取出一根煙道:「虞小姐講的很有道理。」
  
  紅豆見他語氣裡透著詼諧,分明有敷衍之意,挑挑秀眉道:「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這人真奇怪,每回說到陳白蝶的金主就淡了臉色,好好的話題根本進行不下去,簡直匪夷所思。
  
  想起那晚陳白蝶寓所的門房認得賀雲欽,她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陳白蝶的金主就是賀雲欽?
  
  正因如此,所以他才不喜歡聊這件事,所以他才會主動來插手這案子。
  
  她越想越覺得這解釋極合情理。就只聽說賀雲欽十幾歲就去留洋,現今最多二十四五,而陳白蝶卻已紅了幾年了,兩人應有些年齡差距,難道還是姐弟戀不成。
  
  又想起這人連三樓的邱小姐都去找過,邱小姐雖懂得化妝做遮掩,年齡不會在二十七以下,也許賀雲欽就喜歡女人比他大也說不定。
  
  還有段明漪,雖說跟他年齡相仿,畢竟是嫂嫂啊……
  
  平時背著母親偷偷摸摸看的野聞雜報太多,這時擋都擋不住,全湧到腦子裡來了。
  
  賀雲欽聽紅豆半天沒動靜,看一眼後視鏡,見她臉色微妙而複雜,不知道正天馬行空想什麼,有些好笑道:「陳白蝶的金主不是我。」
  
  紅豆一嚇,這人怎麼連她心裡想什麼都知道。
  
  賀雲欽摸摸鼻樑,也覺剛才的話說得多餘,正要不著痕跡找話來找補,虞崇毅去而複返,一走近就扶著車窗道:「查過了,南寶洋行名下產業沒有7字打頭的號碼,明泉山的別墅暫時沒安電話,但是我剛才順手查了一下明泉山的其餘闊人產業,那地方但凡安裝了電話的,全是7字打頭。」
  
  賀雲欽掐熄煙頭:「虞先生,別人我不知道,單就陳白蝶來說,你們白廳長為了將她找出來,幾乎翻遍了整個上海灘,可是十幾天過去,一點痕跡都沒有。能將這幾人藏匿這麼久而不被發現,總該有些說法,你現在給上面打報告,儘快去明泉山進行搜查,著重搜查流雲觀和南寶洋行的別墅,我跟王探長去跟著陸敬恒。」
  
  虞崇毅吃了一驚道:「賀先生的意思是陳白蝶和我表妹有可能被藏在明泉山?」
  
  賀雲欽道:「兇手留下的線索太少,一切都還只是猜測,總歸試一試才行,虞先生即刻去明泉山,如果有消息,立刻來找我們。」
  
  ***
  
  到了大劇院,賀雲欽將車停在邊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
  
  紅豆往街對面看,不一會,果然看見陸家的洋車過來了。
  
  車停好後,陸敬恒下車,親自給黎露露幾個女生開門,等她們出來,極有紳士風度地微一彎腰,領著女生入內,稍後又出來對司機說了句什麼。
  
  就見那司機點了點頭,緩緩將車開走了。
  
  這電影一看就是一個小時,紅豆吃了一會賀雲欽給她買的糕點,越吃越睏,抬頭一看,賀雲欽閉眼靠在椅背上,似在假寐,王彼得掏出酒壺默默喝酒,顯然還精神著,再看一眼對街,仍未散場。
  
  她正猶豫要不要在後座上睡一覺,陸敬恒和黎露露幾個出來了。
  
  那車夫很守時,劇院散場前一刻鐘就到了,見少爺出來,忙出來給開門。
  
  陸敬恒追求黎露露似乎下了點本錢,將黎露露送回黎家後,又耐著性子將其他幾名學生一一送回寓所,這才駛往陸家所在的沂園路。
  
  王彼得不無諷意道:「這敗家子幾月前在你手裡吃過一回大虧,也只老實了一陣子,等好了,加倍地做他的狂蜂浪蝶,你看看這一陣子他追求過的女人怕是不在十人之下,只不知道這一個會持續多久,依我看,這些年他唯一用過心的就是你們家少奶奶了。」
  
  賀雲欽哧笑:「他追誰都與我無關,只要不扯到我身上來就行。」
  
  紅豆吃驚得掉了一塊糕點,照前幾次的經驗來看,賀雲欽跟陸敬恒定是有些過結,可是賀雲欽實在不像那種會跟陸敬恒這種敗家子計較的人,肯下心思讓對方吃癟數月不敢作聲,可見這梁子還結得不小,原來繞來繞去,還是跟段明漪有關。
  
  忽然想起報上那則賀雲欽跟段明漪的桃色新聞,那消息先是橫空出世,接著便如野火一般迅速傳遍上海灘,難道竟是陸敬恒有意散播出來的?
  
  賀雲欽懶得再接王彼得的話。
  
  車跟了一路,始終跟陸家洋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待到了陸公館,車門一打開,陸敬恒大搖大擺下來,正要入內,誰知剛一邁步,似是被車夫提醒了幾句,錯愕地往後一看,終於發現停在後頭僻靜處的洋車。
  
  紅豆揚了揚眉,賀雲欽開洋車技巧甚佳,早前跟蹤了陸敬恒一路,對方都未有所察覺,怎料到了最後關頭,竟還是被陸家的司機給發現了。
  
  陸敬恒定睛往這邊一瞧,似乎認出了賀雲欽,怒容滿面便要殺過來,誰知這時路上又風馳電掣般駛來好幾輛洋車,一徑馳到陸公館門口方停下。
  
  車門打開,第一個人便是白廳長,後頭依次跟著不少員警,哥哥也在內,擺出好大陣勢,將陸敬恒團團圍住。
  
  王彼得看一眼賀雲欽:「連白海立這東西都出現了,想是在明泉山有什麼了不得的發現。」
  
  那群員警果然將陸敬恒銬住,要推他上警車,就聽陸敬恒嚷道:「白海立,你這是要做什麼,枉你昨天還在我家跟我父親打牌,轉眼就翻臉不認人,我犯了什麼事?家父就在裡頭,你敢當面跟我父親說嗎?」
  
  白廳長冷笑道:「陸少爺,這一回你捅的簍子實在太大,就連鄙人也無法替你遮掩了!我們剛才在明泉山的陸家別墅找到了陳白蝶帶血的衣裳,極有理由懷疑你跟陳白蝶的失蹤有關,陸少爺與其在此疾言噴噴,不如趁早交代你是如何綁架陳白蝶潘玉淇等人的,不然就連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的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9 10:26 PM

第25章
  
  陸公館裡聽到動靜,呼啦啦一下子出來好些人,以陸老爺為首,一疊聲質問發生了何事,陸敬恒有老子做後盾,辯嚷的聲音又拔高了好些,然而抵不過白廳長口中所謂的「證據確鑿」,最後還是被押走了。
  
  賀雲欽這邊開了洋車,也跟著到了員警廳,為了不給虞崇毅招惹麻煩,特將車停在鄰街轉角的僻靜處。
  
  虞崇毅跟賀雲欽王彼得合作這幾回,雙方已有了默契,大約一個小時後,他便從警局內出來。先是左右環顧一圈,待找到賀雲欽的洋車,徑直走了過來。
  
  「我們早前在明泉山空置的陸家別墅發現了一件帶血旗袍,正是陳白蝶失蹤當夜所穿,問陳白蝶家裡的女傭,也說陸敬恒頭些日子給陳白蝶獻過殷勤。現在都懷疑陸敬恒將陳白蝶在別墅囚禁過一段時間,後又轉移至他處了,可是陸敬恒嘴極嚴實,死不承認這幾起綁票案是他犯下的。」
  
  他頓了一下又道:「明泉山別墅裡搜檢一圈,沒有別的發現。南寶洋行在本埠共有四十九處居所,現已搜查了一大半,未能找到陳白蝶和我表妹的行跡。」
  
  賀雲欽臉色微沉:「也就是說,找到了嫌疑人,找不到受害人。南寶洋行碼頭的倉庫呢?以南寶洋行現今的倉儲格局,足可供兇手藏人,你們去碼頭找過沒有?」
  
  虞崇毅搖搖頭道:「陸老爺只說他們貨倉物品貴重,不容外人來搜檢,又質問白廳長是否有他兒子犯事的鐵證,倘若事後證明與他兒子無關,白廳長是否擔待得起?白廳長雖說在公共租界隻手遮天,但也怕惹大麻煩,已夤夜打電話讓市長給批個搜捕令,只等條子送過來,我們就去碼頭搜查。」
  
  賀雲欽沉吟片刻,道:「虞先生,陸家明泉山別墅雖說常年空置,但想要隨意進出並不容易做到,陸家的下人,你們也該盤查一遍。」
  
  虞崇毅道:「我們正要這麼做,剛才給陸公館去了電話,怕有幫兇混跡在下人中,打算等他們到了,仔細地問一問。」
  
  王彼得思忖著接過話頭:「兇手前面行事那般謹慎,為什麼會將陳白蝶的衣服落在明泉山別墅,這可是天大的紕漏,賀雲欽,你可想過其中的原因。」
  
  賀雲欽默了片刻,淡淡道:「你別忘了,下午我去找陳白蝶的金主打聽過陳白蝶失蹤前的行蹤。」
  
  王彼得一愣,一拍大腿:「這位大金主被你一提醒,想著自己只顧著令人暗中找尋陳白蝶,卻忘了流雲觀這個重要線索,於是等你一走,立刻派人去流雲觀去搜查,我猜派去的人還不少,而兇手可能正好在流雲觀附近的陸家別墅,得知有人搜查流雲觀,怕對方順帶找到別墅,當機立斷將陳白蝶悄悄運走,但因走得太過慌忙,不小心落下了陳白蝶的一件衣裳。」
  
  賀雲欽蹙著眉心久未接話,紅豆看在眼裡,越發好奇陳白蝶的金主是誰了。
  
  她低下頭想了想,順著王彼得的思路往下說:「而等兇手發現落了重要東西在別墅,再想要回過頭去找,誰知警察局的大隊人馬又去了明泉山大肆搜捕,根本未給他機會再進別墅。所以兇手並非故意留下那旗袍,乃是一連串意想不到的事所導致。」
  
  王彼得瞟瞟紅豆,這聰明丫頭要不是員警的親眷該多好,招來當助手,不知有多省心。
  
  虞崇毅一時跟不上幾人的思路,慢騰騰重新在腦海裡整理了一番,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賀雲欽看向虞崇毅:「我早前猜過是否有人故意用陳白蝶的衣裳嫁禍陸敬恒,但照現在看來,兇手也未料到會出現這樣的紕漏。此人夠聰明夠謹慎,就是缺了些運氣,今晚的陳白蝶血衣,算是我們意想不到的重大收穫,不然我們至今缺乏充足的證據懷疑陸家。」
  
  紅豆奇道:「可是,如果兇手是陸敬恒,他明知道陳白蝶有件旗袍落在了明泉山,今晚還能若無其事帶女學生去看戲,心智豈非異於常人?」
  
  王彼得滿臉嘲諷:「所以我仍然認為陸敬恒不是兇手,就他這種滿腦子風花雪月的廢物點心,被人綁票還差不多,哪有工夫去綁票別人。」
  
  賀雲欽道:「虞先生,今晚陸敬恒曾跟聖約翰的幾名女學生約會,如果他有什麼異常,不會毫無破綻,我現在急需確認陸敬恒是兇手的可能性有多大,虞先生,能否請你的同僚去這幾個女學生家裡打聽一下陸敬恒今晚的狀態。」
  
  紅豆接話道:「那幾名女學生都是外文系的,陸敬恒正追求的那位叫黎露露,家住槐花弄,另外兩名一個叫吳小春,一個叫唐雅莉。」
  
  虞崇毅點頭道:「我這就派人去查問,最多一小時回來。」
  
  ***
  
  虞崇毅走後,車上幾人同時陷入沉默。
  
  一片寂靜中,王彼得率先打破沉默:「這系列案子有太多地方不合情理,比如王美萍明明第二個失蹤,為什麼第一個被拋屍。殺害王美萍的兇手跟綁架陳白蝶潘玉淇的兇手,是否是同一夥人?還有王美萍屍首上那些木釘的寓意是什麼,至今沒弄明白。」
  
  紅豆想了想,從後頭翻出自己隨身帶出來的那本《玄宗野錄》:「這上頭的解釋不知是否齊全,既跟玄術有關,會不會兇手一時心血來潮,要修煉什麼法術神功之類的,我聽我們團契的同學說過,不論在西洋還是本埠,一旦人誤入邪教走火入魔,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賀雲欽接過那書隨便翻了翻,意興闌珊道:「這書記錄得太潦草,這木釘意味著什麼,一句未交代。具體如何實施儀式,也寫得極簡單。」
  
  紅豆嘟嘴:「可是,這已經是我們現今為止能找到的最接近王美萍死因的異術了。」
  
  她聲音裡透著不滿,不經意便流露一份嬌態,賀雲欽不知為何心微微一蕩,定了定神,將書還給紅豆,推開車門道:「我到外面站一站。」
  
  冷月高照,馬路上一個行人都看不見,偶有秋風刮過,頭頂梧桐樹的葉子被吹得颯颯作響,霓虹燈照不到的地方,黑魆魆彷彿藏了無數魅影。
  
  他在外頭站了許久,直到對面警察局出來人了,才重又開了門進去。
  
  車上王彼得早睡了,歪著腦袋鼻息如雷。
  
  後座上,紅豆也搖頭晃腦的正打瞌睡。
  
  賀雲欽閉眼假寐了一會,睜開眼睛看向後視鏡。
  
  紅豆睏得厲害了,腦袋像釣魚似的,一下一下往前磕著,這樣下去非傷到頸椎不可。
  
  他看一眼王彼得,見對方沒有醒來的意思,遲疑了一下,側過身,打算托著紅豆的腦袋,慢慢調幫她整一下睡姿。
  
  然而,沒等他的手碰到紅豆柔美的下巴,王彼得忽然重重的一聲呼嚕,猛地睜開了睡眼。
  
  他睡得快清醒得也快,餘光瞥見賀雲欽胳膊剛往後伸到一半,面露納罕:「這是要做什麼?」
  
  賀雲欽忙若無其實將胳膊收回來,摸摸後頸道:「無事。」
  
  他臉上分明有些尷尬之色,王彼得更覺奇怪,扭頭看看後座,紅豆正歪著腦袋打瞌睡,心裡豁然一亮,不可思議低聲道:「你剛才不會是要摸人家小姑娘吧。」
  
  賀雲欽臉一紅,幸而光線昏暗,料王彼得看不見,一時解釋不清,便以極淡然的口吻,義正言辭道:「你睡糊塗了?」
  
  語氣極強硬,王彼得只覺得疑團百出,瞇了瞇眼,見賀雲欽大不自在,雖仍想逼問,料以這人的口才,怕是也問不出什麼,只得作罷。
  
  好在這時候外頭有人敲窗,兩人一看,虞崇毅如天神降臨般出現了,賀雲欽心頭一鬆,從未覺得虞崇毅如此順眼,紅豆聽到動靜,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虞崇毅道:「幾個女學生都說今晚陸敬恒有說有笑,不見半點異常。就是唐雅莉下車的時候不小心掉了一支自來水筆在後輪胎處,她蹲下去撿筆的時候,聞到一股腥氣,像是從後尾箱裡傳出的。」
  
  「腥氣?」
  
  虞崇毅嗯了一聲:「不止唐雅莉聞到,另一個女學生吳小春路上也聞到了,只她不像唐雅莉那般篤定,而且這兩名女生都說,等她們後來從大劇院看電影出來, 那味道就不見了。」
  
  紅豆奇道:「陸家的車怎麼裝腥臭之物,何況陸敬恒今晚要跟女學生約會,車夫難道都不提前打掃車廂的嗎,他就不怕陸敬恒事後找他麻煩?」
  
  四人靜了一晌。
  
  王彼得坐直身子道:「陳白蝶的金主下午去流雲觀搜查,兇手被迫轉移陳白蝶等人,不慎落下陳白蝶的旗袍,不久你們員警去搜山,兇手無法返回別墅,陸家的車夫忘了打掃後尾箱,陸敬恒去大劇院——」
  
  紅豆聽他梳理線索,腦中思路也跟著清晰起來,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臉色微白:「您是說?」
  
  賀雲欽眼睛盯著方向盤,也覺不可思議,思忖著說:「難道陸敬恒的洋車後面當時藏了陳白蝶等人。」
  
  虞崇毅大驚失色:「怎麼會?」
  
  王彼得斷然打斷他:「怎麼不會?兇手為了躲避搜查,匆匆忙忙用洋車將陳白蝶或者潘玉淇從陸家別墅運下來,還未來得及將陳白蝶轉移到妥當的地方,正好撞上陸敬恒要用車,怕露餡,只得先送陸敬恒等人去大戲院,等陸敬恒進去看電影, 他才撈著機會處理陳白蝶等人,所以那車後箱先有腥氣,後來就沒了。」
  
  紅豆萬想不到兇手行事竟如此異於常人,後備箱藏了陳白蝶等人,他竟還可以若無其事接送黎露露陸敬恒等人。
  
  胃裡一陣噁心,一股欲嘔吐的衝動怎麼也壓不住。
  
  虞崇毅嘴無聲地張了張,道:「探長的意思是說,陸家的司機有嫌疑?」
  
  賀雲欽揚了揚眉毛道:「不止有嫌疑,而且嫌疑極大,虞先生,你剛才不是說要找陸家下人來問話嗎,他們眼下可都來了?陸敬恒的司機在何處?」
  
  虞崇毅很快便去而複返,急聲道:「陸家下人都來了,獨差陸敬恒的車夫!」
  
  賀雲欽臉色變得極難看,推開車門下了車,將車門猛的一關:「查了這麼久,眼看要捉到這隻狐狸了,還是晚了一步。」
  
  紅豆第一次見賀雲欽發這麼大的脾氣,愣在車裡。
  
  王彼得想起剛才賀雲欽和紅豆的事,也跟著下車,一語雙關道:「年輕人火氣真是夠旺的。還能怎樣,接著追唄,上海灘總共才這麼大,既懷疑到這人頭上,不信還能讓他跑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9 10:27 PM

第26章
  
  賀雲欽臉色稍有好轉,對虞崇毅道:「陸敬恒跟車夫常在一處,就算陸敬恒再心粗,車夫的異常之處,他多少該有所察覺,目前尚不能排除陸敬恒是不是車夫的同夥,只能先詳細審問,無論陸敬恒知道多少,從他的證詞裡,怎麼都能找出些蛛絲馬跡。」
  
  虞崇毅點頭:「我即刻回去跟白廳長請示,一隊人馬去追捕陸家車夫,另一隊人馬跟我審問陸敬恒。」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正當紅豆又要開始打盹之際,虞崇毅終於回來了:「陸敬恒不大像幫兇,問了許久,一句有用的話也套不出,車夫的所作所為,他也一概不知,現只知道車夫叫陳金生,是個還俗的道士。前些年打仗,陳金生所在道觀大受影響,為了討生活,陳金生還俗南下,恰逢八年前陸家招下人,之後便定在了陸家,因他為人沉穩可靠,陸家上下都很喜歡他,陸敬恒見他身手不錯,還特意討了他做車夫。七年前陳金生跟陸家另一名叫李桂花的下人成了親,兩人的兒子現已四歲了了。」
  
  王彼得看向賀雲欽道:「原來這人之前是道士?如果王美萍的案子真系他所為,也就能夠解釋他為什麼懂得那麼奇怪的詭術了,可是照這人的家庭情況來看,有妻有子,日子過得也算安穩,為何突然想要犯案?」
  
  賀雲欽不語,陸敬恒此人一貫目中無人,未必會注意到一個車夫的異常,便問虞崇毅:「可問過陸家其他下人,陳金生家裡有什麼不尋常之處?」
  
  虞崇毅腦筋遠不如賀雲欽幾個轉得快,然而勝在有份細心和耐心,忙道:「問過了,陳金生的妻子李桂花似是有些身體上的不足,先後懷了兩個孩子都未保下,到了最後這一個才算穩住了,可惜這孩子年初得了怪病,低燒數月不退,飲食也少進,先去御仁堂看了不見效,又去了幾家本埠有名的西洋診所去探視,都說得了什麼骨髓裡頭的怪毛病,最多能拖幾個月,想要治好是斷無可能了。為了給兒子治病,陳金生倆口子花光了積蓄又欠下了外債,陳金生還動輒跟東家告假。到了近一兩個月,倆口子可能已死了心,總算消停了不少,陸家其他下人都勸他們,這個孩子跟他們倆口子算是沒緣分,夫妻年齡都不算頂大,前頭雖說子嗣艱難些,未必往後就懷不上了,都勸他們想開些。」
  
  「這跟他殺人有關?」紅豆呆了一呆問。
  
  「尚不知道。」虞崇毅手扶著車窗,焦灼地回頭看向警察局門口,「陸家的洋車後尾箱已檢查過,早已被陳金生清掃過了,一點痕跡都無,現在我就等著去陳金生家的同僚的消息,陳金生有妻有子,就算要逃,怎麼也會回家一趟,何況他兒子還病弱不堪。到了眼下,唯有希冀我同僚能在半路將他一舉逮住了。」
  
  賀雲欽道:「關鍵是現在我們還不知道另外兩名失蹤者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果陳金生抵死不鬆口,我們根本無從找尋,就算兇手落網,也等於白忙一場。」
  
  「這跟那古裡古怪的邪術有關係嗎?」王彼得跟紅豆討了那本玄宗野錄翻看,「會不會那兩名失蹤者的藏身之處跟這有些關係。賀雲欽,我們稍後要不要去流雲觀走一趟。」
  
  四個人完全不懂玄術,對著那本天書一樣的怪圖看了許久,半點頭緒也沒有。
  
  紅豆憂心地蹙緊眉頭,玉淇表姐失蹤已有六天了,如果找回來的是一具屍體, 抑或者連屍體都找不回來,舅舅舅媽怕是會瘋。
  
  等了大半宿,直到天亮,虞崇毅那邊仍未有消息。
  
  再等下去不合適了,不說天色漸漸明亮,洋車無從匿跡,若是叫白廳長等人看 見,怕是會給虞崇毅惹來麻煩。
  
  而且紅豆也需回學校上課。
  
  又等了一會,不見虞崇毅出來,賀雲欽決定將洋車開走,問紅豆:「我要回家換衣服,王探長回富華巷一趟,虞小姐是回家還是徑直去學校。」
  
  紅豆琢磨了一下:「今天第一堂是我們國文系的嚴夫子講課,不能遲到更不能缺席,煩請賀先生先送我去學校吧,等上完第一堂課,我再回家換衣服。對了賀先 生,你們什麼時候去流雲觀,等我下了課,可不可以捎我一起?」
  
  賀雲欽剛要回答,餘光瞥見王彼得眸子精亮的望著他,臉色旋即轉淡道:「恐怕不得空,虞小姐還是早些回家歇息吧。」
  
  紅豆見他拒絕得極痛快,想是極不願意她跟著他們,在鏡子裡看他一眼,哦了 一聲,不再纏磨。
  
  到了聖約翰門口,陸陸續續已有學生進校了。
  
  紅豆下了車,還來得及跟賀雲欽和王彼得告別,就看見了賀家的洋車。
  
  賀竹筠和段明漪一道從車上下來。
  
  因紅豆避得及時,未叫賀家人看見。
  
  不一會,賀竹筠一回頭,果然才看見賀雲欽的洋車,一臉欣喜地走近道:「咦,二哥,你怎麼一大早來了。」段明漪也下了車,卻只靜靜停在車旁,並不跟著一齊過來。
  
  賀雲欽之前想起紅豆未用早膳,出於紳士風度,本來正打算找個點心攤子給她買點東西,不料遇到了妹妹,只得作罷,笑道:「我路過辦點事。」說話時漫不經心往窗外頭看過去,就見紅豆早已不動聲色走到另一邊了。
  
  賀竹筠向來極關注二哥,順著他的視線一看,這才發現了後頭的紅豆。
  
  紅豆尚未來得及假裝出剛看到賀竹筠的模樣,就覺兩道視線落在自己臉上,迎過去才發現是段明漪,便要擠出笑容打招呼,忽然被人擋住視線。
  
  秦學鍇道:「紅豆。」
  
  紅豆笑容微滯:「秦學長。」暗忖,這一早上遇到的人可不少。
  
  秦學鍇正色對紅豆道:「你昨天不是打聽那本玄宗野錄嗎,我問了許多人,都不知道這書的來歷,後來查了一下團契裡的收錄名冊,才發現這書是當年那位創建團契的鄧學長收錄的,所以我又輾轉托人打聽鄧學長如今在何處,結果巧了,昨天下午我去系裡一位先生家,他碰巧認識鄧學長,說鄧學長近日從北平回了上海,就住在聖約翰附近,還把鄧學長的地址告訴了我。上午我打算去拜謁鄧學長,一來准備給他舉辦個歡迎例會,二來向他打聽一下這本書的來歷,他本是研究數學的,但是對玄宗似乎也頗有心得,這書當年又是他收錄的,他能解釋這怪陣法也未可知。」
  
  他聲音洪亮,離得又近,說一句,賀雲欽只覺得車裡空氣氣悶一分,等秦學鍇一番話說話,幾乎在車裡坐不住,心裡深以為異,於是下了車,望著賀竹筠不知要做什麼,只得皺了皺眉道:「你今日什麼課?哥哥若得空就來接你。」
  
  那邊紅豆仍在發呆,誰想到不過隨口一說,秦學鍇竟如此慎重其事,愣了好一會才腆然道:「太謝謝秦學長了,鄧學長在何處,我的確有緊要得不得了的事向他打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9 10:28 PM

第27章
  
  王彼得聽了他二人的對話,忙往賀雲欽那邊看過去。
  
  他急於弄明白那陣法的奧妙,等了半晌不見賀雲欽接茬,只得自顧自推門下來,對秦學鍇道:「實不相瞞,虞小姐之所以問這異術,乃是鄙人有一樁待解之懸案特托她打聽,既找到了現成能解陣法的人,還請秦同學帶我們一同前往。」
  
  秦學鍇愣住,求證似的看向紅豆。
  
  紅豆腦筋轉得奇快,當即順著王彼得的話,對秦學鍇笑道:「的確是這樣沒錯,王探長手裡有樁懸案跟這書上異術有關,可惜我們都看不懂這陣法,所以才四處打聽。」
  
  秦學鍇恍悟地點點頭:「破案要緊,那我這就帶你們去找鄧學長。」
  
  事已談妥,紅豆和王彼得四道目光齊刷刷看向賀雲欽。
  
  賀雲欽仍在跟賀竹筠說話,明知此時就該採納王彼得的建議,用洋車載著這幾人一道去找那位所謂鄧學長,可一想起這人是秦學鍇找來,又有種難以捕捉的淡淡不舒服的滋味。
  
  說了一會,就連妹妹今日那幾堂的先生叫什麼名字都一一弄明白了,實在聊無可聊,這才一臉淡然往後頭看去。
  
  王彼得意味深長地望著他:「走吧。」
  
  賀雲欽看一眼跟紅豆並肩而立的秦學鍇,摸摸下巴,走到車前,開了車門道:「那位學長現在何處?」
  
  秦學鍇跟在王彼得後頭上了車:「就在邊上的尼新路香杉弄。」
  
  這時紅豆也跟著要上車,因王彼得坐在前頭,這一下若是上了車,便是跟秦學 鍇並排而座。
  
  賀雲欽忽然提醒她道:「虞小姐,你第一堂課是國文課,『不能遲到更不能缺席』,那邊自有我和王探長去瞭解,虞小姐還是別耽誤功課的好。」
  
  這話一語驚醒夢中人,紅豆扭頭一看,邊上的賀竹筠正滿臉不解地望著她,想是礙於教養,一時未將疑問宣之於口。
  
  後腦勺上尚有另一道打量的目光,不用猜也知源自賀家大少奶奶。
  
  她不露痕跡縮回已摸向車門把上的手,故作恍然笑道:「瞧我,為了幫王探長查案,都忘了自己有課了,既然秦學長能帶路,那我就不跟著摻和了。」
  
  不說有嚴夫子的課,單是叫賀家少奶奶和賀四看見她跟著賀雲欽的洋車到處亂跑,怕是也大大的不妥。
  
  說罷,以極爽朗的姿態對賀雲欽等人揮手作別,轉過身來,對賀竹筠道:「賀學妹,你第一堂什麼課。」
  
  賀竹筠疑慮頓消,莞爾道:「也是國文課,怕嚴夫子提前點名,所以我才來得這麼早。」
  
  ***
  
  車啟動,秦學鍇跟王彼得說了幾句話,忽生出幾分茫然,剛才明明是要同紅豆一起去找鄧學長的,怎麼一下子變成了三個大男人同車了。
  
  想起昨天在紅豆舅舅家潘公館門口也曾碰到過紅豆和賀雲欽王彼得在一處,便重新正色打量賀雲欽。
  
  這人雖是副教授,年齡比他們大不了幾歲,上回茶話會聽幾名同系學生議論賀雲欽,其中有個素喜舊詩的女學生,說只消對著賀雲欽看上幾眼,便會生出種「玉山琪樹」之感,可見在女孩子眼中,賀雲欽生得有多倜儻瀟灑。無怪當時賀雲欽講課時,底下座無虛席。
  
  而紅豆自從上回茶話會破了王彼得的橋牌遊戲,如今儼然以王彼得的助手自居,若是接下來跟著王彼得四處查案,難免會常跟賀雲欽打交道,就不知紅豆對此人印象如何。
  
  轉念一想,紅豆一貫不喜受拘束,就算眼下做了王彼得的助手,未必能長久做下去,何況賀雲欽回國近一年了,以這人的家世品貌,早該有了女朋友。念頭浮起,又鬆了口氣。
  
  正胡思亂想,就聽賀雲欽道:「已到了香杉弄了,不知這位鄧先生住在幾號。」
  
  秦學鍇探身往外一瞧,忙開了車門道:「就在弄口第一家。」
  
  到了那家,秦學鍇敲開門,托下人傳話:「早前跟鄧學長約好了,還請幫忙通傳,就說在下是聖約翰的秦學鍇。」
  
  下人領著幾人進去,有位三十出頭的男子聞聲出來,濃眉懸鼻,目光銳利如星,穿件頗體面的青色絲光棉長袍,頭髮卻亂蓬蓬的好似雞窩。正是鄧歸莊。
  
  鄧歸莊見了諸人,訝問秦學鍇:「這二位是?」
  
  秦學鍇忙稟明來意,給兩邊做介紹。
  
  賀雲欽將那本玄宗野錄取出,請鄧歸莊過目:「本埠早前有樁女子被害案,屍首上被人插上了七根木釘,說起死相,倒與這本舊籍上所載異術相仿,為了查案,我等不揣冒昧,特登門向鄧先生請教。」
  
  鄧歸莊接過那書翻閱起來,心裡卻在暗自審度賀雲欽。雖然賀雲欽只報了名諱,並未自報家門,然而賀孟枚在本埠影響力太廣,他察言觀貌,早猜到這人是賀家子弟。
  
  他秉性古怪,素不喜跟闊人來往,怎奈這人倒甚懂禮節,無法讓人生出半分惡感,靜了一晌,推了推鼻樑上的金絲鏡片道:「這書的確是十年前在下創辦這團契時所收錄,說句不怕各位見笑的話,在下當年因為研究古怪神秘學走火入魔,險些荒廢了學業。這書不算本宗的道教或玄宗,乃是從暹羅國傳來,清末八國洋鬼子混戰,各地兵連禍結,此書於戰火中傳入我國,後為我國一位道士所得,為了做研究,道士專請懂暹羅語的人做翻譯。然而這懂暹羅語的人不懂玄術,懂玄術的又不懂暹羅語,所以這書翻譯得狗屁不通。當時我雖將這本書進行了收錄,卻也不知其詳。」
  
  秦學鍇難掩失望之色。
  
  賀雲欽卻靜等下文。
  
  果然,鄧歸莊說了那番話後,便返身到書架上上下搜索,不一會從櫃頂找到一本已落灰的舊籍。
  
  「後來我去北平,有一回去報國寺淘舊貨,機緣巧合之下,得了這本書的暹羅語原版,後又花了半年功夫重新細細翻譯了一下,才對這書重新有了認識。」
  
  他將那書翻到木釘術那一頁,呈給幾人看。
  
  旁邊密密麻麻寫滿暹羅語,較之先前的版本,又增補了不少內容。
  
  鄧歸莊道:「這邪術名叫三冥祭,介乎蔔筮和降頭之間,按書上所言,若這邪術實施得當,可將祭品當作籌碼向地下冥王討回一人的性命。」
  
  秦學鍇驚訝地張大嘴巴。
  
  王彼得冷笑:「荒誕不堪,這得瘋成什麼樣才會試這個法子。」
  
  「既稱為『祭』。」賀雲欽看著鄧歸莊,「可見必須要有祭品。」     

  鄧歸莊點頭,索性到案頭取下一張未用過的紙箋,取了別在長袍上的自來水筆,在紙上畫道:「祭品需選三名陰人,且這陰人需選『不潔』之陰人,因在暹羅玄宗裡,不潔陰人深為司禮所惡,是祭品的首當之選。作法人按照三名陰人的生辰月份排序,先用木釘封了第一人的七竅,將此人的屍首置於水邊,名為『問路』,待七日後,又封第二人的七竅,名為『探橋』,再複七日後,封最後一名陰人的七竅,名為『成祭』,與此同時,主陣人將續命之人的八字寫於符紙上焚燒,至此這邪術才算完成。」
  
  王彼得跟賀雲欽對了個眼:「第一名受害者的屍首於八月二十九日被發現,到今天為止,正好是過了七天,換言之,第二人的所謂『探橋』需今晚之前完成?」
  
  鄧歸莊道:「正是如此。不到萬不得已,佈陣的人不會想到這麼傷天害理的法子,一旦啟動,想是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絕不可能半途而廢,不然他獻祭不成,反會被降頭所反噬,既已有了第一名受害者,第二名祭品理所當然需在今晚之前就位,七日後第三名亦然,就不知第一名受害者是在何處發現的?」
  
  賀雲欽道:「就在江邊橋下,離碼頭不遠。」
  
  鄧歸莊唔了一聲道:「那就對了,這人深諳暹羅國的道術,布起陣法來緊遵道家推術,一步都不差。中水,西山,東為度戒,三名祭品對應不同方位,以陰人為匙,各自叩開一扇陰門。第一名祭品既然已獻出,第二位想來是按書上所言,藏於西山,第三名麼,應在東首,可惜我也對暹羅道書也只懂得些皮毛,雖知道這陣法的原理,卻不知具體該將祭品放在何處。」
  
  王彼得凝眉道:「鄧先生,聽你剛才的解釋,剩下兩名祭品不僅需藏在不同的地方,且需按照擬定的時辰死去?」
  
  鄧歸莊一板一眼道:「正是如此,所以你們如果想找到活著的其他兩名受害人,至少需在今晚十二點之前找到他們的下落,不然就算找到了,第二名受害人恐怕也會被主陣人所殺害。」
  
  ***
  
  紅豆上完第一堂課,實在睏乏不堪,只待下了課,便到校門口坐電車回了家。
  
  回家梳洗完換上乾淨衣服,正要跟母親細說昨晚之事,哥哥回來了。
  
  「陸家那個車夫仍未找到。」哥哥已數天數夜未回家,一回來便進了屋,隨便換了件乾淨衣服出來,又往外走,「去陳金生家門口附近守了大半夜,陳金生根本未回來,他家裡的老婆和孩子,對他所犯的事也概不知情。好在剛才賀先生和王探長已找人解釋了那陣法,現打算先去西山進行搜索,按陳金生的作案思路,他應該正跟第二名受害人在一處,就不知道這擬定的第二名受害人是陳白蝶還是玉淇。」
  
  說完,只說一句:「等有了消息我再回來。」
  
  紅豆和虞太太未來得及細問,虞崇毅便關上門出去了。
  
  紅豆向哥哥打聽案情的盤算落空,只得回房耐心等消息。
  
  誰知剛上床躺下,就聽虞崇毅在樓下喊她:「紅豆,玉淇那方沾了香水的帕子是不是放在了你處。」
  
  紅豆一愣,深覺機會難得,忙取出那帕子,咚咚咚下樓。
  
  推開大門一看,不止哥哥,賀雲欽也在,兩人站在裁縫鋪前,正低聲商量著什麼,她幾步下了臺階,走近二人道:「給,帕子。」
  
  賀雲欽看她一眼,接過那帕子道:「那我們先走了。」
  
  紅豆皺了皺眉,怎麼這人利用完就將她撇開,見二人已往巷口走了,忙也跟上。怎奈這兩人人高腿長,她需得小跑才能勉強追上他們的步伐。
  
  虞崇毅一徑走到巷口,聽到後頭腳步聲,回頭一看,見妹妹也跟了上來,哭笑不得道:「紅豆你回家休息,跟著我們做什麼。」
  
  紅豆理所當然道:「那舊籍還是我在學校團契發現的,現在陣法破了,你們去找玉淇表姐,難道我就跟不得麼,如果實在不便讓我跟著,那我就回家等消息。」
  
  賀雲欽聽了這話,停下腳步回頭看她,想是才回家梳洗過,她白淨的額頭黏了幾縷濕髮,早前那套洋裝不見了,換了身極清爽的淺綠色繡白茉莉花的襖褲,許是怕冷,外頭還披著件玉色絨線衫。
  
  再往下一看,她腳上趿著半舊的紅色圓頭皮鞋,襪子尚未來得及穿,一對酥雪般瑩潔的腳踝露在外頭。
  
  他摸了摸眉毛,將視線從她腳上生生拔開,以無所謂的口吻對虞崇毅道:「既然虞小姐想幫忙,那就讓她跟著吧。」
  
  「可是那陳金生可是窮凶極惡,萬一——」
  
  賀雲欽已經往自家洋車走了:「我和王探長會護著她。」
  
  他這話說得極有自信,紅豆聽在耳裡,莫名滯了下,抬眼往他高拔的背影瞧去,彷彿一瞬間的功夫,這人身上那副傲睨萬物的姿態又來了,難得這一回竟半點都不覺得礙眼,
  
  她唯恐他反悔,也不等哥哥繼續反對,順勢便鑽上賀雲欽的洋車道:「哥,我只是想幫著找玉淇,你就放心吧,若有危險我絕不下車。」
  
  虞崇毅只得作罷,另上了員警廳的洋車。
  
  ***
  
  王彼得本在車上假寐,怎料紅豆又跟著上了車,掀開眼皮瞧了瞧,繼續閉眼休息。
  
  車發動,紅豆問賀雲欽:「賀先生剛才去了鄧先生處,他是怎麼說的。」
  
  賀雲欽要言不煩將剛才那陣法解釋了一通,道:「陳金生此人曾是道士,對此類邪術深信不疑,如今他兒子得了怪病,四處求醫無果,會鋌而走險用這奇怪的辦法為兒子續命,倒也不足為奇。要不是我們湊巧在陸家別墅發現了血衣,繼而懷疑到陳金生頭上,我想,不論那法子到底有沒有科學根據,陳白蝶等人都會淪為陳金生兒子的犧牲品。」
  
  紅豆納悶道:「既然三個人都是所謂的祭品,那為什麼王美萍第二個被綁票,反而是第一個遇害呢。」
  
  賀雲欽問:「你表姐潘玉淇是幾月份的生辰?」
  
  紅豆想了想道:「是冬月。」
  
  賀雲欽道:「陳金生這是遵循古法,按照生辰月份重新編排了祭品的獻祭順序,王美萍的驗屍單上顯示她是三月出生,陳白蝶是七月的生辰,而你表姐是冬月,三人的生辰排下來,以王美萍為首,她理應成為第一個獻祭品。」
  
  紅豆古怪地看著他:「賀先生怎麼會知道陳白蝶的生辰?」
  
  像她這樣的大明星,若非親近之人,絕不會隨意透露自己的生辰。
  
  又記起昨晚賀雲欽在聽說車夫載著受害人從他們眼皮底下溜走後,賀雲欽曾發了一場好大的脾氣。難道他是因為太過於擔心陳白蝶的安危,擔心到了急不擇言的地步?
  
  賀雲欽後視鏡看紅豆一眼,她秀眉微蹙,神情頗認真,顯然並非隨口問問而已。
  
  一時有些頭痛,正琢磨著怎麼把話圓過去,就聽王彼得甕聲甕氣道:「密斯虞的關注點可真奇怪,你放心,賀雲欽要找陳白蝶自有他的理由,絕不會是因為跟這女人有什麼親密關係。」
  
  紅豆早暗悔剛才那一問太多餘,忙岔開話題道:「剛才鄧學長只說了大概的方位,難道就推算不住具體的藏人之處麼。」
  
  王彼得接話道:「本埠位於西邊的山頭統共只有那麼幾處,其中就有早前搜查過的明泉山,陳金生又是個極死板之人,既陣法有那要求,料他輕易不會胡亂進行改動,所以去西山找肯定沒錯。可是剛才鄧歸莊所說的話裡有一點不通:陳金生究竟是怎麼選擇所謂不潔陰人的。陳白蝶是大明星交際花,潘玉淇常在外頭走動,以陳金生的粗鄙見識,將她二人視作所謂的不潔之人勉強說得過去,可是那王美萍一臉憨直相,怎麼也給他給擄了去做祭品。」
  
  「早前袁箬笠的前頭太太將王美萍軟禁了那麼久,為了討好王美萍,給王美萍做了好些婦人穿的富貴旗袍,而王美萍被放出來後,又是晚上獨自一人上街,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陳金生才考慮將她當作祭品?當然,這些都可以等抓到陳金生再進行審問,我現在只想知道,昨晚陳金生在眾人眼皮子底下用後尾箱載去大劇院 ,究竟是陳白蝶還是潘玉淇,後尾箱藏不下兩人,只能是其中一個。」
  
  紅豆不解道:「這一點很重要嗎。」
  
  賀雲欽盯著明晃晃的馬路:「如果按照獻祭順序來推算,陳白蝶是第二個祭品,理應藏於西山,潘玉淇是第三個祭品,勢必藏於東邊度戒。可是這範圍實在太廣,一處一處搜起來何等麻煩。」
  
  他頓了下又道:「昨晚陳金生將其中一人從明泉山上運下來,還未將此人藏好便撞上了陸敬恒,為了不引來懷疑,陳金生被迫開車送陸敬恒他們去大劇院,之後陸敬恒看電影大概看了一個小時,陳金生完全可以利用電影的一個小時來藏人。」
  
  紅豆認真回憶一番昨晚的情形,提醒賀雲欽道:「可是我記得昨晚電影還未散場陸家洋車便出現了,陳金生在車又上等了一刻鐘,陸敬恒才出來。」
  
  賀雲欽不讓自己的讚賞之色表露得太明顯,只道:「去掉這一刻鐘,還剩四十五分鐘,一來一回再打個對折,意味著昨晚在大劇院外頭,陳金生足有二十二三分鐘的時間將後尾箱那人重新藏好。」
  
  紅豆點頭:「之後我們跟隨陸家洋車回了陸公館,再然後員警來抓人,陳金生棄車逃跑,在賀先生的提醒下,我哥哥他們很快懷疑到陳金生頭上,立即開始全城大肆搜捕,陳金生再無洋車做工具,又無法大庭廣眾之下搬著陳白蝶或是潘玉淇進行轉移,如果我是他,只能選擇暫且蟄伏,等天黑之後再行動——」
  
  她越說眼睛越亮:「因此陳金生很有可能還未來得及將後尾箱那人搬走,那人仍藏於距離大劇院那二十三分鐘車程內的某一處!」
  
  賀雲欽看一眼王彼得:「王探長。」
  
  王彼得聽他二人你來我往正聽得過癮,見問,精神不由一振,坐直身體,從懷中取出他自繪的上海地圖。
  
  展開一看,在大劇院周圍畫了一圈道:「拋去馬路、書店、理髮店這幾個地方,距大劇院二十三分鐘車程左右、又可供藏人的,大致便是露露百貨、程家園巷弄、以及楓晚路那一排亭子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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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這案子正式結束啦,第一個案子是引子,但是三個案子之間互相有聯繫。 第二卷和第三卷都是婚後篇。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9 10:31 PM

第28章
   
  等賀雲欽開車到了警局,裡頭果然有大隊人馬出來,以白廳長和虞崇毅為首,正要分頭去西山和東城進行搜捕。
  
  賀雲欽瞥見人群中的虞崇毅,有意放慢行車速度。
  
  虞崇毅見賀雲欽的洋車緩緩駛過警局門口,心知有異,只跟同僚說要到對街看看,趁他們不注意,便往對面那條僻靜的巷弄而去。
  
  賀雲欽和紅豆幾個果然在裡頭候著,一俟他來,賀雲欽就搖下車窗,將剛才他和紅豆的判斷說了,虞崇毅臉色一亮,忙道:「我這就領人去大劇院附近這幾處查找。」
  
  哥哥這一走就是兩個小時,中途賀雲欽下車,許久不見回來,紅豆跟王彼得本就沒話講,這一來更覺得時間過得慢。
  
  托腮等了會,賀雲欽仍不上車,她終於等得不耐煩了,便推開車門,打算在巷子裡隨便走走,聊以緩解心底那份焦慮。
  
  賀雲欽果然站在車後頭吸煙,見紅豆滿臉憂色出來,將煙掐熄了道:「那邊有賣酸梅湯的,虞小姐渴不渴,我去給你買一碗?」
  
  紅豆往巷口一看,果然有個小攤子,心知他一向待人很客氣,這話多半只是隨口問問,忙拍胸脯笑道:「已叫賀先生買過兩回吃的了,這回該輪到我請了。」
  
  說著便過去,要那小販盛三碗酸梅湯。
  
  等小販盛好,她正要從衣兜裡取錢付帳,誰知衣兜裡竟空空的一文錢都沒有。
  
  再一想,剛才回家洗了澡,為了給哥哥送帕子,匆匆忙忙就下了樓,根本未來得及往新換的衣服裡放錢,早知道剛才就不說要做東了,這下更下不來台,一時無解,只得自我安慰地想,如果真能順利找到玉淇表姐,總歸要好好謝謝賀雲欽,不如等哪天尋到了機會,她和哥哥正式請一回賀雲欽。
  
  這麼想著,她便打算厚著臉皮去找賀雲欽,誰知他見她半天不付帳,早就過來了,想是怕她下不來台,極淡然地取了錢付了帳。
  
  紅豆耷拉著耳朵,默默看著他替她解圍,一顆心砰砰直跳,怎麼也靜不下來。
  
  若是秦學鍇,她早就開口致謝給自己解圍了,今日卻大覺不好意思,又暗想,這人這般通透知禮,難怪那麼多女人喜歡他了。
  
  賀雲欽付好錢,一眼瞄見她一對耳垂仍在發紅,心知她仍覺尷尬,索性端起其中一碗酸梅湯,一口氣喝了,擱下茶碗,粲然一笑:「多謝虞小姐的酸梅湯。」
  
  紅豆知他未必喜歡喝路邊的酸梅湯,之所以這麼說,無非是為了給她遞梯子,心裡暗鬆了口氣,硬著頭皮端了另一碗默默喝了,這才甜甜一笑,仰頭看著他道:「這幾日麻煩賀先生了,哪天有機會,還請賀先生撥冗,容我和哥哥好好做一回東。」
  
  她故作老成,然而一笑露出一對圓圓的酒窩,不經意便給整張臉龐憑添幾分柔媚的稚氣。
  
  賀雲欽低眉看著,只覺得她皮膚嫩白得不可思議,手心一陣發癢,差點就抬起手來,一把捏住她那飽滿瑩潔的臉頰。
  
  幸而理智尚在,想歸想了,並未實行。又想起妹妹,兄妹倆雖也經常靠在一處說話,他好像從未這麼仔細觀察過妹妹的臉龐。
  
  見她是誠心誠意要做東,便笑了笑道:「既是虞小姐和虞先生相邀,何來撥冗一說,只待虞小姐擬了時間地點,我自當前往。」說著便抬步往車邊去。
  
  紅豆端好給王彼得的那碗酸梅湯,跟他並肩而行。
  
  兩人走了一截,賀雲欽看她一眼,忽問:「虞小姐對潘玉淇的安危似乎格外掛懷,為了破案,已經連熬了好幾夜了,想來你們姊妹之間感情甚篤。」
  
  紅豆搖搖頭道:「我家裡以前曾經出過類似的不幸,所以這回一聽說我表姐失蹤,我們家的人才格外緊張。」
  
  賀雲欽微訝:「以前虞小姐家裡也有人失蹤嗎。」
  
  紅豆臉色一黯:「是我小姨,而且不算是失蹤,等發現時人已經沒了。」
  
  這話題太沉重了,她不願意繼續往下聊,正要拿話岔開,就聽馬路對面一陣喧嚷,兩人走到巷口,藉著夕陽往對面一看,就見剛才警察局出去那彪人馬去而複返,不一會,虞崇毅下了警車,令眾同僚將一人押往局內。
  
  紅豆踮腳看了看,辨不清那人長相,然而因為一份模模糊糊的預感,怎麼也掩抑不住興奮之情。
  
  兩人再也無心閒聊,只得回車等著。
  
  王彼得剛喝完那酸梅湯,虞崇毅果然疾步走來了,滿臉喜色道:「在程家園, 陳金生早前在那地方賃了房子,本是打算讓他老婆做些生意,剛才我們去時,他正將陳白蝶和我表妹二人裝入了麻袋,黃包車也備好了,看樣子打算趁著夜色將二人運走。」
  
  紅豆屏住呼吸問:「表姐還活著嗎?」
  
  虞崇毅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還活著,只是身上受了些外傷,現已送到醫院去了。」
  
  紅豆捂著嘴低呼一聲,高興得難以言喻。
  
  王彼得整個人似乎也鬆懈了不少,面露得色看著賀雲欽:「按說這陳金生也算是個聰明人,可是誰叫他倒楣,遇到了咱們倆。」
  
  紅豆瞥他一眼,明明是她和賀雲欽合力猜到陳金生的藏人地點,怎麼到了王彼得的嘴裡,全變成他的功勞了。好在她此刻因為找到表姐心情大好,也懶得跟王彼得計較。
  
  虞崇毅誠摯道:「這回真是多謝賀先生了,要是沒有賀先生,我們怕是找不回活著的兩名受害人了。」
  
  賀雲欽極公正地笑了笑道:「令妹也幫了不少忙。」
  
  虞崇毅不便當著外人的面誇讚自己妹妹,只憨憨一笑道:「她從小就能過目成誦,這回出了玉淇的事,我想著她多少能幫上點忙,不然也不會讓她跟著跑來跑去。」
  
  怕話題越扯越遠,忙正色道:「陳白蝶是陳金生的第二個祭品,陣法要求祭祀地點在西山,所以陳金生特將她藏在明泉山的陸家別墅,本打算今晚時辰到了便動手,誰知昨日先後有兩撥人馬去明泉山搜人,他怕不小心暴露陳白蝶,當場便用洋車將陳白蝶運下了山,因走得太匆忙,不小心落下了陳白蝶的一件血衣。」
  
  賀雲欽看向紅豆道:「所以昨晚被藏在洋車後尾箱的定是陳白蝶無疑了。」
  
  想起那兩名女學生聞到後尾箱的腥氣,明知陳白蝶未死,仍問道:「陳白蝶現在哪家醫院,可受了重傷?」
  
  虞崇毅道:「兩人都送到紅十字去了,不過我估計等影片公司的人過去,極有可能會幫陳白蝶轉院到私人醫院。」
  
  賀雲欽點點頭:「我們需得去一趟紅十字,既然兇手已落網,兩名受害人也已找到,接下來的事都全交給虞先生了。」

  虞崇毅看了看紅豆,腆然道:「我眼下實在不得空,還得麻煩賀先生送送舍妹。」
  
  賀雲欽道:「虞先生客氣了,本就順路,何來麻煩一說。」
  
  將車駛離巷弄。
  
  路上紅豆默默看著賀雲欽的側臉。
  
  她本就懷疑賀雲欽參與此案的目的,此刻見他極在意陳白蝶安危,更覺得疑竇叢生。可是,如果真照王彼得所說兩人沒有私情,他會是出於什麼緣故這麼關心陳白蝶的死活呢。
  
  到了同福巷,賀雲欽停好車,見紅豆只顧發呆,便提醒她道:「虞小姐,到家了。」
  
  紅豆看看賀雲欽,又看看王彼得,失蹤者找到了,往後恐怕難有機會跟這兩人打交道了,起先跟賀雲欽相處時還不覺得,真等結了案,胸中又有些淡淡的悵然感,悶坐了幾秒,見他二人都不說話,只得慢騰騰下車道:「謝謝賀先生。」笑著對他點了點頭,回身進了巷。
  
  賀雲欽隔著車窗望著她,小姑娘起先還走得很慢,不一會像是想起了什麼高興事,馬上又昂奮起來,高高興興的就往裡走。
  
  他既不明白她之前為何不高興,也不明白之後她又是想起了何事高興,只他甚少看到人這般懂得自我調節情緒,一時看得暗暗稱奇。
  
  王彼得見賀雲欽望著紅豆的背影出神,大咳一聲道:「可看夠了?不是還要去紅十字問陳白蝶的話嗎。」
  
  賀雲欽自覺對紅豆甚為坦蕩,怎麼一到了王彼得嘴裡,便像別有心腸似的,淡淡看他一眼,本想做些辯解,然而細一想,這種事越解釋越亂,遠不如一哂置之。
  
  王彼得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道:「怎麼,密斯虞在你面前使小性子你都不吭聲, 我囉嗦兩句你就嫌我礙眼了。」
  
  見賀雲欽大不以為然,王彼得一攤手:「在德國的時候,你忙於學習,不喜跟洋妞打交道,不談戀愛倒還說得過去,這回回了國,就算你不急著談戀愛,府上怕是也會催你成親,不然你母親盛宴為什麼大邀聖約翰的學生?記得先前你說過,你不喜天真稚氣的女孩子,絕不會找跟你妹妹一般大的,怎麼到了這幾日遇到個機靈點的,我看你倒是喜歡得緊啊。」
  
  賀雲欽冷笑著打斷他道:「王探長這幾日話實在太多了。」
  
  ***
  
  紅豆到了家,還未來得及將這天大的好消息告訴母親,虞太太就從裡屋出來了,手裡還拿著一張灑金粉色帖子,遞給她道:「你們學校一位姓賀的女同學送來的,說家裡有壽宴,要請你赴席。我看這人相貌生得極好,又跟賀先生有些掛相,還在想這兩人是不是兄妹。我知道你這幾日為了你表姐的事沒心思跟同學交際,可是人家既然親自來家裡送請帖,你最好還是去一趟,帖子給你放這了。對了,你表姐有消息了嗎?」
  
  這幾日她無數次升起希望,又無數次失望,怕希望再一次落空,明明急於打聽玉淇的下落,一時竟怯怯的不敢問。
  
  紅豆故意佯裝平靜走到母親跟前,等摟住了母親的脖頸,這才仰頭笑起來,大親母親一口道:「前幾日女兒的確沒心思出去玩,這回什麼心思都有了,媽,玉淇表姐找到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9 10:40 PM

第29章
  
  虞太太是個急性子,聽說玉淇被送到了紅十字,當即讓紅豆到樓下搖電話叫洋車,而後回房換了衣裳,滿懷欣喜帶紅豆到紅十字去看玉淇。
  
  舅舅他們早到了,由於玉淇需錄證詞,家眷暫不能入內探視,三口人不得不守在外頭。
  
  自從玉淇得救,舅媽和舅舅整個人都活過來了,眼皮雖還腫著,臉龐早潤澤了 好些,一家人劫後重生,處處都透著喜悅,就連一貫彆扭的玉沅也隨和了好多。
  
  紅豆跟玉沅說了會話,藉著護士和大夫進房診視的機會往裡瞄了瞄,隔著雪白的布簾,隱約只看到一張床,難道陳白蝶這麼快便被接走了?早前賀雲欽似乎也要來紅十字,可她剛才這一路進來,未曾撞見過他,不知他是臨時去了別的醫院,還是親自接走了陳白蝶。
  
  守到半夜,玉淇還未醒轉,袁箬笠卻來了。
  
  這還是紅豆第一次看到袁箬笠的正臉,大約三十五歲上下,五官俊朗,輪廓分明,雖是商人,卻有份儒雅姿態。在舅舅舅媽面前以晚輩禮自執,低聲細語,態度恭謹。
  
  這案子說來不能怪袁箬笠,可是舅舅舅媽險些痛失愛女,多多少少有些遷怒袁箬笠,礙於玉淇失蹤了這些天,怕名聲受折損,眼見袁箬笠待玉淇還有些真心,也只好以禮相待。
  
  只一想起袁箬笠那位瘋瘋癲癲的前妻,倆口子心裡始終壓著塊石頭,聽說前頭太太因為軟禁王美萍觸犯了律條,警察局裡關了好幾天,全賴袁箬笠四處活動,才被暫且保釋出來。
  
  袁箬笠看樣子不是薄情寡義之人,前頭太太落到這般田地,斷不可能徹底撂開手。往後會如何,倆口子不願細想,畢竟才遭了一場劫難,眼下只要玉淇平平安安 的,一切都好說。
  
  到半夜時,玉淇終於醒了,員警急於回公共租界員警廳交差,連忙進去錄證詞。
  
  隔著一扇薄薄的房門,玉淇的啜泣聲怎麼也藏不住,舅舅舅媽越聽越愀然,好不容易員警走了,一家人蜂擁而入,紅豆捧著母親連夜讓周嫂送來的溫補湯,也跟在後頭。
  
  短短一個禮拜,玉淇瘦脫了形,頭髮濕黏黏地貼在臉上,活像剛從水塘裡撈出來,臉色黃黃的,哪還有半點往日的鮮妍,一家人見面就開始抱頭痛哭,足足哭了大半個小時。
  
  好在玉淇畢竟讀過書,又常在外頭走動,雖然仍心有餘悸,等稍稍平靜,總算能斷斷續續複述上禮拜六遭擄的事了。
  
  只說從首飾店出來,本在路邊等洋車,恰好陸家車夫路過,問她要去何處,聽說她要回新亞茶社聽講,便說自己也要去接陸敬恒,可以捎她一段。
  
  南寶洋行是父親的東家,玉淇平時沒少跟陸家人打交道,之前陸敬恒追求她時,她也曾跟這車夫見過好幾面,印象中這車夫忠厚老成,頗得陸家人的信重,眼見自己叫的車許久不來,並未多想便上了車。
  
  誰知剛行到一條僻靜的馬路,就被那車夫揮掌在脖頸上重擊了一下,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便是在一個窗戶緊閉的房間裡,手腳俱被捆住,動不得也喊不動,她這才知道自己著了那車夫的道。之後每逢早上和傍晚,車夫就會送些飯和水進來,期間玉淇幾次求他放她,說不論要多少銀錢,只要能放了她,一切都好商量。
  
  那車夫一概不予理會。
  
  玉淇接連被關了好些日子,渾渾噩噩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到了昨晚,車夫又扛了一個人進來,剝掉麻袋一看,玉淇驚訝地發現那女人竟是陳白蝶。
  
  她像是吃了不少苦頭,額頭上和身上都有血痕,然而仔細分辨,又不像受了重傷的模樣,也不知衣裳上那大片的血漬從何而來。
  
  紅豆將湯碗盛好放到床旁小櫃上,聽了這話暗自思忖,陳白蝶最先被陳金生擄走,王美萍卻是第一個遇害,兇手謀害她的手法還是用活生生用木釘封住她的七竅,這法子不止殘忍,且會致使大量血液丟失,若是陳白蝶早先跟王美萍關在一處,她衣裳上的血跡是王美萍身上流下來的也未可知。
  
  在醫院待至大半夜,不見哥哥來醫院接他們母女,後來舅舅開了洋車,將她們母女及玉沅分別送回了家。
  
  ***
  
  三日後,虞崇毅將一遝厚厚的案件調查宗卷呈給白廳長。
  
  「這是陳金生的供詞。人證物證都齊全了,這人無可辯駁,已經全都交代了。據他自己說,他早前在北平當道士時,跟一位老道長學過一點暹羅國的玄術,因為兒子時日不多,妻子子嗣上又艱難,惟恐陳家斷了香火,於是想出這陰毒法子。那陣法要求以不潔陰人為祭品,陳金生早有到處找尋祭品的打算,怎奈此事太過凶險,怕佈陣不成反惹來大麻煩,所以才遲遲未動。
  
  「據陳白蝶的口供,八月二十二日,她本來打算跟幾位朋友去明泉山小住一些日子,當晚從劇院回來後,便跟一位朋友借了明泉山的宅邸來住,為此還特意記下了那宅邸的電話,誰知後來她在梳粧檯上發現了陸家發來的帖子,想起陸家在明泉山的別墅更闊氣幾分,便將鏡面上的號碼拭去,打算向陸家人借來那別墅玩樂幾天。」
  
  「所以這她留在那鏡面上的是明泉山某處宅邸的電話?」白廳長一隻胳膊搭在椅背上,像是剛痛飲了一場,隔老遠就能聞到酒氣。
  
  「是。她打電話給車行叫了洋車,原打算回電影公司取劇本,誰知到了樓下,碰巧遇到南寶洋行的小開的司機,陳白蝶想起正好要向陸家討明泉山別墅的鑰匙, 臨時改了主意,便問陳金生是不是要回陸公館,陳金生本還搖擺不定,眼見陳白蝶這著名的大明星交際花自己送上門來,認定這是所謂的『冥冥中的安排』,自然滿口應承,陳白蝶一上車就被陳金生擊暈,此後一直被囚禁。」
  
  「陳金生真是個瘋子。」白廳長打個酒嗝,身子往後一仰,將兩條大長腿擱到桌面上,「那王美萍呢?她又是怎麼被陳金生選中的。」
  
  虞崇毅垂下眼睛:「陳金生時時要聽陸家的差用,沒多少自己的閒暇時間,加 之那陣法需在二十一天之內完成,必須儘快找到下一個祭品。洋車陸敬恒常常要用,陳金生怕少東家起疑心,不便開著洋車四處擄人,想起火車站附近的老堂窠常有暗娼出來拉客,便弄了一輛黃包車,到那附近接客,第一日去便遇到了王美萍,見她穿得疊翠流金,又是晚上一個人從巷弄裡出來,料定她是那種『不三不四』的女人,因他晚上還要回陸公館替陸敬恒開車,沒時間挑挑揀揀,一時衝動便綁走了王美萍。」
  
  白廳長興趣濃厚地注視著虞崇毅:「虞崇毅啊,你真是長進了不少,這麼棘手的案子,你竟能這麼短時間內偵破。」
  
  虞崇毅本就心虛,聽了這話惟恐多說多錯,訕訕笑了笑,皺眉站著不說話。
  
  白廳長盯著他看了一會,皮笑肉不笑道:「該不是外頭請了什麼幫手吧。」
  
  虞崇毅這一驚不小,忙道:「沒有的事,屬下辦案時一向規行矩步,從不敢擅作主張。」
  
  白廳長似笑非笑撿起桌上一支金筆在手裡把玩:「揪出了殺害王美萍的兇手, 找到活著的陳白蝶和潘玉淇,還順利讓窮凶極惡的犯人陳金生伏法,若是我替你好好宣揚宣揚,這一案足夠讓你虞崇毅在上海灘揚名立萬吶。」
  
  虞崇毅勉強笑了笑:「廳長謬讚了。」
  
  白廳長笑道:「你這麼能幹,官升三級都不在話下。眼看警署要進行人事變動,你且自己說說,我這做上司的,該怎麼褒獎你才行。」
  
  虞崇毅正色道:「屬下謹遵廳長的教誨,但求俯仰無愧,破案也好,除凶也罷,無非是為了扶傾濟弱,與擢升和仕途無關。」
  
  「好好好。」白廳長鼓起掌來,將腿從桌面上放下,起身道,「不錯,辦案本事精進不少,口才也見長,照你這勢頭發展下去,往後再在我手底下做事,豈非大大的屈才?」
  
  虞崇毅背上起了一層毛毛汗:「屬下自進警署便跟隨白廳長,從不敢有二心,廳長安排屬下去何處,屬下便去何處,絕不敢有半句微辭。」
  
  白廳長大笑道:「一句玩笑話,何至於嚇成這樣,也罷,這幾日你辛苦了,案子既破了,回去歇息歇息,過幾日我將這案子重頭看一遍,廳裡的職位即將調動, 該褒獎褒獎,該擢升擢升,絕不會少了你的一份功勞。」
  
  虞崇毅如蒙大赦,忙道:「那屬下先告退了。」
  
  他走以後,另一名員警模樣的人進來,將一遝剛沖印好的照片遞給白廳長:「這幾日虞崇毅的確跟那個王彼得常在一處,想來他之所以能這麼快破案,少不了王彼得相幫,除了王彼得,賀孟枚的二公子也常跟虞崇毅見面,就不知賀二公子跟案件是否有關聯。」
  
  白廳長一張一張翻看那相片,嗤笑道:「虞崇毅這人看著頂老實,背地裡的花樣可是一樣都不少,王彼得跟我早就勢同水火,找誰不好,竟找王彼得!可見他何曾將我這廳長放在眼裡。」
  
  那年輕員警一眼瞟見白廳長桌面上的職位擢升推薦表,目光一定,微微垂眸 道:「白廳長平日沒少照應虞崇毅,怎奈他就是不肯跟廳長一條心,這回他為了得到提拔,竟不惜將案件的細節洩露過外人,真要細論起來,何止是瀆職,已然觸犯了律條,若是白廳長手卡得緊一點,判個監禁都算便宜他了。」
  
  白廳長了然地睨他一眼,閒閒不接話,翻了一晌,正要將這疊照片丟開,視線無意間一掠,竟瞟見照片角落裡一個美貌少女,那少女活潑明媚,身形秀巧,哪怕僅是一張模糊的黑白照,依然能看見她臉龐上甜軟的光澤。
  
  他將那照片撿起,不置可否打量一晌,細看之下才看見紅豆不遠處站著賀雲欽,冷笑道:「沒名沒份的,這就跟著賀雲欽公然出入了,難怪這對兄妹動輒拿鼻孔對人了,可他們也不想想,賀家什麼人家,想攀高枝,怕是早了點。」
  
  那員警聽到賀雲欽的名字,想起一事,從胳肢窩下夾的那疊檔裡取出一張帖 子,遞給白廳長道:「賀太太大壽,給廳長遞了帖子。」
  
  白廳長接過帖子仔細看了看,順勢收入懷中。
  
  「廳長,那這疊照片如何處置。」眼見升遷在即,那員警仍不死心,再一次提醒白廳長虞崇毅的失職行為。
  
  白廳長從雪茄盒裡抖出根雪茄道:「好好收著。別等要用的時候找不到。現在外頭輿論譁然,對我員警廳上下頗有指摘,我正要好好整肅風氣,若是我手底下有員警敢隨意洩露署裡的絕密案宗,何止是丟官棄職,務必要嚴加查辦。」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19 10:50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8-3-20 09:33 PM 編輯

第二卷:五魁案
  
  第30章
  
  陸敬恒的身影一出現在警察局門口,陸家下人便蜂擁而上:「少爺,這幾日受苦了。」
  
  陸敬恒一把抖開下人披到肩頭的外裳,鐵青著臉走到洋車前。
  
  簡直是無妄之災,平白無故就給陳金生背了黑鍋,還因為要核對證詞,被迫在警察局裡待了一整夜才出來,他越想越覺得窩火,為了洩憤,恨不得將新置的洋車當場砸了才好。
  
  他向來是不肯吃虧的,第一個要算帳的便是白海立,枉此人平素跟父親兄弟相稱,翻起來臉竟比翻書還快,只是此人如今找對了靠山,一時要動他卻也不易,然而既已存了心思,只要假以時日,不怕尋不到機會。
  
  他雙手撐在車框上,陰著臉細細回想前晚發生的事,聽得後頭有腳步聲,扭頭一看,白海立旁邊一個狗腿子員警徑直走到他身後。
  
  這人恭恭敬敬對他道:「這兩日委屈陸少爺了,我們廳長今晚會正式登門向陸少爺致歉。」
  
  「登門道歉?」陸敬恒冷笑連連,「白廳長賢身貴體,萬萬別提道歉一事,我等升斗小民可當不起。」
  
  那員警一笑道:「陸少爺受了這樣的不白之冤,發再大的火也是應該的,白廳長也知此事做得欠妥,並非他老人家要自我辯駁,只是細說起來,前晚的事屬實有些誤會。若不是有人鑿鑿有據,硬說陸少爺的別墅和洋車有問題,白廳長也不會因為急於破案,被那人蒙蔽了耳目。」
  
  陸敬恒本不欲聽他們廢話,然而一想起那晚在陸公館門口,陳金生曾提醒他說後頭有洋車尾隨,若沒認錯,那人是賀雲欽無疑。
  
  難道他當晚被抓,竟跟賀雲欽有關?
  
  那員警一心要將事情兜攬到虞崇毅身上,索性將話挑明瞭道:「經辦此案的虞警佐辦事粗枝大葉,一貫喜歡偏聽偏信,因在別墅裡發現了血衣,便認定陸少爺是兇手,只說救人要緊,執意勸白廳長將陸少爺抓起來,白廳長急於救人,不小心讓虞警佐給繞進去了。此事追根溯源,當真怪不到白廳長頭上,怪只怪虞警佐太過妄斷。」
  
  陸敬恒怎會將一個小小的員警放在眼裡,思緒仍停留在那晚的情形上,他跟賀雲欽結梁子不是一日兩日了,早在三月前賀雲欽跟段明漪鬧出桃色新聞,賀雲欽就認定是他散播的謠言,險些令人將他打死。
  
  更叫他氣得半死的是,他明知是賀雲欽幹的,苦於抓不到把柄,根本沒辦法堂而皇之去找賀雲欽算帳。
  
  他吞不下這口氣,在病床上大鬧一場,硬逼自家老子去賀家替他出口惡氣。
  
  老頭子卻只說賀雲欽一貫知禮,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怪就怪他自己整日在外頭浪蕩,得罪的人不在少數,誰知這回撞到了誰手裡。
  
  還說他身為父親,早就想教訓敗家子一頓了,既然有人替自己出氣,也就不勞他動手了。
  
  非但未去賀家,反在床頭呵斥了他一頓。
  
  他心知老頭子之所以不肯去,無非因為手裡有幾樁要緊生意跟賀家有牽連,不便跟賀孟枚撕破臉皮,因此只拿些大道理來敷衍他。
  
  此事過去數月,他一想起此事就覺窩火,誰知賀雲欽因認定了桃色新聞是他散播出來的,時至今日仍一再找他麻煩。
  
  在昨晚被陳金生提醒之前,也不知賀雲欽跟蹤他家洋車多久了,想來他之所以無故被冤枉成兇手,絕對少不了賀雲欽的推波助瀾。
  
  這一下新仇加上舊恨,他活像吞下了一大把辣椒,火燒火燎的從喉嚨裡一路燒到胸膛,哪還有心思聽身邊那員警掰扯,上車重重關上車門,扯鬆了衣領,對坐在前頭的一名慣用的手下人說道:「去震旦!」
  
  那下人一嚇:「少爺,去震旦做什麼?」
  
  「尋賀雲欽的晦氣!」陸敬恒陰測測道,「這人天生的跟我八字相沖,讀書時跟我不對付,回國以後,明明自己跟段明漪不清不白,竟也能賴到我頭上,為了洩私憤,報紙的事情都過去好幾個月了,還能設計我坐一回大牢,這筆帳要是不清算回來,我陸敬恒豈非大大的孬種,往後還有什麼臉面在上海灘行走?」
  
  下人苦著臉勸道:「少爺,您也知道賀孟枚偏疼這小兒子,要是您真去震旦去找賀雲欽的麻煩,這一架打下來,萬一影響了碼頭的生意怎麼辦,叫老爺知道了,一旦發起火來,家法怕是少不了。」
  
  「就算老頭子將我打死我也顧不得了。」
  
  下人半霎了霎眼睛道:「少爺昂藏七尺,自是不怕家法,可是萬一老爺一怒之下斷了少爺的吃用呢?」
  
  陸敬恒一滯,他是本埠出了名的闊少,一向揮霍無度,有時候來了興致,給女人砸個萬八千大洋都不在話下。若是家裡斷了他的吃用,他還拿什麼資本去外頭花天酒地。
  
  下人見戳中了陸敬恒的軟肋,順勢勸道:「少爺要找賀雲欽的麻煩,有的是兵不血刃的法子,何至於鬧得滿城風雨,把自己給搭進去?」
  
  陸敬恒眼睛一橫:「你有什麼好法子?」
  
  下人笑了笑道:「賀雲欽不是跟他大嫂有私嗎,數月前那樁新聞出來,賀家花了好些工夫才將這件事壓下去,對外只說兄弟之情絲毫未受影響,不過是一場誤會,然而畢竟二人隔母,誰知道是怎麼回事。既然少爺你枉擔了虛名,何妨趁過幾日賀太太壽宴,再讓賀雲欽身敗名裂一次?」
  
  陸敬恒思忖著道:「你是說設計賀雲欽跟女人?」
  
  下人道:「小的跟賀家幾個下人還算走得近,壽宴上人那麼多,只要提前做好準備,設計賀雲欽和他大嫂根本不在話下。」
  
  陸敬恒面露猶豫:「隨便找個貴家少奶奶也就是了,不一定非得是段明漪吧。」
  
  下人搖頭:「全上海灘都知道賀雲欽跟他大嫂有私情,若是設計他跟旁的女人,一來不可信,二來無非再給賀雲欽添一樁豔聞,他尚未婚娶,就算女人再多又能如何。惟有一次又一次落實他跟他大嫂有私,才能真正挑撥到賀雲欽跟他大哥的關係,賀家偌大一份家業,剖分起來本就未必公正,若叫賀雲欽的大哥徹底恨上了這個弟弟,何需我們動手,往後自有人替咱們對付賀雲欽。」
  
  陸敬恒皺眉道:「可是這樣一來,段明漪的名聲也保不住了。」
  
  下人直勸:「這位大少奶奶嫁人前就未給過少爺好臉色,嫁人後更是正眼都未瞧過少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少爺往後是要做大事的人,何必在這種女人身上白費心思,您且細想想,皮肉之苦算得什麼,非得往後叫賀雲欽有吃不盡的苦頭才叫解氣呢。」
  
  陸敬恒陰著臉道:「這事還需好好籌畫,賀雲欽狡詐精明,輕易設計不了他,千萬別算計他不成,反叫他給算計了。」
  
  ***
  
  紅豆從學校回來,讓周嫂準備了熱水,到盥洗室好好洗了個澡。
  
  出來後到臥室打開衣櫃,將應季的衣裳統統翻出來,一件一件到鏡子前耐心試穿起來。
  
  虞太太樓下給潘公館打電話,臺階上遇到女兒同學顧筠和梅麗貞,心知她們是要邀女兒一道去赴壽宴,便笑道:「紅豆還在洗澡呢,別在下面等著,到家裡坐坐。」
  
  兩個孩子便跟著上了樓。
  
  虞太太推門進了客廳,見女兒房門緊閉著,納悶之下,推門一看,就見女兒只穿件薄薄的白色襯裙,正彎腰在床前挑衣裳。
  
  不是嫌這件衣裳不夠抬膚色,就是嫌那條裙子樣式不夠時髦,接連試了好些衣裳,統統不合意。
  
  她心中微微一動,走到床邊,隨便選了件粉色洋裙,故意在女兒身前比量:「這件不行嗎?」
  
  「不行。」女兒果然搖頭道,「腰太鬆了。」一邊說一邊比給她看。
  
  虞太太越發納罕,女兒從不挑撿吃穿,一向是給什麼穿什麼,就算以往跟同學出去玩,也都是隨便找件清爽順眼的換上走人。
  
  「顧筠她們早都來了。」她取下衣櫃裡一件做好的旗袍,「別耽擱太久了,這件旗袍做好後你一回都沒穿過,今晚穿去赴宴正好。」
  
  紅豆扭頭看那旗袍,月白色喬其紗料子,大朵大朵的淡粉色的玉簪花,花瓣簌簌浮動在衣料上,有種漾漾柔波之感。
  
  這是她去年生日母親帶她去鼎祥做的,料子貴得離譜,單一件旗袍就抵一家人一個月的花銷,
  
  衣裳做得不寬鬆,今年她又長身體了,這一下更顯得貼身。她在家試過好幾回,總不好意思穿出門。
  
  想來想去沒有比這更體面的衣裳了,只得先換上。對著鏡子左照右照,又覺得胸脯太鼓,屁股太翹,旗袍開衩稍稍高了點,一動就能露出雪白的一截腿,怎麼看怎麼不自在。
  
  虞太太的目光在女兒烏鴉鴉的頭髮和雪白的脖頸上轉了一圈,見女兒又要反悔,忙攔道:「你這孩子今晚怎麼回事,又脫下來做什麼,不許再換了,折騰來折騰去的,到底還去不去了。」
  
  紅豆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了找件順眼的衣裳,前前後後都試了半個多小時了,怕顧筠她們久等,不得不打消了換衣裳的念頭。
  
  穿好旗袍,又拿了梳子,將頭髮梳得齊齊整整,對著鏡子左顧右盼,這才滿意地對虞太太說:「媽我走了。」
  
  虞太太壓不住滿腹疑問,跟在後頭道:「晚上叫你哥哥去接你。」
  
  紅豆應了,出來後,顧筠和梅麗貞眼前一亮,齊齊起身道:「紅豆,你今晚可真漂亮。」
  
  三人共同叫了一輛洋車,到了賀公館,剛下車,就有賀家下人領她們入內。
  
  紅豆把帖子遞給下人,三人跟在下人後面上了臺階,一路霓裳倩影,到處都是前來赴宴的賓客,沿著闊大的門廊往裡走了一截,既未看到賀竹筠,也未看到賀雲欽,不免有些失望,走了一截,故作不經意低頭看了看,見旗袍仍明滑平整,並未因乘車扯出褶子,這才略放了心。這時就聽後頭有人喊道:「虞學姐,顧學姐,梅學姐。」
  
  賀竹筠笑著走近道:「我正要去找我二哥,沒想到你們來了,這裡人太多了, 我們去小客廳說話。」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0 10:05 PM

第31章
  
  小客廳裡笑語聲不斷,顯然賓客不在少數。
  
  賀竹筠回頭對她們笑道:「我母親和嫂嫂她們在裡面。」
  
  紅豆入內一看,沙發上果然端坐著幾位珠光寶氣的貴太太。
  
  居中那位生得豐腴白皙,一望而知是常年養尊處優之人,身上著件煙靄色旗袍,頸上還點綴幾樣凝碧翠金的首飾,難得的是這人雖通身貴氣,並不給人以高高在上之感,說話時未語先笑,目光亦極溫柔平和。
  
  這人無論長相還是氣度都與賀竹筠有幾分掛相,紅豆暗猜她就是今晚的壽星賀太太了。
  
  果聽賀竹筠對她們笑道:「這是我母親。」
  
  又對賀太太道:「這是我聖約翰的幾位學姐,虞紅豆、顧筠和梅麗貞,她們比我高一屆,讀的是教育系。」
  
  紅豆幾個將帶來的禮物遞給下人,齊聲道:「祝伯母福壽綿綿。」
  
  賀太太被孩子們甜脆的嗓音逗笑了,抬眼一掃,視線自然而然落在紅豆的身上。
  
  這一回她之所以給聖約翰的學生廣發請帖,原是存了給兒子相看女朋友的心思,早在開宴前她就特意囑咐過女兒,務必將每一個來赴宴的女學生帶來給她過目,今晚這些女學生她也看過不少了,就屬眼前這孩子最出眾,相貌標緻不說,舉手投足間還有種明麗歡怡的氣度,甫一進來,就把客廳那些孩子全給壓下去了。
  
  她含笑抬手一指,問女兒:「這位是虞小姐?」
  
  賀竹筠抿嘴道:「是。」
  
  賀太太不著痕跡地又指了指顧筠和梅麗貞:「顧小姐、梅小姐?看來我這記性還不算頂壞,竟都記住了。虞小姐看著很面善,我們以前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紅豆一怔,以自己的好記性都記不起何時見過賀太太,可見賀太太是記岔了,礙於是長輩,不便反駁,只好笑道:「想是在聖約翰門口跟伯母見過面。」
  
  賀竹筠插言道:「虞學姐是教育系的優等生,就連最喜罵學生的嚴夫子都常誇虞學姐呢。」
  
  賀太太一心要給兒子找個拔尖的,聽了這話更滿意了幾分,抬頭環顧一圈,問下人:「二少爺呢?」
  
  賀竹筠道:「我也在找二哥呢,剛才還在前頭,一轉眼就不見了。」
  
  紅豆忍不住也抬頭找了找,賀雲欽不知去哪了,到現在都未露過面。
  
  賀太太眉頭微蹙,兒子回國後遲遲不肯談戀愛,又曾跟段明漪鬧出那樣一樁新聞,為了給兒子相看女朋友,數月以來她不知做過多少安排,怎奈兒子自己就是不肯上心,好不容易藉壽宴邀了這許多好孩子來,本打算讓他自己交際,他倒好,乾脆不到女人堆裡來,照這樣下去,再來幾個頂漂亮的女學生又如何,今晚的盤算依然會落空。
  
  這麼一想,便有些意興闌珊,往客廳角落一瞧,段明漪正儀態萬千坐在鋼琴前彈琴,她的身後,不遠不近站了好些滬上淑媛,都在含笑聽她奏琴。
  
  賀太太看了一會,淡淡收回視線,心裡的疑惑怎麼也壓不住,兒子這般散漫,莫非真對這女人有什麼心思不成。
  
  那邊女兒已拉了虞小姐幾個坐下吃東西說話了。她跟太太們聊天,免不了也聽上兩句,虞小姐說話直中有婉,倒是個詼諧豁達的性子,像是說起了學校裡的事,內容大有趣味,不一會就圍攏來好些少男少女,都在聽虞小姐說話。
  
  就在這時候,門口路過幾個年輕人,一路說說笑笑,正要往裡頭的橋牌室而去。
  
  賀太太一眼就瞥見了兒子,佯怒對下人道:「去,把那臭小子給我抓回來。」
  
  其他太太哄堂不已:「賀太太這話說的,你們家二少爺說起來也二十多歲了,人也算穩重,怎麼到了賀太太嘴裡,還像在說小孩子似的。」
  
  賀太太故意道:「他這般不著調,哪有半點大人樣子。」
  
  那下人笑著跑到賀雲欽面前說了幾句話,賀雲欽轉臉一看,母親端坐在小客廳沙發上,正衝他怒目而視,不覺有些好笑,只得跟身邊幾個朋友告了罪,到了跟前,跟母親身邊幾位長輩打了招呼,這才道:「媽,找兒子什麼事。」
  
  賀太太嘴上對兒子不滿,心裡並未認真生氣:「光顧著在前頭招待,忘了後頭這些客人了?我跟莊太太她們到後頭花園打牌去,那邊十來個小朋友都是竹筠學校裡的學姐學長,你既是竹筠的兄長,理應替我過去招待招待這些小朋友。」
  
  賀雲欽朝那邊看過去,一眼就看見了紅豆,頭一回見她穿旗袍,那顏色像淡月也像微雲,將她整個人襯托得如同一朵嬌櫻,有種燦然盛開之感。
  
  他一望之下,只覺無數美景全送到眼前來,目光停了一瞬,正要移開,賀竹筠已在那邊衝他招手了:「二哥,我們這邊在猜字謎呢,你快過來幫忙。」
  
  賀雲欽只得順水推舟走了過去。
  
  自從找回玉淇表姐,兩人好幾日未見了,賀雲欽剛一進來紅豆就看見他了,可是他並無主動過來的意思,只好也靜坐不動。
  
  賀雲欽跟眾人打了一圈招呼,最後才看向她,笑了笑道:「虞小姐。」
  
  紅豆淡淡一笑:「賀先生。」朝他身上一看,不過是簡簡單單一件西式襯衣,到他身上就是比別人更倜儻幾分。
  
  她不讓自己多看他,撿起小圓桌上一張卡片,笑道:「這個謎題我自己也沒猜出來,你們誰能猜出來?」
  
  賀竹筠興致勃勃道:「我二哥最會猜謎,只要有他在,我是什麼謎題都不怕的。」
  
  紅豆抬眼瞟瞟賀雲欽:「是麼。」
  
  賀雲欽望她一眼,本打算站站就走,誰知腳就像釘在了地面,竟有些邁不動。
  
  這時賀竹筠道:「對了,二哥你剛才在前頭看見陳白蝶了嗎,我聽下人說她也來了,她不是才出院麼,不知大好了沒有。」
  
  紅豆一怔,陳白蝶竟這麼快出院了,看來玉淇表姐那日果然說得不錯,陳白蝶身上的大片血漬果然是別人的。
  
  可如今全上海灘都知道陳白蝶獲救不久,若非緊要的應酬,陳白蝶大可以托詞不去,何必巴巴地趕來參加賀太太的壽宴。
  
  又想起這人之所以得救,賀雲欽占了大半功勞,以這兩人的關係,陳白蝶前來賀壽,莫非是衝著賀雲欽來的。
  
  賀雲欽並未接妹妹的話,心不在焉解了一張牌,抬眼看向角落裡的西洋座鐘,掐好的時間到了,不便繼續逗留,便道:「你們慢慢玩,我去橋牌室看看。」
  
  這時有名下人托了一盤西洋高腳杯飲料來,送到賀雲欽跟前:「二少爺,喝口水吧。」
  
  賀雲欽淡淡看那人一眼,隨手端起其中一杯飲盡,將空杯放回盤內。
  
  那下人又要將託盤端到紅豆等人跟前,不料腳下絆了一下,飲料一下撒出來不 少,幸而全撒在託盤內,不曾摔碎杯子,未驚擾到段明漪等人。
  
  饒是如此,因盤內太過狼藉,不便再拿過來給眾人喝,那下人只得靜悄悄退下 去,另換了一盤飲料進來。
  
  紅豆瞄一眼那人,賀家想必不缺人手,怎麼還派了個毛手毛腳的下人來?
  
  因忙於解謎,也未深想。等那人送了飲料到跟前,無意中往他腳下一掠,才發現他步姿極矯健,委實不像會自己絆倒自己的人。
  
  正自納悶,就見這下人送完這邊的飲料,又折回到另一頭,她盯著那人背影直瞧,以前哥哥在員警學校受武術訓練時,曾說過要辨認一個人是否習過武,只消看 看這人的步態和手掌即可,這人不光走路輕快,手關節還大得出奇。
  
  那人徑直走到段明漪面前,躬身笑道:「請各位少奶奶解渴。」
  
  段明漪回過頭來,正要端起一杯來喝,誰知那下人活像腳底下踩了釘子似的,身子冷不丁一晃,竟將盤中一杯橘子汁全灑到了段明漪的旗袍上。
  
  來得太快,段明漪根本躲避不及,這一驚不小,立即將臉一沉道:「你怎麼回事。」
  
  那下人嚇得不敢抬頭。
  
  旁邊幾名少奶奶拿了帕子擦段明漪身上的橘子水:「這可穿不得了,得馬上換下來才行。」
  
  段明漪只得含著歉意起身道:「我先回房更衣,失陪一下。」
  
  誰知段明漪這一去許久都不見回來,那幾名少奶奶等得不耐煩了,彼此互望一眼,訝笑道:「明漪換衣裳換這麼久,這牌還能打得起來嘛。」
  
  又有一人道:「明漪從不會無故將咱們撇下不管,該不是被別人的事給絆住了。」
  
  有人笑道:「許是遇到了她們家賀寧錚,倆口子說悄悄話去了。」
  
  這時有位闊少模樣的人正好路過,聽到說話聲往裡一探頭,笑道:「花園子裡請了白鳳飛來唱戲,各位少奶奶不去湊湊熱鬧嗎。」
  
  幾名少婦聽了這話,哪還有心思枯等,紛紛笑著離了桌,顧筠幾個也坐不住了,道:「要不我們也去花園看看。」
  
  紅豆想起剛才那古怪的下人,越想越覺得奇怪,想起賀雲欽要去橋牌室打牌, 有心提醒他幾句,又擔心落了單,便跟顧筠打商量說:「你們稍等我一會,我去趟盥洗室就回來。」
  
  出來後,她問清了盥洗室跟橋牌室在一頭,正合心意,便順著走廊往裡走。
  
  各處都靜悄悄的,想是客人都去後花園了。
  
  一路走到盡頭,只見並排兩個房間,站在原地一聽,兩間房都靜悄悄的,一時分不清哪間是盥洗室,哪間是橋牌室,原打算來提醒賀雲欽,誰知裡頭並無人打牌,她撲了個空,也不知賀雲欽去了何處,見裡頭那個房間房門虛掩,猜這是盥洗室,便打算入內更衣再去找賀筠她們。
  
  等了一會,不見賀家下人,只得自顧自進去,原來是間極富麗的會客室,裡頭另有一間房,專供更衣之用。
  
  她推門進了裡間,誰知這間房竟未點燈,在牆上摸了一會燈繩未果,暗忖,難道這兩間都不是盥洗室,盥洗室在走道的另一頭?
  
  她忙要退出來,剛一動,就聽外面那間房有人進來了,其中一個應是女人,聲音嗚嗚咽咽的,不知是呻吟還是啜泣,她愣在原地,正不知該出去還是該留在房中,後頭黑暗中忽然有人一把將她拽到懷裡,低聲在她耳邊道:「別說話。」
  
  紅豆先是汗毛一豎,可一聽這人聲音極為耳熟,竟是賀雲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1 10:08 PM

第32章
  
  正驚訝得無以復加,就覺什麼垂軟的東西拂過她的面門,一凜之下,意識到是窗簾。
  
  不容她多想,外頭腳步聲由遠而近,其中一人快步朝裡屋走來。
  
  到了門口,那人本要入內查看,略站了一會,似乎料定房中無人,最後還是未開門。
  
  「剛才我特讓戲班子到花園開唱,現在人全在外頭,我兒子他們本來要在此處打橋牌,也被我支使走了,這附近一時半會不會有人過來,有什麼話長話短說。我且問你,誰給你的膽子不請自來?」
  
  紅豆屏住呼吸,這人聲音渾厚低沉,有種不怒自威之感,又聽他說兒子要打橋牌,不由暗吃一驚,難道這人竟是賀孟枚。
  
  她緊張得背上起了一層薄汗,聽後頭賀雲欽一聲不吭,只得一動不動貼著他的胸膛。
  
  那女人啜泣一會,終於開了口:「孟枚,你這幾日對我避而不見,竟是打定了主意要撂開手,我跟了你這幾年,如今你不肯理我了,難道我就不該討句明白話嗎?」
  
  賀孟枚怒極反笑道:「所以你為了問個明白,不顧我太太大壽,堂而皇之找上門來質問我?陳白蝶,無怪說美色誤人,我當初真是昏了頭,竟會跟你這樣的女人攪合在一起,平白壞了自己的品行不說,還給家裡招來一場無妄之災。」
  
  陳白蝶?
  
  紅豆驚訝地睜大眼睛。
  
  陳白蝶冷笑道:「當初難道是我硬逼你跟我在一起的嗎?現在嫌我有主意了? 無非是見我顏色不如從前鮮妍,心裡膩煩了我,賀老爺直說便是,何必拿些沒影的話來指摘我。」
  
  賀孟枚冷笑:「這幾日我忙著給秀荔做壽,無空跟你細談,本打算過兩日去你的寓所跟你徹底做個了斷,既然你送上門來了,不如敞開天窗說亮話,我只問你,當初你跟我時,我可曾強迫過你半分?你自己做過何事,你心裡難道不清楚?」
  
  陳白蝶似乎窒了下,仍嘴硬道:「我自從跟了你,從來都安分守己,除了身邊下人,這幾年下來,有一個外人知道咱們的關係嗎?何苦拿這些模棱兩可的話來激我,我到底做錯了何事,你敢直說嗎?」
  
  賀孟枚厲聲道:「三月前,雲欽跟他大嫂無故傳出醜聞,一夜之間整個上海灘傳得沸沸揚揚,這件事你不知道?」
  
  陳白蝶頓了許久,再開口時,聲音有些發飄:「這話問得奇怪,既然賀老爺也知道這件事到處都傳遍了,我自然也知道了。」
  
  賀孟枚聲音一寒:「先找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報,用撰寫花邊新聞的方式將老二和他大嫂好一頓敗壞,而後推波助瀾讓此事迅速在坊間傳開,與此同時,故意留下破綻讓老二懷疑到陸姓小子頭上,單等此事暴露,一來可以敗壞老二的名聲,二來可以順利離間我兩個兒子,妙就妙在此事就算爆出來,還有人替你背黑鍋,陳白蝶,你真是好本事,每一步都算計得絲毫不差,我當初真是小瞧了你。」
  
  陳白蝶空了好一晌才強辯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為何要這麼做?對我有什麼好處?難道敗壞了你的寶貝兒子,你賀孟枚就能明媒正娶讓我進門了?」
  
  賀孟枚道:「兩年下來,你性子從未改過,總覺得世人都不及你陳白蝶聰明,活該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下。半年前你有了身孕,我撥了款子置了宅子,派最得力的下人去好好伺候你,覺得既對不起秀荔也對不起你,早跟你說過,不管你往後是繼續跟我還是另找人家,我都會好好安置你。」
  
  「你雖從未明說,但自從有了身孕,不止一次在下人面前說羨慕秀荔好福氣,無非因為出身好些,事事都佔先,反觀之下,你沒名沒份懷著身孕,就算往後孩子生出來,最多也只是個姨太太,又怕讓人發現懷了身孕,如今連戲都不敢接。這些話你說出來本意是想訴訴委屈,以便我多撥些錢財給你傍身,誰知你說著說著就變了味,話裡話外滿是酸氣。你說你這麼做有什麼好處?單讓秀荔不痛快你就算是解恨了。」
  
  「你敗壞她兒子的名聲,在寧錚心裡紮下一根刺,順理成章為以後兄弟鬩牆埋下禍根,若他兄弟相爭,何止她過得不順心,說不定還會因為家無寧日,讓我厭憎這兩個兒子,本就是一舉多得之事,對你母子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若不是三月前你因為出去跟朋友打牌不小心小產,誰知道你還能弄出多少禍端來?」
  
  陳白蝶顫聲道:「一派胡言,這全是你賀孟枚的揣測,你有證據嗎?」
  
  外頭有人來了,悄聲道:「老爺,老爺。」
  
  賀孟枚語氣冰冷道:「你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早有人將證據送到我跟前,絕不至於冤枉你,既然你要看證據,明早我就派人送到你寓所去。」
  
  陳白蝶壓抑著痛苦的抽泣:「孟枚……」
  
  腳步聲響起,賀孟枚似是理都未理她,開了門走了。
  
  陳白蝶在原地又啜泣了一陣,似乎不見賀孟枚回來,哭聲漸漸止住了,不一會,冷不丁的冷哧一聲,也跟著走了。
  
  紅豆聽得暗暗咂舌,陳白蝶不愧是大明星,變臉變得比誰都快。
  
  外頭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動靜,呆了一會,猛然想起自己還在賀雲欽懷裡,一驚之下,忙掙扎著出來,她這一動,頭皮上微微痛了一下,因太緊張,一時因無暇細究。
  
  厚重的簾子被掀開,後頭花園裡的一簇燈光透過玻璃,筆直地漾入房內。
  
  藉著燈光,就見賀雲欽正垂眸看著她,半明半暗的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單看著他眼睛裡藏著一點幽星,比平日更黑亮幾分。
  
  雖拉開了距離,兩人其實仍離得很近,加之四周寂然無聲,幾乎連彼此的呼吸都能聽見,她望他一會,見他也靜靜注視著她,毫無預兆的,心啵啵猛跳了起來。
  
  正要率先開口,他一把握著她的手往外走:「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一路走到外頭,走廊裡靜悄悄的,有個下人從小客廳出來,暗暗衝賀雲欽點了 點頭,而後快步離去。
  
  紅豆訝然看向賀雲欽,無怪他明知道他父親進來,仍顯得那般坦然,聽到他父親和陳白蝶那番話,也絲毫都不驚訝。
  
  看樣子他早就知道這件事,為此提前便做好了安排。
  
  賀雲欽有些心不在焉,剛才那份觸手可得的飽滿柔軟彷彿仍貼在身前,明明未喝那杯算計好的「春藥」,身體卻無端有些燥動。
  
  見她看他,他定了定神道:「我有一件事需要從陳白蝶口裡知道,此事事關重大,就算當面問她她也未必肯說,知道她今晚之所以不請自來,多半是要約見我父親,於是提前做了些安排,誰知這時你闖了進來,離近了才發現是你,要是我父親知道你撞見他和陳白蝶,總歸對你沒好處,所以只好帶你躲一躲。」
  
  紅豆心微微一動,眼睛看著一旁輕聲道:「房裡黑漆漆的,你怎麼知道是我。」
  
  賀雲欽望她一會,故意轉移話題道:「你不去花園看戲,怎麼到橋牌室去了?」
  
  紅豆抬眼看他:「剛才給你端茶水的那個下人有些古怪,明明有身手在身,卻故意兩次失手,一次是在你喝了那飲料後,一次潑濕了你大嫂的衣裳,我越想越覺得這件事不妥,就打算藉著上盥洗室去橋牌室附近轉轉,若是能遇到你,就順便提醒你幾句,誰知兩間房都靜悄悄的,我才知道你們根本未在打牌,可既然來都來了,便想在盥洗室更衣再去找顧筠她們,誰知道等我進了另一間房,我才知道那也是間橋牌室,我剛要出來,就被你拉回去了。」
  
  他想從陳白蝶口裡知道什麼?那樁桃色新聞他應該早就知道了,他父親之所以懷疑到陳白蝶身上,多半也是因為賀雲欽派人遞了證據,因此陳白蝶身上一定還有別的事讓賀雲欽惦記。
  
  難怪前幾日在搜救這個女人時,他會那般不遺餘力。
  
  照剛才賀太太在小客廳中心無旁騖招待客人的光景來看,賀太太應該是不知道丈夫跟陳白蝶有這層關係,不然在得知陳白蝶來以後,她不會表現得那般淡然。
  
  賀雲欽在他母親面前表現得那般雲淡風輕,誰知回過頭來,不動聲色就替母親解決掉了賀家藏在外頭的一個毒瘤,而為了讓母親寬心,對於此事,他怕是一句都不會提。
  
  兩人走到小客廳門口,她忽然想起段明漪,這人衣裳都被潑濕了,不大像識破了下人的詭計,也不知現在何處,便要問他段明漪如何了,哪知還未開口,就發現自己頭上一個珠貝色賽璐珞夾子落在他襯衣前的口袋裡,想是剛才她從他懷裡出來時,不慎從頭上扯落下來的。
  
  她左右一看,未見有人,忙抬手去拿,誰知這時候屋子裡頭賀竹筠為了找紅豆,拉了大姐賀蘭芝從花園一路找回小客廳,冷不丁順著門口往走廊一看,就見紅豆站在哥哥面前,正要抬手拿什麼,而哥哥低眉看著紅豆,毫無躲避之意,兩個人的神情跟平日比起來,都有些微妙的不同。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2 09:56 PM

第33章
  
  賀竹筠猛然想起前幾日在學校門口時,曾撞見過好幾次紅豆跟哥哥在一起,當時以為只是巧合,可照眼下這情形來看,莫非哥哥和虞學姐是正經在談戀愛?
  
  賀蘭芝起先在花園裡忙著安排戲班子的事,不曾到小客廳露過面,自然也就不認識紅豆,這下看見二弟跟一個漂亮女孩子在一處,當場就怔在了原地。然而她畢竟是過來人,看這光景,料他二人也不想被人撞見,便拽住仍在發呆的賀竹筠,兩姊妹沿著原路,悄然從小客廳退回了花園。
  
  賀竹筠一到花園就去找母親,母親心心念念要哥哥找女朋友,今日又是她老人家大壽,既二哥這邊有了些影子,需得說出來讓母親高興高興才是。
  
  只是她仍有些發懵,虞學姐她向來是很欣賞的,為人風趣,功課也好,可欣賞歸欣賞,真要成為二哥的女朋友,她一時間還不大適應。
  
  賀蘭芝察言觀色,問賀竹筠道:「剛才那個女學生四妹認得?」
  
  賀竹筠點頭:「認得,她是我學校裡的學姐。」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花園後頭的水榭,賀竹筠入內挨著母親坐下,附耳將剛才的事跟母親說了。
  
  賀太太喜上眉梢,哪還顧得上打牌,忙讓人替她暫且先摸幾圈,拉了女兒到外頭坐下,正色道:「是剛才我在小客廳見過的你那位聖約翰的學姐?」
  
  賀蘭芝慢條斯理自己剝橘子,在旁邊接話道:「看著面生得很,不知是誰家的千金。」
  
  賀竹筠人雖單純,畢竟錦繡膏粱中長大,一聽便知大姐這是在打聽紅豆的家境,微笑道:「只知道虞學姐的哥哥在警察局謀事,父親似乎早沒了,家裡現在做什麼營生不知道,但我上回去虞家送請帖時見過虞學姐的母親,虞太太人很和善大方,家裡看著也很殷實。」
  
  賀太太漫應道:「這些都在其次。」
  
  賀蘭芝笑道:「太太如今一心讓小弟儘早成親,只要二弟自己喜歡,自然顧不上講究門當戶對了,二弟眼光那麼高,這虞小姐不說別的,漂亮是頂漂亮的,單這一點,被二弟看上也不稀奇。就不知虞小姐性情如何,若是太小家子氣,進門之後天長日久的相處下來,父親和太太不喜不說,姑嫂妯娌也會難相處。」
  
  賀竹筠搖頭道:「虞學姐從來不扭扭捏捏的,有一回我跟大嫂在學校裡路過課室,虞學姐在裡頭溫書,不知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對著書她都能獨自一個人笑起來。」
  
  想起當時情形,她自己忍不住捂著嘴直笑,話一說出來,心底那份不適應好像也跟著減淡了幾分,虞學姐這般好玩,若是日後成了她的二嫂,起碼她在家中就不會這麼寂寞了。
  
  賀蘭芝為怕繼母多心,本就無意置喙他兄妹二人的事,不過因好奇多問了幾句,見竹筠話裡話外都對虞小姐甚是維護,笑了笑,低下頭自顧自吃橘子,也就未再接話。
  
  賀太太想起剛才紅豆在小客廳的光景,微笑慢慢浮在臉上,緩緩頷首道:「性情該是不差的,人看著也機靈,就不知她和老二何時開始的,這些日子怎麼一點影子都沒有,先前虞小姐來了,老二也不知怎麼想的,根本不肯到後頭露面,好不容易被我拘來了,過去打招呼時,面上看著也淡淡的,哪像跟虞小姐認識。」
  
  頓了下,狐疑地看著賀竹筠:「你剛才可看清楚了?他跟虞小姐也許只是隨便說說話,白白叫你們誤會了。」
  
  賀竹筠漲紅了臉,她以往從未有過戀愛經驗,詞窮得不知如何接話,賀蘭芝替她解圍道:「四妹年紀小,自是看不明白,但照我看來,二弟是有那麼點意思,當時走廊裡就他們兩個人,就這麼默默站著不說話,二弟的性子太太還不知道麼,素來不喜歡跟女人牽牽絆絆,若非他自己願意,誰能絆住他的腳。」
  
  ***
  
  紅豆收好髮卡,站了一會不見賀雲欽說話,剛才並未多想就探手到他兜裡取髮卡,直到現在指尖還留著他衣料的觸感,看他一聲不響,似乎並不反感,空氣一下子變得極其膠著,連嗓子彷彿都有些發乾。
  
  這種感覺太異樣了,留在原地大不自在,脫身離去又有些捨不得,好一會她才微微側過身:「那個,顧筠她們可能要來找我了。」
  
  賀雲欽慢騰騰將視線挪開:「那我送你去花園。」
  
  紅豆耳根微微一熱,也不理他,擦過他身畔進了身後的小客廳,他似乎總這麼妥帖,不知在其他女人面前是否也會如此,經過剛才橋牌室一事,她至少知道了賀雲欽不是陳白蝶的金主,跟段明漪的那樁桃色新聞也純屬無中生有,想到此,心裡竟微妙地寬適了幾分。
  
  賀雲欽有意跟她保持著三四步的距離,然而目光不受控制總落到她的腰上。那衣料滑軟光灩,將她身軀包裹得極俏巧,縱使她並非有意,但因腰肢細而臀圓翹, 每走一步都有萬種風情。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沒讓目光順著她腰肢往下滑,為了分散注意力,他漫不經心的先是抬頭看鐘,再看客廳角落的雪松,最後越過她的髮頂,看向那兩扇落地格子玻璃窗,這才覺得神色又坦蕩起來。
  
  走了一截,他道:「散席不會早,路上怕不安全,虞小姐稍後是跟同學一道回家還是由虞先生來接。」
  
  紅豆腳步微緩,側過臉,曼聲回道:「我哥哥會來接我。」也許是提到了自家哥哥,她平日那種嬌稚的神態不經意又流露出來。
  
  賀雲欽不讓自己盯著她看,只望著落地窗外的園景,點點頭道:「那我就放心了。」
  
  這話一出,空氣頓時又窒悶了好些,賀雲欽正要拿話找補,紅豆已佯裝淡然推開了落地門。
  
  被風一吹,這才想起忘了問段明漪的事了,然而不等她回頭問他,就聽到顧筠在不遠處喊她:「紅豆,剛才你去哪了。」
  
  紅豆怕顧筠多想,再顧不上說話,忙迎了過去。
  
  賀雲欽掩上身後的門,在臺階上站了一晌,一時有些恍然,直到想起那下人尚未處理,這才下了臺階,朝另一個方向而去。
  
  賀家的草坪打理得如茵似錦,不遠處的戲臺上,戲已唱了一大半了,顧筠拉著紅豆的手道:「我覺得白鳳飛今晚嗓子不夠厚,聽著不如以前,幸好你剛才不在,不然你也會覺得聽得不過癮的。」
  
  紅豆心不在焉朝戲臺上望了一眼,笑道:「咱們有得聽就不錯了,也顧不上挑揀了,平時哪有機會聽到白鳳飛唱戲。」
  
  兩人說著話往前走,正好幾個人從園子另一頭出來,其中一個正是白海立。
  
  他本跟幾個富紳閒聊,無意間一抬頭,恰好看見前頭一個年輕女孩子走過,這丫頭穿件旗袍,一身姣好的皮肉無可藏形,兼之夜風拂過時,衣裳上若隱若現浮現好些春水般的縠紋,無形間更添幾分曼妙情致,且隨著她的走動,袍衩裡還不時露出一截瑩白滾圓的腿,細細品來,簡直無一處生得不好,再定睛一看,這不是虞崇毅的妹妹麼,上回見這丫頭,雖覺得標緻,卻也沒這般驚豔,這才幾日工夫,竟又出落得嫣媚了好些。
  
  再想起自老婆死後這一兩年來玩過的女人,只覺諸多妙影如逸馬一般從眼前掠過,到了這一剎那,竟全被這丫頭給比成了無滋無味的庸脂俗粉。
  
  白海立直勾勾望著前方,旁邊人納悶之下,也跟著看了看,卻只捕捉到一個窈窕的背影,略一品咂,便笑道:「白廳長,近來聽不少人說白廳長要續弦,不知此事張羅得如何了,可有中意人選,要不要我等幫著牽橋搭線。」
  
  白海立振作了精神,邁步往前走,思忖一晌,嘴裡笑道:「尚在操辦,人選倒有了點影子,小辣椒一個,辣是辣口了些,勝在滋味無窮,各位也知我蹉跎了這些年,近來才脫了藩籬牢籠,既要續弦,這一回怎麼該挑個各方面都合心意的,若是得了,自該請諸位痛飲一場。」
  
  ***
  
  散席時近十一點了,賀竹筠親自送紅豆幾個出來,一路相陪,輕聲細語,懇切有如摯友。
  
  紅豆和顧筠知她有低血糖症,好說歹說才止住了她,不然賀竹筠怕是會送到馬路上來。
  
  到了大門口,虞崇毅果然提前叫了一輛洋車在對面馬路候著,紅豆跟顧筠她們道了別,過去找哥哥。
  
  臨上車前又往賀公館那座偌大的西洋建築看了看,自從去了園子,再沒看見過賀雲欽,就連段明漪和賀太太後頭也不見露面。
  
  再往那邊男客看了看,看見一個二十八九歲的男子站在門口送客。穿套極體面的西服,比賀雲欽略矮,五官也不如賀雲欽兄妹耐看,但勝在姿態挺拔,氣度上與旁人不同,從賀家下人頻頻請那人的示下來看,定是賀家的大公子無疑。
  
  只不知賀太太和賀雲欽去了何處,她想起之前那下藥的古怪下人,莫非處理那家賊去了。
  
  白海立從裡頭出來,眼看著紅豆上了洋車,回頭張望一番,沒見賀雲欽,心裡越發有了底,賀雲欽雖說常在外頭帶著虞紅豆出入,然而到了母親壽宴,非但未向賀家人提起這虞紅豆,就連她走時也未派洋車接送,可見賀雲欽對虞紅豆何止是不上心,簡直稱得上輕怠,難為虞家兄妹為了攀高枝肯拼命捨臉往上貼。
  
  這麼一想,他心情大好,帶著兩個手下上了車,攤手攤腳在後座坐下:「一會我們去看看虞崇毅,聽說他家在同福巷,跟寡母和妹妹同住,他跟了我這幾年,我還從未去過他家,難得他破了這樣的大案,我身為上司,早該去關照關照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3 09:51 PM

第34章
  
  到了同福巷,虞崇毅給車夫付完帳,帶著紅豆上樓。
  
  一進門虞太太就迎上來:「玩得怎麼樣。」
  
  紅豆笑道:「開心,一餐盛饌不說,還有幸聽到了白鳳飛唱戲。」
  
  想起壽宴上的事,她下意識不想母親多問,一伸懶腰往房裡走:「媽,明早還要上學,我先睡了。」
  
  虞太太察言觀色,暗覺女兒比平日靦腆幾分,跟兒子對了個眼色,一等女兒進了房,便掩上門問兒子:「如何,剛才你去賀家,可曾看見紅豆跟哪位後生走得近?」
  
  早在去賀家之前,虞崇毅就得了母親的囑託,只待妹妹一出來,隔老遠就往妹妹身後看,然而妹妹只跟顧筠幾個女同學在一起,身邊哪有什麼年輕男子,便搖頭道:「沒看著,媽,您是不是想多了,這幾日妹妹為了找玉淇,整天跟著我們跑東跑西,哪有機會認識什麼年輕後生。」
  
  虞太太一怔,腦子裡彷彿飄過一點影子,忙逮著這話順勢往下說:「這幾日紅豆每回出去都是為了找玉淇,既賀先生王探長幫咱們找人,想來紅豆不是跟你在一 起就是跟著他們二位了。」
  
  虞崇毅道:「是啊,賀先生和王探長都是正派人,有時我去抓人無暇送紅豆回來,就托他們幫著照應紅豆,賀先生這人教養好,從來不囉嗦,送過紅豆好幾回。」
  
  虞太太驚疑不定坐到沙發上,賀雲欽她是見過的,既有學問又有相貌,紅豆這兩天古裡古怪的,難道竟是跟他有關。
  
  這時樓下大門砰砰砰有人敲門,似是來人不少,敲門之餘,還伴隨著肆無忌憚的說笑聲。
  
  因更深夜闌,那動靜平白被放大了數倍,聲聲入耳,無端驚心。
  
  虞崇毅詫異地跟母親一對眼,披上剛脫下的外衣道:「我下去看看。」
  
  不一會兒子去而複返,滿臉異色地帶來了幾位同僚,其中一位四十出頭,高大英壯,進門之後,大剌剌環視屋內一圈,而後衝虞太太打招呼:「這位是崇毅的母親?」
  
  虞崇毅走近低聲對母親道:「白廳長。」
  
  虞太太壓下心底的詫異,忙擠出笑容道:「原來是白廳長?不知白廳長造訪,剛才險些就怠慢了貴客,崇毅平日多虧了您關照,早就想找機會好好謝謝白廳長了,您別站著,這幾位大人,快請坐,周嫂,給貴客奉茶。」
  
  白海立施施然在沙發上坐下,夷然一笑道:「虞太太不必忙,我這也是湊巧路過,想起我這得力下屬住在附近,順便過來拜訪拜訪。虞太太看著倒年輕,想不到將崇毅教得這麼好。」
  
  虞太太笑道:「白廳長過譽了,崇毅在警局這幾年,就算有些長進,也全是多虧了白廳長訓導有方。」
  
  白海立打開雪茄盒取出一根雪茄,散漫一笑道:「虞太太過謙了,崇毅為人忠厚,跟家教絕少不了關係。除了崇毅,聽說虞太太還有一個女兒?有虞太太這樣的母親,想來虞小姐也不會差。」
  
  說著將那雪茄含到嘴裡,故作不經意掃了一圈:「噫,崇毅,你妹妹呢,怎不見在家。」
  
  虞崇毅皺起眉頭:「舍妹明日還要上學,現已歇下了。」
  
  白海立大笑:「上學好,上學好,我白某算半個粗人,平日最仰慕讀書人,那日在富華巷咖啡館喝茶時,恍惚見過一個女學生,模樣好,說話也體面,一看就知讀過不少書,就不知她是不是你妹妹?我這人最講紳士風度,上回邀你妹妹去大萬國,她看上去好像不大樂意,我想這裡頭有些誤會,早就想當面向你妹妹賠罪了。」
  
  虞太太眼皮猛的一跳,早年她隨丈夫經商,各色人等見過不少,平時沒少聽兒子說起白廳長,心知此人在公共租界橫行無忌,時常搓磨手底下這些人,礙於這人來頭不小,她總勸兒子以忍耐為主。
  
  誰知今晚這人不請自來,繞了兩句,一下便扯到了紅豆身上,想是見虞家無權無勢,行事之恣意令人咂舌,看這架勢,今晚見不到紅豆恐怕還不肯甘休。她早年跟著丈夫經歷戰火,中年又不幸喪夫,而今半生過去,早看淡了許多事,唯獨一雙兒女是她的命,當下便淡了臉色:「白廳長,我們虞家雖是小門小戶,卻也知些禮數,深更半夜的,絕沒有讓女兒起來見外男的道理。」
  
  她這話說得毫不留情面,白廳長還打著讓紅豆做續弦的主意,並不想跟未來丈母娘撕破臉皮,當即放軟語氣道:「虞太太這話嚴重了,白某之所以夤夜拜訪,無非是想著崇毅這幾日立了大功,過來關照關照,再順便閒聊幾句,既然虞太太多有不便,那白某明日再來。」
  
  虞崇毅暗暗握了握拳,忽從懷中取出一樣物事,走近遞給白海立道:「白廳長,這是屬下的辭職信,屬下資質庸碌,辦案時常有力不從心之感,早就有換營生的打算,還請白廳長批復。」
  
  那幾名同僚錯愕之下,齊刷刷看向虞崇毅,空氣似乎凝滯住了,就連虞太太也是一呆。
  
  虞崇毅盯著白廳長的背影,一臉決然,顯見絕非兒戲。
  
  白海立靜靜站在原地吸了好幾口雪茄,這才緩緩轉頭。
  
  虞崇毅瞬間便感覺到了來自頭頂的兩道讓人如坐針氈的視線,然而他早已到了忍耐的邊緣,頂住那道傾軋而來的威勢,毫無瑟縮退讓之意。
  
  白海立看虞崇毅一晌,忽然意味不明笑起來道:「虞崇毅啊,有些事我本來打算明日你到廳裡再跟你商量,既然你來了這麼一齣,今晚乾脆就挑明瞭吧,你家書房在哪,我們到裡頭去好好說說話。」
  
  這一去便是半個小時,虞太太守在客廳,一想起剛才白廳長的語氣,只覺得心驚肉跳,時間一分一秒過得極慢,既無心招待兒子那幾名同僚,也不敢回房去睡。
  
  好不容易房門一開,白廳長率先出來了,見虞太太彈簧一般從沙發上彈起,極愉悅地笑了笑:「我給你兒子一晚上時間好好考慮,明早白某再來,往後就由白某親自接送虞小姐上學。」
  
  虞太太驚疑不定往書房裡一看,兒子青著臉站在房中,整個人彷彿入了定,半天都未動彈。
  
  好不容易等那幾人走了,她忙進去急問:「出了什麼事?」
  
  虞崇毅渾身冰冷,根本開不了腔,白海立如今如日中天,只要認真想要對付誰,是栽贓也好,嫁禍也罷,有的是陰毒的法子,何況他還有實打實的把柄落在這人手上,就算不做員警,也逃不掉一場牢獄之災。
  
  事關紅豆,他不想讓自己自亂陣腳,想了想,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們不能任白海立捏圓搓扁,王探長他們主意多,這就去找他商量。」
  
  他咚咚咚下到樓下,滿懷歉意敲開彭裁縫家的門,借了電話,給王彼得的寓所打電話,誰知接連撥了好多遍,那邊都無人應答。
  
  他定定立在電話機前出了一晌神,看來是臨時出門了,就算去王彼得寓所怕是也會撲空,滿懷失望正要離開,忽然想起賀雲欽,自己是員警,管轄範圍內的貴戶電話早已爛熟於心,其中自然也包括賀公館。
  
  然而畢竟太晚了,這時候給賀公館打電話怕是不妥,可一想起賀雲欽這人處世隨和,就算接了電話也未必會覺得冒犯,又鼓起勇氣撥了過去。
  
  幸而這回很快就有下人接了:「賀公館,請問找誰。」
  
  ***
  
  賀雲欽回房去浴室洗澡,出來時換了睡衣,正系睡袍,就有下人來敲門:「二 少爺,老爺和太太在房裡等裡,大少爺和大少奶奶也在。」
  
  賀雲欽知道這定是為了晚上家裡混進內奸之事,雖說剛才已經清理了那下人,也順帶查出了幕後黑手,但因為事關賀家聲譽,父親多半還有別的話要交代。只得又換了衣服出來。
  
  到了房前,敲了敲門,進入後抬眼一看,父親和母親都在,大哥臉色鐵青,靜立在父親桌旁,嫂子半倚著沙發扶手,像是昏睡剛醒,臉上仍有淚痕。
  
  他順手關上門,正色道:「父親,母親。哥,嫂子。」
  
  賀孟枚鼻子裡冷哼一聲道:「自從三月前有人造謠,此事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拿出來做文章,若是今晚叫這些人得逞,咱們賀家豈不會淪為全上海灘的笑柄?老二,我和你母親早叫你定下親事,你非推說沒有合意的,遲遲拖著不交女朋友,就算你行得正走得直,人家難免會猜疑——」
  
  賀甯錚淡淡抬眼看向賀雲欽。
  
  賀雲欽正要接話,門口有人敲門:「二少爺,有電話。」
  
  這麼晚了,誰來電話。
  
  賀雲欽隔著門問:「誰打來的。」
  
  那下人道:「那人說姓虞。」
  
  賀太太一訝:「姓虞?」
  
  賀雲欽怔了下,二話不說就開門出去:「我下去一趟。」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4 10:03 AM

第35章
  
  賀雲欽很快去而複返,推開門,卻並不進來,只道:「朋友家出了急事,我需馬上趕過去一趟。」
  
  賀孟枚微慍道:「正事都還未說完。什麼朋友非要這麼晚出門?」
  
  賀雲欽道:「算不上火燒眉毛,但也差不遠了,總歸要過去看看。」
  
  說罷便掩上門走了。
  
  賀孟枚一愣,斥道:「這小畜生。」
  
  話這麼說,但也知道兒子一貫分得清輕重,若非急事斷不會貿然撇下一家人就走。
  
  ***
  
  同福巷
  
  虞崇毅等了不到一刻鐘,賀家洋車來了,忙迎過去道:「賀先生,這麼晚了還叨擾你,實在過意不去。」
  
  賀雲欽臉上半點不悅都無,下了車正色道:「白海立此刻還在你家?虞小姐怎麼樣了。」
  
  一邊說一邊往內走。
  
  虞崇毅忙跟上他道:「白海立已走了。這幾月他一直在張羅續弦的事,不知怎麼就看中了紅豆,今晚帶了好些同僚到我家,一定要紅豆出來見他,被我母親回絕後,又說一時見不到沒關係,明早還會再來。我原就有辭職的念頭,看事情扯到了紅豆身上,當即提了辭職,就算辭職避不開,大不了帶母親和紅豆到外埠去謀生。」
  
  賀雲欽始終一言不發,到最後一句話時,腳步一頓:「到外埠去?難道這樣就能躲開白海立了?」
  
  虞崇毅苦笑道:「我知道就算我換了營生,白海立一樣可以整天找我麻煩,他行事向來不擇手段,遲早有一天會算計到紅豆。紅豆眼下要上學,不能總悶在家裡,幾月前白海立曾用這法子姦污了一個女學生,後來硬逼那女學生給他做了姨太太,我眼下只擔心紅豆遭了他的暗算,白海立此人動不得殺不得,從前我在警局任職,只能一忍再忍,但要是紅豆真落到他手裡,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定會跟這畜生同歸於盡。」
  
  他每說一句,賀雲欽臉色就淡一分,到最後幾乎稱得上面無表情了。
  
  虞崇毅甚少在賀雲欽臉上見到這神情,未及多想,接著道:「白海立看我提了辭職,乾脆拿出我和王探長賀先生辦案時的照片出來威脅我,說我身為員警有意洩露警署機要,要辦我的罪。若是我想明白了,這件事他可以幫我壓一壓,若是我還糊塗,警署正要肅清風氣,他正好可以拿我開刀。他說他耐心有限,僅給我一個晚上考慮,究竟是風風光光地讓妹妹給他做續弦,還是嘗嘗牢獄的滋味,等我想清楚了再給他答覆。我想起照片還牽扯到王探長,走投無路之下,只好給你們二位打電話。」
  
  賀雲欽道:「虞小姐自己知道這件事嗎?」
  
  虞崇毅道:「她回家就睡了,白海立來時她一點不知道,不然怕是會氣得睡不著。白海立還說明早來接紅豆,往後就由他來負責接送紅豆上學。」
  
  賀雲欽一滯,怒極反笑道:「明早我過來送虞小姐上學,虞先生,你先回家,白海立的事我來處理。」
  
  ***
  
  兒子走後,賀太太靜下心來回想今晚壽宴上的事,那電話不論是不是虞小姐打的,單看兒子的反應,就知道竹筠和蘭芝早前並未多心,兒子的確跟那位虞小姐有了些意思。
  
  今晚兒子險遭算計,丈夫驚怒之下,認定此事是個隱患,為了杜絕後患,一味指責兒子不肯交女朋友,而因為這事三番兩次扯到明漪身上,連老大都似乎對老二起了疑心。
  
  回頭一想,壽宴上這位虞小姐對眼下的賀家來說真是一場及時雨。
  
  一來,兒子對這女孩子顯然已微露愛意。她這做母親的,雖一心盼著兒子早些娶妻,但也不想兒子為了應付胡亂定下親事,若是往後小倆口不睦,兒子這一生豈不是都毀了。
  
  二來,當時不止竹筠看到她二哥和虞小姐,蘭芝也撞見了。以蘭芝的性子,回頭定會跟她親弟弟說起此事,這樣再好不過,讓老大知道老二非但有了心上人,還是位樣樣都不輸段明漪的好姑娘,就算早前有些猜疑,也多少該放下了。
  
  腦子裡紛遝地閃過這些念頭,眼色裡漸漸浮起一層喜氣,轉臉看向丈夫,輕嗔道:「老爺剛才只顧著發火,有樁事我倒忘記跟老爺說了,今晚壽宴上有位聖約翰的虞小姐,老二似是跟這虞小姐在談戀愛,竹筠和蘭芝都撞見兩人在一處了。」
  
  段明漪眸子裡仍有些瑩瑩水痕,聽了這話,眸光微微一動。
  
  「虞小姐?」賀孟枚一訝,「老二自己怎麼不說,這虞小姐是誰?」
  
  賀太太笑道:「是聖約翰教育系的學生,聽說功課極佳,相貌真是不錯,性子也大方。老二當著我的面只當不認識這虞小姐,回過頭卻跟虞小姐在小客廳單獨聊天,後來還親自送虞小姐到花園。老爺還不知道老二麼,別的都聰明,唯獨沒談過戀愛,自己心裡怕是也糊塗,我看他這是有了念想還不知。」
  
  賀孟枚臉色和緩了幾分,扣了扣煙斗裡的煙灰:「這虞小姐府上是何處?」
  
  賀太太微笑道:「早打聽過了,她父親去世前是榮盛皮貨坊的老闆,父親去世後,家裡只有寡母和哥哥,上回竹筠去她家送帖子,對虞太太印象很不錯,哥哥麼,聽說在公共租界員警廳當警佐,竹筠還說壽宴散席的時候,是虞小姐的哥哥親自來接的妹妹,可見這家人對自家女兒看得極珍重。」
  
  賀孟枚含著煙斗,唔了一聲:「門第倒是其次,白屋出公卿的不在少數,朱門綺戶倒向來不缺敗家子,頂要緊的是品性好,這也才見了一面,一時也看不准,明早見了老二,問問他自己怎麼說,若方便,請這位虞小姐到咱們家來好好吃頓飯, 咱們再好好相看相看。」
  
  賀太太笑道:「我也是這麼想,外面老二和老大媳婦的事傳得沸沸揚揚,老爺心煩,孩子們也難做,老二既有了喜歡的,何必再耽擱,不如趁早定下來,正好堵了外面那些人的嘴,老二眼看就要二十四歲了,早可以結婚了,虞小姐雖在念書,成親並不耽誤什麼,大不了晚個兩年再要孩子。」
  
  賀孟枚忍不住笑起來道:「太太也太心急了。剛才下人說打電話找老二的那人姓虞,難道是這位虞小姐麼,這麼晚了,也不知何事。」
  
  說著眉宇間透著幾分不虞,顯然對這作法不認可。
  
  賀太太道:「我看未必是虞小姐,剛才兩人私底下說了那麼久的話,什麼話非等到晚上回家再打電話說,虞小姐看著不糊塗,難道不知道這樣做招人閒話麼,說不定是另一個姓虞的朋友,我就是笑剛才老二沉不住氣,一聽是姓虞的就下去接電話,可見他對這虞小姐有多上心。」
  
  賀孟枚點點頭:「讓剛才接電話的下人進來回話。」
  
  賀寧錚這時臉色早和悅了許多,笑著接話:「太太這麼一說,我更好奇了,剛 才壽宴上忙著待客,倒未曾留意過聖約翰的學生們,也不知這位虞小姐什麼模樣。」
  
  段明漪身子動了動,莞爾道:「虞小姐很會說話,平時學校裡很出風頭,四妹第一回見了虞小姐就喜歡,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誇她。」
  
  賀太太餘光瞥瞥段明漪,尚未來得及搭腔,就見那下人進來,忙問:「剛才打電話的是位先生還是位小姐。」
  
  那人道:「是位先生,只說跟王彼得探長有關,要找二少爺過去商量。」
  
  賀太太暗鬆了口氣,笑容重新浮到臉上:「我就說斷不會是虞小姐。」
  
  賀孟枚頷首道:「明早問問老二,既有了女朋友,總該跟正式跟家裡通個氣。」
  
  正說著,下人進來回話:「二少爺回來了。」
  
  「這麼快?」賀太太訝道,「那正好不用等到明早了,快讓老二來,就說我和他父親有話問他。」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5 10:19 PM

第36章
  
  紅豆頭晚睡得極踏實,一覺到七點方醒。
  
  換了衣服出來梳洗,客廳裡靜悄悄的,餐桌上擺著早膳,母親和哥哥卻不見蹤影。
  
  問周嫂,才知道母親尚未起床。
  
  紅豆簡直驚訝,自記事起來,母親每日天不亮就起來主事,從未晚起過。
  
  難道是身子不舒服?到母親臥室門口聽了聽,裡頭一無聲息,問周嫂,周嫂只說太太身子沒有不適,只昨晚未睡好而已。
  
  她站了一站,怕遲到,只得滿腹狐疑回到餐廳。
  
  坐下端起粥,剛喝一口就發現周嫂在對面偷瞄她。
  
  紅豆奇怪道:「周嫂你那麼看我幹什麼。」古裡古怪的。
  
  昨晚的事周嫂全程在場,也跟著憋了好大一包氣,若不是太太叮囑先不要亂說話,哪還用紅豆相問,早將白廳長的行徑倒豆子一般說給紅豆聽了。
  
  然而太太氣得一夜未睡,此刻尚在補眠,未得太太吩咐,她這做下人的不好僭越,便如鋸了嘴的葫蘆一般一聲不吭,只等紅豆用完早膳才說:「大少爺在樓下等小姐。」
  
  紅豆收拾好出來,下了樓,不止哥哥,賀雲欽也在。
  
  他側身站在臺階上,正跟哥哥說話,金燦燦的晨光灑在他臉上,較之昨晚更顯得眉疏目朗。
  
  若是從前,她早大大方方跟這人打招呼了,今天不知為何卻有些忸怩,開口先喊:「哥哥。」
  
  這才瞟他道:「賀先生。」
  
  賀雲欽回頭看她。
  
  兩個人目光相碰,他清清嗓子道:「虞小姐。」
  
  紅豆也不看他,只軟聲問哥哥:「賀先生怎麼在這裡。」
  
  不問他,偏問哥哥。
  
  賀雲欽胸口好似被極小的螞蟻齧咬過般輕輕一漾,再在原地立不住了,乾脆掐熄了煙,下了臺階,到底下等紅豆。
  
  虞崇毅對紅豆道:「昨天晚上家裡出了一些事,今天賀先生送你去上學。」
  
  紅豆愣住,雖說捫心自問並不排斥賀雲欽送她,仍納悶道:「出什麼事了。」
  
  虞崇毅一臉疲色道:「我還有些東西留在警局,需得回去一趟,時間不早了,你先跟賀先生去上學,等回來哥哥和母親會跟你細說。」
  
  三個人出了同福巷,剛到路邊就聽洋車喇叭響,
  
  那車開得橫行無忌,一路風馳電掣般駛近,停下後車門一開,威風凜凜地先從車裡邁下來一條腿,接著是另一條,然而那人不等直起身來,冷不丁抬眼看見賀雲欽,不由一呆,露出滿臉詫色:「賀公子?」
  
  賀雲欽對紅豆道:「上車等我。」
  
  紅豆萬想不到一大早會在家門口遇見白廳長,正自納悶,轉臉見哥哥神情肅穆,再看賀雲欽臉色也淡淡的,心裡恍惚明白了幾分,冷冷瞥白廳長一眼,扭身便上了賀雲欽的車。
  
  白廳長將車門在身後關上,挺直了腰杆,淡笑著看賀雲欽道:「真是巧啊,沒想到在這裡遇到賀公子,不知賀公子來此處有何貴幹。」
  
  賀雲欽自上而下看他一眼:「我來接虞小姐上學,你又是來做什麼的?」
  
  白廳長笑容微滯,賀雲欽對他連句稱呼都沒有,顯然已不客氣到極點,難道他剛才的預感竟是對的,這人真為了虞紅豆而來?可賀雲欽明明前幾日還對虞紅豆不聞不問,怎麼可能會專候在此處。
  
  他腦中一瞬間轉過一百個念頭,擠出笑容道:「這裡頭莫不是有什麼誤會?白某昨晚可是跟崇毅他們兄妹說好了,往後由白某接虞小姐上學,怎麼回過頭來,兄妹倆又拉了賀公子過來?」
  
  他看著虞崇毅故作長歎道:「崇毅啊,你們這也太不地道了,說得好聽點叫左右逢源,說得不好聽豈不是吃著鍋裡惦記著碗裡,還有虞小姐,說起來還是個讀書人,小小年紀的,怎麼也學得這般輕浮。」臉上掛笑,眼睛裡卻藏著鳩毒似的劍鋒。
  
  紅豆早前在車裡聽見這幾句話,已將昨晚的事猜到了大概,眼下聽白廳長這般無恥,險些氣炸,礙於剛才得了賀雲欽的囑咐,只得暫且忍耐。
  
  虞崇毅緊了緊後槽牙,黑著臉正要開口,被賀雲欽攔住。
  
  賀雲欽望著白海立,面無表情道:「白廳長,既然你我在此處遇上了,有些話不妨敞開了說,這些時日,賀某一直在追求虞小姐,雖說虞小姐為人矜持,對於我的追求仍處於考慮階段,但白廳長可能不大清楚,我這人相當霸道,在虞小姐接受我之前,除了我賀雲欽,整個上海灘,任何人都別想打虞小姐的主意,白廳長貴人易忘事,這話今天我明明白白說給閣下聽:虞小姐的接送,自有我賀某一人承擔。希望白廳長好好記在心裡,往後離虞小姐遠一點。」
  
  白海立錯愕地望著賀雲欽,一晌過後,臉色漸漸陰了下來。
  
  賀雲欽說完這話正要走,想起什麼,又笑了笑道:「還有一句話需提醒白廳長,賀某這人一向護短,似剛才那種妄自中傷虞小姐品行的話,不希望再從白廳長口裡聽到,白廳長入仕這些年,該知道出處語默、為德在先,那等饒舌之舉,委實上不得檯面,還望白廳長自珍自重。」
  
  白海立說來也是能言善辯之人,若在往常,怎肯吃這啞巴虧,可到了眼下,明明一萬句話堵在喉嚨裡,偏偏一句都說不出,只能眼睜睜看著賀雲欽上了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5 10:28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8-3-25 10:28 PM 編輯

第37章
  
  剛才車外那番話一字不落地傳到紅豆耳中,她好似無形間飲了一大杯濃而芳冽的佳釀,醺醺然的直甜到心裡。
  
  車都開了一小段了,她始終沒好意思直視他,待砰砰直跳的心平復了些,才微微側過臉道:「剛才謝謝賀先生了。」
  
  賀雲欽鏡子裡看她一眼,她臉龐明潤恬美,乍眼看去平靜如常,然而嘴角微翹,臉頰上亦輕染著一層粉紅,看樣子非但對他剛才那番話不反感,還有些怡悅之色,原本上車之後他既有些尷尬又有些忐忑,這一下徹底鬆快了起來。
  
  車裡只他和她兩個人,彼此間的距離不過半臂之遙。外頭麗日晴天,窗外不時有輕風吹入徐徐拂漾他的臉龐,按理說該很舒爽,誰知越開嗓間越乾滯。以往開洋車時只圖一個快,今天卻下意識希望開慢一點。難道昨晚母親說的是真的,他真是對虞小姐有好感了?談戀愛究竟什麼滋味,真讓人摸不透。
  
  想起要跟她說正事,忙揮散了腦子裡的念頭,正色道:「因為前些日子查案的事,白海立拍了證據脅迫你哥哥,等我送你去學校,回頭還需去處理此事。」
  
  紅豆氣怔,怪不得這人在哥哥面前那般肆無忌憚,一大早就跑到同福巷來鬧事。
  
  「他脅迫我哥哥什麼?」
  
  賀雲欽不響,續弦的事說出來簡直骯髒,何必給她也給自己添堵,只淡淡道:「白海立早年不過街頭一個癟三,之所以飛黃騰達,乃是因為做過不少骯髒的勾當。眼下白海立根基已穩,真要對付起來有些棘手,不能急於一時,需得慢慢謀劃。他因出身微賤,近年來為了結交權貴,一度厚著臉皮在我父親面前執晚輩禮,剛才被我警告後,固然不好跟賀家公然作對,但保不齊會用旁的法子來暗算你。」
  
  紅豆鮮少見賀雲欽用這種傲然輕鄙的語氣談論旁人,不過輕描淡語幾句話,已然將表面上風光無限的白海立扒了個精光,露出裡頭活脫脫一副赤佬相。
  
  她心情稍稍好轉,思忖一番,坐直身子道:「不管白海立打的什麼主意,橫豎我哥哥早就不想做員警了,只要能將那把柄妥善處理了,我哥哥自會重新將家裡的生意做起來,往後我上下學時由我哥哥親來接送,我才不信白海立敢光天化日之下作惡。」
  
  賀雲欽以義正言辭的口吻道:「你哥哥勢單力孤,平素為人又忠厚,如何防得住他,為今之計,只能由我來接送你上下學。」
  
  紅豆臉刷的紅透了,原來賀雲欽剛才不是單說給白海立聽的,竟是真要認真接送她,一時未忍住,本已抿直了的嘴角重又翹了起來,怕他看見,忙轉臉看向車窗外,饒是車開得極慢,終於還是到了聖約翰門口。
  
  等車一停穩,她打開車門也不看他,只說一句:「我今天課時很多,上午下午都有課,四點半左右放學。」
  
  這話分明是告訴他幾點來接她。賀雲欽心中一蕩,直到她背影走遠,才摸摸鼻梁,重要發動洋車。
  
  誰知這時外頭妹妹叫他,推開車門一看,是老余送妹妹和段明漪來學校了,兩下裡剛好撞見,大嫂神色似比平日淡了些許,不等他發現她們,已轉身對著校門口了,妹妹卻滿臉笑意,不急不慢朝他走過來。
  
  一到他跟前,便故意將臉板起道:「怪不得二哥早膳都沒好好吃就要出門,原來是惦記著要來送虞學姐上學,這下讓我逮住了,二哥,還不肯承認你在追求虞小姐麼,什麼時候帶虞小姐來家裡吃飯。」
  
  早上聽母親說,昨晚父親為了幾月前那樁桃色新聞,逼哥哥早些考慮談戀愛的事,省得老有人拿此事興風作浪,遲早有一天會傷及兄弟間的感情。還說若是有了恰當人選,最好能在三月之內定下來。
  
  哥哥一聽「三月之內」就訝笑說斷不可能,成親總歸要找個喜歡的,倉促定親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
  
  誰知母親突然說起虞學姐,哥哥愣了愣,一下子倒不說話了,後來父親打聽虞學姐的事時,哥哥難得沒避而不談,倒簡單說了幾句虞學姐家裡的情況。
  
  這一下母親喜出望外,順勢就說起約虞學姐來家裡吃飯的事,最後雖因尚不確定虞小姐的態度,一時未敲定,但看樣子後半晚哥哥自己也想明白了,不然能一大早來接虞學姐嗎。
  
  賀雲欽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只拉開車門道:「虞小姐說你們第一堂是國文課, 磨蹭什麼,還不快進去上課。」
  
  而且他一會從震旦出來,回頭還要去找王彼得,別耽誤了傍晚來接紅豆。
  
  賀竹筠故意笑道:「那好,那我去挨著虞學姐聽課。」
  
  快走了幾步,到了自家車前,挽住段明漪的胳膊,姑嫂二人並排往裡走。
  
  段明漪體貼地替賀竹筠撥了撥散落下來的幾根頭髮,柔聲道:「剛才跟你二哥說什麼這麼高興。」
  
  賀竹筠道:「也沒說什麼,就笑我二哥追求虞學姐,問他什麼時候帶虞學姐回家,沒想到二哥這麼能言善辯一個人,居然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敷衍我兩句就走了。」
  
  段明漪溫聲道:「你二哥素來穩重,滬上淑媛那麼多,他平常總在外頭交際,雖然眼下對虞小姐有些好感,誰知回頭會不會遇到更好的,不肯跟家裡說起也不奇怪。」
  
  賀竹筠歪頭想了想,正要說話,望見旁邊不遠處兩人,一個是秦學鍇,另一個卻是虞學姐的好朋友顧筠學姐。
  
  秦學鍇拿了一大包糕點類的物事要送給顧筠,顧筠只推不要:「別別別,我可不敢再收你東西了。學長不就是想打聽紅豆今天上什麼課嗎?她第一堂是國文,第二堂是外語,還有一堂麼,是農藝課。」
  
  秦學鍇被戳破心事,果然紅了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一點心意而已,平時沒少麻煩你,顧學妹就別推脫了。」
  
  顧筠懷裡抱著書,淡然道:「秦學長,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只要紅豆不同意,我是絕對不敢胡亂收東西了。」說著不緊不慢往後連退了三步,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秦學鍇站了一站,抱著這堆點心上課總歸不雅,自家那輛小洋車就泊在門外,不如將東西放回車上,於是往校門口去了。
  
  段明漪道:「這不是政治系的秦學鍇麼,說起來我並不認識這學生,還是上回 恍惚見虞小姐為了什麼事去團契找他,兩人在小教堂那裡說了許久的話,我才對這人有了印象。
  
  賀竹筠想了想,的確見過秦學鍇去找虞學姐,虞小姐麼,對秦學長似乎也很客氣,便點點頭道:「秦學長和虞學姐在學校裡是數一數二的優等生,平時為著團契的事,兩人少不了有些接觸。」
  
  段明漪聽出她話裡的維護之意,溫聲笑道:「所以我常勸你跟這些好學生多交際,一為增長見聞,二為促發你學習的興趣,等學問一點一滴積到骨子裡,以後總歸大有好處。」
  
  賀竹筠抿嘴一笑道:「大嫂說的極是,我都記住了,往後我會常參加學校裡的團契活動。」
  
  ***
  
  賀雲欽的洋車一離開聖約翰門口,便有另一輛洋車緩緩從樹蔭下駛出來,在路邊停穩後,車上下來幾人,站在原地,目送賀家洋車遠去。
  
  其中一人開口道:「看來賀家二少爺是打定了主意要護著虞崇毅的妹妹了,竟真給送到學校門口。」
  
  白海立寒著臉道:「還早得很呢。年輕人爭強好勝,無非見我過來摻合,圖一時氣盛罷了,頂多新鮮個一兩月也就丟開手了。賀家兩個兒子不同太太所生,老大娶了段家的女兒,賀太太難道肯讓兒子隨便娶個小門小戶的姑娘?怎麼也會給兒子選個名門貴女。這虞紅豆倒是眼高於頂,可也得看看有沒有那個命進得了賀家的門,這幾日你們悄悄跟著虞紅豆,等哪天賀雲欽膩了,把虞紅豆給我弄過來。」
  
  那幾個人不懷好意笑道:「這虞小姐倒是跟她哥哥一樣倔,可真要等生米煮成了熟飯,還不是得乖乖給廳長做續弦。」
  
  白海立冷笑道:「那還得看她是不是還是清白身子,若是給賀雲欽玩過了,正牌太太就不要想了,頂多是個姨太太。」
  
  因周圍人少,他幾人說話毫無顧忌,恰好秦學鍇抱著拿包糕點路過,當下白了臉色。
  
  原以為自己聽錯,可是仔細一辨,就算賀雲欽這三個字聽錯,虞紅豆的名字他總不會聽岔。
  
  再看那幾人橫眉立目,裝束看來定是員警廳的員警無疑,當先那個頗有些鴟視狼顧之態,看著極面熟,略一思索,認出是那位性喜漁色的白廳長。
  
  他熱衷於各類課外活動,常跟本埠幾所大學聯手舉辦活動,一來二去的,聽過不少其他學校的新聞,前些日子聽說女子師範大學一名學生好端端退學不念了,後來才知道是被這個白廳長給強迫做了姨太太。
  
  聽剛才這幾個員警那意思,莫非這白廳長又將主意打到了紅豆身上,可是這其中為什麼還扯著賀雲欽?
  
  他腦筋本就靈活,低頭緩緩走了一路,猛然想起前幾日跟賀雲欽他們去拜訪鄧學長之事,心裡一下子敞亮起來。他早前疑心的一點不錯,賀雲欽果然也看上了紅豆,可是照白廳長那意思,賀雲欽雖在追求紅豆,但因著門第的緣故,顯然斷不可能娶她。
  
  而今白廳長對紅豆虎視眈眈,賀雲欽有耐心護他多久?念頭一起,只覺得氣塞胸膛,又有些說不清楚道不明的躍躍欲試之感。
  
  白廳長就算再囂張,總不敢強奪人妻,紅豆遲早要嫁人的,既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了,他還猶豫什麼,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紅豆落到那種人手裡。
  
  抬手看看腕錶,時間還早,大不了第一堂課不上了,這就回家找父親母親商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5 10:38 PM

第38章
  
  紅豆上了一天課,好不容易放了學,老遠就看見了賀家的洋車,走近一看,裡頭只有車夫,賀雲欽卻並不在車內。
  
  車夫下車微微欠身道:「二少爺臨時有事,特吩咐小的送虞小姐回家。」
  
  這人紅豆之前見過,叫老余,平日在學校門口總見他來接送賀竹筠和段明漪,上回她的褲子刮破,也是這老余送她回的家。
  
  這麼一想,她稍稍放了心,然而賀雲欽早前畢竟並未有過交代,上車之前,她多少還是有點疑慮。
  
  老余看出了紅豆的警惕,忙笑道:「四小姐和大少奶奶下午都沒課,中午已回去了,二少爺只說王彼得探長那邊出了點事,需趕過去一趟,怕耽誤了接虞小姐下課,吩咐小的先來,等二少爺忙完了,自會過來跟虞小姐的哥哥商議正事。」
  
  紅豆微微一驚:「王探長出了事?」能讓賀雲欽特意趕過去,想來還是了不得的事。
  
  老余早得了賀雲欽的吩咐,虞小姐好奇心極富,若是她問起,直說無妨,便道:「昨晚王探長家裡就沒人接電話,今天少爺去王探長寓所又撲了個空,後來還是王探長給震旦去了電話,少爺才知道王探長出去查案,一天一宿沒回家,聽說是刻羽戲院出了什麼意外。」
  
  刻羽戲院?昨晚還聽這戲院裡的名角白鳳飛唱過戲,怎麼回頭就出事了。
  
  畢竟是賀家的下人,紅豆不便多問,衝那車夫含笑點點頭,上了車坐下。到家樓下,她鄭重向老余道了謝,這才上樓。
  
  尚在樓梯間就聽家裡有些輕微的笑語聲,似是來了客人。
  
  她三步兩步上了樓,一推門就見母親正跟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說話,定睛一看,秦學鍇?
  
  秦學鍇一向很會說話,母親顯然對他印象不錯,兩人相談甚歡:「原來你母親家住在椿瑛裡?那說起來我跟你母親娘家還算是鄰居,要不是後頭這亂七八糟的租界一畫分,原來的椿瑛裡被拆了,怕是常會跟你母親碰上。」
  
  一抬臉看見紅豆,忙招手道:「紅豆,這是你學校裡的學長?」
  
  秦學鍇神態比往常拘謹,站起身微微一笑道:「紅豆。」
  
  紅豆愣了愣,將門關上:「秦學長?」
  
  秦學鍇今日一整天都在操辦紅豆的事,回家見了父母,絕口不提白廳長的事,先將紅豆誇得天上有地上無,接著便說學校裡喜歡紅豆的男學生越來越多,他怕夜長夢多,打算正式求娶紅豆。
  
  秦先生秦太太早知道兒子喜歡這女孩子,也清楚兒子不是那種心血來潮之人,想必那虞小姐定是有過人之處,不然兒子不會惦記這麼久,被兒子纏了一晌,終於同意週末兩家父母見上一面。
  
  秦學鍇安置好自家,緊接著又來虞家找紅豆的母親和哥哥,唯恐說服不了虞家人,提前便打好了腹稿。
  
  好不容易等到紅豆回來,他穩了穩心神,正要開始長篇大論,誰知這時門口有人開鎖,還伴隨著交談聲,門一開,虞崇毅和賀雲欽進來了。
  
  彼此打個照面,三個大男人都是一怔。
  
  最後還是虞太太先反應過來,忙笑道:「賀先生來了,快請進。」
  
  兒子一早就將早上賀雲欽和白廳長的事說了,要不是賀雲欽解圍,虞家恐怕還在火上煎呢,也知他未必是看上了紅豆,不過是仗義而已,眼下對賀雲欽是說不出的感激,恨不得拿出十二分的熱情:「賀先生快請屋子裡坐。」
  
  又指著秦學鍇對兒子道:「這位是紅豆學校裡的秦學長,說有事要找紅豆商量,周嫂,賀先生來了,快來奉茶。」
  
  秦學鍇千算萬算,唯獨沒算到賀雲欽也會來紅豆家,眼睜睜看著賀雲欽閒適地坐到沙發上,虞太太對其還頗為厚待,焦心之下,也不及細想,將臉色正了一正 道:「虞太太,虞先生,晚輩之所以冒昧登門,乃是因為今早在學校門口聽到了一樁對紅豆極為不利之事——」
  
  眾人目光齊刷刷向他投來,他頓了一頓,白廳長當時那話實在汙糟,需得潤色之後方能說出口:「好像是員警廳的白廳長在校門口議論紅豆,說看中了紅豆,想要她做續弦,礙於賀先生接送紅豆,暫時下不了手,只等賀先生對紅豆失了興趣,便會令手下人將紅豆擄去,到時候紅豆失了名節,是不嫁也得嫁。」
  
  虞崇毅霍地起身,紅豆臉色都變了。
  
  虞太太氣得直發抖:「這老畜牲真這麼說?」
  
  秦學鍇看一眼賀雲欽,賀雲欽也正目光沉沉的盯著他。
  
  他鐵青著臉點頭道:「一字不差,白海立這人名聲在外,這兩年不知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既然起了意,怕是對紅豆勢在必得,大家也知道白海立現在權柄在握,只要他一天不倒臺,紅豆遲早難逃一劫。」
  
  說到此處,他臉色泛起一抹紅色,繼續道:「虞太太,虞先生,你們可能還不知道,晚輩屬意紅豆已久,為了追求紅豆,這兩年來,前前後後做過許多讓人笑話的事,怎奈紅豆一直未肯接受我的追求,這回紅豆遇上了這樣的事,晚輩乍聽之下驚怒交加,一想到那人對紅豆虎視眈眈,晚輩幾乎坐臥不寧,權衡利弊之下,不得不厚顏上門。」
  
  「晚輩現於聖約翰讀政治系,平日功課尚可,學校裡的事蹟紅豆是再清楚不過了,我家中經營一家造紙廠,父親和幾位兄長早年也都是讀書人,家中素來和睦,從無婦姑勃谿之虞,長輩們聽說晚輩說起紅豆,樣樣都感到很滿意,當然,晚輩絕非要趁人之危,一切都遵照紅豆和虞太太虞先生的心意,若是你們首肯,紅豆也同意,我們兩家這週末就可以正式見個面。此事說起來已懸於眉睫,與其整日提心吊膽,不如趁早將事定下來,只有紅豆有了人家,才算是徹底絕了那人的念想。」
  
  他一股腦說完這番話,不顧諸人滿臉錯愕,對虞太太行了一個大禮道:「伯母,晚輩別的不敢保證,只要紅豆能嫁給我,晚輩往後定會珍之重之,絕不會三心二意。」
  
  屋子裡針落可聞,包括紅豆在內,所有人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虞太太定定地盯著秦學鍇,第一反應是荒唐,第二反應還是荒唐,然而靜下心來一想,這孩子的所作所為雖然急莽了些,對於此刻的虞家來說,居然不失為一個脫困的法子。
  
  賀先生為瞭解燃眉之急,的確是暫時充當起了紅豆的司機,可他畢竟還有自己的事要操持,天長日久的,一旦談起了戀愛,那還顧不上虞家?到時候若白海立仍不死心怎麼辦,紅豆恐怕早晚落到他手裡,而真等到了那個地步,虞家可算是萬劫不復了。
  
  這姓秦的後生相貌清秀,學問也不差,話裡話外對自己家境似乎也極自信,當然這些都是其次,最主要是這人對紅豆還算是用心,一聽說紅豆遇到這樣的事,寧願冒著被人揣度「趁人之危」之虞,也要厚著臉皮上門來誠心求娶,光這一份雪中送炭的誠意,有幾人能做到?
  
  到底要不要認真考慮一下這孩子的建議?週末真安排兩家見個面?紅豆自己意下如何?這孩子性子嬌稚,就得嫁個對她百依百順的丈夫,倘若這秦學鍇婚後能對紅豆一如既往,至少不必擔心紅豆日後過得不順心。
  
  她眼色裡的猶豫懷疑之色慢慢減淡,代之以認真商量的神氣,可她不知道,在她真正開始打量秦學鍇的時候,客廳裡的某人的臉色已然越來越黑。
  
  她盤算了又盤算,好不容易將一肚子話醞釀得差不多了,眼看要說出口,賀雲欽站起身道:「秦先生樣樣都說得在理,唯獨兩點有待商榷。第一,白海立此人睚眥必報,看中了誰斷不會輕易放手,就算紅豆嫁給了你秦學鍇,你又能保證自己護住她多久?」
  
  紅豆本來還在想著如何打消秦學鍇的念頭,聽賀雲欽這麼一接話,心猛的一跳。
  
  虞太太訝然看向身後。
  
  秦學鍇一滯,一抬眼,對上賀雲欽冷淡的目光,要開口,賀雲欽卻未給他機 會:「第二,就算是為了避禍而結婚,婚姻畢竟天長日久之事,首要前提是兩情相悅,最重要還是看虞小姐自己願不願意。」
  
  說到這,他耳根莫名一紅,心跳無端加快了幾分,話鋒一轉道:「但有一點秦先生的確說得不錯,紅豆的事已經懸於眉睫,而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徹底斷絕白海立的念想,晚輩今日之所以登門,也正是為了此事——」
  
  頓了一下,他轉過臉,靜靜望著紅豆:「虞小姐,你是願意嫁給秦先生,還是嫁給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6 10:03 PM

第39章
  
  這番話堪比驚雷,較之剛才秦學鍇那突如其來的求婚之舉,更來得懾人幾分。
  
  虞太太和虞崇毅驚詫得忘了說話,秦學鍇也錯愕地合不攏嘴。他身為競爭者,比虞家人更感到意外,他之所以當著賀雲欽的面向紅豆提出求婚,乃是因為他知道賀雲欽囿於門第之差,斷不可能跟紅豆成親。
  
  而眼下正逢虞家遭難之時,他為了幫紅豆解圍,可以用一生的承諾來表達誠意。相形之下,賀雲欽所謂的接送紅豆上學之舉,顯得何其的輕飄和敷衍。
  
  誰知賀雲欽寸步不讓,竟也順勢跟著提出求婚,而且從這人說話時的態度和語氣來看,斷不只會是戲言。
  
  這一下他全無底氣了,呆了一瞬,倉皇看向紅豆。
  
  紅豆顯然也吃驚不小,正瞠目結舌地望著賀雲欽。
  
  然而跟方才他提出結婚時不同的是,她除了錯愕,還有一份顯而易見的羞赧,臉頰上明晃晃的飛著兩片紅霞,目光更是透著幾分驚疑和慌亂。
  
  紅豆的確是半天都作不得聲,賀雲欽語不驚人死不休,毫無預兆的就說出了求婚的話。此刻兩人對望,他眸子黑黝黝如同幽井,語氣平緩而篤定,顯然吃定了她會選他。
  
  她不由得是又羞又惱,漲紅了臉說一句:「我誰也不嫁。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嗎?」
  
  丟下這句話,眾目睽睽之下,她快步走到自己臥室門前,逃也似的進了屋。
  
  掩上門,背貼到門板上,一顆心撲通撲通怎麼也平靜不下來,誰能料到剛才話趕話弄到劍戟森張的地步,竟一下子扯到了她的婚事。
  
  最讓人難為情的是,賀雲欽剛才當著母親和哥哥的面,居然大言不慚說什麼「兩情相悅」。
  
  誰跟他兩情相悅了。
  
  好不容易平復了一點,聽外面依舊寂然無聲,不免有些忐忑,剛才她回絕得那般決然,不知賀雲欽會怎麼想,他那麼驕傲一個人,無端被潑了一盆冷水,會不會覺得顏面大掃?
  
  不安之下,她側過身,凝神靜聽客廳裡的動靜。
  
  好在賀雲欽並沒有離去,很快又開口了:「最關鍵的一點,想必伯母和虞兄也知道,白海立手裡如今握有虞兄的把柄,就算我每天負責接送紅豆,依然防不住白海立拿這件事來洩憤,等他認真發揮起來,說不定真會給虞兄治個瀆職之罪,此事說起來還是因為我當初上門談合作所致,理應由我來化解。眼下唯有登報聲明我和紅豆的關係,讓虞兄順理成章成為賀家的姻親,需知白海立這些年為了籠絡錢財,沒少蒙受上海商埠的雨露,就算再橫行無忌,總不敢公然跟商埠會長作對。」
  
  礙於秦學鍇在場,賀雲欽並沒有言明究竟是什麼把柄,然而這番話不疾不徐說出來,徹底點醒了虞太太。
  
  是啊,就算可以因紅豆嫁人打消白廳長的念頭,畢竟還有崇毅。為了紅豆,崇毅已然跟白廳長徹底決裂,以白廳長的小人心性,斷不可能就此放過崇毅,從前沒有把柄都可以拿捏崇毅,何況眼下真有把柄?思來想去,還真就沒有比賀先生這個提議更好的法子了。
  
  可他說的是真的麼,僅是為了出手相援,捨得將自己一輩子都搭進去?抑或是跟秦學鍇話趕話,一時衝動才說出求婚的話?
  
  前幾日她早疑心女兒對賀雲欽動了心思,然而賀雲欽那邊不見動靜,兼之賀雲欽是上海灘出了名的貴公子,她一度以為是女兒的單相思,可照眼下看來,即便賀雲欽說得冠冕堂皇,前面那句一急之下說出的「兩情相悅」,怕是的確有幾分真意。
  
  ***
  
  接下來幾個小時,紅豆始終沒好意思出屋,母親進來叫她吃飯時,她用被子蒙著頭,假裝睡得正熟。
  
  秦學鍇應該是早就離去了,賀雲欽卻留在家裡吃晚飯,而且從客廳裡說話的動靜來看,母親哥哥和賀雲欽似乎談得頗融洽,難道真開始商量婚事?會不會太突兀 了。雖說她一點也不討厭他,但是就這樣訂婚,怎麼也覺得像做夢似的。
  
  沒出屋,然而她始終留意著客廳的動靜,到八點鐘時,就聽他似乎要告辭了。
  
  她盯著天花板出了幾秒鐘的神,再躺不住了,掀開被子下了床,鞋也顧不上穿,腳踩在光溜溜的黑柚木地板上,輕悄悄地來到窗邊,掀開細白綃紗窗簾。
  
  臨近中秋節,銀盤似的一輪月亮低低的懸於半空,她傾身靠在窗臺,悄然注意著樓下的動靜。
  
  不一會聽到大門響,賀雲欽出來了。
  
  跟第一回見他時那樣,他走到臺階上,並沒有立刻離去,略站了一站,就回頭往樓上看來。月光牛乳似的傾灑在他身上,將他的輪廓照得分外分明,因表情平靜,一時分辨不出究竟是喜是怒,但從他仰頭的角度來看,看的無疑是二樓窗戶。
  
  出於羞澀,她不等他發現她,就本能地往後一躲,然而再一想,為什麼要躲呢,乾脆徹底拉開窗簾,將整個上半身明晃晃地靠到月光裡。
  
  可就是這一錯眼的工夫,他已經回過頭下了臺階,朝巷弄口走去。
  
  這一來不止沒說上話,連個眼神都沒對上,紅豆悔得輕輕跺了跺腳,可他已走了,礙於矜持,她總不能揚聲喊他,一時無法,只能恍然若失望著他修長挺拔的背影。
  
  然而走著走著,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高興的事似的,眼看走到一株桂花樹下了,突然停下來,冷不丁的,高高跳起,揚臂折下高處的一束樹枝,就像平時哥哥高興時常做的那樣,整個人看上去飛揚極了。
  
  她先還糊塗,然而細一琢磨,似乎又明白了點什麼。從心頭到臉龐,緩緩舒展開一抹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
  
  ***
  
  賀雲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起來要摘頭頂的桂枝,無非因為身體裡藏著一股用不完的精力,急需靠體力來抒發。
  
  剛才他提出求婚時,紅豆的確當場便拒絕了,但是他看得很明白,秦學鍇求婚時,紅豆驚訝歸驚訝,骨子裡是沉穩的,然而輪到他求婚時,她明顯變得慌亂又羞澀,哪還有鎮定可言。
  
  是的,這個他很肯定。
  
  所以一想到這一點,他的心如同被春風托舉一般,輕揚地高飛起來,必須跳起來扯個樹枝或是碰個花葉什麼的,才覺得痛快。
  
  他很平靜地上了洋車,以平時的速度駛到賀公館。白海立這人一貫陰險,多半不肯吃這啞巴虧,也許此時已在謀劃虞崇毅下獄之事,為防夜長夢多,最好能儘快就能登報聲明跟紅豆訂婚的消息。
  
  剛才已說服了虞太太和虞崇毅,輪到父親和母親了,時間不算晚,這時候商量訂婚之事正好。
  
  他上了二樓,尚在轉角處就碰到了段明漪。
  
  她像是剛從裡頭出來,腮邊耀著淚痕。
  
  賀雲欽停下腳步,淡淡說了句:「嫂子。」
  
  段明漪靜靜看他一眼,兩人擦身而過時,她身上飄來暗暗一縷芳澤,轉瞬間便悄然飄散。
  
  賀雲欽微微皺眉,突然想起紅豆頭頂上的髮香,也不知她用的什麼皂角,不似桂花也不似玫瑰,聞起來格外清爽怡人。
  
  那晚他們兩個在橋牌室時,這丫頭還問他為什麼黑暗中能認出他來,難道不是因為她身上的香味嗎。
  
  難為她這麼聰敏,居然也有犯傻的時候。
  
  這麼想著,他臉色下意識便和悅了幾分,抬步便往父母臥室而去。
  
  進屋見父母都在,也不囉嗦,開門見山道:「爸,媽,我想跟你們商量跟虞小姐訂親一事。」
  
  賀孟枚微訝地摘下煙斗,轉身朝他看來。
  
  虞太太喜出望外:「你說的是真的?可想好了。」
  
  這時外頭下人敲門道:「老爺,太太,段家老爺和太太來了。另外,南寶洋行的陸老爺也在外求見。」
  
  賀雲欽面色微微一沉,就在昨日,父親將陸敬恒買通賀家下人暗算他和大嫂的證據明晃晃地送到了陸老爺的面前,陸老爺羞愧難當,當場便用家法將陸敬恒打了個半死,因下手太重,陸敬恒連夜便被送到了私立醫院急救。
  
  不知陸家來是為了何事,兒子做出了這麼不體面的事,難道陸老爺認為光重責還不夠,還需登門道歉才行?
  
  而段家之所以來,多半是為了段明漪。
  
  他道:「那我先回屋,一會再來商量跟虞小姐訂親的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6 10:13 PM

第40章
  
  回到自己房中,忽然想起下午的事。
  
  若不是還要跟父母商量登報訂親的事,他這時多半已去找王彼得了。
  
  昨天刻羽戲院死了一名叫陽宇天的武生,屍體被人發現時,高高懸在臥室的房梁上,員警來了草草一看,初步鑒定為是自盡,可是後來戲班子裡的名角白鳳飛覺得不對勁,因為從陽宇天這幾日在戲班子裡的情形來看,絲毫沒有要自盡的苗頭。員警走後,她越想越覺得此事駭異,想起壽宴上見過的王彼得探長,便連夜給王彼得打電話,請他幫忙查案,若真有問題,務必早日揪出兇手。
  
  下午他在學校寫文章時,接到了王彼得的電話,王彼得勘察完現場回來,只說那屍首上吊的房梁有些奇怪,特到震旦去找他。
  
  等王彼得到了他課研室以口述及畫圖紙的方式複述現場,他才知道王彼得為什麼會覺得不對勁了,因為從房梁上的灰塵痕跡來看,陽宇天死前曾經歷過激烈的掙扎,而且從掙扎的範圍來看,不會少於七八分鐘。
  
  雖說死者陽宇天生前是武生,但以他的體格,想要以機械窒息的方式致其死亡,至少在三分鐘以上,假如他是昏迷狀態上被人吊上房梁,待驚醒後奮力求生,但畢竟喉嚨早套上了繩索,斷不可能超過七八分鐘仍未喪失意識。
  
  也就是說,他是清醒狀態下被人吊上房梁的。
  
  可這人身長5英尺11英寸,誰有那麼大的體力能用繩索將其活活掛上房梁?
  
  可惜未等他認真推敲,王彼得因為急於去戲院找目擊者,一說完就回了刻羽戲院。
  
  想到這,他在房中來了踱了兩步,這麼晚了,不知王彼得可從刻羽劇院回來了,這一晚上,可有什麼新的發現。
  
  聽外面似乎有些喧鬧,想著段家和陸家同時來了,不想扯出什麼誤會,也懶怠出門看,進浴室洗了個澡,剛出來就聽門外有人敲門,下人道:「二少爺,老爺和太太請你過去。」
  
  他摸了摸眉毛,看來跟段家的事有關。
  
  到了父母房門,敲門進去,段老爺和段太太走了,大哥也不在。房間裡只有父親和母親。
  
  父親眉宇間透著一團慍色,母親輕輕蹙著眉尖,見他進來,母親先是看一眼父親,這才對他道:「怎麼突然想起要跟虞小姐訂親了。」
  
  訂婚歸訂婚,賀雲欽並不想讓父母知道訂親的主要原因,隻字不提虞家眼下的處境,只笑了笑道:「兒子屬意虞小姐,想早些定下來還不行嗎。」
  
  賀太太心頭彷彿挪去一塊重石鬆了口氣,兒子這一下算是正式在父母面前承認自己對虞小姐的心意了,先前的疑慮總算可以放下了。
  
  賀孟枚臉上也明悅了些許,唔了一聲道:「既然你自己也急著訂親,不如這個禮拜讓我們跟虞太太見個面,若是兩方都滿意,不如早些定下來。」
  
  較之昨日,父親的態度隱約急切了幾分,賀雲欽想起剛才段老爺在房中的議論,皺了皺眉道:「是不是剛才段伯父說了什麼。」
  
  賀孟枚微露不虞,含著煙斗轉過身,在椅上重重坐下。
  
  賀太太亦有幾分尷尬之色,道:「壽宴上你大嫂被人下藥的事傳到了段老爺段太太耳裡,為了給女兒討說法,段老爺和段太太來勢洶洶,親自痛責了你父親和你大哥一頓,說當年賀段兩家之所以聯姻,奔的是郎才女貌、兒女之間相互屬意,而自從女兒嫁進我們家,因明漪受過良好的教育,待人接物處處妥帖,無論做兒媳還是做妻子,統統半點挑不出差錯來。可就是這麼好的一個女兒,賀家依然不懂得珍惜,兩次任其被胡亂中傷,鬧得整個上海灘沸沸揚揚——」
  
  畢竟很清楚兒子無愧屋漏,加之她素來護短,一說到這,便露出不滿之色:「說外頭都傳你跟明漪有私,人言可畏、赤舌燒城,若不是明漪心性堅定,說不定早尋短見了。又說明漪樣樣出色,你們家老二遲遲不肯成親,是不是真對嫂子有什麼念想,若有,他們立刻帶女兒回娘家,免得瓜田李下,遲早無端受你的牽連,你父親為了維護你,一怒之下,態度強硬地說你已在談女朋友,女方才貌雙全,一點都不輸段明漪,不止你滿意,我們也滿意,眼看便要結婚,叫段家人別耳食目論、 無事生非。」
  
  說著她抬起胳膊,將上頭氳濕的一大片濕痕指給兒子看:「喏,段太太一來就抱著我說她女兒受了委屈,哭得我是動彈不得,後來聽你父親這麼說,才總算放過我。眼看要走了,誰知段老爺和段太太下樓時恰好碰到陸家父子,因為前日的事,陸少爺被他父親命下人抬過來道歉,陸少爺雖說好轉了些,仍未全醒,躺在擔架上迷迷糊糊說了幾句學校裡的事,你大哥當時就垮了臉。段老爺段太太聽了,只當你真喜歡段明漪,一個去找陸老爺的麻煩,一個又折回來要當面問你,眼見扯到你身 上,我頭疼之下,想起你剛才說起訂親之事,索性說婚期都訂好了,就在下月。我兒子如今心裡眼裡只有這虞小姐,對明漪斷無念想。」
  
  賀雲欽耐著性子聽到這,雖說下意識裡並不反感儘早結婚,但因不喜此事乃是受這幾樁事脅迫所為 ,總歸不舒坦,當下揚了揚眉道:「段家的女兒珍貴,虞家的女兒就不珍貴?就為了將大嫂摘乾淨,我們就草草拉虞小姐來救場?」
  
  賀孟枚略有些赧然,鼻子裡微哼一聲,賀太太歎氣:「這件事說起來,都怪你母親我沉不住氣,隨便被段太太段老爺夾纏一晌,就話趕話給掐住了,可是話說回來,既然是你明媒正娶娶回來的妻子,就算婚期趕了些,我和你父親也絕不至於輕怠虞小姐。」
  
  其實下意識一想,她因為對紅豆印象甚佳,對於兒子早日成親這件事,其實還蠻樂見其成的。
  
  賀雲欽不響,他本來就是來商議跟紅豆訂親之事,只待此事見報,整個上海灘都會知道虞紅豆是他未來的妻子,早結婚晚結婚,說起來區別不大,也知道相較於段家,父親更在意的是大哥的想法,眼見自從這醜聞爆出,大哥裡外難做,為怕兄弟生隙,父親一心想要他早日成親。對此他不是不理解,可一想到此事還牽扯到段陸兩家,婚期因而定得倉促,老覺得紅豆委屈。再一想當初若不是自己執意要查案,怎麼因此連累虞崇毅落了把柄在白海立手裡,他和紅豆自然也就不會趕鴨子上架,匆匆忙忙就定下婚事了。
  
  這種感覺類似於心疼,彷彿肉裡輕紮了一根小刺,極難釋懷。出神一晌,父母都不說話,顯然在等他表明態度。
  
  他站起來想了想,父母態度軟和,正是爭取的好時機,便以一貫在父母面前的散漫口吻道:「若是虞小姐因為這些原因嫁過來,我們賀家說起來怎麼都有失厚道,我記得大哥和大嫂結婚的時候,婚禮辦得甚為隆重,為了補償虞小姐,兒子也想提幾個要求。」
  
  事到如今,還能怎麼樣,一路發展到現在,各方人馬你方唱罷我登場,早如一團亂麻,就算沉下心來擘肌分理,只怕也牽扯不清。
  
  諸多念頭中,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一點都不反感娶紅豆。
  
  於是頓了一下,正色道:「總而言之,兒子想要虞小姐風風光光嫁入我們賀家。」
  
  賀孟枚唯恐小兒子多心,聽了這話暗鬆了口氣,笑起來道:「就知道你會趁機提要求,說吧,想給虞小姐添置些什麼,我和你母親一概應承,絕不會讓虞小姐受半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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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有人對段家父母做法不理解,但是這件事說起來第一要怪陳白蝶散播謠言,第二要怪陸敬恒下藥,而段明漪身為當事人,不管她真實想法如何,在那個年代,都不可能願意跟這種新聞扯到一起。所以就這件事而言,她父母站出來為女兒主持公道很正常。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6 10:24 PM

第41章
  
  第二日是禮拜六,紅豆起來得晚,從房裡出來時,母親和哥哥已在餐桌上等她了。
  
  兩人都神情端肅,大有要聊正事的架勢。
  
  果然她一坐下,母親就開口了:「我和你哥哥昨晚認真考慮了賀先生的建議,覺得這法子雖然可行,最終還得看你的意思,畢竟婚姻是人生頭等大事,為了躲一時之禍將一輩子搭進去,怎麼也不值當。」
  
  她一邊說,一邊用目光在紅豆臉上小心地摸索。
  
  紅豆只管納著頭喝粥,一聲不吭。
  
  虞太太心裡明鏡似的,愈發有底了,用筷子夾了一小塊醉魚放到女兒的粥碗裡,慢騰騰道:「頭兩年鋪子關了門,為著怕打仗,家裡的款子和金條是時時刻刻都備著的,真要離開本埠,收拾起來也容易,只消請賀先生幫幫忙,連夜咱們就可以去北平或是天津。白海立雖然在本埠有背景,畢竟鞭長莫及,只要咱們搬走了,這禍事自然也就解了。還有學校,系裡的先生們都那麼喜歡你,大可以請嚴夫子或是系主任給開具一封介紹信,咱們到了北平,再找別的學校念書。」
  
  紅豆一滯,板起臉道:「就為了躲避一個小人,好端端的,咱們就得捨下家業背井離鄉?我還等著看白海立的下場呢。」
  
  虞太太跟兒子一對眼,順勢接過女兒的話頭:「那就是不想搬了?既不想搬,又不想受白海立的窩囊氣,那就得照賀先生建議的那樣,咱們兩家登報聲明訂婚。」
  
  紅豆的臉瞬間紅得像番茄似的,立刻不接話了。
  
  到了眼下,女兒對賀先生有沒有好感,虞太太還有什麼看不明白的:「賀先生倒是一切以你為主,昨天本來想當面確定你的態度,可你老待在裡屋不肯出來,他等你沒等到,只得跟我們簡單談了幾句,說只要你不反對,訂婚的事都交給他來處理,又說他母親和妹妹都很喜歡你,父親也提過帶你去賀家吃飯之事,雖是避禍之舉,但他誠心誠意想娶你,現在母親和哥哥單等你一句心裡話,你自己願意嫁給賀雲欽嗎。」
  
  誠心誠意要娶她——紅豆睫毛輕輕一顫,滿腦子都是這句話,為掩飾羞態,嘟著嘴將碗放下。
  
  女兒遲遲不表態,虞太太恨鐵不成鋼地一戳她的額頭:「平時話那麼多,一說到大事嘴就鋸嘴葫蘆似的。賀雲欽這孩子呢我眼下只見了幾面,模樣和教養都是沒得說,為人也和氣,就不知他私底下怎麼樣,上回見他去三樓找邱小姐,報紙還說他和他大嫂,萬一他總在外頭拈花惹草——」
  
  這話一拋出來,紅豆忙道:「他上回找邱小姐是要查事情,跟他大嫂的事也是有人為了挑起賀家矛盾故意捏造的。」
  
  虞太太鼓著眼睛望女兒,紅豆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忙噤了聲。
  
  這回就連虞崇毅都看出妹妹極在意賀雲欽了,撐不住笑起來對母親道:「賀先生不是那樣的人,警局裡的同僚平日裡偶爾在一起閒聊本埠這些貴戶,都說賀先生跟他大哥是少見的品行好,何況兒子這些日子總跟賀先生打交道,這人正不正派,兒子心裡還是有數的,謠言麼,一向都是捕風捉影的,作不得真。」
  
  虞太太瞪兒子一眼:「我這還不是怕紅豆嫁過去受氣,本就是高嫁,再攤上個風流少爺,以後受了氣,找誰訴苦去。你妹妹拗起來又天不怕地不怕的,豈是那等肯忍氣吞聲的性子,小倆口到時候天天打架,還過什麼日子?」
  
  紅豆又羞又怒:「媽,你都說到哪去了。」
  
  好在這時候門口有人敲門,紅豆忙不迭過去開門,不料門外站著賀雲欽,她抬眼對上他的目光,臉上不覺一燙,淡淡道:「你怎麼來了。」
  
  賀雲欽沒想到是紅豆來開門,也怔了一怔。
  
  紅豆這才發現他穿得極體面,後面還跟著幾個笑容滿面的管事。
  
  這時虞太太過來,微訝道:「賀先生?還站著做什麼,快進來坐,這幾位先生是?」
  
  賀雲欽這才將目光從紅豆臉上移開,對虞太太道:「父親聽說我要來正式求婚,一來怕我不懂規矩,二來也為了表示我們家的誠意,特讓家裡的幾位老管事陪晚輩登門。」
  
  幾個老管事果然極為知禮,微微一欠身,以見主人親家太太的禮數,齊聲對虞太太道:「見過虞太太。」
  
  這一來虞太太臉色更和悅了幾分,然而兩下裡一打照面,她並沒有露出受寵若驚的小家子氣的姿態,只含笑點點頭:「那麼,就請屋裡坐。」
  
  畢竟談論的是自己和賀雲欽的親事,紅豆頭先還佯裝鎮定讓周嫂沏了茶,後來終歸覺得大不好意思,回屋子裡去了。
  
  賀雲欽進屋後並不在客廳坐下,低聲商量了幾句,跟母親和哥哥到書房談事。
  
  幾名管事深知分寸,只靜等在客廳中。
  
  客廳裡悄然無聲,過了許久才聽見母親的聲音從走道裡傳來:「你這孩子倒是細心,事事都想在了前頭,就只一樣,我還是覺得下月成親太趕了些。」
  
  雖這麼說,但似是因剛才那番交談,雙方已有了默契,母親的話裡並無慍意。
  
  下月成親?紅豆本還支著胳膊坐在書桌前發怔,一訝之下,忙支楞起耳朵側耳傾聽。
  
  就聽賀雲欽滿含歉意道:「的確委屈了紅豆,下禮拜兩家見面時,家父和家母還會當面跟伯母細說緣故。」
  
  那幾位管事適時接話道:「虞太太請放心,老爺和太太早有吩咐,儘管二少爺和虞小姐的親事時間訂得緊了些,但樣樣都要照最好的來籌備,絕不會讓虞小姐受半分委屈。」
  
  這時她臥室門口有人敲門,賀雲欽在房外道:「紅豆,我有話要當面跟你說。」
  
  母親的聲音也隔著房門傳來:「賀先生要跟你單獨談談。」
  
  紅豆本就要當面問問賀雲欽,為什麼好好的訂婚莫名改成結婚,婚期還訂得這麼趕,難得賀雲欽自己主動過來,那再好不過,起身就過去門。
  
  門一開,賀雲欽望著她道:「紅豆。」
  
  紅豆默默看他一眼,側身一讓。
  
  賀雲欽入內,因客廳裡滿是人,不便關門,只將門虛掩上。
  
  第一回堂而皇之進紅豆的房間,他好奇之下忘了開口,雙手插著褲兜,只顧立在門邊打量屋內的陳設。
  
  桌上一個玉色冰紋筆筒,裡頭斜欹著一枝青嫩的桂枝。西洋高架床頭上懸著幾個自製的香囊,丁香似的結成一串鈴鐺,念及紅豆身上的味道,他暗猜香囊裡收的是花末。
  
  環顧一圈,這才想起正事,轉臉一看,紅豆正略帶不滿地瞪著他,便走近,靠在窗前的書桌,兩人相對而立。
  
  許是要商量正事,她神情比往常沉靜幾分,眸子澄淨如水,臉蛋泛著甜軟的光澤,他看著看著,手心那種發癢的感覺又來了。
  
  然而上回是摸不得,這一回是暫時摸不得,雖然都是摸不得,卻有著顯而易見的區別,他心情無端輕悅幾分,肅容道:「紅豆,我們商量的法子想必你也知道了,昨天當著伯母和你哥哥,我已向你求過一回婚,眼下沒有別人,我再正式向你表達我的態度。」
  
  頓了一下,見紅豆不響,只得自顧自道:「我十八歲就去了德國留洋,今年才回國,出洋之前,我父親命我不得學位不許回國,為了提前結業早些回國,我這幾年忙著治學,沒有心思風花雪月,根本不懂得怎麼討女孩子歡心。但是我可以人格向你擔保,只要你肯點頭,婚後我定會一心一意待你。」
  
  他態度誠摯,紅豆聽在耳裡,心裡那種淡淡的悶氣多少消散幾分,羞赧複又湧上心頭,靜了好一晌,待心跳得不那麼快了,這才含著嗔意道:「昨天說的還是訂親,怎麼今天就變成成親了。」
  
  雖在表達不滿,態度卻已經很明朗了,賀雲欽心情猶如撥雲見日,一下子大好起來:「今日之所以一大早來,正是為了此事,為了求得你母親和哥哥的理解,剛才我已跟他們說了緣由,到了你面前,那就更沒必要隱瞞了。」
  
  便將昨晚的事說了:「因為三月前陳白蝶捏造出的桃色新聞,我跟段明漪本就常讓人誤會,得知壽宴上陸敬恒的暗算,段家人昨晚憤然到我們家討說法,早前為了解決白海立騷擾你的事,我本就跟父母提起過要跟你訂親,我母親知道我喜歡你,為了當場堵段家人的嘴,一急之下,便擅作主張提前了婚期。」
  
  紅豆一訝,原是因為這個緣故。那晚在棋牌室發生的事太令人印象深刻了,算起來是她和賀雲欽之間共同的秘密,故而他一說起陸家和段家之事,無需他贅言,她幾乎立刻就明白了這裡頭的彎彎繞繞。
  
  可讓她想不到的是,賀雲欽竟這般坦蕩。
  
  賀雲欽清清嗓子:「雖是種種形勢下倉促做的決定,但我並不想委屈你。今天之所以登門,一為求婚二為賠禮,而到下禮拜正式見面時,我父母還會為此事再向伯母致歉,總之一切全在你的態度。」細說起來,如果紅豆真不想受委屈,他並不是沒有別的法子對付白海立。
  
  只不過這一句話,他打算一輩子爛在肚子裡而已。
  
  他姿態放得低,對來龍去脈又毫無隱瞞的打算,紅豆縱是心裡憋氣,也多少軟化了幾分,礙於一份少女的矜持,一時不好接話而已。
  
  賀雲欽拿捏不准紅豆的態度,望她一眼,也跟著沉寂下來,許久才道:「紅豆。」
  
  紅豆微微揚臉:「做什麼。」光喊她,又不作聲。
  
  她語氣輕軟,賀雲欽焉能看不出她態度上微妙的轉變,恍惚有些撼動,猶豫了一下,終於未能壓抑住心裡的渴望,抬手輕輕捏了捏她嫣潤的臉頰。
  
  紅豆彷彿觸電一般,忙往後一躲,只覺得他剛才碰過的地方酥麻極了,一顆心幾乎跳出嗓子眼,直跺腳道:「你幹什麼。」
  
  賀雲欽心跳得一點不比紅豆的慢,臉還無端發燙,摸摸鼻樑,正要自我解圍, 就聽虞太太在外頭敲門:「賀先生。」
  
  想是見他在紅豆房裡待久了,怕賀家那幾個管事回去說閒話。
  
  兩人之間該剖白的已經剖白了,靜了一晌,賀雲欽對仍滿面紅霞的紅豆道:「那我出去跟伯母商量婚禮的事了。」
  
  紅豆嘟著嘴不肯看他,他心裡彷彿充盈了一池春水般無端快活,怕她看出自己的眸子裡的笑意,略站了站,便走到門邊,開門出去。
  
  ***
  
  親事很快就正式被提上議程,因對未來二兒媳懷著一份愧意,賀家有意給虞家長臉,除了替賀雲欽和虞紅豆諏吉納采交換庚帖,還遵循著舊禮給虞家隆重下聘,而婚禮方面,因考慮到年輕人的喜好,只管按照西式的形式著意雕琢,力求每一處都盡善盡美,一番折騰下來,何止奢華,簡直近乎鋪張。
  
  較之當初大公子迎娶段女士,二公子的婚禮還要熱鬧好些。
  
  不幾天這消息就如春風般吹遍上海灘,人人都知道賀家即將風光迎娶一位聖約翰的女學生。
  
  報上登道:「本埠商業會長賀孟枚之二公子賀雲欽字宗麟擬於九月十二日迎娶聖約翰優等生虞家女公子虞紅豆女士,婚禮茲定於大萬國酒店舉行,屆時薄備酒水,歡迎社會各界賞光蒞臨。」
  
  白海立千算萬算沒想到賀雲欽真會迎娶虞紅豆,因不想刺心,這幾日報紙都懶怠看,這日剛要出門,便有下人遞帖子過來。
  
  白海立看了看,是張大紅燙金的喜帖,就著下人的手翻開,裡頁「大萬國」三個 字無端刺眼。
  
  那下人道:「是賀家二公子特令人送來的,說請老爺去大萬國喝喜酒。」
  
  畢竟前幾日才放話說虞紅豆遲早是他囊中之物,當著手底下人的面,白海立只覺得臉上分外無光,冷哼一聲,也不接那帖子,喪著臉上了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7 10:07 PM

第42章
  
  自從宣佈婚訊,賀家幾乎每天都有下人來虞家露面,一為下聘和過禮,二為跟虞太太和虞崇毅商量婚禮細節。
  
  而得知外甥女即將嫁給賀雲欽,潘茂生和潘太太意外之餘,少不得也常來同福巷幫忙。
  
  眼見賀家處處著意抬舉虞家,潘太太是又豔羨又高興,以她的那點識見,本一心要兩個女兒嫁個好人家,誰知反叫紅豆搶了先,當著虞太太的面,不止一次說紅豆福氣好,虞太太這時早顧不上跟自家嫂子爭強鬥氣,如何將女兒的婚事籌備得細致妥帖才是頭等大事。
  
  頭幾日跟賀孟枚和賀太太正式晤面時,她第一次見到了這位傳聞中的紗業大亨,在討論孩子們的婚事時,賀氏夫婦比她想像中要厚道懇切許多,尤其是賀太太,看著溫雅和氣,是個頂好相處的性子,一面見下來,虞太太早前的擔憂去掉了大半。
  
  至於賀雲欽這孩子呢,她是越看越中意,兼之全上海灘都知道賀家為了籌備這次婚禮,這一月來所費心血真正可觀,雖說倉促了點,體面還是極體面的。即便心裡有些踟躕和隱憂,也在這一日日的婚事籌備中,漸漸消彌於無形了。
  
  玉淇前幾日才知道自己得救的前後因由,想當初若不是紅豆去找王探長,並由此引得賀雲欽幫忙找人,她早被陳金生給謀害了,源自一份發自心底的感激,她在幫忙操辦婚事時極肯用心,日日一下班就趕來姑母家相幫。
  
  畢竟同住一樓,樓下的彭裁縫夫婦、樓上的向先生和邱小姐,每日都可見虞家迎來送往,受這種歡喜氛圍的感染,哪怕孤傲如向先生,也免不了隨了一份禮、平板地說幾句恭喜的話。
  
  對紅豆而言,那日賀雲欽來表明態度,寥寥幾句,真正觸到了她的心,原還有些模糊和不安之處,在聽了他那番話後,兩人之間好似撩去了一層輕煙般的薄紗, 一下子豁朗了不少。
  
  就是婚期定得太近,賀雲欽忙於婚事,這一個月裡,統共才來了虞家兩回,一次是商量虞家這邊的宴請事宜,第二次是問她喜歡什麼式樣的傢俱。而她每日忙著裁衣裳、置嫁妝、添首飾,同樣不比賀雲欽清閒多少,後見母親和哥哥實在忙不過來,乾脆跟學校告了一月假。
  
  顧筠既是摯友又是婚禮上的伴娘,每日下了課就帶著抄好的功課來紅豆家,趁紅豆一目十行溫書之際,順便幫虞家打打下手。
  
  短短一個月,賀虞兩家俱忙得人仰馬翻,好在經歷了短時間的慌亂後,各方面都進入了正軌,越到後頭越是措置裕如。
  
  到了婚禮這日,麗日天晴,秋風絲絲送爽,大萬國門口車馬駢闐。
  
  因是賀家辦喜事,滬上名流來了大半,賀家於揖讓應酬上向來令人稱頌,婚宴上紫蟹銀魚等名貴菜品自不必說,香檳葡萄酒也是流水般呈送不斷。
  
  證婚人共邀請了兩位年高德劭的老前輩,一位是前上海市長、如今的中央銀行總經理喻則光,另一位則是紅豆學校聖約翰的校長哈姆森爵士。
  
  婚辭由賀雲欽自撰,文辭樸茂,洋洋灑灑數千字,將他與虞紅豆女士相識、相知、相戀的過程詳加道來,兩位證婚人含笑朗誦之餘,不時進行一些無傷大雅的幽默注解,引得在場賓客哄堂不已。
  
  當然,因兩人委實未正經談戀愛,賀雲欽少不得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在婚詞裡進行一些自由發揮。
  
  幸而紅豆只在婚禮上露了個面便被賀家派車迎回了新房,不然怕是會聽得笑掉大牙。
  
  一眾女眷中,虞太太和潘太太幾個因被奉為女方上賓,固然不能離席,段明漪身為長嫂,也需留在喜宴上待客。
  
  最後便由賀蘭芝、賀竹筠、玉淇玉沅及幾位賀家女性長輩送紅豆回賀公館,顧筠梅麗貞等人身為伴娘,自是要伴隨紅豆一道。
  
  新房設在東翼的二樓走廊盡頭,原就是賀雲欽的房間,前面喜娘及大管事帶路,後頭則是一眾女眷,紅豆被簇擁到了房門口,賀竹筠轉臉笑道:「二嫂,你和二哥的新房佈置得可漂亮了。」
  
  婚禮中西合璧,紅豆身上仍著著西式白鏤空紗織婚紗,待門開了,她輕輕揪住裙擺,自門邊往裡看,原來外頭是起居室,裡頭才是臥室。
  
  為著新婚,賀太太早令人重新將房內髹漆一遍,又自法蘭西洋行運來成套新傢俱,將裡外佈置得煥然一新。玉淇等人等不及看新房,笑著推了紅豆就往裡走。
  
  入內後,紅豆抬眼便望見臥室那張闊大西洋高腳床上鋪著的大紅衾被,因那大紅色實在耀目,心毫無預兆地就跳了起來,忙移開視線,轉而默默打量房內其他擺設。
  
  側對大床的是兩扇西洋格子落地玻璃窗,外頭是露臺,底下草坪綠如翠玉,兩邊高豎著一對象牙白雕柱,柱子頂端各自站著一個胖胖的生著雙翅的西洋天使,笑容可掬、噴泉潺潺。
  
  顧筠打量妝臺上的一些小玩意,笑道:「枉我平時也跟著父親見過些世面,這 一回真要自慚寡陋了,這屋子裡的東西,竟有一多半不認識。」
  
  賀竹筠道:「有些是我母親令人添置的,有些是別人新送的,再有就是我二哥原來就擱在屋裡的。」
  
  這便是她以後跟賀雲欽生活的地方麼,紅豆心中微漾,好奇朝那邊看,喜娘已經扶著她在新床上端坐好。
  
  賀蘭芝笑道:「新娘還要換衣裳,各位女儐相不如到樓下吃甜點去。」顧筠她們這才散去。
  
  ***
  
  紅豆由著下人們伺候著脫下那身冗重的婚禮服,重新換上旗袍,簡單用了些點心,待人退下後,房間單留下她一個人,一室寂靜。
  
  這回沒有外人,她少了幾分顧忌,見裡面還有一間房,起身走過去推開門,原來是盥洗室,裡面一張四爪黃金浴缸,闊大得出奇,不知為何做這麼大,她站在盥洗室裡研究一晌,複回到臥室。
  
  不到七點,賀雲欽暫時回不來,想起剛才顧筠她們嘰嘰喳喳的議論,她坐到妝台前,撿起上面的小玩意來看。
  
  一個水晶球花瓶裡盛放著的一大捧玫瑰花,看上去是真花無疑,然而瓶裡並未盛水,花瓣顏色也極為柔豔。她琢磨一番,暗猜這是所謂永生花,因用西洋法子固了色,所以可以耐久不黦。
  
  另一邊是一副小小的人體鍍金骨架,從前學校裡見過,倒也認得,只她不知賀雲欽原來也對西洋醫學感興趣。
  
  她心裡油然而生一種探索他過去生活的衝動,一手托著腮,另一手緩緩拉開右邊抽匣,目光一低,裡面放了好幾本筆記,封面上載著外文,全是用自來水筆手寫而成。
  
  她英文不差,德文卻不通,辨認一晌,姑且當它們是賀雲欽原來在德國念書時做的筆記。
  
  左邊抽屜裡放了一個書頁大小的藍色絲絨首飾盒,捧到手中打開一看,原來是一串璀璨奪目的所謂金剛石項鍊,也不知是賀雲欽預備給誰的,正自猜疑,就見抽屜裡還壓著一張字條,上寫:吾妻紅豆。
  
  剛遒有力,應該是賀雲欽的字體無疑。
  
  她臉微微一紅,究竟是賀雲欽知道她會打開抽屜,所以提前預備了這首飾呢, 還是先收在這裡,打算待日後送給她?
  
  她心裡沁了蜜似的甜,微翹著嘴角將抽屜合攏,轉身朝露台望去。
  
  窗外皎月方來,萬綠如夢,晚風自露臺徐徐送入,輕輕掀起兩邊低垂的綃紗窗簾。前頭似乎回來人了,洋車喇叭聲伴隨著陣陣笑語聲,由遠而近,將原本安靜的賀公館重新帶得喧鬧起來。
  
  她靜坐一晌,正打算到露臺看看,就聽外頭傳來動靜,有人低聲跟下人說了幾句話,然後房門一關。
  
  她心輕輕一撞,扭頭往後看去,正好對上賀雲欽的目光。他外頭西裝已經脫了,只穿著襯衣,扣子解開,領子微敞,幸而臉上並無醉意,只眼睛比平時更黑亮而已。
  
  賀雲欽一邊走一邊順手將西裝丟到外頭沙發上,一抬眼,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身上,她換了一身大紅色蓮紋明緞旗袍,臉龐被那紅色映照得更瑩亮幾分,因坐在妝台前,她腰肢微凹,衣料將臀部包裹得極圓。
  
  他臉上淡然,心不由快了幾分,心不在焉道:「我還以為你睡了。」
  
  紅豆微帶著嗔意望著他道:「這麼早,我怎麼睡得著。」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7 10:38 PM

第43章
  
  賀雲欽盯著她瞧,聲音放低道:「那你餓不餓?我讓她們再送點宵夜。」
  
  紅豆心擂鼓般砰砰直跳,也許是她的錯覺,老覺得賀雲欽的目光比往常直肆幾分,忙側過臉,搖了搖頭道:「我不餓。」
  
  她這一動,耳朵上兩片明耀的翡翠葉子耳墜搖曳不停,瑩光不定地投到她臉頰上。
  
  賀雲欽望著她,她本就生得白潤雪膩,這一來更添一種雪中梅蕊的嬌婉,房中只有他和她,明明該是舒爽的秋夜,然而他只覺得熱悶難言,隔了許久,往她身上望瞭望:「你穿著那麼厚的婚禮服待了一天,要不要洗個澡?」
  
  本是個好提議,紅豆身上黏膩不適,也的確早有洗澡的打算,可是一經說他的口說出,又覺得怪彆扭的。
  
  賀雲欽純屬沒話找話,說完以後,紅豆非但不理他,空氣反而更啞熱了幾分,只得笑道:「底下已經沒什麼事了,你要是累了,不如洗了澡早些歇息。」
  
  這回連紅豆也聽出賀雲欽並不像表面那般鎮定了,嘴角忍不住一彎,瞧他一眼,見他眉宇舒展,比平日更顯得俊朗無儔,心頭直撞,佯裝淡然起了身:「那好吧。」
  
  賀雲欽見她房中四處打量,想是不知下人將隨嫁衣裳收在何處,便出去開了門,讓下人進來服侍。
  
  待下人取了衣裳,賀雲欽目送紅豆進了盥洗室,門一關,頗有些無所適從之感,在房間裡轉了轉,漫不經心坐到角落的絲絨沙發上。      

  不一會,紅豆打開門,在裡面叫他:「賀雲欽。」
  
  未聽到回應,紅豆往外一看,賀雲欽人雖坐在沙發上,眼睛卻盯著地面,也不知在發什麼呆。
  
  只得又喚一聲:「賀雲欽。」
  
  賀雲欽抬頭一望,這才回過神:「怎麼了?」
  
  她軟聲道:「這個水龍頭我不會用,熱水半天都放不出來。」
  
  他窒了窒,起了身,推開門入內,她果然站在浴缸前,旗袍仍穿在身上,袍叉裡一截雪白滾圓的大腿若隱若現。
  
  自兩人定下婚期,他本做好了細水長流的打算,然而真等一切到了眼前,這種感覺簡直近乎於折磨,需得極克制方能做到目不斜視,哦了一聲,走近替她將水龍頭擰開。
  
  熱水嘩嘩流出來,細白的湯霧慢騰騰在房間氤氳,賀雲欽乾看著那浴缸,明知就算將浴缸盯出個洞也沒用,反正眼下毫無用武之地,可他就是邁不動腳。
  
  紅豆等了半晌不見賀雲欽出去,不由得紅雲上頰,輕嗔道:「我得洗澡了。」
  
  賀雲欽一本正經問她:「知道怎麼用了嗎?要不要我再教你一遍。」
  
  紅豆瞄他一眼,好半天才順著他道:「那你再教我一遍。」
  
  賀雲欽於是順理成章將那水龍頭關了,當著她的面再重新開上一遍,這才用黑漆漆的眸子望著她道:「這回知道了?」
  
  紅豆扭過臉,嗯了一聲:「知道了。」
  
  賀雲欽嚴肅地點點頭:「那我出去了。」關上門出來。
  
  紅豆在浴室裡磨蹭了許久才洗完,出來時換了大紅色長袖長褲的輕軟寢衣,一頭漆光般的烏髮鬆鬆挽在一邊,肌理裡透著水粉,臉龐明潤飽滿得似一顆水蜜桃。
  
  走到床邊,她猶豫著站住,當著賀雲欽的面上床畢竟有些難為情,便故意道:「你不洗澡嗎。」
  
  賀雲欽這才抬眼看她,兩人目光一碰,他從沙發上起身道:「那我洗澡了。」
  
  等他進了浴室,紅豆這才掀開被子上床,解開頭髮躺下的一瞬間,整個人陷進鬆軟的床褥中,盯著天花板,腦海裡惘惘然的,跟賀雲欽相識算起來才不到兩個月,竟就成親了。雖有些不得已而為之的成分,可當初若是只有秦學鍇向她求婚,她怕是寧肯避到天津北平去也決不肯嫁。
  
  將被褥略拉高一寸,她凝神聽著浴室裡的動靜,他比她洗得快多了,不到十來分鐘就打開門出來了。
  
  她本想閉著眼睛裝睡,然而太刻意,於是只好繼續盯著天花板,聽到他在床的另一邊掀被上床,她目光不自覺往那邊一溜,恍惚只瞥見他高挺的鼻樑,臉不由變得灼熱難言,忙收回視線,輕顫著睫毛閉上眼。
  
  上床後,他似是觀察了她一會,見她一動不動,只得關了燈躺下。
  
  房裡靜悄悄的,偶有幾聲自露臺外傳來的蟲蝥秋鳴聲,兩人的呼吸聲近在咫尺,細辯之下,他的並不比她的平緩多少。
  
  一片昏暗中,只消他身子輕微一動,她心就是一通猛烈的激撞,倒不是反感或是排斥,只是仍未做好準備。
  
  幸而賀雲欽靜靜躺了一會,像是感受到了她這種不安,並未挨過來,只道:「紅豆。」
  
  紅豆微微轉過臉,輕聲道:「嗯。」
  
  「明天無事,我帶你在家裡四處轉轉。」
  
  感受到了他的一份體貼,紅豆心中一暖,應道:「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紅豆睡著了,雖說旁邊躺了個人,但因對他有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托賴,倒跟在娘家一樣,睡得同樣憨沉。
  
  拂曉時她熱醒了,身後彷彿有個火爐,熱氣從後頭暖烘烘地繞過來,將她整個人都包裹其中,她先還迷迷糊糊的,待察覺頸後有溫熱的呼吸,這才意識到是賀雲欽將她摟在了懷裡。
  
  她身子一僵,正驚疑不定,然而下一刻她就發現他其實並未醒,只不知為何將她圈住了,一隻胳膊箍著她的腰,另一隻胳膊還枕在她腦袋底下,從頸後平緩的呼吸來看,他眼下睡得正踏實。
  
  她向來是知道自己睡相不好的,可是這情形太古怪了,縱使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兩個人到底怎麼滾到一起的,不知枕了他多久,胳膊怕是早已麻了,可是他既未醒,她也不敢亂動,只他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得她極癢,酥酥麻麻的,活像抽掉了她半邊身子的力氣。
  
  她不一會就軟了下來,索性一動不動任由他箍著,然而未多久他似乎動了動,呼吸從她頸後一下子抬到了她頭頂,看樣子是醒了,她忙悄然閉緊雙目,繼續裝睡。
  
  能感覺到他先是愣了一愣,緊接著一驚,猶豫了好一會,這才依依不捨收回箍在她身上的那隻胳膊,又小心翼翼地輕托著她的腦袋,將另一隻胳膊也抽回。
  
  而後身後床褥一動,他像是整個人翻過身,變成仰天躺著。
  
  她不由暗鬆了口氣,可又有些爽然若失,說不清到底失落什麼,只覺得一顆心簡直跳得震耳,唯恐他發現她其實早醒了,一動也不敢動。
  
  賀雲欽直挺挺地躺了一會,某處實在難受,真想為所欲為,再躺下去簡直煎熬,眼看天亮了,乾脆起了身,到盥洗室沖了個冷水澡。
  
  他這一起身,紅豆也沒辦法再裝睡了,他出來時她正好擁被起來,兩人一打照面,賀雲欽愣了一下:「醒了。」
  
  紅豆臉直發燙,佯裝自若點了點頭:「醒了。」
  
  掀開被子下了床,擦過他身畔,打算入內梳洗。
  
  他站在門邊並不走,只皺眉問她:「會用這個水龍頭麼。」
  
  她看那金色台盆,雖的確聞所未聞,見他一本正經相問,仍有些想笑,只搖了搖頭道:「不會用。」
  
  他於是肅容替她放水,又給她拿牙粉,她默默在一旁看他忙活,直到她正式開始梳洗他才出去。
  
  從浴室出來,她已讓下人替她取了今日要穿的衣裳,整整齊齊疊在床邊。
  
  他換了襯衣,拿了本書坐在沙發上等她,晨光透過玻璃灑入房中,金燦燦的將他整個人籠住。
  
  她心情無端的好,換好衣裳坐到妝台前,拿起梳子梳頭髮。
  
  他看她一眼,起身跟過來,從抽屜裡取了拿藍色絲絨首飾盒子,望著她道:「看看喜不喜歡。」
  
  紅豆做出第一次看到這盒子的模樣,掩住滿心的蜜意慎重接過,打開一瞬間,饒是昨晚已看過了,但想到那紙條上的字,仍由衷露出甜甜笑容:「喜歡。」
  
  賀雲欽原是一瞬不瞬注意著她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變化,見她如此高興,心情大好:「配你身上這衣裳正好,現在就可以戴上。」
  
  紅豆也不客氣,取出項鍊環到頸上,比劃一晌,見他只顧在旁看著,便道:「倒是幫幫我呀。」
  
  賀雲欽這才回過神,替她將項鍊繫好,剛裝扮好,這時外頭有下人道:「二少爺,二少奶奶,老爺和太太在樓下等著你們一道用早膳。」
  
  既成了親,稱呼自然得改,兩個人在鏡子裡相望,賀雲欽拉她起來:「走吧。」
  
  順理成章就握住了她的手,拉著她出了房。
  
  筵廳裡賀孟枚賀太太等人早坐下了,靜悄悄的都不說話,然而自有一種默契的喜樂氛圍在屋子裡浮動。
  
  見賀雲欽和紅豆儷影雙雙出來,賀蘭芝第一個笑起來道:「小弟這眼光真是不錯,項鍊好,人更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8 10:09 PM

第44章
  
  賀太太滿臉含笑:「紅豆昨夜睡得怎麼樣。」
  
  紅豆不讓自己表現得太羞赧,跟著賀雲欽到了桌邊,莞爾道:「睡得很好。」
  
  說著便同賀雲欽一道依次給眾人請安:「爸、媽、大姐夫、大姐、大哥、嫂子。」
  
  前些日子紅豆跟賀家人已正式見過,今日一家人算是成親後第一回吃飯。
  
  賀甯崢和段明漪兩人掛著安靜的笑容,賀甯崢尤為沉穩,朝紅豆臉上望瞭望,便溫煦笑道:「弟妹。」
  
  賀蘭芝旁邊坐著丈夫張明景,因張明景時任政府裡財政司司長,平日忙於公事,賀蘭芝家中無事,便常到娘家來。
  
  上次因張明景臨時有事未見著,昨日婚禮現場太忙亂也未細看,這回才算是正式見了面,紅豆含笑將目光轉向這位大姐夫,這人算不上風度翩翩,但因高大白皙,倒也斯文耐看,只似是因活動得少,三十出頭已有了臃腫之態。
  
  他臉上一團和氣,看了看紅豆,便對賀蘭芝笑道:「看來岳家光自家孩子長得好還不夠,挑選媳婦都淨選出類拔萃的,不怪全上海的鐘靈毓秀都聚到岳家來了。」
  
  賀蘭芝偏臉笑道:「就數你會說話,誇弟妹也就算了,怎麼把你自己也誇進去了?」
  
  賀竹筠起身柔聲招呼道:「二哥二嫂。」
  
  紅豆微笑著伴著賀雲欽坐下。
  
  賀孟枚早年也曾留過洋,賀家生活方式多少有些西化,並無太多舊禮上的講究。
  
  這邊小倆口坐下,他臉上便掛上威嚴的笑意,對紅豆道:「老二自己也是個不懂事的,往後家裡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底下人,若是下人不周到,就跟你母親和大嫂說。」
  
  紅豆一轉臉,對上段明漪柔和的目光,笑道:「兒媳知道了。」
  
  她聲音嬌脆,笑容明媚,賀孟枚看在眼裡,臉色更和悅了幾分,目光一抬,見兒子儘管一聲不吭,臉上卻有幾分滿面春風的意思,心裡徹底舒坦下來。
  
  趁下人擺碗箸的工夫,賀太太笑對賀雲欽道:「左右今日無事,一會用了早膳,你先帶紅豆在家裡各處轉轉。」
  
  賀雲欽看看紅豆:「我原是這麼打算的,可是想起昨天王彼得那邊還有點事,乾脆一會跟紅豆去一趟富華巷。」
  
  賀太太不滿道:「王探長那邊盡是案子,新婚燕爾的,你們跑到那裡做什麼。」
  
  怕紅豆不悅,心裡只怪兒子任性,千萬別新婚第一日小倆口就鬧彆扭。
  
  賀竹筠悄悄抬眼一看,二哥倒是淡定自如,二嫂在學校裡就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事,單就這一方面來說,二嫂跟二哥正是投契,未見得會不高興。
  
  果然二嫂臉上一點不虞之色都無,眼睛亮亮的端起粥碗,自顧自安靜用膳。
  
  賀蘭芝幾個看在眼裡,既訝異又佩服。
  
  她們萬想不到女人還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只當紅豆隱忍工夫一流,為了賀雲欽處處都肯將就,難怪不過短短一兩月就能將老二籠得死死的了。
  
  用過早膳,紅豆陪著婆婆小姑子說了幾句話,便跟賀雲欽回了房。
  
  「真要去王探長那麼?」一等他掩上門,她便轉身問他。
  
  他垂眸望著她,大白天的,反正也不能在房間裡胡鬧,何況紅豆同不同意他胡鬧他尚還不確定呢,與其乾看著,不如帶她去王彼得處轉一圈。
  
  「刻羽戲院之前有樁奇怪的絞殺案,王探長因為沒有頭緒,先後給我打過兩回電話,見我忙著成親的事,後來也就不見下文了,眼看一個多月了,我對這案子的兇手很感興趣,想去看看他那邊進展如何了。」
  
  一邊說一邊往裡屋走,回頭往她身上一望,笑了笑道:「你想去嗎,去的話我等你換衣服,你穿這個出門不方便。」
  
  紅豆一聽是刻羽戲院的絞殺案早來了興趣,焉有不去之理,忙道,「那你在外頭等我。」
  
  這意思因她要換衣服,不許他進裡屋?本來沒什麼雜念,這一來倒變得心猿意馬了。
  
  十來分鐘簡直像一個鐘頭那麼長,終於她出來了,果然收起了項鍊,另換了一身長衣長褲,只從頭到腳仍是紅彤彤的。
  
  紅豆不是沒注意到賀雲欽眼裡微訝的神色,只她時時刻刻牢記跟賀雲欽是新婚,雖換了衣裳,依然想討個好彩頭。並不想讓他看出她的小心思,一臉淡然走近他道:「走吧。」
  
  可是她顯然低估了賀雲欽的悟性。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見她恨不得連皮鞋都是紅的,馬上改了主意:「剛才媽說的也對,咱們剛新婚,哪天攙和不行非要今天,乾脆改天再去,我今天先帶你在家裡各處轉轉。」
  
  紅豆一怔,這人心思之敏銳簡直讓她驚訝,望他一會,臉上漸漸變得發燙。
  
  賀雲欽本來打算拉開門走了,一扭頭,紅豆仍定定地望著他,恍惚有些害羞的模樣,他心中一蕩,不免也跟著意動,手握在門柄上,猶豫著到底還要不要出去, 誰知外頭有人敲門道:「二少爺,王探長來了。」
  
  兩人一怔,這下倒好,不用他們出門,王彼得自己送上門來了。
  
  料他多半是為了案子而來,賀雲欽便開門道:「請王探長去小書房坐吧,我和二少奶奶這就來。」
  
  到了書房,王彼得果然在裡飲茶靜等,料是因訪客,今日穿得極體面,難得眸子也還算清醒銳利,並未一大早就飲酒。
  
  一見他二人進來,王彼得酒起了身,較之以往那副懶散敷衍的模樣,他今天說話簡直赧然,嘿嘿一笑,半開玩笑半打趣道:「昨天才喝賢伉儷的酒,按理說,你們小倆口正是濃情蜜意的時候,我今天怎麼也不該來登門打擾。」
  
  賀雲欽知道王彼得雖然處世隨性,並非不知輕重之人,之所以今日來訪,想是有極嚴肅的事,跟紅豆一對眼,摒退下人道:「出什麼事了?」
  
  賀雲欽爽快,王彼得索性也就不繞圈子了:「又有人死了,死法跟上回那個刻羽戲院那個叫陽宇天的武生死法一模一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8 10:25 PM

第45章
  
  「這人說起來雲欽該認識。」王彼得摸了摸唇上兩抹稀疏的鬍子,「是琅寰書局的經理許奕山。」
  
  賀雲欽果然吃了一驚:「許先生?」這人昨日還來參加了他和紅豆的婚禮。
  
  王彼得唔了一聲:「昨晚十點許奕山被人發現死在家中,正好婚禮上有位姓顧的伴娘跟他算遠親,一聽說這件事,這位顧小姐連夜給我的偵探所打了電話。」
  
  「顧筠?」紅豆微訝,然而靜下心來一想,這的確像是顧筠做得出來的事。
  
  王彼得點頭:「顧小姐說,許奕山住在法租界,家裡人報案後,法租界的員警上門查辦,勘察一番後,初步估計是自殺,密斯顧想起在婚禮上見過許奕山,當時許奕山談笑風生,絲毫看不出有自盡的傾向,唯恐錯過查案的最佳時機,一打聽到我寓所的電話,就致電請我過去幫忙看看。我看這裡面沒有公共租界白海立那幫人什麼事,電話裡顧小姐說得又懇切,就去了一趟許奕山的寓所。」
  
  當然,對方許的酬金高是最打動他的一點,當著虞紅豆的面,沒必要講出來罷了。
  
  「然後呢。」賀雲欽雖然跟許奕山僅算點頭之交,畢竟相識,昨日才見過面,今日就聽聞對方的死訊,短暫的震驚過後,不免有些沉肅,「你勘察完現場,發現許奕山跟陽宇天的死法一樣?」
  
  王彼得一說到案子就犯酒癮,一抬手就要往懷裡探,好在還記起仍在賀公館, 只得按耐著收回:「依然是懸樑上吊,房梁上的痕跡較之刻羽戲院那起案子來得更狼藉,兩起案子的共同點是,許奕山掙扎的範圍遠超過正常機械喪失意識的掙扎範圍,關於這一點,我採納你上回的意見:兇手先是用別的法子將許奕山吊上房梁,簡單欣賞一番受害人驚恐萬分的掙扎後,再收緊受害人脖頸上的繩索,慢慢看著對方在自己面前喪失意識,等受害人死了,又極從容地將掛受害人上去的那套工具收起,偽裝受害人自己上吊的假像。」
  
  從容?這個詞用得太古怪了,紅豆訝道:「為什麼王探長會覺得兇手很從容?」
  
  「因為當時我在現場發現了一截吸了一半的煙頭,問過許太太,許奕山常吸三五牌香煙,而現場那截卻是較便宜的長樂牌。試想想,兇手殺人時還有心情吸煙,你們說他/他們從容不從容?」
  
  紅豆愕然了一會:「那這位許經理多高、多重?」
  
  只要是正常體格的成年男子,體重不會在130磅以下,而要將這樣一個成年男子吊上房梁,不用想也知需費極大的力氣。
  
  王彼得道:「比上回那個武生還要高壯,6英尺,162磅。」
  
  紅豆坐不住了,看一眼賀雲欽,他思忖著未接腔,於是接著道:「這麼高大的一個人,被謀害前肯定經過激勵的掙扎或是呼救,難道當時許家沒有人聽到動靜?」
  
  「我猜許奕山和陽宇天一樣,被害前嘴裡都被塞了東西,以至於無法大聲呼救。而且說起來也巧,許家的管事前日告了假,這兩日不在家,許奕山夫妻從婚禮上回來,許太太又直接帶著女兒和老媽子去了娘家打麻將,幾圈麻將打下來,許太太直到十點才回家,所以許家當時還真就沒有別人。」
  
  賀雲欽道:「所以兇手知道當晚許家沒有人,正好方便下手。你可問過許太太,她是早就計畫好了昨晚要回娘家呢,還是臨時起的意?」
  
  王彼得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正是因為問了許太太,所以我今天不得不跑來討你們的嫌。許太太本來是沒打算回娘家的,因在婚禮上遇到了娘家的舊識,大家說了一晌話,最後臨時起意去許太太娘家打麻將。」
  
  賀雲欽和紅豆一對眼,兩人同時露出詫異之色:「你的意思是說,正是聽到了許太太的決定,兇手當晚才去的許家,換言之,兇手很有可能當時也在婚禮上?」
  
  王彼得牙疼似的嘶了一聲:「我真是喜歡跟你們倆口子合作,從來無需我浪費太多口舌。正因為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所以我今天才來討昨天的會客名單,想著通過流覽名單,說不定能有什麼發現。」
  
  賀雲欽盯著他道:「昨日去大萬國參加婚禮的人數之眾,你又不是不清楚,通過這個法子來篩選兇手,豈非跟大海撈針一樣?你當時除了看到現場,有沒有看到許奕山的屍體?」
  
  「沒有。」王彼得聳了聳肩,「不過我已經想辦法在弄許奕山的驗屍單了,許太太最後見到許奕山是傍晚六點半,正好是婚宴結束的時候,倆口子在大萬國門口分的手,各自乘洋車離開,而等她回家已經是十點鐘了。去掉許奕山回寓所的那半個小時,大致可以推算出許奕山的被害時間在晚上七點到十點之間。」
  
  紅豆啞然,照這麼說,兇手在婚禮上的可能性的確無法排除。
  
  王彼得繼續道:「之後我勘察現場,發現他跟陽宇天的被害方式有許多共同點:一、家裡都未有財物丟失,可見兇手並非謀財。第二、掙扎痕跡及掙扎範圍極異常。第三、遇害時都未有鄰居聽見過呼救,也都恰好沒有目擊者。」
  
  賀雲欽抬了抬眉毛:「可是陽宇天是戲班子裡的武生,許奕山是書局經理,兩個人社會背景迥異,為什麼兇手會選定他們?而且殺人也就算了,還不惜動用這麼複雜的辦法……」
  
  頓了頓又道:「要將兩個體格高大的成年男人吊上房梁,一來需要提前設計,二來需要可觀的人力,單一人之力恐難為之,我目前還是傾向於是有人共同犯案, 而且照兇手的冷靜程度,以及刻意延長被害人死前的掙扎時間來看,不排除他/他們對被害人有極強的恨意。你這個月查陽宇天的社會背景,可發現他之前有跟人結過仇?」
  
  王彼得古怪地笑了笑:「這人相貌堂堂,今年三十有五,幾歲就被賣到了戲班子,這些年一直在刻羽戲院唱武生,雖不及同一個戲班子的白鳳飛和小金南名頭響,但這些年唱下來,多少也積累了一些固定票友,我這個月調查下來,別的沒發現,倒是知道了陽宇天跟白鳳飛私底下關係曖昧,而且白鳳飛雖跟陽宇天暗中來往,卻因嫌他窮酸,並不肯嫁他。白鳳飛說起來也年近三十了,奈何老天爺賞飯吃,整個上海灘也找不到第二個唱腔及得上她的,她這麼多年風頭不減,追求者甚眾,要是嫁給戲伶,一來沒靠山,二來豈非自斷財路?難怪不肯嫁了。」
  
  「除了這個。」他又道,「昨晚我詢問許奕山平日的喜好時,許太太告訴我說,許奕山別的嗜好沒有,但因為是白鳳飛的戲迷,常到刻羽戲院聽戲。可是陽宇天被謀害那晚,正好是令慈大壽,白鳳飛因接了賀家的帖子,彼時正好在賀公館唱戲。 而昨晚許奕山被謀害時,白鳳飛又在刻羽戲院登臺。所以就算白鳳飛算是兩名受害者的一個共同點,也可能只是一種巧合。」
  
  賀雲欽想了想,拉開門出去,吩咐下人找管事要昨天的宴客名單。
  
  不一會名單送來,三個人圍著一張小圓桌研究。光名單上記載的各界人士就達數千人,更別提當時大萬國酒店的隨侍人員了。
  
  「所以這實在不是一個好法子。」紅豆苦笑道。
  
  賀雲欽仍將那份名單遞給王彼得:「雖然光從這份名單推算不出什麼,但如果日後有了別的發現,至少可以通過這份名來縮小查找兇手的範圍。」
  
  王彼得收好名單,小倆口新婚燕爾,既然目的達到,不好再繼續叨擾:「你們新婚第二日,論理我本就不該來,難得你們倆口子並未嫌棄我唐突,我先告辭,若有什麼發現,回頭再議。」
  
  送了王彼得回來,客廳電話響,下人接了,聽是找大少奶奶的,忙往樓上去。
  
  賀雲欽在樓下站了站,許奕山出了事,按理該前去弔唁,只是案子仍未結,也 不知許家打算何時治喪,眼下暫且慮不著,今日又是新婚第二日,紅豆那麼在意這一點,委實不便去勘察凶案現場,便對紅豆道:「要不要回房休息?」
  
  紅豆聽了剛才那案子,早無意中觸動了家裡一樁陳年舊事,正打算跟賀雲欽好好談談,點點頭,任他拉著回了臥室。
  
  兩人正要進去,忽然有人在後頭低喚道:「二少爺。」
  
  紅豆回頭,原來是段明漪身邊的一個下人。
  
  那下人款款走來,先給紅豆請了安,這才對賀雲欽道:「琅寰書局的許先生昨夜出了事,剛才許太太打電話來,說她們請了王彼得探長在調查,因為急於知道調查結果,早上打電話到王探長寓所,聽下人說他來了賀公館,忙又打給大少奶奶。大少奶奶說二少爺也學過痕跡學,剛才跟王探長不知可有什麼發現,若有,大少奶奶這就告訴許太太,免得許太太牽腸掛肚的。」
  
  賀雲欽臉色瞬間便淡了下來。
  
  紅豆素來只知道賀雲欽是工程學的博士,並不知道他還正經學過痕跡學,而且照平時外頭對賀雲欽的議論,賀雲欽自己從未在眾人面前提起過此事。      
  
  原來段明漪竟知道。
  
  她心裡極不舒服,也不看賀雲欽,一扭腰,嘟著嘴推開門:「我先進屋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8 10:33 PM

第46章
  
  紅豆進來掩上門,靜靜出了會神,一抬眼對上滿屋暖澄澄的陽光,不由得有些惘然。隔著房門,聽賀雲欽語調冰冷跟那下人說了幾句,很快便打發那人走了,緊接著門把手一扭,外頭推門要進來。
  
  紅豆仍怔立著,未及立刻騰開身子。
  
  賀雲欽推了兩下感覺裡頭紅豆擋著,皺眉低聲道:「紅豆,讓我進來。」
  
  紅豆這才回過神,這光景倒像是她存心抵著門不讓他進來似的,嚇了一跳,忙挪開身子,任他推開門。
  
  等他進來,兩人目光一碰,紅豆想起方才他被關在門外的情形,強行板住臉才沒噗嗤一聲笑出來,哪還顧得上生氣,吶吶道:「剛才我不是有意的。」
  
  賀雲欽靜靜望著她,也不接腔,難辨喜怒。
  
  她被他看得心裡一陣發虛,平日那股嬌蠻勁又上來了,擰身就往屋裡走:「我累了,到裡頭歇一會。」
  
  賀雲欽在外頭又站了一會才進來,進屋見紅豆外頭絨線衫脫了,底下光腳趿著一雙藕荷色繡金線軟緞拖鞋,手裡拿著髮梳,正坐在妝台前一下一下梳頭髮。
  
  鏡子裡兩個人目光又是一撞,紅豆放下梳子,也不開口,大白天上床不好意思,四下裡一看,軟榻上擱著他的一本書,便起了身,踢掉腳上的拖鞋,坐到那榻上,順便縮起兩隻光溜溜的腳,捧著那書看起來。
  
  賀雲欽靜了一晌,也跟著走到榻邊坐下,把書從她手裡拿走,丟到一邊:「剛才為什麼生氣?」
  
  紅豆把書奪回來:「誰說我生氣了?」
  
  賀雲欽目光落到她手裡的那本書:「這是我的書。」
  
  紅豆抬起一雙烏溜溜的眸子:「你的書我看不得嗎?」
  
  賀雲欽語含輕謔:「德文的,你看得懂?」
  
  紅豆往下一看,果然是德文書,剛才滿心要跟賀雲欽認真置氣,根本沒留意書的扉頁。
  
  她耳根一燙,挑挑秀眉道:「我先隨便翻翻,反正總有一天能看得懂。」
  
  賀雲欽瞬也不瞬盯著她:「你打算用什麼法子將它看懂。」
  
  她能感覺他目光順著她的鼻樑緩緩落到她唇上,心無端漏跳了一拍,嘴硬道:「學校裡有德國教授,我可以找他們學。」
  
  「你面前也有個懂德文的,為何不找他學。」
  
  紅豆眸子裡有細微的晶瑩的反光:「因為這人討厭。」
  
  「他怎麼討厭了。」
  
  紅豆眼睜睜看著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心口彷彿有春柳輕輕拂漾著掃過,整個人都酥軟了幾分:「反正討厭就是討厭。」
  
  他氣息拂到她唇上:「我學痕跡學的事,整個賀家都知道。」
  
  短短一句話,言已盡而意無窮。
  
  紅豆心啵啵直跳,定定望著他墨黑的眸,高直的鼻樑,以往從未靠這麼近,近得連他乾淨的皮膚肌理能看得清楚。
  
  她聲音輕虛得近乎呢喃:「你幹嘛說這個。」
  
  他目光一低,吻上她的唇:「因為有人在吃醋。」
  
  紅豆睫毛輕輕一顫,本能閉上眼,彷彿有輕羽掃過她的頸背,觸電般的悸動直通到她心裡,一時之間,她身體軟得幾乎支撐不住,手更是不知如何擺放,最後只能抬起胳膊,軟軟地抵住他的胸膛。
  
  他佯裝鎮定,然而並不比她熟練幾分,經歷了好一番略顯生疏的試探,總算不再一味磕她的門牙,能夠順利索取她甜沁沁的吻了,好在她對於他的技術一點都不嫌棄,於羞澀之中還有著幾分魯莽的回應,吻得天真,吻得陶然欲醉。
  
  他心中悸動不休,攔腰一抱,將她放到明灩灩的大紅色床褥間,紅豆微微一嚇,然而對上他異常黑曜的目光,漸漸又軟下來。
  
  賀雲欽心跳得震耳欲聾,還有什麼不確定的,他們的婚姻縱然有些迫不得已之處,可她分明是喜歡他才嫁給他,她非但一點也不排斥他的親近,對於他的過去,還有著一種懵然無知卻極明確的獨佔慾。
  
  他握住她的手腕抬高到她頭頂,俯下身,望著她,在她耳畔低聲道:「紅豆。」
  
  紅豆嫁人前經過母親一番教導,豈不知賀雲欽這是要向她求歡,頓時羞得說不出話來,忙將臉偏向一邊,她這一動,臉頰迅速氤氳開一層暖豔的紅霞,眸子裡盈盈透著晶璨的光,嘴唇紅潤得好似沾了露珠的花瓣。
  
  她整張臉龐漂亮得不可思議,既是一種默許也是一種邀請,賀雲欽向來懂得把握時機,一低頭,毫不客氣就吻住她的耳垂,另一手則往她腰間探去。
  
  誰知這時候外頭有人敲門,下一刻,下人聲音傳來:「二少爺,二少奶奶,樓下午膳備好了,老爺和太太請你們下去用膳。」
  
  兩個人一頓。
  
  紅豆忙推開他滾到一邊。
  
  賀雲欽怔了一晌,眼見紅豆跑了,只得頹然仰天倒到床上,怒道:「知道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9 10:15 PM

第47章
  
  紅豆唯恐叫下人聽出什麼,早從床上彈起來了。
  
  剛才情濃時不覺得,冷靜下來方覺不好意思,低頭見衣裳早皺了,若就這樣去吃飯,定會叫公婆他們看出端倪,抬手抻了抻,不見衣擺變得平整,只得找出剛才脫下來的那件絨線衫,重新穿到身上。
  
  拾掇好了,扭頭一看,賀雲欽仍一動不動躺在床上。
  
  她甚少見賀雲欽發火,認識他這些日子以來,統共見過他兩次發脾氣,上回是陳金生載著陳白蝶從眼皮子底下跑了,再就是這一回。
  
  眼看他臉黑得出奇,她自然知道他為什麼懊喪,以往只覺得他沉穩聰明,不料竟也有這麼小孩子氣的一面,不由有些好笑,只佯作不知催他道:「我們走不走。」
  
  賀雲欽低眉看她一眼,雖然賀家自上而下早已洋化,畢竟紅豆剛嫁進來,萬一傳了什麼到父親母親耳裡,總歸對紅豆沒好處,只得起來。
  
  床上的紅綾綢被早已被他們折騰得皺疊如浪,紅豆回身時無意間瞥見,想起剛才光景,臉紅得要燃起來,輕瞪他一眼,又回過頭去撫床單,撫了好幾下,待差不多恢復平滑了才算了事。
  
  到了門外,賀雲欽極自然就握住她的手,經過剛才那一遭,兩人連半點不自在都沒了。
  
  然而紅豆仍能感覺他手心明顯發燙,可見他跟她一樣,表面上的泰然全是裝出來的罷了。
  
  幸而餐廳裡無人注意他們來得遲,自賀太太到賀蘭芝,每個人都在議論琅圜書局許經理昨晚遇害的事,說起來都跟對方相識,一大早驚聞噩耗,多少都有一種未知透著幾分瘮意的撼動。
  
  吃飯時紅豆有意看了看對面的段明漪,這人用膳時姿態極優美端莊,從頭到尾安靜無聲,偶爾也會悄然擱下碗箸,托腮靜靜聽賀蘭芝她們說話,不小心跟紅豆對上目光時,還會對她溫婉一笑,態度之坦蕩大方,簡直讓紅豆懷疑自己多心。
  
  剛用完膳,公館門口來了好些洋車,原來是跟賀太太交好的各家太太,昨日婚禮玩得不夠盡興,今天又結伴來找賀太太,一為賀喜,二為打麻將消遣。
  
  賀太太這邊含笑讓下人領眾人進來,賀雲欽抬眼一看,早歇了跟紅豆回房午歇的打算。
  
  樓下的大會客室父親常要見客,母親素喜在樓上的小會客室打麻將,雖然離他臥室隔了好幾個房間,畢竟同在一層樓,進進出出的,難保不會有人誤打誤撞走到裡頭來。
  
  經過剛才那一遭,他儼然已獲得了紅豆的默許,心裡老盤算著跟新婚妻子做些什麼,儘管他不確定到時候紅豆會不會發出動靜,但起碼床架是會作響的,萬一讓人聽見就不好了。
  
  他耳後一熱,倏地起身,插著褲兜看向紅豆:「今天帶你在家裡各處轉轉。」
  
  紅豆只消一想起剛才的事臉就作燒,老覺得大白天當著眾人的面回房有點做賊心虛的意味,這建議正合她意,便笑道:「好。」
  
  兩人跟幾位太太打完招呼,一前一後出了宴會廳。
  
  出來後沿著小徑慢慢地走,他半天不說話,她仰頭看了看他:「對了,上午我聽王探長說許經理現場的時候,想起來一件事。」
  
  一說這件事,她臉上笑意便減淡了不少:「當年我小姨偷偷跟洋行一個少爺談戀愛,因那少爺移情別戀,我小姨一時想不通,偷偷到一個女子師範學校的空教室裡自縊了,等我母親和舅舅他們當時找到她時,一切都晚了,後來找了巡捕房的仵作來看,都說是小姨是自尋短見,我母親說小姨從來不吸煙,而自縊的那間房地上有好幾個煙頭,可是巡捕房的巡捕只說是早前有人丟下的,並不肯往下追究,這件事也就沒有下文了。」
  
  賀雲欽一訝,上回就聽紅豆提過這事,原來她小姨竟是這樣沒的。
  
  「你小姨是哪一年出的事?」
  
  紅豆神色黯然:「十幾年了,我都不記得我小姨長什麼樣了,何況都這麼久了,也許只是巧合。」
  
  她急於淡化心裡那種哀愁,忙問他道:「對了,你在德國的時候不是學的工程學,怎麼想起來學痕跡學了。」
  
  賀雲欽看她一眼,果然她極想瞭解他的一切,難得她在面前毫不扭捏,便也坦蕩道:「工程學學起來枯燥得很,我所選的導師又極嚴苛,無論如何只同意我提前一年畢業,為了充實腹笥,我早有兼學其他專業的打算,有一回正好我導師的摯友來我們大學講課,正好是痕跡學方面的專家,這人現場提了三個邏輯學的問題,我都答上來了,課後教授讓我導師帶我跟他唔面,交談時我對痕跡學起了興趣,事後一再跟我導師溝通,終於說服他老人家同意我在不影響讀原來學位的前提下攻讀痕跡學學位。而在我讀到第二年時,王彼得因自行研究偵探學遇到了瓶頸,自掏學費來德國這位痕跡學教授處進行研修,我跟王彼得因此就認識了。」
  
  照這麼說,賀雲欽算是半個科班出身,王彼得則是半路出家,難怪王彼得一遇到棘手問題就會來找賀雲欽了。
  
  聽他閒閒將這些事一一道來,儼然打算將自己過去的生活毫無保留向她展開, 紅豆只覺得一團暖融融的笑意從胸臆間緩緩升起來,連忙低下頭去,搜腸刮肚思索了一番,她的過去,有什麼是他想知道而不知道的嗎。
  
  想來想去,她的生活太單純了,惟有一個秦學鍇勉強算是插曲,然而自從經歷上次求婚,她對秦學鍇的態度他早已經看得再明白不過了,難怪他好像一點也不介意。
  
  她心裡微有些委屈,相形之下,她先後已經吃過好幾回段明漪的飛醋,明明好奇得不行,但因他向來坦蕩,反而叫她問不出口。
  
  怪就怪兩人正經戀愛都未談就倉促結了婚,不然彼此間早有了默契,何至於婚後還揣在心裡,難得眼下氛圍正好,總該開口問一問,免得日後還因為這件事鬧彆扭。
  
  正在腹內組織語言,一行人穿過園子往裡頭的西洋玻璃花房走去,領頭兩人,一個略豐腴一個略高秀,正是段明漪和賀蘭芝。
  
  賀雲欽看了看紅豆,忽道:「讀私立中學的時候,我跟大嫂是同一個年級的同學。」
  
  紅豆心中一跳,真是想什麼來什麼,聽賀雲欽這語氣,竟是主動要說起段明漪的事。
  
  她屏住呼吸,慢騰騰地伴他走著。
  
  賀雲欽道:「她是段家千金,相貌也不錯,當時學校裡追求者很多。可能我當時年紀小,委實沒看出她跟別的女學生有什麼不同,自然也無從獻殷勤。後來我大哥開始正式追求大嫂,而我到德國念書,再回國時,她已經成我大嫂了。」
  
  短短幾句,自問該交代的也交代完了。
  
  紅豆默默聽著,他言談間只表明自己的態度,對其他人既不褒也不貶,儼然有份君子之風,心思敏銳也就算了,難得還這般直白,她心裡一下子變得極豁亮,就算她以往有什麼猜疑,經他這麼一剖白,也都該徹底放下了。
  
  她不讓他看到她高高翹起的嘴角,轉身就往另一邊走,故意道:「噫,我還沒看過那邊的花圃呢。」
  
  走了幾步,見他仍在原地看她,只得又折回到他身邊:「後天你回學校教書嗎。」
  
  「尚有兩天假,後天陪你回門,明天我打算去王彼得那裡看看,你是在家裡等我,還是跟我一道去。」
  
  她臉微微一紅,軟聲道:「跟你一道。」
  
  賀雲欽心中一蕩,仰頭看了看天,天還是碧汪汪的,越盼著天黑,它越是不黑。
  
  紅豆不由疑惑抬了抬頭:「看什麼。」
  
  賀雲欽面不改色道:「看看明天會不會下雨。」
  
  痕跡學連這個也教麼。紅豆狐疑地想,想起臥室裡那些德文筆記,不知是關於痕跡學的,晚上回了臥室,怎麼也要磨著賀雲欽教教她才好。
  
  晚膳後,兩人回了臥室,賀雲欽一進屋就看腕錶,七點了,總算可以洗澡了,好在下午出去轉了許久,紅豆身上似是出了汗,根本不等他拐彎抹角提醒她,就自顧自取了寢衣,到盥洗室洗澡。
  
  等她出來,他背靠在沙發上,漫不經心捧著一本書,都不知看了多久了,眼前的那一頁始終未翻過。
  
  待她紅著臉默默上床躺下,他看她一眼,進浴室脫襯衣的時候,他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那浴缸上,其實他房間裡以前的浴缸只有這一半大小,這闊大型的浴缸還是婚前法蘭西洋行經理向管事推銷時,管事順手買的。以前他在歐洲留學時在一些小報上見過夫妻可在浴缸裡行事,就不知具體該如何行事,當然,昨天這東西彷彿還遙不可及,這時候好像已經是唾手可得了。就是不知紅豆究竟肯不肯配合他。
  
  這個澡洗得前所未有的快,出來時,紅豆一頭烏髮順著光軟的寢衣散落在肩背 上,在枕上支著下巴,正以極閒適的姿態看他剛才看的那本書,雖然她德文大字不識一個,仍假裝看得聚精會神。聽到他出來的動靜,也不朝他看,珍珠般的耳垂卻早已悄悄染紅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9 10:24 PM

第48章
  
  賀雲欽這邊掀被上床,紅豆仍舊紋絲不動,若是靠念力便可以學懂德文,光這一份盯緊書頁的架勢,便足夠她達到精通的程度了。
  
  眼前的書頁忽然一暗,想是他的身影遮擋住了床頭銀制檯燈投過來的光線,她心擂鼓般響個不停,佯裝淡然翻過一頁。
  
  待察覺他靠攏,她胡亂一指書上某個詞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賀雲欽看了看,道:「Die prambel。」
  
  他嗓音比平日暗啞,一個詞一個詞吐出來,微微震盪周圍的空氣,暗暗撥動她的心弦。她呼吸一下子變得極困難,怕他看出自己的慌亂,故意抬眼望他:「中文怎麼說。」
  
  光影自頭頂灑下來,流金般勾勒出她畫般濃麗的五官,他目光在她臉上極慢地摸索,頓了一會方道:「『序言』。」
  
  她望著他,他的眸子讓她想起夜裡蘊藏了無數巨浪的黑茫茫海面,不動聲色便牽絆住她的視線。直到他呼吸已經近在耳畔,她這才急忙低下眉,指了指另一個 詞:「那這個又是什麼。」
  
  賀雲欽心不在焉看向她的手指:「Prgung——烙印。」
  
  一種湧動的暗流在迫近,她仿佛被施了定身術似的,根本沒辦法繼續專心盯著書頁,只得繼續沒話找話道:「那『你好』用德語怎麼說。」
  
  「Guten Tag。」他將她手中的書抽走,丟到一邊,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兩手撐在她頭側,定定望著她,「你要是真想學德文,我以後每晚教你。」
  
  紅豆扭動一番無果,羞得閉上眼,好一會才輕聲道:「你打算怎麼教我。」
  
  他心跳如鼓,目光緩緩下移,凝睇她的唇:「Küssen。」
  
  「Küssen?」
  
  他低頭吻住她,一邊閉上眼品嘗她飽和鮮美的滋味,一邊啞聲教她:「『吻』。」
  
  ***
  
  早上紅豆比賀雲欽先醒,一睜眼先看見晨光中他的臉龐,兩人臉對著臉躺著,他睡顏平靜,鼻息平緩,一隻胳膊還摟著她的腰。
  
  這已經是第二回她一睜眼就躺在他懷裡了,不知是他睡夢裡無意識喜歡摟人,還是她自己喜歡主動往他懷裡鑽,靜靜躺了好一會,抬臉望他,看他仍沒有醒來的意思,便打算輕輕將他的胳膊從身上挪開,到盥洗室洗澡。
  
  誰知她這一動,他皺了皺眉,倏地睜開眼。
  
  兩人目光一碰,她想起他昨晚一次又一次在她身上揮汗如雨的模樣,臉頓時燒得能燃起來,嗔怪地瞪他一眼,一把推開他,垂下兩隻光溜溜的腳,摸索著趿上拖鞋,進了盥洗室。
  
  賀雲欽睡眼惺忪地望著她的背影,眼見門在眼前關上,怔了一怔,也掀被下了床。
  
  等紅豆從裡面出來,一開門看見賀雲欽站在外頭,頭髮有些亂,身上只穿一條寢褲,光腳踩在地上。
  
  他神情還有些恍惚,抬眼看她出來,回過神道:「紅豆。」
  
  紅豆一想起昨晚的事就羞惱難言,這人什麼怪毛病,折騰她也就算了,後頭還總捂住她的嘴不讓她出聲,她本就喘息得厲害,被他這一捂,幾次差點閉過氣去。
  
  畢竟新婚,這種床笫間的微妙感受難以形諸言語,最後只能化作一份不滿,亮晃晃地掛在臉上。
  
  賀雲欽早已看出紅豆不高興了,暗想,莫非她嫌他昨晚胡鬧得太凶,不夠體貼她?
  
  她越過他便要往妝台走,他將她拽回來,低聲問:「怎麼了?」
  
  她抬眼望著他,不說話。
  
  他想了想,試探著問:「還很不舒服?」
  
  紅豆還是不理他。
  
  他滯了一下又道:「要不我今天陪你在家休息,哪也不去了?」
  
  紅豆眼波流轉,悶了好一會才以極低極低的聲音道:「你昨晚為什麼要捂我的嘴……」
  
  賀雲欽臉一燙,原來她是為了這個不高興。他該怎麼解釋?平時就覺得她嗓音嬌軟悅耳,到那個時候更無端婉轉柔媚幾分,第一回就是因為她在他身下哼哼唧唧,他受不住才提早繳械投降的。
  
  所以到了第二回第三回,他唯恐草草了事,一看苗頭不對,便提前捂住她的嘴,免得她一出聲,他就收不住。
  
  被她這麼一說,他也覺得自己昨晚的確只顧著自己盡興,沒顧及她的感受。
  
  她一雙眼睛光光地望著他,顯然在等他的解釋,敷衍是敷衍不過去了,他摸摸鼻樑,只得在她耳畔低低說了一句話。
  
  紅豆驚訝得睜大眼睛,竟會是這樣。
  
  眼看她氣消了,賀雲欽問:「還生氣嗎。」
  
  紅豆羞得說不出話來,忙推開他,走到妝台前,撿了首飾,彎腰湊到鏡前戴耳墜子,目光一飄,他仍在後頭望著她,輕輕跺腳催促道:「不是還要去王探長那嗎。早些洗漱了,我們好下去吃早飯。」
  
  賀雲欽這才回過神,進了盥洗室。
  
  待用完早膳,兩人到賀公館門口,賀雲欽問紅豆:「富華巷離這不遠,你想坐洋車還是坐腳踏車。」
  
  籌備婚事這一個多月,紅豆都快想不起賀雲欽那輛腳踏車了,愣了愣道:「你的腳踏車後面有鐵絲,上回還刮破了我的褲子,我可不敢坐。」
  
  賀雲欽有些好笑地拉她到那腳踏車前,先自己蹲下身仔細察看一遍,這才對她道:「這回應該沒有鐵絲了,不信你自己檢查檢查。」
  
  紅豆伸手摸索了一會,果然後座上一點坑坑窪窪之處都沒有,難道是賀雲欽為了上一回的事特意將腳踏車修好了?
  
  她心裡美滋滋的,要說這其中沒有她的原因,她是怎麼都不信的,於是極爽快就跳上他的後座:「那我們走吧。」
  
  賀雲欽見她半點推託之意都沒有,心情一下子變得跟頭頂藍天一樣明澈,瞥瞥她道:「那你坐好了。」
  
  乘車帶她出來。
  
  那邊修草坪的下人瞧見這邊情形,驚訝地張大嘴,二少爺騎腳踏車出門不是第一回,他們早就見怪不怪了,沒想到娶回來這位二少奶奶竟也跟二少爺一樣古怪,放著好好的洋車不坐,偏去坐二少爺的腳踏車,而且看二少奶奶笑瞇瞇的,哪有半點勉強的意思,分明是打心眼裡喜歡。
  
  樓上賀家幾個女眷看到這情形,都有些吃驚。
  
  賀蘭芝笑著對面露微笑的賀太太道:「二弟妹跟二弟真是投契。」
  
  賀太太笑道:「整個上海灘都找不到第二個肯這樣跟老二胡鬧的了,難怪他喜歡得什麼似的。」
  
  賀雲欽騎著腳踏車箭一般出了賀公館,騎了一段,故意逗紅豆道:「『腳踏車』的德文要學嗎。」
  
  賀雲欽騎起車來遠比哥哥來得快,紅豆惟恐坐不穩,含了一份羞意,正要悄悄摟緊他的腰身,聽到這話,猛然想起昨晚的事,漲紅了臉,嗔道:「我才不要學呢。」
  
  「那我晚上教你。」
  
  她斷然拒絕:「晚上更不要學了。」
  
  「那你什麼時候肯學。」
  
  「反正以後都不學德文了。」
  
  「哦。」他慢吞吞道,「剛才在房間裡是誰搬著我的德文字典看。」
  
  紅豆輕哼一聲,傲然抬了抬下巴道:「我自己也能學得會,總歸不要你教。」
  
  「自己學有我教得快嗎。」
  
  紅豆不吭聲了。
  
  賀雲欽無聲一笑,心情極愉悅,他現在仍摸不清自己到底算不算愛上了紅豆, 只知道跟她在一起時,就算兩個人不說話也曠達自在。
  
  待兩人到了王彼得寓所,王彼得換了衣服正要出門。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9 10:31 PM

第49章
  
  刻羽戲院倒是離得不遠,由此去頂多半個鐘頭。
  
  巧就巧在王彼得也推著一輛半舊腳踏車。
  
  紅豆先前跟王彼得一同出去辦過事,印象中他要麼乘賀雲欽的洋車,要麼乘自己的洋車,頭一回見他單獨出行,想不到竟也是騎腳踏車。
  
  忽然想起有一回賀雲欽和王彼得在她家書房時,兩人古裡古怪的似在丈量什麼,當時她就覺得奇怪,後因表姐的事打岔,也就忘了追問。
  
  不知純粹是巧合呢,還是這兩人有什麼共同的癖好。
  
  想得正出神,就聽賀雲欽喚她:「紅豆。」
  
  想是雖已決定去刻羽戲院,仍不忘問她是否願意同行。
  
  紅豆不得不壓下心裡的嘀咕,笑著揚臉道:「好。」
  
  她笑得燦爛,賀雲欽看得舒心,不自覺也舒眉一笑。
  
  王彼得騎了車跟賀雲欽同行,當初聽到賀雲欽要娶虞紅豆時,他著實驚訝了一陣,待弄明白這裡頭的彎彎繞繞後,他曾問過賀雲欽,除了有白海立逼婚的緣故,是不是早就看上了虞紅豆。
  
  記得賀雲欽當時思索了一陣,最後沒答他的話。
  
  他是真有些納悶,虞紅豆漂亮歸漂亮,可賀雲欽因著家庭的緣故,有的是機會接觸淑媛,其中不乏一兩個姿色能跟虞紅豆比肩的,怎麼不見賀雲欽心甘情願張羅跟別人成親。
  
  真對付不了白海立?笑話。
  
  到今天他算是看明白了幾分,除了虞紅豆,誰會興致勃勃跟著賀雲欽東奔西跑?
  
  換作別人,就算為了遷就賀雲欽勉強跟出來查案,怕不是無聊得打呵欠,便是嚇得轉身就走。
  
  賀雲欽之所以娶虞紅豆,除了皮相的誘惑,少不了靈魂上的投契。
  
  看賀雲欽那日情形,心裡似乎還糊塗,不知這兩日新婚過下來,他自己想明白了沒有。
  
  刻羽戲院名為戲院,實則仍是老式梨園,因這幾年出了白鳳飛等好幾個名角,戲班子老闆手頭日漸寬裕,乾脆賃了個老式園子,將裡裡外外都裝點起來。
  
  沿著畫廊入內,只見簇簇油綠,縷縷嫣紅,無數曲折,一步一景,倒也著實賞心悅目。
  
  這會因是早上,園子裡安靜得很。
  
  管事本就認識賀雲欽,一聽說王彼得是來找白鳳飛的,忙領著三人入了內園。
  
  到了偏廳奉座,那管事奉好茶,掩了門走了。
  
  紅豆用茶蓋輕輕撥了撥浮動的茶葉,凝神一聽,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練嗓,那嗓腔柳絮般輕飄飄一縷,綿綿不絕往上拔高,原以為已細到極致,然而偏就不斷,一路飄飄搖搖,直上青雲。
  
  她平生唯一一回聽白鳳飛聽戲就是在賀公館的花園,這時倒也分辨不出是不是白鳳飛的嗓音,轉臉見賀雲欽垂眸盯著茶碗不動,分明也在聽那人練嗓,便問:「是白鳳飛嗎?」
  
  賀雲欽看紅豆一眼,他一向不愛聽戲,哪能分辨得出是白鳳飛還是黑鳳飛,想了想,趁王彼得沒注意,捏捏她臉道:「戲班子按理天亮時早該練過嗓了,能這時旁若無人滿園子練嗓的,除了白鳳飛,料也沒有別人了。」
  
  這話說得極有理,她紅了臉,拉高他的襯衣袖子,低頭看他的腕錶,果然快八點半了。
  
  再一聽那人不練了,寂然了好一會,就聽有人一溜小跑進來,對外頭掃灑的下 人道:「白老闆來了,快收起掃帚,小心揚塵嗆到白老闆的嗓子。」
  
  紅豆跟賀雲欽對視一眼,那位可是名副其實的「角」,就算底下人擺出再大的陣仗也不稀奇。
  
  不一會就聽外頭走廊有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話,由遠而近,輕不可聞,緊接著紫檀鏤花隔扇門一開,一個穿湖藍色旗袍的女人驟然出現在門口。
  
  上回紅豆見白鳳飛時,對方尚在戲臺上,因扮相未撤,自然無從看清本人長相,這時見了真人,忍不住抬眼仔細打量。

  尖尖的瓜子臉,斜飛入鬢的蛾眉,一雙眼睛顧盼生輝,滴溜溜的極清極亮,隨便朝人身上一看,便有種讓人定神的意蘊。
  
  想是成名已久,儘管渾身上下透著幾分慵懶腔調,仍有種傾軋而來的氣勢。
  
  就只年紀不算小了,歇得好像也不大好,眼下雖著意施了脂粉,然而全都浮豔在臉上。
  
  進門之後她第一眼先看見賀雲欽,訝笑道:「原來王探長說的那位痕跡學專家竟就是賀公子。」
  
  嗓音清潤如泉,果然名不虛傳。
  
  下一眼,冷不丁看到賀雲欽身邊還有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錯愕了一下,旋即笑道:「這位是——」
  
  那日婚禮上紅豆只露了一面便走了,她未能看清新娘長相。雖知道賀二公子娶了親,但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帶著新婚妻子一道出來。
  
  賀雲欽笑了笑道:「這是拙荊。」
  
  白鳳飛訝異揚了揚眉,將紅豆仔細看了幾眼,邊看邊滿口誇耀:「真是天造地設、一對璧人。」
  
  王彼得扯了扯西服領的領結,正色道:「白老闆,刻羽戲院這案子現在到處傳得沸沸揚揚,鄙人今日過來,是想再問問陽宇天案發當晚的事。」
  
  白鳳飛遲疑著看向賀雲欽,賀雲欽擱下茶碗,以極坦然的口吻,望著白鳳飛道:「白老闆若是不方便在下和拙荊在座,我們這就到外頭去。」
  
  白鳳飛忙笑道:「賀公子沒聽剛才王探長說麼,陽老闆的事早傳開了,自出事以來,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門打聽,我早都習慣了,就算再當著賀公子的面說一回也無妨。」
  
  說罷,含笑看著賀雲欽,擺了擺手,後頭門應聲合攏。
  
  待白鳳飛坐下,王彼得問道:「白老闆這些日子歇得不好?臉色比前日見時又差了好些。」
  
  白鳳飛低頭看那細白瓷碗裡橫斜有致的茶葉,悠悠歎道:「畢竟跟陽老闆認識多年,他出了事,死得還那麼慘,我心裡自然不好過,已經好些日子沒睡過好覺了。」
  
  賀雲欽將腿伸直,背靠著椅背,靜靜打量白鳳飛。
  
  紅豆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白鳳飛的旗袍是簇新的,料子泛著柔膩的光澤感,但腰腹間有些寬鬆,並不如何合身,像白鳳飛這等講究排場的人,絕不會做不合身的衣裳,衣裳之所以偏大,要麼就是短短時間內瘦了許多,不然就是穿著別人的衣裳。
  
  她定睛看了看白鳳飛脂粉都遮蓋不住的青黑眼圈,更傾向於前一種猜測。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29 10:46 PM

第50章
  
  王彼得道:「當晚白老闆在賀公館登臺時,這邊戲園子也排了大半晚的戲,整個戲班子單陽宇天一人沒曲目,別人在前頭忙活,他在後頭歇息,等到徒弟九點多卸了妝回後園去找師傅,才發現陽宇天吊死在了房中。白老闆,當晚的情形可是如此?」
  
  白鳳飛眼中閃過一抹悚然之色,極緩地點了點頭。
  
  王彼得看了看賀雲欽,賀雲欽沒有插話的意思,只得繼續問:「戲臺子設在前院,各位老闆歇在後院,平日戲園唱戲時,客人可隨意闖到後院來嗎。」
  
  白鳳飛道:「後院除了我的院子會上鎖,其餘院子從不上鎖,雖說後院門口有人認真看守,但若是當晚戲目多,把門的少不得鬆懈幾分,以往就有過客人誤打誤撞走到後院去的時候。」
  
  王彼得點頭:「照這麼說,豈不是遇到戲目多的時候,客人隨時都可以到後院去?那當晚陽宇天是臨時決定取消劇碼,還是貴戲院提前就安排他當晚休息。」
  
  白鳳飛胳膊歪靠在扶手上:「整個戲班子只有我從不提前安排曲目,其他人基本都是定在了刻羽戲院,為了方便票友提前買票,戲院提前一個月就會在門口張貼劇碼單,當晚陽老闆出事的時候,本就該輪到他休息。」
  
  王彼得努了努嘴:「所以凡是看過門口的劇碼單的人,提前一個月就能知道陽宇天某晚唱不唱戲……」
  
  紅豆暗暗皺眉,琅圜書局的許經理被謀害時,兇手似也是料準了當晚許經理家中無人,特選了當晚下手。
  
  如果兩起案子的兇手是同一人,此人謹慎周密的性子倒是從頭到尾都沒變過。
  
  賀雲欽盯著白鳳飛無端瘦了一大圈的胳膊看了一晌,忽然放下茶盅。
  
  王彼得會意,淡笑道:「白老闆,實不相瞞,賀雲欽今日本在家休假無事,臨時被我找來幫忙,自從我接手了陽老闆的案子,為了找兇手,幾乎一日未得閒,奈何兇手留下線索太少,我苦查一月下來,目前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陽老闆並非自盡, 賀雲欽痕跡學方面比我研究得精深,雖說聽我說起過此事,但因為當時他事情太多,未曾當場看過,我進去看了,惟恐漏下什麼,就想請他再來幫忙看看。他本不欲插手此事,耐不住我三請四請,說來也都是為了早日破案,如果白老闆不介意, 我和賀雲欽想再去陽老闆的房間看看。」
  
  白鳳飛眸光一動,笑起來道:「我一心盼著王探長早日揪出兇手,怎會介意王探長找幫手,何況全上海都知道賀公子學問極富,既能請動賀公子來幫忙,我自是求之不得。」
  
  王彼得嘿嘿一笑,順理成章接過話頭道:「白老闆是爽快人,既如此,那就請帶路吧。」
  
  白鳳飛苦笑著搖頭:「說來不怕王探長笑話,自從陽老闆出了事,我晚上幾乎沒在戲院住過,實在推不了,才偶爾白天來戲院接接戲,只要一想到陽老闆的死狀,我這心裡就直發寒,無論如何不敢去,既然幾位要去查看,不如讓底下人領路。」
  
  說著也不等王彼得他們反對,揚聲朝門外道:「來人。」
  
  等下人進來,白鳳飛道:「王探長要去陽老闆的院子再看看,記得好生招呼。」
  
  那下人也不想去那晦氣地方,然而這幾個人統統是白老闆招來的,哪一個敢隨便得罪,好不容易將賀雲欽等人領到陽宇天生前住的院子門口,自己卻瑟縮著不敢進去。
  
  這一來正合賀雲欽幾個的心意,王彼得極其溫和地看著這人道:「何必跟著進去白白受嚇一回,就在外頭等著吧,我們看看就出來。」    

  那人如蒙大赦,訕笑著應了。
  
  賀雲欽拉了紅豆就往院子裡走,走了一截,裝作不經意回頭看了看院門口,低聲對王彼得道:「你不是說當初是白鳳飛主動找你查案麼,怎麼剛才你問話時她那般敷衍。」
  
  王彼得冷哼道:「我也覺得納悶,那晚白鳳飛給我打電話,分明是怕極了的模樣,說陽宇天斷不可能自殺,許我高額酬金,請我務必儘快揪出兇手,可是這才幾天工夫,兇手還沒影子呢,她竟提前讓人將酬金送到我寓所,擺明瞭要就此打住, 要不是我在電話裡說找了人幫忙查案,又一大早來刻羽戲院,她怕是見都不會見我。」
  
  紅豆想起方才情形,問:「白鳳飛一個多月前有這麼瘦嗎?明明新做的旗袍,怎麼會寬鬆成這樣。」
  
  賀雲欽看了看紅豆道:「一個多月前她到賀家登臺,未妝畫前我見過她一面,的確比現在豐腴多了。」
  
  紅豆一怔,思索著點頭:「可見她這些時日心思極重。」
  
  王彼得推開房門:「剛出事的時候急於找兇手,真等查上了又吞吞吐吐不肯配合,兼之一月之內瘦了這許多,要說白鳳飛沒鬼我怎麼也不信。」
  
  三人入內,在外屋轉了轉,紅豆留在通往裡屋的門口,賀雲欽和王彼得則進了陽宇天上吊的裡屋。
  
  王彼得一進門就道:「牆面和窗臺我之前都已看過。」
  
  可賀雲欽像沒聽見似的,徑直走到窗前。
  
  紅豆抬頭看房梁,試想想,先是將一個成年男人掛上去,而後從容不迫看著對方在眼前死去,事後再偽裝自殺的形式,僅憑一人之力能做到嗎?
  
  賀雲欽似乎對此也深表懷疑,始終持合夥犯案的觀點。
  
  而要不是白鳳飛和顧筠找了有國外痕跡勘查經驗的王彼得現場查看,兇手的計劃恐怕一時難被識破,最後這兩起案子自然也會當作普通的自縊案處理,正如當年小姨一樣。
  
  想到這,她心頭突突一跳,正出神,忽聽賀雲欽淡諷道:「王探長,我勸你少喝些酒,這窗臺底下是什麼。」
  
  王彼得疾走幾步,蹲下身一看,待看清何物,老臉一燙。
  
  賀雲欽起了身,舉了那東西在窗前細看,紅豆踮了踮腳,始終未看清那東西是什麼,膩聲道:「賀雲欽。」
  
  賀雲欽聽紅豆聲音有些發急,順手將那東西遞給王彼得,溫聲對紅豆道:「進來吧。」
  
  說著從褲兜裡取出一卷軟尺,蹲下身,丈量房梁底下那條橫線和窗戶之間的距離。
  
  王彼得這時已將那東西收入一個巴掌大的紙袋裡,啞了似的一言不發,只從懷中掏出一個西洋電筒,半躬著腰,極力睜大眼睛細細搜索牆上先前漏下的痕跡。
  
  紅豆接過王彼得手中的東西,原來是淡黃色的絲樣纖維,細看之下有點像平時用來綁東西的麻繩,再彎腰看王彼得正研究之處,原來窗臺下有個不起眼的極深的凹洞,那纖維應是卡在凹洞裡了。這凹洞特選的窗棱和牆體鑲嵌之處,若不仔細看,根本無從發現牆縫裡還藏有凹洞。
  
  賀雲欽量完地面,複又直起身,抬頭看了看房梁,將軟尺擲上去,丈量房梁與地面的垂直距離,待軟尺垂下來,他看著那數字,意味深長笑道:「看來我之前猜錯了,如果是合夥作案,何必設計這麼複雜的工具,都能用這麼精妙的法子殺人了,兇手想來也是極自負之人,怎會隨便拉幫手壞他的好事。就有一點想不明白,兇手可能就是刻羽戲院內部之人,但也可能不是。如果不是,他究竟是怎麼將吊人上房梁的工具帶入後院的?眾目睽睽之下隨身帶著工具,難道就不怕別人起疑心。」
  
  紅豆這時已明白賀雲欽為何要量這幾處距離了,這類工具她以前在書上見過,無非是用來農耕之用,倘若提前設計好了,別說160磅的人,幾百磅都能吊上去。
  
  她詫異道:「會不會兇手前後來過幾回。」
  
  賀雲欽正望著房梁思忖,聽了這話,轉頭看紅豆道:「我也在想這個可能,兇手第一次進來時,將工具放在內院一個隱蔽之處,待殺完人後,又將工具帶走。」
  
  他大致比劃了一下:「要是由我來做這工具,第一需提前考慮好繩索粗度和受害人體重,不然沒辦法將工具尺寸進行壓縮,可就算再小,從房梁離地的高度來看,工具怎麼也該有50公分*50公分*50公分左右,至於形狀,就更不知怎麼才能做得不引人注目——」
  
  他抬眼看了看紅豆和王彼得:「一個人在戲院裡看戲時,手裡拿著什麼東西別人不會覺得奇怪?」
  
  紅豆歪著頭思索。
  
  王彼得想是仍因漏了關鍵痕跡感到頹喪,沒好氣插話道:「多了去了,鳥籠、包袱包好的手禮,若他存心不給人看,旁人總不至於冒昧到非要打開看不可。」
  
  紅豆駭異道:「真是不佩服都不行,如果這些假設成立,他為什麼要用這麼複雜的法子殺人?又為什麼選了看上去毫無瓜葛的許奕山和陽宇天作為下手對象?」
  
  「受害人之間的關係可以慢慢摸排。」賀雲欽摸摸下巴,兇手這麼聰明,他原本只是好奇,現在好勝之心徹底被吊起來了,「我現在最感興趣的是如何撬開白鳳飛的嘴,還有就是當晚陽宇天遇害時,戲班子裡的人可曾有人見過誰拿著鳥籠之類的物事來聽戲。」
  
  既是王彼得拿了人家高額酬金在查辦此案,這些事自然也就該他負責。
  
  於是賀雲欽和紅豆齊齊看向王彼得。
  
  王彼得頂住兩人的視線,頂了一會敗下陣來,不情不願說:「我這就去問。」
  
  賀雲欽仍覺不夠,又著意提醒他一句:「王探長千萬別忘了一會重新去勘查許奕山家的現場。”
  
  未等他答言,紅豆站在賀雲欽身邊,脆聲補充:「還有,王探長記得問問許太太,過去許奕山是不是認得陽宇天。」
  
  王彼得冷哼一聲,不知不覺間,他竟再一次淪為了賀雲欽的助手,且這一回賀雲欽身邊還添了個牙尖嘴利的虞紅豆,胸口不免悶悶的,好一會才甕聲道:「放心,這回絕不會再漏下什麼了。」
  
  三人又在屋內察看一晌,見再無所獲,便從內院出來。
  
  路上紅豆想起剛才的事,明明賀雲欽昨晚還打算到許奕山家看看,剛才那意思竟是懶得去許奕山家了,不知跟昨天大嫂特意令下人過來問賀雲欽有無關係?賀雲欽平時待人和善,就不知為何,一到段明漪面前總顯得極為冷淡,先前她老以為是因為那樁新聞有意避嫌,然而經過這幾日相處,許是一種直覺,她總覺得賀雲欽好像還因為別的事對段明漪避之不及。
  
  晚上要不要問問他呢。還有腳踏車的事,說起來賀雲欽似乎在她面前很坦蕩, 可真要細究起來,其實還有很多事是她不知道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30 10:08 PM

第51章
  
  兩人將王彼得丟在刻羽戲院,騎了腳踏車出來。
  
  回到賀公館,一整天都沒有王彼得的消息,用過晚膳,剛要回房,電話來了。
  
  下人走到賀雲欽面前:「二少爺,王探長的電話。」
  
  賀雲欽本來正笑著聽紅豆和母親妹妹聊天,見王彼得總算有消息了,忙拉了紅豆從沙發上起來。
  
  諸人見他連接電話都帶著紅豆,都愣了一下,連一貫穩重的賀寧崢都忍不住笑起來道:「接個電話的工夫也帶著弟妹,弟妹剛吃完飯,你倒是讓她好好坐著喝杯茶,歇一歇,陪太太說幾句話什麼的,沒事又折騰弟妹。」
  
  賀雲欽看一眼紅豆,對大哥笑道:「這個電話她肯定想聽,就算讓她待在客廳也不安心的。」
  
  賀太太笑著搖搖頭:「隨他去吧,只要紅豆不生氣,由得他胡鬧。」
  
  紅豆雖然性子活潑,畢竟剛嫁進賀家,處處還有些拘謹,聽了這話,不便接婆婆和大伯子的話,臉上維持著恬靜的笑容,手指卻悄悄在賀雲欽手心裡撓了撓。
  
  賀雲欽不知想起什麼,臉莫名一紅,也在她掌心裡也撓了撓,當著眾人的面,若無其事拉著紅豆走了。
  
  王彼得查得不大順利:「白鳳飛回了棲霞路的寓所,只推頭痛,不肯見我,我在想我們要不要用什麼法子嚇唬嚇唬她,不然要想從她口裡撬話簡直難於登天。」
  
  賀雲欽一手拿著聽筒,一手拿著話筒,紅豆踮腳湊近聽,奈何這人不僅高挑,腰杆還直,她夠了一會,勉強只能聽到聽筒裡沙沙作響,根本聽不清王彼得說的什麼。
  
  一急之下,乾脆扳住賀雲欽的胳膊一徑往下拉,微微睜大眼睛,佯怒瞪著他。
  
  賀雲欽感受到來自胳膊的力量,垂眸一看,意識她在急什麼,見書房門關著, 料也沒下人敢闖進來,乾脆對王彼得說了句:「稍等。」     

  說著便拉開書桌旁的椅子,大剌剌坐下來,拉了紅豆到自己腿上。
  
  紅豆臉瞬間紅透了,扭了扭身子,賀雲欽一臉淡然指了指聽筒,紅豆望他一眼,只得湊了過去,聽王彼得怎麼說。
  
  「至於陽宇天遇害當晚,劇碼排得極多,當晚聽戲的客人前前後後換了幾波,戲班子裡這些人不是忙於登臺,就是忙著招呼客人,不出差錯已是不易,誰還有空顧及後頭?下午我盤查了一圈,沒人注意哪位客人攜帶較大的物品進來。」
  
  賀雲欽道:「倘若兇手本身就是刻羽戲院內部的人呢?根本不用裝作票友,隨時可以到後院去。」
  
  王彼得道:「所以說人人都能扯謊,還是痕跡和證物可靠。」
  
  頓了一下,赧然道:「下午我去許奕山家重新看了,的確在床柱後頭發現了類似的凹坑。」
  
  賀雲欽一哂。
  
  王彼得不等他開口,忙道:「行,不用你囉嗦,我自會戒酒。但是有一點值得注意,兇手在陽宇天房間作案的事後還留下了繩索的痕跡,到了許奕山家可都已經處理乾淨,滿屋子只有抹不了的凹洞了。」
  
  「說明兇手越來越精明了,既也有凹洞,你量了房梁這幾處距離沒有,把量得的數字報給我。」
  
  王彼得於是報了一組數字。
  
  紅豆在旁邊插話道:「煙頭呢?陽宇天的屋子裡沒聽王探長提煙頭,許奕山的屋子裡卻特意提到長樂門的煙頭。」
  
  王彼得道:「因為許家是私人寓所,刻羽戲院卻人龍混雜,等我去現場察看時,戲班子裡的人、聞訊跑進去看熱鬧的票友、員警,早闖進去好幾輪了,陽宇天屋子裡滿地狼藉,煙頭成堆,我哪會注意到哪個煙頭是不該出現的?」
  
  賀雲欽跟紅豆對了一眼:「許奕山的社會關係呢?問過許太太沒,許奕山過去是不是認得陽宇天。」
  
  「許太太說許奕山常去刻羽戲院聽戲,認得裡頭的『角』不稀奇,但許奕山從前是不是認識陽宇天她也不清楚,只說許奕山念書時家貧,沒成親前跟著寡母四處搬家,三教九流的人認得不少。」
  
  畢竟算相識,賀雲欽以往也聽過幾句許奕山家裡的事,摸了摸下巴道:「許奕山的確是近來才發跡的,此人父親沒得早,家中一貧如洗,難得極聰明,當時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原來的南洋公學的,許太太是露露百貨的千金,在大學裡認識了許奕山,因許奕山相貌功課都好,許太太中意許奕山,後來主動說服家裡同意了他們的親事。」
  
  成親後許奕山因著書局和太太娘家的關係,慢慢開始結交上海名流,跟賀家也是這樣認識的。
  
  王彼得道:「所以說許奕山現在雖然風光,過去也著實寒酸了好些年,陽宇天呢,的確是唱出名堂了,但畢竟是戲伶,依我看,兩人的社會關係交集點,還可以再往前推一推,最好推至兩人發跡前。許奕山常去刻羽戲院,他太太一直認為他是奔著白鳳飛去的,現在看來,會不會這根本是誤會,其實他和白鳳飛、陽宇天本就認識?」
  
  「而現在其中兩個人死了。」賀雲欽挑了挑眉,「王探長,我早勸你不要太嗇刻,就拿這件案子來說,你怎麼也該多派幾個人盯緊白鳳飛,她既是關鍵證人,也有可能是下一個受害人。」
  
  王彼得嘿嘿笑道:「我現在上哪去現招助手?今晚是無論如何也變不出人來了,所以不得不給你打這通電話。」
  
  賀雲欽似乎早料到王彼得會如此,冷笑一聲,頓了會方道:「那你等著吧。」
  
  掛了電話,他思索了一會,抬頭對紅豆溫聲道:「你到外面等我,我打個電話。」
  
  紅豆怔了怔,他語氣溫和,神態卻極認真,可見此事沒有商量的餘地,微嘟著嘴,起了身,往外走去。
  
  掩上門,她屏息靜聽,不一會,恍惚聽見賀雲欽說了幾句話,因說的德語,語速又快,她一句都聽不懂。
  
  這下她更不高興了,賀雲欽於洞察人心方面敏銳得出奇,難道是吃定了她會偷聽?她才不聽呢,慢慢踱了開去。
  
  很快門打開,賀雲欽從裡頭出來,見紅豆立在走廊盡頭的大玻璃窗前,明明聽到開門動靜也不回頭。
  
  他不緊不慢走到她身後,立在她身後,也像她那樣看著窗外,口裡道:「王探長忙不過來,我給他找幾個助手,因為我那幾個朋友較神秘,不好隨意洩露他們的身份。」
  
  紅豆扭過身,抬眼看他。
  
  他垂眸笑著對她對視:「回房吧。」
  
  紅豆赧然地任他拉著手,兩人回房,紅豆去盥洗室洗澡,出來時,見賀雲欽坐在外屋的書桌前寫東西。
  
  她走過去低頭一看,原來是在畫圖紙,輪軸、螺絲釘、杠杆、繩索等物都已經初具模型。
  
  她乾脆也搬了張椅子坐在他對面,托腮問:「是在畫兇手的殺人工具嗎?」
  
  賀雲欽笑了笑,紅豆一點就透,向來極能跟得上他的思路,點點頭,眼睛仍看著紙面道:「從兩處現場殘留的痕跡來看,兇手的確是利用這種工具將人吊上的房梁,我大概還原了一下,這工具原理簡單,並不難做,只要提前制服了受害人,固定好繩索,兇手不用費多大力氣,就可以緩緩轉動滑輪將受害人慢慢吊上房梁,難就難在幾點:第一、先假定兇手不是刻羽戲院內部的人,兇手怎麼把這工具做得小而不起眼的?他不但拿著這工具在眾目睽睽之下來聽戲,還敲開了許奕山和陽宇天的門,殺了他們之後,又從容拿著工具離開,若是一個龐然大物或是形狀太奇怪的東西,理應會引起受害人的警覺。」
  
  紅豆點頭:「陽宇天和許奕山都是高壯之人,如果起了警惕,兇手絕對找不到機會下手。而如果不是戲院內部人所為,兇手帶著其他東西去戲院又很奇怪,所以王探長才推測會不會是鳥籠一類的物事。」
  
  「第二、受害人不會乖乖任他吊上房梁,所以兇手事先必須用別的法子制服他們。我現在傾向於于兇手是在酒水中羼入其他東西,先使得受害人喪失意識,然後在 受害人口中塞入東西防他們呼救,不然不能順利實施那法子,所以照目前線索來看,受害人跟兇手認識的可能性較大,而且受害人根本想不到兇手會殺他們。」
  
  紅豆回想白天在刻羽戲院的光景:「而白鳳飛自案發以來表現太古怪,沒准跟三個人都認識,是關鍵中的關鍵。」
  
  賀雲欽擱下筆:「我在等這兩人的驗屍單。」
  
  紅豆剛要答話,忽然聽裡屋的露臺上細細密密一陣響,似是來了雨,瑟瑟秋風夾著急雨打在窗上,吹起兩邊低垂的細白綃紗。
  
  一股清涼雨意送入屋中。
  
  紅豆起身到裡屋去關落地窗。
  
  回頭門外有人敲門,卻是下人送了茶水來,想是賀雲欽提前有吩咐,一徑端到賀雲欽的書桌前,放下茶碗便靜悄悄走了。
  
  一盅是賀雲欽自己常喝的碧螺春,另一盅卻是羼了蜂蜜的桂花茶。
  
  紅豆端起茶喝了一口,暖甜極了。
  
  兩個人都異常安靜,各自忙各自的。
  
  只聽自來水筆沙沙作響,賀雲欽想一想,寫一寫,仍在有一搭沒一搭填補工具的細節,紅豆則在默默翻看德文字典。
  
  外頭雨瀟瀟、風瑟瑟,屋子裡靜靜流淌著一室澄暖的光。
  
  紅豆看了一晌書,忽然想起一句應景的話: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眼看那工具已經還原得差不多,望著燈下的他,微嗔道:「你不睡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30 10:21 PM

第52章
  
  她的聲音本就嬌脆撩人,加之房中靜謐,無形間更添一份初初萌動的意味,賀雲欽哪還顧得上畫什麼工具圖,擱下筆就起了身:「那我去洗澡。」
  
  紅豆話一出口就暗悔,原是想著他這幾日事忙,明日上午要陪她回門,下午還要去一趟學校,怕他太累,想勸他早些歇息罷了,誰知說出來就變了味。
  
  眼看賀雲欽二話不說進了裡屋,分明會錯了她的意,她為了表示自己決不急於上床,便仍氣定神閒坐在凳上。
  
  不一會賀雲欽洗完了,手裡拿著澡巾,胡亂擦著頭髮出來。
  
  抬眼一望,誰知床上無人,一看,紅豆仍在外屋看書。
  
  他將澡巾丟回盥洗室,走到她身後:「不睡覺嗎。」
  
  紅豆極嚴肅地看他畫的工具圖:「我研究一下大致可以做成什麼形狀。」
  
  他扯過那張圖紙:「這是王探長的事。」
  
  紅豆複又捧起那本辭典:「那我再學學德語。」
  
  他拉她起來:「我來教你。」
  
  「不要你教。」
  
  「不教怎麼學得會。」
  
  「我悟性可高了。」
  
  「外語可不是光靠悟性能學得會的,需得人教你。」
  
  「怎麼有你這麼無賴的人,沒事非要強當人家的老師。」
  
  「別人求我教我還不教呢,就只教你一個。」
  
  紅豆被他拉著進了屋,路過睡榻時,他停下來,突然摟著她坐下。
  
  「不是要睡覺嗎。」
  
  他固住她的腰,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我們先在榻上睡一覺好不好。」
  
  這光景聞所未聞,紅豆又羞又怒:「你到底要幹嘛!」
  
  賀雲欽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他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仰頭吻她脖頸,手探入她的衣裳下擺:「在榻上也可以睡覺。」
  
  竟還可以這樣?紅豆羞得恨不得鑽進地縫裡,扭動一番,終於從他腿上跳下來,邊笑著邊床邊跑:「你自己在榻上睡,我可是要上床睡覺的。」
  
  賀雲欽雖然滿心想跟紅豆試些新花樣,卻也怕紅豆不高興,本就沒誠心強迫她,眼看她跑了,摸摸鼻樑,只得上床。
  
  她有意使壞,故意躺得離他遠遠的,他掀開被子,剛躺下就趁她不防,一把將她拉到自己身下,然後扳住她的腦袋,低下頭去啄她領子裡透出的一截雪膩脖頸:「在床上睡也行,但我們試試別的睡法。」
  
  說著便往下一撈,折起她的腿,強行讓她環住自己的腰。
  
  這對於他來說新鮮極了,他今晚打定主意要教紅豆。
  
  難得紅豆這回雖也羞得不行,總算沒有推開他就跑了,只閉著眼睛道:「我、 我還是有點疼,白天都是忍著的。」
  
  賀雲欽剛將她的衣裳褪了一半,聽了這話不由一怔,原來她竟還疼著,哪怕恨不得立刻提槍上陣,顧慮到她的感受,不得不停下來,他又不是等不起,何必非她不舒服的時候硬來。
  
  紅豆等了一會,賀雲欽身上的某處仍不屈不撓,然而久久不見下文,只不斷地吻她這、吻她那,反反復複在他最喜歡的某部位流連,暗猜他這是有意體貼她,心中一軟,雖仍閉著眼,卻摸索著抬起手來,拉下他的脖頸,在他耳邊說了句話。聲音低得近乎耳語,僅是兩瓣唇的翕動。
  
  賀雲欽一怔,心中大悅,忍笑吻了吻她道:「好,我輕點。」
  
  一折騰就折騰到極晚,賀雲欽替紅豆收拾乾淨,摟她躺下。
  
  紅豆疲乏極了,腦袋擱在他胸膛上,半閉著眼睛假寐。
  
  他的呼吸拂得她額前髮絲癢癢的,兩人雖不說話,然胸臆間自有一種類似充盈知足的感覺,淺淺的,近乎透明,極為寧謐。
  
  不知過了多久,她滿足地輕歎口氣,想起白天的事,有些疑惑擱在心裡太久了會發酵,不如趁這個機會釋疑,便抬頭看他:「你的腳踏車那麼舊了,為何還不肯換。」
  
  賀雲欽原是閉著眼睛在醞釀睡意,聽了這話睜開,一低頭,對上她的眸子。
  
  倒不覺得意外,她這麼聰明,遲早會注意到那腳踏車。
  
  他靜了一晌,不想繞彎子更不想扯謊敷衍她,抬手掠過她的頭髮,直截了當道:「我不換自有我不換的理由。」
  
  紅豆定定望著他的黑眸。
  
  他絲毫不讓,兩人對視片刻,眼看是撬不開他的嘴了,她不想讓他看出自己的不高興,便推開他,對著另一側躺著,假裝不在乎道:「好,那我不問了。」反正來日方長,她總有機會弄明白。
  
  賀雲欽望著她的後背,床頭澄瑩的燈光撒在她的臉上,將她的側臉輪廓勾勒得那般飽滿,老讓他想起散發著甜香的水蜜桃。
  
  然而這顆桃子現在正在生悶氣,只拿個桃子屁股對著他。
  
  他拉她回來:「紅豆。」
  
  紅豆閉著眼睛道:「紅豆睡著了。」
  
  「是嗎?」賀雲欽一挑眉,「睡著了還能說話。」
  
  紅豆道:「不但可以說話,還能咬人呢。」拉過他環在她胸前的胳膊,一口咬住。
  
  賀雲欽忍痛任她咬,誰知她只咬了一口,便推開他的胳膊,拿起來一看,極淺極淺,連個牙印都沒留下。
  
  他忍笑吻了吻她的發頂:「紅豆,我沒打算存心瞞你什麼秘密,但是有些事不只牽扯到我,還有其他人,總歸要等到事情辦完了才能告訴你。」
  
  紅豆還是不做聲,但原本繃著的肩頭略略鬆弛了幾分。
  
  賀雲欽又道:「明天我們回同福巷,禮物備了,明早你看看還有什麼要添的。大哥現在不做員警了,聽岳母的意思,是打算重新將鋪子開張,明天我跟他們商量商量,看到何處盤爿店面,早些將家中營生操持起來。」
  
  紅豆心中一暖,可是這件事若是由賀雲欽來插手,一來店面說不定會弄得太闊氣,反而不利於生意。再來以賀雲欽的為人處事風格,定會又出錢又出力,母親和哥哥都是極硬氣之人,未必肯叨擾賀雲欽,何況他們倆剛成親,賀家本就人多眼雜,若是讓人知道賀雲欽貼補虞家,定會惹來嫌話,便道:「明天等見了母親和哥哥再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30 10:35 PM

第53章
  
  次日,賀家因給虞家準備了好些回門禮,一大早就令老余在底下等著,而為了體現賀家對此事的重視,還特地吩咐幾位懂舊禮的老管事陪著兩人回門。
  
  一行賀家車隊到了同福巷,賀雲欽和紅豆下了車往內走,尚在樓下就碰到彭裁縫倆口子出來,裁縫鋪門關著,兩人一人手裡抱著個孩子,看樣子正要出門。
  
  「紅豆回來了。」彭太太上下打量紅豆,嘖嘖笑歎,「成了親就是不一樣,一天比一天漂亮,看來賀先生待你極好。」

  紅豆不便接話,只笑著打岔道:「彭先生彭太太這是要去玩呢。」
  
  彭裁縫惟恐老婆說錯話得罪人,暗暗在後頭扯了扯老婆的衣裳,笑道:「帶孩 子們去外婆家走親戚。」
  
  說著便衝賀雲欽道:「賀先生好。」
  
  他手裡抱的是大些的孩子,叫大寶,這孩子記得賀雲欽上回給過自己糖吃,見父親跟這人說話,便張開胳膊湊過賀雲欽道:「糖。」
  
  賀雲欽因為四妹有低血糖病的緣故,的確有隨身帶糖的習慣,眼見這孩子纏著 自己要糖,不以為忤,隨手往褲兜裡一摸,誰知成婚這幾日天天跟紅豆在一處,竟忘了往裡頭揣糖,便笑道:「叔叔今天可沒帶糖。」
  
  彭裁縫羞慚得說不出話,狠打了大寶好幾下,彭太太氣得直擰大寶屁股,嘴裡咬牙切齒。
  
  大寶吃痛不過,扭動著胖胖的身子大哭起來。
  
  彭裁縫充滿歉意對賀雲欽道:「孩子不懂規矩,賀先生別見怪。」
  
  二樓有人聽到動靜,推開窗戶往下看,旋即笑起來道:「姑姑,紅豆和賀先生來了。」
  
  紅豆和賀雲欽抬頭一看,原來是玉淇和玉沅兩姐妹,今日不是禮拜日,想是為著她回門的緣故,兩姐妹特意請了假。
  
  樓內咚咚咚作響,虞崇毅早已迎下來了。
  
  看到妹妹先是一怔,仔仔細細看她一眼,許是妹妹嫁人的緣故,不過兩日不見,總感覺兩兄妹像隔了好久沒見似的。
  
  看妹妹粉面桃腮,氣色極好,料這兩日過得極順心,心裡立時舒坦不少,笑著對妹妹和妹夫道:「快進屋。」
  
  又招呼後頭那幾個捧著回門禮的管事。
  
  屋子裡熱鬧極了,不止虞太太,舅舅一家人也來了,為著紅豆今日回門,虞太太昨晚大半晚未睡著。女兒出嫁前她恨不得將畢生絕學都傾囊相授,奈何備嫁時間太短,也不知紅豆聽進去了多少,這幾天一顆心七上八下,惟恐紅豆到了賀家被人挑理。
  
  一聽說紅豆和賀雲欽來了,恨不得從沙發上彈起來,一等小夫妻進屋,臉上笑著,一雙眼睛卻在女兒身上團團轉。
  
  女兒過得順心不順心,一眼工夫就能看出來了,再看賀雲欽待女兒又極體貼,賀家人也極知禮,多少放了心。
  
  簡單招呼賀雲欽和賀家管事幾句,就藉故到了裡頭,拉著紅豆好一番細問,直問得紅豆滿臉通紅才甘休。
  
  紅豆從房中出來,惟恐母親想起什麼又將她逮回去,恰好走廊上遇到玉淇表姐,如蒙大赦,忙要拉玉淇回屋說話,她這些日子忙著自己的親事,始終沒問玉淇表姐的打算,兩人進了屋,坐下說話。
  
  玉淇本就是個極通透的人,知道紅豆這一是害羞有意不去客廳,二也是想問她和袁箬笠的事。
  
  之前她遭擄全賴紅豆和賀雲欽搭救,這些日子對紅豆一直心存感激,說了幾句話,便極敞亮地說:「我已經徵得了父親母親的同意,我和袁箬笠打算年底成親,過些日子就會給本埠親友發帖子。」
  
  紅豆一呆,原來表姐還是決定嫁袁箬笠,遲疑了一會,忍不住道:「他的前妻呢,袁先生打算怎麼處理他前妻的事?」

  袁太太因綁架王美萍觸犯了律條,雖經袁箬笠一番活動暫且被保釋出來,名聲卻徹底臭了,受了這番刺激,聽說袁太太病情加重,整日閉門不出,名下幾家鋪子也險些關張,若是玉淇真跟袁箬笠成了親,以袁太太的性子,日後少不了會找麻煩。
  
  玉淇極平靜:「我愛袁箬笠,這些事錯不在他,更錯不在我,既然困難躲不過去,那就想法子來應對。」
  
  紅豆萬想不到表姐如此坦然。
  
  玉淇見紅豆怔怔的,噗嗤一聲笑出來道:「你都嫁了人了,難道不清楚這話的意思麼,只消想想你和賀先生,就該知道這裡頭的學問了。『愛如禪,不可說』。說 起來我也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我現在很清楚我有多愛袁箬笠,也清楚他愛我,何況 我和他認識的時候,他已經和前頭太太離婚了,他們離婚的原因太複雜,決不止前頭太太不能生育這一項,當中種種,實不足為外人道。我只知道,我和他相戀是合情合理也合法的,我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他太太我們會妥善安置,日後有麻煩也會共同面對。」
  
  紅豆靜靜聽著,明明很平淡一番話,細細品來,竟有絲迴腸盪氣的意味。
  
  相形之下,雖然她和賀雲欽陰差陽錯成了親,然而畢竟未正經談過戀愛,比起玉淇和袁箬笠,他們平日相處時似乎仍缺了點什麼,就拿昨晚的事來說,至少光坦誠這一點,賀雲欽就做不到在她面前毫無隱瞞,眼看玉淇如此清楚自己的心意,她竟隱隱有些羨慕。
  
  出來時,舅舅拉著賀雲欽正說話。
  
  賀雲欽本來打算跟岳母和大舅哥商量買房子的事。聽岳母的意思,從前一家人賃這房子的時候,多少有為了紅豆上學方便的緣故,既然紅豆嫁給他了,岳母也就不再打算繼續賃這套洋房了。
  
  然而在座除了紅豆一家人,還有潘先生潘太太,潘先生也就算了,潘太太似乎對賀家極感興趣,若是他這個做女婿主動商量岳家置辦產業之事,萬一訛傳出什麼,總歸對紅豆不好,於是只說些閒話,一句不提幫虞家看房子的事。
  
  吃了一頓回門飯,賀雲欽跟紅豆上了車,幾位管事另乘洋車。
  
  路上紅豆默默無語,老像在琢磨什麼,賀雲欽鏡子裡看她一眼,回想自己今日在虞家的表現,委實沒有得罪她之處,便主動打破沉默道:「等我從學校回來,我打算去找王彼得,你跟我一道嗎。」
  
  紅豆搖搖頭:「我去學校找顧筠,她是許奕山的遠親,出事時又是她給王彼得打的電話,我想她多少知道點許奕山發跡前的事,就算她不知道,顧家人也該知道,既然她一心想破案,我打算一會找她打聽打聽許奕山的事。」
  
  這還是新婚以來兩人第一次分頭行動,賀雲欽心裡竟冒出一絲不捨,皺了皺眉 道:「那我送你去聖約翰,你大概什麼時候出來,我來接你。」
  
  紅豆點點頭:「下午第一堂課大概兩點半結束,總歸要下課後才能找她說話,要不你四點鐘來接我。」
  
  賀雲欽看看腕錶,道:「好。」
  
  紅豆默了一會,想到昨晚的事,心裡仍有些悶悶的,托腮出了會神,突然喚他道:「賀雲欽。」
  
  她語調跟平日有些微妙的不同,賀雲欽低應道:「怎麼了。」
  
  紅豆軟聲道:「『愛』的德語怎麼說。」
  
  賀雲欽一怔:「liebe.」
  
  紅豆臉微紅,聲音又輕軟幾分:「那『我愛你』呢。」
  
  賀雲欽這時已琢磨過味來了,紅豆這是要他當面跟她示愛呢,他猶豫了一下,他愛紅豆嗎。仔細想了幾秒後,低聲道:「Ich hab\' dich sehr lieb.」
  
  紅豆問完那句話後心啵啵跳個不停,幾乎是屏息等著,然而賀雲欽雖然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卻隔了一會才回答,若是沒有腳踏車和段明漪的事,她不至於覺得不舒服,可是前後幾樁事加起來,一絲絲的不舒服也都放大了好些倍。
  
  她倒是對賀雲欽夠坦誠,遇到不明白之處,從來都是直截了當相問,可是問了又如何,賀雲欽不肯告訴就是不肯告訴。
  
  她這幾日已對德語有了一點粗淺的研究,不及細想為何他剛才複述那句『我愛你』不只三個單詞,只一想到兩人雖已成了親,賀雲欽不知還要過多久才能主動跟她說這句話,不免有些頹然。
  
  眼看聖約翰到了,便推門道:「我走了。」
  
  賀雲欽望著她的背影,想著她獨自一個去調查兇手的事,明明學校裡該很安全,不知為何莫名升騰起一份強烈的不安,他直覺一向很準,忙也跟著下了車道:「你在學校裡待著哪也不要去,我三點半就來接你。」
  
  紅豆頭也不回,點點頭,往學校裡走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3-31 10:38 PM

第54章
  
  紅豆知道下午第一堂課是國文,進了學校後,徑直到小教堂後頭的大課室去找顧筠。
  
  尚在臺階下,隔老遠就聽見課室嚴夫子在訓話,疾言噴噴,氣勢攝人,想是又因為學生敷衍功課在大發脾氣。
  
  看樣子一時半會下不了課,紅豆乾脆到小教堂對面的草坪旁的長凳坐著等顧筠。約莫過了十來分鐘,課鈴響了,如她所料,課室裡靜悄悄的,沒一個人敢出來,直到嚴夫子捧著講義疾步走了,學生們才從教室裡蜂擁而出。
  
  紅豆找到人群中的顧筠,衝她招手:「顧筠。」
  
  顧筠穿件淡月色襟襖,胸前別一支金筆,底下黑色葛華絲長裙,出來時懷裡抱著一摞書,慢騰騰地走著,聽到有人叫她,先是左右一望,待看清紅豆,推推眼鏡,快步走到跟前,道:「咦,不是明天才複課嗎,今天怎麼來了。」
  
  紅豆道:「我來問問許先生的事。」說著便拉她在身邊坐下。
  
  顧筠向來波瀾不驚,將那摞書放到一邊,想了想,問紅豆:「是王探長告訴你的?」
  
  紅豆點頭:「王探長說許奕山出事後,是你給他打的電話,他說你跟許先生是遠房親戚。」
  
  顧筠淡然點頭道:「許先生的母親跟我父親的一個堂兄是表親,算是很遠很遠的親戚,本來我們兩家基本不走動,因許先生任了琅圜書局的經理一職,為了公務上的事,他跟我父親時有往來,言談時說到幾個共同的熟人,這才敘起了親戚,後來許先生就常帶許太太和小孩來我們家作客,兩家因此就熟了。他遇害那天,也就是你和賀雲欽的婚禮上,我見過許先生,他當時正跟席上的人把酒言歡,還約了第二日去西山拼舊詩,根本看不出自盡的意思,是晚我們家接了他的噩耗,我怎麼想怎麼覺得奇怪,就給王探長打了電話。」
  
  她頓了一下:「前天王探長告訴許太太,目前可以確定許先生系被人吊上房梁偽裝自殺,但兇手目前尚無頭緒,應是獨自犯案。我琢磨了兩個晚上,能把許先生那樣的人吊上房梁,得多大的臂力,會不會借助了什麼工具?為了這事,這幾天我 一直在找資料,正打算回去好好研究。」
  
  說著便指了指身邊那堆書。
  
  紅豆一看,果然是些農耕工具類的書,便打趣她道:「看來顧先生的偵探技能越發精進了,王探長正到處找助手,既你對這方面起了興趣,不如去王探長處應聘手。」
  
  顧筠一本正經道:「我正有此意,可是王探長要招的助手需要記性奇佳,我也不知我能不能順利通過那個橋牌遊戲,為了此事,這幾日在家裡苦練技巧呢。」
  
  紅豆剛才不過隨口一說,沒想到顧筠竟真有此意,愣了一會,想起昨日賀雲欽跟王彼得那通電話,王彼得這幾日為了查案忙得焦頭爛額,早顧不上挑三揀四,便道:「放心吧,王彼得最近急缺人手,你這時候去應聘,定能順利入選。對了,問你一件事,你們家既然跟許奕山算遠親,可知道他過去家裡住在何處?聽說他常去刻羽戲院聽戲,不知他跟戲院裡的哪位角有沒有親戚關係?」
  
  顧筠狐疑道:「這個叫陽宇天的武生聽說也是上吊自盡,你好端端的問這個,是不是王探長懷疑兩人系被同一人所害?」
  
  紅豆聳肩道:「正因為王探長這麼想,所以才急於排查兩人過去的關係,要是能找出兩人過去的交集點,一切就好辦了。」
  
  顧筠思忖道:「我聽我父親說,許奕山過去家貧,成親前跟寡母到處搬家,什麼青橋、十浦、春鶯裡都住過,直到跟許太太結婚後才搬到法租界的寓所,說起來算半個入贅女婿。」
  
  「春鶯裡?」紅豆呆住,「我外婆家原來也住在春鶯裡。」
  
  小姨出事後,外婆傷心過度,沒多久也跟著走了,舅舅覺得房子空置可惜,不久就將房子托人轉手了。
  
  記得上回秦學鍇來他們家,也說自己外婆家住在春鶯裡,當時她就覺得巧,誰知許奕山過去竟也住在春鶯裡。
  
  那地方說起來範圍不小,住戶多而雜,不知許奕山住了多長時間,是不是因該認得外婆他們。
  
  顧筠低頭想了想,忽道:「你倒是提醒我了,上回我看我父親的報紙,恍惚見過刻羽戲院原來在春鶯裡唱過些日子,我們家有個老媽子就是春鶯裡的,假如陽宇天和許先生都在春鶯裡住過,我家老媽子在那裡住了好些年,理應有些印象,可惜 她這幾日回去照料兒子去了,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要不等放學我去春鶯裡找她打聽打聽。」
  
  紅豆抬頭看看天色,墨灰灰的,有點陰天欲雨的意思。
  
  「放學都四點半了,你一個人去春鶯裡,等回來天都黑了,今天就別去了,明天等我複課,我陪你一道去。」
  
  顧筠沒答話,突然輕輕拉了拉紅豆的衣襟,示意紅豆往那邊看。
  
  紅豆一轉臉,說來也巧,她剛想到秦學鍇,就看見秦學鍇從小教堂裡出來。
  
  短短幾日,秦學鍇似乎清減了幾分,衣裳顯得略為寬鬆,眉宇間透著一團鬱氣。
  
  走了一截,抬頭望見紅豆,先是一驚,隨即黯然下來,胡亂點了點頭,便朝另一邊走了。
  
  顧筠道:「同學們都說,自從知道看到你和賀先生登報成親的消息,秦學鍇很是傷心,近一月難得在學校裡看見他,連他一向喜歡張羅的活動都懶怠張羅,也就是這幾日才看著好些了。」
  
  紅豆尚未來得及搭腔,就看見段明漪同幾名教員從另一頭走來,穿過草坪,往音樂課室去了。
  
  顧筠目光落在段明漪身上,想起什麼,遲疑了一會,忽道:「紅豆,賀先生待你好嗎。」
  
  紅豆一靜,氣悶歸氣悶,但她不得不承認,新婚這幾日,兩人的確算得上濃情蜜意,默了默,發自內心點點頭道:「他待我很好。」
  
  顧筠定定看著紅豆,紅豆氣色好是好,就有些懶懶的提不起精神,比起之前在婚禮時的那份神采飛揚,整個人沉靜了不少。
  
  她內心萬分煎熬,靠在長椅凳的椅背上,仰頭看著頭頂的天,半天不說話。
  
  紅豆心中一動,狐疑地看向顧筠,兩人相識一年多,顧筠什麼性子她再清楚不過,人送外號「定海神針」,情緒甚少外露,遇事雖不多言,骨子裡卻極爽直,向來有一說一。
  
  顧筠這模樣,分明是有什麼事憋在心裡說不出來,她低下頭去,細想剛才顧筠那句沒頭沒腦的話,微有些不安道:「你剛才為什麼那麼問。」
  
  顧筠閉緊了嘴不答。
  
  紅豆逼近她:「說呀。」
  
  顧筠打定了主意不開口,任紅豆搖她胳膊,只眨眨眼道:「我是你的好朋友,你嫁了人,我難道不該問問你這幾日過得如何嗎。」
  
  紅豆含笑點頭:「顧筠,我們兩個素來交好,對彼此習性熟得不能再熟,我的小心思瞞不過你,你的小心思也瞞不過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最好別藏在心裡,趁早告訴我,不然等我自己曉得了,小心我會跟你斷交。」
  
  這話一出,顧筠分明有所觸動,兀自盯著頭頂大朵大朵綿軟的灰雲出了會神, 這才側臉看著紅豆道:「你和賀先生婚禮那天,我因為香檳弄汙了裙子,臨時到後頭繳帕子,路過後頭儲藏室的時候,我恍惚看到段先生身邊的下人跟賀先生說話,那下人還拿了一樣東西遞給賀先生,賀先生本來打算離開了,不知為何,又折回去收了。」
  
  紅豆心一沉,靜靜望著顧筠不出聲。
  
  「我原以為沒什麼,可是後來我同你回了賀公館,在你們新房妝臺上看到一種花,我看那新鮮花瓣不知用什麼法子固了色,聞所未聞,回家後也想買一捧擱到臥室裡,就四處打聽這種花何處有賣,後來才知這花只有一家法蘭西洋行有賣,原是近年來新起的玩意,因為價格昂,從不曾四處宣揚,本埠幾乎沒幾個人知道,若是想買,需臨時訂貨,等一兩個月方有,近幾月來那洋人老闆統共只進了一盒,被一位姓段的女士買走了,就不知為何你和賀先生的房裡會有……」
  
  紅豆一時間心亂如麻,顧筠並非信口雌黃之人,如果沒有之前的新聞,單遇到 這兩件事,絕不至於多想,可是這幾件事前後拼起來,任誰都會覺得湊巧。
  
  回想那晚她和賀雲欽在橋牌室時,的確親耳聽到陳白蝶是散播謠言的罪魁禍首,可若是此事並非憑空捏造呢?賀雲欽和段明漪真有把柄落人耳目呢?
  
  顧筠眼看著紅豆臉色變幻莫測,不免有些惴惴,她向來眼裡揉不得沙,只消一想起此事就覺得滯悶,連帶這幾日去上段明漪的課時都起了排斥之心,本意是想提醒紅豆多留個心眼,可是看紅豆這光景,何止氣得不輕,惟恐紅豆沉不住氣,不由懊悔不迭,忙又道:「紅豆,我看這裡頭誤會的成分較大,眼見尚且未必為實,何況我什麼都未看到,一切不過是我自己的揣測罷了。」
  
  這時上課鈴響了,紅豆起了身,揚起臉來,勉強笑道:「你去上課吧,明天我就複課了,有什麼話回頭再說。」
  
  說著便朝校外走去。
  
  顧筠在後頭追了兩步:「紅豆。」
  
  紅豆擺了擺手,快步走了。
  
  ***
  
  紅豆還未走到校門就碰到了賀雲欽,他不到三點半就來了,在門口等了一會不 見紅豆出來,心中不安,正要去找紅豆,誰知剛要進去就碰到紅豆,不由暗鬆了口 氣,喚道:「紅豆。」
  
  紅豆心裡正是紮了根刺似的難過,聽到這聲音,抬眼對上賀雲欽的視線,來來往往這些人,就這人生得最出眾,然而經過剛才那一遭,她只覺得此人的笑容分外刺眼,也不理他,繞過他上了車。
  
  賀雲欽心中納罕,相隔不過一個鐘頭,紅豆的情緒怎麼又差了好些,疑惑地望紅豆一眼,也跟著上來。
  
  等車開動,紅豆儘量心平氣和道:「顧筠說許奕山曾在春鶯裡住過,刻羽戲院聽說也在那地方待過一陣,如果想排查兩人過去的關係,不妨到春鶯裡打聽打聽。 顧家有個老媽子是春鶯裡的老人了,我和顧筠明天放學後打算去找那老媽子問問。」
  
  語氣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可是賀雲欽仍捕捉一絲賭氣的意味,有心緩和氣氛,但因不知源頭是什麼,自然也就無從下手,只得道:「王彼得明天本就要去春鶯裡,這件事就交給他來查問吧,今晚他約了白鳳飛見面,希望到時候能問出什麼。」
  
  紅豆淡淡哦了一聲,有意保持沉默,一直到賀公館都未再開口。
  
  回家時賀家已開始張羅晚膳,吃飯時,段明漪仍坐在紅豆對面,紅豆垂眸用著餐,免不了暗自留意她和賀雲欽暗地裡的動靜,然而賀雲欽從頭至尾都未看過段明漪,兩人之間連個眼神交流都未有過,本該很正常,可她心裡早已播下一顆懷疑的種子,只覺得這兩人處處都做得太刻意。
  
  用完膳,兩人回房,剛到樓梯,下人回說有電話找賀雲欽。
  
  賀雲欽問清打電話的人不是王彼得,看一眼紅豆,紅豆不等他開口,自行回了房。
  
  進屋後,諸事都提不起勁,乾脆合衣上床躺下,不一會外頭開了門,賀雲欽掩門進來,徑直走到床邊,將她從被子裡撈出來,捏她的臉頰:「你到底怎麼了。」
  
  紅豆躲開他的手:「你剛才接誰的電話去了。」
  
  賀雲欽道:「一個朋友。」
  
  「什麼朋友?」
  
  賀雲欽不吭聲了。
  
  她靜靜望他一會,淡笑道:「無可奉告對不對?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當初為什麼去找三樓的邱小姐?為什麼跟王彼得在我家書房量尺寸?為什麼不肯丟掉那輛腳踏車?又是跟哪位德國朋友打電話?」
  
  賀雲欽目光一淡:「虞紅豆。」
  
  紅豆心中一酸:「這些統統不能告訴我?」
  
  一把推開他,下了床,低頭趿鞋:「我還要問我母親春鶯裡的事,我要回娘家一趟。」
  
  這時候回什麼娘家,分明在跟他置氣,他身上的鋒芒頓時收斂幾分,拽回她來,低聲道:「我原以為我之前已經跟你溝通好了,你該對你的丈夫有起碼的信任!」
  
  信任?兩人根本未好好相愛就成了親,所謂的信任,根本就脆薄如紙。丈夫?至親至疏夫妻,她那麼純粹地對待這份婚姻,想要的又何止僅是『丈夫』。
  
  然而他面對她時,連一句「我愛你」都不能痛快地說出口。
  
  紅豆瞥見妝臺上的那捧花,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哽聲道:「好,這些事牽扯到你的朋友,你有你的立場,我不該多問。那麼,段明漪呢?婚禮上你為什麼私底下收她身邊人給你的東西?還有那捧花,究竟怎麼來的。」
  
  賀雲欽一滯。
  
  看來這事是真的了,紅豆氣得心口直抽抽,噙淚定定望著他,心灰意冷道:「賀雲欽,我當初真該去北平。」
  
  這分明是後悔嫁給她。賀雲欽臉色一灰,怒極反笑道:「那個女人的事根本就沒什麼好瞞的,我這就統統告訴你,虞紅豆,在遇到你之前,我從來沒有對——」
  
  這時外頭忽然有人敲門,有下人道:「二少爺,二少奶奶,顧公館打電話來問二少奶奶,他們家的三小姐是不是跟二少奶奶在一處,至今未回家。」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 11:03 PM

第55章
  
  紅豆急忙掙開賀雲欽,快步走到外屋,開門問那下人:「電話還通著嗎?」
  
  下人道:「顧太太撥來的電話,說請二少奶奶親自聽電話。」
  
  賀雲欽這時也出了屋,畢竟是找紅豆的,他不便過去,只能乾望著紅豆匆匆離去的背影,回房自是捨不得,乾脆在走廊等著,等了一會不見紅豆回來,想起剛才紅豆生氣的光景,焦躁之下扯了扯領子,在門口來回踱步。
  
  賀竹筠和段明漪從裡頭房間出來,碰巧路過,見賀雲欽臉沉沉的在門口發呆,大覺奇怪,不由停下腳步。
  
  賀竹筠過來道:「二哥。」
  
  往二哥身後的臥室瞄了瞄,門開著,二嫂卻不見,再端詳哥哥神色,難道是生氣了,忙壓低嗓音道:「二嫂呢?二哥,你不是跟二嫂吵架了吧。」
  
  賀雲欽臉色稍緩,看也不看那邊的段明漪,笑了笑道:「沒有的事,我跟你二嫂好著呢。」
  
  賀竹筠鬆了口氣,好奇道:「為什麼不進屋。」
  
  「你二嫂接電話去了,我在這等等她。」
  
  這時紅豆就回來了,滿面焦灼,邊走邊琢磨什麼,抬眼看見段明漪,心中一堵,礙於禮節,擦身而過時,不得不跟對方淡淡打聲招呼。
  
  到了門口,又對賀竹筠笑道:「四妹。」
  
  賀雲欽盯著紅豆,問:「怎麼了。」
  
  紅豆當著外人的面不便提及顧筠失蹤的事,只得佯裝無事對賀雲欽溫聲道:「我得出去一趟。」
  
  賀竹筠跟賀雲欽一母同胞,向來又關注二哥,但凡二哥有什麼情緒上的不對勁,她一眼就能看出來,儘管二哥和紅豆都裝得雲淡風輕,她仍捕捉到了一絲風雨欲來的痕跡,本打算走了,又停了下來。
  
  賀雲欽對她抬了抬下巴道:「我跟你二嫂回屋說話,你也早些回屋休息。」
  
  那邊段明漪柔聲對賀竹筠道:「四妹,你還要不要跟我借書,我要回房了。」轉身就走了。
  
  賀竹筠猶豫了一會,對二哥使了個眼色,要他務必跟紅豆好好的,別新婚就起爭執,這才挪步走了。
  
  賀雲欽拽了紅豆進屋,問她:「出什麼事了。」
  
  紅豆早顧不上跟他吵架,忙著換鞋:「顧筠不見了,剛才我讓伯母給王探長打電話,顧筠根本沒去王探長家,下午顧筠說要去春鶯裡找顧家老媽子打聽,不知是不是放學後去了春鶯裡,可是現在已經六點了,這一來一去的,她怎麼也該回來了。」
  
  越說越覺得不安,兇手殺人時那麼周密冷靜,顧筠這些日子到處查東西,眼下失蹤了,誰知道跟這兩樁縊殺案有沒有關係。
  
  「我回家一趟,讓我哥陪我去春鶯裡找顧筠,正好我也有事要問我母親。」
  
  賀雲欽穿上外套道:「我陪你回去。」
  
  紅豆悶了一肚子的氣,開口便要說『不要你陪』,可一想到顧筠不知去了何處, 有賀雲欽幫忙,找起人來總要容易些,便不吭聲了。
  
  傍晚時下了點雨,一場秋雨一場寒,比起白天,空氣裡添了好些寒意,紅豆回屋找了件新做的外套擱在胳膊上,無意間瞥見妝臺上水晶球玻璃瓶的那捧花,刺心的感覺又來了,虧她日日跟這花相對,原來竟是段明漪送的。
  
  本已朝外走了,突然停下來,扭頭看他道:「賀雲欽,你當初為什麼娶我?」
  
  賀雲欽一怔,這問題太複雜了,當初他不止一次問過自己,可是經過婚後這幾日的相處,就算之前還有些疑惑,現在早已有了極明確的答案,可聽她口吻分明在賭氣,剛才甚至還說出了後悔嫁給他的話,可見對於他的品行,她始終未曾全心信任過,細想之下不免也有些堵心,微微揚眉道:「你說呢?」難道他還能隨便找個女人成親?自是因為他喜歡她了。
  
  紅豆不過想聽一句最簡單不過的剖白,等了半天等來這麼一句,再說下去定會又吵起來,眼下找人要緊,胸悶地橫他一眼,也懶得搭腔。
  
  兩人出來,一路都未說話,空氣沉悶得令人難以忍受,幸而未下樓梯便有下人過來道:「二少爺,有電話。」
  
  紅豆候在原地,不一會賀雲欽接完電話出來,道:「剛才我給王彼得打了電話,他寓所離同福巷甚近,等你回去時,他差不多也該來了。若是這期間顧筠還未回來,他會陪你們兄妹去找她,我有急事需得出去一趟,忙完就去接你。」
  
  紅豆淡淡道:「顧筠的失蹤地點不過就是這幾處:春鶯裡、學校、放學回家的路上。我打算先去春鶯裡找找看,若是顧筠不在那,我們再跟王探長去學校附近轉轉。」
  
  賀雲欽道:「那我等會先給同福巷打電話,如果你們還未回家,我就去春鶯裡找你們。」
  
  兩人出來,賀雲欽對老余道:「送二少奶奶回同福巷。」
  
  等看著紅豆上了車,這才另乘了洋車走了。
  
  紅豆一到樓下就跟彭裁縫借電話撥給顧公館,得知顧家去春鶯裡的人回來了,顧筠下午根本就未去春鶯裡,她更加不安,旋即改了主意,不如一會不去春鶯裡了,乾脆去學校周圍找一找,這麼想著上了樓。
  
  母親和哥哥果然在家,母子倆剛吃過飯,正商量盤鋪子的事,見紅豆回來,母子倆都吃了一驚:「怎麼這時候回來了?賀先生呢?」
  
  紅豆道:「顧筠放學後一直未回家,顧家給我打電話,我擔心她出事,打算跟哥哥出去幫著找一找。媽,我記得當年小姨出事時外婆家住在春鶯裡對不對。」
  
  虞太太怔道:「是啊。你這孩子,沒頭沒腦問這個做什麼。」
  
  這時聽樓下巷子口恍惚傳來洋車喇叭響,紅豆到屋裡窗戶看了看,回到客廳道:「媽,回來我再問您當年小姨的事,哥,王探長來了,你陪我走一趟好不好。」
  
  虞崇毅知道顧筠是妹妹最好的朋友,自然沒有推脫之理,隨手穿了外套,跟妹妹出來:「媽,那我們走了。」
  
  外頭仍在下綿綿細雨,夜幕低垂,到處都已是墨黑一片,兄妹倆藉著路燈照明到了巷口,隔老遠就看見昏黃燈下王彼得那輛開著車燈的半舊洋車。
  
  一則因為虞崇毅已不是白海立的手下了,二則因為紅豆嫁給了賀雲欽,王彼得對虞崇毅態度早大有不同,一見他兄妹倆過來,便下了車,主動打招呼:「虞先生。」
  
  虞崇毅這人向來不記仇,見王彼得熱絡,便也笑道:「王探長。」
  
  王探長問紅豆:「你那個小同學不見了?」
  
  紅豆拉著哥哥上了車:「放學後沒回家,不知去哪了,本以為去您的偵探所應聘了,誰知沒有,我擔心她出事,想到學校附近看看。對了,王探長,聽說你約了白鳳飛見面,怎麼樣,她終於肯說實話了嗎。」
  
  王彼得發動車道:「此事別提了。賀雲欽昨夜給我找了幾個人盯了白鳳飛一晚,一晚上下來倒是相安無事,可是這幾個朋友白天尚有自己的事要忙,等我下午自己找了人去盯梢白鳳飛的寓所,竟撲了個空,問了門房才知道白鳳飛一大早就搬了家,新寓所誰也不知道。我忙又到刻羽戲院去打聽,戲班子裡的人只說白鳳飛身體不適,推了近一個月的戲,這個月誰也別想找到她。可見咱們之前猜得不錯,她分明是在躲什麼。」
  
  紅豆只覺古怪,白鳳飛到底在躲什麼?單為了躲個王彼得,何至於連家都搬了。
  
  「難道她真知道兇手是誰?可是有人主動幫她查案還不好嗎,為什麼寧肯躲起來呢?」
  
  王彼得道:「誰知道了?我現在到處打聽白鳳飛到底搬去了何處,這麼躲下去不是長久之計,她哪天自己能想明白了,最好能主動來找我。」
  
  聖約翰不遠,說話間已經到了,下雨的緣故,學校門口沒幾個學生,王彼得將車停在馬路邊,跟兄妹到學校後頭那幾家書店和館子找了一通,無果,幾人又到學校裡頭去尋。
  
  路上碰到幾個教育系的同學,紅豆不說顧筠失蹤,只說有東西要還顧筠,一路打聽顧筠是否還在學校,幾個同學都說顧筠下午兩堂課都在聽課,至於放學後出沒出學校不知道。偌大一個學校,一處一處找起來得需一個多小時,王彼得對兄妹倆 道:「照我看,顧小姐尚在學校裡的可能性不大,倘若她不是遭人擄持,早該從學校裡出來了。」
  
  紅豆也根本不相信顧筠會在學校失蹤,但來都來了,不看看總不放心,想了想 道:「下午顧筠的確說放學後要去春鶯裡,可是顧家人剛才問了,老媽子說顧筠根本未去過。」
  
  王彼得道:「那就奇怪了,不如等學校裡找完,我們再順著她放學回家的路線好好找找。」
  
  三人分作兩路,打算在最快時間內隨便在學校裡轉一轉,再去別處仔細找。
  
  王彼得往東去小教堂和醫學館,紅豆和虞崇毅則負責西邊幾處教學館,一徑往裡找去,圖書館、女生校舍都找過了,連路邊的樹林、涼亭、小教堂都未放過。
  
  兄妹倆一路找到學校後門,隔著一個操練場,左邊是一棟洋人興建的所謂科學館,右邊則是一排廢舊的課室,課室底下有條小路通往學校後門,平日人跡罕至,後門常鎖著,偶爾才開。
  
  虞崇毅道:「我去那棟樓裡室找一找。」
  
  紅豆留在原地等了一會,轉眼瞥見那條小徑,想起顧筠曾從這抄近路到後門一家吃餛飩,不知那老闆今天見沒見過顧筠,既來了,便打算到後巷看看,於是對虞崇毅道:「後巷有家餛飩館,顧筠常去,不知今天去沒去,我過去問問那老闆。」
  
  學校裡學生和先生都多,虞崇毅壓根不相信顧筠會在學校出事,與其在此處浪費時間,不如趁早去更為關鍵的春鶯裡,早打算離開,見兩邊相距不遠,彼此照應也方便,而且既是後巷,理應還算熱鬧,紅豆去看一眼料也無妨,便道:「我到那邊看看就去找你。」紅豆點點頭,離了哥哥,徑直走到舊課室那條通往後門的小路上,一排課室都閉著門,路燈穿透雨霧昏昏慘慘照著水門汀路面,四下裡幽靜得可怕。
  
  走了一截,眼看要看到那兩扇塗了棕紅色漆的大鐵門了,誰知吱呀一聲,右手邊一間雜物室的門毫無預兆緩緩開了。
  
  在這寂靜夜裡,那開門聲尤為顯得瘮人,明明在學校該極為安全,紅豆卻無端害怕起來,當即打消去後巷的念頭,掉頭就走。可就在這時候,從那間虛掩著門的雜物室裡,極突兀地傳來含含糊糊的嘶嘶喘息聲,像被人掐住喉嚨瀕死掙扎時所發出來的,極為可怖。
    
  紅豆駭異萬分,忙拔腿就跑,邊跑邊喊哥哥,誰知突然從後頭黑洞洞的門裡出來一人,步伐邁得極大,一轉眼就追上來她,她汗毛一豎,來不及回頭看清那人, 突然從後頭伸過來一物,將她剛喊到一半的「哥哥」二字硬生生掐斷,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
  
  賀雲欽忙完事已近八點,料紅豆已從春鶯裡回來了,便徑直去同福巷,回想今日之事,紅豆回門的時候還好好的,分明是在路上問他那句德文以後才變得消沉,後頭為了一個段明漪,更是一味的跟他胡攪蠻纏,事到如今,他總算是回過一點味來了,雖說已當面說過,可她既然執著於這一點,他何妨再多說幾遍,一會見到她,「我愛你」也好,「我喜歡你」也罷,德文國文,她願意聽多少遍,他說多少遍就是了。
  
  上了樓,岳母說紅豆和她哥哥仍未回來,聽岳母說紅豆出來時去學校找顧筠,便又下了樓,徑直去了聖約翰。
  
  剛到校門口,學校裡遠遠奔出來一人,近一看,是王彼得,王彼得老遠就朝學校門口張望,認出賀雲欽的洋車,一徑跑過來,白著臉道:「賀雲欽。」
  
  賀雲欽未在他身後看見紅豆,早萬分訝異,聽了這話,心猛的一沉,忙下了車:「出什麼事了?」
  
  王彼得急聲道:「虞紅豆不見了,剛才問過顧公館,顧筠回家了,賀雲欽,我怎麼覺得,我們被兇手給耍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 11:11 PM

第56章
  
  賀雲欽臉色瞬間變得極差,死死盯著王彼得道:「什麼叫紅豆不見了?」
  
  短短時間內發生了太多事,王彼得嗓子不自覺沙啞了幾分:「半個小時前出的事,當時紅豆跟虞崇毅在學校裡面找顧筠,路過操練場的時候人不見了,虞崇毅以為妹妹去了後巷,就到那家餛燉店問老闆,一問才知妹妹根本未去過,於是速折回來找紅豆,誰知找到後門那排舊課室時,無意中在裡頭發現了一具被人絞死的屍體。」
  
  賀雲欽本已往學校走了,聽了這話,腳步猛的一頓,心臟彷彿被人活活猛力攫了一把,全身血液都凝固住。
  
  王彼得見賀雲欽突然間變得面無人色,心知他誤會了,忙急聲道:「那人不是虞紅豆,說起來有些眼熟,我恍惚在你們婚禮上見過,就只因是縊死的,五官都有些腫脹變形,光線不足未及細看,難以認出是誰,我剛才粗略驗了一下,這人死亡時間不會超過半小時,學校方面已經給警察局打電話了,員警馬上就會趕來。我和虞崇毅發現紅豆失蹤後,已將後門附近每一個角落翻遍,別的都沒發現,單發現後門邊上有新鮮的洋車輪胎印,我懷疑紅豆就是被這人用洋車載走了,因為從兩兄妹分開到虞崇毅自後巷餛燉店折回來,中間足有五六分鐘的時間,兇手完全可以利用這機會將紅豆從課室裡弄出來,再用洋車帶走。」
  
  賀雲欽心亂如麻,根本靜不下心來思考:「所以等你們發現紅豆不見的時候,後門那輛洋車已經開走了,你們無從追蹤那車,更不知到底誰將紅豆帶走的?」
  
  王彼得面露愧色:「剛才虞崇毅已經開車我的洋車,沿著那洋車走的方向往前追去了,畢竟隔了這麼久,不知能否追上。正因為如此,我現在急需人手,我剛才給我的偵探所打了電話,讓我那幾個新招的助手趕快過來幫忙。」
  
  賀雲欽啞聲道:「難道就不曾勘察洋車輪胎印?總該知道是哪家公司的洋車。」
  
  王彼得回想方才情形,萬幸雨早已停了,除了門口那幾個腳印破壞得較嚴重,其餘痕跡都還清晰地留在泥濘的地面。
  
  沿著課室通往後門的小徑,兩雙腳印雜遝交疊、一淺一深,一直延續到樹下的輪胎印旁才消失,至於那個輪胎印——
  
  「是美利堅福特公司的洋車。」他篤定道。
  
  賀雲欽立刻到學校門房,掏了錢遞給那看門的印度阿三,拿起話筒撥號,等接通了,面無表情道:「我需要人幫忙,找一輛福特牌洋車,以聖約翰為原點,從五條街區以外開始圍截,每一個角落都不能放過,但凡有什麼消息,馬上給939這個號碼打電話,除此之外,我這邊也需要用車,你們速派一輛車到聖約翰後巷。」
  
  打完電話,明知紅豆已不在聖約翰,畢竟在此處失的蹤,他仍打算到失蹤現場重新勘察,就只腿像灌了鉛似的,每一步都走得極艱難,兇手要殺紅豆的話,在舊課室裡便可神不知鬼不覺下手,不必多此一舉用車將她載走,聖約翰後門僅有樊章路一條馬路可行駛,出來後右拐便可進入富泰街,而紅豆半小時前失蹤,按照福特的行駛碼速,至少需從五條街區以外的範圍開始圍截。
  
  賀雲欽一來便做好了一番安排,王彼得暗自鬆了口氣,儘管他不想承認自己能力不如賀雲欽,但自打賀雲欽出現,他就好似吃了定心丸一般,整個思路都清晰不少。
  
  眼看賀雲欽又往校內去了,他忙跑著跟上:「因為舊課室裡沒看到顧筠,剛才我順便給顧公館打了電話,才知道顧筠回家了,據說她之前在教育系的大課室看書時,莫名其妙暈了一陣,醒來時都七點半了,後來暈暈乎乎地坐了好一會,待稍有好轉,便自行回了家,這光景擺明是早前曾遭人暗算,加之紅豆失蹤了,所以我懷疑這一切都是兇手的預謀。」
  
  賀雲欽一言不發,等兩人趕到後門那排課室,一排燈全亮起來了,因消息尚未在校內擴散,僅有幾個校工在課室外滿懷怵意地徘徊。王彼得偵探名聲在外,剛出事時便已跟這幾人打過交道,校工本就毫無現場經驗,一時也吃不准該不該攔阻他們,一猶豫的工夫,王彼得已經重新進了課室,到那屍首邊上細看。
  
  賀雲欽卻對那屍首暫無興趣,徑直到了後巷,路面不寬,兩邊鋪子鱗次櫛比,各類吃食都有。他儘量讓自己維持鎮定,耐著性子一家一家問,到一家麵館時,老板因為忙於算帳,對之前的事依然毫無印象,但賀雲欽問話時,店內有位正在擦桌子的店員恰好聽見,在那邊接話道:「我記得,半小時前曾有洋車路過。」
  
  賀雲欽問:「那洋車什麼顏色,司機什麼模樣,牌號可還記得。」本埠已有數千輛洋車,每輛皆由工部局編號。
  
  那店員擱下抹布,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近一看,何曾見過這麼好看體面的男人,就不知為何臉色蒼白得嚇人,一雙眼睛黑沉如墨,不免多瞧了幾眼,聽他問得急,仔細回想道:「牌號沒注意,就記得是輛黑色洋車,司機麼——」
  
  當時店內無事,她在店鋪門口枯坐,洋車路過時,她因為無聊細看了一眼,眼下天氣遠算不上嚴寒,那司機卻用圍巾和氊帽將頭面部遮蓋得嚴嚴實實,因覺得奇怪,印象極深,便將這情形說了,又補充道:「車上僅他一個人。個子應該挺高的,因為我平日看高大的洋人開過那車,那人個頭不在洋人之下。」
  
  這時外頭有洋車響,原來是有人送車來,賀雲欽匆匆出來,讓司機走了,自己坐了駕駛室,打算駕車沿著街沿一處一處找,正要發車,王彼得從校內出來,一上車就道:「作案工具已取走,地上有煙頭,長樂牌的,我懷疑跟前幾樁案子是同一個人,就是這殺人的手法也太粗糙了些,直接將人勒死了事。我估計是紅豆無意中撞見兇手殺人,兇手不得不放棄了先前的殺人計畫,所以我早前的猜測可能有誤。可惜現在員警來了,我們沒辦法再繼續勘察了。」
  
  說話這話,聽賀雲欽半天不則聲,轉臉一看,才見他正從褲兜裡取煙,然而接連取了好幾根,全都掉在了駕駛室地面。
  
  自打認識賀雲欽,他何曾見他如此喪魂落魄過,不免也有些觸動,黯然勸道:「你別急,急也沒用,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人難找,洋車無論如何是跑不掉的。」
  
  賀雲欽仰頭閉目靠在椅背上,臉上血色全無,擦了把臉,低頭看腕錶,自打電話已過了十分鐘,忙推開車門道:「我去給939打電話。王探長,你去一趟顧公館, 顧筠昏迷前很有可能無意間接觸過兇手,若是好好誘導,也許能想起一點兇手的特徵。」
  
  這邊下了車,找了家電話亭,撥通號碼,就聽那邊道:「正要去聖約翰找你, 剛才我們在福元路上找到一輛福特牌洋車。車上無人,但是後座有件紅色薄呢絨洋裝,看了標籤,是鼎祥的。」
  
  賀雲欽耳邊一默,因為傍晚下雨的緣故,紅豆覺得冷,臨出門前特意帶了件外套,的確是件紅色薄呢絨的,當時她正和他生氣,嬉笑怒駡,那麼鮮活,只需一伸手便可觸及她鮮潤嫣澤的臉龐。未得到消息前,焦灼和痛苦雖然明晰,都不及聽到具體細節來得尖銳,在這一剎那間,彷彿有把尖刀迎面朝他胸口刺來,紮透了,痛極了。
  
  他手腳麻木冰涼得失去知覺。雨絲飄到臉上,木膚膚的,半點感覺都沒有,再開口時,嗓子灼痛得活像吞下了一大把粗糙的沙礫,根本無從發出聲音,半晌方艱澀道:「兇手離了車,帶人走不了太遠,你們在附近幫忙找一找,我馬上就趕過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 11:20 PM

第57章
  
  王彼得本欲另叫洋車離開,見賀雲欽過來,又留在原地,屏住呼吸問:「怎麼樣,可有消息了。」
  
  賀雲欽未及答言,坐到駕駛室,發動車。
  
  王彼得察言觀色,心悄悄提了起來,賀雲欽剛接電話便神色大變,紅豆那邊怕是凶多吉少,惟恐賀雲欽徹底喪失冷靜,忙也上了車:「我陪你過去。」
  
  洋車被丟棄在福元路上一座女子中學門口,待賀雲欽和王彼得趕到時,幾人已將中學內外都找遍,正要沿著街道再往前找,見賀雲欽和王彼得來了,忙迎上來。
  
  賀雲欽徑直走到那輛洋車旁,蹲下身去看車門邊的痕跡,強自鎮定問:「可查了洋車主人是誰?」
  
  他這一開口,連同王彼得在內,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因為賀雲欽的嗓音嘶啞得活像被砂紙打磨過,跟平日判若兩人,只消略懂西洋醫學,便可知這是聲帶嚴重發炎的緣故。
  
  其中一人顧不上錯愕,忙道:「已對過牌號,是大興洋行的買辦傅子簫名下的洋車。」
  
  賀雲欽明顯怔了一下,王彼得更是險些跳起來:「我想起來了,學校裡那具屍體就是傅子簫,婚禮上我跟這人僅有一面之緣,所以剛才沒能認出來,原來這洋車竟是他的,難道兇手不止殺了傅子簫,事後還開他的車載人離開?」
  
  那幾人雖各有專長,畢竟未受過痕跡學的訓練,賀雲欽從懷中取出一個袖珍德制電筒,擰亮了去照輪胎旁的路面。
  
  下雨的緣故,地面有些泥濘,前頭駕駛室車門旁有雙大約八寸的男人鞋印,從車門一直往前走去,若隱若現,待走到水門汀路面上,因鞋底泥印逐漸乾燥,鞋印慢慢變得模糊不清,漸至消隱不見。
  
  待看清那排鞋印始終僅有一人,他腦海中冒出個不可思議的猜測,忙起了身,繞到後門,叫他沒想到的是,後門處也有一列殘留的腳印,然而跟前頭那腳印不同,這鞋印明顯秀氣許多,一瞥之下,他的心怦怦狂跳起來。
  
  沿著那鞋印走了一截,鞋印斷斷續續,時輕時重,可惜跟前頭那鞋印一樣,越往後越模糊,後來乾脆跟校門口旁去往公園附近的諸多腳印混在一處,根本無法再進行追蹤。
  
  這學校地處鬧市,左邊是條長窄的巷子,裡頭挨挨擠擠,全是一色的老房子,右邊則是個門臉不大的小公園,公園內外悄無聲息,想是已到了閉園的時間,大門緊鎖。
  
  他竭力讓自己不自亂陣腳,站在校門口望了一晌,並未朝校內走,而是徑直朝公園走去。
  
  後頭有人道:「雲欽,這洋人公園閉園時間是九點,未閉園前我們剛好進去找過,未發現不妥。」意思是不必再浪費時間,應抓緊時間找其他地方。
  
  賀雲欽卻彷彿未聽見這話,執意到了公園。王彼得等人於是兵分兩路,一行人去別處找,剩下的跟著賀雲欽。到了門口,跟門房交涉了一番,打發了厚厚賞錢, 這才開了門,公園裡路燈本就無人,加之路燈早已熄滅,到處伸手不見五指,幾人打著電筒沿著垂柳小徑一徑找到頂裡頭,半個小時過去,每一處都找了,依舊一無所獲。
  
  從東北角的花圃裡出來,王彼得早已死了心,與其繼續在此處浪費時間,不如到別處去,正要勸賀雲欽,就在這時候,從後頭湖心亭邊上的灌木叢中,像是重物摩擦過地上的落葉,忽然傳來一陣低微的簌簌聲。
  
  因那地方夾於假山與湖畔中間,白天樹蔭蓊鬱,晚上漆黑一團,極容易錯眼漏過,賀雲欽心猛的一跳,那聲音只輕微響了一下,複又歸於岑靜。
  
  他側耳分辨一晌,小心翼翼循著聲響往前走去,待分開灌木叢用電筒往裡一照,心立刻靜止在胸膛裡,就見一人無聲無息躺在地上,從身形輪廓來看,不是紅豆是誰,他眼圈驀地一紅,一時邁不動步,木然站了好一會,才斂聲屏息往內走,然而越靠近越悽惶,惟恐來的太晚,等待他的不過是具冰冷的屍體而已。
  
  待他蹲到紅豆身邊,聽到她極輕然而極平緩的呼吸聲,身上的血液這才重新熱騰騰地汩汩流動過來,忙一把將她摟在懷裡,澀聲道:「紅豆。」
  
  紅豆睡顏極安祥,被他抱起時,只微微蹙了蹙眉。
  
  賀雲欽小心翼翼撩開她的額髮,她睡得這般昏沉,因仍是殘留體內的迷藥所致,便回頭對王彼得道:「王探長,把你懷中的酒借我一用。」
  
  王彼得眼看找到紅豆,早大鬆了口氣,只納悶地想,從剛才車邊的腳印來看,應是兇手將紅豆連車帶人丟在此處,再自行離去,而紅豆中途醒過一次,迷迷糊糊下了車,後來不知何故到了這公園。
  
  聽了這話,不解地將酒遞給賀雲欽道:「怎麼了。」
  
  賀雲欽擰開瓶蓋,仰頭飲了一口,又將酒瓶裡的酒灑了些到紅豆身上,這才脫下外套,將紅豆裹好抱了起來,對王彼得道:「我這就帶她回去,你幫我給瑞德醫師打個電話,就說我妻子醉了酒,請他立刻上門來看。」
  
  王彼得忙點頭道:「好,我打完電話就去顧公館去找顧筠。」
  
  賀雲欽用衣裳掩住紅豆的頭臉,將她一徑抱出公園,待將她放上後座,又從邊上人手中接過她遺失的那件紅外套,將她整個人蓋好,這才囑咐那幾人幾句,開了車往賀公館而去。
  
  路上,他不時透過後視鏡看向後座,雖然紅豆仍未醒轉,他卻彷彿劫後重生,幾次有痛哭一場的衝動,又擔心那迷藥損及身體,一心要儘快將她帶回家。
  
  好不容易到了賀公館,仍用外套將她頭臉蓋好,打橫將她抱起,上了臺階,往內走去。
  
  不到十點,賀家平日應酬多,素來歇得晚,賀家上下一干人等,只有一個賀竹筠因身體孱弱早早就睡了。
  
  賀雲欽抱著紅豆路過客廳時,賀孟枚正和賀太太和在客廳說話,賀甯崢和段明漪夜間去友人處拜謁,也才剛回來。
  
  見賀雲欽抱著紅豆,諸人都吃了一驚,賀太太忙從沙發起來,走近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紅豆這是怎麼了。」
  
  賀雲欽若無其事笑了笑道:「剛才帶她去友人處玩,因玩得興起,迫她多喝了幾杯酒,誰知她酒量太淺,喝了幾杯便醉了,我怕她不舒服,便提前帶她回來了,已給瑞德打了電話,他一會就上門來看看。」
  
  賀太太嚇一跳:「你嗓子怎麼了。」
  
  賀雲欽咳了聲道:「喝酒喝得太急了。」
  
  賀太太早聞到兒子呼吸間的酒氣,見紅豆身上也是一股濃而芳冽的醉醺醺的氣息,料醉得不輕,滿含慍意道:「你這孩子真是胡鬧,紅豆才多大,怎能像你們男人似的豪飲,快帶她回房,醉酒的人最怕著涼,記得給她蓋被子,我這就讓王嫂煮醒酒湯。你這嗓子不對勁,既然瑞德來了,讓他務必給你一起瞧瞧。」
  
  賀寧崢也道:「我房裡有醒酒的藥丸,我一會給弟妹送去。」
  
  賀雲欽已抱著紅豆上了樓,道:「那就多謝大哥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2 11:14 PM

第58章
  
  紅豆微微動了動,周圍太熱了,泱泱水汽直往鼻子裡鑽,好像回到了小時候生病時的光景,有人正翻來翻去地折騰她,應該是拿了帕子之類的物事,給她擦了胳膊和腿還不夠,還要給她擦胸和屁股。
  
  她又羞又癢,老想躲開,可是那人極有耐心,一味在她耳邊低哄,她無意識睜開眼,對上眼前那雙墨黑眼眸,驀地放鬆下來,將額頭抵著他的胸膛,不知為何有些委屈,忍著落淚的衝動,迷迷糊糊任他擺弄。
  
  不知睡了多久,臉上癢絲絲的,好像有什麼東西輕輕在臉上遊移,她皺眉躲開,可那人像小孩擺弄心愛之物似的,稀罕個不停,不是捏捏她的臉頰,就是咬咬她的耳垂,老不肯罷手。她不勝其擾,咕噥地翻個身,又過了許久,才算消停了。
  
  這一覺睡得極沉,等她再睜開眼,滿室金暖的晨光,離她不遠的地方,有人在喁喁細語。頭依然昏沉脹痛,思維彷彿膠著住了,依稀記得昨夜做了個極長的光怪陸離的夢,待思緒漸漸清明,她轉動腦袋打量一圈,這才意識到回到了賀公館,身 上換了乾淨衣服,被褥間蓬鬆柔軟,怔忪地躺了好一會,記起昨夜昏迷前的事,下意識便打了個寒顫,想也不想就喊道:「賀雲欽。」
  
  門口的交談聲戛然而止,她撐著雙臂微微起身,朝外張望,不一會隔間門打開,賀雲欽從外屋進來,身上換了件乾淨的白襯衣,臉上明顯有些疲色,對上她的目光,眸子微微一亮,重新掩上門,到了床邊,扶她起來,抬手摸她額頭,不見有熱度,低聲問:「好些了嗎?」
  
  聲音嘶啞無比,紅豆吃了一驚,顧不上仍有些發懵,忙抓住他的胳膊坐穩身體,訝道:「你嗓子怎麼了。」
  
  賀雲欽目光在她臉上仔細地摸索,連她額上新長出來的細小絨毛都不肯放過, 端詳一晌,方指了指自己的嗓子,道:「疼。」
  
  「疼?」紅豆下意識便想要抬手撫摸他的喉結,都啞成這樣了,她知道肯定疼,之所以問他,就是想問他怎麼突然就成這樣了。
  
  然而下一刻對上他的目光,她恍惚明白了幾分,昨晚遇到的事太駭人聽聞了,即便在昏睡中,她仍時刻繃著根弦,直到此時此刻,她實實在在觸到了賀雲欽,久違的安全感才回來。
  
  看賀雲欽這光景,她能夠毫髮無損回來,多半全虧了他,難道他是因為昨晚的事才突然倒嗓的?他好像沒有隱瞞自己的擔憂的意思,還極坦白地在她面前說他疼。
  
  她心中一暖,抬手便想好好安撫一番,然而她腦袋仍有些發昏,記性卻未喪失,除了記得自己如何遇險的,也記得昨晚兩人吵架時的情形,手都伸到一半了,又嘟著嘴停了下來。
  
  賀雲欽等這一刻等了半天了,自不肯讓她抽回手,兩人僵持一會,他乾脆俯身要吻她,突然外屋有人敲門,有下人道:「二少爺,二少奶奶,顧小姐來了。」
  
  紅豆一愣,順勢收回了手:「顧筠來了?」她尤記得顧筠昨晚是如何失蹤的,掀開被子便要下床。
  
  賀雲欽只得罷手,扶她站好:「我對外人說你因為醉酒身體不適,她以探望你的名義來了。還有王探長,另在小書房。你哥昨晚愧疚得哭了一場,整晚都未睡,本要在此處守著你,又怕引人猜疑,只得回家等消息,既你醒了,我這就給他打電話。」
  
  紅豆直發懵,原來自她失蹤後竟鬧得這般人仰馬翻,眼看賀雲欽出外屋打電話去了,忙到盥洗室換了見客的旗袍,簡單梳洗一番出來。
  
  顧筠果然被下人領進了屋,正安安靜靜坐在沙發上,臉原是繃得緊緊的,見紅豆出來,忙起了身,仔細打量紅豆一番,面色雖然平靜,卻難言鼻音:「你沒事吧。」
  
  紅豆也一直懸心顧筠,眼看她安然無恙,自也感概萬千:「昨晚到底怎麼回事,你去哪了。」
  
  這時賀雲欽進來道:「顧小姐,王探長已到了書房,有什麼話一道到那邊說吧。」
  
  顧筠點點頭道:「好。」
  
  賀雲欽眼看紅豆也要跟著出來,忙攔著她道:「你身體未復原,自管在房裡休息,有什麼想知道的,我一會再告訴你。」
  
  紅豆怎肯在房中枯等:「昨晚的事太多不合情理之處,不坐在一處說清楚,難保不會漏了什麼。」
  
  經過昨晚一事,賀雲欽一來不想再在小事上跟紅豆齟齬,二來他眼下只想儘快找到兇手,見紅豆的確不像身體不適的模樣,定定望她一晌,只得依了她。
  
  幾人到了書房,王彼得果然在裡頭候著,見到紅豆,又羞又慚,起了身,先是端端正正鞠了一躬,這才充滿愧意道:「昨晚要不是我大意,怎會連累二少奶奶歷險,幸而無事,不然我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紅豆笑了笑,怎麼就叫王彼得說得這般嚴重,正要拿話開解,賀雲欽卻泰然扶她在沙發上坐下,這一來紅豆簡直詫異莫名,賀雲欽素來謙和,竟讓她生受了王彼得的賠罪,難道王彼得從前受過賀雲欽天大的人情不成。
  
  賀雲欽不容紅豆多想西想,徑直進入正題,對顧筠道:「顧小姐,昨天你昏迷前究竟發生了何事。」
  
  顧筠想了想道:「放學時大概四點半,我因為想研究殺害許奕山的作案工具,去圖書館借了幾本書,然後回到教育系的大課室溫書,大概溫習了一個小時,我看天色晚了,其他同學陸陸續續走了,課室裡只有我一個人,便打算回去,誰知這時突然有人從後頭拿東西捂住我的嘴,等我醒來的時候,教室裡黑漆漆的,我腦子迷迷糊糊的,呆坐了半天都未明白發生了何事,昏頭昏腦將東西收拾好了,回家才知家裡人為了找我鬧得雞飛狗跳的,我歇了一晚,早上起來腦子好像清楚不少,斷斷續續的,總算想起了一點昏迷前的事。」
  
  賀雲欽問她:「你當時可看見你身後那人什麼模樣?穿什麼衣裳鞋子?身上有無特殊的味道?」
  
  顧筠搖頭:「我什麼都沒看清,只知道那人手掌很大,力氣也不小,應該是個男人。味道麼,我沒聞到什麼味道。」
  
  其餘三人全都露出訝異的神色,紅豆道:「連煙味也未聞到?」
  
  顧筠向來一板一眼,極認真地回憶一番:「沒有,那人身上真的沒什麼煙味,不過我現在仍有些犯迷糊,也許記錯了也未可知。」
  
  紅豆不解地望著顧筠,如果襲擊顧筠的那人跟襲擊她的是同一人,身上理應有煙味,雖說當時事情來得太快,她直到現在腦子也有些糊塗,但她清楚記得曾聞到那人衣袖上的煙味,而且極有可能就是兇手常抽的長樂牌。
  
  賀雲欽垂眸想了想,道:「如果你們兩人記憶未出差錯,有兩種可能:第一,襲擊顧筠的跟襲擊紅豆的並非同一人。第二,如是同一人,從時間差來看,那人襲擊顧筠時尚未佈置犯案,而紅豆恰好撞上凶案現場,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才會出現味道上的差異。」
  
  王彼得插話道:「一個真正的煙鬼,衣裳上時時刻刻會有煙味,不會前頭沒有,後頭突然沾上煙味,會不會這人平日根本不吸煙,是特意等到殺人時才抽煙,還因為某種原因,故意選的長樂牌?」
  
  賀雲欽問顧筠:「剛才讓顧小姐帶來的書都帶來了嗎?」
  
  顧筠從身後取出一個書包:「當時我從圖書館借的書全在這裡了。」
  
  紅豆一看,一共四本,從扉頁上看,全是機械類工具用書。
  
  「你昏迷後醒來,可發現這些書少了一兩本?」
  
  「不曾,一本都不少。」
  
  賀雲欽先拿起第一本,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未發現裡頭夾有紙條一類的物事,又翻第二本。
  
  四本書依次翻完,書裡頭幹幹靜靜,什麼夾帶也沒有。
  
  賀雲欽將最後一本書丟回圓桌,思忖著盯著書頁道:「我猜那人之所以要襲擊你,應該是想要趁你昏迷時,將他不小心遺漏在書裡的一件極重要的物事給取走。」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2 11:24 PM

第59章
  
  「這僅是一種猜測。」賀雲欽補充道,「這人雖致你昏迷,卻並未謀害你,可見彼時你並非他選定的下手目標,為什麼突然用迷藥襲擊你,一定有他的理由,也許他需要你昏迷一段時間,以便他佈置下一步的計畫,又或者是你身邊有什麼他急需取走的物品。」
  
  王彼得插話道:「而最開始發現紅豆失蹤時,我傾向於前一種猜測,因為顧小姐失蹤沒多久,紅豆也失蹤了,兩件事碰在一起未免太巧,我一度認為這是有一場預謀的陷阱,可是現在看來,紅豆應是無意中撞見兇手行兇才被襲擊,那麼那人致顧小姐昏迷的行為就很耐人尋味了,過於魯莽、失之冷靜,很有可能這人臨時發現有樣東西落到了顧小姐手裡,必須趕在她回家之前將東西取回,故而才有此一舉。」
  
  紅豆問顧筠:「當時你身邊除了這些書可還帶了別的物品?清醒以後沒有發現其他物件丟失?」
  
  顧筠來時路上已再三確認過這一點:「沒有,我書包裡的所有物事和這幾本圖書館借來的書,全都好好的在我身邊。」
  
  四個人的注意力於是重新回到圓桌的那幾本書上。
  
  紅豆隨手拿起一本教做推車輪滑的工具書翻了翻,道:「都是些非常常見的書,那人為什麼不當面討要呢。難道兇手知道顧筠也在調查許奕山的案子,知道若是當面向她索要定會引來懷疑,所以只能在她無意識的情形下拿走?」
  
  賀雲欽道:「學校圖書館會有借還記錄,如果兇手的目標真是這幾本書,王探長去聖約翰一查便知。」
  
  王彼得道:「我正有此意。但除了顧小姐昏迷,昨晚最不尋常的事,莫過於兇手擄走了紅豆,最後卻放過了她。」
  
  這也是紅豆自己想不明白的地方。
  
  賀雲欽一聽到這事臉就沉鬱了幾分,胸口似乎仍紮著一把極尖利的錐子,一直插到心臟的最深處,即便不碰不動,依然有種鈍鈍的痛感,寂然了好一會,才溫聲問紅豆:「你可還記得當時在舊課室外看到了什麼,或是聽到了什麼。」
  
  紅豆自然看出他臉色瞬間差了好些,心中一時五味雜陳,搖頭道:「當時課室外太黑,我並未見到什麼,就只聽到最裡面那間課室裡似乎有人被掐住了喉嚨,或者是被人捂住了嘴,還伴隨著掙扎的聲音,我猜正因為被害人掙扎,所以才不小心撞開了門。總之那聲音很不尋常,我害怕極了,轉身就想跑,可是那人很快就從課室出來追上我,靠近我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明顯的煙味,後來他捂住我,我因為拼命掙扎頭頂撞了那人一下,撞的部位應該是鼻子,所以我猜那人至少有八尺多高,而且這人胳膊和腹部均極其筋瘦結實,無半點臃贅之態,穿的是長袍,並非西服。」
  
  賀雲欽怔住,想不到紅豆在那種兇險的情形下還能記下這麼多有用的資訊。
  
  王彼得簡直恨不得喝彩:「實屬難得!這一來又提供了好幾個關鍵線索。」
  
  他取出懷裡的自來水筆,在紙上寫道:
  
  一、據後巷麵館服務員和紅豆的描述,這人身高不會在六尺以下。
  
  二、賀雲欽現場勘測這人腳印約有43碼。
  
  三、顧筠回憶,此人手掌大、力氣不小。
  
  四、紅豆補充,高而瘦,並非高而胖,有穿長袍的習慣。
  
  五、平時未必吸煙,但作案時一定會吸煙,吸的還是長樂牌。
  
  六、極有可能參加過賀雲欽和紅豆的婚禮,而且能順利進入聖約翰圖書館借書。
  
  零零碎碎地拼湊在一起,思路頓時比先前明晰了不少。
  
  賀雲欽拿了那張紙看:「最後一條存疑。首先我們還不清楚迷暈顧筠跟紅豆是否是同一人。第二即便是同一人,他未必是為了那幾本書迷暈顧筠。第三,就算真是為了書而迷暈顧筠,以兇手的謹慎性子,豈能不知顧筠和你王探長會順著這條線索去查圖書館借還記錄?這行為無異於提前自我暴露,他早前迷暈顧小姐豈非是多此一舉?」
  
  王彼得愣住。
  
  顧筠推推眼鏡道:「我們學校圖書館管理借還書籍這一塊的確是記錄極詳,一 查便知。」
  
  賀雲欽道:「所以圖書館的借還記錄值得一查,但別太樂觀,因為未必能從這一條摸到兇手頭上。我最想知道的一點還是:如果兇手因為紅豆撞破了凶案現場想謀害她,當時便可下手,為何大費周章用車將她擄走,擄走也就擄走了,後來還放過了她。」
  
  從現場勘查來看,正因為那人下車走了,後座上的紅豆才會迷迷糊糊下了車,走到鄰近的公園,再次昏睡過去。
  
  這的確太前後矛盾了,似這等連殺三人而未露出破綻的冷酷兇手,難道也有思緒混亂的時候?
  
  賀雲欽忽然想到一個可能,問紅豆:「當時你在課室外可曾聽到交談聲,比如傅子簫掙扎時,有沒有不小心喊出了兇手的名字?」
  
  紅豆思忖著道:「沒有,那課室廢棄近半年了,晚間少有人去,當時那條小路黑漆漆的,我走近的時候有點害怕,門打開之前我不清楚,但門打開之後,我的確只聽到那種古怪的瀕死的悶氣的聲音。」
  
  賀雲欽敲了敲那張紙道:「兇手前兩次殺人都是在被害人的家裡,唯獨這一回例外。也許他事後也覺得前兩次太過鋌而走險,因為行兇時難保不會被提前回來的被害人家人撞破,故這次他殺害傅子簫時,特選了較偏僻的地方。而且雖然當時紅豆未聽到不利於兇手的線索,但我猜兇手動手前應該跟傅子簫進行過交談,他不敢確定紅豆聽去了多少,一急之下才冒出了殺人滅口的念頭,可是他追上紅豆後僅僅只是致紅豆昏迷,並未痛下殺手,不知是不喜濫殺無辜,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
  
  紅豆不解:「如果他不想濫殺無辜,只管迷暈了我將我丟在原地即可,為何還要將我帶走?
  
  賀雲欽臉色微微一沉:「可見他的確猶豫過要不要殺你。從你失蹤到我朋友找到那輛車,中間隔了四十分鐘,四十分鐘足夠一個人作出決定,因為某種未知的原因,儘管他不確定你是否聽到了關於他身份的隻言片語,最後依然選擇放過你。」
  
  王彼得起了身,若有所思地來回踱步:「結合他之前用迷暈的法子對付顧筠, 我傾向於相信兇手不喜歡濫殺無辜。那麼他為什麼殺害傅子簫他們?陽宇天、許奕山、傅子簫,這三人到底有什麼關係?傅子簫這條線我還未來得及往下細查,大興洋行算是有年頭的洋行了,傅子簫身為大買辦,認得出許奕山陽宇天他們認識不稀奇,就不知他們之間過去有沒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淵源。」
  
  賀雲欽抬手看看腕表道:「我需回學校一趟,等我回來再詳談。王探長,既然你已知道陽宇天、白鳳飛、許奕山都曾住過春鶯裡,何不繼續順著這條線往下查?還有白鳳飛,她現在凶多吉少,你應該儘快找到她的藏身之處。兇手能將傅子簫約到聖約翰見面,彼此認識的可能性較大,昨晚他接過誰的電話?前幾日可有信或帖子寄到他府上?他跟陽宇天他們可認得?這些問題都需利用你的偵探身份,到傅子簫家裡好好盤查盤查。至於聖約翰的圖書館,雖不必抱希望,畢竟出了顧小姐的事,理應去查查那幾本書的借還記錄。」
  
  外頭下人敲門道:「二少爺,瑞德醫師來了。」
  
  賀雲欽望著紅豆道:「你身體尚未復原,我約了瑞德給你複診,他是我極好的 朋友,醫術也精湛,有什麼不適之處毋需隱瞞,直管告訴他,正好顧小姐也在此處,若你們是被同一種迷幻藥品所襲擊,症狀和體征應相似,可以讓瑞德看看 是否是同一人所為。」
  
  說著便開門,親自引了一位金髮碧眼的洋人進來。
  
  這人昨晚來時紅豆仍未醒轉,今日才正式打照面,大約三十出頭,舉止斯文, 笑容滿面,穿身得體的米灰色西服,進來後先跟紅豆行西式禮:「二少奶奶好,我叫瑞德。」
  
  紅豆學校裡常跟洋人教授打交道,見瑞德伸手過來,不以為忤,反大方跟其握手:「幸會幸會。」
  
  引瑞德進來的是位賀家老媽子,當即看得一愣,大少奶奶受過西式教育,常有些驚人之舉也就罷了,沒想到二少奶奶也像男人似的這般不羈。
  
  她忐忑地看向賀雲欽,二少爺手插著褲兜在旁邊笑望著,分明對二少奶奶的舉止風度透著贊許和欣賞,驚訝歸驚訝,一望之下多少放了心。
  
  瑞德又衝王彼得打招呼道:「彼得。」語氣熟絡,應是早前就認識。
  
  最後才跟顧筠握手:「女士好。」
  
  待下人走了,瑞德給兩人診視一番,用英文對賀雲欽道:「想要確認是否同一 款迷幻藥品,需得抽血樣進行化驗,但從她們倆昨晚昏迷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個小時,如果藥品半衰期短,早就查不出什麼了,何況我的診所條件簡陋, 沒辦法進行詳細化驗。但從她們喪失意識前曾被帕子捂住口鼻來看,那人很有可能用的乙醚,這藥品我們西方圍術期常用,但本埠只有幾家私立醫院有,你和彼得試著從這條線索往下查,也許能有什麼收穫。」
  
  說著又交代了幾句兩人這幾日多休息,不宜四處奔波,免得出現意識方面的後遺症之類的話,便告辭而去。正好王彼得要去查案,顧筠要回家休息,賀雲欽便親自送他們出來。
  
  又另叫了車送顧筠回顧公館。
  
  ***
  
  紅豆只覺睏乏,賀雲欽那邊送客,送完客估計還需去震旦教課,就算回來兩人也說不上幾句話,在走廊立了一會,不見他回來,只得自行回房歇息。
  
  進了裡屋,不經意一抬眼,總覺得妝臺上少了什麼,再一看,原來擱在妝臺上的那捧花不見了,而且是連瓶帶花消失得乾乾淨淨。
  
  早前只覺得刺心,眼下那地方空蕩蕩的,心裡依舊堵得慌。自早上醒來一直忙於梳理案情,顧不上跟賀雲欽置氣,然而心裡畢竟紮著根刺,要不是新婚怕惹來閒話,恨不得回娘家多住幾日才好。
  
  定定看了一晌,索性眼不見為淨,悶悶上了床,閉上眼,原只打算假寐,哪知她低估了那藥物的殘留作用,一不小心又睡死了過去。
  
  一覺睡到傍晚,恍惚間又有人像昨晚那樣擺弄她,不是捏她臉頰,就是咬她的鼻子,見她不肯醒,索性貼近,一口一口吮她的唇。她被堵得喘不過氣,出於本能睜開眼,對上一雙烏沉沉的眸子,一時躲不開,下意識便反咬他的唇一口。
  
  賀雲欽吃痛,嘶了一聲,仍不肯鬆開她,只稍稍移開了些,居高臨下望著她道:「你一天沒吃飯,先起來吃東西,等你吃飽了,你想咬何處就給你咬何處。」
  
  紅豆聽他聲音彷彿斷了線的胡琴,暗啞得近乎發不出聲,心知他定不好過,一愣神的工夫,已被賀雲欽扶著坐起。
  
  紅豆這才瞥見床頭擱了一碗粥,正絲絲冒著香氣。
  
  賀雲欽端了粥餵她,她嘗了一口,粥不燙不涼,溫度晾得剛剛好,難怪他剛才非要纏她起來,莫非是怕粥涼?本是打定了主意要自己吃,心一軟,又由著他餵了,那粥熬得極香糯,一口下去,胃口立刻被吊了起來,她吃了一口又一口,怎麼也停不下來,竟就著賀雲欽的手將那碗粥喝得一乾二淨。
  
  他臉上平靜,心裡卻和悅了好些,擱下碗,淡淡問:「還要嗎?」
  
  紅豆抬眸看著他:「你自己為何不吃。」
  
  賀雲欽拉過她的手,讓她觸碰自己的喉嚨,聲音一低:「痛。什麼也吃不下,只能喝藥水。」
  
  紅豆本意是想抽回手,然而用了用力,一時沒能抽回,輕瞪他道:「那你該去吃藥,纏著我做什麼。」
  
  賀雲欽一本正經道:「我問過瑞德,他說我這是情緒上的劇烈波動所致,若是不好好調理,說不定會化膿生疔,致使聲帶徹底損毀。」
  
  這麼嚴重?她竟忘了賭氣,小心翼翼撫了撫他的喉結,眼裡是藏不住的擔憂:「那怎樣才能見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3 11:12 PM

第60章
  
  賀雲欽靜靜望著她道:「昨晚找到你,不消用藥,已經好了大半,若是沒能找到,恐怕是一輩子都好不了了。」
  
  話未說完,他耳後一紅,這輩子從未說過這等情話,為了哄紅豆,十八般武藝全都使出來了。
  
  紅豆愣了愣,黯然收回手,若是沒有先前的事,這番話給她聽見,她怕是夢裡都能甜醒,可有了前番齟齬,此刻心境早大有不同。
  
  倘若不是在意那個女人,他怎會婚禮上還會收那女人的東西,甜言蜜語可以對她說,自然也可對別人說。她那麼驕傲,從不屑於跟別人分羹。然而臉上可以假裝不在意,心卻酸脹得如同泡在檸檬水裡,要是當初沒有遇到賀雲欽就好了,她還是那個活得恣肆灑脫的虞紅豆。
  
  又或者沒有前幾日的繾綣蜜意也就罷了,她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患得患失。
  
  正因為嘗過甜,酸才顯得格外澀口。此種心緒難以形諸言語,惟有身當其境的人才能領略一二。
  
  他自是將她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變化都看在眼裡,若無昨晚一番劫難,未必能感同身受,此時心房卻彷彿注入一縷亮光,早變得豁亮無比。他的紅豆,怎會這麼可憐又可愛,肅容道:「那束花是我北平的一個朋友為賀我新婚,特托大嫂贈予我的。」
  
  紅豆一怔。
  
  「早前我跟你說過,我跟段明漪是中學同學,頭三年我幾乎未跟她說過話,直到後來我大哥開始正式追求段明漪,我才因為替我大哥傳話,陸陸續續跟她有了交集。」
  
  他臉色稍淡,畢竟僅是猜疑,從未得過證實,而且以他多年來所受教育,從不喜議論旁人,但他委實不想再讓紅豆多心,只得一五一十道:「我大哥當時剛大學畢業,因忙於接手家裡的事業,無暇常去學校,為了向段明漪示好,便時不時托我去約段明漪,段明漪起初並未接受我大哥的追求,每回我去遞信或是傳話,她都極不高興,我傳過幾次話後,仍拿捏不准她對我大哥的態度,而且因為我常去找段明漪的緣故,學校裡當時有同學誤以為我在追求段明漪,我不想引起沒必要的誤會,後來便怎麼也不肯替我大哥遞話了,不久適逢畢業,我申請留洋,一去德國便是數年,今年回國時,她已經成了我的大嫂。」
  
  紅豆坐直身子,原來他們叔嫂還有這麼一段,看來流言蜚語就是那個時候埋下種子的,難怪陸敬恒後來拿此事做文章。可是明明賀雲欽未追求過段明漪,段明漪自己為何不在同學面前撇清呢。
  
  賀雲欽那麼聰明,想必也疑惑過這一點。
  
  「回國後,我決定接受震旦的聘書,在此之前,本埠有位美利堅教授時常舉辦學術聚會,我因為擬文章的緣故,時常會受邀去聽課或是授課,也就是這時候,我才知道大嫂跟我認識不少共同的朋友,托她送花的便是其中一位,後來因報上傳出那則桃色新聞,我因為避嫌再未去過此類聚會。婚禮那日,她自己並未跟我有交集,只托了下人來送花,我本不欲接,但送花這位朋友跟我有極深的淵源,這花的寓意也好,於情於理我都該收下,臨時找了下人,讓即刻送到新房擺上。送花的這朋友說來跟瑞德、王彼得都認識,不久會從北平回來,屆時我會介紹你們正式見面。」
  
  紅豆抬起臉,定睛地看他,他在慢慢向她敞開關於自己的一切,也許她太容易知足了,僅是推心置腹的一番話,竟讓她早前的疑惑都渙然冰釋。
  
  她靠攏他,將額頭抵著他的肩,淡淡問他:「賀雲欽,你當初為什麼娶我。」她對他的愛意,早已掩藏不住,他對她的感情,卻始終未有個清晰的態度。如果婚姻是兩人之間的較量,她預先便輸了一局。可是她一點也不想稀裡糊塗度日,更不想他僅是出於丈夫的責任感才盡心盡意待她。
  
  她那麼執著於這個問題,賀雲欽自然知道其中緣故,瞥見她微紅的眼眶,先是幾不可聞歎息一聲,接著便抬手捏捏她的臉頰,笑了笑道:「這問題我自己也想過,無非一個答案,因為想娶你,所以就——娶了。」
  
  她不滿。這算什麼答案,輕描淡寫的,一點也不嚴肅。
  
  他拉開她道:「紅豆,我們的婚事雖然定得倉促,但如果當初白海立糾纏的人不是你而是別的女人,我只會用別的辦法對付白海立,決不至於搭上自己的婚姻。」
  
  紅豆眸光微動,靜靜的未接話。
  
  賀雲欽沉默著斟酌詞句,說來他跟紅豆認識時日不長,可是自茶話會見她通過橋牌遊戲,到後來她去找王彼得幫忙,再及刮破她的褲子,到最後一起對付陳金生,雖說前後不足半月,但他們共同遇到了極多不尋常之事。究竟何時起的意,何時動的心,早已無從覓跡,然而為了讓她安心,他仍試著以理性的態度進行分析。
  
  「那時我們找人,一見你從樓上下來我就舒心,我喜看你的妝束,喜聽你跟你哥哥撒嬌,喜誘你跟我們一道分析案情,每回你哥哥托我照顧你,我都從未有過半分不耐,當時我不明白為何,後來才知此即為『動心』之始。你來我母親壽宴,那晚你出奇的漂亮,雖然恥於承認,但我們兩個待在橋牌室時,我一度有跟你親近的衝動,事後想起你當晚的模樣,更是時常生出些不該有的念頭,這種源自本能的慾望,是為『動情』。」
  
  紅豆紅雲上頰,她並不懵懂,自然清楚地知道,正是自那一晚開始,兩人的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
  
  「我以前未有過戀愛經驗,有些事堪稱駑鈍,那日在你家,因為秦學鍇的緣故,我一激之下向你求婚,說來此舉的確過於衝動,然而是晚回家,我靜下心來回想,竟半分悔意也無。」
  
  他望著她泛著瑩瑩柔光的臉頰:「這種事不可言傳,無法用工程學或是痕跡學的法子進行剖析,我只知道等待我明白過來時,你已經藏在我心裡了,昨晚你出事,我從未如此痛悔過,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若能找到你,務必清楚明白告訴你:紅豆吾妻,我喜歡你,愛你,想要你——」
  
  紅豆喉頭微哽,心跳得無法自抑,不知不覺間,她軟頓在他懷中。窗外天已全黑,兩人只顧說話,室內未開燈,惟牛乳般月光透過光潔如新的落地窗灑入房中。
  
  她耳邊只有他心臟的跳動,滿是寂靜,彼此相偎,即便不言不語,心頭也縈繞著充盈寧謐的感覺。
  
  可就在這時候,忽聽他道:「所以請你務必讓為夫教會你德語。」
  
  她一愣,只覺美好氛圍瞬間一掃而空,不免又羞又氣,這人怎麼這樣!
  
  她還在發懵,他已有了旁的念頭,埋頭到她敞開的衣領裡,細細地啄吻。她自然明白他想什麼,想起今日仍未沐浴,臉一紅,推開他道:「你讓我先去洗澡。」
  
  賀雲欽已然意動,怎肯甘休:「不如我幫你洗。」
  
  她瞪他:「你怎麼幫我洗?」
  
  他乾脆將她抱起,執意推開盥洗室的門:「昨晚又不是沒給你洗過。」
  
  她的確仍記得昨晚的事,可彼時她畢竟尚在昏睡,今晚兩個人卻要在浴室中面對面,出嫁之前母親可從未教導過她這個,光想想便覺得羞恥難言。
  
  「不好!我自己洗,你放我下來。」
  
  賀雲欽卻將她抱到盥洗室的桌臺上,吻她,將她身上小衣褪下,撫弄她,待她準備好,不容分說擠入她腿間。
  
  她被他抵靠在後頭的大鏡面上,冰涼的觸感惹她後背起了一層細細的輕慄。
  
  竟還可以如此?
  
  她羞得忘了掙扎。
  
  賀雲欽趁她發怔,幫她環住自己的腰,這番光景他早醞釀多時,怎肯半途而廢,捧著她的臉頰吻她,道:「Ich liebe dich。」
  
  「Ich liebe dich?」
  
  吃痛地低呼一聲。
  
  他已然得逞,聲音低啞得幾不可聞:「我愛你。」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3 11:19 PM

第61章
  
  因著一份失而復得的狂喜,賀雲欽這番折騰,幾乎可以用逞慾來形容,桌台上、浴缸裡、鏡面前,乳白色氤氳蒸汽中,盥洗室不同角落,「粉汗香融流水霧,蘭麝細香聞喘息」,她被迫跟他嘗試各種新鮮花樣,從起初的抗拒、羞澀、到後來的意亂情迷,汗是出了一身又一身,骨頭都幾乎散架,虧得年輕底子好,不然非虛脫不可。最讓她羞窘的是,事後他執意用皂角給她洗身也就算了,還將她光溜溜的兩條腿高高架在自己寬闊的肩上,埋頭去品嘗她的……
  
  於極端的顫慄羞恥中,她竟然體會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隱秘的巔峰快樂。
  
  幸而太累了,沒多少時間讓她難為情,等從盥洗室出來,便從他懷裡掙出來,一頭倒在床上,睡死了過去。
  
  早上她比他先醒,一抬頭就看見他的臉龐,眉目依然清峻,但因為額髮睡得凌亂,隱約比平日透著些孩子氣。
  
  她心底充盈著不可言喻的滿足感,抬指去輕輕描摹他的眉眼,怕吵醒他,又悄悄收回手,從他懷裡鑽出來,到裡頭梳洗。
  
  她這一動,賀雲欽也醒來了,怔忪一會,也跟著到了盥洗室,仗著身高優勢, 從後頭攬著她,奪過她手裡的牙粉:「起這麼早做什麼?」
  
  「上學呀。」她一奪之下沒能奪回來,乾脆抬起他的胳膊,就著他的手刷牙。
  
  他一怔,竟還可以這樣?只覺她溫軟嬌俏得不可思議,低眉笑看她用這法子刷完牙,這才道:「瑞德囑你這幾天靜養,我給你學校請了假。」
  
  紅豆鏡子裡看他:「那我再休息一天,顧筠也未上課,我們兩個功課都沒處溫習,前些時日為了成親我已請了許久的假,要是再不復課,我擔心很多功課都趕不上。」
  
  賀雲欽摸摸下巴道:「有什麼不懂之處,我教你就是了。」
  
  她臉一紅,推開他:「沒見過像你這麼好為人師的人。」
  
  強教她德語就算了,連別的功課也要攬過去。
  
  他正要刷牙,聽了這話,斜眼瞥她:「你是不是又想歪了?我可是正經要教你功課。」
  
  「我想歪什麼了?」
  
  「沒想歪你臉紅什麼。」
  
  她睜大眼睛:「我臉紅了?我哪裡臉紅了?你這人怎麼總喜歡倒打一耙。」
  
  他戳她的臉蛋:「這裡不是紅了?你自己看看,跟水蜜桃一樣。」
  
  她才不要看,仍要駁嘴,他捧著她的臉頰,低頭便吻了下來。
  
  紅豆想跑沒跑掉,好不容易掙開,被他親了一臉的泡泡,只得重新洗臉。
  
  推開他到了外頭,打開衣櫃,挑外出的衣裳。
  
  賀雲欽洗漱完出來,看她只穿件輕薄的白色襯裙,胳膊和小腿全光光露在外面,迎著晨光,一對豐盈飽挺之處更是若隱若現,一時也不敢多看,若由著性子來,一上午怕是也下不了樓,只得走到外頭書桌前,撿了腕錶戴上,抬眼看著窗外道:「我嗓子未好,暫教不了課,但手裡有幾個課題還等著我去課研室佈置,等從學校回來,還得去找王彼得,你和顧筠都在學校出的事,為免再遭那人暗算,在我們找出兇手前,最好別去學校。你要是在家裡閒不住,我去王彼得處前,順道回來接你。」
  
  紅豆左挑右選,最後從櫃裡挑了件玫瑰紅蜜絨旗袍,坐到妝台前,歪頭將一頭烏髮挽到一邊胸前,對著鏡子繫衣領上那排珍珠紐扣:「我上午想回趟娘家,前晚我哥哥那麼擔心,我既好了,總得回家讓他親眼看看才放心,何況我還想問問我母親我小姨當年的事。」
  
  這時下人敲門進來送茶,待下人走了,賀雲欽端起茶正要喝,聽了這話,又放下茶盅。紅豆不止一次提到她小姨的事,難道真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
  
  紅豆低頭想了一晌,拿了梳子梳頭髮:「當年小姨被判定為自縊,可是據我母親說,小姨自縊的那間教室也有很多煙頭,說起來跟許奕山那幾起案子有點相似,可是我小姨都死了十一二年了,我母親似乎也不認識許奕山他們,說來實在扯不上關係,但問問總沒壞處。」
  
  賀雲欽走到她邊上,隨手拿起一對珍珠耳墜遞給她:「你外婆家當時住在春鶯裡?」
  
  紅豆一邊戴耳墜,一邊點頭。
  
  「那我先陪你回同福巷,中午我過去接你。」
  
  收拾妥當,紅豆起身開窗,打開的一瞬間,瑟瑟晨風夾裹著清淡花香拂來。
  
  她暢適地吸口氣,空氣裡透著幾分秋日特有的清寒,身上冷了起來,又回衣櫃拿了一件月白色薄呢絨大衣披上。
  
  兩人下來得晚,餐廳裡賀孟枚等人早坐在餐桌邊了,不是飲茶便是看報紙,各自忙各自的。抬眼望見他二人,都是一怔,尤其是賀竹筠,忍不住露出納悶之色。不管是二哥還是二嫂,都與平日有些微妙的不同,二哥眉眼溫和俊逸,嗓子大大的見好。二嫂從前就漂亮,今日竟有種豔光逼人之感。玫瑰紅這等濃腴的顏色穿到她身上,不見半分俗膩,反襯托得她臉龐嬌若雪玉,望二哥時,二嫂眸波盈盈,裡頭像藏著晶瑩濕潤的露水。
  
  兩人向眾人請安,坐下一言不發用餐,從頭到尾不曾交談。可賀竹筠跟他二人相對而坐,莫名有種耳熱臉紅的感覺。以往極喜歡跟二哥二嫂相處,今日卻隱約慶幸二嫂仍在家休息,不然一會跟他們共乘一車,想想就會不自在。
  
  用過膳,賀雲欽便讓老余備了洋車,自己駕車送紅豆到同福巷,親眼看著她上了樓,這才回到車內,往震旦去了。
  
  剛到課研室,有個文員正接電話:「也許他在來學校的路上,要不您稍後再打。」
  
  瞥見賀雲欽,臉上一喜,忙對電話道:「他來了。」
  
  賀雲欽本已往內走了,聽了這話,停下腳步,訝道:「找我的?」
  
  文員一驚:「您嗓子怎麼了?」
  
  賀雲欽衝她點點頭,接了電話,就聽那邊道:「賀雲欽,我已經查了那幾本書的借書記錄,近三個月只有兩個人借過這幾本書,一個是顧筠,另一個你我都認識,你猜是誰,就是上回我們去找他破解那本玄宗野錄的鄧歸莊。說來也巧,這人十年前去的北平,剛回來不足兩月,一回來就出了這麼多案子。更有意思的是,我順便查了一下這人的履歷,原來他讀中學時,所就讀的學校正是春鶯裡的致知中學。」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3 11:28 PM

第62章
  
  賀雲欽問:「鄧歸莊現在聖約翰任教?」不然何以能進入圖書館借書。
  
  「對。」王彼得道,「三月前聖約翰數學系有位老教授退休,教職因此空了下來,正好鄧歸莊打算搬回上海,見母校招教員,便接了聖約翰的聘書。」
  
  「可查到他當年為何離開上海去北平,這些年又在北平何處謀事?」
  
  「他畢業後就去了北平,此後便一直在阜京大學任教,半年前為著母親生病,鄧歸莊連夜回了趟上海,也許他正是因為對母親起了愧疚之心,所以才起了搬回來的念頭。還有一個不尋常之處,就是鄧歸莊這些年孑然一身,始終未娶親。」
  
  賀雲欽皺了皺眉,鄧歸莊十年前大學畢業,今年少說也三十有二了,一直未娶妻,說來是有些奇怪。
  
  「照我們在分析許奕山案子時的猜測,兇手應是曾出現在婚禮上過,可是我記得我們並未邀請鄧歸莊。」
  
  王彼得之前便已核對過婚禮名單,的確未在上頭找到鄧歸莊的名字:「這點我也覺得納悶,但是我後來一想,兇手既能約傅子簫到聖約翰去,說明他們彼此認識,那麼他認識許奕山也不奇怪,許是他偶然間去許奕山家,見他家無人,臨時起意下的手?」
  
  賀雲欽不置可否:「傅子簫呢?過去可曾住過春鶯裡,跟陽宇天他們可認識?」
  
  王彼得道:「傅子簫是當年春鶯裡出來的癟三,隨便一打聽便可知道他的劣跡,這人本在一家富戶做下人,機緣巧合之下才混進了富榮洋行,富榮洋行倒閉後又去了大興,十來年過去,此人雖無真才實學,但因素會諂上傲下,竟也混成了大買辦,平日生活極奢,是好幾家戲班子的頭號票友,為了捧角,一擲千金是常有的事,怪就怪在本埠這些戲班子裡,他唯獨沒去過刻羽戲院,更沒捧過白鳳飛的場。」
  
  白鳳飛唱腔獨一無二,曾有墨客為其撰文,謂之有「穿雲裂石之聲,引商刻羽之奏」,刻羽戲院原不叫刻羽,因著這篇文章才得其名,傅子簫既是骨灰級票友,不聽白鳳飛的戲還算說得過去,可是連刻羽戲院都不涉足就有些不對勁了。
  
  賀雲欽摸摸眉毛道:「所以你可去過傅家了?這幾日傅家可曾接過誰的電話, 有沒有什麼拜帖之類的,傅子簫可說過要跟某位故友見面?」
  
  王彼得一說此事便來氣:「因為當家人出了事,傅家早亂成一團,幾個姨太太鬧著分家產,下人們只顧渾水摸魚,傅子簫的屍首仍在法租界警署,哪有人管他是怎麼死的,我連哄帶嚇,費了好多工夫才撬開傅家一位老下人的嘴,那下人只說傅子簫近一月來有些心神不寧,上禮拜還說要去蘇州別館住住,說是要散心,但最後不知為何沒能成行,出事當晚他本是約了跟幾個買辦打麻將,因定的地方離家有些遠,所以獨自一人開了洋車出去。」
  
  賀雲欽默了一晌,開口道:「陽宇天、許奕山、傅子簫,目前已出現三名受害人,而且現在有越來越多的線索指向這三人過去彼此認識——同在春鶯裡住過、跟白鳳飛有著或明或暗的聯繫,至於鄧歸莊,雖然他過去十年未住上海,但他借過那幾本農耕工具類書,中學還曾在春鶯裡的中學就讀,就算他不是兇手,多半也知道些什麼。」
  
  「所以我打算今晚開始盯梢鄧歸莊,就是人手不太夠,如果這人真是兇手,想必極為警惕,若是我派人去盯梢,不怕別的,就怕打草驚蛇。」
  
  「白鳳飛呢?你找了這幾日,可找到了她的藏身之處?」
  
  「沒有。」王彼得有些沮喪,「這女人忒奸猾,應是早已發現不妥,不說幫忙找兇手,自己先找地方躲起來。恨只恨已經死了這些人了,兇手到現在卻還未有頭緒,再這樣下去,說不準還會出現受害者,要我哪天找到這女人,定要將我剛洗出來的幾名受害者現場照片拿出來,非好好嚇唬嚇唬她不可。」
  
  賀雲欽想了想道:「王探長,我建議你儘快找到白鳳飛,如果人手不夠,我找人給你幫忙。」
  
  王彼得奇道:「為何這麼說?」
  
  賀雲欽露出困惑之色:「只是一種直覺。你別忘了,那晚兇手放過了顧筠,也放過了紅豆,放過顧筠還好說,紅豆可是曾誤闖凶案現場的人,如果我是兇手,就算因為不想濫殺無辜放過了紅豆,這兩日只要一想起此事,定會寢食難安,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會在行跡敗露之前完成要完成的事。不知他要殺的人殺完沒,若是沒有,我想他很快會再次動手。」
  
  王彼得一愣:「我這邊人手不夠,新招的全是些沒經驗的年輕人,盯了這頭顧不上那頭,遲早出事,我早就想請你幫忙,既你也有這個意思,那再好不過,你們賀家的底下人也好,其他朋友也好,麻煩多弄些人來。」
  
  賀雲欽道:「一個小時後我給你答覆。中午我要去接紅豆。」
  
  紅豆目下跟她哥哥母親在家,論理虞家該很安全,因為出了前次的事,想必虞崇毅已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但他還是不放心,非要親眼看到紅豆才覺安全。只等王彼得掛了電話,便會給同福巷打電話,再三叮囑幾句。
  
  「那若是我查到了什麼,一會就去同福巷找你。」
  
  ***
  
  紅豆一到家便跟母親打聽小姨的事。
  
  母子三人說完話,虞太太聽女兒說起中午賀雲欽會來,忙令周嫂去買菜,張羅一晌,眼看到近十二點了,果然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不只賀雲欽,王彼得和顧筠也來了。
  
  紅豆訝笑著看向賀雲欽:「你們這是路上碰到的嗎?」
  
  王彼得立在門口對虞太太笑道:「不揣冒昧上門來蹭飯,還望虞太太別見怪。」
  
  虞太太知他是女婿的朋友,上回也是多虧了他幫忙才找到玉淇,自無不歡迎之理,忙笑道:「王探長太多禮了,快請進,噫,顧筠,你怎麼也來了,今日學校裡無課嗎。」
  
  顧筠捧著一大堆書頁,一本正經道:「我是王探長正式聘請的助理,今日正好我請了假沒去學校,聽說王探長忙不過來,就過來給他幫幫忙。」
  
  虞太太錯愕了一瞬,笑起來道:「好好好,我們家這可真是人才濟濟,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偵探,王探長、顧探長,請裡面坐,周嫂,快奉茶。雲欽,知道你來,母親準備了好些你愛吃的菜。」
  
  虞崇毅對賀雲欽道:「飯還要一會才能上桌,大家可要到書房議事?」
  
  紅豆正要跟賀雲欽說當年春鶯裡的事,正有此意,忙對顧筠和王彼得道:「我們進裡屋吧。」
  
  五人進了書房,虞崇毅拉開百葉窗簾,讓充沛的陽光灑進來。
  
  紅豆給諸人奉茶。
  
  王彼得坐到沙發上,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歎道:「白鳳飛這女人極會藏跡,我派出去的人各處都鑽去了,硬是沒發現她躲在何處,雲欽,眼下只能指望你的人下午能有什麼收穫了。」
  
  顧筠不緊不慢走到桌邊,將手中一遝報紙攤到桌上:「探長,我覺得不必急, 昨天您交代我剪裁近日所有大小報紙,這是我今早裁下來的各大報紙,您看看這條。」
  
  幾人湊攏一看,就見一張花邊小報上寫著,近日南京有位大人物要來,因這人久仰白鳳飛大名,指明要去刻羽戲院唱戲。
  
  賀雲欽看見那人名字,瞇了瞇眼。
  
  紅豆錯愕了一瞬,點點頭道:「白鳳飛就算膽子再大,總不敢得罪這位大人 物,如果屆時那人相招,她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到了那日,我們趕去刻羽戲院,在兇手動手之前將她搶下來便行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4 10:39 PM

第63章
  
  虞崇毅拿起報紙逐字逐句看過去,可是文章裡只說那人近日會來,通篇未提及具體日期。想想也是,似這等要員,為著自身安全的緣故,怎會輕易對外洩露行程。
  
  他遲疑道:「既不知具體日期,我們如何去刻羽戲院佈署?」總不能天天買票進裡頭聽戲。
  
  王彼得裝作不經意看一眼賀雲欽,嘿嘿笑道:「放心,倘若那人真打算來上海,自有人能弄明白是哪一日。對了,顧筠,趁賀雲欽也在,你把你這兩日整理好的筆記拿出來,我們大家好好梳理一下案情。」
  
  紅豆正疑惑地望著賀雲欽,聽了這話便道:「王探長,容我打岔一句,上回我跟賀雲欽提過我小姨的事,一來因為她自縊之處有很多煙頭,二來事發地點在春鶯裡,為了這事,我上午特地回家問我母親打聽。」
  
  王彼得對此事依稀有些印象,紅豆如此慎重,他不免也肅然幾分:「哦,虞太太怎麼說。」
  
  紅豆沉吟了一會,起身道:「畢竟我並非當事人,有些細節還需我母親來複述。」
  
  女婿來家吃飯,虞太太恨不得拿出畢生絕學,正在廚房親自監督幾樣菜的火候,被紅豆好說歹說才請進書房,坐下後,歎口氣,黯然道:「這件事過去十一年了,一說我心裡就難過,要不是紅豆一再追問,我是一個字也不願提。不過紅豆說得也對,既然當年我能覺得不對勁,也許此事確有蹊蹺,說出來請大家剖析一二,也是應該的。」
  
  她揉了揉眉心,愀然道:「丙寅年中秋節前後,紅豆小姨在女子中學讀書,不知怎麼認識了富榮洋行的大少爺,一來二去的,兩人就談起了戀愛。」
  
  「富榮洋行?」幾人微訝,傅子簫在去大興洋行前,正是在富榮洋行任職。
  
  虞太太不明白為何大家都露出吃驚之色,狐疑道:「對,就是富榮洋行,這洋行現已倒閉了,那少爺當年也才十七八歲,叫程冠之。小妹出事後,我和紅豆舅舅因為懷疑小妹的死因,特去洋行向程冠之討說法,可是這人先是對我們避而不見, 接著又患了癆病,不久便病死了,富榮洋行的程老爺痛失愛子,無心打點生意,未過多久,洋行生意就一落千丈,次年便倒閉了。」
  
  原來這人已死了?
  
  賀雲欽問:「岳母當年是怎麼發現小姨自縊的,那間教室除了地上有煙頭,可還有其他不妥之處。」
  
  虞太太道:「小妹發現程冠之移情別戀,早在出事前頭幾日就有些心神恍惚了。我回娘家見妹妹茶不思飯不想,短短日子就瘦了許多,問她究竟出了何事,她起初怎麼也不肯說,架不住我一再逼問,這才露了兩句口風。出事那天,小妹說約了人去百貨公司買東西,下午便出門了,可是直到晚上八點仍未回來,我們一家人只當小妹又去找程冠之了,便出去四處找尋,找到快十一點的時候,我們才發現小妹在附近一家女子中學的教室裡自縊了。」
  
  說到這,虞太太眼圈一紅,紅豆本就偎著母親,忙拿帕子給母親。
  
  虞太太拭了拭淚:「當時那教室裡沒點洋燈,黑漆漆的一片,虧得我們跟人借了電筒,不然恐難發現我妹妹的屍首,照亮了一看,我妹妹就孤零零的掛在梁上,我們嚇得魂飛魄散,忙手忙腳亂將妹妹抱下來,然而太晚了,我妹妹身子都僵了,我母親怎受得了這個,當場就昏死過去。」
  
  王彼得歎口氣,對賀雲欽道:「十一點左右發現屍首,彼時已出現屍僵,可見虞太太的妹妹遇害時間應是晚上九點前後。」
  
  「煙頭呢。」賀雲欽提醒道,能讓岳母至今能記得,可見當時地上的煙頭極多。
  
  虞太太怔了一下:「對,煙頭,我們一家人怎麼不信妹妹會自尋短見,邊哭邊去巡捕房報案,又找了附近的大夫來,惟盼著妹妹還能有救。當時大家心亂如麻,根本沒留意地上的光景,擺放我妹妹屍首時,我才注意到地上有好些煙頭,後來巡捕來了,我就對他們說我妹妹從不吸煙,這些煙頭來得蹊蹺,需好好查一查。可是當時巡捕根本不接腔,後來仵作驗屍也說我妹妹是自縊無疑。」
  
  賀雲欽問:「岳母可還記得那煙頭的牌子?」
  
  虞太太苦笑道:「上午紅豆就問過這個,可是這過去好些年了,誰還記得起? 就知道是個大路貨牌子,不貴,隨處都能買得到。」
  
  頓了頓又道:「雖說我和哥哥都覺得妹妹不可能就這麼尋短見,可是領回妹妹屍首後,我們仔細驗了驗,除了脖子上的縊痕,的確不見外傷的痕跡,加之妹妹畢竟年輕,為了一個程冠之,出事前就已經神不守舍,一激之下鑽了牛角尖也是有的,只恨程冠之自己也得了病,我們想討說法都沒地方討,沒多久我母親憂憤成疾,我和哥哥忙著照顧母親,這件事也就徹底撂開手了。」
  
  王彼得將整理出來的一份名單呈給虞太太看:「您看看這上面的人可認得?」
  
  虞太太將紙舉到眼前,微微拉開距離,瞇縫著眼道:「傅子簫?春鶯裡的小流氓,怎會不認得?長得倒是人模狗樣的,可惜一肚子壞水,當時紅豆小姨出事,我們去富榮洋行算帳,就是他替他家少爺出來擋駕,富榮洋行倒閉後他又去了別處, 聽說如今風光得很,哦對了,當時我娘家附近來了個不出名的戲班子,這傅子簫曾跟裡頭一個花旦有過首尾。」
  
  「花旦?」紅豆一怔,「是白鳳飛嗎?」
  
  虞太太望著女兒道:「那時候我白日忙著幫你父親打點鋪子的生意,晚上照顧你們兄妹,哪有機會總回娘家,我也是無意中得知傅子簫迷上了個戲子。當時那戲班子在春鶯裡大演其戲,聽眾寥寥,但有位洋人似乎在研究所謂滬上民情,常支著相架在附近照相,有一回我跟你舅舅碰巧路過,不小心被照了進去,後來這照片被你舅舅收起來了。我去找找,那照片應該還在。」
  
  說著便拉開門出去了,不一會去而複返,手中果然有張舊照片。
  
  幾人湊攏一看,是個露天戲臺,戲臺空著,但底下長凳上人頭攢動,看樣子正等戲開台。
  
  除了虞太太和潘複生兩人正對鏡頭,多數人僅有背影或是側影,難以辨清模樣。
  
  「洋人將這照片登了報紙,還配了一篇文,因為上頭有我們兄妹的照片,你舅舅特意裁下來當照片。」
  
  紅豆逐一看過去,忽然眼睛一亮,指了指第一排一個小夥子道:「這人是不是陽宇天?」
  
  這人雖不及白鳳飛那般如雷貫耳,但也算小有名氣,何況武生日日需練筋骨,雖說隔了十來年,陽宇天模樣身板均未走樣,因此紅豆一眼就認出來了。
  
  顧筠指了指右上角一個角落:「這個人我看著有點像鄧歸莊,我們神秘組織團契是鄧學長創建的,團裡有他當年的照片,秦學長介紹團契淵源時,我曾見過那照 片。」
  
  幾人看去,就見一個清秀青年,高高瘦瘦立於一邊,正仰頭看著那空蕩蕩的戲臺。
  
  細辨之下,的確有些鄧歸莊的影子。
  
  除了這兩人,照片上再未看到面熟之人。
  
  賀雲欽盯著照片道:「畢竟事隔多年了,這照片又模糊,若非極有眼力之人, 很難光憑一張照片找人。」
  
  紅豆聽了這話,腦子裡模模糊糊閃過一個念頭,可惜那念頭輕得如同柳絮,轉眼便消彌無痕。
  
  虞太太在一邊插話道:「戲班子後頭不遠就是紅豆小姨出事的那學校,說起來那學校真是邪門,紅豆小姨出事後沒多久,又有一個女學生在學校裡上吊,聽說最後也是不了了之。那時節也是洋人帶來一股壞風氣,到處宣導什麼自由戀愛,偷偷摸摸背著家裡談戀愛的女學生不少,若是不幸遇上個花花腸子,女孩子就此壞了名聲,投江的、自縊的,甚或服毒的,一點也不稀奇。」
  
  賀雲欽大感意外,抬眼看向虞太太道:「當時學校還有人自縊?也是丙寅年嗎,岳母可還記得那女學生是誰?」
  
  虞太太道:「也是丙寅年,小姨出事後不久,頂多兩月。但那個女學生我應是不認識,不然別人說起的時候,我總該對那孩子的名字有印象才是。」
  
  王彼得坐不住了:「春鶯裡眼下住著不少老人,細細打聽總有人記得此事,可惜春鶯裡女子中學早閉校了,不然一查校誌便知。」
  
  周嫂在外敲門說飯已擺好了,幾人於是只得出來。
  
  飯畢,賀雲欽對王探長道:「紅豆身體還有些不適,前次又出了那樣的事,我不想讓她再插手這案子,一會我就送她回家休息。雖說白鳳飛不日會在刻羽戲院登台,但兇手很有可能在那之前將其找到,所以我找了一撥人打聽白鳳飛的下落,另一撥人則負責盯梢鄧歸莊,不過這些人眼下忙其他的事,晚上方能就位,在此之前,還請王探長讓手下好好盯緊鄧歸莊,千萬別出什麼差錯。」
  
  王彼得道:「自該如此。我下午帶顧筠他們去春鶯裡打聽另一個女學生的事,有消息再給賀公館打電話。」
  
  虞崇毅道:「打聽消息我還算有經驗,不如我也跟著去趟春鶯裡吧。」
  
  紅豆又跟母親哥哥說了幾句話,這才跟賀雲欽回了公館。
  
  兩人甫一進門,管事便悄聲說太太在樓上小宴會室跟人打麻將,因來了不少政要的太太,二少爺和二少奶奶理應前去打招呼。
  
  賀雲欽一訝,道:「知道了。」
  
  看看紅豆,見她並無反對之意,便拉著她上了樓,尚在走廊就聽見活潑輕俏的說笑聲,可見來人不少。
  
  到了宴會室內,果然熱鬧得很,屋裡一共擺了三桌,來的全是女賓,滿眼珠光寶氣,除了正打麻將的太太們,還有好些衣飾體面的千金小姐。因下午無課,賀竹筠和段明漪也在座。
  
  這邊賀雲欽和紅豆儷影雙雙進來,座上一位太太定睛一看,眼底閃過一抹驚豔之色,笑道:「你們老二這般出色,我早就好奇二少奶奶該是什麼模樣,可惜上回你們老二大婚我在重慶,沒能趕過來參加婚禮,今日看了,這模樣氣度真是沒話說。」
  
  眾人紛紛朝二人看來。
  
  賀太太瞟一眼兒子兒媳,嘴裡不忘自謙:「還算馬馬虎虎,學校裡功課也好,年年都是頭等,先生們都喜歡得不得了,平時這小倆口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我這老太婆想插嘴都插不上。」
  
  眾人見她臉上笑得極暢懷,知她中意這兒媳,看向紅豆的目光不免更溫和熱絡了幾分。
  
  賀雲欽領著紅豆到裡頭,笑著一一替她做介紹。
  
  紅豆甜笑一圈下來,就聽賀太太道:「明漪,你早上就不舒服,紅豆既來了,便讓她陪客吧,你該回屋歇息便回屋歇息,不必強撐。」
  
  紅豆一看,段明漪的確氣色不佳。
  
  聽了這話,段明漪只微微笑道:「難得幾位伯母和我這幫好朋友來上海,別說我身子早見好了,即便未好,也該奉陪到底,王伯母,你這牌出錯了,連我這麼淺陋的牌技都知道該出八筒了。」
  
  賀蘭芝對紅豆笑道:「明漪這些朋友們弄了個俱樂部,過幾日會有節目,到時候紅豆一起來玩。」
  
  賀雲欽面色稍淡,轉臉看向紅豆,問:「想去玩嗎?」
  
  這意思分明是要她回絕,紅豆剛要答話,賀竹筠想起前幾日聽二哥隨口說要教紅豆德語,沒空輔導她功課,便捂嘴笑道:「二哥這些日子天天讓二嫂跟他學德語,二嫂都要忙死了,未必得空。」
  
  眾人一怔,哄堂不已:「賀太太,你剛才說你們老二喜歡老二媳婦,我還納悶,新婚夫妻哪有不恩愛的,這下可算是知道了。德語何其難學,二少爺肯親自教,可見對二少奶奶極富耐心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4 10:50 PM

第64章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紅豆臉頓時燃得能燒起來,賀雲欽倒是一貫的穩如泰山,連臉色都未變一下。幸而這時下人過來送茶飲,紅豆忙藉著招待諸人的機會,將這話掩了過去。
  
  一屋子全是女眷,賀雲欽跟幾位長輩打了招呼,略站了一站,對紅豆道:「我還有幾篇文章待寫,先回屋了。」
  
  賀竹筠拉了紅豆坐下:「二哥你就放心走吧,二嫂還能給咱們吃了不成。」
  
  賀雲欽笑了笑,連頭也未回,一徑出了屋。
  
  賀竹筠逐一給紅豆介紹在座這些淑媛,有位姓黃的小姐生著張尖尖的白淨瓜子臉,似乎跟段明漪是表親,見了紅豆,將一隻胳膊擱在段明漪的肩上,衝她嬌笑道:「二少奶奶這旗袍顏色新鮮,不知在何處做的。」
  
  紅豆笑道:「成親前置辦的嫁妝,當時好幾家鋪子都做過,我也記混了,這件麼,應是鼎祥做的。」極平淡的語氣。
  
  幾人微微一笑,她們來前便聽說這位二少奶奶寒門小戶出身,雖說也在學校正經念書,全賴這一身好皮相才迷住了賀雲欽。可聽這話裡意思,原來娘家竟也算殷實。
  
  黃小姐望一晌紅豆白嫩得能掐出水來的臉龐,笑著頷首道:「這料子也就算了,難得是這顏色,過於刁鑽鮮辣了,我就沒見幾個能壓得住的。」
  
  說著便一戳段明漪的臉蛋:「把你比下去了。」
  
  段明漪淡笑著轉移話題道:「你們剛才商量俱樂部的事,我聽了你們所有人的發言,覺得構想不錯,但仍欠成熟,若只擬些小題目,時日久了,難免淪為沙龍式的茶話會,到時候給先生們聽見了,一定又要發表針對女性胸襟和見識的攻擊了。我意思是提前做好設計,比如成立一個秘書會,每回討論什麼、邀請哪些來賓,都需有個章程。」
  
  紅豆靜靜喝了口茶,段明漪這是要弄個滬上名媛俱樂部不成。
  
  賀蘭芝插言道:「明漪,我記得你學的是文學,怎麼這語氣活像政治系出來的,也就寧崢吃你這一套,別人誰受得了,我們女人本就喜歡花花草草風花雪月的,男人要笑話就給他們笑話好了。」
  
  紅豆畢竟半道加入,賀竹筠惟恐她聽不懂,便悄聲解釋道:「大嫂她們在商量下周活動的事,因是俱樂部第一回活動,大嫂想辦得熱鬧點,屆時估計會多邀些嘉賓來與宴。」
  
  紅豆雖對賀蘭芝那番言論不敢苟同,卻也無置喙段明漪俱樂部的興趣,含笑陪著聽了一晌,便起身挨著婆婆打麻將去了。
  
  她記性奇佳,隨便一瞄牌桌,便對諸人手中的牌面大致有了數,待婆婆出牌時,少不得提醒一二。
  
  賀太太出身錦繡,性子卻極為豁達隨性,平生最大消遣便是打麻將,一為打發時間,二為鞏固人脈,怎奈牌技普普,每打必輸,今日在紅豆提點下,竟一氣贏了五圈,一場牌打下來,臉色都紅潤了好些。
  
  打完牌,有人要到後頭花園飲茶,賀家女眷便親自陪這些太太往後頭花園去。
  
  紅豆只說換衣裳,抽身回了房間,推門一看,賀雲欽正在外屋桌前看東西。
  
  室內溫暖寧靜,他身上只著襯衫,袖子高挽著,一隻手裡握著自來水筆,另一手裡端著杯茶正要飲,皺眉盯著桌面,似在思索。
  
  聽到開門聲,賀雲欽頭也不抬道:「回來了。」
  
  紅豆進屋將大衣掛入衣櫃,回到外屋,滿桌子攤滿了紙張,看了片刻,認出是設計鐵路一類的圖紙,訝道:「噫,這是要設計何處的鐵路?」
  
  賀雲欽故意道:「你看得出是設計鐵路?」
  
  紅豆嘟嘴:「你是不是當我不識字?懶得跟你說了。」
  
  扭身便要往屋內走,被賀雲欽一把拽入懷中。
  
  賀雲欽故作正經道:「在下當然知道虞女士是聖約翰的高材生,只是沒想到虞女士除了教育,連工程學都懂。」
  
  紅豆跟他對視,目光情不自禁掠過他高直的鼻樑,緩緩落到他的唇上,凝睇片刻,突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湊近,在他耳邊輕聲道:「我懂的東西可多了。」
  
  話未說完,看他耳根一紅,自己心先砰砰跳了起來,趁他失神的工夫,忙從他腿上跳下來,笑著一溜煙進了裡屋。
  
  賀雲欽伸手一撈,沒能撈住紅豆,呆了一呆,身子往後一靠:「虞紅豆。」
  
  紅豆早關上了隔扇門,在裡面慢騰騰應道:「做什麼。」
  
  「你出來,我們好好說話。」
  
  「我沒什麼跟你說的。」
  
  「你不是跟竹筠說留洋的事嗎,我告訴你怎麼申請學校。」
  
  「我自己很懂申請。」
  
  「有我幫你會事半功倍。」
  
  「我不要你幫忙。」
  
  「我認識很多朋友,美利堅也好,德國也罷,我幫你選一個最好的教授。」
  
  「不用你幫,我反正也不急。」
  
  「你不急我急,你出來,我們好好說話。」
  
  「我就不出去。」
  
  「你不出來我可就進去了。」
  
  紅豆像是嚇了一跳,在屋子裡清脆地嬌笑了兩聲,彷彿真要躲起來。
  
  賀雲欽只覺心尖彷彿有羽毛掃過,癢得無可忍耐,起身走到門邊,尚未抬手推門,門霍地一開,紅豆已從裡面開了門,一會工夫,身上已換了件煙紫色旗袍,手裡拿著件外套,耳朵上一對白玉墜子猶自在腮邊晃動不停,不等賀雲欽將她拽到懷裡,便抬手抵住他的胸膛:「你別亂來,我還要陪女眷,下人很快就來找我了。」
  
  賀雲欽還在等王彼得的電話,本沒誠心亂來,給紅豆這麼一說,反倒正經想亂來了,攬著她的腰,揚了揚眉道:「要不你先告訴我什麼叫『亂來』,平日我們怎麼『亂來』的,為何下人來敲門我們就不可『亂來』?」
  
  紅豆被他一步一步逼到屋內,笑得氣都喘不上來:「賀雲欽,你怎麼這麼壞。」
  
  賀雲欽目光緩緩下移,凝視著她紅灩灩的唇上:「向吾妻求解而已,我怎麼就壞了?」
  
  這時下人在外頭敲門道:「二少爺,王探長的電話。」
  
  紅豆推他道:「看吧,叫你亂來。」
  
  賀雲欽也知王彼得定是查到了不得了的要緊處才會打電話來,不得不放開紅豆,待身體稍稍平復了,才拉著紅豆出來接電話。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4 11:05 PM

第65章
  
  「雲欽,我們才從春鶯裡回來。」王彼得語速又急又快,「這些年春鶯裡改換門庭,老人早不剩多少,顧筠家的老媽子相較之下算住得久的了,據她說,丙寅年在春鶯裡女子中學自縊的女學生共有兩個,一個是虞太太的妹妹,另一個只聽說姓丁,這姓丁的女學生死的時候也才十七八歲,原不住在春鶯裡。兩個女學生死了之後,晚上無人敢去那學校,可老媽子說,學校裡頭那間教室極邪門,三更半夜的常亮起燈,有時還會有腳步聲,當時都傳是鬧鬼,但照我看,會不會當年也有人去查過現場。」
  
  賀雲欽跟紅豆對了個眼:「這丁姑娘當年住何處,叫什麼名字?查了一下午,這些統統都打聽不到嗎?」
  
  「還真就沒查到。」王彼得悶悶道,「我們到春鶯裡女子中學附近的住戶一家一家問,都對虞太太妹妹的事有印象,唯獨叫不上後頭那女學生的名字,因為這孩子既非學校裡的學生,也不住在春鶯裡,不知怎麼就跑到那學校上吊了。我打算派人去周圍的學校再好好打聽打聽,虞先生說他朋友的父親曾做過一段時間法租界的仵作,已經找那人問去了。」
  
  賀雲欽抬手看看腕錶,四點半了:「我找的人應該已經到位了,鄧歸莊那邊如何了,如果你們還忙不過來,我這就過去一趟。」
  
  王彼得剛給助手打過電話:「已到了,都在鄧歸莊外頭的寓所盯著呢,若是一會鄧歸莊有什麼風吹草動,我再給你打電話。」
  
  掛了電話,賀雲欽轉臉一看,紅豆心事重重地坐在沙發上,便拉她起來:「在想什麼。」
  
  紅豆隨手披上外套:「我想的問題多半你也覺得奇怪,那女學生死後難道真有人去查現場,家人還是朋友?」這人既這麼執著,都過去這些年了,理應查出些什麼了。
  
  賀雲欽腳步一頓,皺眉道:「還有可能是兇手。」
  
  「兇手?」
  
  他看她一眼:「如果小姨和這位姓丁的女學生死因都有異,兇手為何要殺害她們,殺人地點為何選在學校裡?兇手殺人後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事後當然可能去現場再排查一遍。」
  
  紅豆猶自思考,賀雲欽目光已經落到她身上那件大紅色外套上,紅豆失蹤時,身上穿的正是這件衣裳,昨天下人已重新將衣服漿洗過了,早上才送過來。
  
  「紅豆。」賀雲欽摸摸鼻樑,眼底浮現一抹困惑,「那晚兇手的模樣你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紅豆微訝:「為何這麼問?」
  
  「當時我朋友找到那輛車的時候,雖然你不在車裡,但他們在後座發現了你的外套。」
  
  紅豆一怔,藥物作用下,這件事她幾乎沒有印象。
  
  「被那人襲擊時,你記得這外套是穿在身上還是拿在手上?」
  
  紅豆回憶道:「原是穿在身上,但因在學校裡找顧筠,我身上出了汗,就把外套脫下來挽在胳膊上——」
  
  她一頓,當晚下了雨,天氣有點冷。歪頭想了想,篤定點頭道:「被那人追上時,因我掙扎得太厲害,外套掉在了地上。」
  
  「兇手應是不想讓人立即發現你的行跡,帶你走的時候順手將外套給撿起來了,你再好好想想,你中途醒來的那次,外套在不在身上?」
  
  紅豆緩緩踱了兩步,試著去回憶當時的情景:「我只記得口渴,想找水喝,腦子裡昏昏沉沉的,以為自己在家裡,擰開門就出來了。」
  
  如今再仔細回想,那扇她誤以為的房門應該就是車門。
  
  「然後我記得有點冷,又冷又渴,滋味難受極了,那外套麼——」
  
  記憶太零碎了,東一片西一片的,極難重組起來。
  
  想了許久,隱約捕捉到一點模糊的片段,黑暗中,依稀記得耳邊衣料窸窣的聲音。
  
  她臉色微變,愕然抬臉看著賀雲欽道:「那外套好像是蓋在我身上,我起來的時候才滑落下來。」
  
  兩人一時都未開口,只覺得疑團百出。
  
  兇手擄走紅豆而不殺她,勉強可以用不願濫殺無辜來解釋,可是就算這人再仁慈,總不至於寬厚到關心一個陌生人的冷熱。
  
  賀雲欽面色複雜地望著紅豆:「我懷疑兇手不僅是認識你,還對你有種特殊的憐憫之心,而且如果他對你有一定的瞭解,應該知道隨著你記憶力的恢復,會慢慢想起更多細節。而這人不會等到你完全想起來那一天,下手的速度也許比我們想的還要快,如果鄧歸莊不是兇手,至少也該是知情人之一。」
  
  他臉色微沉:「不行,我得馬上去他寓所一趟。」
  
  紅豆忙跟上幾步,若家裡沒有這些政要的太太,她定會纏著賀雲欽一起去,今晚忙於應酬,跟著去是萬萬不行了,只得打消念頭,在後頭道:「要是有什麼進展,記得給我打個電話。」
  
  賀雲欽點點頭道:「如果我回來得晚,你別等我,自己早點睡。」
  
  就在這時候,身後電話鈴突兀地響了起來,因為兩人正滿腹猜疑,那鈴聲於刺耳之外還有種悚然的意味,都吃了一驚。
  
  賀雲欽本已拉開房門了,跟紅豆對視一眼,又走到書桌前接電話。
  
  「賀雲欽。」王彼得的聲音前所未有的焦灼,「鄧歸莊死了。」
  
  紅豆原就貼著賀雲欽在聽,王彼得嗓音又大,這話一字不落地落到她耳中,臉色驀地一白。
  
  「死了?」賀雲欽呆了一呆,靜了片刻才開口,「何時發現的?已經確認過了?」
  
  「你派來的人剛到鄧歸莊寓所外,一去就問我新招的那兩個助手,得知鄧家一整日都未有人出來,覺得不對勁,便翻牆進了鄧家寓所,到了樓上才發現鄧歸莊已自縊了,忙出來給我留的號碼打電話,怪就怪我那幾個助手沒經驗,一整天都沒發現不對勁。我現在正往鄧歸莊的寓所趕,雲欽,你若得空,趕快來一趟。」
  
  賀雲欽掛下電話就往外走。
  
  紅豆忙也跟上,鄧歸莊既能借農耕類工具的書來看,說明他早起了防範之心,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兇手依然能敲開他的門。
  
  她越想越覺得不安:「他是自縊還是被殺,若是被殺,兇手到底是誰。」
  
  賀雲欽臉色也不大好看,走到門口,忽又停下:「你找出婚禮上的名單,找找裡面你熟識的人。」
  
  紅豆正有此意,忙點頭道:「好。」
  
  兩人出來,走廊上就遇到賀竹筠:「二嫂,又來了好些太太,都是南京來的, 母親正到處找你呢。」
  
  賀雲欽停步對紅豆道:「你去吧,有什麼發現我會給家裡打電話。」
  
  紅豆只得斂了異色,跟賀竹筠走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5 11:04 PM

第66章
  
  屋子主人的死訊尚未傳開,鄧歸莊的寓所外僅有王彼得的助手及賀雲欽派去的底下人把守,報了警,員警暫未趕來。巷口靜悄悄的。
  
  賀雲欽在馬路邊停好洋車,剛到門口就遇到王彼得,他剛勘察完屋子出來,一見賀雲欽就道:「鄧歸莊死亡時間是今晨六點左右,當時我助手尚未過來。鄧歸莊眼下獨居,家中只雇著一個下人,昨天傍晚鄧歸莊說這兩日要靜心做事,讓下人出去住幾天,下人正好要回家照料老小,便回家住了一晚,今日又忙著給母親抓藥,到傍晚才拎著菜進屋。鄧歸莊是在二樓書房裡上吊的,但現場跟前幾次有些不同。」
  
  賀雲欽進了客廳,果然看上次那個領他們進屋的下人惶惶立在一邊,茶几上擺著一杯未飲的茶,旁邊擱著一隻西洋琺瑯煙灰缸,然而裡頭光亮如新,半點煙灰都無。
  
  他收回視線,三步兩步上了樓。
  
  鄧歸莊的屍首已從梁下取下來了,得第一次來鄧家時,此人不修邊幅,頭髮亂蓬蓬的,這次頭髮卻梳得一絲不亂,腳上皮鞋擦得錚亮,身上一件海天青色長袍亦是簇新平整。
  
  他蹲到屍首邊細看。
  
  王彼得早前已進行過簡略的屍檢,衣領裡縊痕清晰可見,略一翻檢,屍首表面不見其他傷痕,從指甲和屍斑率先出現的部位來看,應是窒息死亡無疑。屍首頭側有根吸了一小截的煙頭,已被王彼得用紙袋固好,撿起一看,是長樂牌。
  
  他起身環顧四周,屋內有一扶梯,估計是王彼得為了查看房梁臨時弄來,便搬過那梯子上去,一看才知為何王彼得說這次跟前幾次有不同了,因為從房梁上的灰塵範圍來看,這次死者的掙扎時間和幅度較之之前小了許多,怎麼看都符合正常自縊的痕跡。
  
  他滿腹疑問下了扶梯,從懷中取出袖珍手電筒,細細在房中每一個角落盤查一遍,然而一番檢查下來,房間裡並無上回使用殺人工具留下的釘痕及細繩纖維,不覺呆立在房中。
  
  「難道是自殺?」
  
  他疑惑地看向地上煙頭。
  
  「我也是這麼想的。」王彼得望著房梁,「可如果是自殺,這煙頭又是怎麼回事,是鄧歸莊吸完煙上吊,還是有人在邊上吸煙親眼看著鄧歸莊死了才走?」
  
  若是後者,也太令人不寒而慄了,而且鄧歸莊若不是瘋得不輕,怎會乖乖自縊。
  
  兩人下了樓。
  
  「王探長。」那下人走近,一開口牙齒便直打顫,「我們先生是、是怎麼死的,不是被人給害的吧。」
  
  賀雲欽端起茶几上那杯茶端詳,裡面茶葉團團濃碧,橫斜有致漂浮在清綠的茶湯裡。
  
  是碧螺春。
  
  他問:「你家先生平日喝碧螺春嗎。」
  
  那下人木呆呆地搖頭道:「不喝,我家先生只喝銀針,平日待客只用陳茶,這碧螺春是友人送的,因是明前茶,茶色極好,先生只在貴客來才會拿出來待客。」
  
  「昨天你走的時候可替你先生泡過茶?」
  
  「不曾。」
  
  王彼得走近道:「所以這茶是鄧歸莊自己泡的了。」
  
  賀雲欽望著那茶暗忖,鄧歸莊應是早知此人會登門拜訪,不知何故提前遣走了下人,那人來後,還特拿出這罐新茶來招待對方。
  
  熟人?故人?
  
  他問那下人:「家裡可安了電話,這幾日你先生可曾接過電話?」
  
  「家中無電話,先生一貫的好靜,素不喜這些西洋玩意。」
  
  賀雲欽跟王彼得對視一眼,可見鄧歸莊是通過別的法子知道這人會來家中了。
  
  王彼得早前已核對過抽屜裡的部分書信和照片類物事,看完後又一一放回原位,因為未看信件內容,光從扉頁來看,未發現跟賀雲欽紅豆婚禮賓客重合的名字。
  
  賀雲欽回到樓上,明知以兇手的謹慎,就算繼續在書房盤桓也未必會有收穫,仍打開書桌抽屜,重新檢查一番鄧家近半月的拜帖,看了一晌,依舊一無發現,只得下了樓。
  
  ***
  
  消息傳揚出去,是晚不少人來賀公館登門拜訪,連顧太太也帶了顧筠來了,來客極眾,紅豆陪著女眷們應酬用飯,因賀太太著意抬舉紅豆,女眷們大半注意力都由段明漪轉移到紅豆身上,紅豆整晚忙於應對,無暇回房研究那份賓客名單,更無暇跟顧筠交流案情。
  
  鬧到八點,不知誰說難得回上海,提議去西洋大劇院看洋人出演的莎翁話劇,太太們都覺這主意極佳,紛紛應和。賀家於是令人安排車馬,將眾女眷送去大劇院。
  
  紅豆本要陪著一道去,誰知這時賀雲欽回來了,門口遇到,有位年高德劭的鄭老太太對賀太太笑道:「我這老婆子聽不大懂洋文,你們賀家兩位少爺英語都極流利,可惜大少爺素來正經嚴肅,不如你們老二風趣,不知二少爺有暇否,肯不肯陪我們幾個老東西一道去看西洋戲。」
  
  賀雲欽一訝,礙於長輩誠意相邀,不好推卻,看了看紅豆,笑道:「自無不奉陪之理,伯母們先走一步,晚輩稍後就來。」
  
  賀太太笑道:「那你早些過來,也別讓你媳婦跟我們擠一處了,乾脆讓她坐你的洋車。」
  
  紅豆便拉著顧筠留在原地,待目送一行洋車遠去,剛要上車,忽然想起未帶那份婚禮名單,忙要回房取,被賀雲欽攔住:「王探長處有。」
  
  紅豆詫異道:「我們一會會見到王探長嗎?」
  
  賀雲欽替紅豆和顧筠拉開車門,待她們上了車,這才進了駕駛室。
  
  顧筠打算讓賀雲欽半路將她放至顧公館,上車之前就對紅豆說:「明日是是嚴夫子的國文課,我跟你不同,一來國文功課不及你好,二來也不是新婚,他那般嚴厲,待我遠不及待你們這幾個優等生有耐心,我實在不敢再缺課了,不如我將整理好的資料給你,一會你想起什麼要問我,只管給顧公館打電話就是了。」
  
  紅豆剛要答話,誰知賀雲欽看了看腕錶道:「大劇院最後一場戲是晚上九點, 離開場還有五十分鐘,我現在懷疑兇手認識你,王探長他們在那邊等我們,我們先過去碰個面,將線索歸攏一下,看能不能在白鳳飛登臺之前找到兇手。」
  
  顧筠聽賀雲起這麼說,好奇心起來,再不提半路回家之事。
  
  紅豆對賀雲欽道:「你看了鄧歸莊的現場,他也是被同一個兇手殺的嗎?」
  
  賀雲欽將自己的推測說了。
  
  紅豆駭異地跟顧筠對視一眼:「這太詭異了,鄧歸莊怎肯乖乖自縊?」
  
  賀雲欽道:「我們尚不知道這案子跟當年春鶯裡那兩樁自縊案有沒有關係,紅豆,你仔細想想,你認識的人裡有跟本案兇手特徵相符的人嗎?」
  
  紅豆緩緩搖頭:「我整晚都在想這個問題,可是我想來想去,我認識的這些人裡,怎麼也找不到接近兇手外貌之人。」
  
  顧筠淡淡頷首:「連紅豆都想不起,那我就更想不起了。」
  
  大劇院離得不遠,到了劇院門口,賀雲欽未有停車的打算,反繞到一旁的林蔭道,自顧自開到盡頭才停車。
  
  紅豆和顧筠下車一看,見是一座極為幽靜的寓所,賀雲欽拉了紅豆近前,一撳鈴,馬上便有人應門,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管事,見了賀雲欽和紅豆,垂眸躬身道:「二少爺,二少奶奶。」
  
  又對後頭的顧筠點點頭道:「顧小姐。」
  
  紅豆來不及驚訝,賀雲欽領了她和顧筠一徑入內,紅豆邊走邊環首四顧,見是座處處佈置得玲瓏精巧的寓所,便暗猜是賀家的別業。
  
  賀雲欽笑了笑道:「家裡人多眼雜,這地方還算清淨,到此處分析案情不錯。」
  
  說著便穿過一座幽峭清芬的小小天井,到得正房。
  
  客廳裡一盞吊鐘狀水晶燈將屋子裡照得亮如白晝,王彼得和哥哥在裡頭,儼然 一副臨時組建起來的偵探事務所的架勢。
  
  一見他們來,虞崇毅率先起身道:「總算來了。」
  
  王彼得看著賀雲欽道:「南京那位人物已提前來了上海?消息確否?那白鳳飛豈不是藏不了多久了?」
  
  賀雲欽拿起那張攤在桌面上的那份密密麻麻的數以千計的賓客名單:「明天那人會到刻羽戲院聽戲,如果消息傳揚出去,我們頂多還有一個晚上時間找出兇手。先試著縮小範圍吧,紅豆,你再好好想一想,當時虞家都邀請了哪些人來與宴?其中可有有高瘦、穿長衫且手大腳大之人?」
  
  紅豆回憶當晚情形,補充道:「這人不僅高瘦,走起路來還極快。」
  
  她緩緩滑過那份名單:「我父親是獨子,虞家本埠親戚不多,除了我舅舅舅媽,婚禮只邀請了鋪子原來的老人、鄰居,及一些學校裡的先生和同學。可我們家搬進那洋房才一年多,跟這幾位鄰居並不熟識,除了底下的彭裁縫倆口子,這一年來我們跟其他鄰居幾乎未說過話,而且這幾位鄰居想是自矜身份,帖子是接了,根本未來參加婚禮。」
  
  「我母親發了帖子後,忐忑了許久,惟恐三樓的邱小姐會一時興起去喜宴,事後得知邱小姐知趣未去,心裡好生過意不去,送了好些喜果到三樓,所以我這些鄰居根本未去參加婚禮,如果兇手在婚禮上出現過,懷疑樓裡他們根本是沒影的事。至於學校裡的先生和同學麼,高瘦且手大腳大之人不在少數。」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5 11:12 PM

第67章
  
  賀雲欽看紅豆沒有頭緒,對眾人道:「不如我們從頭梳理一下線索。」
  
  「第一位遇害者陽宇天,於上月初十被發現死於刻羽戲院,經過痕跡檢查,此人並非自縊,而是被人用滑輪類的工具吊上房梁後勒斃,屍檢證實陽宇天死亡時間大約為九點至十點左右,因發現陽宇天屍首時,不少人聞訊去後院看熱鬧,地面被糟踐得一片狼藉,故未發現單獨的長樂牌煙頭。但從房間那種特殊的作案工具來看,此人應是本系列案第一個受害者。」
  
  「第二位遇害者許奕山,於本月十八日,也就是我和紅豆婚禮當晚,死於自家寓所,經現場痕跡檢查,此人同樣是被滑輪吊上房梁後偽裝自殺,而且跟上回不同,這回許家臥室地面上明確丟擲了長樂牌煙頭,而許奕山平日只吸三五牌。因為許太太是在婚禮上臨時起意去娘家打麻將,故我們懷疑兇手當時也在婚禮現場。」說著便從懷中取出自來水筆,將後一句話用筆寫於紙上,並注明關鍵線索一。
  
  「第三位遇害者傅子簫,於本月二十二日被害,跟前兩次不同,遇害地點並非受害人寓所,而是聖約翰後門處廢舊教室——關於兇手為何改變作案地點的原因,從傅子簫家中境況便可推測一二了。此人是本埠有名的大買辦,身邊光姨太太便有六個,家中供使喚的下人更是多不勝數,如此人多眼雜之處,兇手自然不方便下手,只能將其從家中約至偏僻之所,因行兇時不小心被紅豆撞見,兇手不得不臨時改變了計畫,傅子簫因此成為本案唯一一個直接被勒斃的受害人。當然,凶案現場同樣有長樂牌煙頭。」
  
  「但由於傅子簫遇害當晚發生了幾件不尋常的事——顧筠被襲擊,紅豆被兇手帶走,我們因而掌握到了極多的線索:高瘦,穿長衫,手大腳大,鞋碼43,走路速度快,平日也許並不吸煙,但作案時必定吸煙,襲擊顧筠的原因麼,很可能跟那幾本工具書有關,值得注意的是,據後巷麵館那位目擊者稱,此人駕車帶紅豆逃跑時仍不忘用圍巾遮擋頭面,這一點非常不同尋常,據此我懷疑此人常去聖約翰,並為周圍人所熟知——此為關鍵線索二。」
  
  「至於第四位死者鄧歸莊,他死於家中寓所,從現場勘查來看,是自縊而亡,並非被人謀殺,但鄧家下人說鄧歸莊平日從不吸煙,現場卻同樣發現了長樂牌香煙。而且鄧歸莊自縊當晚,鄧家的確有客登門,鄧歸莊事先得知此人要來,不知何故提前便將下人遣走,為了款待此人,還拿出平日只用來招待貴客的碧螺春。」
  
  他說完,抬眼看向眾人道:「整個案件清楚了嗎?」
  
  「清楚了。」
  
  賀雲欽摸摸下巴道:「縱觀本案,兇手唯一兩次露出破綻就是襲擊顧筠和紅豆那晚。兇手襲擊顧筠的目的成謎,但不能排除跟那幾本工具書有關,而圖書館的借閱記錄顯示近三月只有顧筠和鄧歸莊借過,前者被襲擊,後者自縊。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兇手雖然未借書,但有辦法查到圖書館的借閱記錄——加之前面的兩條關鍵線索,我懷疑兇手可能是聖約翰的學生、先生或是文員之類的雇員。」
  
  「而且。」他面色複雜地望向紅豆,「雖然我們不能確定兇手當晚是不是曾親自將外套覆在紅豆身上,但從此人當晚擄走紅豆後的一系列前後矛盾的行為來看,我依然認為此人認識紅豆。」
  
  一條條線索擺在眼前,由不得眾人不信,虞崇毅看一眼妹妹,納悶道:「難道兇手真是聖約翰的?可他的動機是什麼?」
  
  幾人湊攏看婚禮名單,當日聖約翰來參加婚禮的先生和學生統共有百餘人,剔除掉女先生和女老師,還剩六十餘人。
  
  紅豆對著名單逐一回想這些人的身高相貌,也許聖約翰太養人,這六十人當中,上至校長詹森爵士,下至同系同學,無有不高大挺拔的,可疑物件太多,總不能一個一個去查誰穿43碼鞋。
  
  紅豆思忖著道:「我總覺得這幾名受害人彼此都認識,而且共同遵守一個秘密,大家光看本案的幾名相關人就知道了——第一位白鳳飛,此人在陽宇天遇害後第一反應是找王彼得來查案,可是事後卻避而不見,眼下更是藏匿無形。第二位傅子簫,此人遇害前一月便心神不寧,近日更打算去蘇州別館小住。第三位鄧歸莊,鄧先生遇害前曾借閱過工具書,不知是不是也對那幾人的死起了疑心,所以才去借書來研究。」
  
  賀雲欽點頭道:「若是單獨來看,這些不尋常之處都不能成其為有價值的線索,但匯總在一起就很耐人尋味了。王探長,中午我請你拿著我岳母那張報紙剪下來的照片去幾名受害人家中打聽,打聽到什麼了。」
  
  那照片年代太久遠了,他們幾個僅能認出照片中的陽宇天和鄧歸莊。
  
  王彼得道:「你這法子的確管用。我先去的傅子簫家,他那些姨太太都是近年娶的,誰也不知道十一年傅子簫的模樣,但傅家下人因為傅子簫發跡前便跟隨他,一眼就從照片認出來了,喏,就是這個人。」
  
  說著將那張照片攤在桌上,幾人一看,果然用筆圈出了好幾個人頭,王彼得所指的那人坐於第二排長凳,大約二十多歲,穿短褂,板寸頭,模樣生得極好。傅子簫這幾年縱情聲色,早就走樣變形,若非知根知底的人,根本無法將照片上的俊俏後生跟現在大腹便便的中年買辦聯繫在一起。
  
  王彼得又指了指另一個穿長衫的戴眼鏡的青年:「這個是許奕山,下午去許家問了許太太才認出來。十一年前此人還在南洋公學念書。」
  
  顧筠在旁邊一一記錄:「陽宇天、鄧歸莊、傅子簫、許奕山,四名受害人全在照片上。」
  
  紅豆找了一圈:「既是戲班子唱戲,為何不見白鳳飛。」
  
  王彼得道:「本打算去刻羽戲院打聽,誰知剛從許家出來就得知了鄧歸莊的死訊,我忙著往鄧家趕,自然也就顧不上去刻羽戲院了。這照片年代久,人又多,若非舊識,誰能光從照片上找出想要找的人?反正我是沒見過這等目光如炬之人。」
  
  顧筠推推鏡架道:「我們系裡有位先生就有這本事,只需兩回就能記住所有學生的相貌,點名根本不用名簿,任誰也別想逃他的課。」
  
  賀雲欽目光一動,抬眼看向顧筠:「這人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嚴夫子?此人多高?多大年紀?」他聽四妹提起過兩回,記得這位先生教學極嚴苛,訓起學生來氣勢驚人,四妹極怕這位先生,最不喜上國文課。
  
  顧筠跟紅豆對視一眼。
  
  紅豆面色微變,顧筠素來平靜的表情也起了絲微瀾,許久才道:「嚴夫子大概六十多歲,身高麼,只知道很高。」
  
  賀雲欽便要拿那份婚禮名單來看,這時虞崇毅指了指照片一個梳長辮的少女道:「這人是誰?跟鄧歸莊認識嗎?」
  
  這少女上面穿件齊腰短襖,底下長裙,一副女學生打扮,所站之處離鄧歸莊不遠。鄧歸莊看著空蕩蕩的戲臺,少女卻看著鄧歸莊,因側對鏡頭看不到正臉,但光從側臉來看,這少女輪廓極秀麗。
  
  紅豆思緒仍停留在前面的事上,越想越不安,心不在焉道:「難道是鄧歸莊的戀人?」
  
  王彼得道:「晚上我問過鄧歸莊的母親,她不記得鄧歸莊談過戀愛,當年鄧歸莊為什麼突然去北平,她也是至今未弄明白。」
  
  虞崇毅道:「下午去問了我朋友的父親,原來我記錯了,我這朋友的父親根本未在法租界巡捕房做事,但他家對面鄰居有個做仵作的朋友,從前聊天時,他曾聽這人說過丙寅年春鶯裡女子中學學生自縊的事,前面那個是我們小姨,後面那位姓丁的女學生因住在貢橋一帶,離他家不遠,故他至今有印象,如果我們去貢橋仔細打聽,應該能知道這丁姓學生的底細。」
  
  賀雲欽看看時間,快九點了,戲要開場,他和紅豆得走了,沉吟一晌,對王彼得道:「明日南京那人要去刻羽戲院聽戲,因隨行女眷多,人多嘴雜,我估計這消息今晚就會傳遍上海灘,到了明早,自然會有不怕死的報紙大肆宣揚此事。」
  
  眾人愕然,如此一來,白鳳飛藏無可藏,必須出來排戲。
  
  紅豆在旁望著賀雲欽,心頭彷彿有一大片陰影慢慢籠罩下來,表情竟透著幾分惘然。
  
  賀雲欽對王彼得道:「所以我們還剩一晚時間,今晚我把我認識的人全都派給王探長,讓他們拿了這份勾選出來的名單,在一個小時之內打聽完這些人的住址,一撥負責盯梢這些人,另一撥則去貢橋打聽丁姓人家的底細。」
  
  賀雲欽一邊說一邊看紅豆,看出她心事極重,也感知到了什麼,默然一晌,對王彼得道:「如果找到了疑似兇手之人,先不急於佈置下一步計畫,隨時給賀公館打電話。」
  
  說罷,便拉了紅豆起身,溫聲道:「別胡思亂想,先去戲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5 11:25 PM

第68章
  
  眾女眷前來聽戲,戲院自是早已提前清場,然而因聞訊趕來的名流不少,隨著來人數目漸多,觀賞席上說笑聲越來越嘈雜,紅豆挨著賀太太在二樓包廂聽戲,賀雲欽則被大姐夫及大哥給叫去了旁處。
  
  聽至一半時,有下人輕聲輕腳自外頭進來,說有電話找二少爺。
  
  紅豆聽了這話,只說要更衣,忙也託辭下樓。
  
  到了走廊上,賀雲欽已打發那下人走了,正立在原地想事,想了一會,本已打算走了,抬眼見紅豆過來,又停下腳步,看著她道:「王探長應查到了什麼,我去回個電話。」
  
  紅豆跟上幾步:「我也去。」
  
  賀雲欽握住她的手,只覺得她的手冰涼濕膩,全無平日的熱度,走了幾步,心中微異,回頭看她道:「紅豆。」
  
  紅豆原在低頭想事,聽了這話,抬起頭來,目光透著幾分茫然。
  
  賀雲欽靜靜望她:「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對勁,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紅豆畢竟被兇手擄走過,雖說當時意識未恢復,但經過這幾日的休整,難保不會想起兇手的什麼特徵。
  
  紅豆面色變幻莫測,當晚在洋車後座時,她迷迷糊糊醒來過一次,在那人開門下車時,於一片昏蒙中,她曾無意識瞥見了這個人的身形及步態。
  
  然而即便有所觸動,她依然安慰自己說,那種迷幻藥最能擾亂人的記憶,那僅是稍縱即逝的印象,並不意味著什麼。

  啞然片刻,她恍惚道:「賀雲欽,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但我眼下還無法確定,我們先去聽王探長查到了什麼,好不好。」
  
  賀雲欽了然望她:「我記得當初我們猜這人能查到圖書館借書記錄,你不肯接腔,揣測那人為何知道顧筠在教育系的專用大教室溫書,你亦不願深談,討論兇手為何用圍巾擋臉時,你更是只寥寥議論了幾句。紅豆,你能不能告訴我,在那人襲擊又放走你的那四十分鐘,你是不是曾經聽見或者看到了什麼。」
  
  在這一剎那間,紅豆臉色變得極為迷惘,彷彿站到了危險的深潭邊,頓生茫然四顧之感,呆了片刻,撫平了心緒,誠心誠意道:「我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她連臉色都變了,賀雲欽雖然滿腹疑問,到底軟了下來,聲音放低道:「好,我知你並未存心要隱瞞什麼,先不說此事,我們先給王彼得打電話,看看他查到了什麼。」
  
  接通電話,王彼得在那頭道:「還記得我們勘測現場時曾議論過兇手的行兇手法嗎?當時你就說過,陽宇天是武生,許奕山也是高大之人,怎麼可能乖乖被兇手吊上房梁,最怪的是,事發當晚,鄰近之人根本不曾聽見受害人呼救。」
  
  「剛才我托的人給我從法租界警署弄出了屍檢報告,原來陽宇天和許奕山生前都服用過一種叫氯胺酮的迷幻藥,死前便已喪失了意識,此藥跟乙醚一樣,本埠只有少數幾家私立醫院有,傅子簫屍檢報告雖暫時未出,但我懷疑這幾人跟鄧歸莊一樣,都曾跟兇手喝茶、交談乃至用膳,正因如此才遭了暗算。可是我就奇怪了,這幾人均非未涉世之人,傅子簫陽宇天尤非善類,究竟在面對什麼樣的人時,才會放鬆警惕?」
  
  賀雲欽看一眼紅豆,紅豆臉色果然又差了幾分,便問:「不是派人去貢橋那邊派人打聽丁姓人家嗎,可有結果了。」
  
  王彼得道:「虞先生自告奮勇剛打聽回來,貢橋根本沒有姓丁的人家,虞先生問了一圈無果,只得換了個問法,又沿著原路,回過頭去一家一家打聽十幾年前有無誰家的女孩子自縊輕生。起初也沒人知道,問到一戶老人才打聽到一件事,十幾年前,這裡住著對中年夫妻,因三十好幾才得一女,倆口子將女兒視為掌上明珠, 誰知這孩子長到十七歲突然跑到女子中學自縊了。這家人傷心欲絕,不久就搬走了,那位老人只記得那戶人家的男人是大學教授,至於姓什麼早不記得了。」
  
  賀雲欽滯了一瞬,開口道:「孩子沒時這人大概四五十多歲,如今又過了十一年,我們的範圍可以稍微縮小一點,今晚你們不妨重點去盯梢婚禮名單上年齡六十歲往上且在聖約翰謀職之人。當然,目前為止,我們並不清楚兇手殺人的目的是否跟丁姓女學生有關,所以其他人也不可鬆懈。」
  
  王彼得看了一回,道:「照這麼說,那便需重點盯梢聖約翰的校長詹森爵士、政治系的劉老先生及國文系的嚴夫子了。」
  
  紅豆勉強扯出幾分笑意道:「可如果跟那件事有關,那女孩姓丁,這幾位老先生可沒一個姓丁。」
  
  賀雲欽默了默,又問王彼得:「依然沒有白鳳飛的下落嗎?」
  
  「沒有。」王彼得懊喪極了,「這女人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若是真心要藏起來,任誰也找不到。」
  
  賀雲欽道:「南京那人最喜彰顯自己平易近人的派頭,明日去刻羽戲院聽戲時,未必會提前清場,屆時若是兇手佯裝觀眾混進去,以兇手的謀略和手段,白鳳飛難逃一死,今晚需盯緊聖約翰那幾個人,另外我們再試著各處找一找吧,倘若能在天亮之前能找到白鳳飛再好不過,剩下的人則全都提前到刻羽戲院前門及後門把守,免得兇手預先進去部署。」

  ***
  
  戲散場後,紅豆同賀雲欽回了賀公館,然而等至淩晨,仍未有白鳳飛的下落,幸而當晚聖約翰那些名單上之人均未有不尋常之處,一夜風平浪靜。架不住賀雲欽強逼著她安寢,紅豆雖然覺得不安,只得心事重重挨著他睡了。
  
  次日白鳳飛仍不見蹤影,但因一整日報上都未有相關新聞,紅豆懸了一天的心多少實沉了幾分。
  
  誰知傍晚下人送報紙來,不過一下午的工夫,竟有半數報紙刊載白鳳飛今晚登台的消息。
  
  賀雲欽盯著報紙不語,紅豆卻霍地起身,思忖著道:「南京那人想來隨扈極多,若真去刻羽戲院聽戲,劇院內外必會布下天羅地網,若是兇手忍不住行兇,定會當場被抓住——不行,我得去學校一趟。」
  
  賀雲欽拉她回來道:「你去學校做什麼?找誰?」
  
  紅豆回頭看他:「這幾人都是學校裡我極為尊敬的老教授,我不希望兇手是他們任何一人,更不希望他們以這種不體面的方式落網。」
  
  賀雲欽看著她道:「正因為我清楚你的顧慮,所以我才讓人盯住聖約翰那幾位老先生的寓所,昨夜為了找尋白鳳飛,更是整夜不敢鬆怠,南京那人身份極複雜,賀家今晚多半會同去聽戲,為了避嫌,我們實在不宜提前在戲院做手腳。紅豆,這案子查到這個程度,我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紅豆定定看著賀雲欽,不過片刻便放軟聲調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這時外頭有人敲門,原來是王彼得打電話來了。
  
  到了書房,就聽王彼得道:「賀雲欽,白鳳飛總算出現了!此女剛才乘了洋車到刻羽戲院,因她許久不冒頭,今晚戲院門口戲迷極多,好在我們在前門及後門盯了一整天,始終未發現有聖約翰的先生或學生進去聽戲。」
  
  賀雲欽看著紅豆道:「好,你們繼續盯著,我們稍後就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6 10:56 PM

第69章
  
  紅豆匆匆回房換了衣裳,同賀雲欽下了樓。
  
  賀家接了相邀的電話,賀孟枚及賀太太早已往戲院去了。兩人到公館門口時,賀甯崢及段明漪剛上洋車。
  
  賀雲欽帶著紅豆另開車出來,路上看紅豆忐忑,便寬慰她道:「自昨晚到今日,聖約翰的幾位老先生均無異常,劉老先生在政治系課研室著書,嚴夫子雖在家中休息,卻整日在書房揮墨。而且剛才你也聽見了,王彼得他們前門及後門盯了一整天,未有聖約翰的師生前去戲院聽戲,所以就算白鳳飛現身,兇手也許臨時改變了主意,不願以身涉險。」
  
  秋雨淅瀝瀝下個不停,潮寒的氣息絲絲縷縷自窗外鑽入車內,紅豆覺得冷,賀雲欽在開車,不便倚著他,只得將大衣穿上,想開口,然而滿肚子話到了嘴邊,全都化作一聲悵然的歎息。
  
  賀雲欽鏡子裡望瞭望她,她應該是有了確定的人選,才會這般難過。可見「過愚」固然不好,「慧極」又何曾是好事。
  
  兩人各懷心事,未再說話,到了刻羽戲院,除了聞風出動的戲迷,尚有不少聽到風聲趕來的本埠名流,細雨如絲,門前水門汀早積了一團團水窪,說來並不是出門的好日子,可眾人熱情絲毫未受波及,車馬陸續而來,人群接踵摩肩,戲院門口堵了個水洩不通,
  
  賀雲欽特將車停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兩人剛下來,便有人那邊喚道:「雲欽。」看過去,原來是王彼得在洋車裡喚他們,顧筠和虞崇毅坐在後座。
  
  紅豆一看見哥哥就道:「哥哥怎麼沒回家。」
  
  虞崇毅苦笑道:「本要回家,因王探長忙不過來,新招的助手又尚不得用,只好臨時請我來幫忙。」
  
  哥哥一向是老好人,何況又因玉淇表姐的事對王彼得心存感激,從前當員警積累下來的那些經驗,這幾日幾乎全都用來幫著王彼得收集線索了。
  
  顧筠麼,即便在車內也不忘認真整理王彼得所要的資料,儼然一副頭號助手的架勢,然而她昨晚聽賀雲欽分析了一通案情,今日又在王彼得指導下整理線索,多多少少猜到了兇手是誰,情緒因而顯得有些低落。
  
  賀雲欽隔著車窗再三向王彼得確認道:「聖約翰那邊沒有問題嗎?」
  
  王彼得下了車道:「盯著的人都說無異動,戲院這邊也不見可疑之人。今日我去聖約翰翻校誌,查到了兩樁事。第一便是我找到了當年跟鄧歸莊同住一間校舍的數學系同學,此人跟鄧歸莊系好友,因十年前鄧歸莊不告而別,兩人幾乎斷了聯絡,據此人說,鄧歸莊念書時的確談過戀愛,但因尚未婚配,鄧歸莊極維護那女孩子的名聲,故他只知那女孩子似在一家女子中學念書,並不知其名姓,也就是那女孩來找鄧歸莊時,此人隔老遠曾見過那女孩一面,我聽了便拿這照片上鄧歸莊身邊那女孩給他看,那人只有點模糊印像,早記不清了。」
  
  「他說鄧歸莊念到第四年時,因為研究稀奇古怪的玄門法術,結識了當時在春鶯裡唱戲的一個絕色花旦,鄧歸莊以前本就在春鶯裡念過一段時間書,一來二去的,就常往春鶯裡跑,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鄧歸莊跟那姑娘生了隙,此後那同學再未見過那姑娘來過,不久鄧歸莊突然得了場大病,險些死在紅十字醫院,病好後便去了北平,一去經年,到今年才回上海。至於第二件事麼——」
  
  王彼得看看顧筠,又看看紅豆,看她二人神色凝重,蹙了蹙眉,歎道:「我查了聖約翰幾位先生的家庭狀況,這幾位老先生中,唯有嚴夫子是十一年前半路調入聖約翰,此前他一直在上海大學任教,因他本人三緘其口,素來又極嚴肅,少有人知道他過去的事,我上午去上海大學打聽才知道,嚴夫子原有個女兒,可惜十一年前因談戀愛自縊了,其妻此後一直纏綿病榻,於三年前亡故。因從校誌上弄清楚了 嚴夫子原來在貢橋的確切住址,我又到他原來所住之處找鄰居打聽,嚴夫子當年中年得女,因極愛惜此女,倆口子雖滿腹墨水,竟也信了一回周易之說,女兒剛落地便帶著孩子去算卦,算卦之人說嚴夫子命裡本無嗣,孩子唯有隨妻姓丁方可免災。」
  
  紅豆臉上血色瞬間褪了個一乾二淨,顧筠搖頭道:「不,這幾日嚴夫子極正常,仍跟從前那般刻板嚴肅,該罵學生時罵學生,該肅紀律時肅紀律,半點都不含糊。我們大家交上去的國文功課每一份都經他仔細批閱,但凡有錯漏不通之處,他老人家統統不厭其煩逐一圈出。」
  
  她說著便回到車上,從後座取出一份手抄稿,為了證明什麼似的,將功課呈給大家看:「你們看,這就是嚴夫子批的功課,教學先生我們見過不少,沒一個像他那般治學嚴謹,我們大家雖怕他,卻也敬他。」
  
  紅豆啞然望著那份朱筆批閱的功課,喉頭彷彿堵著什麼,王彼得張了張嘴,半天都未憋出話。虞崇毅感染了妹妹和顧筠那份強烈不安,斟酌著詞句,以溫和的語氣道:「那個,你們先別胡思亂想,一切畢竟還只是猜測。」
  
  賀雲欽默然片刻,看了看腕錶,對仍在發怔的紅豆道:「剛才路上跟你說了,嚴夫子今日一整天都在家中,倘若兇手真是他,既他未來,也許早改了主意。快七點了,南京那人很快會來,戲馬上要開演,白鳳飛這時估計已扮上了,機不可失, 我們費了許多工夫才打點好戲班子裡的下人,趁白鳳飛登臺之前,我們必須跟其『好好的』談一談。」
  
  紅豆這才如夢初醒,道:「好。」只要嚴夫子未來戲院,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
  
  後門處有條專供貴賓出入的隱秘同道,賀雲欽領著紅豆入內,王彼得等人也跟著進來。
  
  賀雲欽走了幾步,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問王彼得:「你們確定嚴夫子今日一整天都在家中?」
  
  王彼得愕然望著賀雲欽道:「沒錯啊,昨晚他在臥室看書,燈亮至十二點才熄,今日又在書房揮墨,傍晚才去客廳休息,我們的人隔著窗戶確認過了,那人白髮長衫,高瘦挺拔,確是嚴夫子無疑。」
  
  紅豆前頭聽見,更放了心。戲園子裡裡座無虛席,樓下普座,樓上包廂,全是前來觀戲的戲迷,紅豆他們進來時,臺上是刻羽戲院那位跟白鳳飛齊名的武生小金榮,扮的是禁軍教頭林沖,唱的是《山神廟》。
  
  「涼夜迢迢,涼夜迢迢,投宿休將他門戶敲。遙瞻殘月,暗度重關,奔走荒郊 ——一宵兒奔走荒郊,殘性命掙出一條。到梁山借得兵來,高俅啊!賊子!定把你奸臣掃!」
  
  斬奸人、祭酒、縱火焚廟、雪夜奔亡,小金榮今日著意賣好,唱腔不僅空前淒愴,亦絲毫不減豪壯之氣。紅豆因懷有心事,只覺得那小鼓節點太過驚心繁密,每一聲都狠狠敲打在心頭。
  
  這時有人靜悄悄走過來,趁臺上燈熄滅,黑暗中對賀雲欽道:「二少爺,白老板自來後便在後臺廂房裡妝畫。」
  
  賀雲欽點點頭,從懷中掏出一遝鈔票遞給那人,道:「速帶我們去找白老闆。」
  
  那人低眉耷眼藏好那鈔票,推開右手邊一條小門,領著賀雲欽一行人往裡頭回廊走,剛走幾步,便聽後頭觀眾席上一片克制的嗡嗡嘈嘈聲,似是在議論來人,紅豆看了看賀雲欽的側臉,心知多半是那位大人物來了,接下來便要輪到白鳳飛上場了。
  
  沿著回廊走到盡頭,那下人對角門看門的老頭點了點頭,那老頭認出賀雲欽和王彼得,未囉嗦便推開門放行。一排廂房都靜悄悄的,到最靠東側那間,那下人敲門道:「白老闆。」
  
  尚未聽見回應,後頭回廊上由遠而近傳來陣陣紛遝的腳步聲,待那群人到了近前,卻是戲班子老闆帶著隨從親自來請白鳳飛上臺。
  
  那老闆嘴裡本叼著煙斗,看見賀雲欽,忙取下煙斗道:「賀公子?您怎麼來了。」
  
  賀雲欽道:「白老闆失蹤多日,我有事向她打聽,難得回來登臺,我等不及她唱完,特來後院找她。」
  
  這時那下人又敲了敲門:「白老闆,白老闆?」
  
  裡頭無人說話。
  
  賀雲欽跟紅豆對了個眼,就在這時,原本死寂的房裡突然傳出沉而緩的腳步聲。
  
  幾人臉上都露出驚疑的神色。賀雲欽對那下人道:「有鑰匙嗎,快開門。」
  
  那下人踟躕著不動,白鳳飛脾氣爆架子大,未得她允許,誰敢擅自闖入她妝畫的房間。
  
  這時屋裡又傳來板凳挪動的聲音,賀雲欽面色微變,推開那下人,抬腳便踢開房門。
  
  紅豆心知不妥,忙要入內,抬眼一看,手腳一陣冰涼,駭異地怔在門口。
  
  屋子房梁上吊著一個人,正對著門口,因作花旦打扮,水袖長長垂下,滿頭藍翠猶自顫顫巍巍晃動不已,臉上的妝容本該極豔麗,此時卻透著死人才有的青灰。
  
  房中一位白髮老者風度跟從前毫無二致,聽到動靜並未回頭,先是不緊不慢將手裡韁繩收好,接著又理了理不見褶皺的長衫,這才從容看向紅豆和顧筠道:「你們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6 11:06 PM

第70章
  
  紅豆駭然望著嚴夫子,整個胸膛都冷透了。
  
  那下人嚇得連連後退,一不小心,失足從臺階上滾下,痛也不覺得,一徑連滾帶跑出來,揪住戲班子老闆的褲腿,抖著嗓子道:「白、白老闆她——」
  
  戲班子老闆一腳踢開那人,疾走幾步上了臺階,待看清房梁上掛著的那人,一下子噎在了那裡,半晌方回過神,大駭道:「來人吶!殺人了!」那幾名隨從慌亂得想跑,待想起兇犯仍在屋內,又擁回來堵在門口,礙於白鳳飛死狀太慘,一時不敢進屋。
  
  戲班子老闆勉強定住神,然而腿依然直發軟,需扶著人方能站穩,好不容易臉不那麼黃了,一疊聲嚷道:「快,快報官,別讓兇手跑了。好端端的,這是造了什麼孽,外頭還等著白老闆上臺,南京那位老爺我親自去解釋,你們速讓小蕊仙扮上去頂白老闆。」
  
  嚴夫子對外頭的喧嚷一無所動,一步一步走到窗邊的太師椅上坐下,長長舒口氣,緩緩閉上眼。
  
  若是員警趕來,嚴夫子連最後一份體面都沒了,紅豆挪動發僵的腿,抬步要進屋,賀雲欽忙攔住她,以僅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外面很快就會有異動,不用等到員警來,戲院必會大亂。」
  
  紅豆呆了呆,滿腹疑問看向賀雲欽。
  
  賀雲欽沉聲道:「我來處理,你在外面等著。」
  
  說著進了屋,走到嚴夫子面前,到近前俯身一看,頓時呆住:「嚴先生,您服了毒?」
  
  嚴夫子閉目不答,呼吸已有漸緩之勢。
  
  賀雲欽滯了滯,緩緩蹲下身:「嚴先生,就算有罪,自有律條來定奪,是非對錯姑且不論,我們不能見死不救,我先想辦法帶您出去就醫。」
  
  嚴夫子藹然一笑道:「不必了。賀先生,你是厚道人,但我服藥已超過半刻鐘,縱是神仙來了也無救,殺人償命,我當有此報。」
  
  紅豆眼淚無聲滑落下來,終於還是進了屋,到嚴夫子面前蹲下:「嚴先生,學生我……」
  
  想不明白。
  
  嚴夫子閉著眼睛笑了笑:「我有個女兒叫丁琦,若當年沒遭傅子簫等人的毒手,應該跟你的小姨一樣,今年二十有八了。」
  
  小姨。
  
  紅豆詫異地張了張嘴,難道她早前的猜疑竟是真的:「先生,我小姨她——」
  
  嚴夫子睜眼看向紅豆,彷彿觸及了極為心痛之事,臉上浮現一抹異色,良久,方苦澀長歎一聲道:「從陽宇天到白鳳飛,這幾人的確全系先生所殺,但先生不悔。這些年我每日都痛苦如煎,唯到今日才痛快了一回。」
  
  這時外頭傳來紛遝急促的腳步聲:「兇犯就在裡頭。」顯然員警已找來。
  
  紅豆忙看向賀雲欽,可就在這時候,不知何處「砰」的一聲,傳來極短促的爆響,像歲時伏臘時家家戶戶放的爆竹。周圍寂靜了一瞬,旋即如沸水般喧嘩起來,尖叫聲、腳步聲、呼喊聲,各種嘈雜聲響攪合在一起,轉眼便亂成了一鍋粥。
  
  紅豆這才意識到剛才那動靜是槍響,哥哥剛當上員警時,為了滿足她的好奇心,曾帶她去曠野空寂處用槍匣子打過鳥。
  
  外頭那群人為這槍聲所懾,還未闖進屋,全都怔在了廊下,不一會有人怪叫道:「戲院裡有刺客。」
  
  公公婆婆可全都在前頭聽戲,紅豆一驚,待回頭,看賀雲欽鎮定自若,顯然早有準備,雖然疑團百出,但仍迅速冷靜下來。
  
  經此一遭,院子裡的人哪還顧得上白鳳飛,眨眼工夫便跑得一個不剩。
  
  王彼得在門口寒聲道:「雲欽,紅豆,外頭這麼亂,實在不宜再久留,我們需儘快帶嚴先生離開此處。」
  
  虞崇毅進來,俯身勸道:「嚴先生,剛才雲欽說得對,如果白鳳飛他們真是罪大惡極,公道交由法官來論斷,您不該自戕,趁外頭大亂,讓我們先帶您出去就醫。」
  
  嚴夫子呼吸愈發滯緩,說話變得更艱難,抬手抖了抖袖子,從裡頭取出一封厚厚的書信,遞給最近的紅豆:「先生知道你們一直在查這案子,來前已將事情來龍去脈全寫成了兩封信,一封在此,另一封過幾日便會寄到你府上,若不是半年前鄧歸莊回滬照料母親,我無從得知當年真相,既得知了真相,不枉我苦心籌備半年,如今總算了了夙願。吾實不悔。」
  
  紅豆攙他起來,哽聲道:「嚴先生,您先別說了,求求您,跟我們走吧。」
  
  可是嚴夫子身體沉重如山,她攙了好幾把都沒能攙起來,愈發急切,忙對顧筠和虞崇毅道:「快來幫忙。」
  
  顧筠擦了擦眼淚,疾步走進來。
  
  賀雲欽道:「來不及了。」
  
  紅豆低頭一看,嚴夫子低垂著頭,面容依舊平靜,但臉若金紙,不知何時已斷了氣。
  
  這時外頭又傳來幾聲槍響。
  
  賀雲欽拉了紅豆,歎道:「這是嚴先生自己的選擇,我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外面越來越亂,此處很快就會封鎖,我們需得即刻離開。」
  
  紅豆噙著淚花嚴夫子扶靠在椅背,細細替他理了理蓬鬆如銀的頭髮,這才跟顧筠一人一邊,恭恭敬敬朝嚴夫子鞠了個躬,跟賀雲欽出來。
  
  外頭已亂得不像話,沿原路回戲院是斷斷不行了,一行人從後門出了戲院,找到之前停在對面的洋車,顧筠虞崇毅上了王彼得的洋車,紅豆上了賀雲欽的車,到了上回去過的那棟中西合璧的小洋樓,賀雲欽停了車,拉著紅豆入內,一進門便給賀公館打電話,再次確認賀孟枚和賀太太已安全回了公館,這才放了心,剛放下電話,王彼得載著虞崇毅他們也趕來了。
  
  紅豆思緒凝結在嚴夫子的話上,臉色極差,進屋後怔立在廳中,賀雲欽心疼不已,忙令人倒了暖茶來,扶紅豆在沙發上坐下,對她道:「今晚不來回折騰了,就在這邊住吧。」
  
  紅豆心亂如麻點點頭:「好。」
  
  賀雲欽又道:「嚴夫子是位極體面的讀書人,臨終前能說出『不悔』的話,定是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攔了這回,攔不住下一回,我們眼下該做的事便是從嚴夫子信裡整理證據,若能將當年之事大白於天下,那是再好不過,因為既能還嚴夫子體面,也能還丁小姐公道。」
  
  紅豆抬眼看看哥哥,哥哥面色跟她一樣凝重,便將那封信遞給賀雲欽,啞聲道:「雲欽,我不怕別的,但是照嚴夫子所說,我小姨也是被人所害,我現在心裡根本靜不下來,你來看看這封信上面寫的什麼。」
  
  猜疑是一回事,被證實又是另一回事。
  
  賀雲欽只覺她手冰冷透骨,雖說天氣遠算不上冷,仍令人生了爐子,一為給紅豆取暖,二為驅驅連日下雨所帶來的寒氣。
  
  顧筠給顧公館打電話報了平安,趁顧家派車來接之前,默默挨著紅豆在爐邊坐下,王彼得及虞崇毅也坐攏來,四人圍著爐子,注意力全放在那封信上。
  
  賀雲欽立在桌邊展開那封信,一頁一頁看下去,越看表情越莊肅,待看完整封信,靜了片刻,以自己的語言複述道:「嚴夫子不相信女兒會自縊,曾多次去春鶯裡女子中學察看現場,可惜除了當時教室地上的長樂牌煙頭,他始終沒能找到女兒系被人所害的明確證據,直到半年前鄧歸莊因探母親生病回滬,並因此生出了調回聖約翰的念頭,嚴夫子才因為接觸鄧歸莊,慢慢將十一年來收集到的線索,零零碎碎地拼湊在一起。」
  
  「十一年前,傅子簫、許奕山及陽宇天同住春鶯裡,傅子簫陽宇天從小便認識,二人以拜把兄弟相稱,許奕山不如他二人交情好,但因為住得近,家境也相當,免不了常跟兩人走動。」
  
  「三人當中,傅子簫是富榮洋行少爺程冠之的常隨,陽宇天是本籍春鶯裡的戲子,許奕山天資聰穎,最大心願便是藉讀書搖身一變成為上等人,可惜他因為父親 早逝,家中四壁蕭然,為了讀書鑿壁囊螢自不必說,還經常向親戚借貸,考取了南洋公學,但彼時還不認識後來成為許太太的露露百貨千金,以許家當時的境況,能否畢業都成問題。」
  
  「鄧歸莊家境遠較三人殷實,但因為他在春鶯裡讀過中學,素來也佩服許奕山才高志遠,於是常來找許奕山,一來二去的,便認識了傅子簫和陽宇天,當時他已認識了嚴夫子的女兒丁琦,但丁琦因為害羞,從未向父母透露過自己跟鄧歸莊談戀愛的事。」
  
  「不久陽宇天所在的戲班子遷來了春鶯裡,彼時白鳳飛不過十七八歲,模樣標致,唱腔驚豔,傅子簫很快迷上了白鳳飛,然而白鳳飛雖是為世所賤的戲子,心勁卻高,雖說同時跟陽宇天和傅子簫周旋,卻並不將他二人的示好放在眼裡,沒多久有位闊人來聽戲,一眼便看中了白鳳飛,給戲班子老闆出大洋千元,要買白鳳飛回去做妾。這人雖闊,卻已年近八十,白鳳飛自然不肯,只得找傅子簫陽宇天及許奕山商量應對之策。」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7 11:01 PM

第71章
  
  「三人是窮小子,聽了白鳳飛的話,苦於拿不出錢,都一籌莫展,傅子簫因為巴結程冠之少爺得法,早在洋行裡謀了事,但他素日大手大腳,並未攢下積蓄,可他向來以口才見長,白鳳飛尚未到手,自是不捨她被人買去做妾,思來想去,便去遊說當時的戲班子老闆——也就是現任老闆的父親。」
  
  「因這人唯利是圖,傅子簫便對症下藥,說白鳳飛唱腔獨特,若是假日時日定會成為一方名角,倘若就此賣了,戲班子等於提前失去一株搖錢樹,無疑是樁虧本買賣。戲班子老闆聽了有些意動,改口說不賣白鳳飛可以,但需拿千元大洋來抵資,不然還是要賣給那闊老爺。」
  
  「白鳳飛的身契在老闆手裡,戲班子別的沒有,打手養了一大幫,跑是別想了,傅子簫便和陽宇天幾個整日琢磨弄錢的事,他們也曾跟家境相對較好的鄧歸莊借過錢,可是一千大洋在當時算筆極大的數目,即便富人都得斟酌再三,何況鄧歸莊一個學生。」
  
  「不久機會來了。富榮洋行的程老爺為了歷練兒子,將一筆重要的單子交給兒子程冠之,讓他去碼頭談生意,傅子簫本就常跟程冠之出入,見機會難得,便跟陽宇天商量了一個裡應外合的驚天主意,許奕山本不恥為之,但當時他正愁學費,聽傅子簫說那計畫說得天衣無縫,想必若是謹慎些,料也不至於露出破綻,何況傅子簫整天說『富貴險中求』,許奕山和陽宇天都是窮怕了的人,架不住傅子簫整日遊說,很快便鬆動了。」
  
  「到了那日,傅子簫跟程少爺一起去碼頭,在碼頭足足待了三日,眼看船貨交割完畢,款子也到手了,晚上程冠之便欲回家,突然想起約好了要去春鶯裡看望潘姑娘(也就是紅豆的小姨),臨時又改了主意,未隨洋行的大隊人馬回家,而是另讓司機開車送他去春鶯裡。誰知開到僻靜處時,洋車輪胎碾過路上的鋼釘子,一下子拋了錨,車夫下去檢視,被人一棍子夯暈。」
  
  「傅子簫咋咋唬唬跳下車,兩下就被打得頭破血流,程冠之嚇得不輕,這才看到車前頭來了兩個高壯的蒙面大漢,看樣子是拆白黨來打劫的,為求保命,忙主動拿款子出來,誰知剛將錢拿出來就被賊給敲暈了。」
  
  「程冠之醒來時已是半夜,身上款子早被一掃而空,傅子簫和司機仍昏迷不醒,只得掙扎著起來給洋行打電話求救。程老爺趕來後,原疑惑過傅子簫和司機,調查了一番未果,加之當時的確有不少拆白黨搶錢,遂打消了疑惑,程冠之又說傅子簫自小跟隨他,對他最是忠心,何況三人中唯有傅子簫受傷最重,程家便將傅子簫送到醫院,每日延醫用藥,好好的將其將養起來。」
  
  「三人這一番籌謀下來共搶得五千大洋,除去給白鳳飛抵資的一千大洋,還剩四千,算起來在當時是極燙手的數目了。傅子簫還在住院,許奕山和陽宇天便提前將錢分作四份,加上白鳳飛,一人得了一千。鄧歸莊某天來找許奕山討論學問,正好撞上許奕山和陽宇天喝酒,見桌上的下酒菜空前豐盛,詫異之下打趣說前些日子還要借錢,這才幾日,竟這般闊綽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當時許陽二人臉色都變了,鄧歸莊前幾日在報上見了富榮洋行少爺遭劫的事,說來就在春鶯裡附近,賊匪共兩個。事後回家,他想起許陽二人的反應,老覺得這件事太湊巧,但怎麼也不敢將他向來佩服的許奕山跟這種宵小之輩才有的行徑聯繫在一起。」
  
  「經此一事,白鳳飛暫且算是解了圍,然而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難保下回不會再有糟老頭打她主意,當時她所接觸的這些男人說,只有鄧歸莊模樣體面,家境也殷實,雖聽說有個小女朋友,但畢竟未婚配,聽鄧歸莊對玄幻之事感興趣,便搜腸刮肚編些古怪奇譚引鄧歸莊來找她,有意勾引他。丁小姐為了這件事跟鄧歸莊吵了好幾回架,鄧歸莊一心要研究玄術,認為丁小姐是無理取鬧,自不肯退讓。白鳳飛伺機趁隙,更是想方設法用各種稀奇題目絆住鄧歸莊。」
  
  「這邊傅子簫養好傷出了院,第一時間來找許陽二人討錢,不料他們未跟他商量便將錢分作了四份,當下便勃然大怒,說出主意的是他,提前鋪墊洋行的是他,受重傷的也是他,憑什麼才得一千?硬說他該獨得兩千,剩下兩千給他三人分。吵了幾日眾人都不肯退讓,左右鄰居耳目眾多,這事畢竟見不得光,四個人只得去附近少有人去的女子中學商量重新分贓的事。」
  
  「在他們吵著分贓時,洋行少爺程冠之跟潘姑娘(紅豆小姨)談了一段時間戀愛,又轉頭去追求一家綢緞莊老闆的女兒,潘姑娘想找程冠之當面說清楚,程冠之避而不見,這晚潘姑娘回家,突然想起同住春鶯裡的傅子簫是程冠之的隨從,傅子簫定會知道程冠之平日的行藏,便去找傅子簫。路過中學時恰好看到傅子簫跟人進校,潘姑娘一心要找程冠之討說法,便也跟著進了學校,找到學校頂裡頭的教室時,正好聽見傅子簫幾個正說分贓的事,潘姑娘大吃一驚,這才知道前些日子程少爺遭打劫竟是傅子簫的主意。」
  
  「傅子簫幾個見此事敗露,當即嚇破了膽,尤其是傅子簫,若是讓程老爺知道當日之事是他一手策劃,定會將他剁了丟進黃浦江餵魚。許奕山原還掙扎,可是一想起此事若經曝光,他必定身敗名裂,書是別想再念了,一輩子只能做個下等人,幾人於是跑出教室將潘姑娘捉住,本想拿錢堵潘姑娘的嘴,可是又怕她遲早將這事告訴程冠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來了繩子,合力將潘姑娘活活吊上房梁。」
  
  紅豆聽得又悲又怒,捂住嘴低叫一聲,虞崇毅本性溫吞,竟也激得紅了眼圈,小姨死時他十三四歲,早是記事的年紀,小姨死時,外婆哭天搶地的那份悲慟,他到現在仍歷歷在目。所謂感同身受,由來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可到了此時此刻,兄妹倆竟能體會嚴夫子的那份切膚之痛,
  
  屋子裡沉肅無言,賀雲欽待兄妹二人情緒稍有平復,這才沉聲道:「四人將紅豆小姨縊死後,手忙腳亂收拾現場,出來的時候,白鳳飛看見教室前頭樹底下有個人影一閃而過,是個女學生,且背影極熟,認出是鄧歸莊的女朋友丁小姐,便對幾人說:會不會是丁小姐來春鶯裡找鄧歸莊,無意中闖進了中學。」
  
  「說起來丁姑娘來得次數極少,傅子簫幾個根本認不得她,只有白鳳飛因為鄧歸莊的緣故記住了丁的相貌。幾人本就心虛,唯恐丁小姐目睹了他們的殺人經過,接下來幾日簡直度日如年,後來鄧歸莊來找他們時,許奕山便有意將話引到丁小姐身上,鄧歸莊因為維護丁小姐的名聲,並不肯多言,他們打聽來打聽去,只知道她姓丁,連她在哪家中學念書、家住何處都不知道,更無從知道她父親原來並不姓丁,想去找丁小姐,卻半點頭緒都無。」
  
  「後來丁小姐果然再未來找過鄧歸莊,幾人愈發害怕,尤其是白鳳飛,怎麼也不信丁姑娘會甘心心上人被人搶走,故認定丁姑娘目睹他們行兇才不敢再來春鶯裡,就算丁姑娘未看見凶案現場,但潘家為了小女兒自殺的事幾次去洋行找程少爺的麻煩,眼下正鬧得不可開交,若是日後將此事鬧上報紙,難保丁姑娘不會疑心到他們身上。」
  
  「幾人越想越不放心,索性開始跟蹤鄧歸莊,跟了幾日,有一回撞上丁姑娘來春鶯裡找鄧歸莊,沒說幾句兩個人又吵了起來,丁姑娘氣得直哭,鄧歸莊負氣之下走了,這幾人趁丁姑娘落單,將其捂昏了,趁夜深,用之前的法子,將其吊到女子中學教室的房梁上,既然仵作檢不出前頭潘姑娘的死因,自然也檢不出丁姑娘的死因,這種法子算來最穩妥不過。」
  
  「次日鄧歸莊得知丁姑娘自殺的消息,只當丁姑娘是因為他的緣故尋了短見,悔恨得險些病死,好不容易病好,心灰意冷去了北平。」
  
  「嚴先生了苦等了幾日,終於等來了仵作的驗屍結果。丁姑娘跟潘姑娘一樣, 均是自縊而亡,生前未受外傷,亦不曾遭侵犯。嚴先生在女兒死前已經猜到女兒談戀愛了,但因為女兒瞞得太嚴,倆口子始終不知道那後生是誰,女兒死後,倆口子在女兒房間翻了許久,在床下翻到一雙42碼的男式鞋樣,記起女兒之前去過幾次春鶯裡,懷疑那後生住在春鶯裡,除了認真搜羅此前幾月關於春鶯裡新聞的報紙,還將現場撿到的長樂牌煙頭小心保存下來。」
  
  「事後他拿著女兒的照片去春鶯裡打聽,可是丁小姐來得太少,鄧歸莊又有意顧全她名聲,鮮少有人見過丁小姐。嚴先生怕再打聽下去打草驚蛇,只得每日都去春鶯裡打轉,遇到戲臺子搭戲的時候,便假作聽戲,到台下聽戲的人中找尋跟女兒年紀相當的年輕人。」
  
  「如此過了數月,他開始懷疑許奕山,因為許奕山曾在南洋公學念書,生得又相貌堂堂,而且因為跟露露百貨千金談戀愛,馬上要議婚了。他便猜,會不會正是因為許奕山移情別戀,所以女兒才自殺?核對許奕山的鞋碼後,他馬上打消了這個疑問,因為許奕山腳上所穿是43碼鞋,並非42碼。一干後生中,嚴先生又注意到相貌出眾的傅子簫和陽宇天,然而陽宇天穿44碼,不合條件。傅子簫雖是42碼,但言行委實上不得檯面,想來女兒不會心繫這種人。」
  
  「因為調查女兒的事,他曾撞見過這幾個後生同白鳳飛一齊去女子中學,但他當時怎麼也想不出這幾人為何要害女兒。而且據他這幾月搜羅到的報紙,女兒出事前,春鶯裡僅有兩樁新聞算起來不尋常,一樁是富榮洋行程少爺遭劫之事,一樁便是潘姑娘自縊案,巧的是,潘姑娘聽說曾跟程少爺談過戀愛,而且死的地方也有煙頭,潘家人為此還曾去洋行找過麻煩,可是任嚴先生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這會跟女兒的死有什麼關係。」
  
  「他事後在春鶯裡足足調查了一整年,隨著戲班子遷至旁處,能搜羅的線索越來越少,只得暫且按下。」
  
  「半年前鄧歸莊因母病起了調回上海的念頭,托人找到嚴夫子,想請嚴夫子開具一封介紹信,鄧歸莊當年跟丁琦談戀愛時,丁小姐常提起她父母,鄧歸莊始終認為她父母是上海大學的教書先生,丁琦姓丁,父親自然也姓丁。所以在初次拜訪聖約翰的教授嚴夫子時,他根本沒意識到嚴夫子就是丁琦的父親。」
  
  「有一回鄧歸莊帶自己著的舊書給嚴夫子過目,不小心從書的夾頁中掉下一張從報紙上剪下的照片,這照片就是當年洋人在春鶯裡戲班子邊上照的那張,因為照片上面同時有自己和丁琦,鄧歸莊特將其剪下來,一保存便是十一年。」
  
  「雖然鄧歸莊若無其事將照片又收了回去,但嚴夫子因為目力甚佳,非但一眼便認出照片上的女兒,更認出女兒旁邊的那個年輕人便是鄧歸莊,這才知道,原來當年跟女兒談戀愛的那個後生正是眼前這人,他驚怒交加,差點當場發作,又唯恐鄧歸莊便是兇手,不得不強作無事,而為了追查真相,此後他常約鄧歸莊來家裡敘談。」
  
  「有一回鄧歸莊被嚴先生灌醉,哭訴說自己平生最飲恨之事便是當年跟女友吵架後未去哄她,致她想不通尋短見。嚴夫子問他二人當時為何吵架,鄧歸莊說女友有件奇怪的事要跟他說,因為事關他的幾位朋友,想找他商量。此前女友便處處管束他,老限制他交朋友,為此兩人吵過好幾回,他早積了一肚子火,只聽了個開頭便不肯往下聽了。嚴夫子沉住氣可還記得是哪日吵架,女友開頭那幾句話是什麼。」
  
  「鄧歸莊因為痛悔不已,一字一句都記得,便含含糊糊說,是甲睽年九月二十二日。女友當時說的那句話是:『上回曾看到許奕山四個人一起去女子中學』。而他則打斷她道:『你是不是又想說我盡交狐朋狗友?』女友跟他大吵一架,他一氣之下丟下女友走了。」
  
  「嚴夫子又問鄧歸莊,除了女友那句話裡提到的『許奕山』,剩下三個是誰?鄧歸莊便說是陽宇天、白鳳飛和傅子簫。嚴夫子問,時隔多年,鄧可還記得他們之中誰抽長樂牌香煙?鄧歸莊說傅子簫和陽宇天最喜抽長樂牌。」
  
  「嚴夫子於是將報紙全找了出來,重新整理這些年收集到的線索。富榮洋行少爺是九月三日遭劫,遭劫時身邊只有司機和一名姓傅的常隨。十六日潘姑娘在女子中學上吊自殺,死時教室裡有煙頭。女兒極有可能當晚看到傅子簫四人進中學,因覺得奇怪,所以才於二十二日去找鄧歸莊商量此事,可惜鄧歸莊不肯聽,當晚女兒便在中學自殺了,死時教室裡也有煙頭,而且是長樂牌。最耐人尋味的是,富榮洋行少爺當年得了重病,年底死了,傅子簫脫離富榮洋行後非但未窮困潦倒,反而手頭極闊,不久便經一番打點進了大興洋行,並慢慢爬到了大買辦的位置。」
  
  「過幾日他跟鄧歸莊閒聊時,趁鄧歸莊醉酒,便故意提起洋行少爺遭劫之事,說當年這事太蹊蹺,他懷疑根本是那傅姓下人監守自盜。鄧歸莊這幾年沉澱下來,早開始懷疑傅子簫幾個便是當年劫案的始作俑者,只苦於沒有證據,便將當時的所見所聞以及自己的推測都說了。」
  
  「有一回琅寰書局邀幾位大學舉辦茶話會,嚴夫子見許奕山在座,便故意藉批判自由戀愛,將話題引到春鶯裡上,說這風氣太壞,委實不易提倡,當年就曾有幾個女學生因為談戀愛跑到學校裡自殺了。許奕山本是極有城府之人,一聽之下臉色馬上就變了。嚴夫子於是更加確定潘姑娘和女兒的所謂自殺都跟這人有關,只要一想到女兒的死狀,便恨不得手刃這幾人,暗想若女兒真是被這幾人所害,他該如何自處?」
  
  「日也想夜也想,他乾脆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做了一套攬繩用的工具,為了出入方便,特拆了一個大鳥籠,將工具放入其中,裡頭丟了隻鳥,外頭蒙上布。與此同時,藉著著書及聽戲的機會,跟許奕山、陽宇天等人徹底熟絡起來。」
  
  「四人當中,他最先試探白鳳飛,藉著在刻羽戲院聽戲的機會,在後院苦守了半個月,終於等來了一次機會,趁白鳳飛身邊無人,有意將女兒當年照片丟到的路上,白鳳飛路過看到那照片,嚇得轉身就跑,白鳳飛走後,他取回女兒照片,換成了一張新近出來女明星的照片,不一會白鳳飛帶著從人去而複返,自己不敢撿照片,硬逼下人去撿,下人看了說是明星的照片,白鳳飛起初不相信,含著怵意地看了好幾眼,這才鬆了口氣。可是從那以後,白鳳飛就總疑神疑鬼,晚上若非排戲, 輕易不肯到刻羽戲院來。」
  
  「越接近真相,嚴先生內心越煎熬,事情已過去十一年了,女兒早已化作一抔黃土。四位兇手卻都活得風光體面,許奕山任著書局經理,如今家庭和睦、出入體面,儼然過上了當初夢寐以求的上等人生活。傅子簫斂財無數,白鳳飛成為一代名角,就連陽宇天也是衣食優渥,早已今非昔比了。」
  
  「為了徹底弄明白當年的事,嚴先生決定從最容易接近的陽宇天身上下手,每天必去刻羽戲院聽戲,還裝作陽宇天的戲迷,不時進行打賞,準備了一月有餘,終於將戲院前前後後都摸得極清楚了,這晚戲院未排陽宇天的戲,前頭特別忙,陽宇天的幾個徒弟都需登臺,嚴先生趁亂帶了準備了許久的氯胺酮及鳥籠去後院拜訪陽宇天。除了幾個徒弟,少有人會於晚間來尋陽宇天,這院落一時半會不會有人回來。」
  
  「嚴先生掐準了分量,在兩人閒談時,於陽宇天茶中羼入迷幻藥,不久陽宇天喪失意識,嚴先生用手帕堵著他的嘴,頸上套上繩索,再用吊鉤將其吊至房梁。陽宇天清醒後,萬想不到自己會被如此德高望重的一位老夫子給暗害,自是駭異莫名,嚴先生將自己推測的真相說與陽宇天聽,每說一句,陽宇天的臉就白一分,嚴先生說完後,問陽宇天,他說得對不對?」
  
  陽宇天當然不肯承認。
  
  「嚴先生只說,若是能供出誰是主犯,他可以考慮留陽宇天一命。陽宇天起初一心盼著外頭有人闖進來救他,一味的熬時間,嚴先生怎肯讓他如願,慢慢收緊他脖子上的繩索。陽宇天只剩最後一口氣時,終於忍不住求饒,用目光示意是旁人害了嚴先生女兒,嚴先生將謄寫了白鳳飛等人名字的清單舉到許奕山面前,從白鳳飛、許奕山一路點到傅子簫的名字,問一個陽宇天便點一下頭,到了傅子簫的名字時更是拼命點頭,嚴先生由此知道,陽宇天、白鳳飛、許奕山、傅子簫都是當年害死他女兒的參與者,而傅子簫則是罪魁禍首。」
  
  「嚴先生又問,四人當中,只有傅子簫和陽宇天吸長樂牌煙,當時女兒死時教室裡那麼多長樂牌煙頭,到底是傅子簫吸得多,還是他陽宇天吸得多?究竟什麼樣的石頭心性,才能在殺人時還不忘吸煙?」
  
  「陽宇天至此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灰著臉再不肯透露資訊,嚴先生這時將事先準備好的長樂牌煙抖著手拿出來,一邊吸煙,一邊收緊陽宇天的繩索。其實有的是比這安全穩妥的殺人法子,但是嚴先生覺得,自從知道女兒慘死的真相,心裡就彷彿破了個窟窿,每時每刻都在淌血,他白髮人送黑髮人,妻子早他一步走了,如今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唯有讓這些人嘗一遍當年女兒嘗過的痛苦方才解恨。」
  
  「殺了陽宇天後,嚴先生參加婚禮,在婚禮上認識了傅子簫。又聽說許太太帶孩子回娘家,當晚便去拜訪許奕山,趁許家無人綁住許奕山。因許家獨門獨戶,家中又無旁人,就算許奕山叫嚷也不怕被人聽見,嚴先生便未用手帕塞住許奕山的嘴,讓他向親口承認共有幾人謀害他女兒和潘姑娘。」
  
  「許奕山在梁上掙扎無果,為求活命,只得斷斷續續說了當年之事,說話時有意撇清自己,恨不得將所有事情推到其餘三人身上,嚴先生至此知道了許多未猜透的當年細節,恨極之下問許奕山,枉他飽讀詩書,為了一千大洋殺人值不值?這些年想起當年之事,他許奕山可曾有過半分不安?」
  
  「許奕山吱唔不語,嚴先生冷笑道,許經理如今儼然以正人君子自居,若是有半分悔意,怎好意思各處辦學術講座,自己先愧死了。」
  
  「殺了許奕山後,嚴先生在籌畫殺傅子簫時遇到了困難,不知是不是白鳳飛在陽宇天死後給傅子簫透了口風,傅子簫晚上總不肯出門,還四處收集上海灘丁姓人家的資料,似乎在查當年那女孩子的底細,因不清楚當年那個丁姓女孩父親原姓嚴, 暫未查到他頭上而已。」
  
  「嚴先生知道自己必須儘快下手,免得自己尚未動手,便被傅子簫搶先給害,他摸查了傅子簫平日總去的那幾個消遣之處,從車行租了一輛洋車,每晚都在等機會,這晚傅子簫約了人打牌,一個人從家裡開車出來,嚴先生本對今晚動手未報希望,誰知傅子簫開到路邊一家麵館時,竟停車下去吃麵,嚴先生便也停好車,進了麵館,裝作偶遇傅子簫。」
  
  「傅子簫雖在打聽丁姓女學生的底細,但自從得知鄧歸莊調回上海的消息,早將疑心對象放到了鄧歸莊頭上,回想前因後果,越想越懷疑許陽二人之所以被害,乃是因為鄧歸莊查到了當年女友自縊的真相,特回來找他們報仇來了,以他的心性,由來只有他害人的,怎肯讓旁人害,這幾日早就謀劃著對付鄧歸莊,不防遇到聖約翰的老先生,他深覺這是個好機會,便著意拉攏,請嚴先生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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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人抱怨說案件現場不夠清楚,的確,兩名受害人死了(小姨和丁姑娘),四名兇手死了,嚴先生雖然是殺害四名兇手的兇手,但因為作案時不能讓四名兇手發出聲音, 所以他也沒辦法讓他們親口複述當年的事,只能從他們口裡確認「是」或「不是」,而現在連嚴先生也死了,轉述人是賀二。所以雖然我也想寫得戲劇化一點,但得遵循我自己的邏輯呀。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7 11:08 PM

第72章
  
  嚴先生等待多時,怎肯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看傅子簫有意無意向他打聽鄧歸莊,便暗猜傅子簫是因為陽許二人的死起了疑心,而懷疑物件正是鄧歸莊。
  
  他本就有心跟傅子簫周旋,坐下後,時不時露一兩句口風,故意拿話吊起對方的好奇心。
  
  兩人共說了一刻鐘,因傅子簫防心太重,嚴先生始終未找到機會,唯恐暗算不成反壞事,只得稍後再俟機會。
  
  誰知這時麵館的夥計端湯過來時,不小心將湯汁濺到了傅子簫的手上,傅子簫自闊了之後,最喜在人前裝斯文,然而畢竟流氓本性,一到關鍵時刻就現原形。
  
  嚴先生趁傅子簫破口大駡那夥計之際,在傅子簫麵湯裡下了早準備好的藥,怕傅子簫麵館裡便發作引旁人懷疑,並未下足分量。
  
  傅子簫吃完半碗麵果然未發作,只叫了夥計付帳。嚴先生眼看傅子簫要走了,便說他家就住在附近,他腿病犯了,傅先生能否載他一程。
  
  傅子簫本是懶得理這老頭子,但既要不動聲色謀害鄧歸莊,鄧歸莊身邊的人總能一天用得著,便佯作熱情應允了。嚴先生坐了傅子簫的車,不久藥性發作,傅子簫昏昏沉沉開始打瞌睡,嚴夫子惟恐自己對付不了傅子簫,忙把住方向盤將車停下,又用倒了乙醚的帕子捂住傅子簫的嘴,待傅子簫徹底昏迷了,才從另一邊下來,將傅子簫推至副駕駛座,徑直開到他最熟悉的聖約翰。
  
  今晚遇到傅子簫純屬偶然,嚴先生深知最果斷的法子便是直接在車上勒死傅子簫了事,但傅子簫既是罪魁禍首,他怎甘心這麼輕飄飄地殺了傅子簫,想起聖約翰後門的破教室長期廢置,晚間少有學生過去,便將車開入後門。
  
  怎料傅子簫身強體健,還未等嚴先生將他掛上房梁便有了醒轉的跡象,嚴先生怕他發出響動引來旁人,只得急用帕子捂住傅子簫。
  
  傅子簫認出嚴先生,死死瞪住嚴先生。
  
  嚴先生恨聲告訴傅子簫,他就是當年那個丁姓女學生的父親,讓傅子簫看清楚他的模樣,別死得稀裡糊塗。傅子簫心性冷硬至極,聽了此話只稍稍一驚,立刻便拼死掙扎起來,若無帕子上的乙醚,嚴先生非但害不了傅子簫,還會被傅子簫所害。
  
  老先生全副心神都用來制服傅子簫,好不容易待傅子簫重新昏迷了,抬手擦汗時才注意到外頭有腳步聲。
  
  嚴先生暗吃一驚,不確定對方聽到了多少,忙打開門追了上去,所幸那人就在門外不遠,不及細想,趁黑將那人捂昏。
  
  他心知今晚是斷不能佈置現場了,在外頭那人醒來前果斷回教室將傅子簫勒死,又將教室外那人搬上車。
  
  亮燈時才發現被他迷昏之人竟是他的學生紅豆。
  
  嚴先生頓時心亂如麻。
  
  他知道自從陽宇天和許奕山死了,不止王彼得被探長引來調查此事,連鄧歸莊也起了疑心,不但借他借過的工具書來看,還著意打聽丁琦的父母是誰。
  
  想必鄧歸莊很快便會知道他就是丁琦的父親,亦很快會猜到他正調查當年之事。
  
  前日鄧歸莊有意帶著那幾本工具書來找他,因走的時候心神恍惚,連落下那幾本工具書都不知道。他唯恐夜長夢多,次日一早便用鄧歸莊的名字將那幾本書送回了圖書館。
  
  誰知下午鄧歸莊來找他,說書裡面夾了一張很重要的物事,不是旁物,正是他和女友那張當年唯一一張合影,嚴夫子一驚,忙去圖書館找書,怎料不過一下午的工夫,那書又被顧筠借走了。
  
  案子本是是顧筠引王彼得查的,眼下這孩子又借工具書,若再結合這張照片,以王探長之能,遲早會查到他頭上來。
  
  死,他不怕,但他尚有兩個仇人未手刃,怎肯半途而廢。忙去教育系的大教室找顧筠,幸而顧筠當時雖借了書,並未來得及翻看,他等教室人少了,便弄暈顧筠,將書裡的照片取了出來。
  
  誰知晚上對付傅子簫時,又不小心被紅豆撞上。
  
  兩個都是他的學生,且他自調查當年事時發現潘姑娘是紅豆小姨,便對紅豆油然而生一種特殊的憐愛之心,就連平日批紅豆功課時,亦比旁人更下工夫。
  
  難得紅豆又極聰穎,嚴夫子課堂上聽紅豆妙語連珠,常會黯然地想,他的女兒當年也是如紅豆這般慧極敏極,若是未被謀害,次年便會順利考入大學,而且在課堂上,想必也會如紅豆這般討先生喜歡。
  
  他心神不寧開了幾十分鐘車,因當晚下了雨,惟恐害得紅豆著涼,只得拿外套蓋在紅豆身上,後來他估摸著紅豆快醒了,想來就此將紅豆丟下也不會出什麼問題,便停了車下去。
  
  他知道紅豆觀察力極強,若跟顧筠交換資訊,也許很快就能猜出他是兇手,所以他必須抓緊時間對付白鳳飛。可就在他去找白鳳飛之前,鄧歸莊前來找他,滿臉愧悔地說知道他就是丁琦的父親,之所以故意將照片落在書裡,就是為了試探嚴夫子的反應,問嚴夫子是不是在查女兒的死因。
  
  嚴先生起初未理鄧歸莊,許久才說了一句:他女兒的確死得不明不白。
  
  正好他還有許多當年的事未弄明白,便說晚上會去找鄧歸莊,因為此事太隱秘緊要了,家中最好無旁人在場。
  
  鄧歸莊自丁琦死了,十一年來一直活在愧疚中,自經嚴先生提點,早對丁琦當年的死起了疑心,可他不能亦不肯相信丁琦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才被人謀害。
  
  是晚嚴先生來找鄧歸莊,坐下後,先將五人當年在春鶯裡的事情盤問明白,又問女兒當年和鄧歸莊談戀愛的經過、兩人究竟是如何起了齟齬,女兒遇害當晚又為何要去找鄧歸莊,力求不落下一處細節,逐一弄明白。兩人相談一整晚,不斷整理、推測、還原,真相一點一點在拼湊,嚴先生的心一片一片裂得稀碎。
  
  談到次日清晨,鄧歸莊痛哭流涕,在嚴先生面前長跪不起,原來他的丁琦說得絲毫不差,他當年所交何止是狐朋狗友,簡直是魑魅魍魎,尤為錐心的是,那晚丁琦來找他,他竟連她的話都不肯聽完就負氣走了。若傅子簫等人是元兇,他便是當之無愧的幫兇。丁琦當年受了多少苦,他活該一一領受。
  
  遂自縊於書房。
  
  紅豆等人聽到此時,已是淚流滿面,既哭一命抵一命的這對癡兒騃女,也哭大好年華便夭折的小姨和丁琦。尤為痛惜苦熬多年的嚴先生,即便舉刀成魔,仍存一份良善之人的悲憫和底線。
  
  虞崇毅一個大男人泣不成聲,對紅豆和賀雲欽道:「小姨死得太慘,嚴先生亦死得不值,就算這些人償了命又如何,任誰也不知道他們當年做過的惡事,我們需得讓當年之事真相大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7 11:18 PM

第73章
  
  賀雲欽喚了下人進來,讓其將爐火燒得更旺,待摒退下人,這才對虞崇毅道:「大哥說的話正是我想說的,但案子發生在十一年前,相關證據都已湮沒了,嚴先生也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才將真相還原到這種程度,以官方的管道公佈真相是斷不可能了,但想要將此事公諸於眾,也不是沒有旁的法子,這封信還未讀完,我們先耐心看完白鳳飛一節再好好籌謀。」
  
  眾人啞然點頭。
  
  鄧歸莊自縊後,嚴先生急於找到白鳳飛的下落,可此女一貫狡詐,眼看陽宇天許奕山傅子簫一個一個都丟了性命,早猜到此事跟丁琦及潘姑娘有關,王彼得他們在查案子,遲早會找到兇手,好在當年的事死無對證,只要她咬死不承認,誰又能奈何得了她?在兇手落網之前,為保命先藏起來再說。
  
  就在嚴先生苦尋白鳳飛無果的時候,天助也,南京那人竟來上海聽白鳳飛的戲。
  
  嚴先生在報紙上看到這消息,心知必須在戲院加強守備之前入內等待機會,於是明明白鳳飛次日才登臺,他頭天就去了刻羽戲院。
  
  他心思何等敏銳,很清楚鄧歸莊都能查到他是丁琦的父親,王探長更能查到他頭上,如今藏了許久的白鳳飛終於露面,倘若王探長疑心他是兇手,也許會搶先一 步派人來他寓所外盯梢。
  
  於是他讓家裡的老下人穿了他的長衫,梳了他的髮式,於頭晚到他臥室看書歇息,次日到書房拿筆做樣子,以此來迷惑王探長的人。
  
  老下人在嚴家多年,親身經歷了這十一年來主人家所遭受的苦痛,雖然先生從未言明,但他早隱約猜到先生在查小姐之事,自無不配合之理。
  
  王彼得早想通這一節,聽到這,慨歎道:「怪不得我們派去的人第二日一整天都未發現不妥,原來嚴先生頭天就離開了寓所,但嚴先生委實多慮了,如果我早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阻不阻攔他還另一說呢,反正我這人是沒有什麼善惡是非觀念的,白鳳飛連殺兩人,早就該死,若非嚴先生親自討公道,律條根本治不了她。」
  
  賀雲欽對此番議論未做評價,繼續道:「嚴先生頭天假借票友身份進入戲院,趁戲院最忙的時候混入後院,是晚戲院清場後,你們猜嚴先生藏在何處?」
  
  戲院裡何處最僻靜?紅豆悶頭想了想,試探著答:「如果是我要等待機會殺白鳳飛,定會找個極安全之處,莫非……是陽宇天的院落?」
  
  其餘人一怔,虞崇毅點頭道:「嚴先生在戲院藏了一整晚未被戲班子的人發現,我今晚琢磨了許久也沒想明白緣故。原來是這樣。」
  
  賀雲欽看著通道:「自陽宇天死後,那地方根本無人敢去,算起來是刻羽戲院最適合藏匿之所,嚴先生帶好準備的工具、衣裳、信件、毒藥,在陽宇天房間睡了一晚,等到次日下午時,白鳳飛果然來了戲院。嚴先生見機會來了,趁戲院眾人忙於張羅另一名角小金榮登臺之際,端著茶盤敲響白鳳飛的門。
  
  白鳳飛防備心極重,當即問是誰。嚴先生說是來送潤嗓茶的。白鳳飛跟傅子簫一樣,近來最疑心的物件便是鄧歸莊,但她尚不知鄧歸莊自縊的消息,而且也知為了迎接南京那人,戲院內外早加強了防備,兼之聽聲音是個老頭,更加放了心,遂開了門。
  
  嚴先生一進門便用帕子將白鳳飛捂昏,白鳳飛醒轉後,先是嚇得發抖,接著在梁上大踢大鬧,而後對他怒目而視,無果後又轉為噙淚求饒。總之花樣百出。
  
  嚴先生複述一遍自己整理及猜測的真相,經過幾位兇手的確認及鄧歸莊的回憶,真相差不多已還原,單剩最後一個不解之處需向白鳳飛求證——如果潘姑娘是因為撞見了分贓現場被害,他女兒丁琦為何也遭了他們的毒手?而且為何當晚無事, 隔了六日才被謀殺?
  
  白鳳飛怎敢說出實情,嚴先生便緩緩說出自己的推測,丁琦因為去找鄧歸莊,無意中見到他們四個進女子中學,雖未目睹凶案現場,但走時被他們四人中的某一個發現了行跡。當初鄧歸莊年紀輕不懂事,未堪破她白鳳飛的伎倆,事後回想當年之事,才意識到白鳳飛當年曾有意在他和丁琦之間製造過多少誤會。
  
  因此四人當中,唯有她白鳳飛因有意接觸鄧歸莊見過丁琦好幾回,當時天色已晚,能在那等環境下一眼認出校園的女生是丁琦的,只有可能是白鳳飛。而他女兒之所以幾天後遭到謀殺,正是因為她白鳳飛將此事告訴了其他同夥。
  
  倘若這兩樁慘案的罪魁是傅子簫,白鳳飛則是他女兒遇害的禍首。
  
  嚴先生問她究竟什麼心腸,單憑一個模糊的背影便能起殺機,除了怕事情敗露急於滅口,是不是也因為鄧歸莊的緣故早就嫉恨丁琦?因勢利導、借刀殺人,她白鳳飛小小年紀便做得如此趁手,豈非天生便是惡人?
  
  白鳳飛聽了這話目光閃爍,嚴先生恨得泣血,以極慢的速度收緊白鳳飛脖上的繩索,白鳳飛掙扎許久,痛苦異常,嚇得屎尿失禁,嚴先生便將事先擬好的一封認罪書取出,捉住白鳳飛被綁的手,讓其簽字畫押。
  
  在白鳳飛咽氣後,嚴先生將此段補好,從容服下毒藥,自行了斷。」
  
  眾人寂靜無言。
  
  過了不知多久,紅豆擦了擦腮邊的淚,起身從賀雲欽手中取過那封認罪書,呈給大家看。
  
  顧筠臉上淚痕已乾,聲音卻仍很嘶啞,看了信上內容,平靜地搖頭說:「白鳳飛已被謀害,就算將這封認罪書公之於眾,別人只會認為是兇手栽贓,必不肯信,嚴先生想必也清楚這一點,所以臨終前並未託付此事。」
  
  紅豆恨聲道:「嚴先生大仇得報,早已將身後之事置之度外,但我實不忍嚴先生背負殺人魔的駡名,怎麼都該將真相公諸於眾,不信想不到法子。」
  
  廳內複又沉寂下來,雨滴自簷頭滴滴答答淌到客廳門前的水門汀地面上,夜雨越下越大,梧桐樹颯颯作響,一股清寒潮氣在屋子裡靜靜蔓延。
  
  一片寂然中,角落的西洋座鐘開始報鐘,咚、咚、咚、咚,一共響了九下方停,紅豆才意識到已九點了。
  
  「竟這麼晚了。」
  
  外頭下人進來道:「二少爺,二少奶奶,顧公館來車了。」
  
  顧筠起了身,鄭重對紅豆道:「我明日再來同你們商量此事,我和你都是嚴先生的學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嚴先生的事,我們做學生的責無旁貸。」
  
  紅豆點點頭,同賀雲欽送了顧筠出來,親自看了她上了顧家洋車才回轉,不一會王彼得和虞崇毅也告辭要走。
  
  走前虞崇毅對妹妹道:「當年母親和舅舅都極為疼惜小姨,如果貿然將真相告訴他們,勢必會大慟一場,我明早先想辦法通知舅舅,明晚若你和雲欽方便,一起來同福巷坐坐。等母親和舅舅平復,我們恐怕要陪兩位長輩去給小姨上個墳,真相掩埋了這麼多年,如今兇手全已被正法,若是小姨地下有知,應當終於可以安息了。」
  
  紅豆尚未答言,賀雲欽已痛快應了:「好,明晚我陪紅豆回娘家一趟。」
  
  虞崇毅心裡自是感激。
  
  送走虞崇毅,兩人到裡屋臥室安歇,換洗衣裳早備好了,經歷這幾日的驚心動魄,紅豆早已身心俱疲,哭了不知多少回,胸膛幾乎被掏空,待賀雲欽穿了睡袍出來,她進去草草梳洗一番,換了寢衣,一頭倒在床上。
  
  賀雲欽外屋打完電話回來,見紅豆趴著一動不動,摸摸她光溜溜的腳丫子,皺眉拉她起來:「你手腳冷得出奇,先喝口熱茶再睡。」
  
  紅豆只得木然翻身坐起,從賀雲欽手裡接過茶杯,茶裡未放茶葉,蜂蜜水裡加了牛乳,熱騰騰的蒸汽漾開暖融融的甜香,她喝了一口,捧著茶杯偎在賀雲欽懷裡,腦子走馬燈似的停不下來,唯一念頭就是如何顧全嚴先生死後的名聲。
  
  賀雲欽任紅豆抵著胸膛,一味沉默不語,似在想事。
  
  「雲欽,今天戲院裡的槍聲是怎麼回事?」
  
  賀雲欽默了片刻,垂眼看她的髮頂道:「你當時怕不怕?」
  
  「怕。」紅豆誠實點頭,「槍聲太近了,我不知發生了何事,怎能不怕。」
  
  賀雲欽笑了笑道:「大是大非前最能考驗人性,你怕,卻並未撇下嚴先生不管,嚴先生死後,你不忘替他整理頭面,一心要周全他的體面和尊嚴。紅豆,你有情有義,賀某娶妻如此,何其幸哉。」
  
  紅豆聽出他並非打趣她,抬眼看他:「我怕而不走,除了捨不下嚴先生,還因為你也在。你在,我就安心。而且嚴先生跟你非親非故,你不是也不肯袖手旁觀嗎。賀先生,你正直仁厚,紅豆有夫如此,亦甚幸哉。」
  
  賀雲欽自接電話後心情本極為沉鬱,這一番話讓他眉頭瞬間舒展開來,抬手捏捏她象牙般白潤的臉頰:「你就不問我為什麼提前知道劇院裡大亂嗎?」
  
  「想。」紅豆故作委屈點點頭,「但我問了你也不肯說,不如等你自己告訴我。」
  
  她在他面前一向是瑩澈見底的,賀雲欽心都要化了,望著她道:「嚴先生的案子不止牽涉了八條人命,且其中有五人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若此事傳揚開來,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我們需在外頭輿論攻擊開始嚴先生之前先下手為強。至於今晚戲院刺殺之事,報上會有相關報導,我會將所有知道的消息都告訴你。明早起來,你准備一份體面的禮物,我先帶你去拜訪一個朋友。」
  
  紅豆心情莫明舒暢了些:「好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7 11:28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8-4-7 11:29 PM 編輯

第三卷:明月照我還
  
第74章
  
  翌晨,下人送來報紙,半數報紙都在報導一代名伶白鳳飛遇害的消息,而對於更該引起矚目的戲院刺殺一事,多數文章僅一筆帶過。
  
  白鳳飛死狀太慘,兇手為謝罪當場服毒自裁,整件案子迷霧團團,且不知是不是背後有人提前進行打點,法租界警察局對兇手的身份及行兇目的一字不提。
  
  基於此,在案件明朗之前,雖然滿城譁然,竟無一家報紙敢妄議此事。
  
  出人意料的是,當天晚報,空置了一年有餘的大名鼎鼎的彼得專欄突然以《畫皮》為題發表系列詭案文,其中第一篇題目擬為《惡魔披人皮逍遙法外十一載,老先生苦查真相為女報仇》,從十一年前某戲班子駐春鶯裡起筆,到洋行少爺驚天遭劫案為止,短短篇幅共引出行兇主角四個,通篇未指名道姓,然只要略為知曉白鳳飛許奕山等人發跡史,一讀之下莫不有種熟悉感。在好奇心的驅動下,當晚報紙一銷而空。
  
  自翌日起,該專欄每日兩文,隨寫隨登,不拘篇幅,緩緩將一篇曲折離奇的懸案詳加道來。
  
  文章是由紅豆和顧筠合寫,案件細節則由王彼得及賀雲欽補充,由於這文章筆法太過詳實,文中提到的十一年前的洋行少爺被劫案、女生自縊案、白鳳飛陽宇天等人被縊死——均有跡可循,且王彼得還用自己的德制相機將嚴夫子保存下來的長樂牌煙頭及所制工具拍了照片,照片隨文章一齊登載,更增添一份可信度。
  
  然而只要報社打電話給對文中所影射之人進行求證,王彼得一概予以否認,越如此,人們越掩抑不住獵奇之心,隨著報紙銷量暴漲,坊間已由最初對白鳳飛陽宇天等人的痛惜,到懷疑、不齒、痛駡,各種言論皆有。
  
  此舉依然無法盡數周全嚴先生身後名聲,但在警察局公佈此案行兇人就是聖約翰德高望重的國文教授後,竟有大半人認為白鳳飛等人死有餘辜。事情過去一月,民眾的注意力漸漸被旁事所牽引,待法租界警署將嚴先生屍首發還,聖約翰師生自發給嚴先生舉行了一個小小的追悼會,可憐嚴先生世上已無摯親,師生合力將其與妻女安葬在一處,在喪事過後,又由紅豆和顧筠牽頭定下規章,往後眾學生定期前去祭奠嚴先生。
  
  ***
  
  紅豆複課這一月裡,白日上課,晚上跟賀雲欽他們一道擬專欄文章,這樣忙忙碌碌,倒漸漸忘了因小姨和嚴先生之事而帶來的憂憤。
  
  彼得專欄已將當年真相全數登載完,從外界議論來看,收效甚著,紅豆心頭總算了卻一樁大事。這日禮拜日,學校無課,難得身心都鬆懈下來,她睡了個好覺,醒來時不知幾點了,屋子裡寧謐得讓人心安,外屋傳來沙沙的自來水筆寫字聲,抬頭一看,賀雲欽坐在外屋書桌前寫東西,深秋清晨的陽光自窗外灑入,薄亮如一層金色的輕紗,虛虛籠住他半邊身子。
  
  賀雲欽做事時從不一心二用,她悄悄將一隻胳膊撐在枕上,故意遠遠望著他不說話,誰知剛一動,他就頭也不抬道:「醒了?」
  
  紅豆大覺無趣,將被子高高拉至下巴下面:「討厭。」
  
  他擱下筆進屋:「討厭什麼。」
  
  紅豆忙將被子蒙住頭,悶笑道:「你別過來,我還要睡覺。」
  
  「啊?都九點了還睡?」賀雲欽坐到床邊,試圖將她從被子裡撈。
  
  這話倒提醒紅豆了,她睡過頭未下去吃早飯,不知會不會引來公婆不滿,忙將腦袋從被子裡鑽出來,悄聲道:「早上你怎麼不叫我。」
  
  「我叫了。」賀雲欽望著她,她的臉頰還殘留著濃睡剛醒的一抹嬌紅,近看之下像清晨帶露的花瓣,「可是你不肯起來。」
  
  他離她越來越近,她重又鑽進被窩:「那,公公婆婆有沒有說什麼。」
  
  「能說什麼?你那麼能吃,替家裡省頓口糧還不好。」
  
  紅豆知他處處維護她,定拿了別的話替她周全,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少了一頓口糧,我沒力氣起床了,那讓我再睡一會罷。」
  
  「你忘了今天要幫岳母找房子了。」
  
  「反正都睡過頭了,不如捱到中午回家吃飯。」
  
  「紅豆。」他眸子裡浮現一抹笑意,「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這麼懶。」
  
  「隨你怎麼說,反正我又懶又饞。」
  
  她裹在裡頭像一條毛毛蟲,他一撈被子她就躲。
  
  他聲音一低,點點頭道:「我知道了,定是昨晚太累了。」
  
  紅豆一滯,隔著被子悶聲道:「賀雲欽你太壞了。」
  
  「我怎麼就壞了?」
  
  大床寬大,紅豆在床上自由度幾無限制,裹著被子直往另一頭滾去:「你壞不壞你自己心裡清楚。」
  
  賀雲欽怎肯讓她跑了,一把撈回來,剝掉她身上的被子,將她打橫抱起,往浴室走:「真不像話,還得我親自幫你洗。」
  
  紅豆在他懷裡又踢又打,詫笑道:「誰用你幫我洗,你快放我下來,我起來就是了。」
  
  「你自管嚷,外頭要是有下人路過,想不知道我們在幹嘛都難。」
  
  這話有奇效,紅豆馬上忘了掙扎,賀家風氣開化,不喜拘束晚輩,但因暫未分家,幾房人住在一起,處處都不便,然而她身為兒媳,於情於理都不可主動提起搬家一事,只得摟著他的脖頸,軟聲道:「那邊房子很清靜,我們什麼時候還去住一晚。」
  
  賀雲欽一聽便知紅豆指的是那套上回住過的幽靜寓所,故作正經道:「去那住做什麼,方便我們胡天胡地嗎。」
  
  「你這人怎麼一句正經話都沒有,快放我下來。」
  
  賀雲欽用腳踢開門:「你可別再動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很重,再動我可真抱不動了。」
  
  紅豆惱羞成怒:「瞎說,我一點也不重。」而且賀雲欽明明抱她抱得很輕鬆。
  
  「不重你就乖乖別動,讓我抱你進去再下來。」
  
  兩人在裡頭折騰了許久才出來,賀雲欽重新換了衣裳,紅豆又在床上賴了一會,待體力恢復了才收拾了跟賀雲欽出門。
  
  客廳裡一家人都在,就連難得在家的賀孟枚也在上首坐著,邊看報紙邊吸煙斗。段明漪跟賀寧崢倆口子挨在一起說話,賀竹筠跟賀太太坐在沙發上,賀太太臉上架著一副鏡片子,舉著報紙遠遠地看,賀竹筠一邊替母親捏肩,一邊輕聲讀報,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
  
  賀竹筠看見賀雲欽和紅豆下來,笑道:「母親說昨天二嫂給她老人家揉肩累壞了,今天放二嫂一天假,該輪到我來伺候了。」
  
  說話工夫注意到二哥裡頭換了件襯衣,若在從前她定會開口詢問,這些日子早懂得些了許多,忙以極端正的表情看向報紙,賀太太假裝什麼也沒看見,要賀竹筠繼續念那段文字,賀竹筠硬著頭皮念道:「這套寓所已有三十年歷史,因時常鬧鬼,幾經出手,無人問津,三月前突然被一家診所給盤下,然而掛牌營業未多久,便有一位護士離奇死在宅子裡,說來實為凶宅,此後恐再難出手。」
  
  賀雲欽聽了這話,腳步一頓,坐到沙發上,也拿了一張報紙來看。
  
  賀太太這才對賀雲欽道:「要跟紅豆出門?」
  
  賀雲欽眼睛盯著報紙,散漫一笑道:「前些日子總下雨,難得今天外頭天氣好,我帶她出去轉轉。」
  
  紅豆故意離他遠遠的,轉身挨著賀竹筠坐下,望那報紙道:「母親還想聽哪篇新聞,兒媳來讀吧。」
  
  賀太太隨手一指道:「好孩子幫我念念這段。」
  
  紅豆見是段明漪張羅的俱樂部舉辦第一次活動的告示,剛要開口,忽然瞥見右下角一個寓所出售廣告。她這些日子為了幫母親哥哥找合心意的房子,沒少留意報上這些告示,這房子本身無甚特別,特別的是房屋主人,上書大明星「大明星陳白蝶名下香邸近日拍賣,滿城公子王孫爭相競價。」
  
  紅豆心裡一陣膩歪,真心佩服這些慣寫花樣文章的人,不過一套洋房,僅因為陳白蝶住過,就冠以「香邸」二字。
  
  不過這洋房在棲霞路上,想來樣樣都好,陳白蝶又不差錢,怎麼突然想起來賣房子了。
  
  紅豆抬眼看看賀雲欽,賀雲欽顯然也注意到了那段新聞,臉色淡淡的。
  
  再悄眼看賀孟枚,公公舉著報紙擋臉,已經許久未動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8 10:58 PM

第75章
  
  紅豆給賀太太念完那段俱樂部的新聞,還要再往下念,賀雲欽看看腕錶,催她道:「十一點了,再不走就晚了。」
  
  紅豆於是跟賀雲欽告辭出來。稍後還要載岳母和大舅哥一起去看房子,兩人沒騎腳踏車,改乘洋車,半路紅豆打開車窗,任風吹拂臉龐,由衷感歎:「天氣真好。」
  
  說著便將下巴擱在胳膊上,愜意地瞇著眼曬太陽。
  
  賀雲欽看她一眼,真像一隻懶貓,還是又白又憨的那種。
  
  紅豆未注意賀雲欽臉上的笑意,記起剛才那段報上新聞,疑惑道:「陳白蝶怎麼想起來賣房子了?」
  
  她有一個猜測,因得知陳白蝶散播桃色新聞,賀孟枚一怒之下跟其斷了往來,陳白蝶這幾年過慣了洋車華宅的生活,一下子少了一大筆財路,想必處處施展不開,出於無奈,才開始折賣財產。
  
  剛才看報時,公公似乎對此也很驚訝,可見事先並不知情。
  
  賀雲欽也正琢磨這件事:「這女人花樣百出,既然她要拍賣那房子,我們去看看便是了。」
  
  紅豆回頭望他,那房子現在已經喊價萬元現洋了,尋常人誰敢過問,賀雲欽這語氣竟隨意得像去買菜賞花似的。
  
  她半天未接話,賀雲欽看向後視鏡,才發現她微訝地望著他,只得道:「那房子並非我父親所贈,否則就算陳白蝶再短錢也斷不敢賣,可見這房子的來歷成謎,此其一。其二,這女人突然急著轉手房子也就罷了,還故意登報大肆渲染此事,此人並不蠢笨,難道不知以目前的局勢,房價被人哄抬得越高越賣不出去?所以我說她意不在賣房,分明有別的目的,不去看看怎麼行。」
  
  此事的確蹊蹺,紅豆想了想,托腮道:「說起來難道像之前四妹念的那段新聞那樣,陳白蝶的房子也鬧起了鬼?」
  
  賀雲欽笑道:「虞女士飽讀詩書,難道還信這個?」      

  「我自然不信,何況就算有鬼,鬼又怎及真正的惡人可怖。我只是在想,如果照你所說她眼下不缺錢,那就是房子真有問題,為何之前住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來了『鬼』?陳白蝶應該知道越是賤賣越容易引來揣測,明明住不下去了,不知何故,非要做得張揚矚目。」
  
  賀雲欽神色凝然:「剛才那報紙上說的鬧鬼洋房地址在何處?既是聘請了護士的西醫診所,想必不會輕信鬧鬼之類的無稽之談,護士死得不明不白,診所負責人不可能就此不管。也不知王彼得處可有消息,不如我們先陪岳母看完房子,再到王彼得那去瞧瞧。」
  
  這話正合紅豆心意,說話工夫同福巷到了,停好車上樓,潘茂盛一家人也來了。虞太太正在廚房張羅午飯,玉淇玉沅兩姐妹則在客廳跟哥哥說話。
  
  兩下裡打了招呼,潘太太悄悄將紅豆拉到一邊道:「報紙說賀家大少奶奶要在聖約翰舉辦茶話會,聽說大少奶奶著意辦得風光體面,特邀了許多滬上才俊,若是方便,你給玉沅也弄張帖子,她性情乖張,就該多去這種場合,不然整天悶在家裡,如何增長見識。」
  
  紅豆知道自從玉淇表姐跟袁箬笠訂婚,舅媽便將全副心思放到了小女兒身上,增長見識是假,結識乘龍快婿才是真。怎奈玉沅比姐姐古怪許多,任憑舅媽使出渾身解數,就是不肯聽母親的擺佈。
  
  這種茶話會賓客雲集,玉沅料也不會想去,可若是當面拒絕,她又惟恐舅媽多心,便笑道:「好,我回頭就讓人把帖子送回家去。」
  
  舅媽臉色一亮,笑瞇瞇道:「真好孩子,你看玉沅比你才小幾天,你都已經成婚了,玉沅的親事卻還連個影子都沒有,遇到二少爺的那些朋友裡有合適的,你多替玉沅留留心。」
  
  紅豆笑著點點頭。
  
  兩人說話時,玉沅不時往這邊瞧,顯然猜到了母親又在張羅什麼,滿臉不忿。
  
  幸而舅舅一家人用完午飯便走了,虞太太虞崇毅便同著下了樓,一道去看事先預定的幾所房子。看了一下午,虞太太屬意香樟路上一套獨門獨戶的小洋房,就擔心價錢太貴,誰知一開口,竟比之前看的一套舊房子還便宜幾百大洋。
  
  這個價倒並非不可能,但也太理想化了,虞太太和虞崇毅面面相覷:「是不是報錯價了。」
  
  賀雲欽笑道:「房子主人因要搬去香港,眼下忙於將滬上幾套產業悉數拋售,他急需用錢,故未著意抬價。」
  
  虞太太當即明白過來,幾套房子都是她和兒子自己找的,獨這套是女婿領他們來看的,房子外頭看著半新不舊,裡頭傢俱地板都是簇新的,西洋水汀及熱水一應俱全,門前樹木成蔭,真正冬暖夏涼,且周圍幽僻,離聖約翰頗近,簡直處處都合心意。
  
  這等好房子怎會憑空掉下來?分明是女婿提前做了安排。怕他們過意不去,故作託辭而已。偏偏價格還定得不高不低,讓他們想回絕都無從說起。
  
  她故意板起臉:「你這孩子。」
  
  虞崇毅也過意不去道:「雲欽,這萬萬不可——」
  
  賀雲欽揚眉笑道:「岳母和大哥別多心,的確就是這個價,要是不信,我這就找我朋友過來,岳母和大哥一問即可。」
  
  就算找回來又如何,兩人必定預先對了詞,那人來了也會替賀雲欽撇乾淨,他們又不能強著賀雲欽收錢。
  
  紅豆抬眼對上母親光光的視線,在屋裡站不住了,乾脆出了屋,到門前小花園閒逛起來。接下來又看了幾套房子,虞太太考慮再三,最屬意的還是之前那套,她向來通透,女婿做得這般周全,想來此事就算傳出去,旁人也挑不出差錯,於是未再拿喬,當晚就痛快交了定金。
  
  家裡了卻一樁大事,紅豆空前高興,回到虞家已近六點,桌上大半是賀雲欽愛吃的菜,紅豆不許母親動手,一定要親自給賀雲欽夾菜,賀雲欽照單全收,她夾一口,他就吃一口。
  
  一頓飯吃得身心舒暢。從同福巷出來,兩人仍按照原定計劃去王彼得處打聽 「凶宅」護士橫死一事,待上了車,賀雲欽剛要開動,不經意朝後視鏡看一眼,眸光一淡,紅豆訝道:「怎麼了。」
  
  賀雲欽道:「別往後看,我一會告訴你。」不等紅豆再追問,便開車往富華巷而去。
  
  賀家洋車剛消失在馬路盡頭,另一輛洋車就從黑漆漆的角落拐出來。
  
  車裡共坐三人,白海立一個人坐在後座,一雙腿高高擱在前頭椅背上,外套半敞,嘴裡叼著根雪茄,陰沉沉盯著那輛遠去的車,煙灰積了好長一截都不覺,半晌方嘶了一聲道:「我這心裡怎麼這麼不痛快呢。」
  
  前頭那人扭頭,訕笑道:「您不痛快,屬下也不痛快。可是照您的意思,我們本就不好明目張膽跟賀家作對,就算想對付他們兄妹倆,總不好做得太露痕跡,何況依屬下看,賀公子對那個虞紅豆是動了真心,咱們要使絆子怕是不容易啊。」
  
  白海立冷哧一聲:「眼下他是對虞紅豆新鮮,過些時日你們再看。凡我所見,只要是個男人,就沒有不喜新厭舊的,只要咱們攪合得賀雲欽對虞紅豆淡了心,她虞紅豆的日子還能舒心得起來嗎。虞紅豆一不痛快,我心裡自然就痛快了。」

  他頓了頓,眉毛一豎:「不是讓你們從虞崇毅這邊想辦法嗎,怎麼到現在都沒動靜,一幫廢物。」
  
  那人道:「虞崇毅最近這小子只張羅買房子,並不打算開鋪子,而且這小子早對咱們起了防備心,要從這邊下手屬實不容易。」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就這麼算了?」白海立啐一口,「這家人太不識抬舉,我這口惡氣堵在胸口,急等著地方出氣,你們自管敷衍我,看你們能敷衍到幾時!」
  
  那人眼珠一轉:「廳長息怒,屬下查來查去,竊以為有兩件事可以入手,一個就是虞崇毅的舅舅潘茂生,這人在南寶洋行任買辦,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聽說潘太太極勢利,正四處張羅給女兒找體面女婿。再一個就是聽說虞紅豆學校裡以前有不少男學生追求,虞紅豆近日總在教堂裡演出什麼『畫皮』的話劇,也不知賀雲欽知不知道自己老婆這般出風頭。屬下還聽說聖約翰過些日子還有茶話會,還是賀家大少奶奶主辦的,算來都是大有可為的好契機。」
  
  「哦?」白海立來了精神,兩指夾著雪茄出了會神,臉上浮現一抹笑容,撣撣煙灰道,「不錯,上了心,孺子可教。你再去好好打聽打聽,尤其是潘家那邊,記得做得不露痕跡,免得賀家懷疑到咱們頭上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9 10:05 PM

第76章
  
  到了富華巷,賀雲欽和紅豆上到二樓,王彼得正招助手,過道裡全是等待面試的年輕人,舉目一望全是學生,想來一為本身的興趣,二為彼得偵探所開具的優渥薪酬而來。然而能通過橋牌遊戲的本就少之又少,王彼得疑心又重,面試從早上持續到晚上,只有幾個人通過了複試。
  
  王彼得那邊在忙,賀雲欽和紅豆自顧自進了書房,顧筠在桌前一絲不苟整理書頁,看見兩人進來,愣了一愣:「噫,你們怎麼來了,這樣也好,我就不用家裡派車來接了,一會我同乘你們的車回家。」
  
  紅豆笑道:「你是每逢禮拜日都要來給王探長充當助手嗎。」
  
  顧筠認真道:「平日王探長不拘著我,實在忙不過時來會才找我幫忙,但禮拜日我需來此歸攏資料,近日因為彼得專欄重啟,王探長接了好多新案子,案卷堆積如山,我從早上八點整理到現在還未整理完。可見以我的程度還應對不來這麼棘手的工作,希望今日探長招聘來的新助手能早日來上工,這樣我也就不會這麼吃力了。」
  
  紅豆正要幫她整理東西,瞥見顧筠手邊一遝照片,目光一定,忙拿起來看。
  
  賀雲欽跟顧筠打完招呼後,便立在書架前找滬上「凶宅」資料,聽紅豆半天不說話,回頭看去,怔了一怔,走到她身後,接過她手上的那張照片。
  
  照片裡是棟有年頭的洋房,正對大門所拍,特別之處在於王彼得用自來水在照片上寫的一行字:檉楓路15號。
  
  兩人記憶力極佳,自然都記得這是早上報紙上提到那棟凶宅的地址。
  
  「王探長接了這案子?」賀雲欽微訝問顧筠。
  
  顧筠推推鏡架:「對,有位姓林的西醫博士租了這房子,早前便有人說這房子是凶宅,林博士根本不信這些無稽之談,談妥價錢後便預付了一整年的房租,誰知剛掛牌營業一個月,值夜班的護士就死在了房子裡了,診所現已關掉,林博士覺得整件事太奇怪,於是上門請王探長幫忙查案。」
  
  賀雲欽到桌前拿起歸類好的一遝書頁:「這些都是這案子的案卷?王探長去房子裡勘察過現場了,得出什麼結論?」
  
  王彼得正好進來,忙活了一下午,酒蟲早已蠢蠢欲動,進屋顧不上說話,先掏出酒壺飲了一口,這才指了指賀雲欽手裡的照片道:「這診所的負責人叫林禹文,是一位英國留洋博士,診所開業後共招了三名護士,遇害的護士是其中之一,叫史春麗,今年二十五歲,本埠人,畢業於教會開設的衛生學校,出事當晚輪到她值夜班,一整晚林博士未接到史春麗打來的邀診電話,次日早上另一名護士到診所開門,進去才發現史春麗死在休息室的單人床上,屍檢結果已出,是西洋醫學所謂心臟病發猝死。屍身上未檢出其他外傷痕跡,診所財物亦不見丟失,警察局調查了一個月,以自然死亡結了案。」
  
  紅豆一張一張翻王彼得拍攝的照片:「聽上去整件事像是意外,為什麼林博士會請探長去調查?」
  
  顧筠抽出一張照片遞給紅豆:「這洋房有些年頭了,樓上樓下共三層,護士的夜間值班室在一樓,樓上的房子暫時空置。出事前一個月,診所裡的護士半夜聽到過幾回腳步聲和女人的哭聲,這宅子歷來便有『鬧鬼』的傳聞,護士們害怕之下便將此事告訴了林博士,林博士認為是有人想行竊所以故弄玄虛,為了找出那盜賊,林博士自己在診所住了一晚,可是當晚什麼也沒發生,而且自那以後房子裡晚間再沒有異響,誰知才不到半個月,就出了史春麗的事。」
  
  王彼得從沙發上起來:「我去現場勘查過幾回,前門後院都沒有可疑的痕跡,二樓三樓的房子全數空置,只在二樓最裡面的一間書房發現了一雙腳印,大約39碼,判斷不出是男是女。我問過林博士,林博士說他當初看這房子時裡頭經人打掃過,未發現書房裡有腳印,租下後所有業務全在一樓進行,二樓處於半封鎖狀態,所以我懷疑那腳印是新近才有的,就可惜史春麗的死亡沒有外力的痕跡,不然光憑這雙腳印就可以要求法租界警署重新調查了。」
  
  賀雲欽翻了一晌,果然翻到一張鞋印照片,紅豆就著賀雲欽的手好奇打量:「這房子為什麼會得來凶宅之名?難道以前也死過人?」
  
  賀雲欽道:「十年前有位美利堅來的傳教士來上海,不知何故在房子裡自縊了,半年後,又有一名日本住戶在房子裡服毒自殺,自那之後這房子便有鬧鬼的傳聞了。」
  
  紅豆暗暗看向賀雲欽,他似乎對滬上這些老建築頗有心得,記得有一回在新亞茶室,他就曾以《滬上建築神秘事件報告》為題作過演講。他之所以下功夫研究這些建築,真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只是心血來潮,還是有別的目的。今天早上他一聽陳白蝶要賣房子就來了興趣,晚飯後又特來王彼得處打聽這護士橫死的凶宅,提到這凶宅的來歷時更是知之甚詳,怎麼看都透著古怪。
  
  賀雲欽明明已察覺紅豆探究的目光,卻佯作不覺。紅豆不滿地嘟了嘟嘴,賀雲欽雖帶她見了一些朋友,但仍有很多事瞞著她,想必就算追問,他也會用別的話岔開。
  
  賀雲欽對王彼得道:「上月開始白海立私底下去過陳白蝶的寓所,因顧忌太多,兩人未敢明目張膽來往。近日陳白蝶賣房子的廣告你可看了?我眼下有旁的事要忙,王探長若得空,便幫我查查這件事。」
  
  王彼得被這話提醒,表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正要跟你說此事,上回戲院刺殺南京伍如海,我們忙著處理白鳳飛的事,無從知道戲院外頭的情景,可是我助手說,伍如海被人護送著上車時,白海立也隨伺左右,近日伍如海在滬養病,白海立頻頻去醫院獻殷勤,這人心術不正,若是叫他傍上了伍如海,豈非對我們大大的不利。」
  
  賀雲欽點點頭,冷笑道:「跳樑小丑,何足掛齒。」
  
  紅豆回想剛才在同福巷的情形,賀雲欽似乎早就對白海立的行蹤心中有數,也根本未將白海立放在眼裡。
  
  顧筠不齒道:「現在外頭風聲一陣緊似一陣,伍如海來滬後立場越發明朗,這種賣國賊人人得而誅之,我只恨上回不知誰刺殺他,竟未成功。」
  
  賀雲欽轉移話題道:「時間不早了,紅豆明日還要上學,王探長,這些資料我拿回去詳讀,明日再給你送過來。」
  
  王彼得道:「拿走吧,正好我毫無頭緒。」
  
  三人於是告辭出來。路上,顧筠對紅豆道:「跟咱們排話劇的汪同學因為母親生病,臨時要趕回無錫,男主演的位置空了出來,話劇社找到秦學鍇,可秦學鍇說什麼都不肯出演,所以剩下三場只能臨時找別人,這件事梅麗貞她們跟你說沒說。」
  
  紅豆是話劇主演之一,學校話劇團臨時換男主角,怎麼也繞不過紅豆。
  
  紅豆思緒仍停留在賀雲欽身上,聽了這話心不在焉道:「她們跟我說了,梅麗貞幾個這兩日忙著找恰當的人,後來不知誰有個遠房親戚在上海大學念書,說來極合適。就是上海大學余校長的長孫,叫余睿,念大二,模樣很體面,本身對西洋戲劇也很有興趣,平日總在學校裡演出,聽了梅麗貞等人的建議欣然受邀,明日就會來學校排戲。」
  
  賀雲欽知道紅豆近日在學校演話劇,礙於太忙,未曾親自去教堂觀賞,聽到『模樣很體面』這幾個字,將胳膊擱到車窗上,摸摸下巴。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0 10:04 PM

第77章
  
  顧筠也在這幕戲裡出演配角,本身一向認真嚴謹,對此事自然極關注,聽紅豆說主演又有了下落,鬆了口氣道:「那就再好不過了。明天禮拜一,段先生會在學校附近的俱樂部弄茶話會,為了讓會場氛圍熱鬧些,她給系裡的每個學生都發了帖子,明天既然劇團裡無正式演出,你要不要去茶話會上露個面?」
  
  紅豆沉吟著未接話,早在段明漪第一次提出此事時,賀雲欽便替她委婉回絕了,可是既然茶話會地點定在聖約翰附近,若她身為妯娌連個面都不露,難免讓人猜疑,便道:「去,到時候下了課我們一道過去。」
  
  送完顧筠,兩人回到賀公館,一進門紅豆就扭身看賀雲欽:「有件事我要問你。」
  
  賀雲欽將外套隨手扔到沙發上,垂眸望著她,溫聲道:「問什麼。」
  
  「你上次為什麼去找樓上的邱小姐?」
  
  「打聽事情。」
  
  「打聽什麼事情?」
  
  賀雲欽望她一晌,笑了笑道:「不能告訴你。」
  
  又來這套,她躲開他的手:「那你為什麼要量我家書房的尺寸,為什麼會知道那座凶宅的來歷?」
  
  賀雲欽頓了頓,索性拉她進裡屋:「紅豆,為什麼你的好奇心這麼旺盛?」
  
  「你的事我才好奇,別人的事求我我都不問呢。」
  
  賀雲欽停下腳步,回頭望她:「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最近演的話劇是什麼內容,那個姓余的男學生又是怎麼回事。」
  
  紅豆一訝,他從來不多過問她學校裡的事,沒想到竟會關心她的話劇,她推開他:「為了宣揚白鳳飛傅子簫害人之事,我們教育系和國文系的學生合力排了話劇,名字叫畫皮。剛才你也聽見了,男主演臨時回無錫,我們只得找了別人來頂替。」
  
  「你是女主角?」
  
  紅豆走到妝台前,彎腰對著鏡子摘耳墜,聽了這話,挑了挑眉,垂眸將耳墜收回首飾匣:「是。」
  
  賀雲欽愈發覺得她像隻貓,然而跟早上不同,這會變得又懶又媚了。
  
  他坐到床邊解腕錶:「這人演男主角?模樣很體面?」
  
  紅豆揚了揚下巴:「我還沒見過,不過梅麗貞她們都說很體面,到時候一對戲不就知道了。」
  
  「你們什麼時候有演出,邀我去看看?」
  
  他處處隱瞞她,她胸悶極了,故意拿喬道:「我們劇團排戲的時候不歡迎外校的人來觀看。」
  
  賀雲欽嘶了一聲:「都找了外校的人來演出了,不歡迎外校的觀眾?」
  
  紅豆一扭身,將背抵靠在妝台前,含笑望著他道:「這有什麼稀奇,我們劇團的古怪規矩太多了,說了不能看就是不能看。」
  
  說著便傲然從他身邊走過,打算到盥洗室洗漱,怎料剛走到床尾,就被他伸手拽住,翻身壓到床上。
  
  她又踢又鬧:「幹什麼。」
  
  他咬她一口:「虞紅豆。」
  
  紅豆佯怒要咬回來,外屋下人敲門道:「二少爺,老爺有要事請你去書房說話,大少爺也在。」
  
  紅豆驚訝地望著賀雲欽,自從兩人成婚,無論公婆還是賀家其他人,晚上若非無事,從不來無故來打攪他們,究竟什麼「要事」要這麼晚商量,忽然想起報上那些眾說紛紜的消息,賀家不可能毫無動作,早該有應對之策了。
  
  賀雲欽仍盯著紅豆,口裡卻道:「知道了。」
  
  低頭啄了啄她的唇:「等我回來。」
  
  他翻身下床,她忙也撐著胳膊坐起,眼睜睜看他出去,出了好一回神,本打算起身到裡頭沐浴,忽然想起舅媽讓她給玉沅弄茶話會的請帖,便撳鈴喚下人進來, 吩咐下人去找大少奶奶討了張帖子,這才進了盥洗室。
  
  上床後等了許久,賀雲欽不見回來,她睏得眼皮直打架,最後到底擋不住睡意,睡了過去。
  
  ***
  
  次日上了一整天課,下課時近五點了。一群女學生結伴而行,紅豆一邊走一邊跟梅麗貞等人商量排戲的事,到校門口,她記起早上賀雲欽說七點會直接來茶話會找她,也就未打等他的主意,徑直往舉行茶話會的那所花園洋房而去。
  
  晚宴尚未正式開始,門口賓客序貫而來,上至聖約翰的校長詹森等德高望重之輩,下至段明漪交好的千金名媛,各大書局經理、各學校知名教授,今日應邀前來的客人,幾乎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輕怡的音樂在室內靜靜流淌,滿屋衣香鬢影,偌大一座洋房佈置得靡麗雍容。
  
  誠如報上所言,段明漪為籌備這次茶話會,所花心血真正可觀。
  
  紅豆幫著段明漪招呼客人,偶爾朝門口看看,不見玉沅露面,倒是身邊的梅麗貞訝笑道:「噫,余睿。」
  
  對紅豆她們道:「這人就是臨時被我們拉來排戲的那個人。」
  
  紅豆往那人一看,見是個平頭青年,生得劍眉星眸,輪廓極俊美,只面色有些蒼白,看著不如賀雲欽那般挺拔健康。
  
  他進來後用目光緩緩在廳中人群滑過,似在尋人,梅麗貞衝他招手道:「余同學。」
  
  余睿這才快步走來。到了近前,看見紅豆,目光微微一凝。
  
  梅麗貞向他介紹道:「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虞紅豆。」
  
  余睿望著紅豆道:「初次見面,我叫余睿。」
  
  紅豆淺淺一笑:「你好,我叫虞紅豆。」
  
  余睿笑了笑,還要說話,這時學生裡有人忿然道:「這人怎麼來了?」
  
  紅豆扭頭望過去,一望之下,以為自己眼花,再定睛一看,門口那趾高氣揚的中年男人的確是白海立。
  
  白海立名聲在外,只要稍微聽說過此人劣跡的,沒有一個不深惡此人。
  
  有人接話道:「這人現在政商兩界都混得如魚得水,若是誠心要來,段先生怕是也不好攔他。」
  
  「呸,臉皮真厚。」
  
  白海立帶著手下大搖大擺進到廳中,左右逢源,不少人跟他主動攀談,他倒也不懂得自慚寡陋的道理,一進來便拉著幾位校長高睨大談。紅豆看見這人就不適,賀雲欽仍未來,她自問沒有給自己添堵的嗜好,便只當什麼也沒看見。
  
  不一會,玉沅也來了,身上彆彆扭扭穿著件洋裝,臉上勉強維持著笑意,一看就知是被舅媽強著來的,
  
  紅豆忙領她進來,低聲道:「這邊都是我們同學,一會你要是覺得不自在,就跟他們待在一起好了。」
  
  玉沅臉色稍緩,對紅豆道:「我媽什麼脾性你還不知道,看著我進來還不夠,還坐在外頭洋車裡盯著我,我打算隨便坐坐就走,反正只要能在她面前交差就行。」
  
  紅豆抿嘴笑道:「今天我們學校裡來了不少人,當中有不少青年才俊,你隨便看看,萬一有中意的,往後也就有話應對舅媽了,何必一味跟她拗著來。」
  
  說著便領著玉沅到梅麗貞等人面前,一一給她做介紹。
  
  那邊白海立朝紅豆這邊看了幾眼,對屬下使了個眼色。
  
  這時洋車喇叭聲作響,門口一陣譁然,進來來幾個衣飾華貴的年輕公子,領頭那個是賀甯錚,其餘幾個紅豆平日常見,不是跟賀寧錚交好,就是跟賀雲欽交好, 算來都是賀家世交。
  
  幾人說說笑笑入內,段明漪等人扭身一望,忙笑意盈盈迎過去。
  
  賀雲欽最閒散,落在眾人最後,一邊走一邊聽幾人說話,進來後一抬眼,先是不經意看一眼正談笑風生的白海立,這才望向人群中的紅豆,笑了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0 10:20 PM

第78章
  
  他們前腳進來,後腳又來了一群年輕女眷,段明漪忙不過來,紅豆臨時被叫過去救場。
  
  這一下變得極忙,她哪有工夫理會賀雲欽,倒是賀寧錚看到紅豆忙忙碌碌,心中著實過意不去,待其他人走了,望著紅豆笑道:「弟妹辛苦了。」
  
  報上那篇文章隻字未提紅豆,外界都認為這次茶話會的舉辦乃明漪獨力而為,他唯恐弟妹多心,對妻子的做法頗有微辭,想不到紅豆根本不以為意,還提前來茶話會幫忙。如此一來,倒顯得妻子的做法稍顯狹隘。
  
  紅豆詫異道:「都是一家人,大哥何必多禮。」嫁入賀家這幾個月,她對這位賀家長子多少有了瞭解,知其嚴肅正派,是外冷內熱之人。
  
  弟妹態度豁達,可見誠心不拿它當回事,再看妻子處處在賓客前禮讓抬舉紅豆,顯是也存了赧然之意,賀寧錚這才鬆了口氣,衝紅豆點點頭,入內幫妻子款待客人。
  
  今日與宴者當真名流雲集,滿屋華彩粲然,待賓客們來齊,段明漪便請今日嘉 賓《鴻報》主編關先生發表開幕詞。
  
  關先生上臺第一句便道:「諸君都曉得近日發生了一件舉國震盪之大事,吾雖不才,自幼也曾受過庭之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位卑未敢忘憂國』,此番粗淺道理,即便垂髫小兒也能略知一二。然而近來吾國蒙犬戎欺淩,戰火未延,竟有人主動簽訂喪權辱國之條例,可見自古敗家喪國,未始不由小人也。」
  
  在座這些人中,除了愛國人士及學生,亦有不少伍如海的犬牙,關先生卻渾不在意,自顧自在臺上罵得酣暢淋漓,白海立點了根雪茄,微笑著朝關先生看了又看,這番言論字字誅心,罵伍先生還不夠,竟連他也一併罵了進去,一句又一句的,罵得他是狗血淋頭。可惜今天還有他事要忙,暫且騰不開手來對付這老東西,不然回頭非找個恰當理由將這人領回去問話不可。
  
  為了彰顯大度,他撣撣煙灰,以極輕鬆的態度跟身邊其他賓客低聲說笑,這時他平日最得用的手下黃忠從後頭返轉,立在走廊裡,直衝他使眼色,他藉口更衣,離了座朝走廊走去。
  
  黃忠道:「賀雲欽、潘玉沅還有虞紅豆這三處都準備好了,廳長放心,一會就咱們就有大熱鬧看了。」
  
  白海立笑著看一眼嬌豔照人的紅豆,想到馬上就能看到此女丟臉蒙羞,身心自是舒愜,於是發自內心笑起來說:「曉得了。」
  
  又指了指臺上講演的關先生,低聲吩咐:「盯緊這個人。」便抬步往後頭走。
  
  黃忠訝道:「廳長。」
  
  白海立頭也不回,用夾著雪茄的那隻手衝後頭擺了擺:「去解手,免得耽誤一會看大戲。」
  
  黃忠咧嘴笑了笑,自回廳內找其他同僚。
  
  關先生講完課,不少人只覺得餘音嫋嫋,胸中一腔豪情翻湧不歇,廳裡嗡嗡嘈嘈議論不斷,僕歐們給眾人呈送茶點,教育系一位擅彈鋼琴的女學生在角落演奏鋼琴。
  
  紅豆這時總算閒下來了,便悄悄找在大廳中賀雲欽,賀雲欽正跟詹森校長、 關先生等人討論事情,人雖多,但因所站位置卻極顯眼,一抬眼就能看見。
  
  那邊顧筠玉沅幾個已跟余睿熟了起來,這人本就相貌周正,言談又鋒利,在座男學生本就不多,談話漸漸便以他為中心展開來。不知誰提起各學校出遊之事,論理這個季節各學校早該秋遊完畢,但因遇上多事之秋,眾學生較往常淡了遊樂之心。有人便說若是真打起仗來,怕是想玩都沒得玩了,不如橫下心好好出去玩一回。
  
  玉沅道:「我們學校後面有座山,山上草木蔥蘢,算來是個極佳的野遊之所,就常有鬧鬼的傳聞,明明近在眼前,卻少有人敢去。」
  
  教育系的肖喜春說:「這不算什麼了,你們可聽說過房子鬧鬼給人嚇死的麼,我上回聽我們家下人說,她有個遠房親戚是護士,在洋房裡做事,活活被鬼嚇死了,我告訴這人說世上無鬼,那人橫豎不信,說那親戚死前回家說過好幾回,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弄得連我都怕起來了。」
  
  紅豆跟顧筠對了個眼色,忙問肖喜春:「那親戚姓什麼?」
  
  誰知有幾個女生膽子格外小,即便身處這等亮如白晝的熱鬧場所,聽了這話也感害怕:「哎呀,快別說了。」
  
  梅麗貞拍手道:「看你們一個個膽子小的,其實我們聖約翰附近就有鬧鬼的房子,難道你們都不知道麼。」
  
  眾人相顧愕然:「還真就不知道。」
  
  「就我們現在所在的這所洋房,段先生不信鬼怪之論,看這房子前庭後院,深覺空著可惜,硬將其盤下來做茶話會的會所。」
  
  余睿好奇道:「這房子也鬧鬼?出過什麼事?」
  
  「對,死過人,後來住戶都說鬧鬼,漸漸就沒人住了,眼下已空置三五年了。」
  
  那幾名女學生越聽臉色越黃,瑟縮著互相依偎在一起,急於轉移話題,就在這時候,不知何處傳來極沉悶的「砰」的一聲,眼前一黑,房子裡的燈竟熄了。
  
  大廳裡的議論聲彷彿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給硬生生切斷,頓時安靜下來。
  
  「啊——」有個極膽小的女生嚇得一聲驚叫,紅豆忙安慰那人道:「應是電源出了什麼問題,我們這麼多人都在,別怕,很快就會來電了。」
  
  果然下一秒就有人道:「諸位莫慌,應是電路跳閘了,已有人去工具房查看,只需稍等片刻,馬上就會恢復光明。」
  
  也不知誰一語雙關笑道:「可見黑暗只是暫時的,光明很快就會到來。來,各位,讓我們舉起我們手中的酒,敬眼下的短暫黑暗,也敬不遠的長久光明。」
  
  這人倒是樂觀又機敏,話一出口,人群中湧動的詫異和不安立時一掃而空,不少人附議道:「敬光明,敬吾民。」
  
  話音未落,眼前一亮,電須臾而至。
  
  然而眾人還來不及相視而笑,便有一個僕歐跌跌撞撞從後頭走廊本來,邊跑邊駭異地喊道:「不好了!死人了!盥洗室有人死了!」
  
  眾人都吃驚不小,有人手中的高腳玻璃杯應聲而落,摔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板上,發出尖銳刺耳的破碎聲。
  
  紅豆呆了一呆,心突突直跳,忙四處找賀雲欽,誰知剛一動,就有人從後頭靠近她,一把握住她的手,她聞到這人身上乾淨清冽的味道,劇烈跳動的心迅速平復下來。回頭一望,賀雲欽正望著她,兩人雖然未說話,但他的掌心乾燥溫熱,有著讓人心定的力量。
  
  那僕歐嚇得腿直發軟,抖著身子站在原地,死活邁不動步:「是、是員警廳的白廳長,頭栽在抽水馬桶裡,一動不動的,也不知死了多久了。」
  
  竟是白海立。
  
  黃忠等人大驚失色,陰著臉大啐一口,拔腿就往走廊深處奔去。
  
  有人捂嘴道:「啊,死在馬桶裡?竟有這種死法?」
  
  紅豆悄然瞥了瞥賀雲欽,賀雲欽表情極平靜,然而細辨之下卻有些疑惑的影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1 10:08 PM

第79章
  
  黃忠幾人剛跑幾步,突然意識到白海立絕不可能是自然死亡,又鐵青著臉折回來道:「謀害白廳長的兇手應還在現場,此處極需封鎖,各位不得擅自離開。」
  
  眾人愕然片刻,關先生一個斥起來:「你們看我們誰像兇手,直接將我們綁起來便是。」
  
  不少人憤然高聲道:「剛才停電時大家都在廳內,離盥洗間不知多遠,如此短的時間,誰有機會摸黑去殺你們白廳長?若是連我們都能懷疑上,豈非你們員警廳的人個個都有嫌疑?」
  
  議論聲越來越大,漸至鼎沸,眼看場面失控,黃忠氣焰頓時矮了一截,他們本就群龍無首,何況胸無點墨,論起激辯之才,又豈是這些人的對手,嘴張了又張,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最後不甘地對望一眼,掏出槍匣子往後跑去。
  
  他們走後,諸人討論一回,待意識到死的人是大惡人白海立後,情緒漸由震驚轉為平靜,礙於教養及人道主義,未將快意明晃晃掛在臉上而已。
  
  好好的茶話會發生了這等事,女眷們出於懼意紛紛告辭,段明漪少不得一一相送,賀寧錚唯恐此處不安全,乾脆主張諸人即刻離場。
  
  然而旁人都還好說,學生們根本按耐不住好奇心,簇擁著就往走廊深處的盥洗間走去,到了門口,既想一睹白海立的死狀,又因害怕一時不敢入內,挨挨擠擠的,全擋在走廊裡。
  
  大廳一下變得極空曠,紅豆趁亂對賀雲欽道:「停電時我沒聽見大門開關的動靜,若兇手已離開了,我們要不要到後門去看看。」
  
  賀雲欽正有此意,白海立的死,既在他意料之中,也在他意料之外。從籌備計劃到混入會場,從拉閘閉電到趁亂離開,兇手既懂得把握時機,也懂預知眾人反應,可見不論殺白海立的人是何方人馬,此人絕非善類,不容小視。
  
  停電並不是偶然,那人無非是想趁黑離開,一分鐘的時間的確不夠兇手從正門離開,那麼若想搜找兇手留下的痕跡,只能從後門入手。
  
  然而這等洋房,後門不可能只有一處,除了小宴會廳,還有廚房邊上一扇暗門,因較為隱蔽,平日通常供下人出入之用。而小宴會廳離電箱極遠,絕不夠斷完電後遁走,因此兇手極有可能是從廚房暗門處離開的。
  
  房子裡的人都去了別處,廚房前的過道寂然無聲,剛才招待客人的緣故,地上全是油垢及糖霜印子,滿地狼藉。賀雲欽拉著紅豆走到後門,又取出袖珍電筒用來照亮,找了一晌,果然在油膩發光的地面上發現一列腳印,因是剛剛印上去的,比其他腳印清晰不少。
  
  這列腳印,從另一側出現,一直沿著走到臺階,最後打開後門,消失在花園的草坪裡。
  
  兩人順著那腳印的來源往裡走了一截,裡頭一間暗室,紅豆猜那是拉閘的電箱房,忙要過去查看,被賀雲欽攔住。
  
  他回過頭看那對面腳印,因身上未帶量尺,只得用手掌大致量了一下。
  
  紅豆也歪頭估摸尺寸,待賀雲欽量完,兩人心中微異,對視一眼:「39碼?」
  
  畢竟死的是員警廳長,員警廳及相關政署即刻會有所行動,房子剛才又離奇停過電,黃忠那幾個狗腿子即便再蠢笨,在檢查完白海立的屍首後,也必定會到電箱房進行查看。
  
  賀雲欽查找其他痕跡無果,不便繼續停留,很快又回到大廳,白海立的屍首已被人蒙著被單抬了出來,死因是被人用匕首之類的銳器割斷大血管,一刀斃命,因白海立的腦袋埋在馬桶裡,血未流得滿地都是。兇手極有經驗,現場未留下半點可供追查的線索。
  
  圍觀的學生們都嚇得不輕,賀雲欽有心幫大哥收拾殘局,一到廳中便佯作無事送剩下的散客離開,
  
  紅豆在人群中找到顧筠和玉沅,領她們出來。
  
  潘家的洋車果然在外頭,舅媽和潘家的司機打了許久的盹,這時剛醒來,舅媽瞥見眾人從洋房出來,不知發生何事,正自疑惑,紅豆將玉沅送到車邊道:「舅媽。」
  
  舅媽呆了一呆,忙推門下車:「出什麼事了?」
  
  玉沅沒好氣道:「死人了。」非逼著她來,這下好了。
  
  舅媽驚訝得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這時賀家洋車已開到近前,紅豆便對舅媽道:「玉沅嚇壞了,此處不宜久留,舅媽,你先帶玉沅回家。」
  
  送走舅媽和玉沅,紅豆又要賀家司機送顧筠回顧公館,誰知一輛半舊小洋車疾馳而來,到了近前停下,王彼得在車內對賀雲欽招手道:「雲欽。」
  
  與宴者極多,白海立並非無名之輩,事發後,隨著眾人的離開,他遇害的消息估計早已傳遍上海灘,王彼得消息廣雜,自然也知道了。
  
  顧筠一看探長來了,立刻歇了回家的打算,跟紅豆商量道:「我幫探長整理資料,晚間我再讓家裡來車接我。」
  
  二人上車坐下。
  
  賀雲欽鏡子裡看著紅豆:「今晚不回賀公館,去那邊住好不好?」
  
  紅豆自然知道這是指上回那間寓所,有了昨日早上的事,她未免有些心虛,尤其是當著顧筠的面。
  
  賀雲欽補充道:「那邊較清淨,議起事來方便點。」
  
  紅豆對上他的目光,明明很正常的兩句話,回答他便是了,不知為何就是有些不自在。餘光瞥見顧筠疑惑的視線,以平靜的口吻道:「好吧。」
  
  賀雲欽咳了一聲,這才發動車,開到上回那所寓所。
  
  不一會王彼得也開車來了,一進門就將半路買到的熱氣騰騰的報紙遞給賀雲欽:「真是大快人心,報上說白海立是被仇人尋了仇。」
  
  賀雲欽接過那報紙細看。
  
  紅豆招呼王彼得和顧筠坐下,奉了茶後,看時間不早了,她知道賀雲欽口味清淡,便徵詢王探長和顧筠意見:「想喝荷葉粥還是吃鱔魚麵。」
  
  王探長和顧筠一致說:「喝粥。」紅豆於是吩咐下人準備荷葉粥,打算稍後肚子餓起來時,給大家充當宵夜。
  
  賀雲欽將報紙遞還給王彼得,讓人生爐子給紅豆取暖,這才對王彼得道:「白海立的死很奇怪。」
  
  紅豆張羅完畢,挨著賀雲欽坐下,又從顧筠手裡接過那報紙看,果然醒目處登的是白海立的死訊。
  
  幾人圍爐而坐,外面夜風颯颯,屋裡卻暖意融融,明明也是討論兇手,但跟嚴先生那回不同,眾人臉上半點沉鬱之色都無。
  
  紅豆只覺得奇怪,不知是因為死的是白海立,還是因為今晚又可以跟賀雲欽清清靜靜在這邊住一晚,總之她心情極愉悅。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1 10:41 PM

第80章
  
  王彼得問賀雲欽:「你剛才可察勘了現場。」
  
  賀雲欽喝了口茶,淡淡道:「白海立心懷不軌,這幾日一直在暗中盯梢我和紅豆,尚未來得及害人就死在茶話會上,他身邊人難免懷疑到我頭上,不巧的是,案發時白海立的手下也在,這幾人都知道我與白海立不睦,為了不惹麻煩,我只在他們來前大致查看了看。」
  
  王彼得想了想:「那房子是不是也鬧過鬼?雲欽,我記得你之前應聖約翰的神秘學團契之邀,做過一堂講課,內容好像是關於滬上神秘事件建築,當時你講到了好幾棟凶宅,這房子可在你研究之列?」
  
  賀雲欽看一眼面露疑惑的紅豆,默了默,笑道:「是有這麼回事,你不說我都忘記了,我看看那堆檔是否還在。」
  
  紅豆喝了口茶,賀雲欽記憶力頗佳,既曾下功夫進行過一番深入的研究,怎麼可能就此忘了?
  
  賀雲欽果然從書房取了一遝書頁出來,到了跟前,立定道:「原來還有這套洋房的資料,這洋房的確鬧過鬼,這是這房子內部的佈局。」
  
  說著便抽出其中一頁,擱於茶几上,順勢坐了下來。
  
  紅豆拿起那紙頁來看,是一張專業繪製的結構圖,看著極晦澀,右下角有一行字「聖約翰億海路32號」,顧筠認不出也就罷了,她卻一眼看出是賀雲欽的筆跡。
  
  原來這圖竟是他親手繪製。可他在她面前竟表現得像第一次去那洋房。
  
  賀雲欽看紅豆盯著那圖不語,將那紙擺在正中間,耐心在圖紙上指點:「這是客廳、餐廳、書房、廚房、後花園,白海立屍首所在的盥洗室在此處。」
  
  經他一解釋,圖上結構立刻清晰起來。
  
  紅豆忍住氣,指了指盥洗室,對王彼得和顧筠道:「當時茶話會很熱鬧,到處都是賓客,白海立人高馬大,兇手殺他之後,沒機會將屍首搬來搬去,所以盥洗室應該就是白海立被謀害之所。傍晚剛到會場時我去過一次盥洗室,從客廳走到那地方,大概需要一分鐘時間。」
  
  顧筠道:「發現白海立的屍首前不是停過電麼,如果是兇手所為,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方便他摸黑離開?」
  
  賀雲欽一指廚房邊上的一個暗房:「這是管轄工具的電路房,若是成年男性,從盥洗室出來,40秒即可走到此處。如果停電系兇手故意所為,那他應該不是從前門逃走,應是到電路房拉了閘,趁廚房內外陷入黑暗之際抵達後門,再沿著草坪離開洋房。等管事找人重新起閘,廚房的下人根本不會知道剛才曾有人趁亂逃走。」
  
  王彼得極驚訝:「所以這個人一定極熟悉這洋房的結構,提前便設計好了逃跑線路,而且現場那麼多人,竟無一人聽到呼救聲,可見兇手不但引不起白海立的警惕,還在其呼救前一刀將其斃命,怪哉,若受害者是婦孺也就罷了,偏偏白海立還這麼孔武有力。」
  
  賀雲欽道:「當時我和紅豆去後門查看,廚房門口全是下人們的腳印,都是出事後沿著廚房前的走廊往盥洗室走,獨有一行新鮮的腳印與眾人相反,乃是從電路房出來,一路逆行走到後門方消失,從這一點來看,恰好符合我設想的兇手逃跑線路。我量了量,腳印大約39碼。」
  
  「39碼?」王彼得愣了愣。
  
  賀雲欽面露異色:「最讓我感興趣的是,這雙39碼的鞋印乾乾淨淨,未沾半點血跡,就算白海立被殺後腦袋埋在抽水馬桶裡,割斷的畢竟是頸部大血管,地面不可能沒有噴灑出來的血跡,可見兇手殺人前便提前在鞋底穿了布套之類的物事,殺完人後又帶著脫下的布套離開。」
  
  他抬眼看向王彼得:「這人是老手,極專業,幾乎將每一步都算計到了,身手應該也不差。按照這人的設想,白海立屍首被發現後,大家注意力第一應放在盥洗間,絕想不到會有人去後門去察勘痕跡,不然等員警廳大隊人馬趕到,這行腳印很快會被破壞得一乾二淨。說明這人雖然聰明謹慎,卻也極自負。」
  
  「可是怎麼會有這麼湊巧的事。」紅豆道,「那座護士猝死的洋房樓上也發現了39碼的腳印,會是同一個人嗎?」
  
  顧筠茫然不解:「可是那個叫史春麗的護士跟白海立好像也扯不上關係,而且史春麗是心臟病發而亡,白海立卻是被人謀害。」
  
  賀雲欽道:「光憑這一點的確沒辦法將兩件事聯繫在一起,誠如報上所言,白海立仇家太多,極有可能是被人尋了仇,死因不見得有多複雜。至於護士的事,從明面上來看,沒有可疑之處。但有兩件事很奇怪,第一是白海立死前已跟陳白蝶暗中有來往,陳白蝶卻在報上登廣告賣洋房,據我所知,那洋房此前未有過不祥的傳聞,不知陳白蝶為何要賣房,白海立既跟陳白蝶有親密關係,是否又知道其中緣故。」
  
  王彼得唔了一聲:「還有一件奇怪的事是什麼?」
  
  紅豆接話:「史春麗死了後,檉楓路15號的洋房空置了,而眼下白海立出了事,大嫂將此處設為茶話會固定會所的計畫自然也泡了湯,想必房子空下來是遲早的事——」
  
  她瞟瞟賀雲欽:「我說得對麼。」
  
  賀雲欽望著她:「不管兩件事有沒有關聯,這兩人的死最後都導致了房子的再次空置,說來殊途同歸,的確過於湊巧。」
  
  這時下人送粥點上來,紅豆心裡存著氣,沒胃口吃東西,賀雲欽敏銳地嗅到了 一絲風雨欲來的氣息,只顧研究手裡的資料,面前的粥也一口未動,倒是王彼得和顧筠一人吃了一碗。
  
  不一會顧家派人來接,王彼得交代了顧筠明日務必記得收集報紙,這才開了車,同顧家的洋車一起走了。
  
  走前王彼得跟賀雲欽單獨說了幾句話,紅豆在臺階上立了一會,因覺得冷,便自行先無了屋,進來時電話剛好響起,這寓所只雇了兩個下人,都忙著旁事未聽見鈴聲,紅豆於是快走幾步,走到沙發前接了。
  
  電話那頭是個男人:「你好,我找賀雲欽。」
  
  這人聲音莫名有種熟悉感,紅豆怔了怔,意識到是上回給她看病的那位洋人大夫,名叫瑞德,便道:「請稍等。」
  
  這時賀雲欽進來,抬眼見紅豆在桌前聽電話,眉頭先是一皺,馬上又舒展開來,溫聲道:「我來接。」
  
  紅豆當然看見了他臉上一瞬間的表情變化,心裡更不舒服了,將話筒遞給賀雲欽,回身進了臥室,在床前立了一會,悶得慌,一時也沒有睡意,剛要進盥洗室,賀雲欽進來了,順手關上門,望著她:「生氣了?」
  
  紅豆瞥他:「誰生氣了?」
  
  「沒生氣連夜宵都不吃。」
  
  「難道我就不能有胃口不好的時候。」
  
  他笑起來,黑眸在燈下熠熠生輝:「有,但這種時候太少。」
  
  又拿這些話來打岔,紅豆瞪他:「我餓不餓與你何干,反正你的事我不能多過問,你的朋友我不能多打聽,你的電話我更不能隨便接——」
  
  說到這她簡直心寒,喉頭幾乎哽得說不下去,將他撇在後頭,推開門道:「我以前不懂事,現在我明白了,以後你的事我統統不問,你也別過問我的事。」
  
  賀雲欽本來極平靜地看著她,聽了這話心中一驚,忙將她拽回來,握住她的胳膊,低頭看著她:「紅豆,你這麼聰明,我只跟你打一個比方你就懂了,假如有件事關係到顧筠的性命,一旦透露口風就會給你的摯友帶來滅頂之災,你會隨意告訴我嗎?」
  
  紅豆氣怔:「難道我是糊塗蟲?這道理我當然懂,自打我們成親,你有多少事瞞著我,我知道其中的利害,何時非要你告訴過我?可是剛才談論案情時,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先前母親和哥哥要搬家,你對此事極力贊成,一再主張他們儘快搬家,為了讓母親早些下決心,你還讓人找來極合她心意的房子,可是一說到重開鋪子的事,你只說局勢不穩,宜將錢財留在手中應急。」
  
  「你之前就量過我們書房的尺寸,又對上海好些建築做過研究,想必我們家那所老洋房也在你的研究範圍。可見虞家何時買房、該不該買房,你統統不在乎,你只一心哄著他們搬出來,可笑我當日還高興了許久,一家人都極感激你,原來這一切都是你提前設計好的!」
  
  賀雲欽一怔,這件事她遲早會想明白,但他沒想到會這麼快:「紅豆。」
  
  他的表情印證了她的猜測,紅豆越發氣苦,用力推開他:「你不要叫我紅豆,賀雲欽,我恨你,你給我叫車,我不要在這住,我要回同福巷。」
  
  她是名副其實的小辣椒,轉眼工夫他身上已挨了好幾下,任她撕打一晌,沒好氣道:「岳母購房的款子我早已備好,就放在你的妝台抽屜裡,不信我們這就回賀公館,你一看便知。」
  
  紅豆一呆,旋即揚聲道:「誰稀罕你的錢,賀雲欽,若是你提前告訴我那房子有問題,難道我會攔著母親不讓他們搬?自從嫁給你,不管你做什麼說什麼,我總是全心全意信任你,就算起了齟齬,只消你一句話,我馬上打消疑慮。可是你如何待我的?我是你的妻子,你在我面前不肯說實話也就算了,還用這種方式算計我們一家人。若你只需要一個言聽計從的妻子,何必娶我虞紅豆?」
  
  她越說越氣,眼淚終於忍不住了,撲簌簌往下掉。
  
  賀雲欽看得又氣又心疼,怒道:「這件事兇險萬分,前後已不知死了多少人,雖然並無證據,但我目前懷疑白海立和史春麗的死都與此事有關,你極富好奇心,若提前告訴你,給你招來危險怎麼辦,難道我能眼睜睜看著你捲進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2 10:58 PM

第81章
  
  紅豆早猜到這件事很複雜,但沒想到會這麼兇險,窒了一瞬,再看賀雲欽,雖是解釋的口吻,態度卻隱約透著強勢,可見他根本不認為自己做法欠妥,心口的氣本來略消了些,又蹭蹭蹭冒了上來。
  
  「你每回都是這樣!早前我就問過你為何要量我娘家書房的尺寸,你該知道我遲早會猜到你的用意,為何不能提前告訴我?為什麼寧肯設計我們,也不肯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認定我好哄,就算被發現,無非紆尊降貴解釋幾句,若我仍不肯消氣,一定是我無理取鬧,是不是?」
  
  賀雲欽原以為說出了原委紅豆就會諒解他,沒想到她氣性這麼大,自問無錯,便也寸步不讓道:「我什麼時候說你無理取鬧了?」
  
  「你就差將這四個字寫在臉上了。」
  
  他望著她:「雖不確定你娘家那所房子到底有沒有問題,但我擔心岳母和大哥繼續住下去會有危險,主張早日搬出來又有什麼錯?」
  
  紅豆氣塞胸膛:「是,你眼裡從來只有對與錯之分,只要你認為是對的,就執意去做,可是你可知道,有些事根本不是對與錯的問題,我也有我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意志,倘若我瞞著你去做一件認為對的事,事後再向你解釋幾句,你作何感受?何況這件事不扯到我母親和哥哥就算了,扯到他們就是不行。」
  
  她胸口一澀:「外界都說我嫁入賀家是走運,是高攀,可是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想要的是一個足夠平等的愛人,不是一個需要仰其鼻息的丈夫,如果你認為你擅自作出任何決定,我都該無底線地支持和忍讓,你就大錯特錯了!」
  
  說著便用力推開他,快步走到門邊,拉開門。
  
  賀雲欽攔在她面前:「這麼晚了,你要去哪。」
  
  「同福巷。」
  
  賀雲欽滯了滯:「好,我陪你一起回去。」
  
  紅豆臉上一呆:「你知不知道我們在吵架?」
  
  「知道啊。」
  
  「知道你還跟我回娘家,你跟著去幹什麼,我不歡迎你。」
  
  「夫妻沒有隔夜仇,你去哪住,我當然也該去哪住。」
  
  她一下子噎住:「你——」
  
  賀雲欽已經拉開門:「我這就讓他們備車。」
  
  紅豆在他身後跺腳:「賀雲欽。」
  
  他頭也不回:「反正你閨房的床夠大,足夠我們兩個人睡。」
  
  紅豆氣得咬唇,時間不早了,若是兩人回同福巷住,必定還會起爭執,一牆之隔,到時候母親想不知道他們為了什麼吵架都難。
  
  她憤然關上門,世上怎會有這麼無賴的人。
  
  門後傳來響動,他打完電話回來了,站在門邊看著她道:「改主意了?」
  
  她理都不理他,進浴室草草洗漱一番出來,板著臉上床。
  
  他也進浴室,跟她一樣,出來時也徑直上床。
  
  她本已閉上眼睛了,聽他過來,睜眼一看,他若無其事的,自顧自正要上床,忙撐著身子坐起道:「賀雲欽。」
  
  他裡頭穿套銀灰色寢衣,睡袍的腰帶鬆著未繫,額間綴著水珠,他也懶得去擦,聽了這話,故作費解道:「怎麼了?」
  
  她觀察他一會,他面色平靜,毫無歉意的模樣,看來是認定自己無錯,打定主意要將此事賴過去了。加上上回,這是兩人第二回吵架,若是依然稀裡糊塗混過去,往後再吵起來,只會越吵越心冷,今晚一定要說清楚,無論如何要讓他自己想明白。
  
  她掀開被要下床:「你在這睡好了,我去書房,正好那裡清淨,我們都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他一怔:「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床,難道我還不能上床睡覺了?」
  
  「讓給你。」
  
  書房只有一張臥榻,未設床褥,晚間早已冷起來了,紅豆若是去那睡,難逃一場風寒。
  
  他忙拽她回來,將她塞回被子裡:「你睡床,我走。」
  
  說著便左右一顧,牆角有一張法蘭西臥榻,幸而還算寬大,勉強可供他容身,便關了燈,走到榻邊,重新繫緊睡袍帶子,合衣躺下。
  
  紅豆在黑暗中安安靜靜躺了一晌,不見賀雲欽從床上搬走另一床被褥,更不見他喚下人送被褥來,難道就打算這樣在榻上睡一晚?
  
  房中雖然有個小小的壁爐,可是他們兩人向來都怕熱,來住了兩回,從未讓下人生過火。
  
  夜闌人靜,又是深秋,房間後半夜會有多冷她極清楚,努力想要閉上眼,然而心裡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勉強躺了一會,到底還是趿了鞋起來,抱著另一床被,摸黑走到榻邊。
  
  他屈著一腿仰躺在榻上,也不知睡沒睡著。
  
  忍氣將被子擱他腿上,她轉身要走,剛一動,就被他一把拽住,她忙要跳開,誰料他動作太快,掙扎一番,最後還是跌到他身上,『嘣』的一聲,應是撞到了他的 下巴。
  
  床榻窄小,她扭動起來活像一條金魚,然而沒掙兩下就被他一聲不吭翻身壓在身下,熱燙的呼吸近在遲尺,兩人胸膛貼著胸膛,黑暗中,對方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都能清晰感受到,只聽他低聲道:「我錯了,你怎樣才能消氣。」
  
  她仰頭咬住他的肩,下口極重。
  
  他嘶了一聲,尋到她的肩頭,也一口咬住,力道卻輕多了,近乎齧咬,輕輕的,癢到她心裡。
  
  他整個人都壓在她身上,動作越來越過分,咬完她的肩頭還不夠,還順著她敞開的領口一路咬下去,她漸漸喘不過氣來,不得不鬆開口,轉而抬腳狠狠踢他:「你這混蛋,你放開我,我要被你壓死了。」
  
  他抬頭看她,眼睛早能適應黑暗,月光映出她耀亮的眸波,像深藍色海面上銀光粼粼的星光。
  
  他翻個身,讓她趴在他身上:「那你壓我好了。」
  
  他的胳膊箍著她的腰,她用力掙了幾下沒掙開。
  
  他道:「我錯了,我誠心誠意向你道歉。」
  
  她冷冷偏過頭,依然不理他。
  
  「你說得對,我太自以為是,太不尊重你,此前我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個毛病, 往後我改,好不好。」
  
  紅豆目光飄向他,很快又收回來。
  
  他捉住她的手指:「我十幾歲就去了德國,這些年獨自在外求學,的確習慣了事事自己拿主意。」
  
  她一愣,安靜下來聽他說話,耳朵豎著,活像隻兔子。
  
  他克制住自己捏她臉蛋的衝動:「我母親是家中麼女,嬌生慣養長大,遇事不喜深想,妹妹隨了母親,性子也偏於天真爛漫,我極在意我母親和妹妹,唯恐她們受委屈,不論遇到何事,能不動聲色化解就不動聲色替她們化解。」
  
  紅豆不語,公公和陳白蝶的事,婆婆似乎至今不知道,若不是賀雲欽派人將陳白蝶捏造桃色新聞的證據交給公公,兩人或許仍在來往,陳白蝶此人心思極重,還未登堂入室已敢誹謗次子和長媳,若是任其反展,日後還會有無窮的禍患。賀雲欽替婆婆除卻了心腹大患,卻從不曾在婆婆面前提起此事。
  
  至於賀竹筠,從他身邊隨時帶著糖就能知道他有多疼這妹妹了。
  
  「我習慣了照顧母親和妹妹,娶了你後,因為在乎你,免不了也用同樣的方式對待你和你的家人,遇到我認為對的事,往往不問你的意見,自作主張就去做,可我忘了你跟她們不同,你我是夫妻,本就該同心同體。」
  
  他頓了頓,何況她還這麼聰明和獨立,她需要的何止是他的保護,更需要靈魂上的認可和契合,
  
  紅豆雙臂撐著他的胸膛,望著他,不知不覺間,氣稍稍消了些。
  
  「你真的知道我為何生氣?」
  
  賀雲欽聞到了和解的氣息,鬆了口氣的同時,憐惜之情油然而生,她是他的妻子,因為愛他才處處在意他,也因為愛他,兩人才會輕易就能化開心結:「知道, 岳母和大哥的事我不該用這種方式處理,更不該事事隱瞞你。」
  
  凡他所見,惟有少年夫妻,才有機會遇到這種至純至真的情分,得來不易,糟踐不起,值得他用一生來呵護,於是力求消除她心底的每一個疙瘩:「關於房子的事,你想知道什麼,我全都告訴你,電話因為涉及到一些機密,我不想讓你觸碰這些危險的事物,不願你來接聽,不止今晚,以後可能還是不能由你來聽,但是我向你保證,像今晚這樣的事是最後一次。」
  
  紅豆靜了靜,慢慢趴伏到他懷裡:「你說的,『同心同體』。」
  
  說著便伸出一指,先是點了點他的唇,接著又點點他心跳的位置:「你的這裡,這裡,統統都是我的,只要你跟我時時刻刻是一體的,你能夠告訴我的,我聽,你不能告訴我的,我不問。今晚我為何生氣你心知肚明,我可不是『無理取鬧』的糊塗蟲。」
  
  他歉然道:「你不是糊塗蟲,我才是。」
  
  她鼻子裡哼了一聲:「你知道就好。」
  
  兩人安靜一晌,他低聲道:「紅豆。」
  
  她嗯了一聲。
  
  他揚眉:「你漏了一處。」
  
  紅豆不解:「什麼?」
  
  他捉住她的手往下探。
  
  紅豆燙著似的抽回手,忙要從他身上跳下來道:「你怎麼說來就來,你這大壞蛋。」
  
  他將她拉回來,仍舊翻身將她壓在身下,褪她衣裳道:「你之前吵著要來這邊住,來了卻把我發配到榻上。」

  紅豆張口要辯解,他低頭吻住她。
  
  好不容易鬆開她,她扭動著表示不滿,眼看跑不掉了,幾次試圖翻身壓住他:「不行,每次都是我在下面,這次我要在上面。」
  
  賀雲欽一怔,簡直求之不得,怕她反悔,忙翻身撫著她坐到自己身上,並作出任由欺壓狀。
  
  不一會,床榻嘎吱嘎吱響了起來,越來越響,越來越響,還伴隨著其他的曖昧動靜。
  
  然而沒多久就聽紅豆氣喘吁吁道:「賀雲欽,我不行了,你來吧。」
  
  賀雲欽舒愜得每個毛孔都恨不得張開,察覺她要下來,愣了一愣,這女人怎能這樣,活活將他吊在半空,忙把住她的腰,啞聲道:「你這叫半途而廢。」
  
  她擺手:「太累了,不行不行。」
  
  他心疼又無語,反客為主,一翻身將她重新壓到榻上:「一身嬌嬌肉,中看不中用。」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2 11:09 PM

第82章
  
  紅豆醒來時才六點,昨晚鬧得太晚,反而睡得不踏實。
  
  天未亮,光線從窗外透進來,昏蒙的一縷,分不清是月色還是曦色,庭前梧桐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好像比昨天又冷了。
  
  她揉揉眼睛,想起今日有許多事要忙,睡意消散了些,仰頭看向賀雲欽,他眼皮闔著,看樣子睡得正沉,天尚早,那麼乾脆她也再睡一會,這麼一想,放鬆下 來,將額頭抵在他胸膛上,閉上眼。
  
  他冷不丁捉住她的手。
  
  「哎?」她一愣,「你醒了?」
  
  他閉著眼睛笑道:「早就醒了。」
  
  說著把她的手放到嘴邊,不輕不重咬一口。
  
  「你怎麼又咬我。」她佯怒,輕輕推他一把。
  
  他順著她的手勁翻了個身,變成個「大」字形對著天花板,故意「嘶」了一聲。
  
  她想起昨晚盛怒之下曾打了他好幾下,微驚:「還疼嗎。」
  
  他抬胳膊擰開床頭燈,解開睡衣,指著肩膀、胳膊以及胸膛上的幾處淺淺的傷痕,看她:「你看你兇起來成什麼樣子。」
  
  紅豆忙爬到近前細細地看,好在傷處不多,大部分只略紅,無一處破皮。
  
  她心疼地輕輕摸撫,嘴裡卻道:「誰叫你那麼氣人的,下次再這樣欺負我,我還咬你。」
  
  「還咬?」他挑眉,「『君子動口不動手』——這道理你懂不懂?」
  
  她哼一聲:「我不懂,又不是君子。」
  
  「對,你不是君子。」他點點頭,一把抓住她的手,毫不客氣地咬住,「你是隻胖貓,來,我先把你這雙撓人的胖爪子咬掉。」
  
  她又扭又躲,驚笑著要抽回手:「你才胖,敢欺負我我就撓你,不許說我胖,我一點也不胖。」
  
  他翻身壓住她,埋頭到她胸前,先咬這邊,再咬另一邊:「這不胖?還是這不胖?明明哪都肉很多。」
  
  白嫩飽滿像豆腐,咬著咬著,動作就變了味。
  
  她笑得喘不上氣來,拼命掙扎:「你再咬我我又要咬你了。」
  
  他求之不得:「給你咬。」
  
  兩人在床上打了許久的仗,最後到底讓他在她的胸口和屁屁上咬了幾口,眼看快七點了,再磨蹭就會遲到了,只得穿上衣服從房中出來。
  
  用早膳時,紅豆看報上新聞,鋪天蓋地全是議論白海立之死的。
  
  一夜過去,報上風向又與昨日不同,不再一味主張白海立是被仇人所暗殺,而 是多了很多五花八門的猜測。
  
  賀雲欽淡淡看了看報紙,對這些議論不置可否,吃完飯,一徑出了門,對紅豆道:「時間還早,我們先回趟賀公館,晚上再安排完岳母和大哥搬家之事。」
  
  此事昨晚後半夜就商量好了,紅豆遲疑道:「那邊房子打掃起來還需些時間,今日搬是不可能了,而且催得太急的話,母親和哥哥也會起疑心。」
  
  賀雲欽道:「反正那邊傢俱都是現成的,我這就讓人去那邊打掃,能早搬就早搬,免得夜長夢多。」
  
  紅豆想起白海立的死狀:「那洋房果真有問題嗎?」
  
  賀雲欽摸摸下巴,面露疑惑:「格局上沒看出什麼問題,就是座普普通通的洋房,怪就怪在那棟洋房據說是一位白俄貴族建的,可是我們查了許久都沒查到這白俄人的來歷。」
  
  紅豆一怔,的確如此,從來只聽說這洋房是位白俄貴族建的,然而任誰都叫不出這人的名字,這人後來去了何處,也無人能說得上來。
  
  賀雲欽給她拉開車門,等她坐好,從另一邊上了車:「要是你擔心說服不了岳母,我來跟她老人家好好溝通。」
  
  紅豆看他一眼:「我倒不擔心這個,但問題是從前虞家的下人都散了,新房子比同福巷那寓所大上許多,若真搬了家,周嫂一個下人忙不過來,得另雇下人來做事,可如今打仗的傳言甚囂塵上,下人一時也不好找,何況我們家家當雖不多,搬起家來也極麻煩,就算手腳再麻利,起碼也得三四天才能搬完。」
  
  她扳著手指頭一件一件數著,聲音又清又甜,他聽了一晌,不自覺摸摸耳朵,仍覺得癢,乾脆道:「這些事都交給我,只要岳母和大哥不反對,兩天之內就搬完。」
  
  紅豆只得道:「好吧。」
  
  到了賀公館,一家人剛用過早膳。
  
  看賀雲欽總算回來了,賀孟枚肅容對賀雲欽道:「我正要找你,你同你大哥到我書房來,我有要事要跟你們商量。」
  
  賀雲欽默了默,應道:「好。」
  
  溫聲對紅豆:「你回房等我。」
  
  紅豆點點頭,上午第一堂本就無課,之所以要去學校,是因為話劇換了男主角,她身為主角,必須跟對方重新對戲,說來並未定死時間,晚去一會也無礙。
  
  於是上了樓,剛要進屋,賀太太身邊的下人過來道:「二少奶奶,太太請你過去。」
  
  紅豆只得歇了回房的打算。
  
  賀竹筠也在,婆婆坐在沙發上,賀竹筠倚著扶手,母女倆像在商量什麼事。
  
  一見她來,賀太太便招手:「好孩子,你來看看這個。」
  
  紅豆近前坐下,含笑看婆婆手裡的東西,一愣,上面竟全是英文,再一看,原來是美利堅的大學介紹。
  
  賀太太讀女子大學的時候學過英文,以她的程度,勉強能看懂英文字報,看紅豆望著報紙,便拍了拍她的手背道:「現在世道不太平,家裡就你和竹筠最小,萬一打起仗來,書是念不下去了,我和你父親的意思是不能耽誤你們的學業,這裡是美利堅幾所名聲甚佳的好學校,說來各有千秋,你看看你屬意哪所大學。老二這孩子倔得很,如今內憂外患,論起主張,跟他父親和大哥一樣,一定是要實業救國的,到底如何拿主意,還得你們小倆口自己商量。」
  
  紅豆萬想不到婆婆竟是要同她商議這件事。
  
  賀竹筠笑道:「二嫂的功課這麼好,不申請一流大學就太可惜了,我麼,選學校還是其次,原來學的是外文專業,若真到美利堅去,只得另換專業,可我到現在還沒想好換什麼專業,二嫂,你有什麼好建議。」
  
  紅豆雖有申請留洋的打算,但前提是不跟賀雲欽分開,聽了這話,笑道:「還得看你自己的興趣,你二哥認識的美利堅教授多,回頭跟你二哥商量商量。」
  
  賀太太微笑道:「上月潘太太他們一家才從美利堅回來,說起那地方樣樣都很方便,咱們將就著住個幾年,等國內形勢好了再回來也不遲。我常對老二說,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在何處不是救國?非得拿血肉之軀來救才叫大英雄?修鐵路、運貨資都叫救國。當然,這件事並未說死,先看看局面怎麼變化再說。」
  
  賀竹筠親親熱熱摟著紅豆,壓低聲音道:「反正我知道,二嫂在何處,二哥就在何處。」
  
  而後又揚聲道:「何況還有我和母親呢,二哥必定捨不得跟我們分開的。」
  
  賀太太道:「早上看報紙說,橫豎這仗今年是打不起來了,所以這事也沒急到火燒眉毛的地步,回頭你和老二再好好商量,晚上我約了幾位太太來家裡打麻將,到時候再問問誰家千金在美利堅念書。對了,你大嫂說近來你們學校要排話劇,紅豆,你們在排什麼話劇?」
  
  紅豆靜了幾秒,笑道:「教育系和國文系合演一幕戲,叫畫皮,母親要帶幾位伯母過來看麼,我要同學給您在前排留座位。」
  
  賀太太臉上笑意漾開,這孩子性子極討人喜歡,從不扭扭捏捏的,話還說得坦蕩漂亮,笑道:「你們年輕人排的戲,我們這些老婆子就不去湊熱鬧了。對了,新沙遜洋行送了幾雙小羊皮做的高跟鞋來,樣式做得不錯,就是顏色太鮮嫩了,像我這種年紀,穿出去難免讓人笑話,我們幾個鞋碼相同,我這就讓他們送來,你和竹筠挑著分了。」
  
  這時下人送茶進來,賀竹筠慢條斯理喝著茶,想起一事,問紅豆:「二嫂,我聽說原來的男主演不演了?」
  
  紅豆點頭:「那人家裡有事,臨時換了上海大學的一個學生,臺詞已背好了,今天到我們學校來對對戲,晚上就要開演了。」
  
  「這人演得如何?」賀竹筠往嘴裡放了粒茶梅。
  
  紅豆只覺得那茶梅極好吃,一粒又一粒,竟怎麼也停不下來,搖搖頭:「不知道,聽說是上海大學余校長的長孫,平時總在學校演話劇,行與不行,等會去學校對戲就知道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3 10:42 PM

第83章
  
  紅豆知道,畫皮的話本子出來後,話劇社曾想讓四妹出演其中一個角色,恰好四妹本身對話劇也很感興趣,當下便同意了。
  
  怎奈四妹身體不爭氣,一上臺就會犯低血糖的老毛病,試演了好幾回,回回堅持不過一刻鐘,最後不得不放棄出演的打算,安心做個台下看戲的觀眾。
  
  然而只要平日無課,四妹總會到小教堂看她們的排演,想必她之所以知道換男主演的事,也是看戲時聽劇團旁的成員說的。
  
  這時下人來送鞋,兩人不再討論劇團換主演的事,皮鞋共四雙,三人腳同樣大,試起來無尺碼不合之虞,姑嫂二人嘻嘻哈哈地鬧了一回,三雙都讓賀竹筠挑走了,紅豆自己只選了一雙象牙色皮鞋,這顏色不常見,用來配淺色洋裝再合適不過了。
  
  試好後,兩人便讓下人各自送到房中。
  
  陪著婆婆和小姑子說了一晌話,賀雲欽仍未來找她,眼看婆婆約了要出門,紅豆只得告辭回房。
  
  她前腳進屋,賀雲欽後腳就回來了,一進門就脫外套解紐扣,一副要換衣裳的架勢:「太遲了,我們走吧。」
  
  紅豆忙拿乾淨衣裳給賀雲欽換,想起剛才的事,心中疑竇叢生:「哎,有件事我奇怪很久了。」
  
  「什麼事?」賀雲欽自顧自穿衣,並未回頭。
  
  「大哥跟大嫂當初是自由戀愛結的婚嗎?」
  
  賀雲欽一頓,轉臉看她:「怎麼了?」
  
  這話紅豆憋了好久,說出來以後,紅豆自覺胸口都舒爽了好些,於是到妝台前坐下,閒閒對著鏡子梳髮。上學跟在家中不同,頭髮攏到肩頭即可,清清爽爽的, 無需梳花樣。
  
  「你就告訴我是與不是。」
  
  「是。」賀雲欽隨手將髒了的襯衣丟到床上,「大嫂回國後才半年就接受了大哥的追求,兩家談親事時也是走的西式的流程,而且平日你也看到了,大哥和大嫂感情篤厚,事事都有商有量。」
  
  「可是我總覺得大嫂喜歡針對我,你看,我在學校裡演個話劇,你和四妹都沒說什麼,結果她一回來就告訴母親了。」

  賀雲欽臉色一冷,坐到她身邊繫腕表:「段家跟賀家不同,她曾祖父前清時官居高位,段家榮極一時,各房脈絡因而養得極複雜,長房打壓二房三房的事常有耳聞,近年來段家敗落了不少,各房相爭的風氣卻延續下來,大嫂雖說受的西式教育,從小耳濡目染,難免受家中長輩的影響,她這麼做,多半是把賀家當成段家了。」
  
  這說法並不足以讓紅豆信服:「僅僅是這樣?」
  
  賀雲欽愣了愣,拉她過來:「那你覺得該是怎樣。」
  
  紅豆望進他眼睛裡:「我總覺得不止是這樣。」
  
  賀雲欽揚眉,訝然道:「別胡思亂想。」
  
  「我什麼都沒說。」紅豆不滿,「你怎麼就知道我胡思亂想了?」
  
  賀雲欽並不打算回避這問題,想了一回,面露疑惑道:「念中學的時候,追求大嫂的人極多,回國後以她段家千金的身份,想必也不缺談婚論嫁的物件,如果她不喜歡我大哥,大可嫁給別人,何必委屈自己。」
  
  紅豆回想段明漪跟賀寧錚平日相處的情形,兩人都是情緒內斂之人,甚少在外人面前做出親昵纏綿的情態,然而夫妻之間那種兩情相悅的氛圍是真真切切的,半點都不摻假。
  
  「你當年替你大哥約見段明漪,是不是給她造成什麼誤會了?」
  
  賀雲欽一哂:「我每回都將話說得極清楚,這人並不糊塗,怎會平白無故產生誤會?」
  
  紅豆暗自腹誹,追求段明漪的人那麼多,獨獨你一個看不上她,說不定正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她才記住你了。
  
  「你當時為何不喜歡她?」
  
  「沒看出來她有什麼好的,為何要喜歡她?」
  
  「那你為何喜歡我。」
  
  「我秉性異於常人,就喜歡吃辣椒。」
  
  「你就不能好好誇我一句?」
  
  「再誇你我怕你更辣。」他笑起來,拉她道,「理她做什麼,橫豎母親不會聽她的。你要去學校排話劇,我也有好些事要忙,別耽誤了,走吧。」
  
  紅豆看一眼時間,的確太晚了,於是放棄繼續討論的打算,跟他出來:「還有一件事沒跟你說,母親讓我和四妹選學校,這件事你知道嗎?」
  
  「知道,需好好商議,晚上回來再說。」
  
  還未走到門口,賀雲欽想起兩人吵架時的情形,回頭對紅豆道:「虞紅豆,我再正式問你一遍,今晚你們正式排演,你同不同意我去觀看?」
  
  紅豆瞄瞄他,這人醋性真大,她話劇都排了一個月了,之前怎麼不見他過問,就因為換了個男主演,突然就非要去看她演話劇了。
  
  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只驕傲地拉開門道:「看情況吧,你要來也不是不可,不過好位置是肯定沒有了。」
  
  ***
  
  到了學校,紅豆徑直到劇團活動的小教堂,除了其他社員,余睿也早到了,他舞臺經驗很豐富,提前就背熟了本子,表演時不見半點滯澀感,很快便適應了新角色。
  
  不知是不是因為換了男主演的緣故,前來看排練的女學生空前的多,湊熱鬧也就算了,竟還有人自帶鹽水鴨蛋和五香花生來看戲,坐下後不忘分給大家吃,小劇院嘰嘰喳喳的,熱鬧了一整天。
  
  到五點鐘,觀眾陸陸續續進場,紅豆等人需得妝髮了,便從小教堂出來,到平時話劇團的活動室去,走到半路,聽見有人遠遠叫她:「紅豆。」
  
  紅豆扭頭一看,是舅媽跟玉沅。舅媽穿件樣式時髦的珠灰色大衣,頭上新燙了髮,邊喊邊衝這邊招手,見紅豆注意到她,忙拉著玉沅快步走來。
  
  紅豆不得不迎上去,笑了笑道:「舅媽,玉沅,你們怎麼來了。」
  
  舅媽笑道:「玉沅認識了好些聖約翰的同齡學生,昨天茶話會上還得了幾張你們劇團學生贈送的戲票,聽說演得甚好,便打算來湊熱鬧,臨走前看我晚上在家無事,就順便帶我一起來了。」
  
  紅豆看一眼玉沅,玉沅滿臉不情願,顯然這事又是舅媽出的主意,只佯作不知一笑,領著她們就往小教堂走:「那邊就是演出的劇場,玉沅,你帶舅媽去找梅麗貞和顧筠她們,她們自會給你們安排好位置。」
  
  玉沅點頭應了:「好,你不用管我們,去忙自己的。」
  
  紅豆走後,玉沅隨手一指左右,對母親道:「媽您看看,今晚來看劇的全是年輕人,有您這麼大年紀的太太嗎?」
  
  潘太太拿眼睛瞪女兒:「你以為我願意來?不押著你來聖約翰,誰知你回頭又去哪個女同學家玩去了。玉沅,你懂點事,外頭世道不太平,你姐姐再不濟有個袁箬笠,紅豆更不必說了,自從嫁進賀家,等於靠上了棵大樹,外頭是打仗也好,動蕩也好,橫豎賀少爺會護著她。」
  
  「虞家潘家這幾個女孩,就你一個親事沒著落,不打仗還好說,真要打起仗來,一打就是好幾年,豈不會給把你活活拖成個老姑娘?賀公館咱們不方便去,聖約翰總可以來吧,賀少爺這般看重紅豆,你多跟紅豆走動走動,一來二去的,總有機會認識賀少爺身邊的朋友——你別翻眼睛,他那些朋友非富即貴,若是能早些定下親事,我和你父親也不至於整天懸著心。」
  
  玉沅鄙夷地望著母親,憋了許久才將冷嘲熱諷咽了下去。
  
  潘太太恨不得擰住女兒的耳朵:「你自管說你母親勢利,可你也不想想,你父親老了,家裡平時看著風光,畢竟沒權沒勢,底子如何,咱們比誰都清楚,你這麼年輕,真要打起仗來,兵荒馬亂,亂世飄萍,誰能護得住你?」
  
  她越說聲音越大,玉沅怕惹笑話,忙壓著聲音道:「好了媽你別說了,我知道了。」
  
  女兒敗下陣來,潘太太目的達到,不再呶呶不休,自顧自抬手弄了弄頭髮,又理了理身上的洋裝,這才拽著女兒往劇院走:「趁現在人還不算多,我們早點進去挑位置。」
  
  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扭頭看身後。
  
  「怎麼了?」玉沅也跟著停下來。
  
  潘太太摸摸發涼的後頸:「我總覺得有人跟著我。」
  
  「跟著你?」玉沅不解地順著母親的視線往後看,校園裡三五成群,全是學生,一圈掃下來,不見任何可疑之人。
  
  「您是不是想多了,好端端的,誰會跟著你?」
  
  「不知道,反正自打昨天從茶話會回來,我就有這種不舒服的感覺。」
  
  玉沅愣住:「茶話會?出事的時候您不是在門口嗎。」母親跟家裡司機根本未進場。
  
  潘太太點頭:「是啊,我在車裡打盹,醒來的時候才知道裡頭出事了。」
  
  說著便拍拍胸脯:「好在你在裡頭沒事,不然媽真要嚇死了。」
  
  玉沅再次用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一會,確定未看到奇怪的人,這時顧筠從裡頭出來,看見玉沅,一愣:「玉沅。」
  
  玉沅笑道:「顧筠。」邊打招呼,邊挽著母親入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3 10:59 PM

第84章
  
  顧筠給潘太太和玉沅領到靠前的位置,安置她們坐下,便忙旁的事去了。
  
  觀眾席坐了近一半了,仍有觀眾陸陸續續進場,戲臺上帷幕闔著,耳邊盡是嗡嗡喳喳的說笑聲,玉沅安安靜靜等待開戲,潘太太麼,意不在看劇,坐下後只顧著左顧右盼,偶爾聞到鄰座飄來的香氣,嘴裡一陣潮潤,只暗悔沒帶鹽水花生來打牙祭。
  
  等了一會,賀雲欽跟一位朋友進場找座位,潘太太眼睛一亮,忙擰正身子,只待賀雲欽近前,便要領玉沅過去打招呼,誰知等對方說笑著走近,潘太太才注意到他身邊那個是洋人。
  
  她一怔,別說玉沅,連她也從未打過女兒找洋女婿的主意,這一來攀扯的心思打消了一大半。
  
  賀雲欽路過時無意中朝這邊一掠,愣了一下,點頭打招呼道:「舅母,玉沅。」
  
  潘太太知他向來懂禮數,忙也拉著玉沅起來,堆起滿面笑容:「雲欽。」
  
  說話時禁不住打量那洋人,二十七八歲,高鼻白膚,近看之下活像洋行裡的希臘人頭雕像,一雙眼睛像海藍色玻璃珠子似的。她向來欣賞不來洋人的相貌,只出於禮節維持著笑容,並不敢多看。
  
  賀雲欽對潘太太道:「這是我朋友瑞德醫師。」
  
  又對瑞德道:「這是我太太的舅母和表妹——潘太太,潘小姐。」
  
  瑞德伸出手來:「潘太太好。」
  
  潘太太近年來有意培養自己的社交風度,心知對方並非唐突,便也像模像樣地伸出手,虛握了握:「幸會幸會。」
  
  瑞德看向玉沅。
  
  玉沅平靜地伸出手道:「你好。」
  
  瑞德微微一笑道:「潘小姐,你好。」
  
  他中國話不僅地道,還帶點滬腔,玉沅意外地看他一眼,誰知他也正看她,目光一碰,她很快便挪開視線。
  
  這時賀竹筠的聲音傳來:「二哥。」
  
  順勢挽住賀雲欽的胳膊,又跟瑞德打聲招呼:「瑞德。」
  
  賀雲欽便對潘太太和玉沅笑了笑,領著賀竹筠和瑞德走了。
  
  紅豆還真就未提前給他留位置,賀雲欽領著二人轉了許久,前幾排坐滿了人,到處無座位,轉來轉去,瑞德都頭暈了:「哎,雲欽,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你之前都沒有預定座位?」
  
  賀雲欽苦笑,自我解嘲道:「能獲准來看戲已是不易,怎敢指望好座位。」
  
  瑞德一愣,哈哈大笑道:「你太太真是一位妙人。不,你們倆口子是一對妙人。」
  
  最後還是托賴賀竹筠跟劇團的人混得熟,商量了又商量,才總算在前排找到了位置。
  
  剛坐下便熄燈,臺上戲幕緩緩拉開,一位身著長衫的年輕高個男人自一邊從容踱到舞臺當中。
  
  賀雲欽看一眼那人,問賀竹筠:「這就是你們新換的男主演?」
  
  上海大學的余校長他打過幾回交道,對其長孫卻無甚印象,此番一看,明明很普通,怎麼就『模樣體面』了?
  
  賀竹筠點頭:「他叫余睿。」光線昏暗,看不清妹妹臉上的表情,單覺得她眼睛比平日璨亮幾分。
  
  賀雲欽心中一動,摸摸下巴,重新將目光投向余睿。
  
  這時從舞臺右手邊出來個女學生,清雅裝束,妍麗姿容,定睛看過去,不是紅豆是誰。後座有幾個男學生道:「瞧,這就是我說的教育系的系花,怎麼樣,漂亮吧。」
  
  賀雲欽眉頭微微一皺,勉強按耐住回頭的衝動。
  
  「再漂亮有什麼用?你不是說她已經嫁人了嗎,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賀雲欽心中冷笑,知道就好。
  
  「你自己要看系花長什麼樣,我告訴你是誰,你倒矯情起來了。喏,你再看看另一個,叫梅麗貞的,不如虞紅豆,但也算看得入眼。」
  
  這時余睿的戲暫時告一段落,賀竹筠湊近對賀雲欽道:「哥,我去趟盥洗室。」
  
  賀雲欽斜眼瞥瞥妹妹,賀竹筠臉一紅,執意起身走了。
  
  眼看紅豆一場戲排完,仍不見妹妹回來,賀雲欽惟恐她更衣時發低血糖,便跟瑞德打聲招呼,出來找她。
  
  過道有幾個負責場務的學生,賀雲欽到了近前,問清盥洗室在何處,一徑找到後門,盥洗室挨著雜物室,要過去,需穿過一條短短的走廊。教堂是美利堅教會興建的,延續了西式風格,男女盥洗室分開,左邊乃是男性盥洗室,右邊那間則供女士更衣。
  
  走廊地上鋪著猩紅色的地毯,踩上去悄然無聲。光線昏淡,一個人影也無。
  
  他走到盡頭,在盥洗室門口停下,略聽了聽,沒聽見動靜,畢竟是男人,在女盥洗室門口久留太不像話,何況若是妹妹犯病,不至於連呼吸聲也聽不見,料也不在盥洗室,只得返轉。
  
  可如果妹妹不在盥洗室,又去了何處?他插著褲兜低頭走了兩步,想起剛才妹妹看余睿的目光,略有所悟,打算去後臺看看,正好紅豆的戲該告一段落,他剛好有話要跟她說。
  
  剛轉身,目光落在女盥洗室門口一個極淺的腳印上,應是剛從草坪上走過,鞋底沾了露水和泥印,汙跡落在紅色地毯上顯得格外清晰,本來無甚稀奇,但這鞋的尺寸就女人而言未免太大了點,足有39碼。
  
  他盯著看了一會,就剛才校園所見,身材高大的女學生雖少,卻也並非沒有,站了一站,便沿著走廊出來。
  
  到了盡頭,剛一轉彎,迎面碰到潘太太,應是前來如廁。
  
  「噫,雲欽。」
  
  賀雲欽為了求個安心,道:「煩請舅母幫我看看我妹妹可在盥洗室,她有低血糖的老毛病,我擔心她在裡頭犯了病。」
  
  潘太太忙點頭:「哎,你在此處稍候。」
  
  賀雲欽笑了笑:「有勞舅母。」
  
  在原地等了一會,不見潘太太揚聲遞話,他掏了根煙點上,拐過彎朝走廊裡一看。盡頭無人,潘太太分明已進了盥洗室。
  
  他靜了幾秒,朝走廊裡走去,一邊走,一邊謹慎地低喊:「舅母?潘太太?」
  
  話音一落,就聽裡頭「砰」的一聲巨響,伴隨著玻璃震碎的聲音。
  
  賀雲欽臉色一變,將煙頭一擲。
  
  下一秒,潘太太殺豬般的叫聲傳來:「殺人啦!賀少爺,救命啊!」
  
  賀雲欽奔到近前,剛要推門闖入,潘太太嚎著就從裡頭衝出來,脖頸上的鮮血 一路滴滴答答淌到衣服前襟,臉色慘白如紙,一頭撞到他身上。
  
  賀雲欽吃了一驚,忙固住潘太太,一抬眼,盥洗室的兩扇大窗兀自搖晃。
  
  潘太太死死揪住他的袖子,哆嗦著說不出話,眼睛一翻,軟倒在地上。
  
  賀雲欽顧不上到裡頭勘察,忙蹲下身草草檢視一番潘太太受傷的部位,應是頸外靜脈被刺中了,好在未傷到動脈,不然哪有命在,饒是如此,出血仍極洶湧,不及細看,一把將潘太太攔腰抱起,快步往外走。前頭有人聽到剛才的聲響,朝後頭跑來:「出什麼事了?」
  
  賀雲欽道:「這裡有人受傷了,你們快去觀眾席第二排找瑞德醫師。」
  
  那幾人看到潘太太身上的鮮血,都以為出了人命,嚇得轉身就跑,邊跑邊嚷:「瑞德醫師!快,快去找瑞德醫師!」
  
  紅豆剛才演完一幕戲,正找賀雲欽,聽瑞德說賀雲欽來了盥洗室,剛也過來,先看到賀雲欽,再看到舅媽,嚇了一大跳,慌忙掏出帕子,跑到跟前:「出什麼事了?為什麼出了這麼多血。」
  
  賀雲欽接過手帕,按住潘太太出血的部位:「有人襲擊潘太太,紅豆,我現在沒空勘查現場,趁兇手剛走,你讓顧筠給王彼得打個電話,讓他過來一趟,劇團盥洗室需暫時封鎖,記得別讓人靠近。瑞德的診所就在你們學校附近,潘太太傷得不輕,我和瑞德需馬上帶她去處理傷口。」
  
  紅豆一一應了,一刻也不耽誤,起身就去安排。
  
  前頭又湧出來好些人,玉沅也夾在其中,看見母親,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媽!」
  
  賀雲欽抬頭看向人群跑來的方向,沒看見瑞德,倒是一眼看見了妹妹,因人太多太擠,她險些被人推倒,幸而旁邊有人扶了一把,凝眉一看,那人是余睿。
  
  這時人群朝兩側分開,瑞德大步流星走過來。
  
  ***
  
  一個小時後
  
  如賀雲欽所料,潘太太未傷到大動脈,處理完傷口,暫無性命之虞,但因創面較大,接下來還需在診所觀察幾日。
  
  聽到這消息,不止潘茂生和玉淇,虞太太和虞崇毅也趕來了,在瑞德縫合傷口 時,都憂心忡忡守在外面。
  
  賀雲欽安置好紅豆,又令人將賀竹筠送回賀公館,這才跟紅豆到診所來。
  
  王彼得將他二人拉到一邊:「兇手是從盥洗室的窗戶跳窗逃走的,用的是匕首,本是打算一刀斃命,可能正好你趕來才失了準頭。」
  
  紅豆納悶地問賀雲欽:「這人為何要襲擊舅媽?」
  
  「一會等她醒來,我們問問她最近可得罪過什麼人,或是去過什麼不該去的地方。」
  
  這時虞崇毅從裡頭出來,較之剛才臉色稍有好轉,對賀雲欽和紅豆道:「雲欽,紅豆,舅媽醒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4 10:38 PM

第85章
  
  瑞德的診所平日以門診為主,甚少收過夜的病人,規模不大,所設病房僅有兩間,潘太太住在裡頭那間。
  
  幾人進屋,玉淇正彎腰用濕帕子給母親擦手,眼淚啪啪直掉:「媽,血已止了,瑞德醫師說您沒有大礙,只需再換幾次藥即可。」
  
  玉沅坐在床尾給母親擦腳,也是愁腸百結:「您別怕,爸和我們都在。您別嚇我們,倒是說句話呀。」
  
  潘太太木呆呆地躺在被褥裡,目光渙散,嘴裡喃喃地說著什麼,聲音頂低頂低,貼近才能聽到。
  
  潘茂生湊過去一聽,原來妻子顛來倒去說的是:「殺人啦,殺人啦……」
  
  看來妻子不止傷了脖子,腦子也嚇壞了,也不知何時才能痊癒,一時間鬱煩極了。
  
  他一邊歎氣,一邊在床邊團團打轉,轉身看見王彼得和賀雲欽,忙迎過去道:「王探長,雲欽,那賊人是不是誤以為我太太身上帶了款子,所以臨時要劫財?否則為何不劫旁人,獨獨要劫她?」
  
  王彼得搖頭:「不會是劫財,剛才我看了現場,這人膽大心細,應是認定自己能得手才對潘太太下手,被人撞破後,還能在那麼短時間內逃走,可見此人不管是身手還是應變能力都極強。若僅是圖財,以這樣的好身手,何必屈才到學校去打劫?」
  
  潘茂生兩手一攤:「若是尋仇,誰會跟她這半老婆子有仇?她這人沒念過幾天書,為人也市儈——」
  
  這話一出,潘太太眼珠子雖仍固定在眼眶中間,眸光卻一閃。
  
  虞太太不動聲色挪了挪身子,衝大哥咳嗽一聲。
  
  潘茂生渾然不覺,越說越肆意:「嘴碎,愛占小便宜,得理不饒人,有時連我都討厭她。」
  
  潘太太一口氣噎在喉嚨裡,臉越憋越紅,憋到後頭,終於忍不住大咳了起來,不小心扯動了傷口,口裡哼哼唧唧,屋子裡頓時亂成一團,玉淇和紅豆擁到床邊替她順氣,玉沅惟恐母親傷口迸開,忙到外頭請瑞德進來檢視。
  
  好不容易潘太太消停了,潘茂生擦擦汗道:「可是她平日在外頭走動,還算知道深淺,輕易不會得罪人,我實在想不通誰會跟她有什麼深仇大恨,非要置她於死地。」
  
  賀雲欽此前一直未插話,聽到這才道:「兇手之所以藏在女盥洗室,要麼是料定了舅母會來如廁,提前就躲在裡頭,要麼就是此人並無特定目標,目的僅是殺人,倘若是後者,那麼任誰去盥洗間,都可能成為他/她的目標。但倘若是前者,兇手怎麼知道舅母一定會去如廁?」
  
  潘茂生跟兩個女兒對視一眼,面露訝色:「你舅母自打生完玉沅,就患上了如廁頻繁的毛病,近兩年症狀尤其嚴重,每隔一個鐘頭就需去廁所一趟,為此還曾去仁和堂開藥吃,難道那歹徒也知道你舅母這怪毛病?可說來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他/她是如何得知的?」
  
  王彼得道:「如果兇手的目標就是潘太太,剛才我去盥洗室察看,地上有血,兇手逃走的窗臺上及外頭草坪卻並無血跡,可見兇手一進盥洗室就穿上了布鞋套,如此審慎,應是早做好了準備。我懷疑兇手籌畫前曾跟蹤過潘太太,對其日常習慣也有所瞭解。」
  
  玉沅臉色一白,摸摸臉頰道:「記得還沒進小教堂時,母親就說有人跟著他,還說自從茶話會回來,就老覺得有人跟蹤她,我當時以為母親疑神疑鬼,沒想到竟真有其事。」
  
  賀雲欽眉峰蹙起:「茶話會?什麼時候的茶話會?」
  
  「就是昨天那場茶話會。」
  
  紅豆不解:「如果是昨天才覺得不對勁,到目前為止,兇手僅僅跟蹤舅媽一天一夜,這麼短的時間,能將她習性摸得這麼清楚?知道她會來聖約翰看戲或許不足為奇,可是這如廁頻繁的毛病,那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屋內默了一晌,虞崇毅匪夷所思道:「難道這人是舅媽的熟人?」
  
  不止潘家人嚇了一跳,虞太太也發怵道:「既是熟人,什麼過結不能化解,非要奪人性命?而且我怎麼不記得嫂子認識身手這麼麻利的熟人。」
  
  賀雲欽想了想,走到床邊,看潘太太有醒轉的跡象,便溫聲道:「剛才兇手在盥洗室刺殺您的時候,您可看到了兇手的相貌?」
  
  潘太太牙齒打起顫來,咽了好幾口才開始說話,然而每說幾個字就磕巴一下,短短一段話說了一分鐘:「沒、沒有,盥洗室裡無人,我怕賀四小姐暈倒在裡頭,就一間一間找,找、找到最裡頭一間時,還是無人,我便打算回返,到外頭給你遞話,誰知剛走了兩步,就有人從後頭跳下來,估計是藏在櫃頂或者是房梁上,一下來就揪住我的肩膀,哎喲那個力氣像用鐵鉗鉗住我似的,我當時就動彈不得了,這時你過來找我,一邊找一邊叫,那人像是吃了一驚,緊接著我脖子一涼,後面玻璃一響,我以為自己要死了,一心要活命,拼盡力氣跑出來,哪還顧得上看那人。」
  
  紅豆小心翼翼道:「所以您連那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潘太太心有餘悸:「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玉沅和玉淇忙抱住潘太太,安撫她道:「您別怕,能想起來儘量想起來,這人這麼兇狠,若是不將其找出來,回頭再來可就麻煩了。」
  
  潘太太膽戰心驚地手撫著胸口,努力想了好一會,怯怯道:「可是我現在腦子亂糟糟的,真記不起來。」
  
  「舅母,」賀雲欽只得換個方式問,「從昨天起就有人跟蹤你?」
  
  潘太太轉動眼珠看向賀雲欽:「對,昨天傍晚從茶話會回來,我看還早,就、就去洋行取新作的衣裳,因為離家不遠,我也就未叫車,回來的路上就覺得有人跟我,早上出來去燙頭髮,又有這種感覺。」
  
  賀雲欽看看紅豆,接著道:「當時茶話會您可進了會場,可還記得自己看見過什麼,或是聽到過什麼?」
  
  潘太太拼命搖頭:「我和車行的司機都在外頭,因為等得太久我睡著了,後來看很多人從裡頭出來,我才知道員警廳廳長死了。」
  
  紅豆疑竇叢生,難道這件事會是起因?
  
  潘太太受驚不小,說話時依然有些顛三倒四,眼看一時半會問不出什麼,幾人只得回到屋外,賀雲欽問王彼得:「你在現場有沒有看到39碼的鞋印?」
  
  王彼得和紅豆面露詫色,39碼?
  
  「沒有,誠如我剛才所說,那地方人來人往,地上有許多腳印,之前的就不必 說了,兇手料定行兇時會出血,一進去就穿了鞋套,所以等我進去看時,地上只有潘太太自己沾了血的鞋印。」
  
  「可是出事前,我曾在盥洗室門口看到沾了泥點的新鮮鞋印,巧的是,尺寸是39碼,如果這鞋印是兇手留下的,這人出來行兇,不會穿不合腳的鞋,所以這人要麼是個子高大的女人,要麼是矮小的男人,而根據潘家人剛才所言,潘太太平日活動範圍極固定,無非潘公館、洋行、常往來的這幾戶人家。潘公館自然不便下手,別的場合更是顧慮重重,難得潘太太今晚出來看戲,兇手知道其會頻繁如廁,為求速戰速決,提前就藏匿在了盥洗室。」
  
  「再回頭看白海立的遇害現場,這人慣用匕首,身手矯健,很有可能穿39碼鞋,而且動手前習慣先摸清環境,是個專業老手,說起來,跟今晚襲擊舅媽的兇手有好幾個相似之處。」
  
  紅豆道:「可如果是同一人,他為何要這麼做?就因為舅媽在茶話會外頭打了個盹?舅媽可是至今什麼也未想起來。」
  
  賀雲欽道:「所以我才懷疑你舅媽認識兇手,而且這人還聽說過你舅媽有頑疾的事。」
  
  這時玉淇玉沅從裡頭出來,潘先生留在病房照顧潘太太,賀雲欽對她二人道:「那人可能還會來暗算舅媽,稍後會有人來此處看護,這幾日你們在此處養傷,最好不要四處走動。」
  
  玉淇玉沅感激不盡。
  
  不一會瑞德過來叮囑她們照顧病人時的注意事項,說話時極有耐心,玉沅難得不彆扭,一邊聽一邊記,最後還不忘柔聲對瑞德說聲謝謝。
  
  虞太太拉了紅豆到一邊:「你別只忙自己的事,多跟雲欽到外頭走動。」
  
  紅豆一聽就猜到母親要說什麼,瞟母親一眼道:「怎麼了?」
  
  虞太太回頭看賀雲欽,他背靠著椅背,眼睛卻盯著桌面,面容沉肅,似在想事。
  
  瑞德聘用的護士正要過去奉茶。
  
  虞太太悄聲道:「我這女婿的人品我信得過,可我信不過外頭的女人,雲欽這種性子最招女人喜歡,你別沒心沒肺的。」
  
  紅豆尚未答言,賀雲欽已經起了身,對虞太太道:「岳母,我送你們回同福巷吧,明日還要幫你們搬家。」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5 09:22 PM

第86章
  
  賀雲欽說到做到,不到五分鐘時間,診所內外就來了好些人,舅舅原還擔心兇手晚上再來行兇,這一下徹底放了心。
  
  賀雲欽跟瑞德說了幾句話,便領著虞太太紅豆她們出來。
  
  一家人上了洋車,賀雲欽對虞太太道:「新房子已叫人打掃乾淨,明日搬家前我派人來接您,到了新房子您先過目,不管是新下人還是寓所,但凡有什麼不合意之處,只管告訴我。」
  
  虞太太人雖精明,骨子裡卻極硬氣,平素最怕給人添麻煩,尤其不願叨擾女婿,聽賀雲欽如此說,笑歎道:「搬家的事我和崇毅已準備得差不多了,要是實在忙不過來,頂多到時候我們多雇幾個夥計,好孩子,你平日也忙,說來都是小事,不必如此費心。」
  
  紅豆道:「媽,臨時雇來的夥計怎及管事們趁手,家裡物什不少,父親留下的照片、古董什麼的,雖不見得值錢,總歸是個念想,萬一砸了碰了,您該心疼死了。」
  
  賀雲欽也道:「岳母,搬家的事勞心勞力,本就不該由您來操勞,眼下已做好了安排,都交給我和大哥來辦,您要是不放心,搬家時多囑咐幾句就行了。」
  
  虞太太感慨萬千,不便一再推脫,只得道:「你這孩子就是心細,不過說到下人,有件事正要跟你們商量,當初虞家名下幾家鋪子關張,我自作主張遣散了下人,有幾位虞家用慣了的老人,因無子女,眼下住在閘北虹口一帶,近來給我遞話,說想到租界找事做,不計薪水,但求平安。你們也知道,那邊不比租界,整日硝煙不斷,這些人伺候虞家一輩子,碰上這世道,晚景蕭疏也就算了,如今還朝不保夕,我看她們可憐,也就應下了。所以雲欽,下人的事你不必再張羅,眼下都有著落了。」
  
  賀雲欽看一眼紅豆,笑道:「也好,用新不如用舊,都聽岳母的。」
  
  送完虞太太和虞崇毅,路上紅豆問賀雲欽:「白海立的死有頭緒了嗎?」
  
  「沒有。」賀雲欽道,「此事牽涉甚廣,如今各方勢力都在查,兇手殺了白海立後能夠全身而退,不可能是孤軍奮戰,背後應還有人做後應,我就只奇怪,像這等只幹大票的兇徒,怎麼就盯上潘太太了?」
  
  紅豆歎氣:「希望舅媽今晚好好歇一歇,最好明早能想起來什麼。如果真像咱們猜的那樣,這人是舅媽熟人,應該是舅媽無意中知道了什麼,所以才惹來殺身之禍,可是她滿腦子都是玉淇和玉沅的親事,即便看到什麼,也未必會往心裡去,就算問不出什麼也不奇怪。」
  
  賀雲欽想起一事道:「可還記得王彼得上回在林博士那間洋房拍的照片。」
  
  「檉楓路那間洋房?」
  
  「護士死後,王彼得到空置的二樓檢查,在書房發現了39碼的鞋印,還拍下了照片,可是那雙鞋是雙千層納底布鞋,鞋頭做得尖,分明是女人留下的鞋印,而白海立出事後,我們到廚房附近查看,那雙鞋印卻是雙男式皮鞋所留。」
  
  紅豆思索著道:「可是我們至今不能確定護士的死到底是意外還是人為。」
  
  賀雲欽頓了頓:「假設護士的死是被人謀害,兩樁案子有幾個共同點:案發地點都是有鬧鬼傳聞的凶宅,且現場都留下了39碼的鞋印。不同的地方在於,一個是女士鞋印,一個是男式鞋印。」
  
  紅豆訝然道:「你今晚在女盥洗室門口看到那雙是男式鞋還是女士鞋?」
  
  「是雙男女皆可穿的布鞋。」
  
  也是。如果是男士鞋印,賀雲欽當時就會起疑心。
  
  紅豆托起下巴:「會不會是這人為了混淆視聽,身為男人,故意穿女士鞋?又或者身為女人,故意穿男士鞋?」
  
  賀雲欽皺了皺眉:「若像你說的那樣,豈不人人覺得奇怪,引來旁人注目,兇手還怎麼動手殺人?護士也就算了,白海立可是街頭癟三出身,遇到這種奇怪裝束之人,先就起了防心。」
  
  「照你這麼說,難道這兩件案子是不同人所為?嚇護士的是女人,殺白海立的是男人?而襲擊舅媽的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
  
  賀雲欽默認這個說法:「白海立的案子做得太乾淨俐落,兇手有同夥不稀奇,沒同夥才奇怪。」
  
  紅豆思忖著道:「昨天在茶話會,梅麗貞說死在洋房裡的那個叫史春麗的護士是她遠房親戚,出事前跟家裡人提到洋房裡的怪事,說不止一次聽到女人的哭聲,要不我和顧筠問清這人住在何處,明日去這人家裡打聽打聽。」
  
  「此事太兇險,你若是實在好奇,頂多跟我們一道分析案情,別的事就不必管了。」
  
  紅豆不滿:「為何一說到房子的事你就覺得危險,究竟這房子裡有什麼秘密,為什麼連白海立也會丟性命?——陳白蝶之所以要賣房,是因為提前預知了危險嗎?」
  
  賀雲欽默了一晌道:「十年前,有位叫約翰的美利堅物資商人,以傳教的名義,假扮成牧師,帶了一批貴重物資來中國交易,然而此人到滬不到三個月,就死在檉楓路那所洋房裡——」
  
  紅豆一訝:「護士死的那間洋房?」
  
  「是。怪就怪在約翰死的當晚,他販貨得來的那批金條不翼而飛,事後各方人馬封鎖管道,不見其運出上海,各大錢莊怕惹殺人之禍,也沒人敢接融金條的買賣,當時這金條足有八千根,無論運送還是藏匿都極麻煩,故外界都認為這金條仍在本埠,然而滬上好些組織找了幾年,始終不知其藏到了何處。」
  
  「八千根金條。」紅豆簡直驚訝,如此龐大的一筆財富,足以令人瘋狂,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積攢這麼多金條,當年那名叫約翰的美利堅商人究竟販賣何物,一想可知。
  
  賀雲欽譏笑道:「為了找這批金條,這些年來,各方力量尋遍了上海灘每一個角落,差點掘地三尺,然而十來年過去,這堆金條的下落始終成謎。」
  
  「你們懷疑金條藏在這幾所鬧鬼的洋房裡?」
  
  賀雲欽笑了笑:「滬上近年來謠傳鬧鬼的洋房就這麼幾所,我起初是這麼認為的,而且從白海立和史春麗的死來看,顯然有人對這個說法堅信不疑,頭些年,為免金條還未挖出來就遭了毒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因今年戰事南侵,滬上軍防吃緊,自然又有人記起這批金條的下落,一方人馬要用其來救國救民,另一方人馬要用其來賣國牟利,各方勢力伺機而動,所以洋房才接連死人。」
  
  紅豆聽了這番話,何止驚訝,簡直震撼,不怪賀雲欽從不讓她過問洋房的事,原來這件事早已跳脫尋常人的掌控範圍,根本是一場兇殘至極的逐利遊戲。
  
  錯愕之餘,她愈發好奇,如果這人真認識舅媽,也不知以什麼身份進行蟄伏?想來極平凡,因為哪怕舅媽為此差點丟了性命,依然沒懷疑到那人頭上。
  
  再看賀雲欽,他神情輕鬆,直如跟她閒聊家常。
  
  賀雲欽看出她的不安,皺眉道:「你看看你,你非要問,問了又擔心。」
  
  紅豆擺擺手,承認自己仍有些發懵:「你、你先讓我好好理一理。」
  
  不知為何,也許是出於對賀雲欽能力的信任,她不安歸不安,並不見得多恐懼。
  
  這時賀公館到了,賀雲欽停好車,望著紅豆,故意拿話打岔道:「紅豆,你這兩日有點怪。」
  
  她納悶道:「怎麼了?」
  
  賀雲欽摸摸下巴,粲然一笑:「更懶了,也更胖了。」
  
  「賀雲欽!」紅豆哭笑不得,「我都擔心死了,你還有閒心取笑我。」
  
  突然有名下人笑著迎上來道:「二少爺,二少奶奶,你們總算回來了,四小姐在房裡等你們,有話要跟你們說,太太也在。」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6 09:44 PM

第87章
  
  紅豆拉高賀雲欽的袖子,低頭看他的腕錶。十一點了,賀太太也就罷了,賀竹筠身體羸弱,鮮少有深夜還未歇下的時候。
  
  看來是有急事要同他們商量。
  
  到了四妹房間,賀雲欽習慣性地先敲敲門,聽裡頭不知誰應了一聲,這才推門而入。
  
  才十一月,屋角的小壁爐已經生了火,一進門便有一股裹著馨香的暖意拂面而來。
  
  賀竹筠身上還是白日那套洋裝,腳上倒換了雙水粉色軟緞拖鞋,整個人伏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母親說話,聽到兄嫂來了,並未回頭。
  
  賀太太歪靠著荷色天鵝絲絨沙發,身上妝飾皆在,獺絨披肩,墨綠色蜜絨旗袍,手邊擱著一碗未動的燕窩粥,表情恬和。
  
  賀雲欽回身關上門,訝道:「媽,都這麼晚了,您怎麼還沒睡。」
  
  賀太太不理兒子,只關切地問紅豆:「聽說舅太太在學校裡被刺傷了?」
  
  紅豆挨著婆母坐下,點點頭:「人剛送到診所,舅媽嚇得不輕,傷口做了縫合,好在未傷到要害,休息幾日就無大礙了。」
  
  賀太太拍拍胸脯,心有餘悸:「沒事就好,查出來是什麼人做的?」
  
  「王探長他們正在查,不過現在還沒有明確的線索。」
  
  賀太太道:「明早我讓余管事備一份禮給舅太太送去。出了這事,話劇怕是演不下去了,也好,現在外頭不太平,你和竹筠晚上少出去走動。」
  
  紅豆笑著未接話。局勢一天比一天差,同學們滿懷愛國之情,然而囿於學生身份,明面上能做得委實有限。除了傳統的劇碼,劇社常編些新話劇,目的無非是痛罵侵略者、譏諷賣國賊,臺詞預先經過潤色,編排得極用心,漸漸的,名氣在上海幾所大學裡傳開,每逢學校開新戲,前來觀看的觀眾不在少數,其中不乏社會各界人士。
  
  遇到風聲緊的時候,免不了會有人來搗亂。學生們經過這一兩年的錘煉,早已處變不驚了,今晚這樣的事雖然少見,但也不至於嚇得關閉社團。
  
  她不便反駁婆母,只得笑道:「母親說得是,正好這幕戲演完了,接下來我們打算好好歇一歇。」
  
  賀雲欽見妹妹只顧趴著不說話,早走到床邊:「二哥和二嫂來了,怎麼招呼也不打。」
  
  賀竹筠這才慢慢直起身。她的臉頰原是有些蒼白的,因剛才一直壓著床褥,變得粉撲撲的,坐起來後,望著賀雲欽,囁嚅道:「二哥」。
  
  賀雲欽皺了皺眉:「出什麼事了。」
  
  下人進來送茶,幾人都不說話了,等下人退下,還是賀太太開口:「晚上你剛把你妹妹送回家,段太太就來了。」
  
  段太太?紅豆想了一想,才明白婆婆指的是段明漪的母親。
  
  「段太太先是拉著你四妹看了一晌,接著便跟我扯了幾句家常,後來就提起她的娘家侄子剛留洋回來——也就是盛博輪船公司的盛少爺,說這人今年二十多歲,模樣學問都好,聽她的意思,是想給盛少爺和你妹妹提親。」
  
  「盛家?」賀雲欽臉色的笑意淡了下來。
  
  賀太太道:「盛家這幾年早大不如前了,段太太頭些年為了幫襯娘家,沒少貼錢進去,誰知經營不善,連帶段家也損失了不少。段家的幾個公子空會念書,論起主事能力,那是一塌糊塗,這些年下來,無論盛家還是段家,都只剩個空殼子了, 段太太這是怕局勢越發惡劣,女兒塞進賀家還不夠,又把主意打到你妹妹身上,而且,我猜這裡也有你段伯父的意思,你大哥多半是不會過問此事,就不知你大嫂預先知不知道。」
  
  紅豆望著婆母,婆母的披肩搭扣是特製的,並非常見的皮扣或布扣,而是一粒碩大的翡翠,與之相襯,耳垂上也戴著翡翠墜子,寶石色澤濃翠,在燈下煥發華然璀璨的光芒。
  
  從前她看報紙,有篇文章寫上海的繁榮和工業現代化之路,談及滬上幾家數輩積累而成的產業,尤為推舉賀家,生逢戰時,基礎薄弱的產業不免傷筋動骨,一夜破產或是整改的比比皆是,然而,無論外界風聲如何變化,賀家始終穩如磐石,這樣的一份富貴,有人眼熱也不稀奇。
  
  賀雲欽一哂:「妹妹的親事,什麼時候輪到段家置喙了?母親何須跟她多言,當面回了便是了。」
  
  「我當場就回了,你父親仍在外頭主持上海工廠遷移委員會,不然我就直接把這件事當笑話說給你父親聽了。說起來段家也曾是鐘鳴鼎食之家,想不到為了給娘家侄子攀親,當家太太都上門當起說客來了。好,這是一件事,我打發走段太太,回房來找你妹妹,結果她在房裡接電話,被我撞見,便說那人姓余,也是學生,說你和紅豆都認識,要我自管問你們,所以我就把你們請來,問問這人是誰。」
  
  賀雲欽看向賀竹筠,淡淡道:「余睿?」
  
  賀竹筠臉馬上就紅了,重新伏到床上:「就打個電話而已,母親非要多心。」
  
  紅豆驚訝了一瞬,余睿此人,相貌和風度都很出眾,一來聖約翰便有許多女同學迷上了他,賀竹筠看上他一點也不意外。
  
  「是。」賀太太笑道,「你什麼也沒做,就只躲在房間跟那人打個電話。好孩子,今晚的事你也看到了,眼下想跟你結親的人家不在少數,我和你父親雖然不反對你們自由戀愛,但你從前沒有戀愛經驗,又年輕,我這做母親的,就算多問幾句也是應當。老二,既然你認識這余睿,你來跟母親說說他是誰家的孩子。」
  
  賀雲欽在紅豆身邊坐下,就著她喝過的茶,喝了一口,這才道:「這人是上海大學余實盛的長孫,父親在鴻報任主編,母親是前北平內閣次長徐鈳的長女,說來也是書香門第,但余睿此人在學校究竟如何,我也毫無研究。」
  
  他語氣不冷不熱,似乎並不贊成此事。
  
  「徐鈳的長女?」賀太太一訝,「余太太以往倒也見過幾回,原來余睿是她的公子。」
  
  說話時語氣較之先前有了鬆動,顯然因為多了一份瞭解,少了排斥和防備之心。
  
  賀雲欽問賀竹筠:「四妹,我竟不知你有他家寓所的電話。你跟這個余睿才見過幾回,他為人品行你一概不知——」
  
  「今晚聊天的時候得知的。」賀竹筠乾脆起身,挨著紅豆坐下,吶吶道,「何況我就是打個電話,二哥,我覺得你今晚的態度很奇怪。」
  
  賀雲欽望著賀竹筠,臉上一時間喜怒不辨。
  
  紅豆笑道:「是余睿給你打的電話,還是你給他打的電話。」
  
  「他先給我打的,我後來回過去的。」賀竹筠瞄瞄賀雲欽,聲音軟軟的,「二哥,你是不是不喜歡余睿,我怎麼老覺得你對他有偏見。」
  
  賀雲欽揚了揚眉,正要接話,賀太太忙道:「你二哥只有你這一個妹妹,向來疼你,你談戀愛的事,他怎可能不聞不問?」
  
  賀竹筠努努嘴:「可是我已將我和這人的事全都告訴你們了,媽,您還有什麼要問的?太晚了,女兒累了。」
  
  賀太太看看西洋鐘,早過了十二點了,女兒臉色也差了起來,只得道:「也好,你先歇,正好你父親該回來了,我該叫人準備宵夜了。」
  
  賀雲欽望妹妹一回,沒再說話,帶紅豆回了屋。
  
  一進屋,紅豆脫下外套,笑道:「四妹說得沒錯,我也覺得你不喜歡那個余睿。」
  
  賀雲欽接過紅豆的大衣,順手替她扔到外屋沙發上,頓了一頓,跟著她進了裡屋:「我總覺得余睿很面熟。」
  
  紅豆驚訝地回頭望他:「面熟?」賀雲欽的語氣與平日不同,所謂的面熟,應該不是指社交意義上的面熟。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7 10:26 PM

第88章
  
  他思忖:「難道以前我講課的時候,這人在台下聽過課?」
  
  「聽課?」紅豆走到露臺前,關好落地窗,「他到震旦旁聽?還是在別的地方聽過講課?」
  
  「記不得了。」他望著她嬌麗的背影,「震旦麼,無非是工程學的幾門基礎課程,外頭我講過的議題就雜了,滬上神秘建築、貿易、茶葉、明清文化、字畫研究 ——什麼都談,唯獨不談局勢。」
  
  紅豆笑起來,越是不談局勢之人,背地裡往往做得越多。
  
  她推門進了盥洗室,將頭髮撩到一側胸前,對著台盆上的大鏡子解衣裳:「余家的情況這麼透明,余睿要是真有問題,早該查出來了。」
  
  賀雲欽頷首:「他祖父和父親都是愛國人士,外祖家的情況更是一查便知,余睿本人也極活躍,雖剛入校,卻已組織過好幾次運動,不像沒有血性之人。」
  
  外衣都解了,只剩最裡頭的一件喬其紗洋裝,因底下窄裙式樣奇特,手需繞到腰後解扣子。她道:「既然問題不大,你為何不喜他。」
  
  賀雲欽不答。他承認他不那麼喜歡余睿,原因,說不上來,早在知道紅豆誇此人模樣體面後,他就對此人有了排斥之心。當著紅豆的面不願承認而已。
  
  腰後的一排扣子都解開了,只剩最頂上那粒,紅豆努力夠了一會,夠得有些吃力,惟恐扣子不小心崩開,不得不扭腰望他:「哎,你來幫幫我。」
  
  他這才抬眼看她,一怔,從後頭貼近她,垂眸看著她,不緊不慢解紐扣:「虞紅豆,裙子都緊成這樣了,還好意思說你沒胖?」
  
  她輕輕踩一腳他的腳背:「你懂什麼,我特意做的這種式樣,越窄越好看。」
  
  「不懂。」紐扣解開了,她翹而渾圓的臀就在他掌下,他按耐住立刻覆上去的衝動,一手固住她的腰,另一手慢慢幫她往下褪裙子。料子是薄呢,緊包著她弧線完美的大腿,一寸一寸,褪得極艱難,「胖了就是胖了。」
  
  她上面的衣裳做得極薄極軟,胸脯鼓蓬蓬的,透過面料,白皙飽滿的曲線影影綽綽:「你自己看,何止裙子緊了,明明這裡也緊了不少。」
  
  紅豆慢慢感覺到他極為明顯的變化,一把捉住他往上探的手,笑道:「你這壞人,我就讓你幫我解粒扣子,任務完成,你走!」
  
  他自然不肯走,目光越發幽沉,嗓音也變得沙啞:「本來還要有事,想讓你自己先睡,誰知道你裙子自己脫不了,非要我來幫你脫,虞紅豆,你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誰故意的。」她用力去扳他的手,奈何紋絲不動,紅著臉笑道,「沒見過你這麼無賴的人,我什麼時候要你陪我了,你自管忙你的就是了。」
  
  他手下微微一用力,裙子終於擦過她最窄的一處,陡然落下來,小腿掠過一陣涼風,堆在腳踝處。他扳過她的臉吻住,順手關上門:「走不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8 10:26 PM

第89章
  
  一場酣戰下來,紅豆疲憊至極,別說走路,就連抬個胳膊都吃力,她賴在浴缸裡,怎麼也不肯起來。
  
  賀雲欽一餐盛饌,正是身心舒暢之際,看紅豆懶懶的,以為她撒嬌不肯自己走路,穿了衣裳回來,乾脆拿件大毯子,笑著給她整個人包住。
  
  抱她出來時不忘笑話她:「懶成這樣。」
  
  紅豆這話只掀開眼皮看看他,回嘴的力氣都沒有。
  
  賀雲欽心中微異,方才確實過於孟浪,但之前兩人親熱時,比這還荒唐的時候都有過,從不見紅豆這般憊懶。
  
  他將唇貼住她的額頭,歉然地低聲問:「是不是不舒服?」
  
  她閉著眼睛埋在他懷裡,好一會才嬌嗔道:「累。」
  
  他鬆了口氣,有些心疼,將她放到床上,親自拿了毛巾幫她搓頭髮,看她仍一動不動,便取了乾淨寢衣,幫她將衣裳穿好,而後撳鈴喚下人送些粥點來。
  
  給她餵粥時,他認真道:「我叫瑞德來給你看看。」
  
  紅豆歇了這半天,早覺得元氣恢復許多,看賀雲欽要出去打電話,忙攔道:「瑞德那邊還有舅媽,這麼晚了請他過來,萬一那邊出狀況怎麼辦。我就是累了,又沒有生病,好好的叫大夫做什麼。」
  
  賀雲欽改口道:「那我叫余管事請程大夫過來看看。」
  
  「更不好。」這麼晚了,驚動余管事等於驚動公婆,何況叫了程大夫來,賀雲欽怎麼替她描述病症,直言房事太疲累?那她明天也不用出去見人了。
  
  她把頭埋在他臂彎裡,悶聲道:「我就是太乏了,睡一覺也就好了。」
  
  賀雲欽只得改主意:「那我讓瑞德明天來一趟。」
  
  紅豆點點頭,看他精神奕奕的,分明沒有睡意,便懶懶道:「母親白天跟我提了留洋的事情,怕局勢失控,想讓我和四妹去美利堅念書。」
  
  賀雲欽輕輕撥了撥她的額髮道:「你自己怎麼想的?」
  
  「我剛才聽母親說,父親最近在籌備上海工廠遷移委員會?」
  
  賀雲欽嗯了一聲:「北平和天津已經開戰,父親怕滬上工業受到戰火的重創,近日聯合滬上幾家大型的產業,打算儘快將部分工廠遷至重慶,一為轉移重要物資,以便繼續支持前線戰事。二為存續命脈。」
  
  紅豆一怔,近來北平和天津的確有不少工廠陸續遷往武漢等地。
  
  走得及時的,僥倖免於戰火。籌備不足的,自是被炮火毀得面目全非。
  
  有了這兩埠的前車之鑒,公公身為商會會長,為了避免戰後民生過於凋敝,自然有義務將商會成員組織起來未雨綢繆,為的就是儘量減少損失,為日後保存實力。
  
  而工廠的搬遷涉及到機器和設備的運送、人事的重新安排、後方廠址的重建, 算來是極龐大的工程,賀雲欽身為家中次子,絕不可能置身事外。
  
  難怪那些女眷來家裡時,婆婆著意招待重慶來的那幾位太太,昨日,又安排賀家幾位管事飛往重慶,看來是打算讓管事提前過去打點,起碼先將賀家在重慶的那幾所公館收拾妥當,如此一來,就算賀家暫且避到重慶,依然可以迅速融入當地政商兩界交際圈。
  
  她搖頭道:「我的確想過留洋,一為開闊眼界,二為充實腹笥,但前提是不跟你分開,眼下正是國難之時,家裡又面臨這樣的大事,我怎麼可能安心去出洋,再說我也放心不下母親和哥哥。」
  
  賀雲欽捉住她的手,留洋的事其實由他提出來的,原因無非保紅豆和四妹平安,但因為他打心底不想跟紅豆分開,在弄清楚紅豆對此事的態度前,始終未下定決心。
  
  她的態度,已經非常堅定了,他的眉心一瞬間便舒展開來:「好,那就不出洋,明天我問問四妹,若她也不想走,我就著手幫你們辦轉學手續,到了重慶,你們書繼續念,就是你得做好準備,接下來這一個月,無論家裡還是外頭,有太多事要打理,少不了亂一陣。」
  
  紅豆想了想,真要搬家,先不說轉學的事,家中三位女眷的隨身物品搬起來也麻煩,光是婆婆的衣裳首飾就能裝好些箱子。
  
  她看看時間,兩點了,他仍沒有歇下的打算。
  
  她坐起身,攬住他脖頸道:「你是不是有任務在身?除了搬遷物資,是不是要儘快找到那批金條的下落。」
  
  賀雲欽並不否認:「上海也好,重慶也罷,別的事都可以慢慢來,唯獨這批金 條麻煩,現在少說有三方人馬在找,這麼大一筆數目,誰都希望能在開戰之前將其找出拿來己用。最理想的結果,當然用是用這批黃金來支持前線戰事,若不能,寧可讓它繼續埋在地下,也不能落到敵國人員手裡。」
  
  紅豆面色漸漸變得凝重,短短幾日已經出了這些事,後面各路牛鬼蛇神還會紛紛登場。賀雲欽既在旁觀,也在等待,更多的是籌謀。
  
  「護士的死還好說,白海立身份複雜,不只是公共租界的員警廳廳長,還跟伍如海有勾結,他一死,難免會掀起軒然大波,如果兇手僅是通過製造事端達到洋房再次空置的目的,用不著挑這麼麻煩的人下手——」她坐直身子,「會不會白海立也在打這批黃金的主意?」
  
  白海立其人貪婪成性,聽到這麼大一筆錢財,不動心才怪。
  
  賀雲欽應該早有這方面的猜測:「他上月開始跟陳白蝶來往,緊接著陳白蝶便登報賣房,房尚未賣出,白海立就在茶話會上被殺,如果他真知道什麼,多半也是從陳白蝶處聽來的。」
  
  「那為什麼白海立死了,陳白蝶卻無事。」
  
  賀雲欽看看腕錶:「這是其一,第二個不解的地方,就是兇手為何盯上潘太太,單單因為出事時潘太太在茶話會場外?可潘太太至今想不起來看見過什麼,如果她自己都不確定,兇手何至於冒這麼大風險動手。」
  
  紅豆默然,這一點她也百思不得其解。
  
  賀雲欽想了想道:「還記得出事前幾日,白海立曾跟蹤過我們的洋車嗎。」
  
  紅豆一愣:「記得。」
  
  「這兩人之所以成為同一夥人的目標,一定有什麼交界點被我們忽略了,我現在在查這兩人的關係,都這麼晚了,那邊應該回消息了。」
  
  他話音剛落,就有下人在外頭敲門:「二少爺,有你的電話。」
  
  小書房的電話未設分機,平日最為僻靜,賀雲欽想是為了說話方便,每回都到小書房打電話。
  
  他起身道:「你先睡,我接完電話回來。」
  
  紅豆目送他背影出去,明明累極,仍沒有睡意。
  
  過了許久賀雲欽回來,她忙坐起道:「怎麼樣?」
  
  賀雲欽立在床邊:「茶話會頭幾日,也就是白海立跟蹤我們那晚,員警廳的人從同福巷出來後,又去了潘公館所在的勝美路,隨後將車停在潘家對面,足足在那盯了半晚才走。」
  
  紅豆一訝,啞然片刻,想清前因後果,語含諷意道:「這夥人先是跟蹤你的洋車,再去盯梢我舅舅家,此番作為,若說不是奔著我們來的,我怎麼也不信,莫非他想藉盯梢潘家找到對付我們的契機,這麼下三濫的主意,真虧這癟三想得出來。」
  
  賀雲欽道:「這一點我之前沒想過,我現在懷疑在白海立盯梢潘公館這兩日,潘太太無意中看到了什麼,我們不如換個思路,等潘太太明早醒來,問問她可在潘公館附近見過白海立,也許這一回她能想起什麼。」
  
  ***
  
  第二日,紅豆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醒來時賀雲欽早不在身邊了,她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了許久,還覺得睏倦,乾脆翻個身繼續睡。
  
  不知睡了多久,等倦意恢復得差不多了,往梳粧檯上的小小西洋座鐘一看,竟已十一點了。
  
  她嚇了一跳,賀家沒一個人來叫她,竟任由她睡了一上午。
  
  上學是來不及了,她忙梳洗了出來,既然在家,少不得到婆婆房中露個面。
  
  到了那,賀家幾位女眷都在,賀太太正命下人拾掇輕薄的綾羅綢緞,預備裝入箱籠,運到重慶去,隔老遠就聽見輕聲笑語,屋子裡熱鬧極了。
  
  賀蘭芝跟段明漪兩姑嫂在邊上幫著打點,看紅豆過來,賀蘭芝笑道:「二弟說弟妹不舒服,一大早又是要找瑞德又是程大夫的,依我看,弟妹哪像生病,氣色明明比前些日子更好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19 10:20 PM

第90章
  
  紅豆笑了笑:「大姐。」
  
  開戰在即,大姐夫張明景在政府裡忙於要務,賀蘭芝操持家事,已經兩月未來了。今日想是聽說賀家忙著遷往重慶,特回娘家幫忙。
  
  紅豆跟賀蘭芝打完招呼,又看段明漪:「大嫂。」
  
  段明漪穿件家常的藕金色織錦旗袍,聽了這話抬臉望向紅豆,笑了笑道:「怎麼樣,弟妹身體好些了?」
  
  紅豆微微一笑:「好多了。」
  
  賀太太拉紅豆在身邊坐下,細看她臉色:「我看是昨晚劇團的事受了驚嚇,早上老二讓找程院長,誰知程院長一大早被請到王次長家去了,老二又給瑞德打電話,瑞德診所那邊好像出了什麼事,一時趕不過來。乾脆等程院長吧,他的醫術出了名的好,讓他好好給你看看,我們更放心些。」
  
  紅豆甜甜一笑:「勞婆母費心了,我睡了一覺好多了。」
  
  的確,她這一覺睡得飽透了,睡得腮上透出一層淡淡的水粉色,細看之下像幽夏碧池中初綻的粉荷,漂亮極了。
  
  賀太太越看越高興:「不施胭脂也有好顏色。老二這氣色真是好得沒話說。」
  
  說著這話,心中忽一動,目光落到紅豆腰腹處,剛要說話,管事便進來詢問運載古董器物之事,賀太太答對完,又有下人來問旁的事,賀太太耐著性子逐一進行安排,一時間千頭萬緒,再顧不上說閒話。
  
  賀蘭芝看進來滿屋子下人,便跟段明漪告辭出來。
  
  回了房,段明漪先是令下人生火,接著讓人奉茶,隨後到裡屋找了件大流蘇披肩披到身上,端著杯熱氣騰騰的紅棗茶,縮到沙發上慢慢地喝。
  
  屋子裡一下子變得暖烘烘的,賀蘭芝不比段明漪,坐下後只覺得熱,握了握段明漪的手,涼絲絲的:「你這畏寒的毛病還是不見好。調理了這些日子,小日子還是不準?」
  
  段明漪笑道:「有時准有時不準,一入秋就手腳發涼,我這毛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都習慣了。」
  
  她的語氣很淡然,賀蘭芝不便多說,只悄聲問:「仍在吃仁和堂的方子?」
  
  段明漪嗯了一聲。
  
  賀蘭芝打趣道:「你這受過西式教育的人,骨子裡倒跟親家太太一樣老派,每回不舒服都找中醫調理,照我看,你吃了這些方子仍不見好,不如換大夫瞧瞧,去年我們家老大總是發暈,仁和堂看了許久不見好,給瑞德看了一次,他給孩子拿了什麼德國補鐵的藥丸,吃了兩個月就好了。」
  
  段明漪柔聲道:「說來我這也算不上病,近來寧錚太忙,我自己也有許多事要操持,藥吃一陣停一陣的,就算不見效也不奇怪。等去了重慶安頓下來,我讓寧錚給我再重新找大夫瞧瞧。」
  
  賀蘭芝回想方才情形,面露疑惑道:「剛才我看二弟妹的樣子,怎麼像是懷孕了?」
  
  段明漪一頓,垂眸放下茶盅,淡笑道:「算來她跟二弟成親快三個月了,懷孕也不奇怪。」
  
  賀蘭芝啞然,老大和弟妹成親近兩年,子嗣上一無消息,若叫老二搶了先,回頭父親更該偏心了。
  
  她道:「我和甯錚的母親去得早,太太是父親的續弦,進門後太太生了老二,後又生了竹筠。小時候我看父親和他們母子相處,總覺得我和老大是這個家裡的外人。」
  
  段明漪望向賀蘭芝,也許是因為年紀最長,家裡這些子女中,就數賀蘭芝心結最重,哪怕婆婆為人和善,賀蘭芝多年來也只肯叫其「太太」,從未改過口。受她的影響,寧錚始終無法對繼母產生親近之情。
  
  賀蘭芝道:「今家裡的事務全由太太把持,明面上讓人挑不出錯,可畢竟老二和竹筠才是她親生兒女,回頭老二和二弟妹再添了丁,老大更該被晾到一邊了。你別多心,我這個已經嫁出去的女兒,絕無興趣置喙家裡的事,我只是提醒你們,別太憨直,不該爭的你們不爭,但該得的東西絕沒有拱手讓人的道理。」
  
  段明漪不語,她又道:「竹筠也就算了,老二平日看著與世無爭,畢竟是男人,他心裡怎麼想的,我們也猜不到。這次舉家搬往重慶,到了那邊的公館,偌大一份產業,千萬別事事都讓太太和虞紅豆攬了去,你身為長媳,該過問的就該過問。說實話,老二娶虞紅豆,我原是樂見其成的,虞家什麼底子,豈能跟你們段家相提並論?咱們這些交好的世家,任誰都知道你和老大珠聯璧合,是賀家當之無愧的繼承人。哪想到這虞紅豆嫁進來,才幾月就把父親和太太籠絡得死死的,眼看要打仗,老倆口又是要送她出洋又要親自教她管事的,再過幾年,等她和老二風頭處處蓋過你們倆口子,誰當家可就說不定了。」
  
  段明漪唇邊浮起溫婉的笑,慢吞吞地說:「大姐多慮了。」
  
  賀蘭芝牽牽嘴角,歎氣道:「我是多慮了,段家的名頭擺在這,就算虞紅豆再出風頭又如何,可是事在人為,萬一到了重慶,太太有意壓制你,再處處抬舉她,到時候人脈背景重新洗牌,誰壓誰還真就難說。」
  
  段明漪慢條斯理喝完茶,並不接話,只笑道:「大姐中午可要在家裡留飯?」
  
  賀蘭芝擺擺手,她這弟妹看著文靜,骨子裡極強勢,剛才那番話半是勸說半是牢騷,原也沒指望段明漪聽進去,只揉著太陽穴道:「明景昨天接電話鬧到半晚,我沒睡好覺,得先回房去補補眠。」
  
  「近來要備戰,姐夫是財政司的,想來極忙。」
  
  「可不是。」賀蘭芝作勢要起身,「他忙著籌備物資,每天都焦頭爛額,短短兩個月,人都鬧瘦了一大圈,好在昨晚總算有了點眉目,你姐夫這才消停了幾分。」
  
  「物資有著落了?」
  
  賀蘭芝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道:「聽說當年有位洋人埋了好些金條在洋房裡,少說有八千根,若是用來支持前線戰事,足夠應付一陣子了。」
  
  段明漪暗吃一驚:「找到這些金條的下落了?」
  
  「還在找。」賀蘭芝對此並不感興趣,「聽說藏在滬上某所洋房裡,怪就怪在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哎,我記得你大哥不就是學建築的?」
  
  段明漪嗯了一聲:「他在英國學的建築學。」
  
  「我估計就是建房子的時候做了手腳,所以金條一直找不到。這件事如今是頂級機密,我也是無意中聽了一耳朵,你聽聽就罷了,說來跟咱們沒關係,萬不可外傳。」
  
  段明漪抿嘴道:「大姐難道還信不過我。」
  
  這時下人道:「大少爺回來了。」
  
  不一會賀寧錚進了屋,尚未跟妻子說話,先看見賀蘭芝:「大姐來了。」
  
  賀蘭芝懶洋洋起身道:「你們倆口子說話,我回屋歇一歇。」
  
  她走後,賀寧錚脫下外套遞給段明漪:「昨天岳母來了?」
  
  段明漪莞爾:「來看看我。」
  
  賀寧錚猶豫了一會,笑笑道:「我聽說她想給四妹和唐表弟說親,被太太給回絕了?」
  
  段明漪眨眨眼:「母親就是看表弟剛剛學成歸國,生得也一表人才,心血來潮想做個媒罷了。你怎麼知道的,太太告訴你了?還是告訴父親了?」
  
  賀寧錚避而不答,自顧自走到床邊,坐下換鞋:「竹筠體弱,性子也單純,還是家中麼女,她的親事,太太難免看得重些,之所以回絕了,未必是看不上唐表弟,回頭我再跟岳母說說,讓她老人家別多心。」
  
  段明漪道:「我昨晚已說過她老人家了,你放心,往後她絕不會鬧這樣的笑話了。」
  
  賀寧錚一怔,起身攬住段明漪的腰:「大哥和二哥去年開銀行虧了不少錢,唐家的輪船公司近年經營不善,岳母先後投了不少錢進去,全都血本無歸,今早我開了筆款子給岳父送過去了,他們拿著將就先用,局勢太亂,我還是建議岳家以持成守盈為主,不宜妄動。」
  
  段明漪微慍道:「你這算是接濟?若是讓父親和太太知道了,成什麼樣子。回頭我就讓大哥把款子送回來。」
  
  賀寧錚笑道:「你就是臉皮薄,前頭我不是聽見你說老二給弟妹的娘家在聖約翰邊上買房子?此事不知確否。」
  
  段明漪露出驚訝的表情:「還有這種事?我可沒說過。」
  
  賀寧錚道:「那就是四妹說的。可見這種事就是兩情相願的事,從來跟旁人無關,何況我這哪算是接濟,無非幫岳家周轉一二。」
  
  段明漪半開玩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們段家可不是破落戶,再不濟也不至於讓嫁出去的女兒來貼補。」
  
  賀寧錚笑著搖搖頭:「你就是心思重,若是事事都看通透,身子早就調養好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段明漪臉上的笑意微微一僵,賀寧錚拉開門道:「我先去書房一趟,一會回來。」
  
  段明漪微笑著頷首:「好。」
  
  待他出門,她猶豫了一下,走到床頭,拿起電話撥號:「我是明漪,讓大哥接電話。」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20 11:19 PM

第91章
  
  用完午膳,賀太太再次給程院長打電話,局勢太亂,程院長一整日都有安排,醫院裡別的年輕大夫賀太太信不過,非要程院長親自上門才放心,最後跟程院長約妥了晚上八點,這才放心回房午歇。
  
  紅豆也回了房,等了一會,賀雲欽仍不見回來,她不便給震旦打電話,只得到書房給彼得偵探所撥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洛戴,說賀雲欽沒來過,而且王探長一大早就出門了。
  
  紅豆掛了電話,撳鈴讓余管事備車,婆母上午提了一句瑞德那邊有事,她打算先到瑞德的診所看看舅媽,然後回同福巷幫忙。今天母親和大哥搬家,賀雲欽安排的人一大早應該就位了,上午她迷迷糊糊睡過去了,下午怎麼也該過去一趟。
  
  余管事似是得了賀雲欽的吩咐,備車之餘不忘安排隨從,護送著紅豆到了瑞德診所,又特地將車停在路邊。
  
  診所內倒是熱鬧,王彼得、顧筠、舅舅一家人都在,唯獨不見瑞德和賀雲欽。
  
  舅媽氣色比昨日好多了,脖子上的傷口還是很疼,老老實實躺在床上,說話時亦不敢妄動。
  
  紅豆進來先探望舅媽,接著便問玉沅:「早上診所裡出了事?」
  
  玉沅道:「好像是一個朋友被員警廳抓了進去,瑞德過去做保釋。」
  
  她這邊說話,舅媽馬上轉動眼珠看向玉沅,眼睛極亮。
  
  紅豆鬆了口氣。舅媽各方面都有明顯的好轉,問話時明顯少了份顧忌,等護士換完藥,便關上房門,問:「舅媽,前幾日你在勝美路附近可曾看到過白海立?」
  
  王彼得一上午都在誘導潘太太回想茶話會當天的事,聽了這話驚訝道:「賀雲欽查出了什麼?」
  
  紅豆點點頭:「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舅媽會成為兇手的目標,查來查去,茶話會當天查不出什麼,只得改變思路,從白海立出事前幾天入手,後來發現白海立曾到潘公館附近盯梢。」
  
  潘太太呆住,想了許久才道:「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前日傍晚,我打完牌回來,到沙利文點心店給玉沅買糕點,半路的確看到一輛員警廳的車,是不是白廳長的車我不清楚,但是我看到車裡有一男一女。」
  
  紅豆等人一怔,忙道:「這兩個人長什麼樣。」
  
  「男的只記得穿西裝,坐在裡面,沒看清模樣,那個女人雖然坐在外頭,但頭上包著圍巾。」
  
  紅豆露出失望的表情:「兩人都沒看清長相?」
  
  「沒有。」潘太太萬分遺憾,「也是,都因為這個緣故被盯上了,當時我怎麼就沒多看兩眼,而且他們兩個本來在說話,我一過去就停了——」
  
  王彼得神色變得越發慎重:「可還記得他們說的什麼?」
  
  潘太太剛要答話,忽然想起什麼,睜大眼睛道:「等一等,我記得那個女人聲音有點熟。」
  
  玉沅和玉淇一對眼,愕然道:「難道真是熟人?媽,你好好想一想,這人到底是誰。」
  
  「他們好像在抱怨哪家館子的菜做得不好吃,男的說:下回不去這家吃了。女的笑了兩聲沒接話,後來我到點心店買東西,結帳的時候,我發現前頭有位客人落了包點心在櫃檯,當時店裡太亂,我就沒提醒店員,拿了我自己的點心就走了,等我路過剛才那地方,那輛車已經開走了。回到家我才覺得那女的聲音很柔豔,越想越覺得熟,應該是在哪聽過。」
  
  柔豔?這絕對不是一個尋常的詞,王彼得諄諄善誘:「潘太太,照您說這女人只笑了兩聲,話都未說,您為什麼覺得她嗓音柔豔,您上回聽到這聲音是在什麼場合。」
  
  潘太太露出苦思冥想的表情,半天都未答話。
  
  玉淇道:「真是怪,媽應該不止一次聽過這人的聲音,不然不會一聽就覺得耳熟。可是我母親平日往來無非那些交好的太太,最大消遣就是打牌,像百樂門這種地方,一年到頭去不上幾回。至於潘公館附近,就更沒有這樣的鄰居了。」
  
  潘太太抬手道:「你等等,我想起來了,我去同福巷的時候,曾經聽過這女人說話。」
  
  「同福巷?」眾人一驚。
  
  潘太太低頭想了一想,轉動眼珠看向紅豆:「紅豆,你們住在三樓的那位百樂門的舞女叫什麼。」
  
  紅豆呆了呆:「邱小姐?」
  
  「對,就是這個邱小姐。」潘太太不顧傷口疼痛,拼命點頭。那女人的聲音太特殊了,沙啞中帶著低媚,讓人印象深刻,先前實在是無法將這人跟凶徒聯繫在一 起,所以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紅豆心直直往下沉,邱小姐是百樂門的名舞女,結交的人雜而亂,就算跟白海立這種人物有來往不稀奇,凶案現場是39碼的鞋,邱小姐的腳多大?想了一晌,紅豆忽然意識到自己從未注意過邱小姐的腳,如果她真是凶徒,母親和哥哥跟她同住一樓,豈不大有危險。
  
  她坐不住了:「我得趕快回同福巷,今天搬家,千萬別出什麼麻煩。」
  
  顧筠起身道:「我陪你一起去。」
  
  王彼得不知賀家洋車就在外頭,忙道:「等一等,我送你們過去。」
  
  三人出來,誰知賀雲欽剛進來,應該是在頭見到賀家下人了,看到紅豆並不驚訝,只皺了皺眉,半是怪責半是心疼道:「你身體不舒服,不在家裡待著,又到處亂跑。」
  
  紅豆忙將剛才的事說了。
  
  賀雲欽驚訝道:「邱小姐?」
  
  紅豆點點頭:「我到處找你不到,不知你去了何處,聽邱小姐可疑,想回同福巷把母親他們接出來再說。」
  
  賀雲欽忙攔住她:「我一講完課就去了同福巷,岳母和大哥已搬到新寓所了,剩下一些家什,都交由下人去打點,最多明日就能搬完了。我知道你不親眼看看不放心,走吧,我先陪你去一趟,一會送你回賀公館,我出來時岳母正張羅晚飯,王探長,顧筠,一起去吃頓便飯。」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21 10:02 PM

第92章
  
  新房尚未拾掇好,各處都亂著。紅豆他們到時,虞太太正在樓梯底下指揮家裡的老下人往樓上擺放器物,誰知一回頭,紅豆和賀雲欽來了,她高興之餘,忙吩咐廚房多添幾個菜。
  
  這一時期,受時局的影響,老百姓就算遇到天大的喜事,笑容裡也都攙雜著苦澀,然而搬家這幾日,明知仗隨時會打起來,虞太太和虞崇毅依然沒有胡亂度日的打算,收拾新寓所時不但有條不紊,還力求處處妥帖。王彼得幾個受到虞家這份沉著安穩的氛圍的感染,心頭也都安定了幾分。
  
  既無事,趁還未開飯,紅豆領著顧筠各處看了看,沒多久顧筠被王探長叫到樓下做筆記,虞太太瞅空將紅豆悄悄拉到一旁,對她道:「你哥哥昨日看報紙,說你公公正在籌備上海工廠遷移委員會,賀家隨時可能遷到重慶去,今早雲欽來時,我向他確認此事,他說的確如此,還拿出早準備好的一筆款子,硬要給我貼補虞家購房款,他說如今滬上要開戰,租界不知能抵擋幾時,為免兩邊都牽腸掛肚,極力主張我們跟賀家遷往後方,又說這房子買了便買了,就此擱下也無妨,等局勢穩定了再回滬,左右都是筆資產。我自然不肯收,買房的款子對於賀家來說自是不算什麼,但對於我們虞家而言,也不至於傷筋動骨,何況本就是我們家添置房產,怎麼就要女婿幫忙貼補了。」
  
  紅豆聽母親分明不反對同往重慶,心裡先去了一樁大事,便道:「賀雲欽早就懷疑同福巷的洋房有問題,如今新房子剛買下就要開戰,他怕你和大哥蒙受損失, 所以才拿錢來貼補。照這幾回的情形來看,他的懷疑一點未錯,那房子裡可不就是有壞人。」
  
  「壞人?」虞太太一愣。
  
  紅豆道:「襲擊舅媽的兇手很有可能就是三樓的邱小姐。」
  
  「邱小姐?」虞太太驚訝得張大嘴巴,「為何突然懷疑她?」
  
  「一時半會說不清楚。」紅豆擺擺手,「媽你平日跟邱小姐來往時,可注意到她穿多大的鞋?」
  
  虞太太想了許久,無奈搖搖頭:「還真就未注意,她通常晚上出門,白日也不常在樓裡走動,雖是鄰居,但我和她見面的次數比我那些牌友都少,再說自從知道她是百樂門的舞女,我更不願與其來往了,話都未說過幾回,何以知道她穿多大的鞋。」
  
  這倒也是,母親因為惡於邱小姐的職業,不止一次主張早日搬家,後來因為邱小姐從不往樓裡帶人,為人處事也還算懂得分寸,母親才勉強忍耐下來。
  
  「接觸太少了,做鄰居這麼久,還真就看不出她是好是壞,好端端的,她為何要害你舅媽?」
  
  紅豆只道:「未說一定是她,但她有很大嫌疑,您和舅媽平日在樓裡說話渾不顧忌,邱小姐住在樓上,免不了聽見幾句,若是因此知道舅母有頑疾也不奇怪,要是再能確定她是39碼的腳,她的嫌疑就更大了。媽,這件事王探長和賀雲欽在查,您就不用管了,我且問您,你拿好主意沒有?要不要跟我們一同搬往重慶?若想好了,咱們需立刻收拾行裝才是。」
  
  虞太太露出猶疑的神色:「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這件事,跟你哥哥商量了幾回,還是沒能下定決心。」
  
  這時下人說開飯,紅豆道:「媽,道理擺在眼前,我在重慶,你和哥哥在上海,一旦上海淪陷,我們別說見面,怕是連封信都寄不出來。賀公館還有事,吃完飯我就得趕回去,今晚您好好想一想,若您想明白了,明日我再來。」
  
  ***
  
  賀雲欽急於處理旁事,剛吃完晚飯便催紅豆離開,等顧筠上了回顧公館的車,兩人駕車回賀公館。
  
  路上紅豆問賀雲欽:「剛才聽你和王探長的意思,是要去找百樂門找邱小姐?」
  
  賀雲欽點點頭道:「我在想,當時車上有一男一女,如果車上的女人是邱小姐,那男人會是誰?潘太太之前見過白海立幾回,既能想起邱小姐的聲音,不會對白海立的聲音毫無印象,可她直到現在都未提過白海立,從這一點來看,車上那男人身份存疑。當然我們根據舅媽的回憶,不妨先將白海立排除。」
  
  紅豆蹙了蹙眉,那就太奇怪了,在那個男人堂而皇之跟邱小姐在員警廳的車裡說話時,白海立和他的手下去了何處?白海立橫行多年,若非遇到讓他忌憚的大人 物,絕不至於主動將員警廳的車給對方騰出來。
  
  她忽然想起前些時日在報上看到的南京伍如海的照片,這人西裝革履,說起來與舅媽的描述倒有幾分相符,再想起近來風傳白海立主動巴結伍如海,她心中忽一 動,得出一個結論:「難道車上那人是伍如海?」
  
  「伍如海來上海之後遭遇兩次暗殺,僥倖都讓他逃脫了,滬上組織都以為他秘密回了南京,誰知他竟還潛藏在上海。如果當時車上是伍如海,那麼之前種種不解之處都能解釋得通了。白海立是他的走狗,既有義務保護他的安全,也有義務替他聯絡線人,至於邱小姐,她的身份較為複雜。」
  
  紅豆吃了一驚,賀雲欽忙解釋道:「她真名叫劉亞珍,有一個秘密身份是二道販子。」
  
  「二道販子?」
  
  「對。她擅長收集消息再高價賣出。我起初只知道她是百樂門的舞女,為了找我們一個前幾月失蹤的朋友,特去找她打聽,近月才知道她專職做這個。」
  
  紅豆愣住,難怪賀雲欽當時去三樓找邱小姐。
  
  賀雲欽又道:「除了這兩重身份,邱小姐的真實立場誰也不清楚,但是照以往的情形來看,邱小姐意在牟利,從不參與人命買賣,我猜她之所以會跟員警廳乃至伍如海有勾結,無非是為了倒賣消息——也許她參與了找黃金,又或是向伍如海提供旁的線索,而她和伍如海談買賣的時候,意外撞上了舅媽,畢竟算半個熟人,她唯恐舅媽洩露消息,所以才起了殺機。這僅是一種猜測,我們目前掌握的線索仍太少了。」
  
  紅豆望著賀雲欽,說這話時他語氣並不篤定,顯然自己也不怎麼相信這個說法。
  
  紅豆想了想問:「邱小姐跟三樓的向先生比鄰而居,進出都可打照面,既然邱小姐身份特殊,你們調查過向先生嗎?」
  
  「向先生?」賀雲欽訝道,「不會是他。」
  
  紅豆吃了一驚,賀雲欽為人謹慎,既然語氣很篤定,顯然已提前調查過,說話時透著股油然而生的信任。
  
  難道向先生跟賀雲欽他們是一個組織,可他們平時見面幾乎都不打招呼。
  
  是為了避嫌有意為之?
  
  賀雲欽撫了撫紅豆的髮頂:「如果連伍如海都參與了這件事,我們所剩時間不多,第一需要想辦法去找邱小姐套話,第二還需儘快找黃金的下落,今晚我有許多事要忙,不能在家陪你,母親已請了程院長上門,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儘管告訴他。」
  
  車到賀公館,兩人下車,紅豆知黃金的事是頭等大事,不便擾他心神,只得故作輕鬆道:「上午起來我已好多了,眼下能吃也能睡,程院長問我哪裡不舒服,我還得好好想想該怎麼說。」
  
  賀雲欽故意低聲道:「你只管照實說就是了——」
  
  這時余管事過來道:「二少爺,家裡來了好些客人,程院長也來了。」
  
  賀雲欽一訝,本來只打算將紅豆送到門口就走,聽了這話又改了主意,對紅豆道:「進去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21 10:17 PM

第93章
  
  客廳裡極熱鬧,段家來了不少人,除了段老爺和段太太,段家兩位公子也在座,賀孟枚坐於上首喝茶,賀太太被親家拉著說話,一眾人中,唯獨不見賀寧錚和段明漪。
  
  賀雲欽笑著帶紅豆上前問好:「段伯父、段伯母,段大哥,二哥。」
  
  段家兩位少爺都年屆三十,老大叫段明灃,老二叫段明波,從面相上看,都屬於斯文一掛,然因操持家業接連遭挫,不免有些頹唐之態,身姿並不挺拔,笑容也缺少精神。
  
  賀太太一見賀雲欽就啐:「總算回來了,紅豆不舒服,不讓她在家歇息,好好的折騰她做什麼。」
  
  賀雲欽平白無故挨了一通斥責,一時找不到詞來辯解,怔了一怔,只得笑著點點頭:「對,您說什麼都對,都怪兒子考慮不周。」
  
  紅豆佯作無事挨著婆婆坐下。賀太太暗瞪兒子一眼,拉過紅豆細辨兒媳的臉色,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段太太看她婆媳親熱,臉色一淡,垂下眼睫飲了口茶,這才露出慈祥的笑容,細覷著紅豆道:「二少奶奶勝在年輕,光看氣色還真看不出身體不適。」
  
  賀雲欽抬眼看了看段太太,賀太太道:「老二媳婦平素底子康健,的確少有頭疼腦熱的毛病,昨天突然說不舒服,總該看看才放心。」
  
  賀雲欽早注意到程院長不在,問母親:「剛才余管事不是說程院長來了,他老人家去了何處?」
  
  賀太太尚未答言,段太太就笑道:「明漪不舒服,寧錚剛讓程院長去給明漪診視。」
  
  賀太太道:「可不是,程院長等了好一會不見你們回來,明漪說她想換大夫,程院長乾脆先去看看明漪。」
  
  等了一會不見程院長下來,賀雲欽看看腕錶,對賀孟枚和賀太太道:「爸, 媽,晚上我有急事需出去一趟。段伯父,段伯母,你們坐,恕晚輩少陪。紅豆,趁程院長還未下來,你陪我回房換衣服。」
  
  紅豆跟段家人告了罪,同賀雲欽回了房。
  
  掩上門,賀雲欽走到書桌後頭的保險櫃裡,打開櫃門,取出一遝資料,起了身,站在桌前翻看。
  
  紅豆湊近,見全是建築圖,便猜是賀雲欽所繪製的洋房結構圖,道:「這畫的是洋房?共有幾所?」
  
  賀雲欽盯著紙頁:「五所。」
  
  「全是近十年來因為鬧鬼空置的建築?」
  
  「對,另有兩所從未鬧過鬼亦從未空置過,但因為建房子的主人來歷不明,也在我們的調查之列,其中一棟就是你們同福巷那所洋房。」
  
  紅豆就著他的手一一翻看,想是帶著不方便,賀雲欽將每一所建築的結構都重新過目一遍,仍將資料扔回保險箱:「我得走了,今晚怕是回不來,你自己先睡。」
  
  紅豆轉身要往裡屋走:「晚上冷,我給你拿件外套。」
  
  賀雲欽拽她回來,一抬手,手心裡垂下一根銀亮的東西,笑了笑道:「看看, 喜不喜歡。」
  
  紅豆定睛一看,是根金剛石項鍊,項墜只一顆寶石,比起新婚賀雲欽送的寶石成串的那一根,這條項鍊稱得上不起眼,然而細看之下,仍可看出寶石光焰璀璨,有種動人心魄的韻致。若是平日拿來穿戴,尤為顯得精緻文靜。
  
  她抬眼看他:「送給我的?」想是剛才他順手從保險櫃裡取出來的。
  
  賀雲欽命她轉過身,要親自給她戴:「新婚送給你的那條沒見你戴過幾回,前幾日鳳裕珠寶行的老闆拉我父親去盤點,我看店裡這條項鍊品相好,就順手買下來了,這鏈墜秀氣,總該不討你的嫌了,平日拿來穿戴正好。」
  
  紅豆眸子裡浮起一層笑意,嘟了嘟嘴道:「那條項鍊不叫討嫌,是太招眼,我一個學生,怎好意思戴出去。」
  
  「所以這回又給你挑了條不招眼的。」他低頭給她繫好,扳住她的肩膀讓她回身,「這東西不怕水,戴上就不必取下來了。」
  
  她興致勃勃低下頭打量一番,抬頭看他:「怎麼樣,好不好看。」
  
  妻子如此喜歡,賀雲欽自是高興,摸摸下巴道:「勉強可入眼。」
  
  紅豆瞪他一眼,美滋滋地摸那鏈墜:「為何每回都送我金剛石?」
  
  賀雲欽目光往下一落,暗想鏈墜若是貼在她酥雪般瑩潔的胸脯當中,定然美不可言,眼下卻不能多想,視線在她胸前停留一會,抬步就往外走,邊走邊道:「記得小時候我看舊書,書上動輒用『情比金堅』來比喻夫妻情分,後來我才知道,金剛石比普通金屬更經得起淬煉,是當之無愧的『堅不可摧』。依我的拙見,比起什麼翡翠珍珠,拿此物來送吾妻寓意最好。」
  
  紅豆琢磨一回,笑意自心頭浮到臉上,送他到門口,眼看他拉開門,攔到他身前:「哎,等一等。」
  
  「怎麼了?」他揚了揚眉,「捨不得我走?」
  
  她難得露出認真的神氣,軟聲道:「送了我這麼多禮物,你沒有什麼想要的禮物?」
  
  他一訝:「要送我禮物?」
  
  「那當然。」
  
  「那我得好好想想。」
  
  他想了一會,故意道:「還真就想不到,虞紅豆,送禮貴乎心誠,你提前問了再送,我還有什麼驚喜可言。」
  
  他總有他的一番道理,紅豆跟著他出來,默默盤算:「反正不急,也許哪天我就能給你一份大驚喜——」
  
  這時下人過來道:「二少爺,車備好了。」
  
  賀雲欽笑了笑:「我先走了。一會你給程院長看完就早點歇息。」
  
  紅豆抬手摸他外套,本意是給他撣一撣外套上的細灰,誰料碰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意識到是柄手槍,不由一呆,記得不久前的某一晚,賀雲欽被叫出門,她也曾在他身上見過。
  
  她心裡忽然騰起不安:「賀雲欽。」
  
  賀雲欽靜靜望她一眼,看出她的憂慮,握住她的手放到唇邊,示意她放心。
  
  兩人到樓下跟段家人打了招呼,賀雲欽穿過客廳走了。
  
  上了車,賀雲欽看紅豆仍站在臺階上,一徑催她進屋:「太冷,快回去。」
  
  紅豆點點頭,緩緩抬起手來,握住前胸的那顆璀璨晶瑩的寶石,眼看他發動車,忽然喚他道:「賀雲欽。」
  
  「怎麼了。」
  
  她莞爾:「Ich liebe dich.」
  
  這是他們兩個人獨有的秘密,不怕外人在場,盡可以大聲說出來。
  
  賀雲欽怔了一會,明明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卻彷彿已在耳邊縈繞了許久似的,他一笑,低而鄭重地回道:「Ich auch.」
  
  她目送賀雲欽駕著洋車遠去。
  
  一輪碩大圓月低低地懸於當空,抬手便能觸到,月光雪潔如洗,草叢如茵似錦。賀家的前庭後院打點得極用心,每到夜晚,到處都美得像籠著輕紗的夢,賀雲欽這一走,她原是有些失落的,然而此刻對著月下美景,再回味今晚乃至成親這數月來的點點滴滴,只覺得種種心緒充盈著心房,才幾月,足像跟賀雲欽生活了半生似的,想至甜蜜處,心頭那點隱約的惆悵都如輕煙般吹散了。
  
  後來還是管事提醒她別著涼,她回過神。回了屋,屋內仍舊笑語不斷,她走到沙發邊坐下,陪婆婆說了一會話,程院長跟賀寧錚倆口子下樓來,身後跟著一名護士。
  
  程院長這一露面,賀孟枚和賀太太尚未說話,段太太立刻坐直身子,一等對方坐下,便迫不及待開口道:「程院長,明漪身體沒有大礙吧。」
  
  段明漪一言不發依偎著賀寧錚,賀寧錚也心緒不佳的樣子。
  
  程院長不慌不忙喝了一口茶,道:「大少奶奶的身體問題不大,但若要受孕,一要放鬆情緒,二來還需要好好調整一兩年。回頭我給大少奶奶介紹一位叫瑪麗的婦科大夫,這位是千金科專家,若由她給大少奶奶重新制定方案,想必不會太棘手。」
  
  礙於還有幾個大男人在場,剩下的話不便細說。
  
  屋內空氣驀地沉悶起來。
  
  過了許久,還是賀太太主動打破沉默,笑道:「明漪和寧錚年紀都不大,這事左右都不急。」
  
  程院長抬頭道:「二少奶奶可回來了。」
  
  賀太太這才回過神,對紅豆道:「有什麼不舒服的都好好跟程院長說說。」
  
  說著便親自陪紅豆到樓上。
  
  不一會,程院長跟賀太太一道下來,邊走邊笑道:「賀太太白擔心一場,二少奶奶哪是生病,分明是有喜了,母親身體健壯,孩子也安穩,月份至少有50天了,賀老爺,賀太太,恭喜恭喜,賀家要添丁了。」
  
  賀太太自是掩不住滿臉的笑意,撫住胸口,半是感慨半是欣喜:「誰能想到,老二才成親多久,竟就要做父親了。」
  
  又對身邊喜氣洋洋的那幾個下人道:「去叫四小姐陪陪她二嫂。程院長,樓下坐。」
  
  房門未掩,兩人高朗的聲音遠遠自門外傳來,紅豆不知高興還是害羞,在房中茫然站了一會,忽然想起什麼,嘴角慢慢翹了起來,回身打開露臺玻璃門,漫無目的地遠遠眺望,明知看不見賀雲欽的車,仍恨不得將這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他。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21 10:25 PM

第94章
  
  這消息傳到樓下,賀孟枚先是一愣,隨即笑道:「老二糊塗,老二媳婦也糊塗,身體不舒服也不知是有喜,只當是傷風。」話雖這麼說,臉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賀太太張羅下人給程院長奉茶:「記得我當初懷雲欽時也以為傷風,紅豆畢竟年輕,鬧不明白也不怪。」
  
  賀寧錚道:「可惜二弟剛走了,要是多留一會,聽到這消息不知有多高興。」
  
  段老爺和段太太沉默了一會,礙於情面,少不得也露出笑容給親家道喜。
  
  大家都是通透人,賀孟枚和賀太太雖說喜不自勝,當著長媳和親家的面,不便大肆張羅,饒是如此,仍拉著程院長細細詢問。
  
  程院長只說照著平日的飲食起居習慣來即可,無需額外滋補,說讓護士明日送些美利堅的維他命丸來,便告辭而去。
  
  段明漪在樓下坐了坐,說要給弟妹道喜,起身離開,段太太出於禮節,也陪著女兒上了樓。
  
  從紅豆房裡回來,段明漪臉上淡淡的不知是喜是憂,自顧自坐到床邊,並不張羅歇息。
  
  段太太跟在女兒身後進門,掩上門:「這是心裡不舒服了?」
  
  「哪有。」段明漪揉揉太陽穴,「我就是有些乏了。」
  
  「母女連心,你的心思瞞得了別人,瞞不了媽。剛才那個程院長說了,只要好好調理,頂多一兩年就能懷孕,你弟妹懷雖懷了,究竟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段明漪道:「媽,您腦子裡盡是這些老派思想,弟妹是弟妹,我是我,我和寧錚都不急,您倒急起來了,何況賀家也不是什麼守舊的家庭,從不將子嗣掛在嘴邊。」
  
  段太太蹙眉:「是,媽是老派,可是你和寧錚成親快兩年都沒有動靜,結果你弟妹一進門就懷上了,你婆婆本就偏心,別回頭連你公公都偏疼二房了。」
  
  「既換了大夫,我們慢慢調養就是了,媽,在段家鬥了這麼多年還不夠,又來教我,您累還是不累?」
  
  「累。」段太太氣笑,「但誰叫段家老爺子偏心,不鬥?不鬥咱們當年分家時全被二房三房分光了。不管社會風氣如何變化,但凡這樣的大戶之家,就沒有不鬥的。你剛才可看見了,虞紅豆不過說一句不舒服,二少爺就張羅請濟德醫院的院長上門診視,這也就算了,連你公公婆婆也覺得這事理所當然,簡直把個虞紅豆看成眼珠子,比你還嬌貴,這要是再往後——」
  
  「媽。」段明漪臉色一垮,「您到底要說什麼。」
  
  段太太頭次在女兒臉上見到這種神色,驀地想起先前那些傳聞,悄聲道:「當年他們家老二在學校到底是不是追求過你?」
  
  段明漪腦海裡浮現當年那個俊美少年,他跟他大哥不同,身上少了幾分端肅,常掛著笑容,少女的心思最為纖細,當時那麼多人追求她,獨他對她沒好感。她倒未必喜歡他,可是事後回想此事,總不明白自己為何不吸引他。
  
  後來她嫁給寧錚,賀雲欽也回了國,沒多久聽說他有了女朋友,巧就巧在這人還是她的學生,聽到消息後她不免對虞紅豆多留意幾分,普普通通的女學生,勝在顏色好。無論家世還是學問,統統比不上自己。
  
  原以為他是為了應付外面的謠言隨便找人結婚,可是從婚後二人的相處來看,他竟是真正喜歡虞紅豆。
  
  聽母親提到這話,她垂下眼睛,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段太太微微一怔:「既然老二追求過你,此事又傳得沸沸揚揚,你弟妹不可能沒聽過風聲,若是因此覺得不舒服,就算你善待她,她也會防備你,你婆婆著意扶持二房,你大哥二哥這幾年虧了多少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外面看著風光,實則是拆東牆補西牆,再這樣下去,我們段家遲早變成個空殼子,今晚我和你父親捨下老臉到段家來,好說歹說借到兩艘輪船,眼看要打仗,能不能藉此翻身還真難說,若是一虧再虧,往後指望娘家給你撐腰是不行了,惟有靠你自己——」
  
  段明漪身形一起,冷冷打斷母親:「這話說得太早了,您告訴大哥,要他明日別出門,我有要事要跟他說。」
  
  段太太詫異道:「昨天是不是你給你大哥打了電話?難怪他一大早就去了寧錚大姐家,你們大姐夫在政府裡謀職,你大哥去找他,難道有新的路子了?」
  
  段明漪腰杆慢慢挺得筆直,語氣裡無端有種孤注一擲的意味:「大哥做生意不行,建築上有專長。這件事您就別管了,反正我們心裡有主意。」
  
  段太太眼裡燃起希望:「好,我回頭就跟他說,明日你幾點回娘家,我讓他在家等你。」
  
  ***
  
  賀竹筠聽見這好消息自是高興,連覺也顧不上睡,到二嫂房裡來找她。
  
  賀太太正指揮下人在房中換被褥,爐子也生了起來,惟恐紅豆著涼。
  
  賀竹筠拉著紅豆左看右看:「真看不出二嫂肚子裡有個寶寶,不知像二哥還是像二嫂?若是男寶,最好像二哥二嫂一樣聰明,若是女寶寶,肯定跟他們兩個一樣漂亮,哎呀,我都等不急要跟二哥第一個孩子見面了。我來算算,媽,人說懷胎十月,那麼小侄子是明年夏天出生?」
  
  賀太太想了想,笑道:「差不多是那個時候。」
  
  賀竹筠便對紅豆道:「我小時候在重慶住過些日子,記得賀公館外頭種滿了白色的薔薇花,一到夏天房子周圍就香噴噴的,到時候小侄子出生了,我正好帶他出去摘花玩。」
  
  紅豆捂嘴直笑:「好。」賀太太蹙眉:「你啊消停些,一聽說你二嫂有孕你高興成這樣,別說剛出生的孩子哪經得起你折騰,你看這都幾點了。好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你趕快回房睡覺。」
  
  賀竹筠一時興起道:「二嫂,反正二哥今晚不回來,不如我跟你一起睡。」
  
  賀太太輕斥道:「你二嫂現在有身孕,經不起你胡鬧。」自不肯同意。
  
  這時外頭忽有人敲門,笑道:「二少奶奶,有電話找,是親家的大少爺。」
  
  賀太太一怔,忙對紅豆道:「都忘了通知親家太太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紅豆,你趕快接電話,把這好消息告訴親家,讓你母親和大哥也高興高興。」
  
  紅豆知道新寓所安了電話,知道自己有孕後,她剛才猶豫過要不要給母親打電話,又擔心她老人家聽了消息睡不好,只能按耐住,聽了婆婆這話,順勢起身,笑道:「哎。」
  
  到了書房拿起電話,那邊卻是虞崇毅:「紅豆,我想起我見過誰穿39碼的鞋了,不是邱小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22 10:39 PM

第95章
  
  紅豆愣了一下,忙問:「是誰?」
  
  虞崇毅道:「前次周嫂到天臺上晾被單,被單被風刮到屋瓦上去了,周嫂自己夠不到,只好找我幫忙,我上了天臺,在涼棚上看到一雙晾著的39碼的布鞋,不知是男人穿的還是女人穿的,當時還奇怪了一下。剛取下被單就看見住三樓的向先生上來了,他跟我打了招呼,當著我的面把鞋拿走了。」
  
  「向先生?」紅豆臉上一呆,印象中他不苟言笑,愛穿長衫,身上總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森冷氣息,她不大敢跟他搭話,自然也就未注意他穿多大的鞋。
  
  記得他也在震旦任教授,說來跟賀雲欽是同事。
  
  「至於邱小姐。」虞崇毅猶豫了一下,像有些不好意思,「有一次她上樓不小心崴了腳,鞋從樓梯上滾了下來,央我幫她撿,我幫她撿了,印象中那鞋不大,應該沒有39碼。」
  
  紅豆抿了抿嘴,哥哥平日跟女人打交道打得少,母親未嘗不想操持哥哥的親事,但先前哥哥在警局任職,每天不是被白海立搓磨就是在外查案,回來也只是蒙頭睡覺,根本沒心思交女朋友。
  
  玉淇表姐倒是跟哥哥有過口頭上的婚約,然而這些年在舅媽契而不捨的攔阻下,就算母親起初有這個意思,後來也都不提起了。
  
  母親自從得知三樓邱小姐的職業,唯恐哥哥跟邱小姐有牽扯,平日裡防邱小姐如防賊,哥哥難得在樓裡碰到邱小姐,一見面對方就崴了腳,若說邱小姐不是故意的,她怎麼不信。
  
  照她看,多半是邱小姐看出了母親的心思,存心逗弄哥哥。而且她簡直能想像得到當時邱小姐那似笑非笑的神氣,也就哥哥這麼純直才會上對方的當。
  
  虞崇毅又道:「今天王探長跟雲欽說這幾起案子可能是同一個人做的,說兇手穿39碼鞋,懷疑是樓裡的邱小姐,我之前從未往鄰居身上想過,聽他們這一說,突然想起向先生,忙給偵探所打電話,誰知王探長不在,又打電話到賀公館,雲欽也不在家,所以只好讓你接電話了。」
  
  紅豆想了想道:「雲欽有事出門了,今晚未必回來,王探長也不在的話,消息今晚送不出去,就算我們再急也只能等明天了。哥,你別忘了雲欽跟向先生是同事,既然咱們都能懷疑到他身上,雲欽也許也早就有數了。」
  
  「也是。」虞崇毅憨憨一笑,「雲欽這麼聰明,能查的早該查到了,是哥多慮了。」
  
  紅豆握住話筒轉了個身,喃喃道:「哥……」
  
  妹妹語氣跟平日隱約有些不同,虞崇毅嗯了一聲,等了一會不見下文,詫異之餘,溫聲道:「怎麼了?」
  
  紅豆猶豫了好半天,還是沒好意思說出口,只道:「哥,你讓媽接電話。」
  
  虞崇毅愣了愣,體貼道:「好。」
  
  不一會虞太太接電話:「紅豆?哎,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
  
  紅豆紅著臉道:「媽。」
  
  虞太太敏銳地捕捉到女兒話裡那不尋常的氣息,聲音立刻緊張起來:「怎麼了。」
  
  紅豆頓了頓:「我,我懷孕了。」
  
  那邊靜了幾秒,緊接著充滿驚喜的聲音道:「懷孕了?」
  
  紅豆無聲笑了笑,大不好意思道:「反正我就把這事告訴您,我、我先掛電話了,您也早點歇。」
  
  虞太太連笑帶罵:「你這孩子,沒頭沒腦來這麼一句,你倒是把話說明白,大夫看過沒?已經確認了?雲欽知不知道?」
  
  紅豆紅著臉一一答了。
  
  虞太太笑歎道:「好好好,明早我就到賀公館來,雖說你婆婆素來周到,我這當媽的還得親眼看看你才放心。」母親慮事周全,自女兒出嫁後,為免女兒讓人指摘,從未到賀公館來過。
  
  紅豆又跟母親說了幾句話,這才慢騰騰掛掉電話。
  
  也不知為何,心裡一時歡喜一時擔憂,明明往外走了,想起哥哥的話,又折回來給王彼得的偵探所打電話。
  
  接電話的還是洛戴,說王彼得不在,她掛掉電話,又給瑞德診所打電話,誰知護士說瑞德出門了。
  
  看來今晚是通知不到賀雲欽了。
  
  她心事重重從書房出來,往臥室走。
  
  回了臥室,四妹非要跟二嫂一房睡,仍在纏磨婆婆,婆婆雖然仍未點頭,但神色間已有了鬆動之意。
  
  看她回來,賀竹筠道:「二嫂,你幫我勸勸媽,今晚讓你就讓我跟你睡吧,大不了我睡榻你睡床,我們姑嫂不在一處睡,自然就不會踢到你的小寶寶了。」
  
  紅豆不免有些好笑,難得見賀竹筠如此黏她,猛的想起那個余睿,暗猜賀竹筠有心事跟她說,便笑著對婆婆道:「婆母,四妹怕是有體己話要跟我說,要不將四妹的被褥搬過來,我跟她一人一床被褥。」
  
  賀竹筠聽到「體己話」這三個字,臉無端一紅。
  
  賀太太心中一動,頓時改了主意,對賀竹筠道:「那你好好的,挨著睡就挨著睡,不許擾你二嫂,就算要跟你二嫂說話,也不許說得太晚。」
  
  賀竹筠喜得扶住賀太太的胳膊:「媽,您放心吧。」
  
  待賀太太走了,紅豆忙著梳洗,賀竹筠穿件鵝黃色睡袍,坐在外頭沙發上翻著書,口裡道:「二哥這回也不知要去做什麼,居然開的洋車,我記得他以前每回晚上出去都騎他那輛腳踏車。」
  
  紅豆本就在盤算給賀雲欽傳遞消息,無奈根本不知何處找尋他,在盥洗室裡聽到這句話,一愣,忙出來看賀竹筠道:「你二哥這腳踏車騎多久了?」
  
  「回國的時候就有了,二嫂,你不知二哥有多怪,這車明明破得不行,他還寶貝得不得了,有一回他還親自修車。」
  
  紅豆腦中冒出個念頭,再待不住了,出來重新穿上大衣,又從抽屜裡摸出一個小小的手電筒,對賀竹筠道:「四妹,你在房中等等我,我下去一趟。」
  
  賀竹筠訝道:「怎麼了?」
  
  紅豆道:「你二哥剛才打電話來,說落了樣東西在那輛腳踏車上,我去給他取回來。」
  
  賀竹筠神色一鬆,起身道:「我跟你一起下去。」
  
  「不必了。」紅豆拉開門,「我去去就來。」
  
  她下了樓,到賀雲欽平日停腳踏車的那個花園涼篷,果然看見那輛半舊腳踏車靜靜停在那,被橙色燈一照,有種烏沉暗啞的光澤感。
  
  她擰亮手電筒,俯下身照了一圈,一無所獲。眼看夜風越來越大,她緊了緊大衣,正要回去,電筒的光線不經意滑過前座的支杆上,折射出銀亮的光澤。
  
  她蹙了蹙眉,湊近一看,原來是米粒大的一排字。因刻得太小,需極力辨認才能看出是英文字母。
  
  上寫著:「light and truth.」
  
  她輕聲念出來:「光與真理。」
  
  不由怔住,聖約翰的校訓。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22 10:56 PM

第96章
  
  紅豆知道賀雲欽所在的愛國組織有固定的活動地點,也猜到這輛車是賀雲欽用來聯絡的重要工具,然而找遍整輛腳踏車,沒再看到其他暗語,那麼這句『光與真理』,應該就是車上唯一的標識了,巧就巧在它竟然跟聖約翰的校訓重合。
  
  光憑這句話,她依然不知到何處給賀雲欽傳遞消息,且向先生穿39碼鞋這件事不見得意味著什麼,如果因此而興師動眾去找賀雲欽,說不定還會影響他辦事。
  
  但至少這句暗語是個線索,非要去找他的時候,也許可以從這條線索上找到些指示。
  
  她茫無頭緒地直起身,裹緊大衣,踏在那沾滿了露水的草地上,轉身回了公館。
  
  賀竹筠靠在床頭看書,見她回來了,放下書道:「二嫂找到那東西了嗎。」
  
  紅豆脫下大衣,到盥洗室洗漱:「沒找到,不過也不急,反正你二哥明早就回了。」
  
  「也是。」賀竹筠不喜歡刨根問底,等紅豆在另一側上了床,她翻過身,枕著一側胳膊,望著紅豆道,「二嫂。」
  
  紅豆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柔聲道:「怎麼了?」
  
  賀竹筠垂下眼睛想了想,再抬眼時神情有些忸怩:「你覺得余睿這個人怎麼樣。」
  
  果然是要就此事徵求她的意見,紅豆笑起來,翻身看向天花板,回答得格外慎重:「唔,我跟余睿接觸時間太短,但是從排戲這段時期來看,余睿從不遲到也從不缺席,演出時一絲不苟,歇息時也很少跟同學開不相關的玩笑,每回都提前背好臺詞,很懂得為他人著想,而且我還聽說他在學校常組織愛國運動,所以至少從表面上來看,他是個有抱負的青年。」
  
  賀竹筠越聽越高興:「你知道嗎,他說因為敵寇侵略,吾國正處於最黑暗的時代,但無論在明面還是在暗處,無數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力挽狂瀾,他說他畢生追求光與真理,時刻準備為吾國吾民奉獻自己的一切,論及那些前輩,只說都是他學習的好榜樣。」
  
  光與真理?紅豆暗暗皺眉,除了腳踏車上的標識,這是她第二次從別人口裡聽到這句話,第一次是當初新亞茶社上從王彼得口裡聽到的,第二次就是余睿。
  
  會是巧合嗎。王彼得應該跟賀雲欽有著共同的抱負,余睿難道也跟他們同屬一 個愛國組織?出於安全考慮,組織中成員彼此不知道身份是常有的事。
  
  她至今不清楚賀雲欽在這個組織中的地位,但從之前伍如海在劇院被刺殺時賀雲欽的表現來看,賀雲欽就算不是這件事的策劃者,也是知情者之一,由此可知,賀雲欽在組織中地位絕不會低。
  
  只恨那賣國賊僥倖逃脫,不然滬上軍防不會急轉直下。
  
  記得自己第一次跟余睿見面時,余睿的表現不像第一次見她,賀雲欽素先前也說過余睿眼熟,倘若余睿是這個組織中的成員,那麼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也許余睿執行任務時知道了什麼,並由此開始好奇賀雲欽的身份,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常去聽賀雲欽講課。這種好奇裡也許還摻雜了一份崇拜,所以他連賀雲欽的家人都格外關注。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余睿也在找金條,但他隸屬於另一派,與賀雲欽處於對立面。
  
  可是從余睿的祖父及父母來看,余睿為賣國賊效力的可能性較低,因此她傾向於前一種猜測。
  
  都談到抱負了,想來四妹跟余睿的關係已經趨於明朗了,紅豆問出關鍵的一點:「賀家遷往重慶的事余睿知道?他怎麼說?」如果余睿選擇留滬,而四妹去了重慶,本就關山迢遞,這一下又隔著戰火,兩人的戀情自然也就無從存續。
  
  賀竹筠抿嘴一笑:「他說他祖父聯合了上海幾所大學,正要遷往後方,至於他的父親,也打算到重慶重辦鴻報。」
  
  「也就是說余家也遷去重慶?」
  
  賀竹筠點點頭:「他說他在上海還有重要的事沒辦完,辦完就會啟程去重慶。」
  
  說著她臉上泛上一層紅霞:「他說如果順利,很快就會動身,如果不順利,可能會耽擱些日子,但他無論如何都會去重慶來找我,還會請他祖父親自來賀家提親。」
  
  紅豆一怔,在余睿的立場不明朗之前,她並不贊成四妹過早陷入這份戀情,而且如果余睿也要找黃金,從他的種種表現來看,過於毛躁,遠不及賀雲欽和瑞德等人沉穩。
  
  可看四妹的表現,儼然已對余睿動了心,感情一旦在心底萌了芽,外人根本無從攔阻,好在就目前的情形來看,余睿應該是熱血且愛國的,不管他所指的重要的事是什麼,只要他能全身而退且上門提親,倒不失為四妹的良配。
  
  她壓下滿腹的話,對賀竹筠道:「四妹,如你所說,你對余睿也還不夠瞭解,你二哥素來疼你,他自有他的立場,並非故意要攔阻你跟余睿談戀愛。」
  
  賀竹筠翹著嘴道:「二嫂,你跟二哥越來越像了,說話的語氣像,想法也一模一樣。」
  
  紅豆攤手道:「如果四妹問我別的事,我可以滔滔不絕可以講上半晚,可畢竟關乎你的終身大事,任誰都會慎之又慎的,越是關心你的人越是如此。」
  
  賀竹筠咬了咬唇,假裝生氣道:「好吧,反正你和二哥都口才好,我說不過你們,但我覺得余睿一定是好人。」
  
  紅豆道:「說實話,我也認為余睿是好人,余校長是年高德劭之輩,他的後輩想必也不會差。但畢竟現在世道太複雜,婆母和你二哥自有他們的考慮。不如等到了重慶我們再好好觀望觀望,如果余睿真有心,自會像他說的那樣上門提親的。」
  
  賀竹筠沉默了一會,長長舒了口氣,忽然想起什麼,低頭道:「二嫂,拉著你說了這麼久的話,你肚子裡的寶寶會不會覺得累,他是不是要睡了,不會嫌他的姑姑呱噪吧。」
  
  紅豆撲哧一笑:「誰知道呢,也許正豎著耳朵聽。有個這麼疼他的姑姑他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嫌煩。」
  
  說著說著話,兩人睏意上來,不知不覺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近拂曉時,紅豆夢裡依稀聽見巨大的悶聲自天邊遠遠滾來,那聲音沉悶又刺心,如同早春的驚雷,蘊含著千鈞重量,無端擾人清夢。
  
  她皺了皺眉,本想翻個身繼續睡,可是雷聲卻越來越響,隔著雲端,一聲又一聲,重重地落在心頭。
  
  她胸口突然有種尖銳的疼痛,像被什麼刺了一下,猛的睜開眼睛。
  
  賀竹筠這時也驚醒了,白著臉坐起來,怔了一會,抓住紅豆的袖子,忐忑道:「二嫂,那是什麼聲音。」
  
  兩人還在屏息辨認那聲音源自何處,就聽房門腳步聲紛遝而至,賀家上上下下外頭彷彿炸開了似的,有人道:「老爺,太太,不好了,開戰了。」
  
  ***
  
  虞太太半夜被炮聲驚醒,嚇得連忙從床上滾下來,剛披上衣裳,迎面撞上周嫂幾個老下人,人人臉上都透著倉皇:「太太。」
  
  虞太太急聲問兒子:「這是打起來了?」
  
  虞崇毅一邊穿衣一邊咚咚咚下了樓,快步走到電話前,給賀公館打電話,然而那邊占著線,怎麼也打不通。
  
  虞太太跌跌撞撞從樓梯上下來,焦急地跺腳道:「這可怎麼好,你妹妹他們不知怎麼樣了,這剛懷孕,可千萬別出什麼差池。」
  
  虞崇毅竭力安慰母親道:「媽別太擔心,剛開戰,至少租界暫時是安全的,我這就去一趟賀公館,先看看雲欽他們怎麼說,您趕快收拾東西,如要離開上海,那可是說走就走的事。」
  
  「東西都備好了,隨時都能走,不行,崇毅,我得跟你一起去賀公館,怎麼也要親眼看看紅豆才放心。」
  
  虞崇毅忙又給車行打電話租車,足打了半個多小時電話才打通,打通後一輛車都租不到,母子倆只得放棄叫車的打算,匆匆出了福元路,天尚未大亮,浮雲散盡,天色墨灰灰的,天邊寂寥地點綴著幾點孤星。
  
  兵荒馬亂,街上行人少得可憐,兩人足足走出二裡地才撞上一輛黃包車,車夫原不肯拉人,虞崇毅許了三倍的價錢才坐上車。
  
  路過同福巷時,虞太太讓叫停,對虞崇毅道:「你父親還有幾張照片擱在房裡,趁現在你趕快上去拿下來,咱們眼看要去重慶,再回來這些東西怕是找不見了。」
  
  虞崇毅下了車,到樓下正好碰上彭裁縫一家正雞飛狗跳收拾東西,兩個胖孩子嗚嗚哇哇哭個不休,看虞崇毅回來,彭裁縫跺腳道:「虞少爺,你說這叫怎麼回事,怎麼說打就打起來了!」
  
  虞崇毅安撫了幾句,顧不上多聊,大步上了樓,找了個包袱皮,盡數將剩下的貴重物什收拾出一個包袱,這才下樓來。
  
  誰知到臺階時,因包袱繫得不穩,一個妹妹小時玩過的撥浪鼓從裡頭顛出來,一路滾下去,恰好落到彭裁縫夫婦的腳下。
  
  未等虞崇毅彎腰撿,彭太太先他一步將撥浪鼓撿起來,遞給虞崇毅。
  
  她胖乎乎的臉上透著豔羨的表情:「虞少爺這是要舉家搬遷了?也是,賀家可是上海數一數二的人家,就算打仗也不怕,哪像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今日不知明日事,我現在只盼著別打到租界來才好。」
  
  彭裁縫將老大塞到老婆臂彎裡,罵她道:「不會說話就別說話,趁還沒大亂,趕快回屋收拾東西,大不了我們先避到鄉下去。」
  
  虞崇毅目光在夫妻二人腳上定了定,這倆口子,男人的腳太小,女人的腳太大。
  
  然而就像妹妹所說,這並不意味著什麼,便點了點頭,收回視線,大步出了巷口,命黃包車往賀公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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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賀二會平安歸來,紅豆和寶寶也會平平安安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23 10:13 PM

第97章
  
  虞家母子趕到賀公館時,賀家正亂著,賀孟枚和賀寧錚出去操辦上海工廠物資遷移的事,女眷則在收拾行裝,前次已運送了一部分往重慶,剩下的一部分也都陸續裝滿了箱籠,只待確定出發日期,就要統一運離上海。
  
  聽說親家來了,賀太太大鬆口氣,親自迎出來道:「剛讓余管事去接親家太太和親家少爺,沒想到親家親自來了。」
  
  虞太太笑著握住賀太太的手,兩人同坐到沙發上,賀公館乍一看很亂,然而細辨之下,賀家上下人人各司其職,可見為了應付突發狀況,預先就有了安排。
  
  這一望之下,她心底那份惶惑打消了不少,緩聲對賀太太道:「年輕時跟紅豆父親到北平開鋪子,碰巧趕上北伐戰爭,在北平那幾月,活活被槍林彈雨嚇破了 膽,以至於到現在我一聽到打仗就心慌,半夜聽說正式開戰了,我也沒多想就跑來了,倒叫親家太太笑話了。」
  
  賀太太張羅下人奉茶,體恤地握住虞太太的手:「任誰碰上這樣的世道都會覺得糟心,我和老爺早上四點就醒了,到現在都沒顧上吃飯,心裡七上八下的,只怕打到租界來。紅豆畢竟剛懷孕,親家只會比我們更掛心,前幾日雲欽就跟我們都說了,怕上海淪陷,他早就勸說親家跟我們一道去重慶,眼下開戰了,不知親家拿定主意沒有。」
  
  虞太太並不拐彎抹角,頷首道:「雲欽和紅豆的意思我早都聽明白了,何況紅豆懷孕了,一家人就更沒有分兩地的說法了,東西已在收拾,我和崇毅行李不多,說走就能走,倒是家裡幾個無子嗣的老下人無依無靠,到時候要同著去。」
  
  賀太太笑歎:「親家太太真是厚道人,我這就讓余管事去親家家裡搬運行李,屆時虞家的下人可跟賀家下人同趟輪船去重慶,說起來再容易不過了。紅豆和她四妹在房中收拾東西,下人忙於收拾也顧不上稟告,這孩子怕是還不知道你們來了。」
  
  說著便親自領她們上樓去找紅豆,惦記著賀雲欽還未回家,趁她們一家三口說話的當口,出來吩咐管事他們去找。
  
  自打正式開戰,紅豆這一早上心亂如麻,既牽掛賀雲欽又牽掛娘家,擰開無線電匣子,一分鐘一個消息,全無個定數,報紙暫未送來,人又出不去,戰況究竟如何半點底都沒有。
  
  眼看賀雲欽聯繫不上,她火急火燎讓余管事去虞家,不想母親和哥哥一早來 了,心立刻踏實了一半,忙引著母親入內坐下,沉聲道:「戰火未蔓延到租界,上海僥倖未封鎖,可萬一局勢一壞再壞,能不能走還另一說,一會我讓余管事他們陪同你們回去,您和哥哥趕快把家裡東西收拾好,到時候一併交由余管事送上輪船。」
  
  虞崇毅看妹妹眉頭擰成一團,問她道:「雲欽到現在還沒回來?」
  
  虞太太來之後未見到女婿,原以為賀雲欽在忙著別的事,聽兒子這麼說,不由愣住。
  
  這時候下人在外頭道:「二少奶奶,王探長來了,說有要事找您商量。」
  
  紅豆霍地起身,昨晚到現在一直沒能聯繫上王彼得,只當他跟賀雲欽在一起,沒想到王彼得上門來了,要事?什麼要事。她忐忑極了,想也不想就道:「請王探長到小書房,我這就來。」
  
  說著便快步回裡屋披了件見客的外套,對母親和哥哥道:「媽,哥,你們在這等我,我去去就來。」
  
  到了小書房,王彼得正在房中打轉,回身望見紅豆本要說話,看見她身後的下人,又將話咽了回去。
  
  紅豆摒退下人,屏聲問王彼得:「王探長,出什麼事了。」
  
  王彼得起先仍有些遲疑,片刻後便下定了決心,對紅豆道:「這幾天我查到了不少東西,眼看殺白海立的兇手有了眉目,本想提醒賀雲欽提防那人,可是昨晚這一開戰,法租界全都戒嚴,到處都找不見他和瑞德,無奈只好來賀公館。」
  
  紅豆心高高提了起來:「他們不在法租界?」
  
  「不在。」王彼得咽了口唾沫,「紅豆,我知道你和賀雲欽感情篤厚,有些事瞞也瞞不住,不妨告訴你,的確,我跟賀雲欽他們有共同的『理想』,近來雲欽跟瑞德他們在找一批物資,一度懷疑這批物資藏在滬上某所洋房裡,我們查到現在,共找出七幢洋房,這些洋房裡,有五所有過鬧鬼傳聞,全在法租界,剩下兩幢沒有鬧鬼傳聞——一棟就是你們同福巷那幢。另一幢我不知在何處,但我猜應在公共租界。」
  
  這說法倒跟昨晚賀雲欽的說法一樣,紅豆審慎地望著王彼得道:「探長,我原以為你跟雲欽他們在一處。」
  
  王彼得苦笑道:「我雖身在這個組織,但用瑞德的話來說,我『覺悟』太低,平日在組織中的主要任務就是收集線索,像這種牽涉多方的大事,只有少數幾位負責人知道具體細節。」
  
  紅豆愣了愣,若不是心頭堆著太多事,險些能笑出來,王彼得性格散漫不羈,有時甚至稱得上自私,而他們從事的活動畢竟太危險,面對棘手局面時,若非信仰極其堅定,的確極容易動搖。
  
  「從昨晚我得到的消息來看,各方人馬已經有所動作,拂曉開戰後,我趁亂在法租界找了一圈,發現房子裡都有小範圍爆破的痕跡,可見賀雲欽他們昨晚已去找過,又走了。我猜他們此刻在公共租界,可惜因為租界突然戒嚴,暫時聯繫不上他們,而且眼下有不少老百姓為了避難湧入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若是伍如海和敵寇的人馬也混跡其中就麻煩了,眼看快天亮了,組織還沒有他們的消息,我只擔心賀雲欽他們遭暗算。」
  
  紅豆靜了一靜道:「您剛才說您查到了殺白海立的兇手,究竟查到了誰的頭上。」
  
  王彼得從懷裡取出一遝照片道:「你也知道,近來死在鬧鬼洋房中的兩個人, 一個是叫史春麗的護士,一個就是白海立,為了弄明白史春麗的死因,瑞德從法租界警方弄到了史春麗的屍檢報告,還特地去史春麗家打聽她生前症狀,最後雖然沒查出什麼,但因為懷疑她生前曾服用過嚴重損害心肌的藥物,特列了一份可疑進口藥物的名單給我。後來我去滬上這幾家醫療機構調查,意外發現其中一份訂單的郵寄位址,正好就是你們同福巷那棟洋房。」
  
  紅豆並不詫異,坐直身子道:「可是我哥已確認過邱小姐並非39碼鞋,倒是三樓的向先生是39碼鞋。」
  
  王彼得沒想到紅豆會查在他的前面,呆了一呆:「向先生果然是39碼?好,這是一件事,還有就是白海立一死,陳白蝶立刻搬出了之前高價轉賣的洋房,這幾日住在伍如海名下的一套寓所,進出都有軍弁護送,看來應該是跟伍如海搭上了。」
  
  紅豆眉頭微蹙,伍如海不止豔史豐富,癖好也很奇特,不喜未婚少女,專愛挖手下人的牆角,所有女性中,尤其喜歡嫁過人的太太,陳白蝶豐腴嬌豔,伍如海就算明知其跟白海立有首尾,衝著她的姿色,將她收入麾下絲毫不奇怪。就不知此事公公知不知道。
  
  「陳白蝶搬走後,我繼續盯梢原來的寓所,發現了好幾夥人馬的痕跡,料是他們認定了白海立知道金條的下落,要去找陳白蝶的麻煩,奈何這女人太油滑,轉眼又尋得了伍如海的庇佑,他們無從下手,只得放棄。可是昨天半夜開戰後,我因為找賀雲欽路過那房子,下車到房子周圍轉了轉,結果在後門發現了這個。」
  
  紅豆接到手中,是支金筆,打開筆帽,筆端正正方方刻著兩個字:「震旦。」
  
  「我第一反應是賀雲欽落下的,後來想起賀雲欽平日常用的那支自來水筆並不是這種金筆,再聯想到先前那藥物的郵寄位址,我突然想起住在你們洋房的一個人,真要是這個人,雲欽他們就麻煩了。」
  
  紅豆背上沁出一層毛毛汗:「向先生?」
  
  王彼得焦慮頓起,抓了抓頭髮道:「向其晟也在震旦任職,之前雲欽他們摸查過同福巷時,除了查出邱小姐是情報販子,還查出向其晟是某愛國組織成員,之所以常在報上發表迂腐激進的言論,乃是為了藉此掩蓋自己的真實身份——」
  
  紅豆頓時想起先前報上那些文章,難怪她怎麼都看不出向先生身上的「進步氣息」,原來是因為有這些先入為主的理論在時刻影響著她。
  
  「先前刺殺伍如海時,向其晟跟我們合作過,雲欽他們雖然表面上跟其沒有來往,私底下都很敬佩其為人。但據我們所知,這次金條的事,向其晟所在的組織從頭到尾未有牽涉,如果向其晟自行購買毒藥,又到陳白蝶寓所附近偵查,我懷疑其是根本是雙重身份,那麼當初伍如海的刺殺行動為何會失敗,也就值得好好思量了。」
  
  紅豆心慌不已,唯有深吸氣方能保持呼吸暢快,抬眼瞥見桌上一個收音匣子, 忙起身,擰開一聽,果然在說大批居民湧進租界的事。
  
  王彼得又道:「有句古話叫『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仗一打,無論伍如海還是敵寇,都急於得到那批金條,到了這地步,雲欽他們的方案勢必重新擬定,我現在不擔心別的,就擔心在找第七棟洋房時,向其晟會以愛國人士的身份有意接近,組織上大部分人都在執行其他任務,金條只有賀雲欽和瑞德幾個在負責,大家想遞送消息,可是組織上誰都不知道他們在何處。紅豆,這些人中,惟有你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你好好想一想,賀雲欽可向你透露過第七棟洋房的資訊。」

  紅豆心劇烈地跳起來,下意識撫摸肚皮,她自然比誰都希望賀雲欽平安歸來,可是在那之前,她必須先確認一件事。
  
  ***
  
  公共租界。
  
  天仍未亮,遠處炮聲震天,老百姓們夢中驚醒,拖家帶口疲於奔命,租界入口出原設立了崗哨,如今在英美領事館的示意下等同於虛設,街上哀嚎哭喊聲不斷,到處是湧動著的人頭,人若置身其中,只需一秒便會覺得觸目驚心。尚未淪陷已如此狼藉,若是侵略者的鐵蹄真正踏入,銅駝荊棘的景象光想想就讓人心顫。
  
  好不容易闖入了租界,老百姓們暫且謀得了一塊護身牌,但因臨近郊區,可供容身的居所少之又少,街上比肩繼踵,每一個角落都擠著人,賀雲欽他們的洋車夾裹在人潮中,根本開不動,好在附近設有不少工廠和洋行,老闆們一聽說租界收容難民,唯恐老百姓趁亂哄搶貨倉,一時間附近開出來的洋車不少,賀雲欽的洋車混跡其中並不起眼。
  
  開到一座廢棄的舊工廠前,教會在門口架好了臨時食物施放所,不少愛國義士自發到此處安撫難民,車上人觀望了一會,身後一個年輕人肅然起敬道:「是向先生。」
  
  又道:「賀大哥,本來這地方平日根本沒人來,這一打仗,公共租界闖入這麼 多人,郊區工廠這麼多,一個一個找起來實在太費時間,眼看要天亮了,我們怎麼聯絡其他人。」
  
  賀雲欽從褲兜裡取出一根煙點上,望著工廠的方向,並未接話。
  
  瑞德看一眼那年輕人道:「余睿,你第一次執行任務,遇到事情時多想少問。」
  
  余睿笑了笑,赧然道:「知道了。」
  
  行到一條兩邊都是筒子樓的狹窄街道,賀雲欽和瑞德將車停到一個不起眼的街角,
  
  幾人趁著天黑舍了車,路過一家關閉著的店門時,瑞德和余睿閃身入內。
  
  賀雲欽逆著人潮走了一截,忽然不知被誰撞了一下,只聽小孩哇哇直哭,有人驚訝道:「噫,賀先生,你怎麼也會在此處。」
  
  賀雲欽一看,原來是彭裁縫倆口子,便笑道:「賀家附近有工廠,打仗太亂,我過來幫忙遷移物資,你們這是要去何處。」
  
  彭裁縫倆口子巴結地笑道:「我們打算到鄉下避一陣。」
  
  余睿等人這時已經上了樓,不見看賀雲欽上來,透過窗縫往下一看,就見賀雲欽立在臺階上跟一家四口說話。
  
  余睿定睛一看,不由露出驚訝的表情,賀雲欽明明表情平靜,右手卻始終審慎地放在褲兜裡,從形狀來看,那地方應是藏著一把槍。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24 10:18 PM

第98章
  
  余睿驚訝極了,如此普通的一對夫妻,賀大哥何以戒備到這個地步,難道以往執行任務時謹慎慣了,所以任誰都信不過?
  
  說話的當口,彭裁縫一家被人潮沖擠得站不住腳,孩子們為遠方的槍炮聲所懾,愈發哭鬧不休,夫妻倆身上本就背負了不少行李,孩子們這一掙扎更顯狼狽,草草跟賀雲欽說了幾句話,無奈被人群推搡著往前去了。
  
  公共租界秩序已經瀕臨崩潰,隨處可見維持治安的租界巡警,街道兩邊的店鋪一律閉著門,鋪子裡的人都知外頭亂得不像話,聽到外頭震天響的擂門聲,抵死也不敢開門。
  
  滿目混亂中,只聽砉然一聲,某家米鋪的店門意外坍掉一塊,人群中有人聽到這動靜,立刻掉轉頭哄搶著往內湧去。
  
  賀雲欽身後店鋪的門虛掩著,全賴裡頭的人死死抵著門才未淪為臨時收容所,他本來還想再確認幾眼,然而街況已然失控,臺階上隨時都有人衝撞上來,只得回了店鋪。
  
  瑞德聽見賀雲欽上樓,盯著外頭道:「雲欽,對街那輛洋車是不是段家的?」
  
  他記得段家長公子段明灃的洋車是墨綠色的,類似顏色的車整個上海灘沒有幾輛,之前去賀公館給賀孟枚他們看病時,在門口見到過好幾回。
  
  賀雲欽走到窗邊,洋車的車型和顏色都很獨特,馬上認出是段家的洋車,只因隔得太遠,一時也看不出車上究竟有幾個人。
  
  洋車的行駛方向,分明奔著剛才路過的斯摩燈泡廠而去。
  
  他皺了皺眉。
  
  段家世代為官,近來才學著做生意,名下一家船舶公司和一家織物廠全設在法租界,如今虹口開戰,公共租界亂成一團,段家人不在法租界待著,好端端往這邊跑做什麼。
  
  這時余睿將兩張桌子並在一起,蘸了水在桌面上畫道:「公共租界廢棄超過十 年以上的洋房和工廠共有三處,離我們最近的就是剛才路過的斯摩燈泡廠,當年因為經營不善,只一年就關閉了,聽說老闆為了躲債改頭換面去了南方,至今不知下落。第二處麼——」
  
  這些資料不能隨手攜帶,出來前必須全記在腦子裡,他昨晚第一次出來跟賀雲欽他們打照面,為求好好表現,恨不得記住每一個細節。
  
  瑞德看看腕錶,道:「斯摩燈泡廠門口在發放救濟糧,要進去必須通過教會,爆破是別想了,搜尋都會引人注目,眼下只能等救濟糧發完再說了,換言之,我們還剩一個小時的時間。」
  
  一個小時太漫長,局勢瞬息萬變,萬一徹底失控,他們連回到安全區域都是奢望。
  
  賀雲欽沉吟著不可話。
  
  瑞德疑惑道:「雲欽,你是不是有別的意見?」
  
  賀雲欽背靠著椅背,指了指桌上浮水印尚未消失的某處:「我們找了這許久的鬧鬼洋房,到現在都一無所獲,就眼下的形勢而言,我在想如果一開始我們的大方向就錯了,接下來我們冒險一處一處試探,付出的代價會不會太大。所以我想換個思路。」
  
  ***
  
  紅豆陷入了難題,賀雲欽走時將洋房建築圖收在了臥室的保險櫃裡,雖然沒有明確指出第七棟洋房的方位,但從這堆留下的資料中,不難找到一些指示。
  
  保險櫃鑰匙她有一份,可誠如王彼得自己所言,人人都想得到這堆金條,在拿出建築圖共用之前,她首先得確定王彼得的立場。
  
  截至目前,她只知道賀雲欽組織的聯絡物是腳踏車、暗語是光與真理,然而光 憑這兩點,她怎麼繞過王彼得找到組織的活動地點。
  
  為了賀雲欽的安全著想,她絕不敢隨意冒險,倘若不能確定王彼得是敵是友,這消息究竟送還是不送。
  
  她關掉無線電:「王探長,你稍等片刻,我回房一趟。」
  
  王彼得按耐住滿心焦躁,衝紅豆點點頭。
  
  紅豆本已走到門口了,忽又回頭道:「王探長,我記得勘查現場的時候,那幾處腳印雖然都是39碼,但從鞋印的形狀看,有時是男性有時是女性,如果王探長懷疑兇手是向先生,向先生至少該有個女性同夥。」
  
  王彼得一愣:「昨晚查到向其晟頭上後,我直到剛才都懷疑他的同夥是邱小姐,可是你也說了,邱小姐並非39碼鞋,而且向先生在那家愛國組織中地位超然, 盡可以在別處找女性同夥,何況我還在陳白蝶的寓所外找到震旦的金筆……」
  
  總之種種線索都指向向其晟。
  
  紅豆神色凝然:「如果照你所說,進口藥品的郵寄位址都能成為懷疑向其晟的一個疑點,住在那所洋房裡的理應個個都有嫌疑。」
  
  王彼得狐疑地看著紅豆道:「除了你們虞家,樓裡的人我統統都信不過,可是因為這洋房來歷不明,我們之前摸排過每一個人的底細,查來查去,樓裡的住戶只有向其晟和邱小姐身份特殊,一樓的彭裁縫夫婦跟你們虞家一樣,是再普通不過的老百姓。」
  
  然而說著說著,他的語氣變得越來越不確定,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嘴張了張, 突兀地停了下來。
  
  紅豆心砰砰直跳,想也不想就拉開門出去,王彼得雖然隨性散漫,並非毫無謀略之人,之所以寧肯懷疑向其晟也不肯懷疑彭裁縫夫婦,一定是這對夫婦的背景極其乾淨,賀雲欽他們跟王彼得在同一個組織,對此想來有共識,難怪以往每回他去同福巷都對彭家人很客氣,打招呼不說,還會拿糖給孩子們吃。
  
  想著想著,她腳下的步伐越來越快,心越懸越高,不管是向其晟還是彭裁縫,都很難讓人起戒心,就算賀雲欽警惕性高,他身邊還有別的同伴,萬一戒心不夠, 被暗算或是偷襲是幾乎可以預見的事。
  
  轉過角,尚未回房,在走廊上聽到賀寧錚和余管事說話,本意是想回避,然而因為正好撞見,不免聽見了幾句。
  
  就聽賀寧錚問余管事:「大少奶奶什麼時候出的門?」
  
  「剛出門沒多久,說是因為打仗的緣故,非要回娘家親眼看看親家老爺和太太不可。」
  
  賀寧錚聲音裡既有不滿又有擔憂:「就算要去也該我陪她去。你趕快事備車,我去段家接她回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4-25 10:14 PM

第99章
  
  賀寧錚和余管事說著話就下樓去了,紅豆停了一停,接著往房中走。
  
  她並不奇怪段明漪回娘家之事,拂曉賀家大亂時見過一面,大家都被戰事擾得心神不寧,段明漪身為家中長女,掛心娘家再正常不過。何況她眼下滿心都是賀雲欽的安危,根本無暇理會大房的事。
  
  回到房中,虞太太和虞崇毅都嚇了一跳,出去一趟再回來,紅豆的臉色差了許多。
  
  「出什麼事了?」虞太太快步迎了上去。
  
  虞崇毅昨晚就知道賀雲欽不在家中,如今開戰還不見賀雲欽回來,再看紅豆模樣,愣了一愣,立刻心焦起來:「是不是雲欽那邊有什麼事。」
  
  紅豆徑直走到保險櫃前,掏出鑰匙,又停了下來。
  
  短短的幾分鐘的時間,她已經拿定了主意,就算找到了活動場所又如何,為了成員的安全,組織絕不可能向外界透露身份消息,想要通過這一點來確認王彼得的立場,根本就不現實。
  
  時至今日,只有一件事或許可以拿來判斷王彼得話的真偽。
  
  她轉身對哥哥道:「哥,你陪我到樓下小會客室打個電話,那裡有外線電話,我有話要問舅媽。」
  
  照之前賀雲欽和王彼得的分析,護士的猝死、白海立的遇刺、舅媽的遭襲,可能系同一夥人所為。
  
  護士猝死是兇手為了空置洋房以便繼續找尋黃金,白海立遇刺除了這個原因,應該還有他本身捲入到金條紛爭的緣故。      

  幾樁事件裡,唯有舅媽的遭襲顯得突兀且草率。
  
  從舅媽的回憶來看,出事前幾天她曾無意中撞見邱小姐跟南京的伍如海接頭,基於此,他們一度懷疑追殺舅媽的人就是邱小姐。
  
  可邱小姐並非39碼鞋,就算殺人案跟她有關,她也不會是現場作案的那一個。
  
  那麼剩下的線索裡,關於現場兇手,僅有兩點較為清晰:
  
  第一兇手知道舅媽有如廁頻繁的隱秘老毛病,為此提前就藏身在盥洗室,可見兇手要麼認識舅媽,要麼就是有管道打聽到這件事。
  
  第二,王彼得查出謀害護士進口藥品的郵寄地址是同福巷。
  
  憑著這兩點,的確有理由懷疑兇手就是同福巷的住戶。
  
  第一條和39碼鞋印是已經經過驗證的客觀資訊。第二條則只是王彼得的片面之詞。
  
  到了這個地步,可笑她連王彼得都信不過,只能通過第一條來驗證第二條究竟是否捏造。
  
  而驗證的法子,自然是逼唯一的倖存者舅媽重新回憶遭襲前幾日的事。
  
  虞崇毅幾乎想都沒想就道:「好。」
  
  虞太太追上幾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你舅媽興許還在瑞德的診所,突然打起仗來,也不知道她回沒回潘公館。」
  
  這話倒提醒了紅豆,到了樓下,她先給瑞德診所打電話,別說瑞德,診所裡就連平日負責接電話的護士都不在,電話響了好幾聲那邊一無回音,無奈只得掛斷。
  
  潘公館的電話安在舅舅舅媽的臥室,打到潘公館,同樣響了許久才有人聽,透過電話可以聽見那邊吵吵鬧鬧,顯然因為打仗家裡正亂著。
  
  好不容易下人才找來玉沅接電話,紅豆道:「玉沅,舅媽恢復得如何了,方不方便請她來接電話,我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要問她。」
  
  玉沅尚未回答,就聽遠遠有人喊:「玉沅,電話誰打來的?是不是紅豆,快、快扶我過去接電話。」
  
  一聽就是舅媽的聲音。
  
  紅豆跟哥哥詫異地對視一眼,莫非舅媽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要跟他們說?
  
  潘太太似是因為牽動傷口先是「嘶」了一聲,接著便強忍著痛道:「紅豆,舅舅舅媽正要給你們打電話。剛才你舅舅去輪船公司搶票子,搶來搶去只搶到幾張三等船票,你也知道舅媽身上還有傷,怎麼能坐三等艙?」
  
  紅豆嘴張了張,還未答話,潘太太又連珠帶炮似的往下說:「賀家是不是馬上要動身前往重慶,舅媽跟你商量件事,要是賀家的飛機沒有位置了,能不能給我們弄幾張頭等艙的船票?這仗打得人心慌,誰也不知道上海接下來到底怎麼樣,我們都打算先到重慶去避一避。你玉淇表姐和袁箬笠馬上要起程去香港,只剩我們一家三口,所以票不在多,只需三張即可。」
  
  紅豆驚訝道:「玉淇表姐要去香港?」
  
  「對。沒時間操辦了,兩家人打算這兩天先登個報,等仗打完再回滬好好辦婚禮,袁箬笠也是費了好大功夫才弄到兩張二等艙的票,說來委屈玉淇了。」
  
  紅豆心中五味雜陳,仗一打,親友們為了生計各自奔前程,玉淇表姐的離開也許僅僅是個開頭,接下來還會面臨一連串的分離。譬如顧筠,到現在她沒來得及確認顧家是走是留。
  
  她勉強打起精神道:「這是大喜事,舅媽先替我給玉淇表姐和袁先生道個喜,我這就讓余管事送賀禮去潘公館,票子的話,我問問有沒有,有的話一併讓余管事送過去。」
  
  潘太太鬆了口氣:「不是舅媽要矯情,三等艙我以前沒少住過,我這傷口真要在三等艙裡顛簸十幾天,一定是會惡化的呀。對了,之前我在瑞德醫師的診所,有不少人在診所外頭看守,昨天半夜因為打仗我們搬回潘公館,這些人又跟著過來了,你幫舅媽跟雲欽說一聲,現在世道這麼亂,兇手未必能想得起我,請這些朋友都回去吧,不用再守在公館外頭了。」
  
  紅豆道:「這件事太複雜了,不能說撤就撤,因為不止牽涉到您一個人的安危,還有方方面面的顧慮。現在我想問您一件事,在茶話會的頭幾天,您就沒遇到過不尋常的事嗎?」
  
  潘太太愕然了好一會道:「這件事不是早跟你們說了,我撞見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在員警廳的車上說話,那女人的聲音很像你們樓裡的邱小姐。」
  
  「除了邱小姐,前幾日您還有沒有遇到過我們樓裡的其他鄰居?」
  
  潘太太愣了愣:「其他鄰居?」
  
  這一年來,她因為不想讓玉沅跟虞崇毅扯上關係,寧肯冒著跟大姑子交惡的風險,也不肯去同福巷,近來最多紅豆成親去過幾回,何以經常碰見其他鄰居。
  
  到了這個地步,潘太太也知此事重大,沉住氣盡全力回想這幾日發生的事,因想得太入神,老半天沒接話。
  
  隔了許久才道:「上回我就說了,那天我去給玉沅到糕點鋪買糕點才路過了那輛員警廳的車,在店裡結帳的時候,我前面有位客人落下了一包糕點,我本來想提醒店裡頭的夥計,因為人太多我也沒顧上,只拿了自己的糕點走了——」
  
  說到這她忽然停了一下:「等一等,我記得當時店裡有個矮個子的男人一直盯著我瞧,可等我看過去的時候他又貓到後頭去了。」
  
  矮個子的男人?紅豆暗暗思忖,向其晟雖然瘦削卻並不矮小,整個樓裡的男人,只有彭裁縫身型矮小。
  
  「您沒有看清那人的長相?」
  
  「沒有。」潘太太聲音透著遲疑,「這人在後頭做事,一見我就閃身進去了,就這麼一錯眼的工夫,沒機會看到那人頭臉。」
  
  「一見到你就走了?」紅豆凝眉,「那人認識你?」
  
  「我不知道,要不是紅豆你一再追問,我都想不起來這件事,因為這個人實在太不起眼了。哦對了,我聽玉沅說,茶話會的點心就是那個糕點鋪供應的,所以這人到底是鋪子裡的夥計還是客戶,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
  
  紅豆心裡越發有數,茶話會需要邀請帖子才能進入,兇手能從後門來去自如,他身後的勢力應該提前就替他做好了安排,若是以點心鋪夥計的身份去送糕點,不失為一種極好的偽裝。
  
  一個裁縫鋪的裁縫突然變成了點心鋪的夥計,也就舅媽這麼心粗的人才會未起疑心。
  
  潘太太又道:「說實話,你們樓裡的這些鄰居,我也就對三樓的邱小姐有點印象,其他人就算站到我面前我也未必認得出。」
  
  掛掉電話,紅豆跟虞崇毅回了房間,這件事事關幾方勢力的角逐,已經無法用普通的兇殺案來推理,雖說她至今不敢確定兇手的身份,然而零零碎碎的線索拼湊起來,由不得她不疑心這兩位鄰居。
  
  而這個懷疑,恰好跟王彼得的推論相符。
  
  她回到臥室,打開保險箱取出那疊資料。
  
  一頁一頁翻過去,到第七棟洋房時果然一片空白,賀雲欽只在公共租界的地圖上標記了一個範圍,既沒有建築圖也沒有具體方位。可見究竟是洋房還是工廠,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
  
  她失望的同時,不免鬆了口氣,第七棟洋房的位置成謎,如果王彼得是奔著金條去的,自然會對這份資料大感失望,是敵是友,一試便知。
  
  可是她又如何忍心王彼得為了送信獨自一人穿越炮火,要提醒賀雲欽,總會有個萬全之策。
  
  忽然想起哥哥在公共租界當了許久的員警,她壓住心中的焦躁,指了指地圖上的那片範圍,問哥哥道:「哥,你知道這片範圍裡有哪些工廠或者有幾家洋房嗎?」
  
  ***
  
  段明灃和段明波將車停在斯摩燈泡廠前面,昨天妹妹有句話說得對,段家風光了近百年,如今已是搖搖欲墜,要是徹底敗落下來,他們身為家中主心骨何以面對老幼,家裡如今已是黔驢技窮,買賣上有心無力,建築上有什麼暗層他倒是一看便知,無論成與不成,總該試一試。
  
  他們拿出建築圖對著工廠看了看,眼看門口全是領救濟糧的老百姓,略停了一停,正要將車開走,忽然有人道:「段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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